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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既然现在不走,智广决定去洋楼再了解点情况。他到洋楼时,演出已经开始了。日本兵都盘腿坐在地上横放着的木料上,除去日军,准尉还请了各据点伪军伪机关的关目。金队长,八字胡,麻子脸都在座,邓明三也来了。
  这是日本一个什么“后援会”和山东新民会联合派来的慰问团,除去演节目,还带来一堆“慰问袋”。慰问袋白布缝成,上面印了日本国旗,写着歌颂战争的俳句,还有日本女人、孩子和风景的漫画,里边装了糖果、刮脸刀、小镜子、针线板之类小物件。准尉下令给汉奸头头们一人也发了一个。日本兵当场都打开把吃食拿出来吃了。几个中国人全双手捧着它像圣物一样动也不动。
  智广在场外睃巡了半圈,准尉看见了他,朝他招手。他本想不过去,看见坐在一边的金队长正拿眼盯着他,他就大大方方走到准尉面前,行了个礼。准尉说:“坐在我旁边吧。”智广说:“谢谢。”就坐了下去。准尉对坐在后边的邓明三说:“你这个孩子很好,我很喜欢他。”这时一个没见过的日本二等兵,讨好地把话翻译了过去,邓明三连连点头致谢,说:“孩子小,不懂事,请太君多指导。”那个兵又把话翻成了日文,而且加了好多谄媚词。智广听他不论说中国话还是日本话,都带点怪口音,就知道他是那个高丽翻译。这个人跟汉奸头目们勾结,敲诈勒索,杀人害命和卖毒品无恶不作,不少人到敌工部报告过他的罪恶,智广不由得就多看了他两眼。这人从服装到姿势全模仿日本士兵,模仿得不算不像,可脸上一股狡诈气、馅媚气却是日本兵脸上少见的。日本兵有的残忍,有的蛮横,更多的狂傲,却没有这股奴才相。这倒是汉奸们脸上常带着的。
  高丽翻译发现智广看他,就点点头。演出开始前慰问团长请准尉上去讲话。高丽翻译跟着站了起来,准尉板着脸说:“我不准备对中国人讲话,用不着你。”
  队长刚离开,高丽翻译就活跃起来,先是打开慰问袋吃食品,故意嚼出声音,用日本话说:“啊,真好吃,真好吃。”一边用中国话对那些汉奸头头们说,“你们打开尝尝嘛,好吃极了。我们日本点心不像你们中国的油腻腻的,好吃极了。”他见智广不理他,又主动凑过去说,“我叫金井一郎,翻译。”智广说:“你的中国话我听不大懂,还是用你自己国家的语言说话吧。”翻译先是瞪了一眼,马上又笑起来,改用日语说了一遍,并且补充说:“您是外地来的,我的中国话为了叫当地人听懂故意用山东口音了。”智广装作不知情地用日语问:“你好像不是东京人。”金井说:“噢,你会说日语,太好了,我是釜山人……”
  这时不知准尉讲了什么,全场都高呼起“万岁,万岁”。汉奸们莫名其妙,赶紧也跟着喊。准尉讲完话下来,节目就开始了。
  邓明三把头凑近智广问:“他们看戏兴拍巴掌吧?”
  智广说:“兴!”
  邓明三说:“啥时候该拍巴掌,你捅我一下,别让我误了。”
  这是一套杂八凑的节目。有日本相声,有文乐,还有中国人用口琴伴奏唱《四郎探母》。准尉正襟危坐,不断地吸烟。汉奸们两眼发直,只有在演日本相声时士兵们哈哈大笑,金井也笑,故意笑得声音比别人大。准尉白了他一眼。他把头低下去了。智广往后边瞧了几次,没看到加藤,就问准尉:“加藤君坐在什么地方?我可以看看他去吗?”
  准尉说:“他刚刚出诊回来时还好好的,忽然犯了胃病,疼得厉害,向班长请了假。你可以看看他去。”
  加藤住在西侧,智广故意从东侧出来,这样他就绕着院子看了一圈。原来他没到过的南侧是伙房和仓库和炊事兵的宿舍。每个炮楼下层都是勤务室,装有电话。挂着士兵们的名牌。
  他找到加藤的房间,敲了下门,里边沉闷地应了一声。他进去看见加藤靠墙坐着,在闷闷地吸烟。
  “噢,是你,早来了吗?”
  “看了一会演出,听说你病了,我来看看。怎么不休息?”
  “好了一点,谢谢你。演出有趣吗?”
  “我不觉得很有趣。”
  “这算什么戏班子,把这种下等玩意给当兵的看。”加藤摇摇头说,“我不想看他们。”
  过了一会,加藤问道:“你过了年就回天津吗?”
  智广说:“我想是。爸爸没有来,妈妈不放心。”
  “走吧。”加藤望着窗外说,“我是老师,我有责任教育学生要善良、正直,在这儿你找不到摹仿的榜样。”
  “嗯?”智广正色地问。
  “唔,我是说这据点里你见不到高尚的人,小孩子不适宜在这种地方生活。”
  “我明白了。”智广试探着说,“你认为,今天你去给他换药的那个人也是下流的吗?”
  加藤吃了一惊,看着智广半天没说话。过了好久,结结巴巴地说:“你年龄还小,有许多事不是你这年龄的人应当知道的。”
  智广说:“我知道加藤是个好心人,好老师,和许多人不一样。”
  “你凭什么说我是好心人?”
  “你给那个人换药很认真,而且尊重他!”
  “唉,千万不要说出去,你答应我不跟任何人说!是吗?”
  “当然。”
  “那个人是我们的敌人,在战场上见到也许我会杀死他,或者我被他杀死。可他,他是个品格高尚的中国人;外边看戏的那些中国人是猪,是狗!……”加藤突然住了嘴,被自己吓住了。
  智广催促说:
  “您往下说呀!”
  “没什么,没什么,我今天病了,乱说了一气。”加藤摇摇头,不再说话了。
  外边人声嘈杂,演出完了。智广站起来告辞,加藤说:“队长要请来看戏的中国人吃饭,你不留下吗?”
  智广说:“如果我能和你两个一起吃我就留下。”
  加藤说:“不行,我是士兵,最低一级的士兵,没这个权利留你。将来吧,将来退伍以后可以一起吃饭。”
  又有人敲门了。金井探进个头来说:“学生,队长先生请你去吃饭。”
  智广只好随他走出来。
  尽管是冬天,宴会就在院中进行。士兵们把看戏坐的木料拉开,围成个方形,用子弹箱架起木板作为长桌,然后每人一份摆上了碗筷和酒杯,搬来了几木桶清酒。日本士兵按建制坐好,准尉就让中国人就座,炊事兵先给每人送上一小盘鱼片和酱油碟,随后又送来“天妇罗”。准尉举着杯说了些祝贺新年,希望中日提携、共存共荣等话,就推说“还有公事要办,不能陪大家,希望各位尽兴”,回自己屋去了。
  汉奸们夹块生鱼放在嘴里,嚼嚼不是滋味,想吐出来又不敢吐,有的人就大口喝酒,像送药似的往下送。有的装作擦嘴,把它吐到袖口里,扔到地上怕日本兵看见,只好用手攥着。
  过了一会,金井又来传话,队长请区长和智广去他屋里谈话。
  原来准尉在屋里自己单独摆了一份饭,这时他已吃完,叫勤务撤下食盘,端上茶来。让他们坐下后,准尉就问邓明三,智广家里有什么人,父亲干什么。
  邓明三当过土匪做过生意,说谎可满有经验,就说他弟弟原在大连满铁做工,后来调到天津,一直在铁路上干活;除去智广外,他弟弟还有一儿一女,全在天津;智广放假回来过年,过完就回天津去。
  准尉说:“你弟弟靠做工,供三个孩子上学不容易吧。”
  邓明三说:“所以我常补贴他们。”
  准尉就说:“我很喜欢这个孩子。如果他父母跟他自己愿意,我想收养他。在我的部队里有人当过教员,可以教他知识,他随着皇军部队还可以使思想纯正。建设大东亚共荣圈,这样的人才有前途,你看怎么样?”
  邓明三眨了半天眼说:“谢谢队长好意栽培,不过我得跟他父母商量一下。”
  准尉问智广:“你愿意跟着我吗?”
  智广说:“我要回去问妈妈,我一切听她安排。”
  “好的,好的。皇军也尊重孝道。不孝哪里有忠?你们去吧,早一点商量好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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