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刑侦处重案组办公室设在公安局二楼顶东头一个破旧的房间里。叶民主刚转业时去公安
局找人曾经去过一次。那也是早上,阳光被窗口割成四四方方一块块地排列在枣红色地板
上,显得极其地抢眼。这给叶民主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而这回,叶民主发现窗帘全都拉上
了,窗帘也是枣红色的,春天温情脉脉的阳光都被阻隔在外。叶民主和科长进门前已有几个
警官和联防队员在里面坐着说笑。联防队长邱建国也在其间,叶民主鄙弃地瞥了他一眼,懒
得理他。
    警官们见各种恶性案子见得多了,再大的事儿到了他们那里都一派波澜不兴的风度。只
要死的不是自己亲近的人,该怎么活就怎么活。开起心来一样疯似地大笑,以及三言两语地
用一些多少有点儿黄的笑话相互调侃。联队队员虽说在别的素质上还不行,可在这一点上已
经很有些警察的味道了。于是双方你来我往地相互攻击取乐,然后哄堂地大笑。就在笑得很
起劲时,叶民主和科长一脚踏进了门。警官小邰说:“喂,我说叶民主,你们怎么搞的,总
给我们找事?”
    邱建国一边添了一句,说:“那还不是恐怕你们失业?”
    这话本没有什么好笑之处,可那一刻大家笑神经正活跃,便又接着大笑起来。一句话和
一顿笑叫叶民主和科长竟一时难堪得无言以对。不久前他们厂里钢材被盗业已麻烦了公安局
好几次,小邰带了人深夜冒着大雨埋伏了好几天,才抓到三个小年轻人,结果还是他们自己
厂里的保安。保安队归保卫科管,虽说是些业余警察,可也应当挑些正派人才是。厂长为这
事气得半死,科长只得连连地写检查,边写边在办公室里骂人。叶民主心知科长的冤枉,因
为保安队的人选是厂里指定,并非科长有权选择。十二个人中有十一个跟厂里的干部有亲朋
瓜葛,剩下一个就是科长自己。因为队长是由科长兼的。当保安自是比在车间里作炉前工以
及车钳刨洗以及翻砂以及所有机械地操作要舒服和自在得多,但凡有一点门路的人到这时还
讲什么客气?科长倒还真提出过是不是审核一下。可被厂里的领导给否了。厂里领导哪个手
上不捏了一把要求照顾的条子?现在改革正改得紧张,提干、上学皆得要真才实学,后门不
太好开,好容易成立个保安队,还不赶紧将手上这些包袱甩了出去?这一来自然没有人去听
科长的话。只是出了事,这帮当初没有听科长话的人才又说,搞保卫我们都是外行,你内行
怎么也不把好关,向我们阐明厉害关系?早这样做了,小武他们也不至于走到这一步。小武
就是三个窃贼中的一个。科长不敢跟厂里的领导顶嘴,只得回到自己办公室拍着桌子发脾
气。这样的脾气发了也是白发,别人并不知道,倒是自己的肝疼了好几天。
    眼下叫公安小邰一说,科长不觉肝又疼了起来。叶民主见科长的脸都变白了,立即有了
不平之感,心说你不就是干这行的?分明是我们来帮你们,怎么倒成了我们多事?想着嘴上
便冷然道:“嫌我们给你们找了事?那好哇,我们走吧。死的是李一红,关厂里屁事。厂里
少了个人,倒腾出个位子来。李一红是保管员,早就有人想她死好替上去哩。”叶民主说着
即拉科长走人。
    重案组长杨高条件反射般,说:“谁想她死?”
    叶民主叫这一问,怔了半天,他想坏了,别把这闲话跟案子搭在一起了。忙说:“想她
死的人并不想自己杀她死,而是想她那个位子。我这是顺个口。”
    杨高面无表情,说:“以后这种场合不要说这种不负责任的话。”
    叶民主说:“就是因为说话不负责任,当初转业才没敢让自己当警察。要不跟你同行
了。”
    邱建国便恰到好处地对小邰警官说:“这回叫你们也领教领教叶民主那张嘴。”
    杨高瞪了他一眼,却对小邰警官说:“你多个什么话。”
    会议是公安局副局长主持的,足以见这件案子之重大。全案由局长牵头,刑侦处重案组
组长杨高负责具体破案。副局长讲了社会主义初期阶段以及当前改革以及市场经济以及安定
团结之类后,就很分寸地微笑着说他还有一个精神文明汇报会需去主持,便先行告退了。然
后由杨高详细讲述了案情。
    杨高是公安局最出色的警察,天生的破案高手。如果说案子是块狗骨头,杨高就是鼻子
最灵的那条狗,只需嗅上几嗅,就晓得该往哪个方向走。杨高曾经将二十多年前的一个血案
破获,将凶手——江北同心中学儒雅而优秀的数学老师马白驹,逮捕归案。这个案子充满了
鲜血和传奇,曾在城里被人们茶余饭后议论过很久,听者莫不发出一连串的啧啧声,言谈时
常常一时难分正义和邪恶。这事甚至还被人写进了小说。不过,叶民主还在联防队时,小邰
警官到那里聊天,总是笑说是如果拍成电影,主角只会是他而不是杨高。叫叶民主他们联防
的一拨人笑得腮帮子都酸了。因为谁都晓得小邰一办凶杀案就得先到一边把胃吐个干净才能
做事。叶民主在联防时就幻想着能有机会跟着杨高办回案子,结果没有等机会来,就叫邱建
国给赶回厂了。原以为这就只是个幻想了,料不到回了厂机会竟自己找上门来。如此想过,
叶民主竟有一点儿觉得李一红一家是为了成全他而死的,心里对她多少生出了一些感激。
    杨高昨夜已和他的同事熬了一夜分析案情,夜里停了电,便点了好多蜡烛,结果一个个
都两眼红红的,面孔黑黑,极呈疲惫。杨高说话的声音不大,却让人觉得具有震慑力。叶民
主心想我若是个坏蛋也一定会怕杨高的。杨高分析了疑点一二三四五六七,并设计了一套非
常周密的行动方案,听者莫不信服。科长低声跟叶民主说:“这回真是个学习的好机会。”
叶民主没有象科长那样严肃地去想,只觉得一种置身于电影故事中的感觉,甚是有趣,欲欲
一试之情便也十分强烈。
    杨高没有在会上详说他们的行动,显然他也是不能说的。他只是让警官们稍事休息,而
将联防队员以及科长和叶民主叫到另一间办公室。杨高铺开一张地图,用红笔在上面画下了
七个点。杨高说:“这七个点我们将要布下埋伏。这叫守株待兔。但,”他又说:“也许什
么也等不到,也许等不来兔子而只等得个老鼠,但为了一网打尽,或为了找到更有力的线
索,我们必须这么做。”
    第七个点在江南岸连接机场与工业大学的银鹰路上。银鹰路在市郊,围着鹤立山绕了半
圈。这一带是菜农和无业游民杂居之地,四周围地形很乱,极易于罪犯活动。杨高交待完六
个埋伏点,最后指着鹤立山下一片民居说:“这里有一座红房子,主人是一个白面书生模样
的人,曾经读过大学。他最大特征是下巴长了一颗很大的痣。和毛主席那颗反着长的。这个
人看上去与整个案子没有多少关系,只是我在调查江北那个命案时发现有个罪犯跟这个人有
一点很怪的交往,而我找了许久都没有找到这个人。江北那个案子跟钢厂这个有相近之处。
所以我想如果我们找到这个主人或许会有那么点突破。作为重大案件,我不能错过任何一点
直觉,所以为以防万一,我还是决定布下埋伏点。相对其它几处来说,它虽不是特别重要,
但也必须统一行动,昼夜监视。只是这里的人手派得少一些。就交给钢厂的两个同志。你们
只要见有人进这个房子,就立即通知我们。”
    叶民主见让他做的事不过如此,不觉失望,说:“我在部队呆过,擒拿格斗都行,把抓
人的事交给我吧。”
    邱建国哈哈作居高临下一笑,说:“当是要你打架?破这种案子要的是脑筋,不是蠢人
出力。”
    叶民主说:“我好象没跟你讲话吧?”
    杨高看了他一眼,并没有理会他,只是接着自己的话讲:“埋伏这事看起来是静而不动
的,但实际上是一件最苦不过的差事,风吹雨打,日晒雨淋都得忍受。我讲老实话,我们警
员最怕的就是埋伏,这次将最苦的事派给各位,实在也是没有办法。请大家无论如何要有心
理准备。徜若埋伏期长,在案情忙的情况下,很可能一连几天我都派不出人手同你们联系,
但只要没有接到我的命令,就不能撒离。一但发现可疑情况,要镇定,千万不要打草惊蛇,
最主要就是迅速同我们联系。这是我们重案组的急呼扩机和联系暗号。不过,没事的时候,
请不要随便动用,这是纪律。另外还有一点必须说清,即:回去对家里人要绝对保守秘密,
不准提埋伏的事,各自对自己的去向找个理由就是。另外不要私下随便换人,非得换人必须
经我同意,否则人多嘴杂,泄露了行动计划就前功尽弃。必要是还得追究法律责任。”杨高
说完这些,又说了一天补助多少,案子破了后奖金将按哪几个等级来分等等。杨高知道,联
防队的人热衷于参与破大案,相当的目的就是要就是想多分点奖金。他若不说个清楚,就很
难保证埋伏的质量。
    走出公安局大门时,警官小邰正在逗一头警犬,见叶民主过来,便又开心地让那犬过去
嗅叶民主。叶民主自小怕狗,吓得手脚发软,脸色顿时如遭霜打,苍白如纸。当那警犬的鼻
子擦着他的裤管时,他几乎要晕倒在地,多亏科长扶了他一把。小邰拊掌大笑着说:“巴
顿,过来。你可别给又我弄出个命案来。人家叶民主差不多是半个林黛玉哩。”
    跟在叶民主后面一道出门的邱建国对着小邰笑说:“就这还要杨高给厉害一点的活干
哩,说是会打架。真碰上罪犯,何须人家动手,放一条狗不就得了?”
    叶民主气得正还嘴,可又怕小邰再用那狗来逗他,就在这一犹豫时,科长推了他一下,
说:“斗嘴斗赢也不见得就是个英雄。”叶民主心想也是,便没有作声,随了科长一起再次
上了厂里的车。司机小文说:不是看你品行端正,最近表现又好,要不还没有机会跟这狗亲
热哩。
    科长笑了,说:“人家借个钱也得拖两天才还,你倒是还得快。”
    叶民主心知小文的话头,也自嘲地笑了笑,说:“还了才能心安呀。”
    直到车开到了大街上,在大卡车间左冲右突时,叶民主才突然感觉到心口的气闷,于是
说:“他妈的,倒好象李一红一家是我们厂里派人杀了似的。”
    科长说:“可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