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者说,这是充满荒蛮气息的一页……
我回答,是的!但也就在这一页里,全书差点就此画上句号。有关少年骑手命运的
故事,也很可能就在这一页里全部结束。
歌者说,你感谢雪驹,还有那群野马?
我回答,终生难忘!在茫茫的大草原上,人,动物,还有大自然,本来就有着一种
辩证的哲理性关系。雪驹的奋勇救我,野马的奔腾解围,无不值得我深深的思考。每当
我回首往事时,往往便不由得发出内心的呼唤:人们啊!要热爱大自然……
歌者说,是大自然孕育了野性的忠诚?
我回答,但最后真正解救了我的,还应该说是塔拉巴特尔、丛莽好汉,还有单巴。
须知,即使我在雪驹相救下,能够得以侥幸狼口逃生,但没有众好汉随后的寻踪跟来,
我还是很难通过原始荒野严酸考验的。且不说还会出现新的狼群,就是面对着于肉吃完,
火石用尽,再加上很难找到水,我也会最后倒在人迹罕至的恶丛莽中。不须尖牙利瓜的
扑杀,其后果很可能是完全相同的。
歌者说,人!最终挽救你的还是人!
我回答,人,是人!但每当我遇到一些难解之谜,我还是不由得想到骏马的忠诚。
虽没有语言,却坦荡无私。不须加以提防,不须警惕变幻。为此,我曾在漫漫的荒野里,
整整和单巴在一起守了它三天三夜。
歌者说,为了和雪驹一起回到营地?
我回答,是的!经历了这场可怕的遭遇,我这才发现在众好汉身旁最保险了。如果
没有初秋温都尔王爷那次意外的升迁,我或许会在丛莽好汉影响下渐渐适应了环境。即
使不把雪驹让给塔拉巴特尔,我也会向单巴那样跨在马背上有所作为的。就不该……
歌者说,那你就从这里说起吧!
我回答,是时候了……
回到营地后,我这才知道:丛莽健儿这次奇袭打了个大胜仗。跃马扬威,把中国人
的志气大长在茫茫的草原上。
还第一次俘虏回来个鬼子兵!
单巴告诉我说,这个小日本鬼子叫平田,是塔拉巴特尔特意让带回来的。现在就
“圈”在崖下的山洞里,正等着养肥了派用场呢!还问我想不想去看一看,也算个稀罕
物呢!
派什么用场?当时我竟没有任何联想……
但我才不稀罕看呢!一提到小日本鬼子,我就不由得想起阿爸:挨打呢,受刑呢,
遍体鳞伤正在想我呢!豺狼,他们也是豺狼!那晚上我见多了,至今一想起来还恨!
更何况,我还得照料雪驹……
三天三夜之后,雪驹跟着我和单巴回到了营地,但它仍很迷惘。过去它很怕好汉们
总想把它隐蔽起来,现在却常常自己就孤独地走进草莽之中,朝着那小黑野马死去的方
向,痴痴地张望着久久不动。那悲哀的神情实在使人不忍离去,我只能寸步不离地守护
着它。
但我也随时准备着挨剋……
这一天终于到了,我和单巴都被叫到了篝火堆旁。夜,又是一个荒野之夜。火光熊
熊地跃荡着,辉映着好汉们一张张粗算的脸。铜铸一般,忽明忽暗,时隐时现。目光却
都分外皎洁,似都在等着看一场好戏。
只有我和单巴有点垂头丧气……
塔拉巴特尔看着我俩的模样,似乎也有点忍俊不住。但风格依旧不改,神情照样严
峻。沉默寡言中,处理问题果然干脆利索。
“你!”他先指着抓耳挠腮的单巴说。
“我?”单巴尽量显得愁眉苦脸。
“来人呀!”塔拉巴特尔下令了,“队伍上的,轻饶不了!”
“唉哟!”单巴开始叫苦了。
“没用!”塔拉巴特尔当即宣布,“屁股上挨三十巴掌,饿两天!”
“光挨巴掌行不行?”单巴竟讨价还价。
“不成!”塔拉巴特尔发怒了,“还得往重里抽!谁敢手下留情,我就亲自动手!”
“全怪我!”我挺身而出了!
“你?”单巴这小子竟不领情,“你又不是队伍上的,还轮不到这份‘纪律’呢!”
“为什么?为什么?”我嚷了。
“伙计!”单巴还挺清楚,“谁让我没完成任务,叫你小子给偷跑了呢?”
“拉下去!”塔拉巴特尔发话了。
“屁股?”单巴紧捂着,但还是被两个好汉拉走了,隐没在暗影之中。
“单巴!单巴!”我喊着就要扑了过去。
“站住!”塔拉巴特尔喊。
“我?”我想解释。
“我什么?”塔拉巴特尔罕见地发火了,“告诉你!我今天打的就是单巴的胡说八
道!没人盘算你的马!我不要,大伙儿都不要!你他妈的这份乱跑!要是真让狼撕了,
真有个三长两短,你让大伙儿怎么向乡亲们交代?你又让我怎么向你姨妈交代?牧人的
胸怀能驰骋九十九匹骏马,却拴不得一只虱子!屁大个娃娃,哪来这么多小心眼儿?”
“我?我……”我吓哭了。
“唉唉!”塔拉巴特尔一见眼泪,竟立即又慌乱起来,“瞧我这份脾气!别哭!别
哭!学学你那匹白马的傲气,它可真给咱们草原争了光。这样吧!今后只要你看好了雪
驹,别让鬼子给谋算了去,你就算立了一功!”
“不打我?不饿我?”我哭着问。
“不不!”他一下火辣辣地搂紧了我,“大叔还得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咱们不杀这
个小鬼子,就是想用他换回你阿爸来。等着吧!已经给山外捎话了!”
“大叔!”我紧紧拥抱他了。
暗影中,蓦地响起了单巴的喊叫声。大概是屁股被打得太疼了,喊叫着还带着哭音。
大失好汉风采,却又使人听得揪心。
因为我!因为我!都是因为我……
“带上来!”谁料到是塔拉巴特尔首先发话了。
“唉哟……”单巴哼哼着被带了上来。
“疼吗?”塔拉巴特尔冷冷地问。
“疼!”单巴却捂住屁股大肆渲染了,“特别的疼!唉哟!屁股都快打成四瓣了。
啪!啪!啪!啪!就像打日本鬼子!”
“记住了吗?”还是冷冷地问。
“记住了!都记住了!”忙不断地应承。
“那好!”塔拉巴特尔进而下令了,“敖特纳森还交给你!无论是人、是马,再出
什么差错还找你!”
“让我当他的头儿?”这小子竟问。
“胡说!”塔拉巴特尔当即纠正,“不是头儿,是朋友!”
“唉哟!”单巴马上又捂住了屁股。
“别装!”塔拉巴特尔才不客气呢,“要是再出了什么事,小心我扒了你的裤子亲
自抽你!”
“这儿?这儿?”这小子显然是为难了。
“这什么?”塔拉巴特尔挥手说,“还不带敖特纳森到那堆篝火旁玩去,大人们有
事情要在这儿研究!”
“我也成了个娃娃!”他悲哀极了。
但等我俩再来到另一堆篝火旁,他仅仅悲哀了一阵子,就再也猴里猴气地悲哀不下
去了。
“唉!”只好叹气。
“怎么了?”我总觉得对他很歉疚,忙问,“是不是屁股还疼得厉害?”
“你真傻!”他又摆谱了,“伙计们能动真格的吗?大伙儿只打日本鬼子,不打自
己的伙计!”
“那你干吗还嚷嚷?”我问。
“你呀!”他说,“头儿不正在给你当大叔吗?心情一定好!这时候不嚷嚷什么时
候嚷嚷?这不,一嚷嚷就没事了!”
“没事了,咱们玩吧!”我忙提议。
“什么?什么?”谁料他竟然反感了,“你也把我当小孩儿了?头儿不让我当头儿,
可我起码是你大哥!没工夫,咱们得说正经的!”
“什么正经的?”我赶忙问。
“你呀!”他愁眉苦脸地回答,“这到底算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我大惑不解。
“你瞧!”他向我掰开理了,“说你是个老百姓,你又混在我们这个群儿里。说你
是个伙计,你又不参加打鬼子。就连挨‘纪律’的份也没有,更别说和大伙儿‘同志’、
‘同志’了!还得我守着你,这、这到底算怎么回事?”
“这儿?这儿?……”我沉吟了。
“这什么?”他追问。
我无言以对……
这的确是个问题!像我这样兵不兵民不民的,却莫名其妙地生活在这群抗日健儿之
中,确实有点不伦不类。但何时是个了啊?
又是一个多月过去了……
或许用日本兵平田顺利地换回了阿爸,这个问题也就早已解决了。或许让我继续受
着战斗生活的感染,我很可能自觉不自觉地投了好汉们的行列。即使自己不能身先杀敌,
也绝对会心甘情愿地让雪驹驰骋于抗日的疆场。怪只怪生活自有自己的轨迹,它总使我
很难舍弃那脑海里的空中楼阁。
茫茫的草原上似总闪现着另一条路……
更何况,我的雪驹从那凝固的悲哀中渐渐苏醒了。自从那天黑色的小野马死在狼口
之后,它好像很怕再失掉了我。整日里和我形影不离,总在激起我那固执的梦想。而众
好汉又极听塔拉巴特尔的话,绝不来干扰我和雪驹。就连单巴那小子也不例外,致使我
的骏马很快就恢复了往日的风采。
矫捷健美,精神抖擞!
切莫怪怨一个孩子吧!这绝对说不上是什么忘恩负义,更绝对说不上是什么“好了
伤疤忘了疼”。他一直牢记着好汉们的庇护,狼群旁的获救,尤其是为换回阿爸还俘虏
了一个日本兵。
只不该我总面临着一次又一次的意外。
身受着一次又一次的悲伤。
还有那鼓动幻想的风。
让我又做起了梦。
急于求成!
幼稚的……
秋天眼看就要到了,第一行大雁已经腾空向南飞去。蓝天、白云,人字形的雁行,
常常激发着我对明天的浮想联翩。
一年一度的那达慕盛会又要到了……
“你呆头呆脑地在望什么?”单巴这小子又在追逐着我问。
“数雁。”我说。
“数雁?”惊讶。
“一只、两只,”我却只顾数着,“七只、八只、九只。十只……”
“邪门了!”他只好说。
或者是邪了!
却还在数……
单巴是很难理解。
要想说清楚这阶段我内心的复杂变化,还必须反过头来细说根由。
问题似全出在猪冢队长身上……
据一些知情人多年后回忆说,若讲“豺狼成性”,用在这家伙身上是再恰当也不过
了。他不但像恶狼那样凶残。狡诈、贪婪,而巳还是个虚荣心极强的自大狂。不学无术,
还自诩为深知中国的“蒙古通”。当时已渐进抗日战争的后期阶段,侵略者眼看就要陷
入没顶之灾。捉襟见肘,兵力已大都被调往内地和东南沿海一带。草原上日渐空虚,他
却仍在做着那血腥的“王道乐土”梦。策划向天皇寿诞献上“奇异的蒙古马”,绝非仅
仅为在本土哗众取宠,其意更在于继续鼓动“大东亚圣战”。做了多年的草原“大上皇”
了,岂肯就此善罢甘休?谁料似该轻易到手的“奇异蒙古马”尚未到手,自己麾下的一
名“大日本皇军”却首先被人家俘虏了。奇耻大辱!奇耻大辱!猪冢队长为此整整咆哮
了三天。随后便陷入了久久的沉思,似变成了一个谁也不敢随便触动的炸药桶。
阴森森的,随时可能爆炸……
但没有。须知,这条恶狼早升任为那“什么什么政府”的“顾问官”了。他也深知,
仅靠武力也很难再横行一时了,这次自己部下的被歼被俘就是很好的证明。但又绝对不
能进行交换,更不能坐视不管。交换就等于承认对方的壮大,交换就等于承认自己的失
败!而坐视不管?那后果将更不堪设想,反日火种也将会在其他草原熊熊蔓延起来!
要冷静!要冷静……
而冷静的结果就是又想起了他那拿手好戏:以夷制夷!重新又打出了王爷的旗号,
妄图利用其因袭的影响力以助自己收拾残局。他很清楚,在他掌握之内的几位王爷向来
不和,都在明争暗斗想当那众王之王——也就是那“什么什么政府”的“主席”。平时
他绝不撒手,并笑看众王爷相斗成仇。但现在是时候了,是到大加利用的时候了。为此,
他竟特意请来了老迈年高的大玛力嘎。
礼贤下士,温文尔雅……
“哈!”见面便是一大串赞扬,“你的!大大的忠实于天皇!大大的忠实于王爷!
小玛力嘎的!不行不行的!”
“这儿?这儿?”这实在令人受宠若惊。
“你的!”更加套起近乎了,“我的!今后平等平等的!共用的!齐心的!好好地
辅佐我们主席的!”
“主席?”更摸不着头脑了。
“是的!”竟突然一个立正,“非温都尔王爷的,不成不成的!”
“老天有眼!”这位更顿时老泪纵横了。
“嚎!嚎!”又是一连串赞扬,“忠心的!忠心的!你的主席之下、百官之上,大
大的合适合适的!”
“愿赴汤蹈火!”更泣不成声了。
“赴汤蹈火?”竟感叹起来,“哟唏!哟唏!主席的,要大大的部队有!你的,应
该的去到那大山里!清楚清楚的,说明白的!王爷现在大大的主席,皇军只是小小的顾
问顾问的!效忠王爷,才是大大的好百姓!只要回来,官儿大大的有!”
“这儿?这儿?”这有点发惊。
“你的!”猛地一寸郎十方肩膀,“效忠效忠王爷的!拉回的人马,你的司令司令
的!小玛力嘎……”
“老朽愿往!”摇晃着慌忙答应。
“嚎!”开始叫酒了,“事成之后,你的,我的,共同的陪主席去东京的!给天皇
陛下祝寿,大大的光荣光荣的!来!好酒!举杯干了干了的!”
“嚎!嚎!”竟也激动地跟着走调了。
“还有!”言犹未尽,“你的!千万不能忘记的!那匹奇异的蒙古马,大大的寿礼
的!献给陛下,意义大大的!”
“马?”这位却惊诧他的记忆。
“马!”又肯定了一句。
“我还会接回那皇军!”这位又忙讨好。
“不要不要的!”谁料这位却突然发怒了,“大日本皇军,武运长久长久的!被敌
人抓走,耻辱耻辱的!告诉他,剖腹死了死了的!活着回来,也会杀了杀了的!”
“这儿……”又感到阴气逼人了。
刀,还抛过一把军刀!
作为军令的象征!
让他带去!
剖腹……
据知情者多年后回忆说,大玛力嘎就是这样捧着日本军刀大喜大惊退下的。但猪冢
队长在自鸣得意之余,却丝毫没有高枕无忧之意。竟连夜又召开军官会议,大发其“蒙
古通”的宏论。从中国明朝的在草原封王,谈到清朝的恩准在袭罔替,一直谈到了袁世
凯承认王爷!北洋军阀承认王爷!民国政府还继续承认王爷!随之,又大声发问:绵延
数百年,为什么?为什么?军官们大惑不解,只知前线吃紧,物资匮乏,军部一再下令
拉夫、征马、搜粮、敛财、索要肉食、调集皮张,甚至让砸锅献铁、销毁铜铁佛像,以
助“大东亚圣战”!而面对危难,这是瞎扯什么?直到此时,猪冢队长才慨然而总结道:
得王爷者得草原!他计划在立“主席”之后,为“大日本武运长久”将如此如此!
秘密会议整整进行了一夜……
不知商定了什么,而只知道从第二天起,子虚乌有的“大日本皇军的赫赫战果”便
在草原上“捷报频传”了!
为示庆祝,一年一度的那达慕盛会将要更加隆重的举行!
各路王爷将齐集在温都尔大草原上!
赛马、摔跤、射箭、歌舞升平!
皇军将与民同乐!
共荣!共荣……
据目击者说,大玛力嘎闻听之后,当即又感激涕零了。逢人便啼嘘而言:皇天不负
老朽一片苦心,我王终究成了众王之王了!那达慕上肯定当众宣示,不然何以众王齐集
温都尔草原?日本人终于放手了,“以蒙治蒙”指日可待!指日可待……他不知,几乎
与此同时,猪冢队长又暗里召见了小玛力嘎,让后者暗中密切监视他的一举一动,而他
只顾“大义凛然”地进山为王爷“招安”去了。
下面的事情大多是我亲历的!
一件件都在蒙骗着我!
一件件都在影响着我!
一件件都在刺激着我!
稚嫩的心怀!
首当其冲……
恶煞煞的原始丛莽沉默着……
人迹罕至,完全像一个充满野性气息的谜。但大玛力嘎却冒险穿越了峡谷,竟出现
在隐蔽极好的山弯营地里。
也是蒙紧双眼被游动哨带进来的……
丛莽里戒备森严,好汉们一个个都睁大了警惕的眼睛。我见过这位瘦高枯于的王府
东协理,总觉得自己身上的灾难似乎件件和他有关。但毕竟是来自草原,使我又不由得
想起了阿爸、索布妲姨妈,还有珊丹……大人们不让我和单巴参与,我也安于在一旁静
静猜想:他来干什么?
只有单巴这小子不甘于寂寞……
本来没他的份儿,可他哪儿热闹就往哪儿凑合。即使被人家撵了出来,他也能够百
折不挠再钻了回去。而且还绝不能独享这份乐子,有消息还肯定憋不住要往外传播。
跑来跑去,劲头十足……
“伙计!伙计!”又咋咋呼呼跑回来了,“咱这儿的温都尔王爷要当大王了!”
“什么大王?”我不明白。
“你呀!”他比比画画说开了,“就是众王之王、拔尖之王!还、还要当他妈的什
么主席呢!”
“主什么席?”我还不明白。
“哈!”他努力解释着,“就连日本人都说,主席大大的,顾问小小的!还不明白?
官儿大了去了,就差当皇上了!”
“这儿……”似勾动了我某根神经。
话还没完,他又跑了。
只留下我一个。
愣了神儿。
思忖着……
“伙计!伙计!”显然,他又贩回了新的消息,“可不得了啦!要在温都尔草原举
办那达慕盛会啦!百年不遇呀!没法说那个大呀!各路王爷都要来参加呀!”
“什么?什么?”我又是一怔。
“傻小子!”这家伙竟这样叫我,“就是赛马呀!摔跤呀!射箭呀!娘儿们唱歌跳
舞呀!各路王爷劲儿都憋足了,悬赏呀,重奖呀,披红挂绿呀,好戏可在后头呢!”
“咱温都尔王爷?”我脱口而出。
“你呀!”颇为不满,“今天这是怎么啦?我不是说过了吗?众王之王,还主他妈
的什么席呢!不拔这个尖,还能输给各路王爷吗?就是要他的女儿当老婆,他也舍得
赏!”
“赏?赏……”我如痴如醉了。
“那当然了!”这家伙也完全把我当成傻蛋了,“就比如咱草原上那个大个子摔跤
手,叫什么来着?”
“布音吉勒格……”我恍惚而应。
“对对!”他又连学带比画地说上了,“就这么一抓,这么一带,这么一扫,这么
一举,啧啧!没治了!可告诉他千万不能要王爷的女儿,太胖,太丑,也太矫情!”
“这儿……”我早已灵魂出了壳。
话仅到此,他又屁颠颠地跑了。
草莽间又只剩下我一个人。
痴迷地望着远方。
似走入梦境。
想着雪驹……
“伙计!伙计!”这小子又嚷嚷着跑回来了,“你猜猜这坏老头儿干什么来了?”
“不知道!”我有点烦。
“猜不着吧!”他却仍是热火朝天,“告诉你!是温都尔王爷请咱们下山去带兵、
去当官、去给草原保平安!小的给小官,大的给大官,塔拉巴特尔给大大的官!”
“我才不当那种官呢!”忙用话增他。
“什么?”谁料,这小子竟对我刮目相看了,“塔拉巴特尔也是这么说!当这种官
不仅仅是当亡国奴了,还等于当了走狗、蒙奸、卖国贼!”
“不当!不当!行了吧?”我真盼他走。
“成啊!”他却似更佩服了,“有种!还真够‘觉悟’的!就连我也是在听了塔拉
巴特尔指出后,才知道差一点中了小日本的奸计!奸计,知道吗?就是流脓淌水的坏主
意!”
“知道!知道!知道!”巴不得他离开。
“得!”没想到他自己倒待不住了,“没看出,你小子比我还‘革命’!我得再听
听去,可不能让伙计们瞧咱的笑话!”
“去!去!去!快去!”我又忙鼓励。
“够朋友!”他终于走了。
“那达慕……”我自语了。
丛莽静悄悄的。
我又在遐想。
痴痴的……
应该说,大玛力嘎这次肯定要徒劳往返的。此时的丛莽健儿已绝非昔日的山野好汉
了。随着各种地下渠道传来的消息和材料,他们已逐渐由学抗联成为自觉的抗日战士了。
多年后我才知道,尤其是索布妲姨妈在其间起了重要作用。她那位台吉少爷早已由中原
战场奉命来到了山南的“围绕区”,改变身份成了那抗日将领的私人秘书。利用上司暗
中还和日本做着买卖,正借私下往返的蒙商驼队不断地对丛莽健儿展开工作。影响是巨
大的,现在已渐渐地建立了一定的联系。
但在当时我并不知道……
或许是人们瞒着我。我不但不知道珊丹已经被抓进了东协理府,正在受着一种特殊
的折磨和熬煎。我甚至还对用日本兵平田换回阿爸,隐隐地抱着某种幻想。
而现在……
似乎天遂人愿!在我那幼稚心灵里所期盼的一切,好像突然间都在我的眼前展现了。
而我所担心的一切,也仿佛一下子都化为泡影了。雪驹!雪驹!雪驹是我那梦中吉祥的
哈达!
银光闪烁,幻境生辉!
瞧吧!那达慕盛会就要举行了!而且是百年不遇,规模空前,各路王爷都要参加!
赛马、摔跤、射箭,竟比高下!
悬赏!悬赏!不惜代价!
宁可舍出女儿!
在所不惜……
瞧吧!温都尔王爷高高在上,已经再不是以前那位说话算不了数的王爷了!
众王之王,凌驾于各路王爷之上!
大大的主席,小小的顾问!
草原上只有他说了算!
誓必各项夺第一!
已在一诺千金!
我的马……
痴痴迷迷中,我越想就越不由得激动起来。渐渐地再也坐不住了,就差点蹦起来大
声欢呼了:总算快盼到这一大了!总算快盼到这一天了!盛大的那达慕!将托举起一位
风驰电掣的神骑手!
刹那间——
我似看到了阿爸满身鞭伤地归来了。
我似看到了珊丹含着泪花在笑。
我似看到了久别的团聚。
还有赏赐的蒙古包。
遍草滩的羊群。
还有自由……
我更激动不已了,跳起来就要去草丛中呼唤我的雪驹。我要摩娑着它的毛对他说:
朋友!我的好朋友!咱俩就要熬出头来了!
但不成……
谁都知道单巴这小子热情有余,可稳当不足,还听风就是雨!别是这家伙丢三落四
专拣好听的说吧?或者干脆是歪嘴喇嘛念错了经?不成!不成!我一定要亲自问问去!
我不顾阻拦跑来了……
这是一顶草莽隐蔽得极好的蒙古包。破旧了,却仍似乎是健儿们的“中军帐”。里
头听不到大玛力嘎吭气儿,只听得塔拉巴特尔正义凛然的训斥声。单巴这小子也正爬在
毡壁外偷听,虽然是在为那份儿“觉悟”大费脑筋。他见我也跑来了深感惊讶,但等他
那劝止的“伙计!伙计……”刚刚出口,我已经不顾一切冲进去了。
谈话声骤然中断了……
我看见塔拉巴特尔脸上的疤痕抽动了,蓦地便皱起了眉头。而大玛力嘎却像意外发
现了什么,陡然间一双黄眼珠里便闪出了狡黠的光。随之那布满褐斑的老脸一放松,竟
带出几分那谦谦长者的笑容。
这实在是个尬尴的场面……
“你说!”我却直指大玛力嘎喊叫了,“王爷是不是就要成为众王之王,就差当皇
上了?”
“你怎么知道的?”他竟只表现惊讶。
“你说!”这就更促使我紧接着再问,“温都尔草原是不是就要举办那达慕盛会,
各路王爷都要来争着一比高低?”
“你从哪儿得来的消息?”还是惊讶。
什么叫老奸巨滑?已足见一斑。虽无一句正面答复,却早使我更加深信不疑了。
够了!我转身就要退出……
“孩子!”他却在身后颤巍巍地叫道,“请稍等一等,老朽有话要说!”
“说个屁!我又不想当你那官!”我回答。
“不不!”他竟突然老泪纵横了,“都怪老朽无能,没能保住你的父亲!就是这换?
猪冢队长竟让我只带来一把刀,让那个日本兵就在山里剖腹自杀!无能,老朽无能!看
来你父亲在警备队里更凶多吉少!”
“阿爸……”我失声痛叫了。
“还有,”他比我显得还要悲哀,“那达慕盛会,开销巨大,王爷只好卖掉一批奴
隶。全怪老朽事先不知道啊!女奴里偏偏挑中了珊丹。眼看要卖到荒凉的北漠,老朽只
能回去替你说说……”
“珊丹……”我撕心裂肺地呼唤着。
“不许你折磨孩子!”塔拉巴特尔终于呐喊了,并猛地抓住了他的领子,“说!你
这是到底想干什么?!”
“我?我?”挣扎着还想狡辩。
“说!”又是一声呐喊。气势逼人,声震丛莽,根本不留一丝回旋的余地。
“马!日本人还想换那匹马!”他说。
“雪驹?”我一怔,惶恐地大叫了,“我的雪驹绝不去日本!我的雪驹绝不当蒙
奸!”
“唉哟……”大玛力嘎被抛到了一边。
“好!好!”塔拉巴特尔又只顾搂着我的肩头说,“孩子!你先出去。放心!没有
低头的蒙古马,更没有低头的蒙古人!”
我听话地退出来了……
后来,在夜幕笼罩之中,大玛力嘎还是被蒙上眼睛灰溜溜地送走了。好像日本人也
就这么一点本事,收买丛莽好汉的阴谋到此也就彻底破产了。
似乎不该这么低估猪冢队长的狡诈……
但营地间却传开了这样的话:大玛力嘎碰了一鼻子灰,温都尔王爷那“众王之王”
肯定当不成了,规模空前的那达慕盛会也肯定要泡汤了!
只有塔拉巴特尔在久久地沉思……
还有的便是我。从那以后,我就经常摩拿着雪驹愣神儿。一愣就是一天,内心承受
着一个孩子无法排解的矛盾。
阿爸的凶多吉少,总使我提心吊胆。
珊丹的即将远卖,更使我战战兢兢。
我既不想背离塔拉巴特尔。
却又总期盼着那达慕。
茫茫荒野静悄悄的。
也似心神不定……
一天天过去了,初秋的大雁开始向南凌空而去。蓝天。白云、人字形的雁行,遂有
了这章开始所说的数雁。
单巴嫌我呆头呆脑。
但我却还在数:
八只、九只!
十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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