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者说,你终于夺得了第一?
我回答,好像是这样,但至今仍争论不休。在绝大多数的回忆录里都这样写道:并
驾齐驱,双双夺魁!或者是:不分高低,并列第一!有的甚至说,是查干王爷的骏马稍
占上风。
歌者说,那真实情况到底是怎样的?
我回答,应该说,是我的雪驹超越半个马头首先冲刺过去的!但在当时的条件下,
的确也很难用肉眼判明。而更重要的却是,查干王爷深知大造舆论的重要,早派了大批
爪牙在终点线上等候了。尚未等枣骝站稳,便一哄而上托起他们的骑手欢呼:第一了!
第一了!并开始为枣骡披红挂花。
歌者说,那你呢?
我回答,在我看来,这并不重要。仅仅是初赛,重场戏还在后头呢!而眼下我最应
该做的却不是等待欢呼,等待抛高,等待披红挂花,而是必须跨着雪驹趁这混乱继续跑!
歌者说,这是为什么?
我回答,确实留下一片惊讶,但我必须这样做。须知,我和雪驹的情况特殊,不能
不随时准备着应付万一。前面已经说过,这是我在山里早想好了的,而且对雪驹我已多
次作过训练,为的就是以防不测!
歌者说,而这跑的目的?
我回答,把雪驹先藏起来,让它进可回到丛莽好汉身旁,退可随时听从我的召唤。
我虽然只是一个孩子,种种的经历却在不断地提示着我:王爷和日本都只看重这匹马!
如果敢于不兑现诺言,我会让谁也别想见到我的雪驹!绝不能让取胜冲昏头脑,我得随
时警惕!
歌者说,就这样,你和雪驹都走了?
我回答,不!等惊讶的喧嚣尚未完全平息,我却又只身突然出现在温都尔王面前!
歌者说,孩子!你这是要干什么?
我回答,要求王爷兑现诺言!
歌者说,你不觉得这很幼稚吗?
我回答,没有幼稚就没有童年。
歌者说,那你就从这里说起吧!
我回答,是时候了……
我又突然出现在温都尔王面前。
我蓬头垢面,我衣袍褴褛。我赤着双脚,我完全像个小叫花子似的!
哑场……
显然,刚才争执犹酣,尚在为是哪匹骏马初赛夺得第一吵闹不休。温都尔王爷争得
面红耳赤,查干王喊得唾沫四溅。似后者现在略占上风。不但坚持夺魁非他莫属,而且
公然嘲讽起是温都尔王在“白日做梦”!那马呢?那骑手呢?只逼问得温都尔王差点沉
甸甸地晕了过去。而我的出现却骤然改变了这一切,争吵乍止,喧闹骤停,只剩下了一
个个的目瞪口呆。
哑场!还是哑场……
这不但使我有机会重睹了温都尔王肥得流油的风采,又见到了他身后大小玛力嘎风
格各异的身影。而且还有幸见识了各位王爷的尊颜和作派,有位竟上“主席台”也不忘
带大烟枪。但更重要的还是,我在这众人堆里还看到两个重要人物。一位显然是猪冢队
长,罕见地脱去戎装换上了长袍马褂。绝不食言,绝不喧宾夺主,似只顾了彬彬有礼地
躲在一旁看各位王爷如何“以蒙治蒙”。另一位显然是那位刚刚给王爷驮货归来的旅蒙
商。土头土脑,老朽不堪,竟使我陡然又想起了被他“买”走的索布妲姨妈……总之,
没见到一位穿日本军服的,更看不到有什么刀光剑影、箭技弩张的迹象。
还是大玛力嘎首先使场面松动了……
“孩子!”他和温都尔王耳语后对我说,“好样的!胜而不骄,胜而不躁,温都尔
王正等着见你呢!”
话中有话,句句都在刺着查干王爷。
“说吧!”几句耳语后又开口了,“大王与民同乐,当然更不会使一个孩子失望了。
说吧!你想向大王求什么?”
温文尔稚,竟使温都尔王悠然吸鼻烟了。
“嗬嗬!”大玛力嘎更游刃有余地笑了起来,“我温都尔大草原的子民,都是大王
恭顺的臣仆!只知道对王爷效忠,瞧瞧!竟老实得不知向大王提出什么要求来!”
查干王难语,而温都尔王却更得意了。
“不!”我却突然失口大叫了。
“不?”大玛力嘎一怔,但马上恢复了文雅,“想求什么?金钱?”
“不!”我说。
“羊群?”仍不失耐心。
“不!”我叫。
“蒙古包?”还很和气。
“不!”我喊。
“好马?好穿戴?好吃喝?对对!你才是个孩子!看这些:炒米?奶饼?酥油?冰
糖?酪蛋子?”还在一一列举着。
“不!不!不!”我一一否定了
“那我就搞不清了。屁大个娃,难道是想向大王也要几个美女?”还能不失风度地
进行调侃。
“不!”我在众王大笑声中更坚定了。
“哈哈哈哈……”查干王爷像终于瞅准反击的机会了,笑得更狂,笑得更野,也笑
得更肆无忌惮!竟使得一个个王爷莫名其妙,温都尔王也被笑得张皇失措了。
“这儿……”我感到毛骨悚然。
“好!好!”查干王爷进而逼视着我说话了,“小要饭的!不要的好!好!好!”
“好?”我更感惊诧了。
“对!对!”查干王爷猛指着温都尔王爷对我喊了,“小要饭的!什么也别要,就
要他的女儿!就要他的女儿!一本万利,揪他的心尖子!要他的命根子!哈哈哈哈……”
“不!不不!”我忙喊着说。
“不什么?”查干王竟一拍胸脯对我说,“别怕!有本王爷给你做主!千万可别洗
脸,就带着满身臭气和虱子,蹬着两脚黑泥往他女儿被窝里钻!钻!钻!温都尔大王可
不能说话不算数,当臭屁给白白放了!哈哈哈哈……”
“这儿?这儿?”我慌忙退缩着。
但突然引发的众王爷的怪笑,却从前后左右紧紧地围困着我。这里喊:喂!小叫花
子!要他的女儿……那里叫:喂!伸着臭脚,往那香被窝里钻……怪笑,怪叫,还有那
更下流的话,更使我惶惶然不知所措了。
我看到,温都尔王爷脸色惨白!
众王之王,也开始冒汗了!
大玛力嘎只得求助后台!
正向猪冢队长耳语!
频频点头哈腰!
就差下跪了……
“喂!”终于猪冢队长谦逊地以贵宾身份说话了,“与民同乐,大大的好!可这
‘主席’,你的!我的!大家的!玩笑的过分,不好不好的!我的,首先的向温都尔王
爷大大的祝贺,敬意也是大大的!”
长袍马褂,“啪”地就是个军礼!
这已足以弹压这场笑闹了。除查干王爷尚不服气外,其他王爷均又重新正襟危坐了。
而这时的猪冢队长又谦恭地退在后头,并高度尊重地向大玛力嘎伸出一只手,意在说明:
请继续进行!
大玛力嘎终于又得以笑脸对着我了……
“孩子!”似更加循循善诱了,“别怕!说吧!你到底要向温都尔大王求些什么?”
“大王!”我终于鼓足了勇气。
“嗯!”温都尔王竟难得地哼出声音了。
“第一!”我一咬紧牙关就说,“请下令放了我的阿爸吧!”
“嗯?”目光却是投向猪冢队长。
“第二!”我却不顾一切地还在说,“请不要卖掉珊丹,把她还给我吧!”
“嗯?”这回又眼瞅着大玛力嘎。
“第三!”我干脆豁出去了大声说道,“再别让我一家当奴隶了!让我也能像布音
吉勒格那样……”
“嗯?”两眼又只顾盯着我了。
久久未见回答,差点就要令我心灰意冷了,恍然联想起塔拉巴特尔的劝告。多亏了
大玛力嘎及时停止了和猪冢队长的密语,又不失时机地充满笑容对准了我。
希望尚未完全破灭……
“好!好!”他竟好像在鼓励我,“不要金钱美女,而完全是为了亲人。提得好!
可你的马呢?”
“我的马?”我却吞吞吐吐。
“说!说!”他还是在耐心地启发着我,“怪不得大王!只见人不见骏马,怎么好
考虑你那三个愿望呢?”
“雪驹它?”我欲言又止。
“说吧!”他显得更加慈祥了,“王爷正等着给你的雪驹披红挂花呢!”
“嗯!”温都尔王也哼出了声音。
“大王!”我趁势直说了,“只要满足了我这三个愿望,我和雪驹还会为大王争得
一个又一个第一!要是不答应的话,谁也别想再见到我的雪驹!”
“啊!造反了!”有的王爷惊呼了。
“不是造反!”我却突然抑制不住哭了起来,“是我想阿爸……是我想小伙伴……
是我想像布音吉勒格那样过好日子……”
这实在有点大煞那达慕的风景!
但我却还在哭着。半年来的期盼、焦虑、苦候、挫折、痛苦、磨难……刹那间全涌
出来了。尤其面对着这绝望和希望、成功和失败、下地狱和升天堂的关键时刻,我竟越
哭越没法收场了!
又多亏大玛力嘎的耳语交易……
“大王有谕!”他终于提高声音宣布了,“查少年骑手敖特纳森,忠勇可嘉,效命
于温都尔草原。所述三项愿望,俱都合情合理。虽有失态,大王尽皆恩赦不究。所有哭
求,均拟恩准!”
什么?恩准?我抬头仰视了……
只见温都尔王巍巍然坐在上方。虽下垂的大肚子掩住了靴子尖,但似乎这才沉甸甸
地更显出“主席”的分量了。谁说王爷说话不算数?瞧!就连猪冢队长在一旁也只有唯
唯诺诺了!没有一个王爷敢于再放一个屁,众王之王越仰视就越像众王之王了!
我激动得浑身颤栗了,抛下了热泪……
我就要见到阿爸了!我就要见到珊开了!我就要像布音吉勒格那样幸福地生活了!
给我!给我!我竟下意识地伸出双手……
“什么?”谁料大玛力嘎竟说,“现在就想得到?现在就想一一兑现?”
“怎么?”我陡然一怔。
“给你!给你!”他却变得更亲切了,“本来是马上可以兑现的,但办事必须遵照
老祖宗留下的规矩!这仅仅是个开头,兑现还必须在你场场得胜之后!”
“啊!”我觉得也是道理,放心了。
“放心!”他也在安慰我,“为示嘉奖,大王这就先赐你个自由的身子!你现在就
可以先和布音吉勒格一样,四处走动,到处尽享牧民的欢呼和推崇!去吧!可就是千万
别忘了找回你的雪驹,千万别忘了给大王夺得那最后的第一!”
“嗯!”温都尔王也哼着以示肯定。
“谢大王!”我激动地转身就要走了。
“孩子!”但大玛力嘎却仍不忘提醒,“可别忘了这里还有你的阿爸!你的小伙
伴!”
“忘不了!”我欢跃着跑了。
这是我初次享受自由!
似有点头重脚轻!
感到飘飘然的!
但希望在前!
我和雪驹!
会胜的……
我离开了那一座座豪华的遮阳帐篷。
这明显是场闹剧,但却根本未注意其他王爷为什么能忍受得了?就连猪冢队长似乎
也不在我的眼睛之内,就更别说那上头土脑的老旅蒙商了。
面前只剩下了温都尔大王,至高无上!
虽说是在最后胜利时才可兑现,但在我的心目中愿望早已化为现实了。我丝毫也不
怀疑,竟兴冲冲地马上就想呼唤来雪驹了!
激动!激动!我激动地在草原上欢奔着!
如果没有意外发生的两件事情,我很可能就把雪驹从旷野深处带回来了。现实!现
实绝不允许我忘乎所以。现实!现实逼得我不得不多长两个心眼儿。
第一件!我隐约看到了小玛力嘎……
这可是个雪驹的死对头!我倒没有怀疑到他是谁派来尾随的,只是感到他今天在
“主席台”上的举止反常。脸被雪驹踢得疤痕累累,却未见他往日那骄横跋扈。似放弃
了和大玛力嘎的权力角斗,竟规规矩矩躲在猪冢身后像变成了一只温顺的绵羊。他一直
尾随我到旷野深处干什么?围追堵截雪驹的往事历历在目,我毅然决定暂不去和我的骏
马相会了。好在决定性的比赛要在明后天,我便又调头重新返回了那达慕熙攘的人群中
了。
第二件,激动人心的摔跤比赛就要开始了……
摔跤,这可是牧人心目中的一件大事!似有一股神奇的魔力,千百年来总吸引着无
数的摔跤迷。就拿几十年后的今天说,每当转播蒙古式摔跤,草原上的家庭主妇就得赶
紧护住电视机,以防男人们激动至极一拳砸下!更何况,当时也只有赛马、射箭、摔跤
这样的项目,人们能不为此发狂那才怪呢!
力的展示!力的较量!力与美的结合!
作为草原的儿子,当然我也不例外了。钻进人群一望,顿时便使得我如醉如痴了。
要知道,我一眼就瞅见了我心目中所崇拜的摔跤偶像:布音吉勒格!只见他穿着用三丈
六尺白布所做的摔跤裤,赤膊只套着王爷特赐的华贵摔跤服——铎可套。项上的绸圈后
扎满了彩绸条——一条象征着一次胜利!而他那彩绸条多得数不清了,更象征着胜利不
可计数了。高大无比,巨灵神一般。每块外露的肌肉都闪着铜的光泽,似有无穷的力量
在内鼓荡着。还没等比赛开始,人们已大多向我一样如醉如痴向他欢呼了:
布音吉勒格!布音吉勒格……
但他却似乎一眼就认出了从人群钻出的我。兴奋无比,走过来双手一托,便轻快地
把我举过头顶。还朗朗大笑着向人们宣称:
“还有他!从天而降的神骑手!”
牧人们更加欢声雷动了!在他们看来,这就是速度和力量的结合,这就是成功和胜
利的保证!温都尔草原即将扬威那达慕,足可以为此暂时遗忘身边的苦难了。
“老弟!真替你担心!”他放下我说。
“你说是赛马?”我问。
“对!”他像个巨大的孩子似的比画了,“可真揪人心!我为你和你的马,差点把
嗓子都喊哑了!”
“我也会替你喊哑的!”我说。
“那好!”他高兴了,“你就站在一旁瞧着我摔,说不一定我还能借点神马的神力
呢!”
“为什么?”我有点奇怪。
“老天安排!”他坦荡荡地说,“本来该夺冠赛上才遇到的对头,谁想到一开始就
得和他交手!”
“对手是谁?”我急问。
“查干王爷的头号摔跤手!”他答。
“其中必定有鬼!”我说。
“有鬼?”他竟不设防地豪迈大笑了,“那你站在一边看布音吉勒格怎样摔鬼吧!”
“好吧!看你摔鬼!”我也笑了。
可以说,这回是我第一次以普通牧民的身份参加那达慕盛会的。我再不是个奴隶的
儿子了,竟也有了自由支配自己的机会。而这种感受除非身临其境是很难体会到的。人,
我终于成了人!而不仅仅再是介乎于人和畜群之间某种会说话的工具。更何况,我一出
现就受到了布音吉勒格的推崇,受到了这么多牧人们的欢呼!
过于珍惜,竟使我更飘飘然了!
“布音吉勒格就是我的未来!”
我的榜样,我的梦幻!
我暂时忘却了一切!
紧紧追随着他!
等摔跤开始!
呐喊助威……
开始了!开始了!龙腾虎跃,声势浩大的摔跤比赛终于开始了!蒙古民族的一切活
动似乎都离不开歌声,同样这场力的较量也是在充满民族风情的长调中拉开帷幕的!
啊……啊……啊哈嗨依……
无字歌声中,众多的摔跤健儿张着两臂,跃着舞步,似雄鹰展翅翱翔般腾跃出场了。
布音吉勒格也在其间,舞步雄健而又富有韵味儿,当即博得阵阵喝彩。尤其是一些大姑
娘小媳妇们,几乎为他陷入了颠狂状态。歌声不绝,摔跤手们舞蹈着拜天、拜地、拜众
王,一切均按蒙古族传统仪式进行着!
我的目光却盯住了另一位摔跤手…
鹰鼻、鹞眼、鬈发、立眉,浑身就像一块岩石砍劈而成的。粗犷有力,野性勃发。
更重要的却是他那件铎可套,钉满铜钉,华贵富丽,似在宣告对手休想抓住他一个破绽
似的。不用打听,这一看我就判断出:定是查干王那位凶狠的摔跤手。望着他那隐隐闪
现的阴毒目光,我还是不由得为布音吉勒格暗暗捏把汗了。
但为什么头一场就会“冤家路窄”呢?
就是时至今日,也众说纷纭。有的说,是日本人别有用心的安排,使众王爷尽早地
相恨成仇。有的说,纯属查干王买通的结果,计划就是要先发制人除掉这最大的心腹隐
患,然后再所向披靡使温都尔王难堪。当然,那时他尚未估计到雪驹会突然出现。
序幕终于结束了……
龙争虎斗,真正的角逐对垒这才算开始了。还有歌声,如骏马奔腾前那样,高唱着:
放出你的雄鹰来吧!放出你的雄鹰来吧……然后便是快节奏的赞颂和激发!直至摔跤手
已不可遏止,这才猛地就势把他推入赛场!可想而知,现在最引人注目的中心,理所当
然地还是布音吉勒格和查干王爷的摔跤手!
人声鼎沸,喊声雷动……
我既然把布音吉勒格当做自己的榜样和未来,肯定目光只会随着他转了。忘记了一
切,似乎只等着他给自己绘出那明天的蓝图!而仿佛比我还有看重这场摔跤的,那就是
相互勾心斗角的两位王爷。我亲眼看到了,温都尔王亲自派了大玛力嘎端着金银来助阵。
而查干王爷似乎更倾向于现代派,竟打发了十个美女花枝招展地来助威!
热闹得实在可以……
一方面是老气横秋地连喊:赏!赏!赏!另一方竟妖里妖气地唱起了当时的流行歌
曲:好花不常开,何日君再来……不伦不类,此起彼伏,眼见得布音吉勒格就要大受影
响。而那骄横的摔跤手似早已适应此种鼓励,竟陡然飞出个媚眼又猛增了几分煞气。
我大叫了:布音吉勒格……
孩子的呼唤,竟奇迹般地发挥作用了!他只看了我一眼,便似乎把一切全抛在脑后
了。巍巍铁塔一般,钢铃似的双目中只剩下了查干王爷那刁悍的摔跤手了。应该说,这
场提前的冠军争夺战,直到这时才算得正式交上锋了,而只要这位巨人摔跤手再不受干
扰,任何对手也得刹那间处于劣势!太高大魁梧了,而且又绝不失之于笨拙。力大无比,
灵活异常,动作熟练,技巧过人!正如开场歌手所赞美的那样:
像狮子般勇猛,
像虎豹般强悍,
像山羚般快捷,
像雄鹰般矫健……
但那查干王爷的摔跤手也绝非等闲之辈!看见主人的干扰再难对这巨无霸有所作用,
眨眼间也变得刁钻凶蛮起来。也似目中无人了,就只顾得应付那排山倒海的阵阵攻势。
他所擅长的好像是以逸待劳,与对手周旋着只是想捕捉每一个失误。须知,他虽个子不
及对头,但却有着山岩般凿就的身躯。只要让他抓住了个漏洞,就是大象也能让他顺势
掼倒。更何况,他精于心计,善于挑逗。从不急于进攻,而是不择手段激怒对方。使对
手尽早乱了方寸,再出奇不意地使出拿手绝招!
阴险、狡诈、冷酷、狠毒……
随之,久久地周旋便开始了。但布音吉勒格不愧是布吉吉勒格,似很快地便识破了
他的诡计。绝不允许他像狡兔般地跳来窜去?而是要将计就计以求速战速决!说时慢,
那时快!在一片众人的惊呼声中,布音吉勒格似犯了个致命的错误,眼见得对手一抓就
要施展绝招了。情势万分危急,致使得全场顿时鸦雀无声。却不料巨无霸也能灵活地以
逸待劳,刚等对头出手便趁势先抓紧了他的铎可套。小子!再别想玩花的了,动真格的
吧!也是!凡是被布音吉勒格抓住摔跤服的,便很难再逃脱彻底失败的命运!
人们都不由得长长松了口气……
但绝不像想的那样顺利!在乍起的一片惊叫声中,我猛然便见得布音吉勒格的双手
淌满了血。再一看,查干王爷摔跤手的铎可套上,一粒粒铜钉下竟反弹起一根根钢针……
卑鄙!但我尚还来不及喊出口,就又见到这家伙猛用靴子尖又向布音吉勒格裆内踢去。
一闪,只踢在了腿上,但鲜血还是霎时映红了那摔跤裤。天哪!靴尖上也暗藏着锋利的
尖钉!可以想像,剧痛难忍、鲜血直淌,稍一犹疑,那查干王爷的阴谋就要得逞了!须
知,那邪恶的摔跤手也身如岩石,力大无比!
蓦地,雄狮般的怒吼响彻了赛场……
明显的是巨人布音吉勒格发出的!刹那间,那永远面带着的稚气微笑不见了,恍然
间竟化成了一尊怒发冲冠的巨灵神!又是一声呐喊,只见他竟把山岩般的对手高高举了
起来。这需要多大的毅力?多大的忍耐力?但是他却力拔大山似地举起来了!狂怒、狂
怒、还是狂怒!为了发泄,他竟高举着狂旋不止了!人们早已被这尖钉暗器激怒了,也
在一旁随着节奏呐喊着:摔死他!摔死他!摔死他……但没有。只见布音吉勒格火发够
了,竟轻轻地把半瘫的对手放在了地上,然后又向着欢呼的牧人们孩子气地笑了。
手上、腿上,还淌着血……
我更对布音吉勒格佩服了。不愧是我的榜样!不愧是我的明天!虽然我尚不知“大
家风度”这个词,但我却还是感到了他这博大胸怀和特有的魅力。只不该,我只把他看
成了我的希望,竟未能从暗藏的钢针铁钉中得到什么启示。忘了!谁让布音吉勒格这时
又拨开了簇拥的人群走近了我呢!
“老弟!多亏了开头你那一喊!”他说。
“什么?”我有点记不起来了。
“喊得好!”他说,“当时乱糟糟的,那些臭娘儿们鬼哭狼嚎的可真让人心烦!摔
跤场上哪见过这个,骚里骚气乱神儿!可你那么一喊,立即就使我想起了你那马!”
“雪驹?”我感到惊讶。
“没错!”他说,“枣骝挡道,青鬃堵截,竟丝毫不乱方寸!这算什么?该扔就得
往脑后扔!人还能不如一匹马?”
“真的?”我高兴了。
“真的!”他也朗朗大笑了,“嗬嗬!从你的雪驹身上借了点神气儿!”
“神气儿……”我霎时想我的马了。
“哎!”他也问,“老弟!怎么一直不见你的马呢?”
“我的马……”我正想告诉他。
但等我一环顾四周,却蓦地发现了小玛力嘎。带着被雪驹踢的满脸伤疤,似一直在
不远不近地尾随着我。
我暗示着布音吉勒格。
他好像也理解我。
纯属本能防范。
还不能说……
那达慕盛会还在喧闹地进行着!
除了我已初步获得自由外,似乎还有一件事情可以证明,温都尔王爷现在好像是权
力至高无上的。
这就是他公然把乃登喇嘛放了!
这或许是出于对宗教的敬畏,或许是出于对消愁逗乐的需要,或许是出于众多牧民
的压力,总之,他一荣登“主席”宝座,竟敢悄没声地把这位喇嘛爷从石洞里放了出来。
日本人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竟任这小老头儿游魂似的在会场上乱转。
引起的轰动显然不小……
须知,草原上大多是喇嘛教善男信女,而乃登喇嘛送医送药也确深得人心。他的出
现竟引得好些牧民双掌合什紧随其后,轰动绝不亚于连日来我和布音吉勒格的获胜。有
的老人为此连念阿弥陀佛,有的更感谢上苍使自己王爷终于成了真的“众王之王”。
我也是被这股人潮卷出摔跤赛场的……
我喜欢他的风趣,我喜欢他的幽默。虽然他也曾把我关进过石洞,但那毕竟是为了
我。再说他既然给我剃过个秃瓢,那也算得是我的师父。我不顾一切了,丢下布音吉勒
格就跟着这个小老头儿跑。我多想再听他逗乐子,多么想再看他嘻笑怒骂皆成文章!
没了!没了!昔日的喇嘛爷好像已没了……
只见他仿佛变了个人儿似的,更干、更瘦、更瘪、更小,身上的袈裟晃荡着几乎要
驾不住了。长寿眉上挂满了青苔,整个儿化成了一节老树枯根子。走着晃悠,站不稳当,
趔趔趄趄,直让后头的善男信女跟着提心吊胆。
老人们又纷纷落泪,双掌合什了……
多亏了“江山易改,秉性难移”,我才总算从他那特有的嘻嘻哈哈中又认出了他,
只见他如人无人之境,还是像我第一次在王府门前见到他那样,一边嘴里吟唱有声,一
边就走着遍地寻找。神神道道,恍恍惚惚,竟使四周看热闹的人也无一敢走近打扰。颇
为神秘,只得任他那怪歌怪调四处回荡着。我听得出,还是那支百唱不厌的老曲子,只
不过歌词颠三倒四重新排列了:
九百九十九只小黄羊啊,
就差一只便整一千了;
九百九十九个等身头啊,
就差一拜便成正果了!
九百九十九个小美人啊,
就差一晃便成老太婆了;
九百九十九里的山弯啊,
就差一步便上西天了……
这位喇嘛爷是怎么了?显然把善男信女们都给搞糊涂了。歌词莫名其妙且不说,他
这疯疯颠颠地到底满地找什么?为此,一些好心人也跟着猫下腰找了起来。而且似受了
传染,帮着寻找的人竟越来越多。蓦地,我想起了初次相见的那个夜晚,他似也在寻找,
是寻一大一小两个脚印。莫非他这是又借机要骂大小玛力嘎?只不该没有人给他这个机
会……不!我该为这可怜的老头儿解这个“围”!
我终于挤到了喇嘛爷身边……
“别找了!”我说,“我知道您找什么:九百九十九个脚印,您找到了九百九十七
个,还剩下一大一小,对吗?”
“不对!”他竟好像已经忘了我。
“那、那您找什么?”我有点尬尴。
“瞎子!”他却不屑一顾地对我说。
“我不瞎!我不瞎!”我还以为老头儿疯了,急忙分辩着。
“瞎!瞎!”他却仍痴痴颠颠坚持着。
“不!不!”我心里有点发慌。
“不个屁!”他却白日做梦地叫开了,“大伙儿都看清楚了,九百九十九只瓜……”
“瓜?又是九百九十九?”我感到神秘。
“没了!”他竟对着大伙儿痛心疾首地嚷嚷起来,“没了!全没了!”
“什么全没了?”这时,布音吉勒格也偏偏挤了进来。
“没了,就是全没了!”他不屑解释。
“这儿?这儿?”布音吉勒格也手脚失措了。
“哎呀!”他却一惊一乍地大叫了起来,“还剩下两个!还剩下两个!”
“两个?”我似意识到了什么。
“两个!”果然他望着我和布音吉勒格,叫嚷的声音更大了,“熟的都没有了,只
剩下一大、一小,两个生瓜!”
“你说谁?”我才不服气呢!
“哈哈!”他又疯疯颠颠地自顾自走了,“不听不听,喇嘛念经!若要想听,还须
梦醒!哈哈哈哈……”
布音吉勒格急着追了上去,但这位喇嘛爷却决意不回头了。紫红袈裟晃荡着,竟又
唱起了那只怪腔怪调的怪歌:
九百九十九个小美人啊,
就差一晃便成老太婆了;
九百九十九里的山弯啊,
就差一步便上那两天了……
真令人扫兴!但我很快就原谅了这位喇嘛爷。也难怪!阴冷潮湿的石洞把他关糊涂
了。
他或许根本不知道我已经和雪驹会合了!
更不知道刚才我们已经创造了奇迹!
而且温都尔王已经做出了承诺!
三个愿望指日可待!
就等最后一搏了!
而我有雪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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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凡公益图书馆扫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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