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山1-21
文化中国编者按:本文扫描和初步校对工作由本站完成。时间紧迫,粗疏之处还望读者、作者见谅。(文化中国独家扫描校对)
1
你坐的是长途公共汽车,那破旧的车子,城市里淘汰下来的,在保养的极差的山区公路上,路面到处坑坑洼洼,从早起颠簸了十二个小时,来到这座南方山区的小县城。
你背着旅行袋,手里拎个挎包,站在满是冰棍纸和甘蔗屑子的停车场上环顾。
从车上下来的,或是从停车场走过来的人,男的是打着大包小包,女的抱着孩子。那空手什么包袱和篮子也不带的一帮子年轻人从口袋里掏出葵花籽,一个接一个扔进嘴里,又立即用嘴皮子把壳儿吐出来,吃得干净利落,还哔剥作响,那分忧闲,那种洒脱,自然是本地作风。这里是人家的故乡,活得没法不自在,祖祖辈辈根就扎在这块土地上,用不着你远道再来寻找。而早先从此地出走的,那时候当然还没有这汽车站,甚至未必有汽车,水路得坐乌篷船,旱路可雇独轮车,实在没钱则靠两张脚底板。如今,只要还有口气在,那怕从太平洋的彼岸,又都纷纷回来了、坐的不是小卧车,就是带空调的大轿车。有发财了的,有出了名的,也有什么都不是,只因为老了,就又都往这里赶,到头来,谁又不怀念这片故土?压根儿也没有动过念头死也不离开这片土地的,更理所当然,甩着手臂,来去都大声说笑,全无遮拦,语词还又那么软款,亲昵得动人心肠。熟人相见,也不学城里人那套虚礼,点个头,握个手。他们不是张口直呼其名,便从背后在对方的肩上猛击一掌,也还作兴往怀里一搂,不光是女人家同女人家,而女人家倒反不这样。冲洗汽车的水泥槽边上,就有一对年纪轻轻的女人,她们只手拉着手,叽叽喳喳个不停。这里的女人说话就更加细软,叫你听了止不住还瞟上一眼,那背朝你的扎着一块蓝印花布头巾,这头巾和头巾的扎法也世代相传,如今看来,分外别致。你不觉走了过去,那头巾在下巴颏上一系,对角尖尖翘起,面孔果真标致。五官也都小巧,恰如那一抹身腰。你挨近她们身边走过,始终绞在一起的那两双手都一样红,一样糙,指节也都一样粗壮。她们该是走亲友或回娘家的新鲜媳妇,可这里人媳妇专指的是儿子的老婆,要照北方老垮那样通称已婚的年轻妇女,立刻会招来一顿臭骂。做了老婆的女人又把丈夫叫做老公,你的老公,我老公,这里人有这里人的语调,虽然都是炎黄子孙,同文同种。
你自己也说不清楚你为什么到这里来,你只是偶然在火车上,闲谈中听人说起这么个叫灵山的地方。这人就坐在你对面,你的茶杯挨着他的茶杯,随着行车的震荡,两只茶杯的盖子也时不时碰得铮铮直响。要是一直响下去或是响一下便不再出声倒也罢了,巧就巧在这两个茶杯盖铮铮作响的时候,你和他正想把茶杯挪升,便都不响了。可大家刚移开视线,两只盖子竟又碰响起来。他和你都一齐伸手,却又都不响了。你们于是不约而同笑了笑。把茶杯都索性往后挪了一下,便攀谈上了。你问他哪里去?
“灵山。”
“什么?”
“灵山,灵魂的灵,山水的山。’
你也是走南闯北的人,到过的名山多了,竟未听说过这么个去处。
你对面的这位朋友微眯眼睛,正在养神。你有一种人通常难免的好奇心,自然想知道你去过的那许多名胜之外还有什么遗漏。你也有一种好奇心,不能容忍还有什么去处你竟一无所闻。你于是向他打听这灵山在哪里。
“在尤水的源头,”他睁开了眼睛。
这尤水在何处你也不知道,又不好再问。你只点了点头,这点头也可以有两种解释:好的,谢谢,或是,(左口右奥),这地方,知道。这可以满足你的好胜心,却满足不了你的好奇。隔了一会,你才又问怎么个走法,从哪里能进山上。
“可以坐车先到乌伊那个小镇,再沿尤水坐小船逆水而上。”
“那里有什么?看山水?有寺庙?还是有什么古迹?”你问得似乎漫不经心。
“那里一切都是原生态的。”
“有原始森林?”
“当然,不只是原始森林。”
“还有野人?”你调笑道。
他笑了,并不带挪输,也不像自嘲,倒更刺激了你、你必须弄明白你对面的这位朋友是哪路人物。
“你是研究生态的?生物学家?古人类学家?考古学家?”
他一一摇头,只是说:“我对活人更有兴趣、”
“那么你是搞民俗调查?社会学家?民族学家?人种学家?要不是记者?冒险家?”“都是业余的。”
你们都笑了。
“都是玩主!
你们笑得就更加开心。他于是点起一支烟,便打开了话匣子,讲起有关灵山的种种神奇。随后,又应你的要求,拆开空香烟盒子,画了个图,去灵山的路线。
北方,这季节,已经是深秋。这里,暑热却并未退尽。太阳在落山之前,依然很有热力,照在身上,脊背也有些冒汗。你走出车站,环顾了一下,对面只有一家小客栈,那是种老式的带一层楼的木板铺面,在楼上走动楼板便格吱直响,更要命的是那乌黑油亮的枕席。再说,洗澡也只能等到天黑,在那窄小潮湿的天井里,拉开裤裆,用脸盆往身上倒水。那是农村里出来跑买卖做手艺的落脚的地方。
离天黑还早,完全可以找个干净的旅店。你背着旅行袋,在街上晃荡,顺便逛逛这座小县城,也还想找到一点提示,一块招牌,一张广告招牌,那怕是一个名字,也就是说只要能见到灵山这两个字,便说明你没有弄错,这番长途跋涉,并没有上当。你到处张望,竟然找不到一点迹象。你一同下车的,也没有一个像你这样的旅游者。当然,你不是那种游客,只说的是你这一身装束。你穿的一双轻便结实专用于登山的旅游鞋,肩上挂的是带背带的旅行包,这街上往来的也没有你这种打扮的。这里自然不是新婚夫妇和退休养老的通常去的旅游胜地。那种地方一切都旅游化了,到处都停的旅游专车,到处都有导游图可卖,所有的小店铺里都摆满了印有字样的旅游帽、旅游汗衫、旅游背心、旅游手帕,连接待外国人专收外汇券的宾馆和只凭介绍信接待内宾的招待所和疗养院,更别说那些相争拉客的私人小客店,都以这块宝地的名字为标榜。你不是到那种地方去凑那分热闹,在人看人、人挨着人、人挤人的山阳道上,再抛些瓜果皮、汽水瓶子、罐头盒子、面包纸和香烟屁股。这里想必早晚也逃不脱这种盛况。你总算乘那些鲜艳夺目的亭台楼阁尚未修建,赶在记者的照相机和名人题字之前,你不免暗自庆幸,同时,又有些疑惑。这街上竟无一点招徕游客的迹象,会不会以讹传讹?你只凭揣在上衣口袋里的香烟盒子上画的那么个路线,在火车上偶然碰到那么个玩主,更何况他也是道听途说,你还无法证实是不是信口开河。你没有见到一则确凿的游记,连最新出版的旅游大全也没有收进这样的条目。当然,灵台、灵丘、灵岩,乃至于灵山这类地名,你翻阅分省地图册的时候,并不难找到。你也还应该知道,那浩瀚的史书典籍中,从远古巫卜的《山海经》到古老的地理志《水经注》,这灵山并不是真没有出处,佛祖就在这灵山点悟过摩诃迦叶尊者。你并非愚钝之辈,以你的敏慧,你得先找到那画在香烟盒子上的乌伊小镇,进入这个灵山必经的通道。
你回到车站,进了候车室,这小山城最繁忙的地方,这时候已经空空荡荡。售票处和小件寄存的窗口都被背后的木板堵个严实,你再敲打也纹丝不动。无处可以问讯,你只好仰头去数售票窗口上方一行行的站名:张村、沙铺、水泥厂、老窑、金马、大年、涨水、龙湾、桃花坞……越来越加美好,可都不是你要找的地方。别看这小小的县城,线路和班次可真不少。有一天多至五、六趟班车的,可去水泥厂绝非旅游的路线。最少的则只有一趟班车,想必是最偏僻的去处。而乌伊居然出现在这路线的终点,毫不显眼,像任何一个普通的地名,没有丝毫灵气。可你就像从一团无望解开的乱麻中居然找到了个线头,不说高兴得要死,也总算吃了颗定心丸。你必须在明早开车前一个小时先买好票。经验告诉你,这种一天只有一趟的山区班车,上车就如同打架一样,你要不准备拼命的话,就得赶早站队。
此刻,你有的是时间,只不过肩上的旅行袋稍嫌累赘。你信步走着,装满木材的卡车连连掀着高音喇叭,从你身边驶过。你进而注意到穿县城而过的狭窄的公路上,往来的车辆,带挂斗的和不带挂斗的,都一律掀起刺耳的高音喇叭,而客车上的售票员,还把手伸出窗口,使劲拍打车帮子上的铁皮,更为热闹。也只有这样,行人才能让道。
两旁贴街的老房子一律是木板的铺面,楼下做的生意,楼上晒着衣服,从小儿的尿布到女人的乳罩,补了裆的短裤到印花的床单,像万国的旗帜,在车辆的喧闹声和扬起的灰尘中招展。路旁水泥电线杆子上,齐目高的地方,贴满了各式各样的广告。有一张治疗狐臭的特别引起你的兴趣,并不是因为你有狐臭,而是那广告的文字来的花梢,在狐臭之后还打了个括号:
狐臭(又名仙人臭)是一种讨厌的疾病,其味难闻,令人欲吐。为此影响朋友交往耽误婚姻大事的不乏其人。青年男女还屡屡遭到从业参军的限制,无限痛苦,不胜烦恼。现我处采用新式综合疗法,能立即完全彻底干净根除臭味,疗效高达97.5%。为您生活愉快,未来幸福,欢迎前来治疗……
之后,你到了一座石桥上,没有狐臭。清风徐来,凉爽而适意,石桥架在宽阔的河面上,桥上虽然是柏油路面,两边斑驳的石柱子上刻的猴子还依稀可辨,肯定很有一番年代了。你倚着水泥加固了的石槛杆,俯视由石桥连接的这座县城,两岸都是黑色的瓦顶,鳞次栉比,让人总也看不尽望不透。两山之间,一条展开的河谷,金黄的稻田上方镶的绿色的竹林。河水蓝澄澄的,悠悠缓缓,在河床的沙滩间流淌,到了分水的青麻石桥基下,变得墨绿而幽深,一过桥拱,便搅起一片哗哗的水声,湍急的漩涡上飘出白色的泡沫。石条砌的河堤总有上十米高,留着一道道水渍,最新的一层灰黄的印子当是刚过的夏天洪水留下的痕迹。这就是尤水?它的源头则来之灵山?
太阳就要落下去了,橙红的团团如盖,通体光明却不刺眼。你眺望两旁山谷收拢的地方,层峦叠蟑之处,如烟如雾,那虚幻的景象又黑悠悠得真真切切,将那轮通明的像在旋转的太阳,从下端边缘一点一点吞食。落日就越加殷红,越加柔和,并且将金烁烁的倒影投射到一湾河水里,幽蓝的水色同闪烁的日光便连接一起,一气波动跳跃。坐入山谷的那赤红的一轮越发安祥,端庄中又带点妩媚,还有声响。你就听见了一种声音,难以捉摸,却又分明从你心底响起,弥漫开来,竟跳动了一下,像踮起脚尖,颠了一下,便落进黝黑的山影里去了,将霞光洒满了天空。晚风从你耳边响了起来,也还有驶过的汽车,照样不断掀出刺耳的喇叭声。你过了桥,发现桥头有块新镶嵌的石板,用红漆描在笔划的刻道里:永宁桥,始建于宋开元三年,一九六二年重修,一九八三年立。这该是开始旅游业的信号。
桥头摆着两趟小吃摊子。你在左边吃一碗豆腐脑,那种细嫩可口作料齐全走街串巷到处叫卖一度绝迹如今又父业子传的豆腐脑,你在右边又吃了两个从炉膛里现夹出来热呼呼香喷喷的芝麻葱油烧饼,你还又在,在哪一边已经弄不清楚了,吃了一颗颗比珍珠大不了许多甜滋滋的酒酿元宵。你当然不像游西湖的马二先生那样迂腐,却也有不坏的胃口。你品尝祖先的这些吃食,听吃主和小贩们搭讪,他们大都是本地的熟人,你也想用这温款的乡音同他们套点近乎,也想同他们融成一片。你长久生活在都市里,需要有种故乡的感觉,你希望有个故乡,给你点寄托,好回到孩提时代,捡回漫失了的记忆。
你终于在桥这边还铺着青石板的老街上找到一家旅店,楼板都拖洗过了,还算干净。你要了个小单间,里面放了张铺板,铺了一张竹席子。一床灰棉线毯子,不知是洗不干净还就是它本色,你压在竹席子底下,扔开了油腻的枕头,好在天热,你不必铺盖。你此刻需要的是搁下变得沉重的旅行袋,洗一洗满身的尘土和汗味,赤膊在铺上仰面躺下,叉开两脚。你隔壁在吆三喝四,有人玩牌,摸牌和甩牌都听得一清二楚。只一板之隔,从捅破了的糊墙纸缝里,可以看见虚虚晃晃几个赤膊的汉子。你也并不疲倦得就能入睡,敲了敲板壁,隔壁却哄了起来。他们哄的并不是你,是他们自己,有赢家和输家,总是输的在赖帐。他们在旅馆里公然聚赌,房里板壁上就贴着县公安局的通告,明令禁止一是赌博,二是卖淫。你倒想看看法令在这里究竟起不起效应。你穿上衣服,到走廊上,敲了敲半掩的房门。敲与不敲都一个样,里面照样哈喝,并没有人答理。你干脆推门进去,围坐在当中的一块铺板上的四条汉子都转身望你,吃惊的并不是他们,恰恰是你自己。四个人四张怪相,脸上都贴的纸条,有横贴在眉头上的,也有贴在嘴唇鼻子和面颊上的,看上去又可恶又可笑。可他们没有笑,只望着你,是你打扰了他们,显然有些恼怒。
“(左口右奥),你们在玩牌呢,”你只好表示歉意。
他们便继续甩着牌。这是一种长长的纸牌,印着像麻将一样的红黑点子,还有天门和地牢。输的由赢家来罚,撕一角报纸贴在对方指定的部位。这纯粹是一种恶作剧,一种发泄,抑或是输赢结帐时的记号,赌家约定,外人无从知晓。
你退了出来,回到房里,重新躺下,望着天花板上电灯泡四周密密麻麻的斑点,竟是无以计数的蚊子,就等电灯一灭好来吸血,你赶紧放下蚊帐,网罗在窄小的圆锤形的空间里,顶上有一个竹蔑做的蚊帐圈。你好久没有睡在这样的帐顶下了,你也早过了望着帐项可以睁眼暇想或是做梦的年纪,今天不知道明天会有什么冲动,该见识的你都一领教了,你还要找寻什么?人到中年,该安安稳稳过日子,混上一个不忙的差事,有个不高不低的职位,做妻子的丈夫,孩子的父亲,安一个舒适的小窝,银行里存上一笔款子,月月积累,除去养老,再留点遗产?
2
我是在青藏高原和四川盆地的过渡地带,邛崃山的中段羌族地区,见到了对火的崇拜,人类原始的文明的遗存。无论哪一个民族远古的祖先都崇拜过给他们带来最初文明的火,它是神圣的。他坐在火塘前喝酒,进嘴之前,先要用手指沾了沾碗里的酒,对着炭火弹动手指,那炭火便噗哧噗哧作响,冒起蓝色的火苗。我也才觉得我是真实的。
“敬灶神爷呢,多亏的他,我们才有得吃喝,”他说。
跳动的火光映照着他削瘦的面颊,高高的鼻梁和颧骨。他说他是羌族人,底下耿达乡的人。我不便就问有关鬼神的事,只是说我来了解这山里的民歌。这山里还有没有跳歌庄的?他说他就会跳,早先是围着火塘,男男女女,一跳通宵达旦,后来取缔了。
“为什么?”我明知故问,这又是我不真实之处。
“不是文化革命吗?说是歌词不健康,后来就改唱语录歌。”
“后来呢?”我故意还问,这已经成为一种积习。
“后来就没人唱了。现今又开始跳起来,不过,现今的年轻人会的不多,我还教过他们。”
我请他做个示范,他毫不迟疑,立刻站起来,前一脚后一脚踏着步子唱了起来。他声音低沉而浑厚,有一付天生的好嗓子。我确信他是羌族人,可这里管户口的民警就怀疑,认为申报为藏族或羌族的都是为了逃避计划生育,好多生孩子。
他唱了一段又一段。他说他是个好玩的人,这我也信。他解脱了乡长的职务,重又像一个山里人,一个山里好热闹的老头子,可惜过了风流的年纪。
他还能念好多咒语,是猎人进山时使的法术,叫黑山法,或是叫邪术。他并不回避,他确信这种咒语能把野兽赶进设下的陷阱,或是让它踏上安的套子。这使邪术的又不光是人对野兽,人与人之间也用来报复。如果被人使用了黑山法,就注定在山里走不出来。这就像我小时候听说过的鬼打墙,人在山里走夜路,走着走着,眼面前会出现一道墙,一座峭壁,或是一条深深的河,怎么也走不过去。破不了这法,脚就是迈不出这一步,就不断走回头路。于是,到天亮才发现不过在原地转圈。这还算好的,更糟的还能把人引向绝境,那就是死亡。
他念着一串又一串咒语,不像他唱歌时那样悠缓从容,都喃喃呐呐,十分急促。我无法完全听懂,却感受到了这语言的魁力,这种魔怪森然的气息就弥漫在被烟子熏得乌黑的屋子里。火舌粘着炖羊肉的铁锅,将他那双眼睛映得一闪一闪,这都真真切切。
你找寻去灵山的路的同时,我正沿长江漫游,就找寻这种真实。我刚经历了一场事变,还被医生误诊为肺癌,死神同我开了个玩笑,我终于从他打的这堵墙里走出来了,暗自庆幸。生命之于我重又变得这样新鲜。我早该离开那个被污染了的环境,回到自然中来,找寻这种实实在在的生活。
在我那个环境里,人总教导我生活是文学的源泉,文学又必须忠于生活,忠于生活的真实。而我的错误恰恰在于我脱离了生活,因而便违背了生活的真实,而生活的真实则不等于生活的表象,这生活的真实或者说生活的本质本应该是这样而非那样。而我所以违背了生活的真实就囚为我只罗列了生活中一系列的现象,当然不可能正确反映生活,结果只能走上歪曲现实的歧途。
我不知道我此刻是否走上了正道,好歹总算躲开了那热闹的文坛,也从我那间总烟雾腾腾的房间里逃出来了,那屋子里堆满的书籍也压得我难以喘气。它们都在讲述各种各样的真实,从历史的真实到做人的真实,我实在不知道这许多真实有什么用处。可我竟然被这些真实纠缠住,在它们的罗网里挣扎,活像只落进蛛网里的虫子。幸亏是那误诊了我的大夫救了我的命。他倒是挺坦诚,让我自己对比着看我先后拍的那两张全胸片,左肺第二肋间一块模糊的阴影蔓延到了气管壁。即使把左肺叶全部摘除也无济于事,这结论不言自明。我父亲便死于肺癌,从发现到去世只三个月,也是他诊断的,我相信他的医术,他相信科学。我在两个不同的医院拍的两张胸片都一模一样,不叫能是技术上的差错。他义开了一张作断层照相的单子,登记预约的日期在半个月之后。我没什么可着急的,无非再确定一下这肿瘤的体积。我父亲去世前都做过,我拍与不拍都步他的后尘,并不是什么新鲜的事。而我竟然从死神的指缝里溜出来了,不能不说是幸运。我相信科学,也相信命运。
我见过一位人类学家三十年代在羌族地区收集到的一段四寸多长的木头,刻画成一个用双手倒立着的人形,头上有墨迹点出的五官,身躯上写着两个字“长命”,叫做“倒立牾猖”,很有点恶作剧的味道。我问这位退休乡长,现在还有没有这种保护神,他说这叫做“老根”。这木偶得同新生儿共生死,人死后,也同尸体一起送出家门,死人埋葬了,它便搁在山野里,让灵魂也回归自然。我问他能不能替我找到一件,我好带在身上。他笑了笑,说这是猎人上山揣在怀里辟邪的,对我这样的人没用。
“能不能找到一位懂得这种邪术的老猎人,跟他一起去打猎?”我又问。
“那石老爷最有本事了,”他想了想,说。
“能找到地吗?”我立刻间。
“他在石老爷屋。”
“这石老爷屋在哪里?”
“从这里再往上去二十里到银厂沟,从沟里进到山洞的尽头,就有个石屋。”
“这是个地名,还就是他石老爷的屋?”
他说是个地名,也真有一间石屋,石老爷就住在里面。
“你能带我去找他吗?”我追问。
“已经死啦。他躺在铺上,就睡死过去了。太老了,他活到九十好几,也有说一百好几十,总归,没有人说得清他的岁数。”
“那他后人还在吗?”我少不得又问。
“我老爷一辈,我刚记事,他就这样一个人过。”
“也没有老伴?”
“他就一个人住在银厂沟里,从山沟里进去,高处独家独户,一个人,一间屋。(左口右奥),屋里墙上还挂着他那杆枪。”
我问他这话什么意思。
他说这是一个好猎手,一个法术很高的猎手,现今是找不到这样的猎手了。人都知道他屋里还挂着他那杆枪,百发百中,就是没有人敢去取。
“为什么?”我更不明白了。
“进银厂沟的路断了。”
“再也进不去了?”
“进不去啦。早先有人在那里开过银矿,成都来的一家字号,雇了一批工开矿。后来银厂遭抢,人也跟着散了伙。开矿时修的进沟里的栈道垮的垮了,没垮的也朽了。”
“那是哪年的事?”
“我老爷还在世,有头五十年了吧。”
可不,他都已经退休,也成了历史,真实的历史。
“就再没有人进去过?”我越发想打听个究竟。
“说不准,总归不好进去。”
“那屋也朽了?”
“石头搭的那能朽了。”
“我说那房梁。”“(左口右奥),那倒是。”
他不想领我进去,不想介绍个猎人才这样唬弄我,我想。
“那怎么知道枪还挂在墙上?”我还要问。
“都这么说,总有人见到。都说这石老爷也真怪,尸首都不烂,也没有野物敢碰它,直挺挺躺在铺上,干瘦干瘦的,墙上就挂的他那杆枪。”
“这不可能,山里水气这样重,尸体不可能不腐烂,枪都该锈成一堆铁锈了,”我反驳道。
“不晓得,好多年了,人都这样讲,”他不以为然,照样讲他的。火光在他眼睛里跳动,透出一层狡猾,我以为。
“你不是没见吗?”我仍然不放过。
“有人见过的讲,”他就像睡着了一样,干瘦干瘦的,“头前墙上就挂着的他那杆枪,”他继续说,不动声色。“他会邪术,不要说没有人敢去偷他那杯枪,野物都不敢沾边。”
这猎手已经被神化了。历史同传说混为一谈,一篇民间故事就这样诞生的。真实只存在于经验之中,而且得是自身的经验,然而,那怕是自身的经验,一经转述,依然成了故事。真实是无法论证的,也毋须去论证,让所谓生活的真实的辩士去辩论就得了,要紧的是生活。真实的只是我坐在这火塘边上,在这被油烟熏得乌黑的屋子里,看到的他眼睛里跳动的火光,真实的只是我自己,真实的只是这瞬间的感受,你无法向他人转述。那门外云雾笼罩下,青山隐约,什么地方那湍急的溪流哗哗水声在你心里作响,这就够了。
3
你于是来到了这乌伊镇,一条铺着青石板的长长的小街,你就走在印着一道深深的独轮车辙的石板路上,一下子便走进了你的童年,你童年似乎待过的同样古旧的山乡小镇。不过你已经见不到手推的独轮车了,代替那抹上豆油的枣木轴的吱呀声是满街直响的自行车铃声。这里骑自行车得有耍杂技的本事,车座上挂着沉甸甸的麻袋,在往来的行人,挑的担子,拉的板车和屋檐下的摊贩间摇晃穿行,少不了惹来叫骂,而叫骂在这一片叫卖讨价调笑声中倒也显得生机勃勃。你吸着酱菜,猪下水,生皮子,松油柴,稻草和石灰混杂的气息,两边的小铺面南货,酱园,油坊,米店,中西药铺,绸布庄,鞋摊,茶馆,肉案,裁缝店,开水炉子,草绳瓷器,香烛纸钱的杂货铺子,让你目不暇顾,一家紧挨一家,从前清以来就未曾有过多大变化。总敲着煎锅贴的平底锅的老正兴也恢复了被砸了的字号,一品香楼上的窗户如今又酒旗高挑。最气派的当然还数国营的百货公司,新翻盖的三层水泥楼房,一面玻璃橱窗就顶得上一家老的铺面,只是橱窗里的灰尘总也不见打扫。比较显眼的再就是照相馆了,挂满了搔首弄姿或戏装打扮的姑娘,都是当地有名有姓的美女,不像电影招贴画上的那些明星远在天边。这地方还真出美人,一个个如花似玉,托着香腮,做着眉眼,都经过摄影师精心摆布,只是着的颜色红的过红,绿的太绿。彩色扩印当然也有了,贴着告示,二十天取像,显然少说也得拿到县城里去冲洗。你如果不是命运的机缘,也许就在这小镇上出生,长大,成亲,也娶上个这样的美人,也早给你生儿育女。想到这里,你就笑了,赶紧走开,免得人以为你相中了哪位,无端的想入非非。你还就有那么多遐想,望着店面上的那些阁楼,挂着窗帘,摆着盆景或花,不由得想知道这里的人过的什么样的生活?有一幢门上挂着铁锁的危楼,柱子都倾斜了,朽了的雕花的椽头和栏杆都说明当年的气派,这房主和他后代的命运就耐人寻思。旁边的一家店面里则卖的港式衣衫和牛仔裤,还吊着长统丝袜,贴着外国女人露出大腿的商标。门前又挂了块明晃晃的金字招牌,“新新技术开发公司”,也不知开发的是哪门技术。再往前,有一家堆满生石灰的铺面,这就到了街的尽头,前面大概是一家米粉厂,一块空场子上钉着桩子,拉着铁丝,挂满了米粉。你折回头,从茶水炉子边上的一条小巷进去,拐了一个弯之后,便又迷失在回忆里。
一扇半掩着的门里一个潮湿的天井。一个荒芜的庭院,空寂无人,墙角堆着瓦砾。你记得你小时候你家边上那个围墙倒塌的后院让你畏惧还又向往,故事里讲的狐仙你觉得就从那里来的。放学之后,你总提心吊胆止不住一个人去探望,你未见过狐仙,可这种神秘的感觉总伴随你童年的记忆。那里有个断裂的石凳,一口也许干枯了的井。深秋时分,风吹着桔黄的瓦楞草,阳光十分明朗。这些院门紧闭的人家都有他们的历史,这一切都像陈旧的事故。冬天,北风在巷子里呼啸,你穿着暖和的新棉鞋,也跟孩子们在墙角里跺脚,你当然记得那一首歌谣:
月亮汤汤,骑马烧香,烧死罗大姐,气死豆三娘,三娘摘豆,豆角空,嫁济公,济公矮,嫁螃蟹,螃蟹过沟,踩着泥鳅,泥鳅告状,告着和尚,和尚念经,念着观音,观音撒尿,撒着小鬼,把得肚子疼,请个财神来跳神,跳神跳不成,白费我二百文。
屋顶上的瓦楞草,干枯的和新生的,细白的和葱绿的,在风中都轻微抖动,有多少年没见过瓦楞草了?你赤脚在印着深深的独轮车辙的青石板上僻僻叭叭拍打着,从童年里跑出来了,跑到如今,那一双光脚板,污黑的光脚板,就在你面前拍打,你拍打过没拍打过光脚板这并不重要,你需要的是这种心象。
你在这些小巷子里总算绕出来了,到了公路上,从县城来的班车就在这里掉头,当即再回转去。路边上是汽车站,里面有一个买票的窗口和几条长凳,你刚才就在这里下的车。斜对面有一家旅店一趟平房,砖墙上刷的石灰,上面写着“内有雅室”,看上去倒也干净,你好歹也得找地方住下,便走了进去。一位上了年纪的女服务员在扫走廊,你问她有房间吗?她只说有。你问她这离灵山还有多远?她白了你一眼,这就是说是公家开的旅店,她按月拿的是国家的工资,没有多余的话。
“二号,”她用扫帚的把手指了指开着的房门。你拎着旅行包进去,里面有两个铺位。一张床上绕腿躺着个人,抱了本《飞狐外传》,书名写在包着封面的牛皮纸上,显然是书摊上租来的。你同他打个招呼,他也放下书冲你点头。
“你好。”
“来了?”
“来了。”
“抽根烟。”他甩根烟给你。
“多谢,”你在他对面的空床上坐下。他也正需要有个人谈谈。
“来这里多时了?”
“上十天了。”他坐起来,给自己点上一支烟。
“来采购的?”你琢磨着问。
“弄木材。”
“这里木材好弄吗?”
“你有指标吗?”他反问你,满有兴趣。
“什么指标?”
“国家计划的指标呀。”
“没有。”
“那不好办。”他重又躺下。
“这林区木材也短缺?”
“木头倒是有,价格不一样。”他懒洋洋的,看出你是个老外。
“你是等便宜的价格的?”
“晦,”他漫声应答了一下,便抄起书看。
“你们跑采购的见多识广呀,”你还得奉承他两句,好向他打听。
“那里,”他谦虚了。
“这灵山怎么去法?”
他没有应答。你只好说你是来看风景的,哪里有好的去处?
“河边上有个凉亭,坐在那里看对面的山水,风景都不错。”
“您好生歇着!”你寒暄道。
你留下旅行袋,找服务员登了个记,便出了旅店。公路的尽头是河边的渡口。石条砌的台阶陡直下去,有十多公尺,石级下停靠着几只插着竹篙的乌篷船。河面并不宽但河床开阔,显然还不到涨水季节。对面河滩边上有一只渡船,有人上下,这边石阶上坐的人都等那船过渡。
码头上方,堤岸上,还真有个飞檐跳角的凉亭。凉亭外摆着一副副差不多是空的箩筐,亭里坐着歇凉的大都是对岸赶集卖完东西的农民。他们大声聒噪,粗粗听去,颇像宋人话本中的语言。这凉亭新油漆过。糖下重彩绘的龙凤图案,正面两根柱子上一副对联:
歇坐须知勿论他人短处
起步登程尽赏龙溪秀水
你再转到背面,看那两根柱子,竟然写道:
别行莫忘耳闻萍水良言
回眸远瞩胜览凤里灵山
你立刻有了兴致。渡船大概是过来了,歇凉的纷纷挑起担子,只有一位老人还坐在凉亭里。
“老人家,请问这对子”
“你是问这楹联?”老者纠正道。
“是,老先生,请问这楹联是哪位的手笔?”你问得更加恭敬。
“大学士陈先宁先生!”他张开口,露出几颗稀疏的黑牙,一板一眼,咬字分明。
“没听说过,”你只好坦白你的无知,“这位先生在哪个大学里任教?”
“你们当然不知道,都上千年的人了。”老人不胜鄙夷。
“您别逗,老人家,”你解嘲道。
“你又不戴眼镜子,看不见吗?”他指着亭子的斗拱说。
你抬头看见那未曾着色的一道横梁上,果真用朱笔写着:大宋绍兴十年岁次庚甲孟春立,大清乾隆十九年岁次甲戌三月二十九重修。
4
我从自然保护区的招待所出来,又到那位退休的羌族乡长家去了,门上挂着一把大锁。我已经去过三次,再也没有碰上他。这扇可以为我打开通往那个神秘世界的门对我已经关上了,我想。
我信步走去,细雨迷蒙。我好久没有在这种雾雨中漫步,经过路边上的卧龙乡卫生院,也清寂无人的样子,林子里非常寂静,只有溪水总不远不近在什么地方哗哗流淌。我好久没有得到过这种自在,不必再想什么,让思绪漫游开去。公路上没有一个人影,没有一部车辆,满目苍翠,正是春天。
路边有一座空寂的大房子,该是昨晚保护区的干事讲的土匪头子宋国泰的巢穴吧?四十年前,只有一条马邦走的山道经过这里,往北翻过五千多公尺高的巴朗山,进入青藏高原的藏族地区,往南则通往氓江河谷,进入四川盆地。南来的鸦片烟土和北来的盐巴,走私贩都要在这里乖乖丢下买路钱,这还算是赏脸的,要闹翻了撕破面皮,就有来无还,都去见阎王。
这是一座全部木结构的老房子,两扇高大笨重的大门敞开,里面有个被楼房环抱荒芜了的大院子,容得下整个马邦数十头牲口。想当年,只要大门一关,这四周围着木栏杆的楼上廊檐里都会站满持枪的匪徒,那过夜的马邦就如同瓮中捉鳖。就是枪战的话,这院里也没有一处是火力够不到的死角。
有两处楼梯,也都在院子里。我走上去,楼板格支格支直响。我越加大步走着,故意表明有人来了。但这楼上也空寂无人,推开一个又一个空荡荡的房间,一股尘土和霉味。只有挂在铁丝上的一条灰白的毛巾和一只破鞋表明这里竟有人住过,也该是几年前的事了。自从这里建立自然保护区,集中在这所大房子里的供销社,土产收购站,粮油站,兽医站以及一个山乡的全部机构和人员便都迁到保护区管理处修建的那条一百米长的小街上去了,聚集在这楼上宋国泰手下那一百来条汉子和一百来条枪当然更留不下一点踪影。他们当年躺在草席子上,抽着鸦片,搂着女人,那些被抢来的女人白天得为他们做饭,夜里就轮流奸宿。有时为分赃不均,有时为个年轻女人,时不时还发生火拼,这楼板上想必也热闹非凡。
“只有匪首家国泰能镇得住他们。这家伙手狠心毒,狡猾得出名。”他是搞政治工作的,说起话来,振振有词,他说他给来这里实习的大学生们做报告,从保护大熊猫讲到爱国主义,可以把女学生们讲得痛哭流涕。
他说被土匪抢来的女人中还有个红军女战士,三六年红军长征过毛儿盖草地的一支队伍,有个团就在这里遭到土匪的袭击。洗衣队的十几个从江西来的姑娘都被抢走奸污了,最小的只有十七、八岁,就她一个人活了下来,几经转手,后来被山里的一个羌族老汉买了去当老婆,现今就住在这附近的一个山冲里。她还能报出来她当年属于几支队几分队几连的连指导员的姓名,人如今可是当了大官,他很有番感慨。他说他当然不能给学生们讲这些,便又回到这匪首宋国泰身上来。
这宋国泰原先小伙计出身,他说,跟个商人跑鸦片生意。这商人被盘踞这里的匪首陈老大击毙了,便投靠了新的主子。七混八混,不久当上了老大的心腹,进出这楼后面的老大住的小院。这小院后来被解放军吊迫击炮炸毁了,现今都长成了杂树林子。当年这可是个小重庆,土匪头子陈老大同他一窝子小老婆们就在里面花天酒地。能在里面伺候他的男人只有这来国泰一人。有一回,从马尔康过来了一支马邦,其实也是群土匪,看中了这条可以坐吃现成的地盘,双方激战了两天,互有死伤,却未分胜负,便商议说和,歃血为盟。于是开了大门,把对方迎了进来,楼上楼下,两股土匪,混同一起,猜拳举碗。其实是老大的一计,把对方都灌醉了好一举收拾。他又叫他小老婆们解开奶子,在桌间粉蝶似的飘来荡去。岂止对方,两股人马,谁能抵挡得住?无不喝得烂醉。只有两名匪首还端坐在桌上,按事先约好的,老大举手订个响蜚,宋国泰上前添酒,一手抓过那匪首搁在桌上的快慢机,说时迟,那时快,一枪一个,连同老大,当即撂倒了,便问:还有哪个不服的没有?土匪们一个个面面相觑,那还敢有半个不字。这宋国泰就此住进了老大的小院,那些小老婆也统统归他所有。
他说得这般有声有色,做报告能把女学生都说哭了,并非吹牛。他还说五。年进山剿匪,两个连的兵力夜里把这楼和那个小院包围了,拂晓进行喊话,叫他们放下武器,改邪归正,大门口就好几挺机枪火力封锁,一个也别想逃得出去,好像他就亲自参加了战斗。
“后来呢?”我问。
“开始当然顽抗,就用迫击炮把小院轰了。土匪们活着的都把枪扔了,出来投降,可就没有宋国泰,进到小院里搜查,也只有些哭成一团的婆娘。都说他屋里有一条通山上的暗道,可也没有发现,他人也没再亮相。如今,都四十多年了,有说他还活着,有说他死了,都没有确凿的证据,只是种分析。”他靠在藤圈椅上,捏着扶圈的手指弹动着,分析道:
“关于他的下落,有三种说法。一说他逃走了,流窜在外地,在哪里隐姓埋名,落下脚来,种田当了农民。二是他可能在当时枪战中被打死了,土匪们不说。土匪有土匪的规矩,他们里面可以打得天翻地覆,对外人却不吐一点内情。他们有他们的道德,江湖义气,另一方又手狠心毒,土匪也有他们的两面性。那些女人,本来是抢来的,一旦进了这窝子,也就等于入了伙,一方面受他揉拧,又还为他保守秘密。”他摇摇头,不是不理解,而是感慨人世之复杂,我想。
“当然,也不排斥第三种可能,跑进山里出不来了,就饿死在山里。”
“也有迷失在这山里就死在里面的?”我问。
“怎么没有?别说外地进来挖药材的农民,就是本地的猎人也有困死在山里的。”
“哦?”我对这更有兴趣。
“去年就有个打猎的,进山十多天了,也没有回来。他们家属这才找到乡政府,乡里又找到我们。我们同林区派出所联系,放出了警犬,让它嗅了嗅他的衣服,跟踪搜索,最后找到了,人卡在岩石缝里,就死在里面。”
“怎么会卡在石缝里?”
“什么情况都有,心慌嘛,偷猎,保护区里禁止狩猎的。也还有哥哥打死弟弟的。”
“那为什么?”
“他以为是熊。兄弟两个一起进山里安套子,弄麝香,这可来钱呢。安套子如今也现代化了,把林场施工工地上的钢丝缆索拧开,一小股钢丝就能弄个套子,上山一天可安上几百个套子。这么大的山,我们哪看得过来?都贪心着呢,没有办法。这兄弟俩在山上安套子,安着安着就走散了。要照他们山里讲的又成了迷信,说是中了邪法。两个人围着个山头转了个圈,正巧碰上。山里雾气大,他哥看见他弟的人影,以为是熊,揣枪就打,做哥的就把弟弟打死了。他半夜里还回家了一趟,把他弟的枪也带了回来,将两根枪并排靠在他家猪圈的篱笆门上,早起他妈喂猪食时就可以看见。他没有进家门,回转到山里,找到他弟死的地方,用刀把自己的脖子抹了。”
我从这空荡荡的楼上下来,在那容得下一个马帮的院子里站了一会,走到公路上来。路上也还是没有人,没有车辆。我望着对面的雾雨迷蒙中苍绿的山上,有一条灰白的放木材的陡直的滑道,植被已经完全破坏了。早先,公路未通之前,这两边山上也该是森森的林木。我总想到这山颠背后的原始森林里去,我说不出为什么那总吸引着我。
细雨不断,而且越加集密了,成为一层薄幕,把山梁都笼罩住,山谷和沟壑就更加朦胧。雷声滚动,在山背后,沉闷,隐隐约约。我突然发觉更为喧响的还是来自公路下方的河水,总也不停息,总在咆哮,总这样充沛的流量,从雪山下来注入氓江的这皮条河,流得这样的急促,带有一股镇慑人的凶险劲头,是平川上的河流绝对没有的。
5
你就在这凉亭边上碰上了她,是一种说不分明的期待,一种隐约的愿望,一次邂逅,一次奇遇。你黄昏又来到河边,麻条石级下,棒槌清脆的捣衣声在河面上飘荡。她就站在凉亭边上,像你一样,望着对岸苍茫的群山,而你又止不住去望她。这山乡小镇上,她那么出众,那身影,那姿态,那分茫然的神情,都非本地人所有。你走了开去,心里却惦记着,等你再转回到凉亭前,她已经不在了,夜色已暗,凉亭里亮着两点烟火,明明暗暗,有人在轻声说笑。你看不清他们的面目,但从声音上大致可以辨出是两男两女,也不像是本地人,他们无论调情还是发狠,都嗓门响亮。进而细听,这两对青年男女讲的好像是各自的把戏,怎么瞒过父母,哄骗他们工作单位的头儿,找种种借口溜出来逍遥。讲得那么得意,还止不住格格直笑。你已经过了这年纪,用不着受谁的约束,唯独没有他们这分快乐。他们兴许是乘下午的车刚到,可你记得从县城里来只有早上的一趟班车,总归他们有他们的办法。她似乎并不在他们之中,也不像他们这样快活。你离开凉亭,沿着河岸,径直走下去。你已经用不着辨认,这河岸上几十户家门,只最后一家开着卖烟酒手纸的半爿店面,石板路便折向镇里,然后是高的院墙,右手昏黄的路灯下,漆黑的门洞里便是乡政府。里面带望楼的高屋大院想必是早年间镇上富豪的旧宅。再过去,一片用残砖围住的菜园子,菜地对面有一个医院。隔一条小巷,便是近年来才盖的影剧院,正放映一部武打功夫片。这小镇你已经转过不止一遍,连晚场电影开演的时间你都不用凑近去看。从医院边上的小巷子里可以穿插到正街上,一出巷口,便面对庞大的百货公司,这你都清清楚楚,仿佛这镇上的老住户。你甚至可以导游,倘有人需要,而你自己尤其需要同人交谈。
你未曾想到的是,这条小街人夜了竟还这么热闹。只有百货公司铁门紧闭,玻璃橱窗前的铁栅栏也都拉起上了锁。别的店铺大都照旧开着,只不过白天在门前摆着的许多摊子收了起来,换上些小桌椅或是竹床铺板。当街吃饭,当街搭讪,或是望着铺子里的电视,边吃边看边聊天,楼上的窗帘则映着活动的人影。还有吹笛子的,还有小孩哭闹,家家都把声音弄得山响。录音机里放的是都市里前几年流行过的歌曲,唱得绵软,带点嗲味,还都配上电子乐强烈的节奏。人就坐在自家门口,隔着街同对面交谈。已婚的妇女这时候也就只穿着背心和短裤,跟着塑料拖鞋,端着澡盆,把脏水泼到街心。那半大不小的小子则成群结伙,满街乱窜。朝手勾着手的小丫头们擦肩而过。而你,突然,又看见了她,在一个水果摊子前。你加快脚步,她在买柚子,才上市的新鲜柚子。你便凑上前,也去问价。她手摸了一下那透青的滚圆的柚子,走了。你也就说,是的,太生。你跟上她,来玩儿的?你似乎就听见她悟了一声,还点了点头,她头发也跟着抖动了一下。你忐忑不安,生怕碰一鼻子灰,没想到她答得这么自然。你于是立即轻松了,跟上她的步子。
你也为灵山而来?你还应该讲得再俏皮一些。她头发又抖动了一下,这样,就有了共同的语言。
你一个人?
她没有回答。在装有日光灯的理发铺子前,你于是看到了她的脸,年纪轻轻,却有点憔悴,倒更显得楚楚动人。你望着套上电吹风头罩烫发的女人,说现代化就数这最快。她眼睛动了一下,笑了,你也跟着就笑。她头发散披在肩上,乌黑光亮,你想说你头发真好,又觉得有点过分,没有出口。你同她一起走着,再没说什么。不是你不想同她亲近,而是你一时找不到语言。你不免尴尬,想尽快摆脱这种窘境。
我可以陪你走走吗?这话又说得太笨。
你这人真有意思。你仿佛听见她在嘟嚷,又像是责怪,又像是允诺。可你看得出来她都故意显得轻快,你得跟上她轻捷的脚步。她毕竟不是孩子,你也不是毛头小伙,你想试着招惹她。
我可以当你的向导,你说,这是明代的建筑,至今少说有五百年的历史,你说的是这中药铺子背后那座封火墙,那山墙上的飞檐,黑暗中衬着星光翘起的一角。今晚没有月亮。五百年前的明代,不,那怕就几十年前,这街上走个夜路,也得打上灯笼。要是不信,只要离开这条正街,进到黑古隆冬的巷子里,不只几十年,只是几十步,你就回到了那古老的时代。
说着,你们便走到了一品香茶馆门前,墙角和门口站了好些人,大人小孩都有。踮脚朝里一望,你们也都站住了。门面狭窄进深很长的茶馆里,一张张方桌都收了起来。横摆着的条凳上伸着一颗颗脑袋,正中只一张方桌,从桌面上垂挂下一块镶了黄边的红布,桌后高脚凳上,坐的一位穿着宽袖长衫的说书人。
“太阳西下,浓云遮月,那蛇公蛇婆率领众妖照例来到了蓝广殿,看到童男童女,肥胖雪白,猪牛羊摆满两旁,心中大喜。蛇公对蛇婆说:托贤妻的福,今天这份寿礼,甚是丰厚。那边道:今天是太夫人大春,理该少不了管弦乐器,还需洞主操心。”拍的一响!他手上的醒堂木拍在桌子上,“真是谋高主意多!”
他放下醒堂木,拿起鼓锤,在一面松了的鼓皮上闷声敲了几下,另一只手又拿起个穿了些铁片的铃圈,缓缓晃了晃,铮铮的响,那老腔哑嗓子便交代道:
“当下蛇公吩咐,各方操办,不一会,把个蓝广殿打扮得花花绿绿,管弦齐奏。”他猛然提高嗓门,“还有那青蛙知了高声唱,猫头鹰挥舞指挥棒。”他故意来了句电视里演员的朗诵腔调,惹得听众哄的一阵笑。
你望了她一下,你们便会心笑了。你期待的正是这笑容。
进去坐坐?你找到了话说。你便领着她,绕过板凳和人脚,拣了张没坐满的条凳,挤着坐下。就看这说书人耍得好生热闹,他站了起来,把醒堂木又是一拍,响亮至极。
“拜寿开始!那众小妖魔。”他哈依依哎呀呀,左转身拱手作拜寿状,右转身摆摆手,做老妖精唱道:“免了,免了。”
这故事讲了一千年了,你在她耳边说。
还会讲下去,她像是你的回声。
再讲一千年?你问。
嗯,她也抿嘴应答,像个调皮的孩子,你非常开心。
“再说那陈法通,本来七七四十九天的路程,他三天就赶到了这东公山脚下,碰上了王道士,法通顶礼道:贤师有请。那王道上答礼,客官有请。请问这蓝广殿在何处?问那做甚?那里出了妖精,可厉害呢,谁敢去呀?在下姓陈,字法通,专为捉妖而来。那道士叹了口气说,童男童女今天刚送去,不知蛇妖入肚了没有?法通一听,呀,救人要紧!”
啪的一声,只见这说书人右手举起鼓锤,左手摇着铃圈,翻起白眼,口中念念有词,浑身抖索起来……你闻到一种气味,浓烈的烟草和汗珠中的一丝幽香,来自她头发,来自于她。还有僻僻剥剥吃瓜子的声音,那吃瓜子的也目不转睛盯着罩上了法衣的说书人。他右手拿神刀,左手持龙角,越说越快,像用嘴皮子吐出一串滚珠:
“三下灵牌打打打三道催兵符尽收庐山茅山龙虎山三山神兵神将顷刻之间哦呀呀啊哈哈达古隆冬仓嗯呀呀呀呜呼,天皇皇地皇皇吾乃真君大帝敕赐弟子轨邪除妖手持通灵宝剑脚踏风火轮左旋右转。”
她转身站起,你跟着也迈过人腿,人们都转而对你们怒目而视。
“急急如律令!”
你们身后哄的一阵笑声。
你怎么了?
没什么?
干吗不听下去?
有点想吐。
你不舒服?
不,好些了,里面空气不好。
你们走在街上,街旁闲坐聊天的人都朝你们望着。
找个安静的地方?
嗯。
你领她拐进个小巷,街上的人声和灯光落在身后,小巷里没有路灯,只从人家的窗户里透出些昏黄的光亮。她放慢了脚步,你想起刚才的情景。
你不觉得你我就像被驱赶的妖精?
她噗哧笑出声来。
你和她于是都止不住格格大笑,她也笑得都弯下了腰。她皮鞋敲在青石板上格外的响。出了小巷,前面一片水田,泛着微光,远处模模糊糊有几幢房舍,你知道那是这市镇唯一的中学,再远处隆起的是山岗,铺伏在灰蒙蒙的夜空下,星光隐约。起风了,吹来清凉的气息,唤起一种悸动,又潜藏在这稻谷的清香里。你挨到她的臂膀,她没有挪开。你们便再没有说什么,顺着脚下灰白的田埂,向前走去。
喜欢吗?
喜欢。
你不觉得神奇?
不知道,说不出来,你别问我。
你挨紧她的手臂,她也挨紧你,你低头看她,看不清她的面目,只觉得她鼻尖细小,你闻到了那已经熟悉了的温暖的气息。她突然站住了。
我们回去吧,她呐呐道。
回哪里去?
我应该休息。
那我送你。
我不想有人陪着。
她变得固执了。
你这里有亲友?还是专门来玩的?
她概不回答。你不知道她从哪里来,又回哪里去。你还是送她到了街上,她径自走了,消失在小街的尽头,像一则故事,又像是梦。
6
在海拔两千五百公尺观察大熊猫的营地,到处在滴水,被褥都是潮湿的。我已经住了两夜,白天穿着这营地里的羽绒衣,身上也总潮呼呼的。最舒服的时候,是在火堆前吃饭,喝着热汤。一口大铝锅用铁丝吊在伙房棚子的横梁上,底下架着的树干不用锯断,架起在灰烬上顺着烧,火苗冒起足有一两尺高,又可以照明。每当围着火堆吃饭,有一只松鼠总来,蹲在棚子边上,滚圆的眼睛直转。也只有在吃晚饭的时候,人才聚齐。有几句玩笑。吃完晚饭,天也就全黑了,营地被魁黑的森林包围着,人都钻进棚子里,在煤油灯下做自己的事情。
他们长年在深山里,该说的都已说完,没有新闻。只有一位雇的羌族山民,从海拔两千一百公尺的卧龙关,进山后最后的一个村落,每隔两天,用背篓背来些新鲜的蔬菜和整片的羊肉或猪肉。保护区管理处离村子也还远。他们只有一个月或几个月才轮流下山休息一两天,去管理处理发、洗澡,改善一下伙食。平时的假日都积攒起来,到时候乘保护区的车子到成都去看女朋友,或是回到其他城市他们自己的家,对他们来说,那才是生活。他们没有报纸,也不收听广播,雷根,经济体制改革,物价上涨,清除精神污染,电影百花奖,等等等等,那个喧嚣的世界都留给了城市,对他们来说这都太遥远了。只有一位去年才分配来这里工作的大学毕业生总戴着耳机。我凑近他身边,才听出他在学英语。再有一位在油灯下看书的青年人,他们都准备报考研究生,好离开这里。还有一位,把白天接收到的无线电讯号,按测定的方位,一一画在一张航空测绘的座标图上,这些讯号是由被诱捕套上无线电颈圈再放回到林海中去的大熊猫身上发射出来的。
同我一起进山在这山里连续转了两天的那位老植物学家早已躺下不知是否睡着了,这潮湿的被褥里我怎么也暖和不过来,和衣躺着,连脑子也好像冻僵了,而山外正是阳春五月。我摸到了一只草蚤,盯在我大腿内侧,是白天在草丛中转从裤腿里爬上来的,有小指甲这么大,硬得像块伤疤。我按住使劲揉搓,也还拔不出来。我知道再使劲就会拔断,它那紧紧咬住的头嘴就只能长久长在我皮肉里。我只好向我旁边铺位上的营地的一位工作人员求援,他让我脱光了,在我大腿上猛一巴掌,就手把这吸血鬼拧了出来。扔进灯罩里,冒出一股肉馅饼的气味。他答应明天给我找一副绑腿。
棚子里十分安静,听得见棚子外、林子里,到处都在滴水。山风由远及近,并不到跟前来,就又退了回去,只在幽远的山谷里喧哗。后来,我头顶上的板壁也开始滴水了,好像就涌在被子上。漏雨了?我无意起身,里外反正都一样潮湿,就由它一滴,一滴,滴着……后来,听见了砰地一声,清晰又沉闷,在山谷里回荡。
“在白崖那个方向,”有人说了一句。
“妈的,偷猎的,”另一个人骂道。
人都醒了,或者说,就都没睡着。
“看一看时间?”
“十二点差五分。”
就再没有人说话,似乎等着枪声再响。而枪声也就不再响。这种破碎了又悬置的沉寂中,只有椰子外的滴水声和抑郁在山谷里的风潮。你就似乎听见了野兽的踪迹。这本是野兽的世界,人居然还不放过它们。四下的黑暗中都潜伏着骚乱和躁动,这夜显得更加险峻,也就唤醒了你总有的那种被窥探,被跟踪,被伏击的不安,你依然得不到灵魂中渴求的那分宁静……
“来了!”
“谁来了?”
“贝贝来了!”那大学生喊道。
棚子里一片忙乱,大家都起来了,跳下了床。
棚子外面呼味呼味喷着鼻息,这就是他们援救过的,产后病了的,饥饿的,来找寻食物的熊猫!他们就等着它来。他们就相信它会再来。已经又有十多天了,他们都算着日子,他们说它肯定会来,在新竹笋长出之前,它就还要再来,而它就来了,他们的宠儿,他们的宝贝,用爪子扒搔着板壁。
有人先开了一线门缝,拎着一桶玉米粥闪了出去,大家跟着都跑出去了。朦胧的夜色中,一只灰黑的大家伙正一摇一摆,走动着。那人将玉米粥立刻倒在盆里,它跟上前去,呼哧呼哧着粗气,手电光全落到这黑腰围黑眼睛身躯灰白的野兽身上。它也不理会,只顾着吃,头都不抬一下。有人抢着拍照,闪光灯直亮,大家轮流凑近它身旁,叫它,逗它,摸一下它那硬得像猪棕样的皮毛。它抬起头来,人又都匆忙逃开,钻进棚里。毕竟是野兽,一只健壮的熊猫可以同豹子格斗。它第一次来把盛食物的铝盆也嚼碎了一起吃下,消化不了的一颗颗铝豆再排泄出来,他们都追踪过它的粪球。曾经有一位记者,为了宣传大熊猫像猫咪一样可爱,在山下管理处诱捕到的熊猫饲养场里,企图搂住它合影,被一爪子抓掉了生殖器,当即用车子送到成都去急救。
它终于吃完了,抓了根甘蔗,咬着,摇晃肥大的尾巴,钻进营地边上的冷箭竹和灌丛中去了。
“我说过贝贝今天要来的。”
“它多半是这时候来,总在二点到三点之间。”
“我听见它呼哧呼哧在抓搔门板。”
“它知道讨吃了,这坏东西!”
“饿坏了,一大桶全都吃光了。”
“它胖了些,我摸的。”
他们谈论得这样热情,讲述每一个细节,谁怎么先听见的,谁先开的门,怎么从门缝里看见它,它怎么跟踪人,怎么把头伸进桶里,又怎么在盆子边上还坐下了,怎样吃得津津有味,谁又说它在玉米粥里还放了糖,它也喜欢吃甜的!他们平时都很少交谈,可谈起这贝贝,就像是大家的情人。
我看了看表,这前后总共不超过十分钟,他们谈起来却没完没了。油灯都点亮了,好几位索性坐在床上。可不,山上这单调寂寞的生活,就靠这点安慰。他们从贝贝又讲到了憨憨。先头那一声枪响,叫大家都担心。贝贝之前的憨憨,就是被山里的一个叫冷治忠的农民打死的。他们当时收到憨憨的信号,好多天都在一个方位不曾移动。他们判断它大概病了,情况严重,便出发去找寻。结果在林子里一堆新上下挖出了憨憨的尸骨和还在播放无线电讯号的颈圈。又带着猪犬跟踪搜索,找到了这冷治忠的家和吊在屋檐下卷起的皮子。另一只也诱捕过带上了颈圈的莉莉的讯号就干脆消失在茫茫的林海里,再也不曾接收到。是被豹子捕食时也把颈圈咬碎了,还是碰上个更为精明的猎人,用枪托把颈圈也砸了,就无从知道。
天将亮时分,又听见两声枪响,来自营地下方,都很沉闷,回响在山谷里拖得很长。就像退膛时抢膛里的烟子,回旋着不肯消散。
7
你后悔你没同她约定再见,你后悔你没有跟踪她,你后悔你没有勇气,没有去纠缠住她,没有那种浪漫的激情,没有妄想,也就不会有艳遇。总之,你后悔你的失误,你难得失眠,但你竟然一夜没有睡好。早起,你又觉得荒唐,幸亏没有莽撞。那种唐突有损你的自尊,可你又讨厌你过于清醒。你都不会去爱,软弱得失去了男子的气概,你已经失去了行动的能力。后来,你还是决定,到河边去,去试试运气。
你就坐在凉亭里,像那位采购木材的行家说的那样,坐在亭子里看对岸的风景。早起,渡口十分繁忙。渡船上挤满了人,吃水线到了船邦子边上。船刚靠码头,缆绳还没有拴住,人都抢着上岸,挑的箩筐和推着的自行车碰碰撞撞,人们叫骂着,拥向市镇。渡船来来回回,终于把对岸沙滩上候船的人都载了过来,渡口这边也才清静。只有你还坐在凉亭里,像一个傻瓜,煞有介事,等一个没有约定的约会,一个来无踪去无影的女人,像白日做梦。你无非是活得无聊,你那平庸的生活,没有火花,没有激情,都烦腻造了,还又想重新开始生活,去再经历再体验一回?
河边不知何时又热闹起来了,这回都是女人。一个挨着一个,都在贴水边的石阶上,不是洗衣服就是洗菜淘米。有一条乌篷船正要靠岸,站在船头撑篙的汉子冲石阶上的女人叫喊。女人们叽叽喳喳也都不让,你听不清是打情卖俏还是真吵,你于是竟又见到了她的身影,你说你想她会来的,会再来这凉亭边上,你好向她讲述这凉亭的历史。你说是一位老人告诉你的,他当时也坐在这凉亭里,干瘦得像根劈柴,两片风干了的嘴皮子嗫嗫嚅嚅活像个幽灵,她说她害怕幽灵,那便不如说呜呜的像高压线上吹过的风。你说这镇子《史记》里早有记载,而眼前的渡口早年间叫做禹渡,传说大禹治水就从这里经过。岸边还有块圆圆的刻石,十七个蝌蚪般的古文字依稀可见。只因为没人认识,建桥取石才被炸掉,又因为经费筹集不足,桥也终于未能建成。你让她看这廊柱上的格联,都出于宋代名士之手,你来找寻的灵山,古人早已指明。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的乡里人却不知道这里的历史,他们甚至都不知道他们自己。就这镇子上一个个天井和阁楼里住的些什么样的人家,一生又一生又怎样打发,要不加隐瞒,不用杜撰,统统写出来,小说家们就都得傻眼。你问她相信不相信?比方说,那位坐在门槛上望呆的老太婆,牙全都掉光了,布满折皱的脸皮像购了的萝卜,活脱一具木乃伊,只有深陷的眼窝里两点散漫无光的眼珠还会动弹。可当年,人也有过水灵灵的年纪,那方圆几十里地,也还是数一数二的美人,谁见了不得看上两眼?现今谁又能想象她当年的模样?更别谈她做了土匪婆之后那番风骚。土匪头子则是这镇上的二大爷,不管是他本家弟兄中他排行老二,还是金兰结义,换贴拜的把子,总归镇上的人老少当时都叫他二大爷,有几分巴结,更多的是敬畏。别看她坐的门槛里天井不大,可一进院子套着一进,从乌篷船上当年抬进的大洋都用箩筐来装。她这会儿呆望着那些乌篷船,早先就是从这乌篷船抢了来的。那时候她也像石阶上那些长辫子捣衣的少女,只不过屐的木屐而不是塑料拖鞋,拎着竹篮下河边洗菜,一条乌篷船就在她身边靠岸。她未曾明白过来,便被两个汉子拧住胳膊,拖进船舱,也未曾来得及呼救一团麻线便堵住了嘴。船撑出不到五里地,就被几个土匪轮流霸占了,在这河上漂流了一千年的一模一样的乌篷船里,拉上竹蔑编的篷子,光天化日之下就可以干这种勾当。第一宿,她赤条条躺在光光的船板上,第二宿就得上船头生火做饭……
你再说,说什么呢?说二大爷和她,和她怎么成为土匪的老婆?说她总坐在门槛上?那时候不像如今有眼无光,她怀里还总搁着蔑匾,手上做着针线。那双养得白胖了的手指绣的不是鸳鸯戏水,便是孔雀开屏。乌黑的长辫子也挽成了发譬,插上一根镶了翡翠的银管子,画了眉毛还续了脸,她那番风骚竟没有人敢去招讪。明底细的自然知道,那匾里面上搁的五彩丝线,底下却是一对乌黑发亮的二十响,子弹全都上了膛。只要那拢岸的船里,钻出来官兵,这一双绣花的巧手就能把他们一个个撂倒,而神出鬼没的二大爷,这时候准在屋里睡大觉。这婆娘被二大爷看中独占了,也就随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妇道。这镇上就没有人告发?连兔子也懂得不吃窝边草。她就活来了,像一个奇迹。至于有过善人美名的土匪头子二大爷,不论旱路水路黑道上来的朋友,谁也讨不到他的便宜,临了竟还死在这婆娘手里。又为什么?二大爷手狠,这婆娘更狠,要狠,男人狠不过女人。不信,尽可以去问这镇上中学校里的吴老师,他正在编一本这乌伊镇的风物历史故事,受的是县里新成立的旅游办公室的委托。旅游办的主任是吴老师侄媳妇的娘舅,要不这差事也落不到他头上。凡土生土长的肚子里都有些掌故,能写文章的这镇上也不只他一个。谁又不想青史留名?更何况还可以预支些不叫稿费叫加班费作为报酬。再说,这吴老师也是本地世家,文化革命中查抄出来当众烧掉的黄绫裱的宗谱就一丈二尺长,祖上也曾显赫过,从汉文帝的中郎将到光绪年间的翰林,到了他父亲一辈,赶上土改分田,背上个地主出身的包袱,才倒了几十年的霉。如今,眼看快到退休的年纪,流落海外音讯断绝的长兄居然在外国当了教授,由副县长陪同,坐了小汽车回家乡观光。还给他带回来一部彩色电视机,镇上的干部对他也就刮目相看。不谈这些。好,讲长毛造反,夜里打着火把,将一条街烧了大半。早先,这市镇码头沿岸才是正街,现今的汽车站就在正街的尽头龙王庙的旧址。说的是龙子庙未成瓦砾难之前,一到农历正月十五,元宵佳节夜里,站到这龙王庙的戏台上看灯最为精采。两岸四乡的龙灯都汇集到这里,一队队清一色的包头布,红黄蓝白黑,耍什么颜色的龙就扎什么颜色的包头。锣鼓齐呜,满街上人头跟着攒动。沿岸的店铺,家家门口都撑出竹竿,挂的红包,或多或少都包几个赏钱,一年的生意谁又不图个吉庆。通常,总是龙王庙斜对面米行钱老板的红包最大,双股五百响的炮仗从楼上一直挂下来。耍灯的就在这僻僻叭叭火光四溅中大显身手,一条条龙灯舞得在地上转着打滚,挑头耍绣球的则最卖气力。说着就来了两条,一条是乡里谷来村的赤龙,一条是这镇上吴贵子领的青龙你不要说了,不,你还是说下去。说这条青龙?说这耍青龙的吴贵子是这镇上尽人皆知的一把好手?年轻风流的媳妇们见了没有不眼热的,不是叫贵子,喝口茶吧,就是给他揣一碗米酒。德行!什么?你说你的。这吴贵子引着青龙一路耍来,浑身早已热气蒸腾,到了龙王庙前,索性把布搭子也解了,就手扔给街上看热闹的熟人,他胸脯上就刺的青龙一条,两旁的小子们不由得一阵子叫好。这时,谷来村的赤龙也从下街头到了。二十来个一扎齐的后生,一个个血气方刚,也来抢米行钱老板的头彩。当下各不相让,都要了起来。这一青一赤两条龙灯里都点的蜡烛,就见两条火龙在人头脚底滚动,说昂首都昂首,说摆尾都摆尾,那吴贵子舞着火球,更是赤膊在石板路上打滚,惹得这青龙转成一道火圈。那赤龙也不含糊,紧紧盯住绣球,往来穿梭,像一条咬住了活物的大蜈蚣。双股五百响的鞭炮刚放完,又有伙计炸了几个天地响。两队人马,气喘吁吁,汗津津都像刚出水的泥鳅,一起拥到柜台边上来抢挑在竹竿上的红包,竟被谷来村一个小子跃起一把抓在手心。吴贵子们那能受这委屈,当下双方的叫骂便代替了鞭炮,进而这一青一赤两条龙便纠缠在一起,难解难分。旁观的也说不清谁先动的手,总归是拳头发痒,武斗往往就这样开场。惊叫的照例是小孩和妇人家,站在门口凳子上看热闹的女人抱了孩子,躲进门里,留下的板凳便成了相互格斗的凶器。这镇公所里倒有一名巡警,这时节不是被谁人拖去喝酒,便是站在那张牌桌边上看人打牌,好抽点头子算做香钱,维持治安,总不能白干。这一类民事纠纷又不吃官司,武斗的结果,青龙队死了一个,赤龙队死了两个,还不算小莹子他哥,看热闹去无端的被人挤倒了,当胸口踩上一脚,断了三根肋条骨,幸亏贴了挂红灯笼的喜春堂隔壁唐麻子祖传的狗皮膏药,才拣回来一条性命。都是瞎编的。可也算是故事,也还可以再讲下去。人不要听。
8
营地下方,那片槭树和椴树林子里,同我一起上山来的那位老植物学家,发现了一棵巨大的水青树,一百万年前冰川时代了遍植物的活化石,有四十多公尺高。光光的树梢上,仰望才能看见一些细小的新叶。树干上有个大洞,可以做熊的巢穴。他让我爬过去看看,说是有熊的话,也只冬天才待在里面。我钻进去了,洞壁里面也长满了苔藓。这大树里外都毛茸茸的,那盘根错节,龙蛇一般,爬行在周围一大片草木和灌丛中。
“这才是原始生态,年轻人,”他用登山镐敲着水青树干说,他在营地里把所有的人都叫做年轻人。他少说也六十出头了,身体很好,拄着这把登山搞作为拐杖,也还能满山跑。
“他们把珍贵成材的树都砍了,要不是这么个树洞,它也早完了。这里已经没有严格意义上的原始森林,充其量只能算原始次森林,”他感慨道。
他来采集大熊猫的食物冷箭竹的标本的。我陪他钻进一人多高枯死的冷箭竹丛中,没有找到一棵活的竹子。他说这冷箭竹从开花到结籽枯死到种子再发芽成长再到开花,整整六十年,按佛教的轮回转世说,正好一劫。
“人法地,地法天、无法道,道法自然,”他大声说道,“不要去做违反自然本性的事情,不要去做那不可为的事情。”
“那么这抢救熊猫有什么科学上的价值?”我问。
“不过是这个象徵,一种安慰,人需要自己欺骗自己,一方面去抢救一个已经失去生存能力的物种,一方面却在加紧破坏人类自身生存的环境。就这岷江两岸,你沿途进来,森林都砍光了,连岷江都成了一条乌泥江了,更别说长江。还要在三峡上拦坝修水库!异想天开,当然很浪漫。这地质上的断层,历史上就有过许多崩塌的纪录,拦江修坝且不说破坏长江流域的整个生态,一旦诱发大地震,这中下游的亿万人口都将成为鱼鳖!当然,没有人会听我这老头子的,人这样掠夺自然,自然总要报复的!”
我们在林子里穿行,周围是齐腰深的贯众,一圈圈轮生的叶子像巨大的漏斗。更为碧绿的则是七片叶子轮生的鬼灯擎,到处都一片阴湿的气息。
“这草莽中有蛇吗?”我不禁问。
“还不到季节,初夏的时候,天暖和了,它们才凶猛。”
“野兽呢?”
“可怕的不是野兽,可怕的是人!”他说他年轻的时候,曾经一天中碰到三只虎,一头母虎带只幼虎,从他身边走开了。另一只公虎迎面而来,他们只相互望了望,他把眼光挪开,那虎也就走了。“虎一般不袭击人,而人到处追杀老虎,华南虎都已经绝迹了。你现在要碰到老虎还真算你运气。”他嘲笑道。
“那到处卖的虎骨酒呢?”我问。
“假的!连博物馆都收不到老虎的标本,近十年来全国就没有收购到一张虎皮。有人到福建哪个乡里总算买到了一付虎骨架子,一鉴定,原来是用猪和狗的骨头做的!”他哈哈大笑,喘着气,靠在登山镐上歇了一会,又说:
“我这一生中几次死里逃生,都不是从野兽的爪子底下。一次是被土匪逮住,要一根金条赎人,以为我是什么富家子弟。他们哪里知道,我这个穷学生去山里考察,连块手表还是找朋友借的。再一次是日本飞机轰炸,炸弹就落在我住的那房屋的屋梁上,把屋瓦全都砸飞了,就是没炸。再就是后来被人告发,打成右派,弄到农场去劳改,困难时期,没有吃的,全身浮肿,差一点死掉。年轻人,自然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人!你只要熟悉自然,它就同你亲近,可人这东西,当然聪明,什么不可以制造出来?从谣言到试管婴儿,另一方面却在每天消灭两到三个物种,这就是人的虚妄。”
这营地里我只有他是可以交谈的,也许因为毕竟都从那个繁华的世界来的,其他人长年在这山里,都像树木一样沉默寡言。几天之后,他也下山回去了。我为我无法同他们交流有些苦恼。我当然也知道我在他们眼里不过是个好奇的旅游者。而我跑到这山里来又为的什么?是体验一下这种科学考察营地的生活?这种体验又有什么意义?如果仅仅为了逃避我遇到的困境,也还可以有更轻松的办法。那么,也许是想找寻另一种生活?远远离开烦恼不堪的人世?既然遁世又何必同人去交流?不知道找寻什么才是真正的苦恼。太多的思辨,太多的逻辑,太多的意义!生活本身并无逻辑可言,又为什么要用逻辑来演绎意义?再说,那逻辑又是什么?我想,我需要从思辨中解脱出来,这才是我的病痛。
我问替我抓草蚤的老吴这里还有没有原始森林?
他说这周围早先都是。
我说那当然,问题是现在哪里还能找到?
“那你去白石头,我们修了一条小路,”他说。
我问是木是营地下方,有一条通往一个峡谷的小路,峡谷上方,一块裸露的岩壁,远看像苍莽的林海中冒出来的一块白石头。
他点头说是。
那里我也已经去过了,林相要森严得多,可山涧里也还倒着未被山水冲下去的一棵棵巨树乌黑的躯干。
“也已经采伐过了,”我说。
“那是在建立保护区之前,”他解释道。
“这保护区里究竟还有没有人工痕迹的原始森林?”
“当然有,那得到正河。”
“能去得了吗?”
“别说是你,连我们带着各种器材和装备都没进到核心区,全都是地形复杂的大峡谷!周围是五千到六千多公尺的大雪山。”
“我有什么办法能看到这真正的原始森林?”
“最近处也得到十一M,十二M,”他讲的是航空测绘的他们专用的地图上的坐标号,“不过你一人去不了。”
他说去年有两位新分配来工作的大学毕业生,拿了包饼干,带着罗盘,以为没事,当晚便没回得来。直到第四天头上,他们中的一个总算爬到了公路上,才被进青海的车队看见,又下到山谷里去找另一个,也已经饿得昏迷了。他告诫我一个人绝不能走远,我实在想要进原始森林看看的话,只有等他们有人去十一M十二M作业,收集大熊猫活动信号的时候。
9
你有心事?你说,逗着她玩。
你怎么看得出来?
这明摆着,一个女孩子独自跑到这种地方来。
你不也一个人?
这是我的嗜好,我喜一个人游荡,可以沉思冥想。可像你这样一个年轻姑娘
得了吧,不只是你们男人才有思想。
我并没有说你没有思想。
恰恰是有的男人并没有思想!
看来你遇到了困难。
思想人人都有,并不非要有困难。
我没有同你争吵。
我也没有这意思。
我希望能对你有些帮助。
等我需要的时候。
你现在没有这种需要?
谢谢,没有。我只需要一个人,谁也别来打扰我。
这就是说你遇到了烦恼。
随你怎么说。
你患了忧郁症。
你说得也太严重了。
那你承认你有烦恼。
烦恼人人都有。
可你在自寻烦恼。
为什么?
这不需要很多学问。
你这人真油。
如果还不至于讨厌的话。
并不等于喜欢。
可也不拒绝,一起沿河岸走走?你需要证明你还有吸引姑娘的能力。她居然随同你,沿着堤岸,向上游走去。你需要找寻快乐,她需要找寻痛苦。
她说她不敢朝下望,你说你就知道她害怕。
害怕什么?
害怕水。
她哈哈笑了起来,你听出那笑声有些勉强。
你就不敢跳下去,你说着便故意贴着堤岸走,陡直的堤岸下,河水滚滚。
我如果就跳下去呢?她说。
我跟着就跳下去救你。你知道这样能博得她的欢心。
她说她有点晕眩,又说那是很容易跳下去的,只要闭上眼睛,这种死法痛苦最少,又令人迷醉。你说这河里就跳下过一位同她一样从城市里来的姑娘,比她年纪还小,也比她还要单纯,你不是说她就怎么复杂,你是说今天的人较之昨天也聪明不了许多,而昨天就在你我面前。你说那是个没有月亮的夜晚,河水更显得幽深。这撑渡船的驼背王头的老婆后来说,她当时还推了一下王头,说她听见锁缆绳的铁链在响。她说她当时要起来看一看就好了,她后来就听见了呜咽声,以为是风。那哭声想必也很响,夜深人静,狗也不曾叫唤,才想不会是有人偷船,就又睡去了。迷糊之中,那呜咽声还持续了好一阵子,她睡了一觉醒来也还听见,撑船的驼背王头的老婆说,当时要有个人在就好了,这姑娘也不会寻短见,都怪这老鬼睡得太死。平常也是,真要夜里有急事渡河的,会敲窗户大声叫喊。她不明白的只是这姑娘寻短见为什么又搬弄铁链子,莫非想弄船好去县里,从县城再回到城市里她父母身边?她完全可以乘中午县里来的班车,没准是怕人发现?谁也说不清她死前想的什么。总归一个好端端的女学生,从城市莫名其妙弄到这一不沾亲二不带故的乡里来种田,叫个书记给糟蹋了,真是罪孽啊。天亮以后,在离这里三十军的下沙铺,才被放水排的捞了起来。上身赤条条的,衣服也不知在河湾被那根树权子挂住了。可她一双球鞋却端端正正留在那块石头上,那块石头将刻上“禹渡”的字样,再用油漆描红,旅游的都将爬到那石头上拍照,留念的又只是这后来的题字,渡口上屈死的冤魂将统统被忘掉。听着吗?你问。
说下去,她轻声答道。
早先,那地方总是死人,你说死的不是孩子,就是女人。小孩子夏天在石头上扎猛子,扎下去不见浮起的叫做找死,被前世的父母收了回去。屈死的总归是女人。有城里被赶下来无依无靠的女学生,有受婆婆和丈夫虐待的年轻媳妇,也有的是倩女殉情。所以,这禹渡在镇上的吴老师考证之前,乡里人又叫做怨鬼崖,小孩子去那里玩水,大人总不放心。也还有人讲,子夜时分,总看见穿白衣服的女鬼在那里出现,唱着一支总也听不清唱词的歌谣,有点像乡里的儿歌,又像是要饭花子的花鼓调。这当然都是迷信,人往往自己被自己讲的吓着了。可这地方,确有一种水鸟,当地人叫做青头,读书人说是青鸟,能从唐诗中得到引证。这青头拖着长长的头发,自然也是乡里人的说法。这鸟儿你当然见过,个儿不大,锭蓝的身子,头顶有两根碧蓝的翎毛,长相精神,灵巧至极,非常耐看。她总歇在堤岸下的阴凉里,或是在水边长着茂密的竹林子边上,左顾右盼,从容自在。你尽可以盯住她欣赏不已,可只要一挪动脚步,即刻就飞了。《山海经》里讲的给西王母啄食的青鸟是一种神鸟,同这乡里的青头不是一回事,可也都充满灵气。你对她说这青鸟就像是女人,愚蠢的女人自然也有,这里讲的是女人中的精灵,女人中的情种。女子钟情又难得有好下场,同为男人要女人是寻快活,丈夫要妻子是持家做饭,老人要儿媳为传宗接代,都不为的爱情。这你就讲到了么妹,她专心听着。你说么妹就屈死在这河里,人都这么说,她也跟着点头,就这么傻听着,傻得让你觉得可爱。
你说这么妹也许给了人家,可婆家来领人的时候,她就不见了,跟了她的情哥哥,乡里的一个小伙子。
他也玩龙灯吗?她问。
镇上玩龙灯武斗的那伙是下面谷来村的,这小伙子家在上水旺年,相隔有五十里地,也差了好几个辈分,可当年都是上好的后生。说的是这么妹的情哥,没钱没势,家中只两亩旱地九分水田。这地方只要人手脚勤快,倒是饿不着。当然也还要没有天灾,没有兵祸,要都赶上了,一村子死他十之八九,也不是不曾有过。还是说这么妹子,这么妹子的情哥,要娶上么妹这样标致灵巧的姑娘,那点家当就不够了。么妹有么妹这样的姑娘的卖价,一付银手锅子的定钱,一挑子八个糕点盒子的聘礼,两担描金的衣柜衣箱的嫁妆,都出在买上头上。买姑娘的这主就住在水卷,现今的照相馆后面,那老房如今也早换了主人,说的是当年的老板,正房里一味只生丫头,这财东心想儿子才决定纳妾。又碰上么妹她娘这样精明的寡妇,替女儿倒也算来算去,与其跟个穷汉种一辈子田,不如上富人家去当个姨娘。经中人往来说合,花轿算是不抬了,里外的衣裳都一做得,说好了接人的日子,姑娘夜里却偷偷跑了。她只挎了个包袱,裹了几件衣服,半夜里敲她情哥哥的窗户,把这后生招了出来,那干柴烈火,当下便委身于他。又抹着眼泪,发下山盟海警,说好投奔山里,烧山开荒为生。双双来到河边渡口,望着滚滚的河水,这后生竟踌躇了,说是回家去拿把斧子,抄几样做活的家伙,不料被娘老子发觉。做老子的拿起柴禾就打,打这不孝之子,做娘的又心疼得不行,可也不能放儿子离乡背井。做老子的打来做娘的哭,哭哭闹闹天跟着就亮了。早起摆渡的还说看见过一个拎包袱的女子,后来就起了大雾。天越见亮,晨雾越浓,从河面上腾腾升起,连太阳都成了一团暗红的炭火。摆渡的加倍小心,碰上行船还算事小,叫放排的撞上可就遭殃。岸上聚集许多赶集的人,这墟场迄今少说也有三千年,三千年来赶墟场的总有人听见,雾里传来一声喊叫,刚出声又噎了回去,水声扑腾了一下,耳尖的说还不止一下哩,人又都在讲话,就什么声音也听不清了。这真是个繁忙的渡口,要不大禹也不会从这里过渡,满满的一船柴、炭、谷子、山芋、香菇、黄花、木耳、茶叶、鸡蛋和人和猪,竹篙打得弯弯的,吃水到了船沿,白蒙蒙的河面上怨鬼崖那块岩石也只是灰灰的一道影子。贫嘴的妇人会说,那天早起就听见老鸦在叫,听见老鸦叫总是不祥的征兆,那黑老鸦叫着在天上盘旋,准闻到了死人的气味,人要死未死之前先发出死亡的气息,这如同晦气,你看不见,闻不到,全凭感觉。
我带着晦气?她问。
你不过自己同自己过不去,你有种自残的倾向。你故意逗她。
才不是呢,生活就充满痛苦!你也就听见她叫唤。
10
树干上的苔藓,头顶上的树枝丫,垂吊在树枝间须发状的松萝,以及空中,说不清哪儿,都在滴水。大滴的水珠晶莹透明,不慌不忙,一颗一颗,落在脸上,掉进脖子里,冰凉冰凉的。脚下踩着厚厚的绵软的毛茸茸的苔藓,一层又一层,重重叠叠。寄生在纵横倒伏的巨树的躯干上,生生死死,死死生生,每走一步,湿透了的鞋子都呱叽作响。帽子头发羽绒衣裤子全都湿淋淋的,内衣又被汗水湿透了,贴在身上,只有小腹还感到有点热气。
他在我上方站住,并不回头,后脑勺上那三片金属叶片的天线还在晃动。等我从横七竖八倒伏的树干上爬过去,快到他跟前,还没喘过气来,他就又走了。他个子不高,人又精瘦得像只灵巧的猴子,连走点曲折的之字形都嫌费事,不加选择,一个劲往山上直窜,早起从营地出发,两个小时了,一直不停,没同我说过一句话。我想他也许用这种办法来摆脱我,让我知难而退。我拼命尾随他,距离却越拉越大了,他这才时不时站住等我一下,乘我喘息的时候,打开天线,戴上耳机,找寻着信号,在小本子上记上一笔。
经过一块林间隙地,那里设置了一些气象仪器。他查看作些记录,顺便告诉我,空气的湿度已经饱和了,这是他一路上同我说过的第一句话,算是友好的表示。前去不久,他又向我招手,让我跟他拐进一片枯死的冷箭竹丛,那里立着个用圆木钉的大囚笼,一人多高,闸门洞开,里面的弓子没有安上。他们就是用这种囚笼诱捕熊猫,然后打上麻醉枪,套一个发射无线电讯号的颈圈,再放回森林里去。他指着我胸前的照相机,我递给他,他为我拍了一张在囚笼前的照片,幸好不在囚宠里面。
在幽暗的椴木和槭树林子里钻行的时候。山雀总在附近的花揪灌丛中(左口右去)呤(左口右去)呤叫着,并不感到寂寞。等爬到二千七、八百公尺高度进入针叶林带,林相逐渐疏朗,黑体锋的巨大的铁杉耸立,枝干虬劲,像伞样的伸张开。灰褐的云杉在三、四十公尺的高度再超越一层,高达五、六十公尺,长着灰绿新叶的尖挺的树冠越发显得俊秀。林子里不再有灌丛,可以看得很远,杉树粗壮的躯干间,几株团团的高山杜鹃足有四米多高,上下全开着一蓬蓬水红的花,低垂的枝丫仿佛承受不了这丰盛的美,将硕大的花瓣撒遍树下,就这样静悄悄展现它凋谢不尽的美色。这大自然毫不掩饰的华丽令我又有一种说不清的惋惜。而这惋惜纯然是我自己的,并非自然本身的属性。
前前后后,有一些枯死了又被风雪拦腰折断的巨树,从这些断残的依然矗立的庞大的躯干下经过,逼迫我内心也沉默,那点还折磨我想要表述的欲望,在这巨大的庄严面前,都失去了言辞。
一只看不见的杜鹃在啼鸣,时而在上方,时而在下方。时而在左边,时而到了右边,不知怎么的总围着转,像要把人引入迷途,而且好像就在叫唤:哥哥等我!哥哥等我!我禁不住想起兄弟俩去森林里点种芝麻的那个故事,故事中的后娘要甩掉丈夫前妻的孩子,却被命运报复到她自己亲生的儿子身上,我又想起迷失在这森林里的两位大学生,有种无法抑制的不安。
他在前面突然站住,举手向我示意,我赶紧跟上,他猛拉了我一把,我跟他蹲下,立即紧张起来,随即也就看见前面树干的间隙里,有两只灰白带麻点的赤足的大鸟,在斜坡上疾走。我悄悄往前迈了一步,这一片沉寂顿时被空气的搏击声打破。
“雪鸡。”他说。
只一瞬间,空气又仿佛凝固了,坡上那对生机勃勃灰白带麻点赤足的雪鸡,就像根本不曾有过,让人以为是一种幻觉,眼面前,又只有一动不动的巨大的林木,我此刻经过这里,甚至我的存在,都短暂得没有意义。
他变得比较友善了,不把我甩远,走走停停,等我跟上。我和他的距离缩短了,但依然没有交谈。后来他站住看了看表,仰面望着越见疏朗的天空,像用鼻子嗅了嗅似的,然后陡直往一个坡上爬去,还伸手拉了我一把。
我喘息着,终于到了一片起伏的台地,眼前是清一色的冷杉纯林。
“该三千公尺以上了吧?”我问。
他点头认可,跑到这片台地高处的一棵树下,转过身去,戴上耳机,举起天线四面转动。我也转着看,四周的树干一样粗壮,树与树之间距离相等,一律那么挺拔,又在同样的高度发杈,也一样俊秀。没有折断的树木,朽了就整个儿倒伏,在严峻的自然选择面前,无一例外。
没有松萝了,没有冷箭竹丛,没有小灌木,林子里的间隙较大,更为明亮,也可以看得比较远。远处有一株通体洁白的杜鹃,亭亭玉立,让人止不住心头一热,纯洁新鲜得出奇,我越走近,越见高大,上下裹着一簇簇巨大的花团,较之我见过的红杜鹃花瓣更大更厚实,那洁白润泽来不及凋谢的花瓣也遍洒树下,生命力这般旺盛,焕发出一味要呈献自身的欲望,不可以遏止,不求报偿,也没有目的,也不诉诸象征和隐喻,毋需附会和联想,这样一种不加修饰的自然美。这洁白如雪润泽如玉的白杜鹃,又一而再,再而三,却总是单株的,远近前后,隐约在修长冷峻的冷杉林中,像那只看不见的不知疲倦勾人魂魄的鸟儿,总引诱人不断前去。我深深吸着林中清新的气息,喘息着却并不费气力,肺腑像洗涤过了一般,又渗透到脚心,全身心似乎都进入了自然的大循环之中,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舒畅。
雾气飘移过来,离地面只一公尺多高,在我面前散漫开来,我一边退让,一边用手撩拨它,分明得就像炊烟。我小跑着,但是来不及了,它就从我身上掠过,眼前的景象立刻模糊了。随即消失了色彩,后面再来的云雾,倒更为分明,飘移的时候还一团团旋转。我一边退让,不觉也跟着它转,到了一个山坡,刚避开它,转身突然发现脚下是很深的峡谷。一道蓝雷雷奇雄的山脉就在对面,上端白云笼罩,浓厚的云层滚滚翻腾,山谷里则只有几缕烟云,正迅速消融。那雪白的一线,当是湍急的河水,贯穿在阴森的峡谷中间。这当然不是几天前我进山来曾经越过的那道河谷,毕竟有个村寨,多少也有些田地,悬挂在两岸的铁索桥从高山上望下去,显得十分精巧。这幽冥的峡谷里却只有黑森森的林莽和峥嵘的怪石,全无一丁点人世间的气息,望着都令人脊背生凉。
太阳跟着出来了,一下子照亮了对面的山脉,空气竟然那般明净,云层之下的针叶林带刹时间苍翠得令人心喜欲狂,像发自肺腑底蕴的歌声,而且随着光影的游动,瞬息变化着色调。我奔跑,跳跃,追踪着云影的变化,抢拍下一张又一张照片。
灰白的云雾从身后又来了,全然不顾沟壑,凹地,倒伏的树干,我实在无法赶到它前面,它却从容不迫,追上了我。将我绦绕其中。景象从我眼前消失了,一片模糊。只脑子里还残留着刚才视觉的印象。就在我困惑的时刻,一线阳光又从头顶上射下来,照亮了脚下的兽踪,我才发现这脚下竟又是个奇异的菌藻植物的世界,一样有山脉、林莽、草甸和矮的灌丛,而且都晶莹欲滴,翠绿得可爱。我刚蹲下,它又来了,那无所不在的迷漫的雾,像魔术一样,瞬间又只剩下灰黑模糊的一片。
我站了起来。茫然期待。喊叫了一声,没有回音。我又叫喊了一声,只听见自已沉闷颤抖的声音顿然消失了,也没有回响,立刻感到一种恐怖。这恐怖从脚底升起,血都变得冰凉。我又叫喊,还是没有回音。周围只有冷杉黑呼呼的树影,而且都一个模样,凹地和坡上全都一样,我奔跑,叫喊,忽而向左,忽而向右,神智错乱了。我得马上镇定下来,得先回到原来的地方,不,得先认定个方向,可四面八方都是森然矗立的灰黑的树影,已无从辨认,全都见过,又似乎未曾见过,脑门上的血管突突跳着。我明白是自然在捉弄我,捉弄我这个没有信仰不知畏惧目空一切的渺小的人。
我啊喂哎喊叫着,我没有问过领我一路上山来的人的姓名,只能歇斯底里这样叫喊,像一头野兽,这声音听起来也令我自己毛骨惊然。我本以为山林里都有回声,那回声再凄凉再孤寂都莫过于这一无响应更令人恐怖,回声在这里也被浓雾和湿度饱和了的空气吸收了,我于是醒悟到连我的声音也未必传送得出去,完全陷入绝望之中。
灰色的天空中有一棵独特的树影,斜长着,主干上分为两枝,一样粗细,又都笔直往上长,不再分枝,也没有叶子,光秃秃的,已经死了,像一只指向天空的巨大的鱼叉,就这样怪异。我到了跟前,竟然是森林的边缘。那么,边缘的下方,该是那幽冥的峡谷,此刻也都在茫茫的云雾之中,那更是通往死亡的路。可我不能再离开这棵树,我唯一可以辨认的标志,我在记忆中努力搜索一路来见到过的景象,得先找到像它这样可以认定的画面,而不是一连贯流动的印象。我似乎记起了一些,想排列一下,建立个顺序,作为退回去的标志。可记忆就这般无能,如同洗过的扑克牌,越理越失去了头绪,又疲惫不堪,只好在湿淋淋的苔前上就地坐下。
我同我的向导就这样失去了联系,迷失在三千公尺以上航空测绘的座标十二M一带的原始森林里。我身上一没有这航测地图。二没有指南针,口袋里只摸到了已经下山了的老植物学家前几天抓给我的一把糖果。他当时传授给我他的经验,进山时最好随身带一包糖果,以备万一迷路时应急。手指在裤袋里数了数,一共七颗,我只能坐等我的向导来找我。
这些天来,我听到的所有迷路困死在山里的事例都化成了一阵阵恐怖,将我包围其中。此刻,我像一只掉进这恐怖的罗网里又被这巨大的鱼叉叉住的一条鱼,在鱼叉上挣扎无济于改变我的命运,除非出现奇迹,我这一生中不又总也在等待这样或那样的奇迹?
11
她说,她后来说。她真想去死,那是很容易的。她站在高高的河堤上,只要眼睛一闭,纵身跳下去!如果只跳到岸边的石级上,她木寒而栗,不敢想象脑袋进裂脑浆四溅那惨死的景象。这太丑恶了。要死也应该死得很美,让人同情,让人都惋惜,都为她哭。
她说,她应该顺河岸向上游走去,找到个河滩,从堤岸下到河滩上去。当然,不能让任何人看见,也不会有人知道,她将在夜里走进黑黝黝的河水中去,连鞋子也不脱,她不要留下痕迹,就穿着鞋向水中走去,一步步涉水,到齐腰深处,还不等水没到胸口呼吸难受的时候,河水湍急,一下子就把她卷进急流中去,卷入河心,再也飘浮不出水面,身不由己,就是挣扎,那本能求生的欲望也无济于事。最多只手脚挣扎两下,那也很快,没有痛苦,还来不及痛苦人就完了。她不会喊叫。完全绝望,而且即使喊叫也即刻呛水,人同样听不见,更无法去救。她这多徐的生命就这样无影无踪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既然无法摆脱这种痛苦,只好以死来解脱,一了百了,干干净净,死得也清白,只要是真能死得这样清清白白就好。死了之后,尸体如果搁浅在下游某个沙洲上,被水泡涨,太阳晒过,开始腐烂,让一群苍蝇去叶,她又不由得一阵子恶心。没有比死更恶心的了。她怎么都摆脱不了,摆脱不了,摆脱不了这种恶心。
她说没有人能认出她来,没有人知道她的姓名,连她住旅店登记时填写的名字都是假的。她说她家里没有任何人能找得到她,谁也想象不到她会跑到这么个山乡小镇上来,她倒是想象得出她父母是什么样子。继母朝她工作的医院里打电话准瓮声瓮气,像感冒了一样,甚至带点哭腔,而且准是在她父亲一再央求之下。她知道她就是死了,她继母也木会真哭,这家里她只是个累赘,继母有她自己亲生儿子,都老大不小的小伙子。她要回家过夜,弟弟只好搭个钢丝床在过道里睡。他们就等她那间房子,巴不得她早早出嫁。她也不愿意待在医院里,那几间给值夜班的护士休息的宿舍里,总有股消毒水的气味。一天到晚,白的床单,白的大褂,白的蚊帐,白的口罩,只有眉毛底下的眼睛才是自己的。酒精,钳子,镊子,剪子和手术刀的碰撞声,一遍又一遍洗手,整个手臂都浸在消毒液中,直到皮肤浸得发白,先失去光泽,再失去血色。在手术室工作的人长年下来,手上的皮肤如同白蜡,有一天她也会只剩下一双失去血色的手,搁在河滩上,爬满苍蝇,她又感到恶心了。她讨厌她的工作,她的家,也包括她的父亲,窝窝囊囊,只要继母嗓门一高,就没主意。你少讲两句好不好?他即使抗议也不敢声张。那你说,你把钱掉哪儿了?人没老就先胡涂了,还怎么让你身上放钱?一句能招来十句,继母的嗓门还总那样高。他就一声不吭。他碰过她的腿。在饭桌子底下,摸摸索索,继母和弟弟不在家,就他们两人,他喝多了。她原谅了他。可她又不能原谅他,那么没出息,她恨他那么软弱。她没有一个令人羡慕的父亲,一个有男子气概可以依靠的父亲,让她能引为自豪。她早就想离开这个家,一直盼望有个她自己的小家庭。可这也那么恶心,她从他裤子口袋里翻出了避孕套。她为他定期吃药,从来没让他操过心。她不能说她一见钟情就爱上他。可他是她遇到的第一个敢于向她求爱的男人。他吻了她。她开始想他。他们又遇见了,便约会。他要她,她也给了他,期待着,陶醉了。迷迷糊糊,心直跳,又害怕,还又心甘情愿。这一切都自然而然,幸福的,美好的,羞涩的,也是无邪的。她说,因为她知道,她先要爱他,也被他爱。然后会做他的妻子。将来也会做母亲,一个小母亲,可是她吐了。她说她不是怀孕,是他刚同她作爱之后,她从他脱下的裤子屁股上的口袋里摸到了那东西,他不让她翻,她还是翻出来了,她便吐了。她那天下了班,没有回到宿舍,也没吃一口东西,赶到他那里。他都没让她喘过气来,刚进门,就吻着她,就同她作爱。他说过要享受青春,享受爱,尽情的,她就在他怀里,也都答应。先不要孩子,无忧无虑,好好玩几年,攒点钱也为的游山玩水,先不置家,只要有这么间房子,他也已经有了,她只要有他,他们就疯狂,无止尽,永远永远……还来不及品味,就只剩下恶心。她止不住恶心,苦胆水翻出来了,后来就哭了,歇斯底里,她诅咒男人!可她爱他,爱过他,都已经过去了。她爱他背心上那股汗味,那怕洗净了她也闻得出来。他竟然这样不值得人爱,可以对任何女人随时都做那样的事,男人就这么肮脏!她刚刚开始的生活就也被弄得这样肮脏。像那小旅店里的床单,谁都来睡。也不换洗,散发着男人的汗臭,她不该到这种地方来!
那么,到哪里去?你问。
她说她不知道,她不明白自己怎么一个人跑到这地方来。她又说她就找这么个谁也不可能认识她的地方,就她自己一个人,沿着河岸,往上游去,什么也不想,一直走下去,到筋疲力竭,倒毙在路上……
你说她是个任性的孩子。
不!她说没有人理解她。你也一样。
你问她能同你过河吗?去河对岸,那边有一座灵山,可以见到种种神奇,可以忘掉痛苦,可以得到解脱,你努力引诱她。
她说她对家里人说的是医院里要组织一次旅行。她对医院里又说她家中父亲生病要她照看,请了几天的假。
你说她还是够狡猾的。
她说她又不是傻瓜。
12
我作这次长途旅行之前,被医生判定为肺癌的那些日子里,每天唯一可做的事情便是到城郊的公园里去走一趟。大家都说这污染了的城市只有公园里空气好些,城郊的公园里空气自然更好。城墙边的小山丘本来是火葬场和坟山,改成公园不过是近几年的事。也因为新建的居民区已经扩展到本来荒凉的坟山脚下,再不圈起来,活人就会把房子盖到山头上去夺死人的地盘。
如今只山头上还留着一片荒草,堆着些原先用来做墓碑未曾用完的石板。附近的老人每天早晨来这里打打太极拳,会会鸟儿。到九点多钟,太阳直射山头,他们又都拎着鸟笼子回家去了。我尽可以一个人安安静静,从口袋里掏出一本《周易》。看着看着,在秋日暖和的阳光下,瞌睡来了,在当中的一块石板仰面躺下,将书枕在后脑勺,默念刚刚读过那一支。阳光的热力下通红的眼睑上便现出蓝莹莹的那一支的卦象。
我本已无意读书,再多读一本,少读一本,读和不读无非一样等着火葬。我所以看起《周易》纯属偶然,我儿时的一位朋友,听说我的情况,特地来看望我,问我有什么事情他能帮忙的,于是谈到了气功。他听说有用气功治愈癌症的,又说他认识个人在练一种功夫,同八卦有关。他劝说我也练练,我明白他的好意。人既到了这地步,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我便问他能不能给我找本《易经》来,我还一直未曾读过。过了一天,他果真拿来了这本《周易正义》。我受了感动,便说,小时候,我曾经怀疑他偷了我才买的一把口琴,错怪过他,后来又找到了,问他是否还记得?他胖胖的圆脸笑了,有些不自在,说,还提这于什么?窘迫的竟然是他而不是我。他显然记得,对我还这样友善。我才觉得我也有罪过,并非只是人加罪于我。这是在忏悔吗?莫非也是死前的心态?
我不知道我这一生中,究竟是人负于我多还是我负于人多?我知道确实爱我的如我已亡故的母亲,也有憎恨我的如我离异的妻子,我这剩下的不多的日子又何必去作一番清算。至于我负于人的,我的死亡就已经是一种抵偿,而人负于我的,我又无能为力。生命大抵是一团解不开恩怨的结,难道还有什么别的意义?但这样草草结束又为时过早。我发现我并未好好生活过,我如果还有一生的话,我将肯定换一种活法,但除非是奇迹。
我不相信奇迹如同我本不相信所谓命运,可当人处于绝境之中,唯一可以指望的不就只剩下奇迹?
十五天之后,我如期来到医院,作预约的断层照相。我弟弟放心不下,一定要陪我去医院,这是我不情愿的。我不愿意在亲人面前流露感情。一个人的话,我更容易控制自己,但我拗不过他,他还是跟去了。医院里还有我一位中学时的老同学,他领我直接找到放射科主任。
这主任照例戴着眼镜,坐在转椅上,看了我病历上的诊断,又看了我那两张全胸片,说还要再拍一张侧位的胸片。他当即写了个条子,让我拿到另一处去拍,说是定影之后即刻把湿片子提来。
秋天的阳光真好。室内又特别荫凉,坐在室内望着窗外阳光照射的草地更觉无限美好。我以前没这么看过阳光。我拍完例位的片子坐等暗房里显影的时候,就这么望着窗外的阳光。可这窗外的阳光离我毕竟太远,我应该想想眼前即刻要发生的事情。可这难道还需多想?我这景况如同杀人犯证据确凿坐等法官宣判死刑,只能期望出现奇迹,我那两张在不同医院先后拍的该死的全胸片不就是我死罪的证据?
我不知什么时候,未曾察觉,也许就在我注视窗外阳光的那会儿,我听见我心里正默念南无阿弥陀佛,而且已经好一会了。从我穿上衣服,从那装着让病人平躺着可以升降的设备像杀人工厂样的机房里出来的时候,似乎就已经在祷告了。
这之前,如果想到有一天我也祷告,肯定会认为是非常滑稽的事。我见到寺庙里烧香跪拜喃喃呐呐口念南无阿弥陀佛的老头老太婆,总有一种怜悯。这种怜悯和同情两者应该说相去甚远。如果用语言来表达我这种直感,大抵是,啊!可怜的人,他们可怜,他们衰老,他们那点微不足道的愿望也难以实现的时候,他们就祷告,好求得这意愿在心里实现,如此而已。我不能接受一个正当壮年的男人或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也祷告。偶尔从这样年轻的香客嘴里听到南无阿弥陀佛我就想笑,并且带有明显的恶意。我不能理解一个人正当盛年,也作这种蠢事,但我竟然祈祷了,还十分虔诚,纯然发自内心。命运就这样坚硬,人却这般软弱,在厄运面前人什么都不是。
我在等待死刑的判决时就处在这样一种什么都不是的境地,望着窗外秋天的阳光,心里默念南无阿弥陀佛。
我这老同学等不及,敲开了暗房的门,我弟弟跟了进去,他随后又被赶了出来,只好守在出片子的窗口。一会儿,我这老同学也出来了,也到窗口去等候。他们把对死囚的关心放到对他的判决书上。这比喻也不恰当。我望着他们进出,像一个无什关系的旁观者,只心中守护着那句反反复复默念着的南无阿弥陀佛。后来,我突然听见他们惊叫起来:
“怎么?”
“没有?”
“再查查看!”
“下午只有这一张侧位胸片。”暗房里的回答没好气。
他们俩用架子夹着片于,举起来看,技师也从暗房里出来,看了一眼,随便又说了句什么,就不再理会他们了。
佛说欢喜。佛说欢喜是最先替代那南无阿弥陀佛的字句的,然后便成为皆大欢喜这更为普遍的表达。这是我摆脱绝境后最初的心态,也是最实在的幸福。我受到了佛的关照,奇迹就这样出现了。但我还只是窃喜,不敢贸然坦露。
我还不放心,捏着湿的片子又去戴眼镜的主任那里验证。
他看了片子,做了个非常戏剧化的动作,双臂扬起,说:
“这不很好吗?”
“还需不需要做?”我问的是那断层照相。
“还需要做什么?”他呵斥我,他是救人性命的,他有这样的权利。
他又叫我站到一架有投影屏的爱克司光透视机前,叫我深呼吸,叫我吐气,叫我转身,左转,右转。
“你自己都可以看见。”他指着影屏说,“你看,你看。”
事实上我什么都没看清,我头脑里一团浆糊,只看见明明暗暗的影屏上一副胸骨架子。
“这不什么都没有?”他大声呵斥,仿佛我故意同他捣蛋。
“可那些胸片上又怎么解释?”我止不住还问。
“没有就是没有了,消失了。还怎么解释?感冒、肺炎,都可能引起阴影,好了,就消失了。”
我只是没有问心境,心境会不会引起阴影?
“好好活着吧,年轻人。”他扭转靠椅,对我不再理会。
可不是,我好比检了一条新的生命,比新生的婴儿还年轻。
我弟弟骑着自行车赶紧走了,他本来还有个会。
这阳光也重新属于我,归我享受,我同我这位同学干脆在草坪边上的椅子上坐下,开始讨论起命运,人的命运又总是在用不着讨论的时候才加以讨论。
“生命就是种奇妙的东西。”他说,“一个纯粹偶然的现象,染色体和染色体的排列有多少可能,可以计算。但这一个特定的机会,落在那一个胚胎上,能预先算定吗?”他滔滔不绝,他是学遗传工程的,写毕业论文时做实验得出的结论同指导他的系主任意见不合,被系党总支书记找去谈话,他顶撞了一下,毕业后便把他分到大兴安岭的一个养殖场去养鹿。后来他费了好大的周折才弄到唐山一所新建成的大学里去教书,不料又被弄成反革命黑帮分子的爪牙被揪出来批斗。又折腾了将近十年,才落得个“此案查无”。唐山大地震前十天他刚调离了,整他的人没想到却砸死在倒塌的楼房里,半夜一个也没跑得出来。
“冥冥之中,自有命运!”他说。
而我,倒是应该想一想,我捡来的这条性命如何换个活法?
13
前面有一个村落,全一色的青砖黑瓦,在河边,梯田和山岗下,错落有致。村前有一股溪水,一块条石平平驾在溪流上。你于是又看见一条青石板路,印着深深的一道独轮车辙,通向村里。你就又听见赤脚在石板上拍打的声音,留下潮湿的脚印,引导你走进村里。又是一条小巷,像你儿时见过的模样,留在青石板上的泥水印子断断续续。你居然发现这一块块石板的缝隙下也仅泊流着溪水,从石板路下穿村而过。家家门口,都掀起一块石板,可以用水,可以刷洗,翻翻的波纹上也还有碎青菜叶子飘过,也还可以听见大门后院子里鸡啄食争斗格格在扑打。村巷里见不到一个人影,没有孩子,也没有狗,好一个清幽的所在。
屋角上射来的阳光照着一面抹了石灰的封火墙,十分耀眼,巷子里却很阴凉。一家的门楣上晃着一面镜片,镜片周围画的八卦。你站到门檐下,便发现这避邪的八卦镜正冲着封火墙的跳角,把对面挑来的晦气再反射回去。可你从这里取影拍照的话,那明亮的阳光中泛黄的封火墙同巷子里灰蓝的阴影和路上青灰的石板,不同色调的这种对比视觉上只令人愉悦,会造成一种宁静,还有那飞檐上断残的瓦片,砖墙上的裂缝,又唤起一种乡愁。或者换一个角度,拍这边的人家的大门,八卦镜片上的反光和被小孩们的屁股蹭得光亮的石头门槛,在照片中都可以拍得真真切切,而这两家世世代代的冤仇却找不到一点痕迹。
你讲的都是野蛮可怕的故事,我不要听,她说。
那你要听什么?
讲些美的人和美的事。
讲朱花婆?
我不要听巫婆。
朱花婆不同于巫婆,巫婆都是些又老又恶的老太婆,朱花婆却总是漂亮的少妇。
像那二大爷的土匪婆?我不要听那种凶残的故事。
朱花婆可是又妖烧又善良。
出了村口,沿溪涧而上,巨大的石头被山水冲得浑圆光滑。
她穿着皮鞋在这潮湿的长着舍前的石头上走,你说她注定走不远,她便让你拉住她的手。你提醒过她,可脚下还是一滑。你就手把她搂进怀里,说你并非是故意,可她说你坏,嚷着眉头,嘴角却挂着笑容,抿住的嘴唇绷得很紧你止不住去吻,她双唇即刻松弛了,绵软得又让你吃惊。你享受着她温香的气息,说是山里经常发生这样的事情,她诱惑着你,而你又受了诱惑。她于是就靠在你怀里,闭上眼睛。
你说呀。
说什么?
说朱花婆。
她专门引诱男人,在山里,山阴道上,突然一个拐弯处,往往在山岭的凉亭里……
你见到过?
当然见过,她就端坐在凉亭的石凳上,凉亭建造在山道当中,山道从凉亭里两条石凳中穿过。你只要走这山道,没法不经过她身边。一位年纪轻轻的山里的女人,穿着件浅蓝的竹布褂子,腰间助下都布锁的钮扣,领子和袖口滚的白边,扎了一坎蜡染的头巾,扎法也十分仔细。你不由得放慢脚步,在她对面的石凳上故意歇下。她若无其事扫你一眼,并不扭过头去,抿着薄薄的艳红的嘴唇,那乌黑的眉眼也都用烧了的柳条描画过。她深知自己的滋力,毫不掩饰,眼里闪烁挑逗的目光,不好意思的往往竟是男人。你倒首先不安,起身要走,在这前后无人的山阴道上,立刻被她迷了心窍。你自然知道这风流俊俏的朱花婆只能爱三分,敬七分,只能相思,不敢造次。你说这都是石匠们告诉你的,你在他们山上采石的工棚里过夜,同他们喝了一夜的酒,谈了一夜的女人。你说你不能带她去那种地方过夜,女人去了难保不惹祸,这些石匠也只有朱花婆才能制伏。他们说是凡朱花婆都会点穴,手指上的功夫可是世代相传,一双巧手专治男人治不了的疑难杂症,从小儿惊风到半身不遂,而婚丧喜事,男女阴私,又都靠她们一张巧嘴调配排解。山里碰到这种野花只看得采不得。他们说,有一回,三个后生拜把子兄弟,就是不信,山道上碰到了个朱花婆,起了邪念。哥儿三个还对付不了一个女人?三人合计了一下,一哄而上,把这朱花婆硬拖到山洞里。她毕竟是个女人,拧不过三个大小伙子,头两个干完事了,轮到这小老三。朱花婆便央求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你年纪还小,别跟他们造孽,听我的把我放了,我告诉你一个秘方,日后派得上用场,到时候足够你正经娶个姑娘,好好过日子。小伙子将信将疑,人到底年轻,见女人弄成这样,倒也动了测隐之心,把她放过了。
你是冒犯了,还是也把她放了?她问。
你说你起身走了,又止不住回头再看一眼,就看见了她那边面颊,一朵艳红的山茶花插在鬓角,她眉梢和唇角都闪亮了一下,像一道闪电,把个阴凉的山谷突然照亮,你心头火热,跟着跳动了一下,立刻明白你碰到了一位朱花婆。她活生生端坐在那里,浅蓝的竹布褂子下耸起结实的胸脯,手臂还挽着个竹篮,篮子上盖条崭新的花毛巾,脚上穿的也是双蓝布贴花的新鞋,分明得如同剪纸的窗花。
你过来呀!她向你招呼。
她坐在石头上,一手拎着她那高跟皮鞋,一只赤脚在滚圆的卵石上小心试探,清亮的溪水里洁白的脚趾蠕动,像几只肉虫子。你不明白事情是怎么开始的,你突然把她的头按倒在水边的野苍蒲上,她挺直了身腰,你摸到了她脊背上胸罩的搭扣,解开了的浑圆的乳房在正午的阳光下白得透亮。你看见那一颗粉红挺突的乳头,乳晕下细小的青筋都清清楚楚。她轻轻叫了一声,双脚滑进水里。一只黑色的鸟儿,白的脚趾,你知道这鸟儿叫伯劳,就站在溪涧当中一块像乳房一样浑圆灰褐色的岩石上,石头边缘映着溪水翻翻的闪光。你们都滑进水里,她直惋惜弄湿了裙子,而不是她自己,润湿的眼睛像溪水中反映的阳光,闪闪烁烁。你终于捕捉住她,一头顽强挣扎的小野兽在你怀里突然变得温顺,无声哭了起来。
这黑色的伯劳,白的脚趾,左顾右盼,频频翘起尾巴,一只蜡红的像上下点动。你刚走近,就起飞了,贴着溪流,在前面不远的一块岩石上停下,依然转过身来,再冲着你,点头摆尾。逗你走近了再飞起,并不远去,依然在前面等你,咭……咭……细声尖叫。这黑色的精灵,那就是她。
谁?
她的灵魂。
她又是谁?
你说她已经死了,那些杂种带她夜里到河里去游泳,都回来了,说是上岸以后,才发现只少了她。全是鬼话,可他们都这么说,还说可以验尸,不信尽管去找法医。她父母不同意,忍受不了,女孩子死的时候刚十六周岁。而你当时比她还小,可你知道那全是预谋。你知道他们不止一次约她夜里出去,把她堵在桥墩下,一个个从她身上路过去,再碰头交流经验。他们笑话你不吃不摸才是傻瓜。他们早就预谋,要得到她。你不只一次听见他们污龌的谈论,都提到她的名字。你偷偷告诉过她,夜里当心不要跟他们出去。她也同你说过,她害怕他们。可她又不敢拒绝,还是去了。她太胆小,你不也怕?你这个懦夫!就是这些杂种把她害了,又不敢承认。可你也不敢揭发,多少年来,她在你心头,像个噩梦。她的冤魂木让你安宁,总显现成各种模样,而她从桥墩下出来那一回模样,却总也不曾改变。她总在你前面,咭……咭……这黑色的精灵,白趾红唇的伯劳。你拉住荆条,抓住石缝里一棵黄杨的根,从溪涧里爬了上来。
这里有路,从这里上来,你说你拉住她的手,叫她用脚抵住石头。
她叫了一声。
怎么啦?
歪脚了。
穿这高跟鞋就没法爬山。就没准备爬山。
可既然进山了,就准备吃苦吧。
14
这鸡肠小巷里的老房子楼上,从窗户里望出去,可以看见一片片瓦顶,歪歪斜斜,相互连接,没个尽头。
还可以望见两个屋脊之间冒起的小阁楼的窗户,窗户下的屋瓦上晒着鞋。这小房间里放了一张硬木的雕花架子床,挂着蚊帐,一个镶着圆镜子的红木衣柜,窗口放了张藤靠椅,门边上还有一条凳子。她让我同她在这窄条凳上坐下,房里几乎就没有可以走动的地方。我同她前一天晚上才认识,在一位记者朋友家里,我们一起抽烟、喝酒,聊天,说到有关性的玩笑,她也毫不避讳,在这小山城里,显得很新潮。后来谈到我这事情,我那位朋友便说,这事需要女人家作向导。她答应得很爽快,果然领我来了。
她在我耳边窃窃说着本地方言,急切告诫我:“她来了你要请香,清香还要下跪三叩头,这些规矩你可要做的啊。”那声调和举止全都还原为本地的女人家了。同她挨着,挤在又短又窄的条凳上,我顿时觉得很不是滋味,像是在这小县城里有了个私通的女人,这里人人又都相识,就只能到这种地方来偷情。我闻到了一种脚菜的酸臭味。可这房里一尘不染,连那当中一小块地板都擦洗得露出了水头的本色,门板后面也贴的是干干净净的糊墙纸,这房里就没有放膨菜坛子的地方。
她头发碰着我的脸,凑在我耳边说:
“来了!”
先进来的是一位刚过中年的胖妇人,跟着进来了一位老女人。胖妇人解下围裙,排了择衣衫,那衣衫虽然洗褪了色,却也干净。她刚从楼下做完饭上来。后进来的那瘦小的老女人朝我们点了点头,我这位女友便立刻提醒我:
“你跟她去。”
我起身跟随她到楼梯边上,她拉开一扇不显眼的小门,进去了。里面是一间极小的房间,只放了一张桌子,设了个香案,供着太上老君、光华大帝和观世音菩萨的牌位,案下上供着糕点,水果,清水和酒。板壁上下挂了许多红布做成的镶着黑边或黄色犬牙的旗帜,都写着求吉利祛灾祸的话。阳光从屋顶上一片明瓦透了进来,一注点燃的香烟在光柱中冉冉上升,造成一种禁声的气氛,我也才明白我这位女友为什么一进房里便在我耳边私语。老女人从香案下面的格档里取出一扎黄婊纸包着的线香,我便按照我那位女友预先的嘱咐,立即塞给她一元钱,接过香来,在她用火柴点燃的纸媚子上再把香烧着,双手握住,跪到香案前的蒲团上,着实拜了三拜。老女人朝我抿了一下瘪嘴,表明赞许我这分虔诚,接过香去,分成三束,插进香炉里。
回到房里,胖女人已经收拾停当,端坐在藤靠椅上,垂着眼皮,通神的灵姑看来是她。老女人坐在另一头的床沿,同她低声说了几句话,转而便向我这位女友问我的生辰八字,我说了我阳历的生日,阴历的日子记不清了,但可以推算。老女人又问我出生的时辰,我说我父母双亡,已无从知道。那老女人显得非常为难,同灵姑又低声商量。灵姑说了一句什么,我明白那意思是说不要紧的。然后,她双手放在膝盖上,闭目静坐。她背后窗外屋瓦上落下一只鸽子,咕咕打鸣,颈脖子上一圈闪着紫色光泽的羽毛蓬松起来,我自然明白那是只公鸽子在发情。这灵姑突然倒抽一口气,鸽子飞走了。
我看见屋瓦总有种惆怅,披鳞含接的屋瓦总唤起我童年的记忆,我想到了雨天,雨天屋角的蜘蛛网上沾着透亮的水珠,在风中哆嚷,就又联想到我不知道为什么来到这世界上,屋瓦有一种魔力,能削弱人,让人无法振作。我有点想哭,可我已经不会哭了。
灵姑又硬噎了一声,想必是神灵附体。她不断打噎,排除胃气。她居然有那么多胃气可以排除,我就止不住也想打喀。可我没有敢打,只硬噎在胸中,怕败坏了她的情绪,误认为我特地来同她捣蛋,拿她开心。我确实诚心诚意,尽管我并不真信。她止不住噎越打越频繁,全身开始抽搐,也不像放意做作。她身上这种自发的抽搐,我想也许是静坐时气功的效应,浑身直颤,手指突然指向空中,也就是说,冲我而来。可她眼睛依然紧闭,十指张开,十指中的两个食指,又都分明冲着我。背后是板壁,我无处可退,只得挺直了腰杆。我没敢看我那位女朋友,她肯定比我更加恭敬,尽管她来是陪我算命。藤靠椅在这胖女人身躯的摇晃下叽咕叽咕不断出声,她语义含糊念着咒语,说的大概是王母娘娘天地君亲神灵的灵筒屋里一棵松足踏天轮地轮牛鬼蛇神统统打杀百无禁忌,她越说越快,越来越急促,这确实要一番功夫,我相信她已经入境了。老女人耳朵凑近她,听完,沉下脸对我说:
“你这人流年不利,可要当心啊!
灵姑还继续满前咕咕,词句已全然听不清了。老女人又解释道:
“她说,你遇到了白虎星!
我听说白虎指的是一种非常性感的女人,一旦被缠住,便难以解脱。我倒巴不得有被这种女人纠缠的福气,问题是能否逃脱厄运。老女人摇摇头说:
“你这险境难得逃脱了。
我看来不是个幸运的人,也似乎没有过十分幸运的事。我盼望的总实现不了,不指望的倒屡屡出现。这一生中总劫数不断,也有过同女人的纠纷和烦恼,对了,也受到过威胁,倒并不一定来自女人。我同准其实也没有实实在在的利害冲突,我不知道我妨碍过谁,只希望人也别妨碍我。
“你眼前就有大灾大难,你被小人包围了,”老女人又说。
我也知道小人是什么东西,《道藏》中就有过描述,这些叫三尸的赤身裸体的小人平时寄生在人的身体里,躲在咽喉下,吃人的唾液,还专等人打吨的时候偷上天庭,向上帝报告人的罪行。
老女人还说有眼中流血的恶人要惩治我,我就是烧香还愿也难逃脱。
胖女人已经从藤椅上滑坐到地上,在地板上打滚,怪不得地板都擦这么干净,我即刻又觉得我这思想不洁才招致她的诅咒。而她还就诅咒我,说包围我的白虎达九头之多。
“那我还有救吗?”我望着她问。
她口吐白沫,眼白翻出,神情可怕,多半是自己对自己实行催眠,已经进入歇斯底里状态。房里没有地方足够她滚,身体都碰到我的脚。我连忙抽回脚,站了起来,望着这女人疯狂滚动的肥胖的身躯,不由得有种恐惧,不知是对自己命运的恐惧还是被她诅咒得害怕了,我花钱戏弄她终究会得到惩罚,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有时候也确实令人惧怕。
灵姑还不断前呐,我转而问那老女人是什么意思。她只摇头不再解说了。我就看见脚下这堆肥胖的身躯抽搐着,渐渐弓起了背,又慢慢收缩在藤椅脚下,像一头受伤了的动物。人其实就是这么种动物,受了伤害会特别凶狠,这不是东西的人让人畏惧的又是人的癫狂,人一旦癫狂了就又被绞杀在自己的癫狂里,我想。
她长长舒了口气,声者在喉管里含糊滚动,又有些像野兽的呻吟。她依然闭着眼睛,随后摸索着站了起来,老女人赶忙上前去扶,帮她在藤椅上坐下。我相信她确实歇斯底里发作了一通。
她的感觉并不错,我来寻开心,她就该报复,诅咒我的命运。倒是陪同我来的这位女友甚为着急,同老太婆商量,问能不能替我做一个会,为我烧香还愿。老女人又问灵姑,灵姑含含糊糊说了些什么,依旧闭着眼睛。老女人便解释说:
“灵姑说了,你这会也做不好的。”
“我多买些香烛呢?”我问。
我这位女友便问老女人要多少钱?老女人说二十元。我想无非等于请朋友上饭馆吃顿饭,更何况为的是我自己,立刻答应了。老女人又同灵姑商量了一会,回答我说:
“做也做不好的。”
“那我就没法逃脱厄运了?”我问。
老女人把我这话也传达过去,灵姑又摘咕了一句,老女人说:
“那就要看啊。”
看什么?看我的虔诚?
窗外传来鸽子的打鸣声,我想那只公鸽子一定跳到了母鸽子身上。我也还是得不到宽恕的。
15
村口那棵乌柏树霜打过了,叶子变得深红,树下依锄站着个面色死灰的男人。你问他这叫什么村子?他两眼直勾勾望着你,不作回答。你转身对她说这家伙是盗墓的,她忍不住直笑。等走过了,她在耳边也对你说,是水银中毒的缘故。你说他盗墓时在墓道里待得太久,两人一伙,另一个中毒死了,就剩下他还活着。
你说,他太爷一辈就干的这个,他太爷的太爷也干这行,这行当只要祖上有人干过,洗手也难。又木橡抽鸦片,到头来倾家荡产,盗墓的却无本万利,只要狠下心来,下得了手,捞着一回,世世代代跟着上痫。你对她这般说着,好生快活。她挽住你手,也百依百顺。
你说他太爷的太爷的太爷,那时候乾隆皇帝出巡,各地官员谁不巴结圣上?千方百计不是挑选当地的美女,就收罗前朝的珍宝。他太爷的太爷的太爷他爸,祖上只两亩薄田,农忙下田,闲时熬他几斤糖稀,染上各种颜色,做成糖人挑副担子去远近村镇上叫卖。做个小娃娃的鸡巴叫子,做个猪八戒背媳妇,又能有好大的赚头?他太爷的太爷的太爷小名叫李三,整天游游逛逛,无心学做精人,却开始想背媳妇那事,见妇人家就答讪,村里人又都叫他皮漏。有一天村里来了个蛇郎中,拿着竹筒、通条和铁钩子,背着个装蛇的布口袋,在坟头间乱钻。他觉得好玩,便跟上这蛇郎中,替他拿个家伙。这蛇郎中也就给他一颗黑头屎样的蛇药,让他含在嘴里,甜丝丝的,倒也清凉润嗓。跟了半个月下来,他也就看出了门道,人拿蛇是幌子,挖墓是真。这郎中也正想找个帮手,他就这样发迹了。
这李三再回到村里来,头上戴顶黑缎子瓜皮帽,还缀了颗翡翠顶子,自然也是旧的,乌伊镇街上陈大麻子的当铺里弄来的便宜货,说的是镇上那条老街还没有被长毛烧掉的时候。他着实神气了一番,用村里人的话说,叫抖起来了,跟着就有人跨进地家门槛,向他老头子提亲。他随后讨了个小寡妇,也弄不清是那小寡妇先勾搭的地,还是他先把小寡妇弄上了手。总归,他竖起大拇指说,乌伊镇下街头那桃红灯笼的喜春堂他李三也不是没逛过,出手就一锭白花花的银子,他当然不会说那银子在墓穴里叫石灰雄黄水早浸得发黑,多亏他在鞋帮子上使劲擦了又擦。
那墓在落凤坡东二里一个乱石岗上,雨后,有一股水直往一个洞子里流,叫他师傅发现了。洞越捅越大,从下午到天将黑时分,挖得刚能钻进一个人,自然是他先进去。爬着爬着,他奶奶的,人就掉了下去,把他的魂都吓掉了一半。泥水中居然摸到好些坛坛罐罐,一不做二不休,他统统砸了。还有一面铜镜,是他从朽得像豆腐渣样的棺材板里摸出来的,竞乌亮的木生一点铜绿,给娘儿们梳头那真叫棒。他说他要有半句谎话就是狗养的?可惜都叫他师傅那老家伙弄走了,只给了他一包银子。吃一回黑,长一回乖,摸出门道他自己也能干。
你便来到了这村中的“李氏宗祠”,门帽上有块早先的鹤鹿松梅的石刻安在这新修的门垛上。你推开虚掩的大门,立刻有个苍老的声音问你做什么?你说来看看的,廊度下的一间房里便出来了一位矮小而并不萎缩的老者,看守宗祠显然也是一分荣耀的差事。
他说这外人不让看的,说着便推你出去。你说你也姓李,这宗族的后裔,多少年在外漂泊,如今回来看望故里。他蹩着白毛滋生的眉头,从上到下打量你一番。你问他知道不知道这村里早年有个盗墓的?他脸上的折皱加深了一层,一副叫人痛苦的表情,回忆又多半少不了痛苦,你不知道他是搜索记忆还是在努力辨认,你总之不好意思再看他这张变形了的老脸。他含糊嘟嚷了好一阵子,不敢贸然相信这穿旅游鞋而不穿麻鞋的子孙,半天终于哦哦的说出一句,不是死了吗?也不知是谁死了?总归是老子而不是儿孙。
你说这李家的子孙在外国都发了横财,他嘴张得就更大,终于让开,弯下腰,恭恭敬敬,领你来到宗词堂下,像一个老的管家。他早先就穿的皂鞋,提着钥匙,说的是这词堂还没有改作小学校的时候,现今又改了回来,小学校倒另挪了地方。
他指着出土文物样的那块横匾,漆皮剥落,可“光宗耀祖”那墨他意酣的楷书却毫不含糊。横匾下方有个铁钩,当然是挂宗谱的地方,只不过平时不拿出来张挂,归村长他老爹保存。
你说那是抹在黄绿于上一幅中堂样的卷轴,他说一点不错,一点不错。土改分田时烧掉了一回,后来又偷偷重修了一张,藏在阁楼上,清查成份的那阵子拆了楼板搜了出来,又烧了一回。现今这张还是李氏三兄弟凭记忆拼凑,找到小学校的老师毛娃儿他爸新修的,毛娃儿也已经有八岁的闺女了,还想要个儿子。现今不是生育都要计划吗?生第二个罚款不说,户口都不给上!你说可不是吗,又说你想看看这张宗谱。他说一准有你,一准有你,这村里姓李的人家都修了进去。还说只有三户外姓,也都娶过李家的姑娘,要不,休想在村里待住。不过外姓人总归是外姓人,而妇人家一概都上不了这谱。
你说这你都明白,唐太宗李世民做皇帝之前就有了这姓氏,这村里的李家且不去牵扯是不是皇亲,祖上当将军和司马的可大有人在,不是只出盗墓的人。
从饲堂出来你就被小娃儿们围住,不知打那儿冒出来的,一十好几。你走到哪里,他们跟到哪里,你说他们是一群跟屁虫,他们一个个都跟着傻笑。你举起相机,他们轰的就跑。只有个娃娃头站出来,说你相机里没有胶卷,你可以打开来看。这是个聪明的小子,细条个儿,像水中的白条,领着这群小鱼。
“喂,有什么好玩的地方?”你向他发问。
“大戏台,”他回答你说。
“什么大戏台?”
他们就跑进一条小巷里。你跟踪他们,巷口的屋角有块基石,刻着“泰山石敢当”的字样。你永远也弄不明白这行文字的准确含意,如今也未必有人能说得清楚,总之,这都同你童年的记忆联系在一起。在这条只容得人挑一担水桶走过的空空的小巷里,你又听见那一双赤脚拍打着洒上水迹的青石板僻僻拍拍清脆的声响。
你穿过巷子出来,突然面对一片铺满稻草的晒场,空中弥漫一股新收割的稻草甘甜的清香。晒场的尽头果真有一个旧戏台子,用整根的木料构架的,台面有半人多高,也堆满了成捆的稻草。这群小猴子沿着柱子爬了上去,又从上面跳到晒场里,在稻草堆里翻着筋斗。
四面通风的舞台四根大柱子撑着个飞檐跳角的大屋顶,顶上几根横梁当年想必用来挂旗旗,灯笼和要把戏的绳索,柱子和横梁都曾经有过彩绘,颁子和漆皮如今已经剥落。
这里演过戏,杀过头,开过会,庆贺过,也有人下过跪,也有人叩过头,到收割的时候又堆满稻草,娃娃们总爬上爬下。当年也爬上爬下的娃儿们老的老了,死的死了,上了宗谱和没上宗谱的都弄不清楚,凭记忆拼凑的谱系又是否原样?有谱与无谱到头来也无甚差别,只要没高飞远走,就都得种田吃饭,剩下的又只有孩子和稻草。
戏台对面有座庙,在砸毁了的老庙址上如今又新盖了起来,重彩夺目。朱红的大门上绘的一青一赤两位门神,手执刀斧,眼若铜铃。粉墙上墨笔写着:华光庙再建乐助录金名单开列如下:某某某一百元,某某某一百二十元,某某某一百二十五元,某某某五十元,某某某六十元,某某某二百元……最后的落款:灵岩老中青代表公布。
你走了进去,殿内华光大帝脚下,一排老妇人或站或跪,全都一身上下青衣青裤,又都没有牙,站着的跪下,跪下的起立,纷纷烧香礼拜。这华光大帝长个光滑的脸蛋,阔脸方腮,一派福像,香烟线绕之中,显得越发慈祥。他面前的条案上还放的笔墨砚台,一副文官办公事的样子。放烛台和香炉的供桌上垂下一幅红布,用五彩丝线绣着“保国佑民”的字样。帐慢和华盖之上,一块乌黑的横匾写着“通天显应”,边上有一行小字,“灵岩士民供奉”,就说不清是哪年哪月留下的骨董。
你倒是确认了这地方叫灵岩,想必就真有这么个灵异的去处,证明你奔灵山而来并没有错。
你问这些老婆婆,她们都张着没牙的瘪嘴,发出丝丝丝丝的声音,没有一个说得清去灵芝的路。
“在这村子边上?
“是是斯斯……”
“离村子不远?
“斯斯希希……”
“要拐个弯?
“希希奇奇……”
“还有二里路?
“青奇稀稀……”
“五里路?
“稀稀奇奇……”
“不是五里是七里?
“稀是奇是稀是斯……”
有一座石桥?没有石桥?就顺着溪涧进去?还是走大路的好?走大路就远了?绕点路心里明白?心里明白了一找就到?要紧的是心诚?心诚就灵验?灵验不灵验全在运气,有福之人无须去找?这就叫踏破铁鞋无处寻,寻来全不费功夫!说这灵岩无非是顽石一块?不好这么说的,那么该怎么说?这不好说是不好说还是不能说?就全看你了,你看她是什么模样就什么模样,你想是个美女就是个美女,心里中了邪恶就只见鬼怪。
16
我走了一天的山路,到大灵岩的时候,天还没全黑。沿着一条很长的峡谷进去,两边都是陡峭的深褐的岩壁,有水流的地方才长些暗绿的兽药。落日的余晖映在山谷尽头山脊的岩壁上,赤红得像一片火焰。
岩壁底下,水杉林子后面,几棵千年的老白果树下,有一座由寺庙改成的招待所,也接待游客。从山门进去,淡黄的白果树叶落了一地,没有人声。我一直转到楼下左边的后院里,才找到一位在刷锅的炊事员。我请他开饭,他头也不抬,说已经过了吃饭的时间。
“晚饭通常这里开到几点?”我问。
“六点。
我让他看表,这会才五点四十分。
“向我讲没有用,你找管理员去,我只凭饭票子开饭。”他依然刷地的锅。
这一大座空楼里回廊曲折,我又转了一遍,还是没找到人,只好大声喊:
“喂,到底有人值班没有?”
好几声之后,才有个懒洋洋的声音答应。然后响起了脚步声,一位穿白褂于制服的服务员出现在走廊里,收了房钱,饭费和钥匙的押金,给我开了个房间,把钥匙交给我便走了。晚饭只有一盘剩菜和凉得没有一点热气的鸡蛋汤,我后悔没有在她家住下。
我从龙潭出来,在山路上遇上她的。她挑着两大捆铁芒额,穿的花布单衣裤,在前面悠悠走着。下午两三点钟光景,深秋的太阳还是很有热力,她背上汗湿了,衣服贴在脊椎的那道沟槽上,挺直的脊背只腰肢扭动,我紧跟在她后面。她显然听见我的脚步,把带铁头的针担转了个角度好让我过去,可插在针担上大捆的铁芒藏还是把狭窄的山道挡住。我说:
“木要紧,你走你的。”
后来要过一条小溪,她把担子歇下来。于是我便看见了她红扑扑的腮帮子上贴着汗湿的鬓发,厚厚的嘴唇,孩子气的脸,而胸脯却耸得挺高。
我问她几岁了?她说她十六,并没有山里姑娘见到生人害臊的样子。我说:
“你一个人走这山路不害怕吗?这前后都没人,也望不到村庄。”
她望了望插在铁芒额里带铁尖的扦担,说:
“一个人走山路的时候,带一根棍子就够了,用来赶狼。”
她还说她家不远,山洼子那边就是。
我又问她还上学吗?
她说她上过小学,现在她弟上学。
我说你爸为什么不让你继续读书?
她说她爸死了。
我问她家还有什么人?
她说还有她妈。
我问这一担怕有百十来斤吧?
她说打不到柴禾,就靠它烧火。
她让我走在前面。刚翻过山岗,就看见路边一幢孤零零的瓦屋,坐落在山坡边上。
“赌,那门前种了棵李树的就是我家,”她说。
那树的叶子差不多落尽了,剩下的几片橙红的叶片在赤紫色的光洁的枝条上抖动。
“我家这李树特别怪,春天已经开过一回花了,秋天又开了一次,前些日子那雪白的李花才落尽。可不像春天,一颗李子也没结,”她说。
到了她家路边,她要我送去喝茶。我从石阶上去,在门前的磨磐上坐下。她把铁芒获挑到屋后去了。
一会儿,她推开掩着的正中的大门,从堂屋里出来,提了把陶壶,给我倒了一大蓝边碗茶。那壶想必偎在灶火灰里,茶水还是滚热的。
我靠在招待所房里棕绷子床上,觉得阴冷。窗户关着,这二层楼上,四面都是板壁,也还透着寒气,毕竟是山谷里深秋的夜晚。我又想起了她给我倒茶的时候,看我双手托着碗,朝我就笑了。她嘴唇张开着,下唇很厚,像肿胀了似的,依然穿着汗湿了的单褂子。我说:
“你这样会感冒的。”
“那是你们城里人,我冬天还洗冷水呢,”她说,“你不在这里住下?”她见我愣住了,立刻又说,“夏天游客多的时候,我们这里也住客。”
我便由她目光领着,跟她进屋里去。堂屋的板壁上,半边贴满了彩印的绣像连环画樊梨花的故事。我小时候似乎听说过,可也记不起是怎样一回事了。
“你喜欢看小说?”我问,指的当然是这类章回小说。
“我特别喜欢听戏。”
我明白她指的是广播里的戏曲节目。
“你要不要擦个脸?我给你打盆热水来?”她问。
我说不用,我可以到灶屋里去。她立刻领我到灶屋里,操起个脸盆,手脚麻利,就手从水缸里勺了一勺水,擦了擦脸盆,倒了,从灶锅里又勺了一瓢热水,端到我面前,望着我说:
“你到房里去看看,都于干净净呢。”
我受不了她湿润的目光,已经决定住下了。
“谁呀?”一个女人低沉的声音,来自板壁后面。
“妈,一个客人,”她高声答道,又对我说:“她病了,躺在床上,有年把了。”
我接过她递来的热手巾把子,她进房里去了。听见她们低声在南响咕咕说话。我擦了擦脸,觉得清醒些了,拎上背包,出门,在院子里磨盘上坐下。她出来了,我问她:
“多少水钱?”
“不要钱的,”她说。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零钱塞在她手里,她拧着眉心望着我。我下到路上,等走出了一段路才回头,见她还捏着那把钱站在磨盘前。
我需要找个人倾吐倾吐,从床上下来,在房走动。隔壁的地板也有响声。我敲了敲板壁,问:
“有人吗?”
“谁?”一个低沉的男人的声音。
“你也是来游山的?”我问。
“不,我是来工作的,”他迟疑了一下说。
“可以打扰你一下吗?”
“请便。”
我出门敲他的房门,他开了门,桌上和窗台上摆着几张油画速写,他胡子和头发都很久没有梳理了,也许这正是他的打扮。
“真冷!”我说。
“要有酒就好了,可小卖部没人,”他说。
“这鬼地方!”我骂了一句。
“可这里的姑娘,”他给我看一张女孩头像的速写,又是厚厚的嘴唇,“真性感。”
“你是说那嘴唇?”
“一种无邪的淫荡。”
“你相信无邪的淫荡吗?”我问。
“没有女人是不淫荡的,但她们总给你一种美好的感觉,艺术就需要这个。”他说。
“那你不认为也有无邪的美吗?”
“那是人自己欺骗自己?”他说得很干脆。
“你不想出去走走,看看山的夜景?”我问。
“当然,当然,”他说,“可外面什么也看不见,我已经去转过了。”他端详那厚厚的嘴唇。
我走到院子里,从溪涧升起的几棵巨大的白果树将楼前路灯的灯光截住,叶子在灯光下变得惨白。我回转身,背后的山崖和天空都消失在灯光映照得灰蒙蒙的夜雾中,只看得到灯光照着的屋檐。被封闭在这莫名其妙的灯光里,我不禁有点晕眩。
山门已经关上。我摸索着拔开了门栓,刚跨出去,立刻陷入黑暗中,山泉在左近哗哗响。
我走出几步后再回头,山崖下灯光隐约,灰蓝的云雾在山巅钦绕。深涧里有一只蟋蟀颤禁禁嘶鸣,泉声时起时伏,又像是风,而风声却在幽暗的溪涧中穿行。
山谷中弥漫着一层潮湿的雾气,远处被灯光照着的白果树粗大的树干的侧影在雾气中变得柔和了。继而,山影逐渐显现,我落在由峭壁环抱的这深谷之中。黝黑的山影背后泛出幽光,可我周围却一片浓密的黑暗,而且在渐渐收缩。
我抬头仰望,一个黑影庞然拔地而起,凌空俯视,威慑我。我看出来了,当中突起的是个巨大的兀鹰的头,两翅却在收拢,似乎要飞腾起来,我只能屏息在这凶顽的山神巨大的爪翼之下。
再往前,进入到两旁高耸的水杉林子里就什么也看不见了。黑暗浓密得浑然成为一堵墙,再走一步似乎就要碰上。我禁不住猛然回头。背后的树影间透出一点微乎其微的灯光,迷迷糊糊的,像一团不分明的意识,一种难以搜索的遥远的记忆。我仿佛在一个不确定的地方观察我来的那个去处,也没有路,那团未曾涌灭的意识只是在眼前浮动。
我举起手想测验一下自身的存在却视而不见。我打着打火机,这才看见了我过高举起的手臂,像擎着个火炬,而这火苗随即熄灭了,并没有风。四下的黑暗更加浓重,而且漫无边际,连秋虫断断续续的嘶鸣也暗哑了。耳朵里都充满了黑暗,一种原始的黑暗,于是人才有对火本能的崇拜,以此来战胜内心对黑暗的恐惧。
我又打着打火机,那跳动的微弱的光影旋即被无形的阴风扑灭。这蛮荒的黑暗中,恐惧正一点点吞食我,使我失去自信,也丧失对方向的记忆,再往前去,你将掉进深渊里,我对我自己说。我立刻回转,已经不在路上。我试探几步,林间一条栅栏样的微弱的光带向我显示了一下,又消失了。我发现我已到路左边的林子里,路应该在我的右边。我调整方向,摸索着,我应该先找到那灰黑突兀的鹰岩。
一团匍匐着的迷迷蒙蒙的雾露,又像一条垂落在地上的带状的烟,其间,有几星灯光闪烁。我终于回到了黑压压的兀立的鹰岩底下,可我突然发现,两侧垂下的翅翼当中,它灰白的胸脯又像一位披着大塑的老妇人,毫不慈祥,一副巫婆的模样,低着头,大学里露出她干枯的躯体,而她大衣底下,竟还跪着个裸体的女人,赤裸的脊背上有一条可以感觉到的脊椎槽。她双腿跪着,面向披着黑大衣的恶魔在苦苦哀求,双手合掌,肘部和上身分开,那赤裸的身腰就更分明了,面貌依然看不清楚,可右脸颊的轮廓却姣好而妩媚。
她散开的头发长长垂在左肩和手臂上,正面的身腰就更加分明。她依然跪着,跪坐在自己腿上,低垂着头,是一位少女。她恐惧不已,像是在祈祷,在恳求,她随时都在变幻,此刻又还原为前一个年轻的女人,合掌祈求的女人,可只要转过身来就又成了少女,形体的线条还更美,左侧的腰部上的乳房的曲线闪现了一下,就又捕捉木到了。
进了山门,黑暗全消失了,我又回到这次蒙蒙的灯光下。从溪涧伸起的几棵老白果树上还未脱尽的叶子,映照得失去了颜色,只有灯光照着的走廊和屋檐才实实在在。
17
你走到村子的尽头,有一个中年女人,长袍上扎着个围裙,蹲在门前的溪水边,用刀子在刮一条条比手指长不了许多的小鱼。溪水边上燃着松明,跳动的火光映着明晃晃的刀子。再往前去,便是越见昏暗的山影,只在山顶上还剩一抹余霞,也不再见到人家。你折了回来,也许就是那松明子吸引你,你上前去打听可否在她这里留宿。
“这里常有人米歇脚。”这女人就看透了你的意思,望了望你带来的她,并不多话,放下刀,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进屋里去了。她点亮了堂屋里的油灯,拿着灯盏。你跟在她后面,楼板在脚下格支格支作响。楼上有一股稻草的清香,新鲜的刚收割的稻草的香味。
“这楼上都是空的,我抱被子去,这山里一到夜间就冷。”她把油灯留在窗台上,下楼去了。
她说,她不愿意住在楼下,她说她害怕。她也不肯同你睡在一间房里,她说她也怕。你于是把灯留给她,踢了踢堆在楼板上的稻草,到隔壁屋里去。你说你不爱睡铺板,就喜欢在稻草上打滚。她说她同你头对着头睡,隔着板壁可以说话。板壁上方的隔断没有到房顶,看得见她房里搭在屋梁的木板上的一圈灯光。
“这当然很别致,”你说。
房主人抱来了被子。她又要热水。
老女人拎了一小木桶的热水上来。随后,你便听见她房门门栓插上。
你赤膊,肩上搭条毛巾,下到楼下,没有灯光,也许是这人家唯一的那盏煤油灯已留在楼上她房里了。厨房里的灶火前,你见到女主人。那张一无表情的脸被灶膛里的火光映照得柔和了,柴草哗剥作响,你闻到饭香。
你拎了个水桶,出门下到溪涧里去。山巅上最后一抹霞光也消失了,暮色迷蒙,掀翻的水纹中有几处光亮,头顶上的星星显露出来,四下有几只蛙鸣。
对面。深深的山影里,你听见了孩子们的笑声,隔着溪水,那边是一片稻田。山影里像是有一块打谷场,孩子们兴许就在打谷场上捉迷藏。这浓黑的山影里,隔着那片稻田。一个大女孩呵呵的笑声就在打谷场上。那便是她。就活在你对面的黑暗里,遗忘的童年正在复活。那群孩子中的一个,将来哪一天,也会回忆起自己的童年。那调皮的尖声鬼叫的嘎小子的声音,有一天也会变得粗厚,也会带上喉音,也会变得低沉。那双在打谷场的石板上拍打的光脚板也会留下潮湿的印迹,走出童年,到广大的世界上去。你就听见赤脚拍打青石板的声音。一个孩子在水塘边上,拿他奶奶的针线板当拖船。奶奶叫了,他转身拔脚就跑,赤脚在石板上拍打的声音那样清脆。你就又看见了她的背影,拖着一条乌黑的长辫子,在一条小巷子里。那乌伊镇的水巷,冬天寒风也一定挺冷。她挑着一担水,碎步走在石板路上,水桶压在她未成年的俏瘦的肩上,身腰也很吃力。你叫住了她,桶里的水荡漾着,溅到青石板上,她回过头来,看着你就那么笑了一下。后来是她细碎的脚步,她穿着一双紫红色的布鞋。黑暗中孩子们依依啪啪。叫声那么清晰,那怕你并听不清楚他们叫喊的是什么,好像还有重迭的回声,就这一刹那都复活了,丫丫----;
刹那间,童年的记忆变得明亮了,飞机也跟着呼啸,俯冲下来,黑色的机器从头顶上一闪而过。你扒在母亲怀里,在一棵小酸枣树下,枣树枝条上的刺扯破了母亲的布褂子,
露出浑圆的胳膊。之后,又是你的奶妈。抱着你,你喜欢偎在她怀里,她有一双晃晃的大奶,她在炕得焦黄香喷喷的锅巴上给你撒上盐,你就喜欢躲在她灶屋里。黑暗中红炯炯的眼睛,是你养的一对白毛兔子,有一只被黄鼠狼咬死在笼子里,另一只失踪了,后来你才发现她漂在后院厕所的尿缸里,毛都很脏。后院有一棵树,长在残砖和瓦砾当中,瓦片上总长的青苔。你的视线从未超过齐墙高的那根枝丫,它伸出墙外是什么样子你无从知道。你只知道你踉起脚尖,够得到树干上的一个洞,你曾经往那树洞里扔过石片。他们说树也会成精,成精的树妖同人一样也都怕痒,你只要用棍子去凿那树洞,整棵树就全身会笑,像你搔了她的胳肢窝,她立刻缩着肩膀,笑得都喘不过气来。你总记得她掉了一颗牙,缺牙巴,缺牙巴,她小名叫丫丫。你一喊她缺牙巴她真的生气,扭头就走,再也不理你。泥土像黑烟一样冒了起来,落了人一头一脸一身,母亲爬起来,拍了拍你,竟一点没事。可你就听见了拖长的尖声嚎叫,是一个别的女人,不像是人能叫得出来的声音。然后你就在山路上没完没了颠簸,坐在盖上帆布篷子的卡车里,挤在大人们的腿和行李箱中间,雨水从鼻尖上往下滴,妈的巴子,都下来推车吧!车轮直在泥中打转,把人溅得满身是泥。妈的巴子,你也学着司机骂人,那是你学会的第一句骂人话,骂的是泥泞把脚上的鞋给拔掉啦,”丫丫孩子们的声音还在打谷场上叫,追逐时还又笑又闹。再也没有童年了,你面对着只是黑暗的山影……
你来到她门前,求她把门打开。她说你不要胡闹,就这样,她现在挺好。她需要平静,没有欲望,她需要时间,她需要遗忘,她需要的是了解而不是爱,她需要找一个人倾吐。她希望这良好的关系你不要破坏,她对你刚建立起信任,她说她要同你走下去,进入到这灵山,同你有的是时间,但绝不是现在。她请你原谅她,她不想,她个能够。
你说你不是为别的,你发现你隔壁的板壁缝里有一丝微弱的光,也就是说这楼上还有别人,不只是你们两个。你让她过来看看。
他说不!你别骗人,不要这样吓唬她。
你说分明是有光亮,在板壁缝里颤动,你可以肯定板壁后面还有个房间。你从房里出来,楼板上的稻草绊着脚,你伸手可以摸到倾斜的屋顶上的屋瓦,再过去就得弯腰。
“有一扇小门,”你摸索着说。
“看见什么了?”她躲在房里。
“什么也看不见,一整块门板,没有缝隙,(左口右奥),还上了把锁。”
“真叫人害怕,”你听见她躲在门板后说。
你回到你房里,发现可以把箩筐倒扣在稻草堆上,你站了上去,扒住横梁。
“你快说,看见什么了?”她在隔壁一个劲问。
“看见了一盏豆油灯,点着一根灯芯,在一个小神龛里,神龛就钉在山墙上,里面还供着块牌位,”你说,“这房主人肯定是个巫婆,在这里招唤亡魂,摄人魂魄,让活人神智迷糊,死鬼就附无到活人身上,借活人的嘴来说话。”
“快不要说了!”她央求道,你听见她身体挨住板壁在往下滑。
你说她年轻时并不是巫婆,同正常人一样。像所有这个年纪的女人。二十来岁正需要男人的疼爱,丈夫却被砸死了。
“怎么死的?”她低声问。
你说他同一个叔伯兄弟夜里去偷砍邻村的山林里的香樟树,谁知道倒树的时候,他脚底下怎么被树根绊了一下,转错了方向,听着树干吱呀吱呀直响,本该赶紧往外跑,他却往里去了,正是树干倒下的地方,没来得及叫喊就砸成了肉饼。
“听着吗?”你问。
“听着呢,”她说。
你说她丈夫的那本家兄弟吓得不知跑哪里去了,也没敢来报丧。她是见山里挑炭的人扁担尖上挂了双麻鞋,沿途叫人认尸。她亲手打的麻鞋那大脚丫子间和后跟上都编的红线绳,她哪能不认识?当时就晕倒在地上,后脑勺往地上直撞,口吐白沫,人就在地上打滚,喊叫着,死鬼鬼鬼,叫他们都来!叫他们都来!
“我也想叫,”她说。
“那你就叫吧。”
“我叫喊不出。”
她声音低哑那么可怜,你一个劲呼唤她,她隔着板壁只一味说不,可又要你讲下去。
“讲什么?”
“就说她,那个疯女人。”
说村里的女人们都制伏不了,得好几个男人骑在她身上,拧住胳膊才把她捆了起来,从此她变得疯疯癫癫,总预言村里的灾变,她预言细毛的妈要当寡妇,果真就当了寡妇。
“我也想报复。”
“想报复谁?你那个男朋友?还是那个同他好的女孩?你要他同她玩过之后再把她扔掉?像他对待你一样?”
“他说他爱我。同她只一时玩玩。”
“她年轻?比你漂亮?”
“一脸雀斑,那张大嘴卜’
“她比你性感?”
“他说她放荡,什么都做得出来,他要我也同她一样!”
“怎么同她一样?”
“你不要问!”
“那么他们之间的一切你都知道?”
“是的。”
“你们之间的一切是不是她也知道?”
“(左口右奥),你不要讲了!”
“那么讲什么?讲那巫婆?”
“我真想报复!”
“像那巫婆一样?”
“她怎么样?”
“所有的女人都怕她诅咒,所有的男人都找她搭讪,她勾引他们,再把他们甩掉。后来她干脆抹上粉脸,设上香案,公然装神弄鬼,弄得没有人不惧怕她。”
“她为什么要这样?”
“要知道她六岁时就指腹为婚,她丈夫当时怀在她婆婆的肚子里,她十二岁当了童养媳,丈夫还拖着鼻涕。有一回,就在这楼板上,这稻草堆里,被她公公霸占了,那时她才十四,之后每次屋里只剩下公公和她,她心口就止不住发慌。再后来,她就摇她的小丈夫,那孩子只会使劲咬她的奶头,好容易熬到丈夫也能挑担,也能砍柴也会扶犁,终于长大成人也知道心疼她的时候,却被活活砸死了。而老的已经老了,田里屋里的活计又都得靠她,她公婆也不敢管束,只要她不改嫁,如今她公婆全都死了,她也真心相信她直通神灵,她祝愿能给人带来福气,她诅咒能让人招致祸害,收入点香火钱也理所当然,尤其神奇的是,她如今竟能当场作法叫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当即不省人事,打嗓子眼里说出来她未曾见过早已去世了的她老奶奶的话,在场的人无不毛骨悚然!”
“你过来,我害怕,”她哀求道。
18
我到乌江的发源地草海边上去,那天阴沉沉的,好冷,海子边上有一幢新盖的小楼,是刚设立的自然保护区管理处,屋基用石块砌得很高,独立在这一大片泥沼地上。通往那里的小路松软泥泞,海子已经退得很远了,这原先的海边还稀稀疏疏长了些水草。从屋边的石级上去,楼上有几间开着大窗户光线明亮的房间,到处堆放着鸟、鱼、爬虫的标本。
管理站站长大高个子,长的一副宽厚的脸膛。他插上电炉,泡了一大搪瓷缸子的茶,坐在电炉上,招呼我烤火喝茶。
他说,十多年前,这高原湖周围几百公里,山上还都是树林。二十年前,黑森森的森林更一直伸到海边,时常有人在海边遇见老虎。现今这光秃秃的山丘连灌丛都被刨光了,烧火做饭尚缺柴烧,更别说烤火取暖了。特别是近十年来,春冬变得挺冷,霜降来得早,春旱严重。文化革命中刚成立的县革命委员会决定做个创举,放水改田。动员了全县十万民工,炸开了好几十条排水道,围垦这片海子,可要把这几百万年沉积的海底弄干又谈何容易?当年,湖上就刮起了龙卷风,老百姓都说草海里的黑龙待不住飞走了。如今水面只有原来的三分之一,周围全成了沼泽,想排子排干不了,想恢复也还原不到原来的水域。窗口支架着一台长简的高倍望远镜,几公里之外的水面在镜子里成为白晃晃的一片。肉眼看有一点点影子的地方,原来是一只船,船头上站着两个人影,看木清面目,船尾还有个人影晃动,像是在撒网。
“这么大的湖面,看不过来,等人赶到了,他们早溜了。”他说。
“湖里鱼多吗?”我问。
“弄个千百把斤鱼是轻而易举的事。问题是还用雷管炸,人心贪着呢,没有办法。”身为保护区管理站的站长,他也摇头。
他说这里来过一个国外留学回来的博士,五十年代初,一腔热情,从上海自愿来这里,带领四个学生物和水产养殖的大学毕业生在这草海边上办起了一个野生动物饲养站,养殖成功了海狸鼠、银狐鼠、斑头鹅和好些水禽和鱼类,可是得罪了偷猎的农民。有一天他从玉米地经过,被埋伏好的农民从背后蒙住头,把一筐摘下的玉米套在脖子上,硬赖他偷玉米,打得吐血。县委的干部不肯为知识分子主持正义,老头一气之下死了,这饲养站也就自行解散,海狸鼠则由县委各机关分而食之。
“他还有亲人吗?”我问。
“没人说得清,和他一起工作过的大学生早都调回到重庆、贵阳各地的大学去教书了,”他说。
“也没有人再过问过?”
他说只是县里清理旧档案卷宗时发现了他的十多个笔记本,有不少对这草海的生态纪录,他观察得很细致,写得也挺有文笔。我如果有兴趣的话,他可以找来给我看。
什么地方传来空空的声音,像老人在使劲咳嗽。
“什么声音?”我问。
“是鹤,”他说。
他领我从楼上下去,底层隔着铁栅栏的饲养室里有一只一米多高丹顶的黑颈鹤,还有几只灰鹤,都不时空空的叫着。他说这只黑颈鹤脚受了伤,他们捕来养着,那几只灰鹤都是今年才生的幼鸟,还不会飞时从窝里抱来的。以前,深秋,鹤群都来这里过冬,海边苇子里田地间到处都可以看到,后来打得差不多绝迹了。保护区成立后,前年来了六十多只,去年黑颈鹤就飞来了三百多只,更多的是灰鹤,只是还没有见到丹顶鹤。
我问可以到海里去吗?他说明天出太阳的话,把橡皮筏子打起气来陪我上海子军转转。今天风大,天太冷。
我告别了他,信步朝湖边走去。
我顺着山坡上的一条小路,走到一个小村子里,七八户人家。房屋的梁柱都用的是石料。只有院落里和门前有几棵自家种的碗口粗的树。几十年前,黑呼呼的森林想必也曾到这村子边上。
我下到湖边,走在稀软泥泞的田埂上,这天气脱鞋赤脚实在太冷。可越往前走,田埂越加稀软,鞋子上沾的泥泞越来越厚。我前方,田地的尽头,水边有只船和一个男孩子。
他拎着个小桶,拿根鱼杆,我想到他那里去,把船推进水里。我问他:
“这船可以撑进湖里去吗?”
他赤脚。裤脚卷到膝盖以上,也就十三、四岁模样。他目光并不理会我,而是越过我望着我身后。我回头,见村子边上有个人影在招呼他。也已经很远了,上身是一件色彩明艳的褂子,像是一个女孩。我又向这男孩子迈了一步。鞋子便全陷进泥里去了。
“哎啼呀哟;”远处的叫唤听不清说的什么,声音却明亮而可爱,肯定是招呼他的,这男孩子扛着鱼杆从我身边过去了。
我再往前走十分困难,可我既然到了这海边,总得到海中去看看。船离我至多还有十步远,我只要一脚能跨到那男孩子刚才站的地方,那泥地显然比较板实,也就能够到船上。船头还插着一根竹篙,我已经看见苇子里露出的水面上有些水鸟在飞。大概是野鸭,似乎还在叫。但是风从岸上来,可以听见两个孩子老远的招呼声,却听不见这近处水面上水鸟的叫声。
我想,只要把船撑出芦苇丛,便可以到那广阔的水面上去,在这寂静的高原的湖心里独自荡漾一番,同谁也不必说话,就消融在这湖光山色湖天合一的环境里倒也不坏。
我拔脚再往前一步,前脚便深深陷入污泥中,一直没到小腿肚子。我不敢把重心再移到前脚上,我知道一旦过了膝盖,泥沼里我将无法自拔,后脚不敢再动,进退两难,十分狼狈。这当然是一种可笑的境地,而问题又不在故可笑,而在放没人看见,无人会笑,我也就无从得到解救,这才更加糟糕。
从管理处小楼上的望远镜里或许可以看见我的身影,就像我从望远镜里看见人弄船一样,但望远镜里的我也只能是个虚晃的影子,看不出面目。人即使倒腾望远镜,也只会以为是一个弄船想去湖里捞取点什么外快的农民,没有人多作理会。
寂聊的湖面上,这会儿连水鸟都没有了,明晃晃的水面不知不觉变得模糊,暮色正从芦苇丛中弥漫开来,寒气也从脚下升起。浑身冷踏踏的,没有虫鸣,也没有蛙声,这也许就是我追求的那种原始的失去一切意义的寂寞吧?
19
这寒冷的深秋的夜晚,深厚浓重的黑暗包围着一片原始的混饨,分不清天和地、树和岩石,更看不见道路,你只能在原地,挪不开脚步,身子前倾,伸出双臂,摸索着,摸索这稠密的暗夜,你听见它流动,流动的不是风,是这种黑暗,不分上下左右远近和层次,你就整个儿融化在这混饨之中,你只意识到你有过一个身体的轮廓,而这轮廓在你意念中也趋消融,有一股光亮从你体内升起,幽冥冥像昏暗中举起的一支烛火,只有光亮没有温暖的火焰,一种冰冷的光,充盈你的身体,超越你身体的轮廓,你意念中身体的轮廓,你双臂收拢,努力守护这团火光,这冰凉而透明的意识,你需要这种感觉,你努力维护,你面前显示出一个平静的湖面,湖面对岸丛林一片,落叶了和叶子尚未完全脱落的树木,挂着一片片黄叶的修长的杨树和枝条,黑锋挣的枣树上一两片浅黄的小叶子在抖动,赤红的乌柏,有的浓密,有的稀疏,都像一团团烟雾,湖面上没有波浪,只有倒影,清晰而分明,色彩丰富,从暗红到赤红到橙黄到鹅黄到墨绿,到灰褐,到月白,许许多多层次,你仔细琢磨,又顿然失色,变成深浅不一的灰黑白,也还有许多不同的调子,像一张褪色的旧的黑白照片,影像还历历在目,你与其说在一片土地上,不如说在另一个空间里,屏息注视着自己的心像,那么安静,静得让你担心,你觉得是个梦,毋须忧虑,可你又止不住忧虑,就因为太宁静了,静得出奇。
你问她看见这影像了吗?
她说看见了。
你问她看见有一只小船吗?
她说有了这船湖面上才越发宁静。
你突然听见了她的呼吸,伸手摸到了她,在她身上游移,被她一手按住,你握住她手腕,将她拉拢过来,她也就转身,卷曲偎依在你胸前,你闻到她头发上温暖的气息,找寻她的嘴唇,她躲闪扭动,她那温暖活泼的躯体呼吸急促,心在你手掌下突突跳着。
说你要这小船沉没。
她说船身已经浸满了水。
你分开了她,进入她润湿的身体。
就知道会这样,她叹息,身体即刻松软,失去了骨骼。
你要她说她是一条鱼!
不!
你要她说她是自由的。
啊,不。
你要她沉没,要她忘掉一切。
她说她害怕。
你问她怕什么!
她说她不知道,又说她怕黑暗,她害怕沉没。
然后是滚烫的面颊,跳动的火舌,立刻被黑暗吞没了,躯体扭动,她叫你轻一点,她叫喊疼痛!她挣扎,骂你是野兽!她就被追踪,被猎获,被撕裂,被吞食,啊,这浓密的可以触摸到的黑暗,混饨未开,没有天,没有地,没有空间,没有时间,没有有,没有没有,没有有和没有,有没有有没有有,没有没有有没有没有,灼热的炭火,润湿的眼睛,张开了洞穴,烟雾升腾,焦灼的嘴唇,喉咙里吼叫,人与背,呼唤原始的黑暗,森林里猛虎苦恼,好贪婪,火焰升了起来,她尖声哭叫,野兽咬,呼啸着,着了魔,直跳,围着火堆,越来越明亮,变幻不定的火焰,没有形状,烟雾钦绕的洞穴里凶猛格斗,扑倒在地,尖叫又跳又吼叫,扼杀和吞食……窃火者跑了,远去的火把,深入到黑暗中,越来越小,火苗如豆,阴风中飘摇,终放熄灭了。
我恐惧,她说。
你恐惧什么?你问。
我不恐惧什么可我要说我恐惧。
傻孩子,
彼岸,
你说什么?
你不懂,
你爱我吗?
不知道,
你恨我吗?
不知道,
你从来没有过?
我只知道早晚有这一天,
你高兴吗?
我是你的了,同我说些温柔的话,跟我说黑暗,
盘古抡起开天斧,
不要说盘古,
说什么?
说那条船,
一条要沉没的小船,
想沉没而沉没不了,
终放还是沉没了?
不知道。
你真是个孩子。
给我说个故事,
洪水大泛滥之后,天地之间只剩下了一条小船,船里有一对兄妹,忍受木了寂寞,就紧紧抱在一起,只有对方的肉体才实实在在,才能证实自己的存在。
你爱我,
女娃儿受了蛇的诱惑,
蛇就是我哥。
20
一位彝族歌手带我去了草海背后的山峦里的好些彝族村寨。越往山里去,隆起的山峦越见浑圆,林木也越见茂密,郁郁森森、都带有一种原始的女性的气息。
彝族女人皮肤熏黑,挺直的鼻梁,眼睛修长,都很漂亮。她们很少用眼睛正视生人,在狭窄的山道上即使迎面碰上,也总垂着眼睛,一声不响,停了下来,让在路边。
给我当向导的这位歌手给我唱了许多彝族的民族,都像是沉郁的哭诉,迁情歌也很悲凉。
出月亮的夜晚,
走路不要打火把,
要是走路打火把,月亮就伤心了。
菜花开放的季节,
不要提起箩筐去掏菜,
要是背起箩筐去掏菜,
菜花就伤心了。
你和真。C的姑娘好,
不要三心二意。
要是三心二意,
姑娘就伤心了。
他告诉我彝族男女青年的婚姻如今也还一律由父母包办。自由相爱的男女只能在山上去幽会。要是被发现了,双方父母都要把他们抓回去,而以往就得处死。
斑鸠和鸡在一起找食吃,
鸡是有主人的、斑鸠没有主人,
鸡的主人来把鸡找回去,
留下班鸠就孤单了。
姑娘和小伙子一起玩,
姑娘是有主人的,小伙子没有主人,
姑娘的主人把姑娘找回去,
留下JJ、伙子就孤单了。
他不能在家当他妻子和孩子们的面唱这些情歌,他是到我住的县里的招待所,关上房门,一边用彝语轻声唱,一边翻译给我听。
他穿着长袍,扎着腰带,削瘦的脸颊上有一双忧郁的眼睛。这些民歌是他自己译成汉文的,这么真挚的语言毫不费气力运直从他心里流出来,他是个天生的诗人。
他说他已经老了,可他同我年纪相差无几。他说他不能做什么事情了,我很诧异。他说他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一个女儿十二岁,一个儿子十七岁,他得为子女操劳。我后来到他的老家山寨里去了,牲口圈和正房连着,养了两口猪,当中是火塘,里屋的床铺上只有一床破旧发黑的薄棉被,妻子又有病,生活对他当然是沉重的负担。
也是他带我去见了一位毕摩,彝族的祭司。穿过一个进深很深的宅子,经过好几道阴暗狭窄的过道,到了里面一个单门独户的小侧院。他推开院门,招呼了一声,立即有个响亮的男声应答。他开了房门,把我让了进去,里面临窗的桌子前有位穿蓝布长袍的男人站了起来,也扎着腰带,头上还缠了个黑布包头。
他用彝语把我介绍给这位毕摩,同时也向我介绍,说这位毕摩是可乐这地方的人,出身放一个很大的家族,如今从高山的寨子里请来为县城里的彝族人家做法事的,现年五十三岁。他眼睛一眨不眨对直望着我,清明透亮,有一种无法与之交流的目光,尽管望着我,看的却是别处,另有一个山林或灵魂的世界。
我在他对面桌前坐下。这歌手向他说明了我的来意。他正在抄写一部彝文的经典,也同汉人一样用的是毛笔。他听完点点头,把笔在墨盒里润湿了,插上笔筒,关起墨盒子。
然后,把他要抄写的那本也是用毛笔写在一种发黄的粗皮纸上的经文端端正正放在面前,翻到一章的开始,突然以高亢的声音唱诵起来。
这小屋里,这声音实在太喷亮了。在很高的音阶上平直送出来,然后抑扬在三、五度音高之间,一下子便把人带到高原的平坝上,那声音想必传送得很远。
这阴凉的屋里,他身后窗外,阳光特别明亮,把院子里的泥土地照得都耀眼,有一只公鸡正昂起冠子仿佛也在谛听,随后才习惯了,对这声音不再诧异,又低头在地上啄食,似乎诵经就应该是这样。
我问歌手,他唱诵的是什么?他告诉我这是人死了做大斋时的经文。可这是古彝文,他也听不很懂。我向他打听过彝族婚丧喜事的习俗,还特别问了有没有机会看到他讲的那丧葬的场面,诚然,现今要看到他讲的那盛况也难。听着这毕摩从喉头发出,顶到后额经鼻腔共鸣,再从前额直冲而出持续而抑扬的男高音,中气十足又略带几分苍老,我以为我就看见了那一队队打着锣鼓,吹的喷呐,扛了旗帜,拿着纸人纸马,奔丧的人家。姑娘骑在马上,男子扛着枪,一路鸣枪而来。
我也就看见了,用竹子编的糊上彩纸做成楼阁的灵房,罩在棺木上,四周用树枝扎成围墙。灵场上一个个高高难起的柴堆全都点着了,死者的家族中前来奔丧的每一个家庭各围坐在一堆柴前,火焰在响彻夜空的唱经声中越升越高,众人在场上又跑又跳,又击鼓鸣锣还又放枪。
人哭哭喊喊来到这世界上,又大吵大闹一番才肯离开,倒也符合人的本性。
这并非高原上彝族山寨里特有的习俗,在长江广大的流域,到处都可以找到这类遗风,不过大都已经变得卑俗不堪,失去这番吵闹原来的含义。四川酆都,那被称之为鬼城的地方,古代巴人的故地,现今的县城里一家百货公司的经理的父亲作古了,棺材上也盖着纸扎的灵房,门前一边停满了前来吊丧的人骑的自行车,另一边摆满了花圈和纸人纸马。马路边上三桌吹鼓手通宵达旦,轮番吹奏,只不过来悼孝的亲友和关系户不唱孝歌,不跳孝舞,只在天井里摆满的牌桌上甩扑克。我企图拍一张现时的风俗照片,被经理扣住了相机,要查看我的证件。
唱孝歌的当然也还有人在。楚人的故地荆州江陵一带流传至今的孝歌又叫鼓盆歌,由农村的道士打酿作法。这也可以从《庄子》中得到文字的印证。庄子丧妻就鼓盆而歌,把丧事作喜事来办,那歌声想必也十分嘹亮。
今人有彝族学者进而论证,汉民族的始祖伏苗也来源彝族的虎图腾。巴人和楚地到处都留下对虎的图腾的痕迹。四川出土的汉砖上刻画的西王母又确实是人面虎身的一头母虎。我在这彝族歌手家乡的山寨里,见到荆条编的篱笆前在地上爬着玩耍的两个小孩都戴着红线绣的虎头布帽子,同我在赣南和皖南山区见到过的小儿戴的虎头帽式样没有什么区别。长江下游的吴越故地那灵秀的江浙人,也保留对母虎的畏惧,是否是母系氏族社会对母虎的图腾崇拜在人们潜意识中留下的记忆,就不知道了。历史总归是一团迷雾,分明嘹亮的只是毕摩唱诵的声音。
我问歌手能不能替我翻译一下这经文的大意。他说这是给死者的灵魂在阴间指路,从天上的神讲到东西南北四方诸神,再从山神到水神,最后讲到祖先从那里来的,那死者的灵魂才能循着指引的线路回归故土。
我又问毕摩,他做过的斋祭场面最大的有多少根枪?他停下来想了想,通过歌手翻译告诉我有一百多根枪。可他见过的场面,多到一千二百杆枪,那是土司家的葬礼,他父亲去做的斋祭,他当时才十五岁,跟随他父亲打个下手,他们家,是祖传的毕摩。
县里的一位彝族干部热心为我调动了一辆小吉普,带我去盐仓看古彝王巨大的向天坟,那是一座五十公尺高的环形凹顶的山丘,为革命种田的那阵子人都发了疯,把围砌山丘的三层基石拉走烧了石灰,装骨灰的陶罐也挖出来打碎,在这秃山头上点种包谷,如今这山丘上只剩下长不高的荒草和风。据彝族学者的考据,汉文献《华阳国志》中记载的古巴国的灵台,同彝族的这种向天坟一样,都出效祖先崇拜,又都用以观天象。
他断言,彝族的祖先来自四川西北阿坝地区,和古羌人同宗。那正是大禹的出生地,禹也是羌人的后裔,我认同他的观点。羌族和彝族肤色面貌和体格都非常相近,我刚从那地区来,我说我可以作证。他拍着我的肩膀,立刻邀请我上他家喝酒,我们便成了朋友。我问他彝族人交朋友是否要喝血酒?他说是的,得杀一只公鸡,把血液在酒里,但他已经把鸡炖在锅里了,只好等熟了端上下酒。他有个女儿刚送到北京去上学,他托付我帮他关照。他还写了个电影剧本,取材放彝族的一部口头流传的古代英雄史诗,当然是非常悲壮的故事。他说如果我能帮他找到一家电影制片厂,他可以想法调动一个彝族的骑兵团参加拍摄。我猜他是黑彝出生,黑彝以往届放奴隶主贵族阶层,他并不否认。他说他去年去大凉山同当地的一位彝族干部居然在十几代或是几十代上,我记不清了,攀到了同一支祖宗。
我问他彝族社会过去是不是氏族等级森严?比方说:同氏族的男女通婚或发生性关系,双方也都得处死。姨表亲通婚或发生性关系双方都得处死。白彝奴隶与黑彝贵族妇女发生性关系,男子处死,妇女被迫自杀,如此等等。
他说:“是的,你们汉族就没有过这样的事?”
我想了想,也是。
我听说被判处自杀的死刑有吊死、服毒、剖腹、投水、跳岩。由别人执行的死刑有勒死、打死、捆石沉水。滚岩。刀杀或枪杀。我问他是不是这样?
他说:“差不多。你们汉族不也一样?”
我一想也是。
我又问他是不是还有很多残酷的刑法?比如说斩脚后跟、斩手指、挖眼睛、针刺眼珠、剁耳朵、穿鼻子?
他说:“都有过,当然都是过去的事,同文化革命中那些事也都差不多。”
我想确实如此,便不再惊奇了。
他说他在大凉山里见到了一位国民党军官,自称鄙人乃黄埔军校某年某届毕业,国军多少军多少师第几团上校团长,四十年前被土司俘虏了当了奴隶,逃跑被抓了回去,穿上锁骨,拉到集市上,四十两银子又转卖给另一个奴隶主。之后,共产党来了,他身分已经是奴隶,没有人知道他以前的经历,也就躲过了历次的政治风险。如今不是又讲国共合作?他才讲出了这番经历,县里知道了要他挂个政协的什么委员,他说免了吧。如今他已七十多岁,子女五个,都是他当奴隶的时候主人前后许配给他的两个女奴替他生的。一共生过九个孩子,死了四个。这人还待在山里,也木想打听他原先老婆和孩子的下落。他问我写不写小说?他可以把这故事白白让给我。
从他家吃完晚饭出来,小街上漆黑的,没有路灯,两边屋檐之间只露出一条狭长的灰沉沉的夜空,要不是白天逢上赶场的日子,彝人的布包头和苗人的头帕子满街钻动,这街巷同内地的小市镇也没有太多不同。
我回我住的招待所,路过影剧院门前,里面不知是不是还在放电影,一盏明晃晃的电灯照着广告牌子上胸脯挺得高高的循眼招人的电影招贴画,片名大抵不是女人便是爱情。
我看时间还早,不想就回到搁着四张铺位那空荡荡的房间里去,便转身到我来这里才结识的一位朋友家。他在大学里学的是考古,不知怎么弄到这地方来的,我没问。他也懒得诉说,他只说他横竖也不是博士。
按照他的观点,彝族主要在金沙江和它的支流推龚江流域,他们的始祖是羌人,在商周时代,中原奴隶制崩溃时他们的先人就逐渐南移到这里。战国秦楚争夺黔中,六祖分支便进一步南移到云南,彝文古籍《西南彝志》里都有记载,毋用置疑。但去年,他在草海边发现了旧石器时代一百多件石器,之后在同一地点又找到了新石器,磨制的形状和长江下游河姆渡出土的石器十分相似。邻近的赫草县,也发现栏干式建筑的遗址,因此他认为新石器时代,这里同百越先人的文化也有某种联系。
他见我来,以为我是来看石器的,便从小孩的床底下捧出整整一簸箕的石头。我们相望都笑了。
“我不是为石头来的,”我说。
“对,要紧的不是石头,来、来、来!”他立刻把一簸箕石头搁到门背后角落里,招呼他妻子:“拿酒来!”
我说我刚才喝过。他说:
“不要紧的,我这里你尽可以一醉方休,就在我这里下榻!”
他好像是四川人。听他这一口川音备加亲切,也同他说起川腔。他妻子立刻准备好了下酒的菜,那酒味也变得非常醇厚。他兴高采烈,高谈阔论,从鱼贩子卖的龙骨,其实是从草海的泥沼里挖出来的剑齿象的化石,谈到当地的干部,可以开一上午的会,研究要不要买一把算盘。
“买之前,还要用火烧一烧,看算盘珠子是牛角做的呢,还是木头染的色?”
“真货还是假货!”
我和他笑得死去活来,肚子都疼了,真是少有的快乐。
从他家出来,脚下有一种这高原上难得的轻快。我知道这酒喝得恰到好处,是我酒量的八成。事后我才记起,忘了从他那簸箕里检一块元谋人的后裔用过的石斧。他当时指着门后角落里那一簸箕的石头叫道:
“要多少尽管拿去,这可是我们祖传的法宝啊!”
21
她说她害怕老鼠,老鼠从楼板上跑过去的声音都让她害怕。她还怕蛇。这山里到处有蛇,她害怕花蛇从梁柱上吊下来,钻进她被子里,她要你紧紧抱住她,她说她害怕孤独。
她说她想听见你的声音,你的声音让她宽心。她还想把头枕在你的胳膊上,她就有了依靠。她要听你说话,继续说下去,不要间断,她就不寂寞。
她说她想听你给她讲故事,她想知道二大爷怎么霸占的破土匪从河边她家口绑架走的那姑娘。那姑娘又怎么顺从了二大爷变成土匪头子的看家婆。后来这二大爷又怎么反而把性命送在她手上?
她说她不要听城市里来的女孩子跳河的故事,不要讲那打捞上来的一丝不挂肿涨了的尸体,她不会再想自杀,她也不要听玩龙灯踩断肋骨的故事。她在医院手术室里血见得太多。她说她想听像朱花婆这样好玩的故事,但不准讲那些残暴的事。
她问你同别的姑娘有没有这样?她不是说你同别的女人做过些什么。她说的是把女孩子拐骗到山里来,她是不是第一个?你让她说,她说她哪里知道?你让她猜?她说她猜不到,还说你就是有过也不会告诉她。再说,她也不想知道,她只知道她是自愿来的,如果受骗也是自找,她说她不要求别的,此刻只要求你理解她,关心她爱护她。
她说,她说,她第一次被解开的时候,他非常粗暴,她说的不是你,是她那个男朋友,他一点也不关心她。她当时完全被动,一点要求也没有,一点也不激动。他匆匆忙忙把她裙子撩起,她一只脚始终撑在床沿地上。他特别自私,是一只公猪,就想强奸她。当然她也是自愿的。但很不舒服,他弄得她很疼。她知道会疼的,就像完成一个任务,为的是好让他爱她,娶她做妻子。
她说她同他这样的时候,没一点快乐,她看到他流在她腿上的精液就吐了。以后她每次只要闻到那气味,就止不住要吐。她说她纯粹是他泄欲的工具,她只要沾上他那东西,她对她自己的肉体都感到恶心。
她说这是她第一次放纵自己,第一次用自己的身体来爱一个男人。没有呕吐,她感激你,感激你给了她这种快感。她说她就要这样报复他,报复她那个男朋友,她要告诉他她也和别的男人睡觉了。一个比她大得多的男人,一个会享受她也给她享受的男人。
她说她就知道会这样,就知道她会让你进来。就知道她所有的防备都是欺骗自己。可她又为什么那样惩罚自己?为什么就木能也享受享受?她说你给了她生命,给了她希望,她要活下去,也重新有了欲望。
她还说她小的时候,她家有一条狗,总喜欢用潮湿的鼻于弄醒她,有时候还跳到她床上来。她特别喜欢搂着这狗。她妈妈说,她亲生的妈妈还在世的时候,说狗身上有跳蚤,不让狗进她睡觉的房里。她有一个时候,身上老长红的疹子,她妈妈就说是狗身上的跳蚤咬的。后来城里不让养狗,乘她不在家的时候,打狗队把狗套走打死了,她还哭了,没有吃晚饭。她觉得那时候她特别善良。她不明白为什么人世间这么恶?人对人之间为什么这样缺乏同情?她说她不知道为什么说这些?
你让她说下去。
她说她不知道怎么像开了话匣子一样,说个没完。
你说她说得很好。
她说她真想总也长不大,可又想长大,她希望被人爱,希望人都看着她,可又畏惧男人的那种眼光。她觉得男人的眼光都挺肮脏,他们看人的时候并不是看人的美貌,看的是
别的什么东西。
你说你也是男人。
你是个例外,她说,你让她放心,她愿意在你怀里。
你问她不觉得你也肮脏?
别这么说,她说。她不觉得,她喜欢你。你的一切她都觉得这样亲切,她说她现在才知道什么叫生活。可她说她有时候特别恐惧,觉得生活就像无底洞。
她觉得谁也不真正爱她,没有人爱她,活在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意义?她说她就惧怕这个。可是男人的爱都那么自私,总想占有,他们付出什么呢?
他们也付出了,你说。
那他们自己愿意。
可女人不是也同样离木开男人?你说是天意让阴阳两块磨磐合在一起,这便是人的本性,你说她不必有什么畏惧。
她说你教唆。
你问她难道不喜欢?
只要这一切都来得这么自然,她说。
来了,就全身心接受,你唆使她。
啊,她说她想唱。
你问她想唱什么?
唱我同你,她说。
想唱什么就唱什么,你鼓动她放开声唱。
她要你抚摸她。
你说你要她放荡。
她要你吻她的乳头……
你吻着了她。
她说她也爱你的身体,你身上的一切都不再可怕,你要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哦,她说她想看见你进入她的身体。
你说她成了个真正的女人。
是的,她说,一个被男人占有了的女人,她说她不知道她胡说些什么,她说从来没有这样享受过,她说她在船上飘,不知要飘到哪里,身不由己。由它荡去,漆黑的海面上,她和你,不,只有她自己,她并不真的害怕,只觉得特别空虚,她想死,死也是一种诱惑,她想落到海里,让黑乎乎的海水把她淹没,她需要你,你的体温,你的压迫,也是一种安慰,她问你知道吗?她特别需要!
需要男人?你诱惑她。
是的,需要男人的爱,需要被占有。她说,是的、是的,她渴望被占有,她想放纵,把什么都忘记,啊,她感激你,第一次的时候她说她有些慌张,是的,她说她要,她知道她要,可她慌张极了,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她想哭,想喊叫,想在荒野里让风暴把她卷走,把她剥得光光的,让树枝条抽打得皮开肉裂,痛苦而不能自拔,让野兽来把她撕碎!她说她看见了她,那个穿黑衣服的放荡的女人,双手摸着自己的乳房,那种笑容,走路的那种姿态,扭动着膀,一个淫荡的女人,她说,你不懂,这你不懂,你什么也不懂,你这个傻瓜!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