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田
在南周村上,最不会算帐的人,也明白现在种田是出大力气赚小钱的职业。同
住一个村上,多年来都走共同富裕的道路,可是,在厂的人过什么日子?在采石场
的人过什么日子?做小生意的人过什么日子?搞运输的过什么日子?凭技术做包工
的过什么日子?干部过什么日子?种田人过什么日子?全都清清楚楚。瞎子看不见,
哑子不会说,心里都明白。
南周村是个富村,从外表上一眼就看得出。只要看那房屋,新房子把旧房子挤
进地下了,挤在缝里了。可怜它们从前也住过人,如今能幸存下来,却是甘心受委
屈做猪舍柴屋。它们原来的主人都住到新房子里去了。难得还有几家住老房子,那
也并非特别念旧,不过是没有造出新的来罢了。而这样的人,自然越来越少,所以
形势越来越好。更加难得的是,有一批造了新房的人,竟像造出了痛头来,每过三
年四年,就要大动土木。比如周锡林,就最有代表性。南周村上是他第一个造新屋,
十步两开间,足有七十五平方公尺。过了三年,看见造的人多了,竟赶上他了,这
就显不出他独阔。好,干脆拆了重造楼房。造楼房先造二层,可是他有预见性,估
计过几年村上二层楼又会普及,所以造二层楼的时候,墙脚里就下了大本钱,打的
五层楼基础。果然,再两年,许多人造二层楼了。他便在二层上面轻轻巧巧加一层,
变三层。到去年,村子上好些三层楼出现了。他又不慌不忙在三层上面加一层,变
四层。造来造去,房子越造越高,越造越好,形势可真不是小好,是大好。而且最
好最高的,还是周锡林那一幢。真了得!时代不会埋没英雄。
南周村上的人靠什么赚到钱造房子?说起来简单,最初无非是靠几块石头。石
头是天天看见的,可是想到它能让许多人过好日子却不容易。苏南这块地方,工厂
也多,土地也肥,赚钱的门道多得很,谁的眼睛也不轻易会去瞧上那些又硬又冷又
重又呆的石头。南周村所在的丰裕乡,有几座光秃秃的小荒山,上肉瘦薄,山坡上
的青草像唐痢头上的毛,没一点神气;种了树都不长,没一点出息。不知被大家咒
骂了多少年。五八年大跃进,虽然我们没有提出以石为纲,但到处造桥、筑路、盖
厂房,还要修补被英雄们踢破的地球和戳破的天,石头一下子也便像粮食一样,变
成了基础的基础,宝贝中的宝贝。
好家伙,这儿可不是四川峨眉山,整个地区都缺大量的石头。这儿的石头却在
脚底下睡大觉,实在太冤了!于是,一点儿没有出息的荒山一下子就变成了使不完。
用不尽的金山银山。乡里办了个采石厂,各村各队都调人上山采石。采石工全年的
工资,比在生产队种田的社员高三倍、四倍。可惜不能让大家都去,农业是基础,
粮食是个纲,田地要人种哪!咱们不能光算经济帐,要算政治帐哪!
那么,该谁去,该谁不去呢?极复杂,说不清楚。
这不奇怪,世界上说不清楚的事情比说得清楚的事情多得多。在说得清楚的事
情里面还有许多不该说清楚、不便说清楚的,连不该和不便说清楚的原因也有许多
不清不楚的地方呢。所以干脆莫说它了。反正去的、不去的,吃亏的、沾光的,都
是我们自己的事情,和外国人没有关系。
且举两个代表人物做例子吧。比如周锡林,那自然是要去的。不但去,而且负
点责任,因为他觉悟高,有经验,到任何什么地方去都能负点责任,到任何什么地
方都能表示还可以多负点责任。在村里是这样,上采石厂是这样,后来又调去其他
单位,也全是这样。而且虎父不生大子,精明人家的门闩都是能够容出白米来的榔
头,挺出息。两儿两女两媳妇,没有一双手捏锄头柄的。领导、供销、会计、技术
员、工人,这一家门都占全了。所以不管有没有政策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事实
上他早就在共同富裕的道路上占了先。他那幢房子不就说明问题了吗?!他一家倘
若在田里苦,到哪一年才能闯出这个场面来!真是赚钱不吃力,吃力不赚钱呀!谁
说文化知识没有用呢,这要有阶级分析。要看文化知识掌握在谁手里,资产阶级把
字典背熟在肚里也没屁用,他周锡林能识得《人民日报》上一半铅字,在乡里摆擂
台也没人敢上去打了。赵匡胤做皇帝,靠半部《论语》治天下[注],那么,凭周锡
林肚里那点墨水,还有什么涂不黑的呢?!总说“文官动动笔,武官干一日”,真
是不错。那生活悠闲的情趣,冬天龟缩在屋子里不容易让外人看到,夏天就表现得
非常清楚。天还不曾夜,一家子已经洗头洗脚洗身子,弄得干干净净香喷喷,坐在
屋顶上吃晚饭。屋顶是钢筋水泥浇的,四周围着栏杆,还点缀有花卉盆景,真可算
得是个屋顶花园了。吃过晚饭纳凉,周锡林就坐上一张特制的椅子,这椅子的四只
脚装在两根抛物线型的木棍上,人坐在上面,只要重心略略变动,那椅子便一前一
后摆动,俯仰之间,天上的星星和地上的灯火,全过了目。像看一朵朵放光的花一
样,舒舒服服,安稳得叫人不想动脑子。
真开心。简直是神仙过的日子。房子高了不光威风;风还大,蚊虫也少(下面
有血吸,它花力气高飞干什么),再一个好处呢,就是看得远。“欲穷千里目,更
上一层楼”嘛!
一说那么多,真弄糊涂了。我是在举两个代表人物,说到这里还只说了一个。
另一个是谁呢——就说周炳南吧。周炳南就是该不去的,就是该让别人去的。有许
多人争不着干采石厂的长工,农闲时还可以去做一阵临时工,一年也能收入三四百,
周炳南连这也不能够,干临时工也该让别人去。总而言之一句话,周炳南该的只有
一样,就是侍候土地公公,土地婆婆。别的都该让别人去干。若问为什么,不必写
出来,一则被人写烂了,二则事情过去了,三则说出来反而挂一漏万。要知道南周
村上像周炳南那样一贯忠诚于种田事业的还有好几家,各有不同情况,写了周炳南
一个,别人就会骂不公平,为什么不写他们呢?
还是直截了当说结果吧!结果是什么?就是周炳南一家五口子造不起新房子,
还住在同别人家做了猪圈一样的老屋里。
写到这里,应该特别声明的是,这种情况是正常的。周炳南本人没有一丝一毫
抱怨情绪,你叫他是阿Q也好,你鼓励他从阿Q的翅膀(不知道阿Q什么时候长出翅膀
来了?原来不是只有一条辫子吗?)下飞出来也好,甚至你鄙弃他、认为不能写人
小说也好,都没有关系。但千万不要替他打抱不平,你打不了,他也不需要。他也
跟着大家,在新社会里活到现在了,一点不比你差。他风格高,见好处就让,见困
难就上。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他知道水涨船高,他横竖也在船上呢。
这看法完全没有错,现在就轮到他有钱造房子了。
周炳南有钱造房子,也是到采石厂去做工赚来的。“文化大革命”一完蛋,周
炳南“该不去”的理由忽然没有人再说得出口(可见羞恶之心,人皆有之)。不过
没有了该他不去的理由并不等于该他去。该他去还有别的原因,那是因为乡里办了
些比采石厂还要好的工厂,那儿安全、干净、轻快,赚的钱更多,原来在采石厂工
作的人,有办法的都钻到新工厂去了,比如周锡林一家,原来有三个在采石厂,现
在剩了零。采石厂缺人,抬高工资公开招工,还招不足。许多人嫌吃苦,费力气,
脏,不小心还会伤筋动骨,打炮的时候万一砸死了更是倒楣。这时候周炳南去干,
自然开着大门表示欢迎。
也不过是四年不到,三年多点时间吧,周炳南父子俩在山上干着干着,一天天
把钱积聚起来,就足够造两间二层楼房了。他们究竟积了多少钱,一角一分都有数。
可是他们究竟流了多少汗呢?
谁量过!谁称过!
周炳南父子在采石厂干了这几年,最重要的结果,其实并不在挣到了一笔造房
子的钱,而是把两个农民变成了工人。他们一家的主要收入,不靠包种生产队那几
亩田里的出产,而是采石厂的工资。所以他们的精神气质变了,有气魄办事情了。
要是在过去,周炳南积了这么些钱,还不敢造房子。他会想着万一碰上天灾怎么办?
母亲万一倒下来怎么办?儿子良良找到了对象怎么办?造房子造亏了要借债怎么办?
现在就不在乎这些了,他有了靠得住的来源,用不到留后步,敢于放开胆子豁出去
了。
“不管他,惬惬意意先把房子造了再说。倘若又碰着要用钱的事情,先借了,
以后还。”周炳南有了这样的自信心。
“快造吧!”村子上的人都支持他说,“你看,全村还有几户不造房子的?也
该轮到你了。”
“哈哈,太阳光也有照到我家门前的一天。”周炳南心里很乐。
他原不是没有计算的人。前几年分田包产的时候,他就想到了造新房的地皮。
离他家老屋不满五十公尺,有块大约一分半的空地,其中六厘是他的老自留地,另
外九厘是周锡林的老自留地。当时周炳南要求生产队把周锡林的九厘也划给他做屋
基,生产队没法同意,因为有个公约,划给屋基之后,一年之内要把房子造出来,
周炳南没那个财力,只好作罢。有人还笑周炳南说:“你能在原来的六厘地上把房
子造满了就不差了,那也靠近四十个平方呀!”周炳南又要求划给他做自留地,周
锡林当然不肯,他说:“你老弟若是造房子呢,我不能不成全你,只好让。倘若拿
去做自留地,那我种着不是一样吗?况且是我种惯了的,为什么让给你!”周炳南
没有理由,输了。
等到现在,村子上的地皮都造得差不多了。还是那块地,因为自己占了六厘,
剩下的九厘别人不够造,总算还空着。也只有这块地,出路宽敞,走水快,同前后
左右的邻居不会有“你遮了我的阳光,我被你挡了风”的矛盾。所以周炳南旧话重
提,向村民委员会提出了要求。
没有疑问,土地的所有权属于集体,村民委员会有义务满足周炳南的合法要求。
可是世界上每一件事都牵涉到许多方面。不错,土地的所有权是集体的,但使用权
却在社员手里。村主任感国平年纪轻,上台不久,论资格别说同周锡林比,连周锡
林的儿子都不如。于是个人和集体、使用权和所有权的关系都得换一个位置。他很
客气,开口就称“炳南叔”,说:“你要那块地,村委会没有什么意见,但是要和
锡林伯商量,要他答应才行。”
“那就请你同锡林去讲讲吧!”炳南说。
“你去,你们直接商量好了就行。”
“你去!”
“你去!”
推来推去,非常客气。炳南不是笨人,越见主任客气就越觉得里面有难处,就
更加不敢直接找周锡林,怕当面弄僵了没有转弯的余地,便央求说:“主任,你帮
帮忙,无论如何你去同锡林说一说。说得通也好,说不通也好,哪管探一探他的口
风也好,我都感谢你,你就把他的意见告诉我,让我心里有个底,然后再商量。能
让这块地给我,我不会白沾光,有什么条件,只要我办得到,我都办。总不让别人
吃亏。”
话说到这个地步,村主任周国平点点头,答应了。
三个月没有回音。同在一个村上,见面不难,周炳南白天上山,没有空,只好
晚上做工作,上门找主任。他深知“皇帝都不差遣饿兵”的道理,先行起“东风”
来,巴望有“夏雨”。主任也为难,情面难却,无法沽名钓誉,只得顺水推舟。不
过“虽然在一个村上,大家都很忙,”他这样说:“我有空的时候,他没有空;他
有空的时候,我又没有空。我找过他几次,都不曾碰着。有两次我约了他来,他倒
真来了,我又不在家。在路上还碰到过两次,他去上班,又没时间细谈……你别心
急,我上个劲……”
到了第四个月快过完的时候,周主任主动跑来找炳南说:“我同锡林伯谈过了,
没有问题,他绝对不要你什么,不让你受一点损失,你当面去同他商量就行。”
周炳南心上一块石头落了地。事情能够这样容易地解决,毕竟是新社会。
“不错。是新社会。”周锡林在自家的四层楼房里接待周炳南,三言两语就提
了这个纲:“要是在旧社会,老弟,别说你我同姓一个周,就是同一个娘肚里出来
的,我也不答应。”
“那自然。”周炳南感恩戴德地说。虽然同在一个村上,虽然同姓一个周,周
炳南从来没有到这儿来坐过,如今是第一趟,算初见世面,开了眼界:“好!”他
暗叫一声,肚里寻思,“总说‘人要衣装,佛要金装’。话还不曾说到家。金装的
佛还要住在大雄宝殿里才相称,这多舒服!房子就要造得这样气派,长人的威风。”
跟周锡林比一比,他的根基实在差。
“造房子的地基是寸金地呢。”周锡林轻轻松松地说,“买的话,比普通水稻
田贵三倍价,还是客气的。”
“那是旧社会,我也造不起。”
“我是讲旧社会。”周锡林声明,然后内行地说,一碰到这种事,难得讲客气
的。村东洪富家那六间老屋,现在不像什么样子了,以前他祖父造这六间房,有八
厘地基是水田填出来的,光做墙基就多花了几倍钱。可是那水田在人家手里,你谋
他们的宝,他们不肯。你买,他不说价。你知道洪富的祖父怎么做的?他在一棵稻
根桩上放一块银洋钱才买下来。好大的气派!”
“是气派。”周炳南点点头。这是老故事。
“这种尴尬事情多呢。当年刘根大房子造好了,大门外面是别人的地,要买一
条出路,硬硬头皮任别人敲竹杠。吴志洪呢,他父亲造那两间房,只为了后包檐檐
头水滴下来滴在别人家地方,花了十担米,办了两桌酒,才真真叫做寸金地呢。”
一讲好多,周炳南只能唯唯,插不上嘴,谈不上正经事。好不容易让周锡林说
完了这些,夜都深了,周炳南起早要上工,赶忙告辞,说:“老哥,谢谢你了。”
“为啥谢我。”
“谢谢你答应把地基让给我。”
“这个不用谢,你去同国平主任具体商量好了。”
“国平说他没意见,你答应就行了。”
“他没有具体同你谈吗?”
“谈什么?”
周锡林笑笑说:“你去找他谈。我的意见都告诉他了。他怎么没有同你讲呢?
总是年轻,做事不到家。你问他吧。”
送客,关门。周炳南的心掉在门里了。他晓得不顺遂。
究竟有什么话要,转个弯才能说呢?不弄清,周炳南睡不着,白躺。他当天夜
里就去敲国平主任的大门。
“他并不想你什么。”周国平披了衣服开了门,对着炳南尴尬地斟字酌句地说,
“滩南有他包产的两亩三分田。他没人种。你要他九厘地皮造房子,他答应。条件
是连那两亩三分田都让给你。”
周炳南听说,就“哎”了一声,呆住了。
半晌,周国平轻轻叹了口气说:“你看呢?”
周炳南两手是汗,在布衫上抹着说:“我能受吗?”
周国平轻轻地说:“我也晓得你的难处。所以他要我告诉你,我都不曾肯;劝
他当面同你说。你看,他还是推我开口。”
一时间,两个人都不知说什么好。
世道变得多快,五年十年就连底翻了个身。大家都是世世代代的种田人,田地
历来当做命根子。远的不说说近的:十年以前,谁把田地包产到户是反革命;四年
以前,田地分户包产还怕分不公平打破头。可现在呢,田地成了许多人的累赘,送
都送不掉。周锡林的做法,是学的官商做生意,把滞销商品搭在紧俏商品一起强迫
顾客买。虽然这里是奉送,但毕竟搭得太多,多得连他自己都内愧。内愧也还要这
么办,可见机会太难得。
周国平还是要帮周锡林说话:“他也实在难,你看他家六大一小,哪一个还会
下田去做!”
周炳南苦着脸说:“他要把尾巴装到我身上来,我也吃不消。自家已经有五亩,
加上这两亩三,我父子两个就得从厂里抽一个人回来种田了,这一年要亏多少?!”
周国平没话。听他说。
“算粗一点吧。”周炳南说,“一亩田统算全年做三十天工,两亩三分田就要
做六十九天。我上山推石子每天七元钱不用开口,在田里做一天呢,能保住二元五
角就差不多了。做一天我要损失四元五角,六十九天一共要三百一十多元。这又不
是一年两年的事,长久下去得了吗?”
“话是不错。”
“况且滩南那地方离村又那么远,施肥的话,一天能挑几担呢!”
“那倒不要紧,一路都是大道,可以开拖拉机运。”
“为那两亩地,我还搞机械化吗?我没那个本钱,安安稳稳上山做工不好吗?”
“那怎么办?”
是呀,那怎么办?
周炳南没有能耐回答。
没有办法就拖着再说吧。历史不就是“拖着”才那么长的吗?厌烦死了!
周炳南原也没有同周锡林硬到底的骨头。尽管他有理,但是周锡林有权,谁胜
谁负明摆着,怨命吧!此处不能造,总有造屋处。另找一块地方怎么样?当然可以,
向村主任周国平申请就是了。
谁知道这也行不通,周国平嘴里一口答应,却今天推明天,这月推下月……横
竖不落实。一拖又是几个月。周炳南这才尝出味道来了,原来情况又翻了个儿了,
现在不是他要不要那块地皮的问题,是周锡林看中了他,粘着他不放了。这么一来,
周国平他听谁的话,听周锡林还是听周炳南,不是明摆着的吗?嘿!
谁说“拖”不是办法呢?
糊涂!“拖”不正是办法吗!
周炳南牙齿一咬,低头认输。
“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用现代的语言说,就是“道路是曲折
的,前途是光明的”的意思。
经过了一番微妙的较量,不但没有死人,没有伤筋动骨,没有擦破皮肤,就连
脸蛋儿都没有红过,双方便都得到了各自需要的东西。这好比是少林寺的武术大师
同三岁小孩儿比武,高低、胜负最容易显出来,倒反一点不会惊动社会舆论,影响
社会治安。
不过,前前后后,时间几乎拖了一年。是上年秋后闹出的矛盾,到下一年大暑,
周炳南才答应接受对方“割地求和”。他选择这个时间也有原因,那时候青苗都抽
三眼了,周锡林总得收了这一熟才麻烦他去种麦子,也算讨得半年的便宜。
有了地基,说造就造。稻子还没有成熟,周炳南两间新屋就落成了。钱是用了
不少,可不曾用亏,好像还挺能再花费点,意外地显示出底子挺厚呢。
过了霜降,大秋全收完了。周锡林把滩南那块田空在那儿,由周国平出面通知
周炳南去种麦。这自然用不到举行什么仪式,就算把使用权无偿奉送给他了。
究竟是新社会啊!从前谁肯!?
周炳南说话算数,接受了。可是,过了小雪也不曾去种麦。
让它荒掉吗?不,大家都知道周炳南不是这种人。周国平走来劝他不要赌气,
周炳南笑笑说:“我赌什么气?还早呢!”
“还早?”
“对,我要种的东西还早。”
“你种什么?”
“我种什么?我可不能同锡林哥比。你记得滩南那块田,原来就是旱田改成的
水田、能改吗?改了这些年,年年收不着几斤稻。它盛不了水,通底都漏!集体嘛,
横竖不在乎,周锡林嘛,横竖也不在乎,都亏得起。我可亏不起,我要改过来。”
“种旱田更费工,一夏一秋浇不及!”
“我不浇。”
“不饶就干死!”
“有干不死的。我种树。”
“种——树——吗?”周国平大出意外,觉得挺别扭。怎么种树呢,不是已经
习惯了种稻子吗,管它收成多少呢!
可是他没有反对。不好反对,时代不同了,反对也没有用。周炳南肚里也装着
对付他的话。他不反,也就不说出来了。
说干就干,只要一有空,只要忙里能抽得出空,必要的时候哪管向厂里请了假,
周炳南带着一家人冒着尖利利的钻骨寒风,在冻土上挖出一个个穴,点人基肥,栽
上树苗。整整辛苦了一整个冬天,在二亩三分地里栽了三千棵树苗。密是密了一点,
但也不会棵棵成活的,有一部分是后备军。
对一个家庭来说,完成这样一个工程并不容易。现在看上去还都是光秃秃的枝
条,很不起眼。但只要到了春天,气候暖起来,下几场春雨,树苗苗的枝条便转青、
发芽、放开嫩叶,那么,这田里就会像聚了许多孩子的幼儿园一样活泼、欢腾。这
该多美!
一家人忙忙碌碌,没有想到历史的车轮还在转,不知不觉“又一村”。真没完。
树苗栽好不久,临近春节以前,有一天傍晚,周炳南父子俩下了班,从采石厂
走出来。刚上了回家的大路,便听到前面有人在喊炳南老弟。周炳南抬头一看,不
觉惊疑。那不是周锡林吗!要说是周锡林,他叫人的声音怎么这样顺耳好听?要说
不是周锡林,岂不是自己眼睛出了毛病。就在这判断不定的刹那间,周锡林已经扑
面到了身边。没有错,是他,无可怀疑。他原来就有这种好听的声音和好看的面孔
的,只是以前周炳南没有看见听过罢了。
“炳南老弟。”周锡林亲热地眯着眼睛说,“我找你,找了好半天,人家告诉
我,你在这里,我却不相信。都快过年了,你还天天上班。真亏你!”
“没有办法呀!”周炳南从没戴过高帽子,这会儿手脚无措,应付不过来,
“你……
“有办法,有办法。”周锡林抢着话头说,“有共产党领导,都有办法。你老
弟造两间楼房,还不是说造就造了,干干净净,屁股后头没有一分钱债。”
“锡林老哥,你找我有什么事?”周炳南要不来嘴唇皮,不会绕弯子,想快点
问清楚了好回家。不是年底了吗,忙着呢,况且肚皮还饿在背上。
“没事,我们一同走。”周锡林说。他回身就和他们一起走,一面说,“真没
事,回家去,同到我家去,你老哥请你吃顿年夜饭。大侄子也一道去。”
这不是颠倒了吗?周炳南答应也不好,不答应也不好。半晌才说:“不能呀,
老哥,该我请你才是。怎么你请我呢?”
“一样。”周锡林马上截住说,“同宗兄弟,一笔写不出两个周字,你来、我
往,完全应该。今天你来了,明天我也上你家尝尝弟媳烧的菜味道。客气什么,总
不成你怕我上门吃你的!”
周炳南是个忠厚老实人。尽管厚实到了他那把年纪,也能懂得点世故,闻出点
气味,但却如身人囹圄的囚徒,无法摆脱镣铐的束缚,一面唯唯诺诺跟着别人走,
一面咒骂自己连推脱的话语都找不到。他原想最低限度应该让儿子逃出这口罗网的,
结果连这一点也不曾办到,竟被锡林老哥揪住了不放。
“什么话!你是嫌伯伯家烧得不好吃?不行,尝也得尝一尝,不肯尝也得进去
坐一坐!你放心,伯伯家的凳子咬痛了你的屁股,都不用你出一分钱医药费,放心
好了!”
父子俩像一对呆瓜,一个都没走脱。其实一切顾虑都不必。幸亏被拉进去了,
一进去,他们就肃然。客堂里坐着六个人,除了周锡林的大儿子大媳妇以外,其余
四位都是父母官。官衔最小的就算周国平了。另外三位,因为平时在路上碰到了都
胆怯,不敢招呼,他们见了周家父子进来,居然也含笑点头打招呼,使周炳南父子
的骨头也加重了四两,一抬腿,一举手,只怕闹笑话,都呆板了。心里只是想着莫
让人家看不起。别的念头都丢了。
这是一套绝妙的催眠术。华丽的堂屋,高贵的客人,精致的餐具,丰盛的酒菜,
使周炳南父子像两个木偶一样,被钉在桌子边头。周锡林非常熟悉这种精神状态,
他非常喜欢他们,他对于自己习惯了的虚伪早就找到了充足的辩护理由,想当然地
把装腔作势当作真诚的感情。
“老弟我敬你一杯酒。”周锡林郑重地站起来,举杯向周炳南说,“来,来,
你别客气。今天我请的就是你,书记,主任,都是陪客。你一定要先饮一杯。老哥
我这是向你做检讨,你饮下了,就算是肯原谅我。”
“老哥你……”
“凭道理讲呢,我是欠缺了些。考虑不周全,没想到你也不愿意要田。早知道
呢,也就算了,你又不肯说明。田拿过去了,种麦呢,不显眼;一种树哪,就起舆
论了。不错,是要有舆论,是你老哥亏待了你。”
“老哥,我可不是……”木偶被牵着说。
“我晓得,你不是有心要拆台。是别人利用了这件事大做文章。我们兄弟俩不
能让别人钻空子,我向你认个错,那块田你让我收回,莫让旁人说我欺了你。”
“老哥你……”
“老弟你只管相信,我都是说的真心话。书记、主任都在这里,我是诚心诚意
要挽回这影响。我原本没有想在这里边图谋什么个人利益,何必让别人说得那么难
听,我吃点亏就是了,你让我收回来。就是我没空去种,荒掉一年赔几十块钱公粮,
算不了什么,两个朋友上趟饭店就吃掉了。”
周锡林越说越有感情,越表现出无可怀疑的诚意,使周炳南忽然内愧起来,觉
得自己也许从前真的把他看错了,也许他真的不是想沾什么光(实在无光可沾哪,
又不曾拿他的钱),不过是省一点麻烦罢了,看来倒是自己用小人之心,度了君子
之腹。想着这些,便期期艾艾地说:“老哥呀,你怎么不早些说呢?我把树都种上
了哪!”
“没有关系,我早替你想过了,决不让你吃一点亏。你买树苗花了多少钱?肥
料花了多少钱?人工一共花了多少?你只管告诉我,我付给你。”
这真是考虑周到,公平交易,仁至义尽。兄弟之间,还能不答应吗!
这时候,一直不敢开口的周炳南的儿子为难地说了一句话:“老伯伯,别的倒
有帐,只是人工花了多少,谁还记得。”
“这个没关系,大行大情,估得出来的。你请人估,估出来了我再加你一成。
工钱呢,照采石厂的标准算给你。”
天,有这么好的事情吗?!都叫人不敢相信。
“唉,我是做了不妥当的事。”周锡林非常了解对方的心理,故意沉重地努了
努书记、主任低声说,“是我们内部不允许,有文件的,能不执行吗?”
周炳南父子都哦了一声,这才恍然。
“这件事办好了,我也不会忘记你们的。大侄子,采石厂是件苦差事,你青年
人在那儿,前途不大。我以后有机会,让你转到好一点的工厂去。”周锡林关心地
说。又看看周炳南,“还有个女儿在家里吧?几岁了?一有机会我来安排她进厂。”
……
成功了。地球是照着周锡林的意志旋转的。
周炳南植树是挺认真的。春暖花开的时候,那三千棵树苗几乎都长出了绿叶。
之后不久,滩南那一片土地,一共三十八亩四分,包括周锡林种了树的二亩三分在
内,都被国家一个大工厂征用了。征用单位付了村委会一笔征用土地的款子,答应
安排三十九名社员进厂做工。那些土地的包产户得到了一年产值的赔偿费,大家都
觉得很满意。周锡林言而有信,把应该归他的两个进厂当工人的名额让给了周炳南
的儿子和女儿。一度有过的误解消除得干干净净,相互之间的感情十分亲昵。
又过了几个月,传出了一些谣言,说周锡林那二亩三分田地里的三千棵树,是
论棵让征用单位赔钱的,有说一棵赔五元,有说一棵赔十元,有说是二十、三十……
甚至五十的。议论纷纷,又掀起了如浪般汹涌的舆论。为此周锡林不得不辟谣,村
主任周国平也说是谣言,不要相信。但对知己人则私底下说道:其实也只拿到十元
一棵,也不是锡林一个人装进去的。
这话很难说是真是假。
周炳南当然也听到了,不免也起了疑心。怪不得这位老哥要把尾巴拿回去,大
概当时已经知道有了出路。自己种的树,倒他得了很大的好处,很觉得不平。转念
又想,这也是周锡林的能耐,倘若这田在自己手里,也不会想到去敲国家的竹杠,
这财不是他发得的。周锡林毕竟也做了好事,儿女两个都得益。他周炳南不能贪得
无厌,也该心满意足了。
于是他心里也坦然。不管怎样,大家都是在好起来啊!好不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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