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故乡行生辰庆
----------------------------------------------------------------
三十四
沫若回到重庆还不能算真正回到故乡,从渝州到嘉州虽然路程已经很近了,但于戎
马倥偬之际一直未及归省。乡下早就来人敦促,而他总觉得自己之所以归国,完全是为
了抗战,现在还没有作出什么贡献,哪有心思回去探亲呢。后来听说父亲久已卧病在床,
不时处于昏迷状态,他这才下了决心告假两周,带了也在三厅工作的侄儿郭培谦(五哥
翊新的儿子,1910—1962),一同乘水上飞机返故乡。
这是一九三九年二月下旬的一天,飞机停在乐山城外的肖公嘴。少年时代的沫若,
不是曾在这里听到过凤凰鸣叫吗?经历了多少风风雨雨,尤其当此“万里关河烽燧绕”
的年代,故土已面目全非,哪儿再能追寻凤凰的踪影!反正他也无心领略风光,只想尽
快赶回绥山之麓的沙湾老家。然而毕竟是故乡的山山水水,儿时的回忆不想追寻也会触
景生情,一路上感慨自然不免油然而生:
依然碌碌一庸才,廿六年后始归来。
何处海棠香讯在?草堂寺内几徘徊。①
①见张肩重:《在郭老周围的日子里》,1980年《四川大学学报丛刊》第8辑。
“海棠香国”的骄子重新回到父老乡亲们的身边,受到了热情的接待。众人把他推
上用方桌临时搭成的讲台上,请他发表演讲,他开口第一句就说:“离别了二十六年的
家乡父老兄弟们,我是一个不肖的子孙……”
思子心切的郭朝沛已届八十高龄,卧病以来由沫若的元配夫人张琼华和四姐郭麟贞
悉心侍奉。沫若一回到家,立即来到老人病榻前,跪在地上轻声呼唤着爸爸。泪流满面
的四姐见父亲迷迷糊糊没有反应,便用拇指和食指比着一个“八”字伸到老人眼前,意
思是说“你的八儿回来了”。这一举动可真灵验,老人面对这个“八”字,果然微微张
开双眼,缓缓地偏转头看着跪在他身边的人,很吃力地点了一下头。过了片刻,老人启
齿即询问孙子、孙女的情况,他哪里知道八儿尚有四子一女被抛置在海外,更难明白媳
妇立群不久又将给他增添一个小孙儿。沫若泪眼莹然,想想当年母亲于弥留之际还不断
地用微弱的声音呼唤他的乳名,再看看面前深切惦念自己的老父,心中好不伤悲。
老人深明大义,三月九日正逢他的诞辰,沫若与家人本来准备为他做寿,他却以国
难期间不令铺张为口实,阻止了儿孙们的孝行。他喜欢大家围坐在病榻前,听八儿谈抗
日救国的事。沫若说:“有人以为日寇强大,来势凶猛,其实,只要我们全国四万万五
千万同胞团结抗战,前赴后继,最后胜利必定是属于我们的。现在抗战已经一年多了,
日寇当初扬言三个月内荡平中国的狂妄叫嚣,不是破产了吗?”他见父亲连连颔首,便
进一步解释了要郭培谦参加三厅工作的道理,说:“你的儿子为抗日尽力,你的孙子也
要为抗日尽力,这也叫前赴后继嘛。”老人的脸上展现出慈祥的笑容。①
①据笔者1982年11月16日访问魏蓉芳(郭培谦的夫人)谈话记录。
“少小离家老大回”,与家人重新团聚多么快慰。兄弟姐妹,还有众多的小字辈,
济济一堂,情谊怡怡。五哥翊新和元弟翊昌喜绘水墨画赠人,沫若则忙着为他们题诗写
跋。五哥给侄女珩瑛画了一幅荷花,沫若题诗云:
亢节婷婷上千荷,污泥不染意婆娑。
万千险境都经过,方信人间乐事多。
元弟给四姐麟贞画的是梅花两枝,并配以芭蕉叶,沫若在跋中说:“余见此则思及
父母,盖梅花寓有祝寿意也。”由此又忆及儿时因与五哥翊新偷盗芭蕉花为母亲治病而
备受父母笞楚的事,不禁感叹“而今父衰母逝,橙坞大哥亦早归道山”。
至于婚后第五天就开始独守空房的张琼华,此时又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二十多年
来,她一直把自己生活中的最大不幸深深地埋在心底里,从没有表现出任何哀怨。她孝
敬公婆,操劳家务,赢得了全家人的尊重和信赖,公公、婆婆把她当作亲生女儿看待,
无论走到哪里,婆婆都要把她带在身边。丈夫的照片始终端正地挂在自己房间正中,结
婚时的家具一件件擦拭得光亮照人,她还把他幼年时代读过的书籍、用过的文具、所写
的作业本和诗文手稿、取得的毕业证书以及后来陆续寄回家的书信,全都珍藏着。沫若
对她尽管没有爱情,然而充满感激之情。家人早就告诉过他,母亲临终前曾留下遗言:
“他日八儿归来,必善视吾张氏媳,毋令失所。”①因此,现在他当着父亲的面,对张
琼华一躬到地。②他在给兄弟姐妹以及小辈们题画留诗的同时,也给琼华写了两首,并
逗趣地说:“你如果往后没钱用,可以拿它去卖几十个大洋。”③其中一首是这样写的:
雷霆轰炸后,睡起意谦冲。
庭草摇风绿,墀花映日红。
江山无限好,戎马万夫雄。
国运升恒际,清明在此躬。
民国廿六年九月赴昆山访辞修,遇敌机
轰炸,在明远室中小卧片时后作此,距今一
年将半,望清新之意无问今昔。书付琼华。
①《祭母文》,见《德音录》。
②据笔者1984年10月23日访问郭宗瑨(郭沫若的侄子)谈话记录。
③黄高彬、唐明中:《新文化运动的珍贵史料》,《沫水》1982年第4期。
另一首为七律《铁佛披金色相黄》,在短跋中亦有“书付琼华”的字样。①这次沫
若没有在家久留,为了及早返回重庆,三月十日就告别了父亲,首途乐山,在城里小住
两日,以拜会亲朋和地方官府。先去行政专员公署,专员不在,秘书坐在那里懒洋洋地
摆出一副似搭理非搭理的架势。沫若暗自高兴,“行客拜坐客”本系例行繁文缛节,他
就是希望“坐客”不在才好,可以省掉许多事。于是留下了一张名片:
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
政治部第三厅厅长
郭沫若
四川乐山
①原件均藏乐山文管所。
本意无非表示他已来过,哪知秘书接过名片一看,象触了电似的,一下子从长足竹
椅上弹了起来,点头哈腰完全换了一副嘴脸,奴声奴气地说:“啊!厅长!专员是有事
才出去的,不知几时回来。厅长住在哪里,请告诉我,回来我向他说,好去拜望。”沫
若淡淡地回了一句:“还没有住定。”便转身走了。
沫若真正想拜见的是自己的业师、原乐山高等小学堂的帅平均先生。跨进县立中学
教员院帅先生的寝室,沫若亲切地叫了一声“先生”,随即趋步向前欲跪拜,帅先生赶
快扶住,连声说:“使不得,使不得。”让他在身旁坐下。面对三十年不见的老师,沫
若热情祝颂他健康长寿,先生则频频称贺学生的成就。当话题转到经学上来之后,帅先
生列举了自己读过的沫若所写的有关这方面的文章,极为赞许;沫若半躬着身子,恭敬
地表示:“我在经学方面,所以能够有那样一点成就,完全是得自先生的教诲和赐予。”
先生听后乐呵呵地笑了起来,笑得是那样慈祥,笑得是那样甜蜜。
从帅先生处出来,沫若信步重访乌尤寺。登上乌尤山绝顶的尔雅台,临江远眺,感
事怀人,不由得勾起对老友朱德的思念之情,遂成七律一首:
依旧危台压紫云,青衣江上水殷殷。
归来我独怀三楚,叱咤谁当冠九军?
龙战玄黄弥野血,鸡鸣风雨际天闻。
会师鸭绿期何日,翘首嵩高苦忆君。①
①《汐集·登尔雅台怀人》
听说郭沫若荣归故里,乐山各界人士均欲集会欢迎,并纷纷请他演讲。最大的一次
会是在嘉州公园中山堂前的广场上举行的,沫若妙趣横生地从追溯往事谈到抗日斗争形
势,说:“父老兄弟姐妹们,朋友们,同学们!沫若今天和大家见面讲演的地方,是我
幼年被学校‘斥退’的地方,”他用手指着中山堂前的一根柱子,“也许,这根柱头就
是挂我‘斥退’牌的柱头,……”群众报以一片热烈的掌声。接着他列举大量事实,说
明“抗战必胜,建国必成”的道理,并引导大家展望家乡前景:“铜河百万匹马力的水
力,到时候必定供发电之用,铜河流域的天然森林,也必将化为一望无际的烟囱……”
场内鸦雀无声,场外还不断有人群往里涌。为了容纳更多的听众,会议主持人征得沫若
应允,临时将会场移到了乐山最大的广场——月咡塘。
三月十二日,沫若仍乘水上飞机返抵重庆。不到四足月,父亲病逝的噩耗飞来,便
偕立群怀抱刚生下三个月的汉英,于七月十一日星夜回家奔丧。由于沫若的声名和业绩,
“内则上而国府主席,党军领袖,下而小学儿童,厮役士卒,外则如敌国日本反战同盟
之代表,……莫不表示深切之哀悼”①。唁电、唁函如雪片,挽联、奠幛挂满郭家厅堂,
是对死者的悼念,也是对生者的赞誉。毛泽东、秦邦宪、吴玉章、林伯渠、董必武、叶
剑英、邓颖超等人合送的挽联为:
先生为有道后身,衡门潜隐,克享遐龄,明德通玄超往古;
哲嗣乃文坛宗匠,戎幕奋飞,共驱日寇,丰功勒石励来兹。
①《家祭文》,见《德音录》。
《新华日报》送的长联,更集中表达了亿万中国人民的心愿:
北伐扫军阀残余,抗战驱法西寇盗,令郎训政赞戎机,动员千百万士民,戮力同心,
共襄伟业;
眉山为灵气所寄,铜河有秀色可餐,大德耆年参化育,享受八十六寒暑,国祥人瑞,
群仰高风。①
①以上挽联均见《德音录》。
正在苏联治病的周恩来,也送来了挽联。诸多联语传佳话,抗日救国心连心,这次
治丧活动,无意间倒促进了家乡人民抗日救亡热情的高涨,这是沫若求之不得的。
旧社会里治丧不易守丧更难。七月中下旬之交,铜河洪水猛涨,沙湾全镇均被浸淹,
街中公路浑如大河,波浪翻涌水声汩汩,郭家全宅泡于水中。沫若与五哥通宵未眠,一
再为父亲的灵榇垫砖加高,以防水袭。八月间又遇敌机轰炸乐山,殃及沙湾,本来就很
繁忙的丧事,又增添了许多麻烦。
由于父亲要到十一月间才能安葬,沫若对三厅的工作放心不下,便于九月初单独奔
赴重庆。临行前元弟拉着他的手,依依不舍地叮嘱他早日回来,沫若默默顿首,两人以
诗惜别,但愿他们这一对“少时忧戚最相关”的弟兄,能“各倾余力学双班”②。
②见《汐集·别季弟》。
立群和汉英则暂留乡间,母子两人受到了张琼华的多方照顾:她不但主动将自己长
期居住的当年结婚用房让给他们住,而且还在饮食方面给予特殊优待。按旧风习,治丧
期间不许食荤腥,可是正在哺乳的立群,这怎么能行?张琼华便托人买了活鸡鲜鱼从后
院拿进来,另砌一土灶亲自为她烧煮。诙谐的张琼华,偶尔也同于立群开点小玩笑。有
一次,她指着立群对侄儿说:“你八爸给我带回来了一个媳妇。”①似乎只有在她的怀
抱之中显得最乖,为此她高兴地说:“只有我还能够抱抱他。”
①据笔者1984年10月23日访问郭宗瑨谈话记录。
十月中旬沫若重又回到沙湾。在家守丧期间,获读长兄橙坞负笈日本时所作诗文,
今由大嫂装订成册,嘱为题识。沫若捧读再四,往事历历在目,不幸自北平与大哥分别,
竟未能再谋一面,自己之有今日全是出于他的栽培,不意毫未报答就从此永别了。思今
感昔,不知涕之何从,率成一律,恨不能重得先兄斧政:
连床风雨忆幽燕,踵涉重瀛廿有年。
粗得裁成蒙策后,愧无点滴报生前。
雄才拓落劳宾戏,至性情文轶述阡。
手把遗篇思近事,一回雒诵一潸然。
葬罢父亲,十二月初,沫若偕立群和汉英离别家人启程返渝,张琼华把他们送到了
嘉州城。飞机起飞了,天上的人在俯看凌云山麓的苏子楼,感叹“风景尚无大殊,而余
年则将届知命矣”,地上的人则在凝视飞机远逝的方向,久久不愿离去……
三十五
一九三九年冬,蒋介石命令胡宗南部进犯边区,开始掀起抗战期间第一次大规模的
反共高潮。在这种情况下,第三厅也跟着受到了更多的挤压、阻挠、刁难和破坏。蒋介
石越来越感到三厅是扎在他内脏里的一根钉子,但又不好明目张胆地拔除,于是唆使贺
衷寒、张厉生等人严加监督和控制。他们乘周恩来和郭沫若暂时离开重庆之际,胁迫三
厅全体人员加入国民党。阳翰笙和冯乃超觉得事态严重,在赶忙写信向沫若汇报的同时,
又立即派人去乐山向沫若面陈一切,请他火速返渝,
沫若回到重庆的时候,三厅的形势正剑拔弩张:国民党顽固派见三厅人员不肯就范,
便又使出一招,他们扬言有人告发三厅偷运共产党的宣传品,因而在一天深夜,贺衷寒
亲自带领了二十名喽啰来三厅搜查堆栈,连准备包装上车准备第二天运往前线的书报,
也都被一一打开检查,结果却没有抓到任何把柄。沫若获悉后暴跳如雷,严词斥责,并
再一次提出辞职以示抗议。鉴于三厅的社会影响和郭沫若的声望,国民党顽固派感到十
分棘手,既不便于公开撤掉这个机构,也不便于公然批准厅长挂冠离职,而且连强令三
厅人员加入国民党的事也只好暂时收起。
第三厅在顽固派的不断威胁中挣扎着,郭沫若在凛冽的寒风中呼啸着。“不入虎穴
焉得子,岂得甘心羊兔驯?”①沫若充分利用一切机会,有理、有利、有节地与国民党
反动派周旋。一九四○年一月《新华日报》创刊两周年纪念,他借题词表达了广大人民
群众的愿望和呼声: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连话都不让老百姓说,那是很危险的事。反之,能代表
老百姓说话的,那力量也就比长江大河还要浩大。②
①题赠影片《塞上风云》摄制组,见沈基宁:《郭老与电影》,《大众电影》1979年第6期。
②见1940年1月11日《新华日报》。
在这动乱的年代,文人的气节至为重要。眼看汪精卫在南京成立了伪“国民政府”,
又听说过去创造社的同人张资平也堕落为汉奸,沫若觉得可耻而又不免有些可惜,这些
曾经共事或共社过的朋友,如此经不起磨难,居然成了历史的罪人!他想到了流落异国
他乡的郁达夫,去年还曾听人谈起他发表《毁家诗纪》,现在不知情况又是如何?三月
间,在文艺界的一次集会上,沫若又与老舍(即舒舍予,1899—1966)、王昆仑、施谊、
阳翰笙等人谈到郁达夫,出于对朋友的共同思念,当即联句合成一首五绝寄给他,沫若
还在诗下附了几行文字:
莫道流离苦(老舍),天涯一客孤(沫若),
举杯祝远道(昆仑),万里四行书(施谊)。
达夫:诗上虽说你孤,其实你并不孤。今天在座的,都在思念你,全中国的青年朋
友,都在思念你。你知道张资平的消息么?他竟糊涂到底了,可叹!沫若①
①诗、信均见郁风:《三叔达夫》,《新文学史料》1980年第1期。
达夫收到诗和信后十分感动,信中的最后一句话证实了张资平甘心附逆,引起他深
深的感慨,特作《文人》一篇刊载于《星洲日报》,喟叹“文化界而出这一种人,实在
是中国人千古洗不掉的羞耻事”,认为“失节事大,饿死事小”。同心同德的沫若和达
夫,真不愧为“孤竹君之二子”!
正因为郭沫若志节坚贞,国民党顽固派对他监视就更加严密,只要有机会可以诽谤,
绝不愿意放过。阳春三月,沫若与友人卫聚贤相约去生生花园找汉砖,未成,便一同摆
渡去嘉陵江北岸赏风光。他们偶然在一农家的墙根处发现了许多铸有“富贵”、“昌利”
字样的砖块,不一会又在一对已经开了的石椁外面也看到有这样的砖块,不由得惊喜异
常:这不是正要寻觅的汉砖吗?消息传到了马衡、常任侠等考古学家耳里,他们与沫若
相商,拟订了试掘善桥汉墓的计划。连日试掘的结果,得铁剑、土偶、陶盂等多件,证
明确系汉时文物。又见许多“富贵”砖,一端且有“延光四年七月造作牢坚谨”等字样,
足证此为汉砖无疑。沫若亲自拓墨,并作旧体诗《题富贵砖拓墨》、《题延光砖》多首。
“富贵为何求,尼父愿执鞭。今吾从所好,乃得汉时砖。”①沫若与友人试掘汉墓,
本是出于所好,而且最后将出土文物都函请内政部处理,不料中央社却别有用心地发了
一则消息,假借古物保管委员会负责人之口,声称“此次发掘与规定手续不合”,“已
由该会函请江北县政府查明保护;一面函郭沫若等暂停发掘,并查询经过详情”。照这
样看来,郭沫若岂不成了盗墓者了吗?显然,有人妄图借此把他推上审判台。沫若立即
在《大公报》上发表《关于发见汉墓的经过》,戳穿了他们的无耻谰言,并带有讥讽的
口吻说:
汉墓的发现,并不始于这一次,很荣幸的是这一次
的发现却引起了委员会诸公的“注意”。我很希望这“注意”能够加强而且持久。
嘉陵江下游两岸到处都是汉墓,以前为筑路或建屋,不知毁灭了多少。前天我曾到红崖
嘴,看到金城银行所准备建设的新村。那儿正在平地基,筑道路,无心之中又发现一座
被毁了的汉墓。因此,我更切实感觉着古物保管委员会的责任实在重大,而这会的阵容
实在是有恢复起来的必要。仅仅保管着几条规则或规定,那是不够的。勿谓古物无补于
抗战,实则乃发扬民族精神之触媒。
①见宋丛:《郭沫若题富贵砖拓墨诗》,《社会科学辑刊》1979年第3期。
时至一九四○年九月,随着国民党顽固派策划第二次反共高潮,蒋介石终于采取更
毒辣的一手,突然下令免去郭沫若第三厅厅长职务,调任政治部部务委员,另安排国民
党反动分子何浩若担任第三厅厅长。同时,他亲自下了手谕:“凡在军事委员会各单位
中的工作人员一律均应加入国民党。”于是他安插在三厅的亲信,立即在每个三厅工作
人员的办公桌上都摆了一张国民党入党申请书,并在三厅本部金刚坡下三塘院子内召开
动员大会,扬言“要革命要抗战,就必须留在三厅,而要留在三厅,就必须加入国民党”。
在座的沫若再也听不下去,他拍案而起,针锋相对地说:“入党不入党,抗日是一样抗
的;在厅不在厅,革命是一样革的!”并当场打电报向当局辞职。他的言行鼓舞了三厅
全体进步人士的斗志,大家都表示与他共进退,也纷纷提出辞职书。会后,即在会场里
摆开书画台,沫若壮怀激烈、意气风发地振臂挥毫,连连题赠诸同志。其中有一副对联,
特别引人注目:
大河前横流水今日
生气远出明月雪时①
①手迹见《东海》1979年第8期。
李可染等人盛赞这一联写得气势磅礴,堪与“易水寒”媲美。人们看着联语都在沉
思:厅长语重心长砥励我辈,要在寒冬雪夜皎洁发光,从国民党顽固派的束缚中挣脱出
来,奔赴革命的长江大河。
“金刚矢誓,坚似金刚”。最后导致三厅进步人士集体总辞职,尽管新任厅长好话
说尽,也无法“挽留”大家。为此,已经回到重庆的周恩来,特地找政治部新任部长张
治中(字文伯,1890—1969)谈话,说:“第三厅这批人都是无党无派的文化人,都是
在社会上很有名望的。他们是为抗战而来的,而你们现在搞到他们头上来了。好!你们
不要。我们要!现在我们准备请他们到延安去。”这一下可急坏了张治中,连忙说:
“等我报告了蒋委员长再说。”几天后,蒋介石召见了郭沫若和阳翰笙、杜国庠、冯乃
超、田寿昌等人,安抚说:“现在正是国家用人之际,你们不能离开。”沫若表示:
“我们在朝也是抗战,在野也是抗战。我们离开了政治部,也一样抗战嘛!”蒋介石有
意避开话头,成竹在胸地说:“我与文白先生已经商量过,想另外成立一个部门,还是
由第三厅的人参加,仍然请你郭先生主持。”这个部门就是文化工作委员会,仍属政治
部,其宗旨据说是“对文化工作进行研究”。沫若等人不便于当面硬顶,便表示回去考
虑考虑再说。他们向周恩来作了汇报,恩来说:“蒋介石划圈圈,圈不了我们,可以跳
出来干嘛!挂个招牌有好处,我们更可以同他们进行有理、有利、有节的斗争,展开我
们的工作。”大家研究以后,决定答应蒋介石把文化工作委员会的担子挑起来。①
①据阳翰笙:《第三厅——国统区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一个战斗堡垒(五)》,
《新文学史料》1981年第4期。
一九四○年十月文化工作委员会正式成立,仍分城乡两地办公,本部设在重庆市内
通远门外天官府街七号,乡间地点是赖家桥全家院子。郭沫若为主任委员,阳翰笙、谢
仁钊为副主任委员,周恩来为指导委员,专任委员有沈雁冰、沈致远、杜国庠、田寿昌、
洪深、翦伯赞、胡风等,兼任委员有舒舍予、陶行知、邓初民、侯外庐、王昆仑等,原
第三厅约有四五十人也大都被沫若请了回来。文化工作委员会下设三个组:第一组从事
国际问题研究,第二组从事文艺研究,第三组从事敌情研究。为了造声势,以显示进步
文化界的力量,沫若等人与恩来商量,并征得张治中同意,于十二月七日假座纯阳洞中
国电影制片厂所属抗建堂,以政治部名义举行了招待晚会,向文化界、新闻界正式宣布
文化工作委员会的成立。那天有四百余人应邀出席,“宾主相洽,极一时之盛”。会上,
张治中、孙科、沈钧儒等相继发表演说,“盛称笔杆之功”。沫若则接过话头,最后在
致词中说:“抗战本身即为文化运动之发展,我文化界同人抗战以来,精诚团结,以发
挥其无比力量,今后更盼加强团结,笔杆一致对外,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文化工作委员
会更望能与大众合作,并请多多帮助,本人愿全力追随。”①席间,田寿昌、舒舍予、
洪深、马彦祥等人先后登台表演,救亡歌曲、川江号子、京韵大鼓、京剧清唱、诗歌朗
诵不绝于耳。两周后沫若“犹有余兴”,他把写在两张宣纸上的签名单拿出来,请人裱
成一横轴,然后补题七律一首:
四百余宾聚一堂,水银灯炷竞辉煌。
慰劳血战三杯酒,鼓舞心头万烛光!
笔剑无分同敌忾,肝胆相对共筹量。
醉余豪兴传歌曲,声浪如涛日绕梁!②
①见1940年12月8日《新华日报》报道。
②手迹见《社会科学》1984年第1期。
这幅签名轴,后来一直挂在天官府七号楼下中厅里,象征着团结和进步,激励文工
会全体人员同仇敌忾,“相期永不磨”。
文化工作委员会可以说是第三厅的继续,不过它已不能象三厅那样以国家机关的名
义去宣传群众、组织群众,国民党当局明文规定“只能做研究工作,不然从事对外政治
活动”。就这样让他们捆住手脚吗?不!沫若领导大家,一方面利用其政治部所属团体
这一合法地位,积极开展有利于抗战的工作;另一方面跳出这个圈子,以个人身份参加
广泛的社会活动。文工会经常举办文艺讲座、文化讲座、国际问题讲座、国际问题座谈
会和各种形式的报告会,如请老舍讲小说,请冯玉祥讲《三国演义》,请张志让、邓初
民、王昆仑、邹韬奋、沈钧儒、张友渔、章汉夫等人讲《欧战给予我们的教训》、《轴
心国春季攻势的展望》和《四年来国际形势的演变与我抗战》,每次差不多都是沫若亲
自主持。这样以学术活动的方式广泛联系群众,深受广大群众的欢迎,推动了抗日民主
运动的高涨。
当希特勒军队进逼莫斯科的时候,国民党御用文人龚德柏受其主子指使,公然散布
“苏联必败”的论调,为蒋介石进一步卖国投降张目。郭沫若与阳翰笙等人决定给予迎
头痛击。便借中苏文化协会举行苏德战争座谈会,在请对军事问题素有研究的屈武来主
讲的同时,把龚德柏以及其他主张“苏联必败”的人也请来发言。会上,屈武画了一幅
军事形势图,从苏德双方力量消长的情况和战争的趋向,论证了德国必败。龚德柏等人
固执己见,仍然叫嚷莫斯科必将被德军攻克,甚至料定日本必然要在某年某月某日出兵
进攻西伯利亚。沫若不慌不忙地站了起来,按作战地图细细分析了苏德战争的形势,以
无可辩驳的事实,说明希特勒所谓三星期占领莫斯科的奇谈早已成为泡影,从而指出:
“对苏德战争的认识和分析,必须以事实论事实,不能拿不着边际的,只作空想妄谈。”
①当时,龚德柏等人十分狼狈。
①见《苏联,为人类自由幸福而战着!》,1941年7月16日《新华日报》。
有许多活动沫若是以个人身份参加的,同样也产生了不小的社会影响。中华全国文
艺界抗敌协会借观音岩《新蜀报》营业部,为作家们提供“卖字捐款劳军”的场所,沫
若书写了不少抗日诗词和联语,与老舍成为此次卖字售出最多者。为了效法屈原的精神,
使诗歌成为民族的呼声,他还与重庆的诗人们联名发出倡议,定端午节为诗人节。在首
届诗人节庆祝会上,他怀着满腔深沉的爱国热情讴歌屈原,说:目前是考验屈原精神最
突出的时代,他的诗可以叫上官大夫、令尹子兰发抖,他的诗也可以鼓奋无数战士为摧
毁强暴而崛起。
“屈原之投江,实由于当时不甘忍受楚国之沉沦现象,并非如一般批评屈原是工愁、
牢骚而自杀。他确是一个有民族气节的诗人。”①“旋转乾坤又一年,冲涛破浪似行船。”
一九四一年对郭沫若说来,也是面临严峻考验的一年。一月四日,新四军奉命在由泾县
向茂林北移途中,遭到国民党军队包围袭击,军长叶挺被俘,副军长项英遇难,除千余
人突围外,其余均壮烈牺牲,此即“皖南事变”。蒋介石竭力封锁消息,同时反诬新四
军“叛变”,然而事实真相是掩盖不了的。十八日,《新华日报》发专稿报道“皖南事
变”的消息,稿子临时被国民党当局抽了下来。眼睁睁看着报纸开了“天窗”,周恩来
怒不可遏,即奋笔题词补了空白:“为江南死国难者志哀!千古奇冤,江南一叶。同室
操戈,相煎何急!”那天沫若拿到报纸后,心情特别沉重,闷坐在办公室里一言不发。
许久之后,他突然抽出一迭白纸,挥毫疾书,将恩来的题词抄了一张又一张,交给文工
会的同志说:“帮我贴到外面去,贴到街头去!”这样悲愤的心情,一时难以平静。之
后两天,他看到丁正献在拓印木刻新作《为江南死国难者志哀》,刻的是一群工人知道
“皖南事变”这一消息后的愤懑与悲痛。沫若随手拿起一张,凝视了片刻,立地在这张
木刻画边上题了一首七绝:
江南一叶奇冤史,万众皆先天下忧;
泪眼揩干还苦笑,暂忘家难赋同仇。②
①据1941年5月31日《新华日报》报道。
②见丁正献:《从〈洪波曲〉谈起》,《新文学史料》1982年第4期。
“怅望江南余隐痛”,事隔不久由此又发生了一件恼人的事,政治部特务连竟把原
孩子剧团成员、现已参加文工会工作的李少清抓了起来,说是因为他在文化工作委员会
为新四军死难烈士募捐。沫若得知后,立即挂电话给张治中,忿忿地说:“一个青年,
为新四军募点钱,犯什么罪?值得抓起来吗?……你快给我放出来!”张治中支支吾吾,
沫若更加恼火,声音也更大了:“我手下的人如有问题,责任在我。要关就关我!要枪
毙就枪毙我!”张治中没法,只好释放了李少清。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正当文化工作委员会的同志们进一步向广大人民群众宣传
“皖南事变”事实真相,无情揭露国民党反动派的阴谋的时候,张治中赶到三厅训话,
长达三小时之久,除了说明新四军事件完全是所谓“军纪军令”问题之外,中心内容有
两点:一是说政治部中其他的部门认为文化工作委员会是“租界”,因为这里面有的是
左翼作家,都是党外人,即不是国民党党员;二是他主张取消“租界”,即请大家都加
入国民党,这才是真正拥护三民主义。大家倾听了张部长的讲话之后,由主任委员郭沫
若起来答复,他很坦白而诚恳地说:“加入国民党本来不成问题,我自己以前也做过国
民党的党员,不过为三民主义而奋斗,重在行动上实际上执行三民主义,形式上的加入
不加入,并不是重要的问题。这好比,相信佛教的不一定做和尚,做和尚的不一定都是
相信佛教的。”接着,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至于‘租界’云云,各委员受宠若惊,
被称为‘左翼作家’,左翼作家是马克思主义者,但在另一方面又被加上‘开辟租界’
的罪名,一变而为帝国主义者!”最后他表示:“我已经感到干不了了,就来请部长
‘收回租界’罢。”①结果张治中无言以对,十分尴尬。这和尚妙喻,曾在陪都文化界
传诵一时。
①韬奋:《郭先生的和尚妙喻》,见韬奋出版社1946年10月版《抗战以来》。
“皖南事变”后,中共南方局为防备“四·一二”事件的重演,坚决执行了“隐蔽
精干、长期埋伏、积蓄力量、以待时机”的方针,有计划地迅速疏散力量,从重庆撤离
一批文化人去延安以及香港和桂林等地。田寿昌即将奔赴桂林,沫若特地抱了汉英陪他
过江春游。他们到南山试马,沫若抱着孩子从马上跌下,有人问:“你能再骑吗?”
“为什么不?”他又跃身上了马背,向着崎岖的峰口驰去。他们接连玩了三天。三月六
日晚,沫若和立群为寿昌饯行,饭后题赠七绝一首:
南山昨日事春游,并辔江边君兴道。
伏枥何能终老此?长风万里送骅骝。①
①《汐集·送田寿昌赴桂林》
跋语中有“寿昌……乘舟东下,将永别矣”,寿昌觉得后面一句不妥,要他改过来,
他笑了笑,才将“永”字涂去,改成“暂”字。
山城雾重,随着一批进步力量被迫撤离,曾有过的一点抗战气氛也消失了,一时间
各种活动都处于停顿的状态。留在重庆的郭沫若,则按照周恩来的指示,领导文化工作
委员会的同志们“勤业、勤学、勤交友”,在活动的方式上注意了有所节制,以保存力
量,准备开展新的斗争。他极为钦佩恩来做任何事都那样稳健周密、认真细致,有恩来
在,他就定心、舒坦得多。他写信给已去香港的夏衍,说:“我们这里幸亏还有一块小
小的‘租界’,头上,还有一棵擎天大树。”①的确,在文化工作委员会这块小小的
“租界”上,沫若正依傍恩来这棵“大树”,酝酿与国民党反动派作一次前所未有的较
量。
①见夏衍:《知公此去无遗恨》、《人民文学》1978年第7期。
三十六
天官府原是一条冷落的小街,据说得名于明宣宗朱瞻基恩赐吏部尚书蹇义的府第,
由于一九三九年遭受了敌机的大轰炸,如今疮痍满目,瓦砾成堆。自从文化工作委员会
设在天官府街七号以后,郭沫若全家也搬到了这条街四号三楼居住。寓所虽有三间,但
屋子很小,而且已被炸弹震裂,粉墙早就剥落成半裸体的竹蔑。这是一座名副其实的
“危楼”,沫若戏呼之为“蜗庐”,朋友们却把它当作“我们的解放区”,因为周恩来
常在这里召集民主人士或文化工作者开会,有时多达六七十人,大家尽可以开怀畅谈,
毫无顾忌。小街从此苏醒过来了,活跃起来了。
一九四一年十月上旬的一天,阳翰笙来“蜗庐”与沫若商量工作,不一会恩来也欣
然而至,他提出要庆祝沫若五十诞辰和创作二十五周年纪念,沫若谦辞道:“我没有什
么重大的贡献,不必了吧!”恩来说:“为你作寿,是一场意义重大的政治斗争。通过
这次斗争,我们可以发动一切民主进步力量,来冲破敌人的政治上和文化上的法西斯统
治。”听了这话,沫若不再吭声了。恩来将这件事交给翰笙负责,并叮嘱必须建立一个
广泛统一战线的筹备组织,由各方面的人参加筹备工作,一定要把这次庆祝活动搞成全
国性的。为此,特以中共南方局的名义通电成都、昆明、桂林、延安以及香港等地党组
织,说明这次庆祝活动的意义、内容和方式,希望各地密切配合。①经过一番努力,很
快约请了冯玉祥、沈钧儒、黄炎培、邓初民、翦伯赞、章伯钧、罗隆基、侯外庐、王昆
仑、屈武、黄琪翔以及孙科、邵力子、陈布雷、张治中、张道藩等各方面的代表人物四
十名为庆祝活动的发起人,周恩来本人亦在列。
①据阳翰笙:《回忆郭老创作二十五周年纪念和五十寿辰的庆祝活动》,《新文学史料》1980年第2期。
“寿人寿世此情真”,重庆的各家报纸,早在沫若生日的前几天就披露了庆祝活动
的消息,人们都在热切期待十一月十六日的到来。悬弧之辰的早晨,是《新华日报》首
先揭开了庆祝活动的序幕:头版刊载了周恩来的专文《我要说的话》,第三、四版出了
《纪念郭沫若先生创作二十五周年特刊》,载有董必武、邓颖超、潘梓年、沈钧儒、沈
尹默以及苏联大使潘友新等人的贺诗或贺词。沫若先睹为快,他翻开报纸,立即被恩来
一句句、一段段恳切的言词所感动:
……郭沫若创作生活二十五年,也就是新文化运动的二十五年,鲁迅自称是革命军
马前卒,郭沫若就是革命队伍中人。鲁迅是新文化运动的导师。郭沫若便是新文化运动
的主将。鲁迅如果是将没有路的路开辟出来的先锋,郭沫若便是带着大家一道前进的向
导。鲁迅先生已不在世了,他的遗范尚存,我们会愈感觉到在新文化战线上,郭先生带
着我们一道奋斗的亲切,而且我们也永远祝福他带着我们奋斗到底的。
下面,恩来还分析了沫若的三大特点:一是丰富的革命精神,二是深远的研究精神,
三是勇敢的战斗生活。他不同意有人说鲁迅的韧性战斗多表现在他的著作上,郭沫若的
战斗性多表现在他的政治生活上;他指出“真正的差别是鲁迅先生韧性的战斗,较任何
人都持久都有恒,这是连郭先生都会感到要加以发扬的”。沫若的眼睛湿润了,报纸上
的字迹似乎越来越模糊,慢慢地幻化为恩来的笑容。他对秘书翁泽永说:“鲁迅曾经给
瞿秋白写过一副对联,上联是‘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我十分欣赏这一句,这也适合表
达我和周公的关系,不过还不足以表达我的全部心情。”①
①翁植耘等:《在反动堡垒里的斗争》第38页,重庆出版社1982年9月版。
悬弧之辰的下午,假中苏文化协会举行茶话会,参加者两千余人。会场设在餐厅和
院子里,从午间起宾客就纷至沓来。秋阳洒着金辉,粉墙四周悬挂的郭沫若、鲁迅、屈
原、李白、杜甫、歌德、高尔基、托尔斯泰、普希金、雪莱等人的画像显得格外明亮。
会场内外陈列着文化界人士和各界群众以及国民党官员送来的寿联、贺诗和立轴。此外,
大楼“文化之家”的檐前还高挂着一枝五尺多长、碗口般粗的毛笔,笔杆上嵌有“以清
妖孽”四个大字。这是鹿地亘和一批青年人合送的寿礼,吸引了众多宾客的注意。这里
辟有三间专室,展览寿星二十五年来从事文艺创作和学术研究的心血结晶,有各种专著
和译本,亦有手稿,总共八十多种,约两千余万字。
同时还陈列了他各个时期的工作和生活照片。
纪念茶会由自称“老少年”的爱国将领冯玉祥主持。他在开幕词中,对郭沫若的革
命劳绩、爱国热忱和赤子之心备加赞扬,强调纪念的目的就是要学习。沈钧儒的发言表
示出他对郭沫若的热爱,他殷切希望沫若要更多地写些反映劳苦人民生活的诗篇,同时
也要在当前蓬勃的民主运动中发出更有力的战斗呼唤。周恩来在发言中则指出,沫若不
只是革命的诗人,而且也是革命的战士,无论是他的著作抑或行动,都燃烧着烈火般的
感情;在反对旧礼教、旧社会的战斗中,有着他这一位旗手,在保卫祖国的战斗中,也
有着他这一只号角,在当前反法西斯的战斗中,他仍然是那样挺身站在前面,发出对野
蛮侵略者的诅咒,这些都是青年们应当学习的。苏联友人米克拉舍夫斯基也到会,他热
情称颂寿星在学术上的杰出成就,说不仅在中国,即使在苏联,也有着“郭沫若”的响
亮的名字,因为他的创作是属于全人类的,所以为了人类的文化,愿郭先生千秋亿万岁。
会上相继发言的还有老舍、张道藩、黄炎培、张申府等人。沫若始终默默地静坐着,右
手支住前额,象是在沉思,象是在反省。五十年来的生涯,有不少镜头摄入了心版中:
少年时代的勒令退学,青年时代的饱尝异族的冷眼,壮年时代的挥戈疆场,中年时代的
埋首古器物研究,以及抗战爆发后的毁家纾难,……这一切在严峻的历史老人面前算是
通过了,但自己的现状距离党和人民的要求还很不够。因此,最后他在答词中谦逊地说:
“如果说冯玉祥先生是个老少年的话,那我简直还是一个吃奶的小娃娃,因为我还有许
多要向国家、社会和朋友报德的事没有做好。”他既援引卢梭的《忏悔录》,又讲述燕
昭王为郭隗筑黄金台的故事,说明“今日之会,意在鼓励青年们,使大家这样想:象郭
某这样的人,也有人纪念,我们努力吧!”他郑重其词地表示:“回首五十年,深感惭
悚。从今日起,当按朋友们的热情鼓励,一定把毕生的心血贡献给我至爱的祖国,贡献
给人类的幸福事业!”①
①参阅《诗笔灿烂的二十五年》、《创作之寿》,分别见1941年11月17日《新
华日报》、《中央日报》。
悬弧之辰的晚上,天官府七号红烛高烧,“亲朋”满座,文化界人士在这里聚餐为
郭沫若祝寿。酒席计十桌,屋小人多,以致连露天的走廊上也摆了四桌。大家猜拳敬酒,
好不热闹。席间,梅贻琦带着酒意说了个笑话,老舍一口气唱了三段京戏,唱的是龚
(云甫)派老旦,逗得众人乐淘淘,沫若时时发出爽朗的笑声。
十一月十六日这天,延安、桂林、香港以及新加坡等地也都举行了庆祝活动。延安
文艺界在文化俱乐部集会,何凯丰、周扬、丁玲、艾思奇、萧三等人发表了热情洋溢的
讲话,并致电郭沫若表示祝贺。吕骥特将《凤凰涅槃》谱成大合唱,由鲁迅艺术学院学
生集体演出。桂林文化界举行了纪念茶会和祝寿晚会,有李济深、田寿昌、熊佛西、邵
荃麟等人致词,并由中国戏剧社合唱田寿昌作词、姚牧谱曲的祝寿歌《南山之什》,同
时演出了杜宣以沫若回国参加抗战为题材而写的话剧《英雄的插曲》。香港文化界近百
人集会庆祝,到会的有柳亚子、邹韬奋、茅盾、马鉴、夏衍、胡乔木、胡风等人。新加
坡文化界则有郁达夫、胡愈之等人发起大型聚餐会,二百余人频频举杯遥祝郭沫若:
“先生永生,民族永生!”当天,各地不少报刊也都出了纪念特辑或专号:《华商报》
刊载了茅盾的《为祖国珍重》,《大公报》刊载了乔木的《一个真实的人》、杜国庠的
《中国历史新研究的拓荒者》,《星岛日报》刊载了叶灵凤的《个人的铭感》、宗白华
的《欢欣的回忆和祝贺》等文章。这次祝寿活动一直持续到十二月才结束,纪念文章则
陆续刊载了达半年之久。沫若特电谢延安、桂林、香港诸友好,云:
五十之年,毫无建树,犹蒙纪念,弥深慊愧,然一息尚存,誓当为文化与革命奋斗
到底,尚祈时赐鞭挞。郭沫若叩。①
①见1941年11月18日《广西日报》、1941年11月21日《解放日报》。
同时他还写了许多诗词,以答谢沈尹默、陈布雷、柳亚子等人。其中给柳亚子的是
一首七律,小序说明此诗敬步柳氏原韵奉和,“兼谢各方诸友好”。诗云:
千百宾朋笑语哗,柳州为我笔生花。
诗魂诗骨皆如玉,天北天南共饮茶。
金石何缘能寿世?文章自恨未成家。
只余耿耿精诚在,一瓣心香敬国华。②
②《汐集·用原韵却酬柳亚子》
为庆祝沫若五十寿辰和创作生活二十五周年,重庆文艺界还献出了两台话剧:纪念
日前上演了阳翰笙新近创作的《天国春秋》,纪念日后上演了寿星本人刚修改过的早年
作品《棠棣之花》。在此期间,著名平剧、楚剧、川剧演员王震瓯、沈云陔、张德成等
人,也演出了祝贺专场。
这次演出的《棠棣之花》,是作者根据四年前通盘整理过的五幕剧重新加以增改的,
剧情有了更大的变化,人物性格也更加突出了。在修改过程中,曾得到恩来的关怀和支
持。原稿中写有聂政为母亲“服三年之丧”,恩来即指出:“孟子比聂政晚出,那时候
儒家的三年之丧还没有普遍推广,游侠聂政更不会庐墓三年。”沫若认为这是个“非常
宝贵的意见”,但这牵连到歌词甚至全剧的情调,因而改起来非常棘手。为保证演出效
果,恩来还建议该剧采取全名星制,即从主角到配角都由第一流演员担任,结果由石凌
鹤导演,舒绣文、张瑞芳、周峰主演。沫若曾多次亲临排演场,为参加演出的青年演员
和孩子剧团的少年演员,讲述春秋战国的历史故事和当时的风俗习惯,帮助他们理解和
表现角色,同时还为导演和美工选择服装、道具和布景。在排练过程中,他根据大家提
出的意见,又对剧本作了不少修改和增删。第二幕结尾聂政赴韩城,他原想加一小段喜
剧场面,但石凌鹤认为在这样一个庄严的时刻引起观众大笑,于剧情的气氛极不协调。
他们把戏排了两遍:第一次演到春姑献花后即落幕,第二次则把幕升起,加酒家母赠花
的场面。经过这一比较,沫若自己也感到后面一种是蛇足,就一挥手表示不必加了。①
从这里他体会到,“舞台是戏剧的实验场,一个剧本总要经过好几次的演出,才能够得
到它的完成”,“其中有一些部分也的确是可以称为集体创作的了”②。
①翁植耘:《郭老虚心改作品》,1985年9月18日《重庆晚报》。
②《〈孔雀胆〉附录·〈孔雀胆〉的润色》
纯阳洞不久前刚开张的抗建堂,因公演《棠棣之花》而门庭若市,许多观众连看三、
四次,周恩来先后竟看了七次。由于该剧颂扬正义和团结起来反对强暴,因而引起广大
观众联想到国民党不断搞投降分裂活动的现实,反响极为强烈。剧中插曲《湘累》,很
快在八路军办事处的同志们中间流传开来,许多人都喜欢唱这首歌:
啊,泪珠儿快要流尽了,
爱人呀,你还不回来呀?
我们从春望到秋,
从秋望到夏,
望到海枯石烂了!
爱人呀,你回不回来呀?
…………
观众们与剧中人春姑怀着同样的心情,盼望“为知己者死”的壮士聂政早日归还。
一九四一年是重庆最阴暗的岁月,郭沫若五十诞辰暨创作生活二十五周年纪念,使
沉寂的山城又开始活跃起来。一天晚上,恩来约了沫若和另外几位亲近的朋友,到他的
寓所曾家岩五十号便饭畅谈,大家都为这次祝寿活动的成功笑逐颜开。饭后,恩来请张
颖唱《湘累》助兴,悦耳的歌声启示沫若重温了朋友们的美好赠言和祝愿:“事业百年
刚及半,无涯宝藏待君开”(马衡);“他年驱逐倭奴后,濯足扶桑共举卮”(董必武)。
是的,当此第二青春开始之际,“自幸黔头尚未丝,期能寡过趁良时”。他又想起前不
久在反战同盟的一次集会上讲过的话:“自己到五十岁了。自己还得要向那荆棘的路上
走去。郭沫若的名字和过去五十年的历史、成绩都不要,只是一个人,为革命干下去。
不管我活着的时候革命是否成功,我要一直干到死为止。”①
①绿川英子:《一个暴风雨时代的诗人》,1941年1月16日《新华日报》。
------------------
黄金书屋 扫描校对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
下一章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