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爸 -------------------------------------------------------------------------------- 作者:韩少功 一 他生下来时,闭着眼睛睡了两天两夜,不吃不喝,一个死人相,把亲人们吓坏了, 直到第三天才哇地哭出一声来。能在地上爬来爬去的时候,就被寨子里的人逗来逗去, 学着怎样做人。很快学会了两句话,一是“爸爸”,二是“X妈妈”。后一句粗野,但 出自儿童,并无实在意义,完全可以把它当作一个符号,比方当作“X吗吗”也是可以 的。三、五年过去了,七、八年也过去了,他还是只能说这两句话,而且眼目无神,行 动呆滞,畸形的脑袋倒很大,象个倒竖的青皮葫芦,以脑袋自居,装着些古怪的物质。 吃炮了的时候,他嘴角沾着一两颗残饭,胸前油水光光的一片,摇摇晃晃地四处访问, 见人不分男女老幼,亲切地喊一声“爸爸”。要是你冲他瞪一眼,他也懂,朝你头顶上 的某个位置眼皮一轮,翻上一个慢腾腾的白眼,咕噜一声“X吗吗”,调头颠颠地跑开 去。他轮眼皮是很费力的,似乎要靠胸腹和颈脖的充分准备,才能翻上一个白眼。调头 也很费力,软软的颈脖上,脑袋象个胡椒碾捶晃来晃去,须沿着一个大大的弧度,才能 成功地把头稳稳地旋过去。跑起来更费力,深一脚浅一脚找不到重心,靠头和上身尽量 前倾才能划开步子,目光扛着眉毛尽量往上顶,才能看清方向。一步步跨度很大,象在 赛跑中慢慢地作最后冲线。 都需要一个名字,上红帖或墓碑。于是他就成了“丙崽。” 丙崽有很多“爸爸”,却没见过真实的爸爸。据说父亲不满意婆娘的丑陋,不满意 她生下了这个孽障,很早就贩鸦片出山,再也没有回来。有人说他已经被土匪“裁”掉 了,有人说他在岳州开了个豆腐坊,有人则说他沾花惹草,把几个钱都嫖光了,曾看见 他在辰州街上讨饭。他是否存在,说不清楚,成了个不太重要的谜。 丙崽他娘种菜喂鸡,还是个接生婆。常有些妇女上门来,叽叽咕咕一阵,然后她带 上剪刀什么的,跟着来人交头接耳地出门去。那把剪刀剪鞋样,剪酸菜,剪指甲,也剪 出山寨一代人,一个未来。她剪下了不少活脱脱的生命,自己身上落下的这团肉却长不 成个人样。她遍访草医,求神拜佛,对着木人或泥人磕头,还是没有便儿子学会第三句 话。有人悄悄传说,多年前,有一次她在灶房里码柴,弄死了一只蜘蛛。蜘蛛绿眼赤身, 有瓦罐大,织的网如一匹布,拿到火塘里一烧,臭满一山,三日不绝。那当然是蜘蛛精 了,冒犯神明,现世报应,有什么奇怪的呢? 不知她听说过这些没有,反正她发过一次疯病,被人灌了一嘴大粪。病好了,还胖 了些,胖得象个禾场滚子,腰间一轮轮肉往下垂。只是象儿子一样,间或也翻一个白眼。 母子住在寨口边一栋孤零零的木屋里,同别的人家一样,木柱木板都毫无必要地粗 大厚重——这里的树很不值钱。门前常晾晒一些红红绿绿的小孩衣裤及被褥,上面有荷 叶般的尿痕,当然是丙崽的成果了。丙崽在门前戳蚯蚓,搓鸡粪,玩腻了,就挂着鼻涕 打望人影。碰到一些后生倒树归来或上山去“赶肉”,被那些红扑扑的脸所感动,就会 友好地喊一声“爸爸——” 哄然大笑。被他眼睛盯住了的后生,往往会红着脸,气呼呼地上前来,骂几句粗话, 对他晃拳头。要不然,干脆在他的葫芦脑袋上敲一丁公。 有时,后生们也互相逗耍。某个后生上来笑嘻嘻地拉住他,指着另一位,哄着说: “喊爸爸,快喊爸爸。”见他犹疑,或许还会塞一把红薯片子或炒板栗。当他照办之后, 照例会有一阵开心的大笑,照例要挨丁公或耳光。如果愤怒地回敬一句“X吗吗”,昏 天黑地中,头上和脸上就火辣辣地更痛了。 两句话似乎是有不同意义的,可对于他来说,效果都一样。 他会哭,哭起来了。 妈妈赶来,横眉横眼地把他拉走,有时还拍着巴掌,拍着大腿,蓬头散发地破口大 骂。骂一句,在大腿弯子里抹一下,据说这样就能增强语言的恶毒。“黑天良的,遭瘟 病的,要砍脑壳的!渠是一个宝(蠢)崽,你们欺侮一个宝崽,几多毒辣呀!老天爷你 长眼呀,你视呀,要不是吾,这些家伙何事会从娘肚子里拱出来?他们吃谷米,还没长 成个人样,就烂肝烂肺,欺侮吾娘崽呀!……” 她是山外嫁进来的,口音古怪,有点好笑。只要她不咒“背时鸟”——据说这是绝 后的意思,后生们一般不会怎么计较,笑一笑,散开。 骂着,哭着,哭着又骂着,日子还热闹,似乎还值得边发牢骚边过下去。后生们一 个个冒胡桩了,背也慢慢弯了,又一批挂鼻涕的奶崽长成后生了。丙崽还是只有背篓高, 仍然穿着开裆的红花裤。母亲总说他只有“十三岁”,说了好几年,但他的相明显地老 了,额上隐隐有了皱纹。 夜晚,好常常关起门来,把他稳在火塘边,坐在自己的膝下,膝抵膝地对他喃喃说 话。说的词语,说的腔调,甚至说话时悠悠然摇晃着竹椅的模样,都象其他母亲对待自 己的孩子:“你这个奶崽,往后有什么用啊?你不听话罗,你教不变罗,吃饭吃得多, 又不学好样罗。养你还不如养条狗,狗还可以守屋。养你还不如养头猎,猪还可以杀肉 咧。呵呵呵,你这个奶崽,有什么用啊,眶眦大的用也没有,长了个鸡鸡,往后哪个媳 妇愿意上门罗?……” 丙崽望着这个颇象妈妈的妈妈,望着那死鱼般眼睛里的光辉,舔舔嘴唇,觉得这些 嗡嗡的声音一点也不新鲜,兴冲冲地顶撞:“X吗吗。” 母亲也习惯了,不计较,还是悠悠然地前后摇着身子,竹椅吱吱呀呀地呻吟。 “你收了亲以后,还记得娘么?” “X吗吗。” “你生了娃崽以后,还记得娘么?” “X吗吗。” “你当了官以后,会把娘当狗屎嫌吧?” “X吗吗。” “一张嘴只晓得骂人,好厉害咧。” 丙崽娘笑了,眼小脖子粗。对于她来说,这种关起门来的模仿,是一种谁也无权夺 去的享受。 二 寨子落在大山里,白云上,常常出门就一脚踏进云里。你一走,前面的云就退,后 面的云就跟,白茫茫的云海总是不远不近地团团围着你,留给你脚下一块永远也走不完 的小小孤岛,托你浮游。小岛上并不寂寞,有时可见树上一些铁甲子乌,黑如焦炭,小 如拇指,叫得特别干脆宏亮,有金属的共鸣。它们好象从远古一直活到现在,从未变什 么样。有时还可能见白云上飘来一片硕大的黑影,象打开了的两页书,粗看是鹰,细看 是蝶,粗看是黑灰色的,细看才发现黑翅上有绿色、黄色、桔红色的纹络斑点,隐隐约 约,似有非有,如同不能理解的文字。行人对这些看也不看,毫无兴趣,只是认真地赶 路。要是觉得迷路了,赶紧撒尿,赶紧骂娘,据说这是对付“岔路鬼”的办法。 点点滴滴一泡热尿,落入白云中去了。云下面发生了一些什么事情,似与寨里的人 没有多大关系。秦时设有“黔中郡”,汉时设过“武陵郡”,后来“改土归流”……这 都是听一些进山来的牛皮商和鸦片贩子说的。说就说了,吃饭还是靠自己种粮。 种粮是实在的,蛇虫瘴疟也是实在的。山中多蛇,粗如水桶,细如竹筷,常在路边 草丛嗖嗖地一闪,对某个牛皮商的满心喜悦抽上黑黑的一鞭。据说蛇好淫,把它装在笼 子里,遇见妇女,它就会在笼中上下顿跌,几乎气绝,取蛇胆也不易,击蛇头则胆入尾, 击蛇尾则胆入头,耽搁久了,蛇胆化水也就没有用了。人们的办法是把草扎成妇人形, 涂饰彩粉,引蛇抱缠游戏,再割其胸,取胆,蛇陶陶然竟毫无感觉。还有一种挑生虫, 人染虫毒就会眼珠青黄,十指发黑,嚼生豆不腥,含黄连不苦,吃鱼会腹生活鱼,吃鸡 会腹生活鸡。解毒的办法是赶快杀一头白牛,喝生牛血,还得对牛血学三声公鸡叫。至 于满山蒙蒙密密的林木,同大家当然更有关系了。大雪封山时,寄命一塘火。大木无须 砍劈,从门外直接插入火塘,一截截烧完为止。有一种柟木,很直,直到几丈或十几丈 的树巅才散布枝叶。古代常有采官进山,催调谣役倒伐这种树,去给州府做殿廷的槛栋, 支撑官僚们生前的威风。山民们则喜欢用它造船板,远远送下辰州、岳州,那些“下边 人”拆散船板移作它用,琢磨成花窗或妆匣,叫它香柟。但出山有些危险。碰上祭谷的, 可能取了你的人头;碰上剪径的,钩了你的船,抄了你的腰包。还有些妇人,用公鸡血 引各种毒虫,掺和干制成粉,藏于指甲缝中,趁你不留意时往你茶杯中轻轻一弹,可叫 你暴死。这叫“放蛊”,据说放蛊者由此而益寿延年。故青壮后生不敢轻易外出,外出 也不敢随便饮水,视潭中有活鱼游动,才敢去捧上几口。有一次,两个汉子身上衣单, 去一个石洞避风寒,摸索进去,发现洞底有一堆人的白骨,石壁上还有刀砍出来的一些 花纹,如鸟兽,如地图,如蝌蚪文,全不可解。谁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呢? 加上大岭深坑,长树杆不易运送,于是大部分树木都用不上,雄姿英发地长起来, 争夺阳光雨雾,又默默老死山中。枝叶腐烂,年年厚积,软软地踏上去,冒出几注黑汁 和几个水泡泡,用阴湿浓烈的腐臭,浸染着一代代山猪的嚎叫。 也浸染着村村寨寨,所以它们变黑了。 这些村寨不知来自何处。有的说来自陕西,有的说来自广东,说不太清楚。他们的 语言和山下的千家坪的就很不相同。比如把“看”说成“视”,把“说”说成“话”, 把“站立”说成“倚”,把“睡觉”说成“卧”,把指代近处的“他”换成作“渠”, 频有点古风。人际称呼也有些特别的习惯,好象是很讲究大团结,故意混淆远近和亲疏, 把父亲称为“叔叔”把叔叔称为“爹爹”,把姐姐称为“哥哥”,把嫂嫂则称为“姐 姐”,等等。爸爸一词,是人们从千家坪带进山来的,还并不怎么流行。所以照旧规矩, 丙崽家那个跑到山外去杳无音信的人,应该是他的“叔叔”。 这与他没什么关系。 对祖先较为详细和权威的解释,是古歌里唱的。山里太阳落得早,夜晚长得无聊, 大家就悠悠然坐人家,唱歌,摆古,说农事,说匪患,打瞌睡,毫无目的也行。坐得最 多的地方,当然是那些灶台和茶柜都被山猪油抹得清清亮亮的殷实人家。壁上有时点着 山猪油灯壳子,发出淡蓝色的光,幽幽可怖。有时则在铁丝的灯篮里烧松膏块,撒下赤 铜色的光。碰到噼叭一炸,火光惶惶然一闪,灯篮就睡意浓浓地抽搐几下。火塘里总有 烟火,冬天用火取暖,夏天用烟驱蚊。栋梁壁顶都被烟火熏得黑如墨炭,浑然一色中看 不清什么线条和界限,散发出清冽戳鼻的烟味。还悬挂着一根根灰线子,火气一冲,就 不时落下点点烟屑,上下飞舞,最后飘到人们的头上或肩上、膝头上,不被人们注意。 德龙最会唱歌了。他没有胡子,眉毛也淡,平时极风流,妇女们一提起他就含笑切 齿咒骂。天生的娘娘腔,噪音尖而细,憋住鼻孔一起调,一句句象刀子在你脑门顶里剜 着,刮着,使你一身皮肉发紧,大家对他十分佩服:德龙的喉咙就真是个喉咙啊! 他玩着一条敲掉了毒牙的青蛇,进门来,嬉皮笑脸地被大家取笑,不须多劝,就会 盯住木梁,捏捏喉头,认真地唱起来: 辰州县里好多房? 好多柱来好多梁? 鸡公岭上好多鸟? 好多窝来好多毛? 这类“十八扯”之外,最能博取笑声的是大胆的情歌,他也最愿意唱:(这里不便 引大胆的) 思郎猛哎, 行路思来睡也思, 行路思郎留半路, 睡也思郎留半床唻。 如果塞里有红白喜事,或是逢年过节,那么照规矩,大家就得唱“简”,即唱古, 唱死去的人。从父亲唱到祖父,从祖父唱到曾祖父,一直唱到姜凉。姜凉是我们的祖先, 但姜凉没有府方生得早,府方又没有火牛生得早,火牛又没有优耐生得早。优耐是他爹 妈生的,谁生下优耐他爹呢?那就是刑天——也许就是陶潜诗中那个“猛志固常在”的 刑天吧。刑天刚生下来时天象白泥,地象黑泥,叠在一起,连老鼠也住不下,他举斧猛 一砍,天地才分开。可是他用劲用得太猛了,把自己的头也砍掉了,于是以后以乳头为 眼,以肚脐为嘴。他笑得地动山摇,还是舞着大斧,向上敲了三年,天才升上去;向下 敲了三年,地才降下来。 刑天的后代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呢?——那是很早以前,五支奶和六支祖住在东海边 上,子孙渐渐多了,家族渐渐大了,到处都住满了人,没有晒席大一块空地。五家嫂共 一个春房,六家姑共一担水桶,这怎么活下去呢?于是在凤凰的提议下,大家带上犁耙, 坐上枫木船和捕木船,向西山迁移。他们以凤凰为前导,找到了黄央央的金水河,金子 再贵也是淘得尽的;他们找到了白花花的银水河,银子再贵也是挖得完的;最后才找到 了表幽幽的稻米江。稻米江,稻米江,有稻米才能养育子孙。于是大家唱着笑着来了。 奶奶离东方兮队伍长, 公公离东方兮队伍长。 走走又走走兮高山头, 回头看家乡兮白云后。 行行又行行兮天坳口, 奶奶和公公兮真难受。 抬头望西方兮万重山, 越走路越远兮哪是头? 据说,曾经有个史官到过千家坪,说他们唱的根本不是事实。那人说,刑天的头是 争夺帝位时被黄帝砍掉的。此地彭、李、麻、莫四大姓,原来住在云梦泽一带,也不是 什么“东海边”。后因黄帝与炎帝大战,难民才沿着五溪向西南方向逃亡,进了夷蛮山 地。奇怪的是,古歌里居然没有一点战争逼迫的影子。 鸡头寨的人不相信史官,更相信德龙——尽管对德龙的淡眉毛是看不上眼的。眉淡 如水,是孤贫之相。 德龙唱了十几年,带着那条小青蛇出山去了。 他似乎就是丙崽的父亲。 丙崽喜欢看人,尤其对陌生的人感兴趣。碰上匠人进寨来了,他都会迎上去喊“爸 爸”。要是对方不计较,丙崽娘就会眉开眼笑,半是害羞,半是得意,还有对儿子又原 谅又责怪地喝斥:“你乱喊什么?” 喝斥完了,她也笑。 窑匠来了,丙崽也要跟着上窑去看,但窑匠不让,因为有老规矩在。传说烧窑是三 国时的诸葛亮南征时,路过这里,教给山民们的。所以现在窑匠来,先要挂一太极图, 顶礼膜拜。点火也极有讲究,有阴火与阳火之分,用鹅毛扇轻轻煽起来——诸葛亮不就 是用的鹅毛扇吗? 女人和小孩不能上窑,后生去担泥坯,也得禁恶言秽语。这些规矩,使大家对窑匠 颇感神秘。歇工时,后生就围着他,请他抽烟,恭敬地打听点山外的事。这其中,最为 客气的可能要数石仁,他总会盛情邀请窑匠到他家去吃肉饭,去“卧夜”——当然是由 于他在家里并不能作主。 石仁外号仁宝,算是老后生了,还没有婚娶。他常躲到林子里去,偷看女崽们笑笑 闹闹地在溪边洗澡,被那些白色的影子弄得快快活活地心痛。但他眼睛不好,看不大清 楚,作为补偿,就常常去看小女崽撒尿,看母狗和母牛的某个部位。有一次,他用木棍 对一头母牛进行探究,被丙崽娘看见了。这婆娘爱好是非,回头就找这个嘀咕几句,找 那个嘀咕几句,眉头跳跳的,见仁宝来了才镇定自若地走开。后来仁宝上山挖个笋子, 刮点松膏,或是到牛栏房去加点草料,也总看见那婆娘探头探脑,装着在寻草药什么的, 死鱼般的眼睛充满信心地往这边瞥一瞥。仁宝冒着火,却没理由发作,骂了阵无名娘, 还是不解恨,只好在丙崽身上出气。见到他,见他娘不在面前,也没什么旁人,就狠狠 地在他脸上扇耳光。 小老头被打惯了,经得打,嘴巴歪歪地扯了几下,没有痛苦的表情。 他再来几下,手指有些痛。 “X吗吗,X吗吗……”小老头这才感到形势不妙,稳稳地逃跑。 仁宝追上去,捏紧他的后颈皮,让他给自己磕了几个响头。前额上有几颗陷进皮肉 的沙粒。 他哭起来,哭没有用。等那婆娘来了,他半个哑巴,说不清是谁打的。仁宝就这样 报复了一次又一次,婆娘欠下的债,让小崽又一笔笔领回去,从无其他后果。 丙崽娘从果园子里回来,见丙崽哭,以为他被什么咬伤或刺伤了,没发现什么伤痕, 便咬牙切齿:“哭:哭死!走不稳,要出来野,摔痛了,怪那个?” 碰到这种情况,丙崽会特别恼怒,眼睛翻成全白,额上青筋一根根暴出来,咬自己 的手,揪自己的头发,疯了一样。旁人都说:“唉,真是死了好。” 后来,不知为什么,仁宝同她又亲亲热热起来,开口“婶娘”,喊得特别甜,特别 轻滑。帮她家舂个米,修个桶,都是挽起袖子,轰轰烈烈地干。对有关丙崽娘的闲言碎 语,他也总是力表公允地去给以辩解和澄清。旁人自然有些疑惑。寡妇门前是非多,他 们耳根不清静,被妇女们指指点点,也是难免的。 丙崽娘挤着笑眼看他,想为他说门亲。她常常出寨去接生,跑的地方多,同女人们 熟,但说过好几家,未见得人家送八字红帖来。也不奇怪,这几年鸡头寨败了,单身后 生岂止仁宝一个?仁宝由此悲观了几年,渐渐有了老相。听说有一种“花咒”——后生 看中了哪位女子,只要取她一根头发,系在门前一片树叶上,当微风轻拂的时候,口念 咒语七十二遍,就能把那女子迷住。仁宝也试过,没有效果。 他眼睛有点眯,没看清人的时候,一脸戳戳的怒气。看清了,就可能迅速地堆出微 笑,顺着对方的言语,惊讶,愤慨,惋惜,或者有悲天悯人的庄严。随着他一个劲地点 头,后颈上一点黑壳也有张有弛。他尤其喜欢接近一些平凡的人物:窑匠,界(锯)匠, 商贩,读书人,阴阳先生等等。他同这些人说话。总是用官话。吹捧之后,巧妙地暗示 自己也记得瓦岗寨的一条好汉乃至六条好汉。有时还从衣袋摸出一块纸片,出示上面的 半边对联,谦虚谨慎地考一考外来人,看对方能否对得出下联,是否懂一点平仄。 自己也就有些地位了。 山下女崽多,他常下山,说是去会朋友,有时一连几天不见他的影子。不知他什么 时候走的,什么时候回来的。菜园子都快荒了,草深得可以藏一头猪。从山下回来,他 总带回一些新鲜玩意儿,一个玻璃瓶子,一盏破马灯,一条能长能短的松紧带子,一张 旧报纸或一张不知是什么人的小照片。他踏着一双很不合脚的大皮鞋壳子,在石板路上 嘎嘎咯咯地响,更有新派人物的气象。 仁宝的父亲仲满,是个裁缝,也不会作菜园,不会喂猪,对他那皮鞋壳子最感到戳 眼。“畜生!三天两头颠下山,老子剁了你的脚!” “剁死也好,来世投胎到千家坪去。” “到千家坪,吃金子屙银子?” “千家坪的王先生穿皮鞋,鞋底还钉了铁掌子,走起来当当地响,你视见过?” 仲满没见过什么钉铁掌的皮鞋,不敢吭声了。停了片刻才说:“皮鞋子上不得坡, 下不得河,不透气,穿起来脚臭,有什么稀奇?” “铁掌子,我是说铁掌子。” “只有骡马才钉掌子,你不做人,想做个畜牲?” 仁宝觉得父亲侮辱了自己的同志,十分恼怒,狠狠地报复了一句:“辣椒秧子都干 死了!晓得么?” 叭——裁缝一只鞋摔过来,正打仁宝的脑袋。他不允许儿子这样不遵孝道。 “哼!” 仁宝怕,但坚强地不去摸脑袋,冲冲地走进另一间屋,继续戳他的旧马灯罩子。 听说他挨了打,后生们去问他,他总是否认,并且严肃地岔开话题:“这鬼地方, 太保守了。” 后生们不明白,保守是什么意思,于是新名词就更有价值,他也更有价值。人们常 见他忙忙碌碌,很有把握地窝在自家小楼上,研究着什么。有时研究对联,有时研究松 紧带子,有时研究烧石灰窑。有一回,还神秘地告诉后生们:他在千家坪学会了挖煤, 现在他要在山里挖出金子来。金子!黄央央的金子哩!他真的提着山锄,在山里转了好 几天。有几个想沾光的后生,偷偷地跟着看,看了几天,发现他并没有真正动手。 对付同伴们的疑惑,他宽容地笑一笑,然后拍拍对方的肩,贴心地作些勉励:“就 要开始了,听说没有?县里来了人,已经到了千家坪,真的。”或者说:“就要开始啦, 真的,明天就会落雪,秧都靠不住。”说完回头望一望什么,似乎总有个无形的人在跟 着他。 有时甚至干脆只有一句:“你等着吧,可能就在明天。” 这些话赫赫有威,使同伴们崇敬,但大家弄不懂其中深意。要开始,当然好,要开 始什么呢?是要开始烧石灰窑?还是要开始挖金子,还是象他曾经说过的那样——开始 下山去做上门女婿?不过众人觉得他穿着皮鞋壳子,总有沉思的表情,想必有些名堂。 邀伴去犁田、倒树,干这一类庸俗的事,不敢叫他了。 今天开祠堂门商议祭谷神,他不以为然。他见过千家坪的人做阳春,那才叫真正的 做家。哪象这鬼地方,一年一道犁,不开水圳也不铲倒墈,还想田里结谷?再说田里谷 多谷少,也与他的雄图没有关系。不过他还是去看了看。他看到父亲也在香火前下拜, 就冷笑。这象什么话呢?为什么不行帽沿礼?他在千家坪见过的。 他自信地对身边一个后生说:“会开始的”。 “开始。”后生不解地点点头。 他觉得对方并非知音,没什么意思。于是目光往左边的女人们投过去。有个媳妇, 晃着耳环,不停地用衣袖擦着汗珠。跪下去时没注意,侧边的裤缝张开了,露出了里面 的白肉。仁宝眯着眼睛,看不太清楚,不过已经足够了,可以发挥想象了,似乎目光已 象一条蛇,从那窄窄的缝里钻了进去,曲曲折折转了好几个弯,上下奔蹿,恢恢乎游刃 有余。他在脑子里已经开始亲那位女人的肩膀,膝盖,乃至脚上每个趾头,甚至舌尖有 了点酸味咸味…… 他想,他一定要去同那位媳妇谈一谈帽沿礼。 四 女人们爱坐人家,偷偷地沿着屋檐溜进东家或西家,凑在火塘边叽叽咕咕一阵,茶 水喝干了几吊壶,尿桶里涨了好几寸,直说得个个面色发白,汗毛倒竖,才拿起竹篮或 捣衣的木捶,罢休而去。她们早就在说,某某家的鸡叫起来象鸭;腊月里居然没下一场 雪。丙崽娘去岭那边的鸡尾寨接生,还带回来一个消息,说鸡尾寨的三阿公坐在屋里被 一条大蜈蚣咬死了,死了两天还没有人知道,结果有只脚被老鼠吃去了一半——好象都 是些不祥之兆。 但后来又有人说,三阿公并没有死,前两天还看见他在坡上扳笋子。这样一说,三 阿公又变得恍恍惚惚,有无都成为一个问题了。 象要印证这些兆头似的,后来一阵倒春寒,下了一阵冰雹,田里大部分秧苗都冻成 了黑水,只剩下稀稀拉拉几根,象没有拔尽的鸡毛。几天后暴热,田里又多虫。 碰上寨子里这几年奶崽生得多,家家都觉得米柜太浅,一舀就见到底。有的开始借 谷,一借就有了连锁反应,不管楼上有谷没谷的,都踊跃地借,以示自己也会盘算村邻。 丙崽娘也惜得要死要活的,其实心里并不很着急。这两年来她大模大样地积德,义务照 看祠堂。怕老鼠啃了族谱,扰乱了祖宗的安宁,就养了一只猫。这只猫不能亏待,每年 由公田出两担谷养着它。丙崽娘天天拿瓦罐盛着半罐饭,吆吆喝喝从一些门户前经过, 说是去送猫食,其实一进祠堂,就自己吃了。靠这只猫,娘崽不也可以混个半饱么?大 家似乎知道这个中机巧,有人在她背后指指点点。她横眉横眼,装着没听见就是。 一直借到寨子里人心惶惶,女人们又开始谈起祭谷神。丙崽娘有点兴高采烈,积极 投入了这场对谷神的议论。得闲的时候,就带上针线鞋底,拉上丙崽,矮胖的身子左一 顿,右一顿,屁股磨进一家家高大的门槛。对一些没听说过谷神的女崽,好谆谆教导: 这可是个老规矩呐。要杀个男的,选头发最密的,分给狗吃。杀到哪一家,就叫哪一家 “吃年成”……说得姑娘们睁大眼睛,互相挤靠得越来越紧,她又笑起来,神秘地压低 声音:“你屋里不会吃年成的,放心。你男人头发胡子都稀……不过,也不蛮稀。”或 者说:“你屋里不会吃年成的,放心。你竹哥太瘦了,没有几斤肉,不过……也不蛮瘦。 嗯啦。” 她圆睁又眼,把一户户女人都安慰得心惊肉跳之后,才弯着一个指头,把碗里的茶 叶扒起来,嚼得吱吱响,拉着丙崽起了身,严肃认真地告别:“吾去视一下。” “视一下”有很含混的意思,包括我去打听一下,我去说说情,有我作主,或者是 我去看看我的鸡树什么的,都通。但在女人们的恐慌中,这种含混也很温暖,似乎也值 得寄予希望。 实在是看鸡树去了。 鸡州那边就是仁宝父子的家。丙崽娘看完鸡埘,总是朝那边望一眼。这一眼的意思 也很模糊,似乎是招呼,似乎是警惕,似乎是窥探隐私,也似乎是不示弱地挑战。每天 都这样偷偷地望几眼,叫仲裁缝心里发毛。 仲裁缝恨女人,更恨丙崽娘。说起来她还算他的弟媳,又与他打邻,地坪相连,树 荫相接,要是拆了墙壁,大家会发现对方也不过是吃饭、睡觉、训儿子,没什么两样。 但越按近就越看得清楚,看出些不一样来。丙崽娘常常挑起一竹篙女人的衣裤,显眼地 晒在地坪里,正冲着裁缝的大门,使他一出门就觉得很晦气,这不是有辱斯文么?她还 经常在地坪里摊晒一些胞衣,作为大补佳药拿去吃,或卖钱。那些婆娘们腹中落下来的 肉囊,有血腥气,在晒席上翻来滚去的,晒出一条条皱纹,象一个个鬼魂,令人须发倒 竖。不过,这一切都不如她那眼光可恶。似乎是心不在焉地看一眼,有毫无理由的理由, 有毫不关心的关心,象投来一条无形的毒蛇。 “妖怪!”有一天,仲裁缝在大门口怒骂起来。 地坪里没有他人,正架起一条腿剥脚皮的丙崽娘知道他是骂谁。哼了一声,又恨恨 地剥下两大块茧皮。 就这样交了恶。但仲缝裁从没有拿丙崽复仇。有一回,小老头怯怯地来到他家门口, 研究了一下他脸上的麻子。把绿色的一团鼻涕抹在条凳上的一段布料上。裁缝只是瞪了 一眼,旋即把布料塞进火塘,烧了。 避女人与小子,乃有君子之风。仲裁缝算不算君子,不好说。但他在寨子里是个有 “话份”的人。话份也是一个很含糊的概念,初到这里来的人许久还弄不明白。似乎有 钱,有一门技术,有一把胡须,有一个很出息的儿子或女婿,就有了话份,后生们都以 毕生精力来争取有话份。 有话份意味着有人来听你说话。仲裁缝粗通文墨,自婆娘早死之后,孤独度日,读 了几本六叔留下来的没头没尾的线装页子,知道不少似真似假的旧事。晋公子重耳,吕 洞宾,马伏波,还有他最为崇拜的贤相诸葛亮。有时也在火塘边把竹烟管喝得嗬罗罗地 响,慢条斯理向后生们讲上两段。三个字一顿,五个字一停,说话时总是开口半晌以后, 再“哎”一声,再接上正文。目光茫茫然,象不是同听者讲话,是在同死去的先人讲话, 后生们望着他脸上几颗冷峻的阴麻子,不敢催促他。 “汽车算个卵。”他说,“卧龙先生,造了木牛流马。只怪后人蠢了,就失传了。” 他还说:“先人一个个身高八尺,力敌千钧。哪象现在,生出那号小杂种。” 大家知道他是说丙崽。 他越这样感慨,越觉得日子不顺心。摇着蒲扇,还是感到闷,鼻尖上直冒汗——呸! 妖怪,先前哪有这么热呢?他恨椅子也太不合意,吱吱呀呀叫得很阴险——妖怪,如今 的手艺也真是哄鬼啊,先前一张椅子从出嫁坐到外婆,还是紧紧实实的。想来想去,觉 得没有了卧龙先生,世道怕是要败了,这鸡头寨怕是要绝了。 是要绝了么? 眼下,听人们都在议论要祭谷神,他坐在家里不知要做点什么才好。好象出了点问 题,仔细思量,才知是肚子饿了。近来很少有人接他去做衣,得自己煮饭。即使接他去, 人家的饭食也越来越软,这是他最不能忍受的。如果米饭不是粒粒如铁砂,他决不摸筷 子。 “仁拐子!”他叫喊。 没有人回答。 他又喊了一声,想了想,上楼去找。发现儿子的铺盖蚊帐,还有他的锈马灯壳子一 类,都不翼而飞。只剩下一张空床,还有几个大瓦坛子,很久没有酸菜可装的,倒立在 墙角,象几个囚犯在受大刑,永远倒栽在那里。还有一具棺木,不知是仁宝为谁准备的, 横霸中央,呼呼大睡。 明白了什么,一句话也没说。 他看见墙边一只老鼠一晃,好象更明白了什么。妖怪!对了,就是这个妖怪!—— 他梦见过的,梦里的这只老鼠,还拱手而立,同情地冲他笑了笑。这畜生耳红足赤,眼 睛也红鲜鲜的。在书上不是说过吗?那是偷吃胭脂所致。妖妇捕之可为媚药。仁拐子一 定是被它媚去的,这个寨子也一定是被它败了的! 仲裁缝骂着娘,一铁尺打过去,咣地破了个坛子,老鼠尾巴又缩进壁缝去了。他跑 到另一房间,撬破一个木柜,捅烂两只笺篓,还是没有胜利。咚咚咚地跑到楼下,凡可 疑之处都给以惊天动地的检查。一瞬间,碗钵烂了,吊壶也倒了,桌椅板凳都苦苦地跪 倒或趴下,或歪歪斜斜地艰难站立,他引火烧鼠洞,黑油油的帐子又接上了火,燎起热 爆爆的一片金黄色光亮。 老鼠总算被他戳死了,大小六只,全被他斩首断肢,拿到火塘中烧出了一股奇臭。 他听见地坪中有沉着的脚步声,回过头,又看见丙崽娘若无其事地朝这边看了一眼,更 冒出一股无名火。咬咬牙,把老鼠的尸灰泡在水里,全都喝了下去。 他脸发黑,感到丹田之气已尽,默坐一阵之后,出了门。 公鸡正在叫午,寨里静得象没有人,象死了。对面是鸡公岭,鸡头峰下一片狰狞的 石壁,斑斓石纹有的象刀枪,有的象旗鼓,有的象兜鍪铠甲,有时象战马长车,还有些 石脉不知含了什么东西,呈棕红色,如淋漓鲜血,劈头劈脑地从山顶泻下来,一片惨烈 的兵家气象。仲裁缝觉得,那是先人们在召唤自己。 路边瓜棚里,冒出一张老人的笑脸。 “仲老,吃了?” “吃了。”也淡淡一笑。 “要祭谷神?” “要祭的。” “要谁的脑袋?” “听说……摇签罢。” “摇签?” “你吃了?” “吃了。” “哦,吃了的。” 双方不再说话。 山上的树漫天生长。从茶子坡过去,大木就多了。有些树上扎了篾条,那都是寿木。 寨里的人很小就要上山给自己看寿木的,看中了,留个记号,以后每年来看一两次。但 仲裁缝很少进山,也一直没来选过寿木,而且憎恶这一根根居心不良的鸟树。君子坐有 坐相,立有立相,死也要有个死相,死得不能倒威。说死就死,准备什么?他捏着弯刀 来的,要选一块好位置,砍出一个尖尖的树桩,坐桩而死,死得慷慨。他见过这样死去 的人,前些年马子洞龙拐子就是一个,他咳痰,咳得不耐烦,就去死。死后人们发现树 桩前的地皮都被十指抓得坑坑洼洼的,起了一层浮土,可见死得惨烈,死得好。载上了 族谱。 他选了一颗小松树,用裁缝的手,不熟练地砍削起来。 五 本来要拿丙崽的头祭谷神,杀个没有用的废物,也算成全了他。活着挨耳光,而且 省得折磨他那位娘。不料正要动刀,天上响了一声雷,大家又犹疑起来:莫非神圣对这 个瘦瘪瘪的祭品还不满意? 天意难测。于是备了一桌肉饭,请来一位巫师。巫师指点:年成不好,主要是叫鸡 精在作怪——你们没看见对面的那鸡公岭么?鸡头峰正冲着寨里的两垅田,把谷子都吃 进肚子里去啦。 人们立即商议着要炸鸡头。这事牵涉到鸡尾寨。鸡尾寨也是个大寨,几百号人口, 在寨前的麻石大牌坊下进进出出,主要以种鸦片为业,比较富足。出了一些读书人,据 说有的成了大文豪,有的在新疆带兵,回乡省亲都是坐八人大轿。过年,寨里家家宰牛, 有牛叫,牛皮商也最喜欢往那里钻。寨前一口水井,一棵大樟树,常有些娃崽在树下用 小石块玩开山棋,人们一直把树和井当作男女生殖器的象征,常常敬以香火,祈望寨子 里发人。有一年寨子里一连几胎都生的女崽,还生了个什么葡萄胎,弄得空气十分紧张。 察究了一段,有人说鸡头寨的一个什么后生路过这里时,曾上树摸鸟蛋,弄断了一根枝 桠。 从此两寨结下了怨恨。后来又有人说,那是马子洞与鸡尾寨有世仇,暗中著事,移 祸于它。这段公案察无实证,不了了之。官府鞭长莫及,也不来过问,只是有次要修官 道,来山里催过一次摇役。 听说鸡头寨要炸鸡头,却是确凿的了。鸡尾寨果然更是群情激奋。他们的田土肥沃, 就是靠鸡屁股拉屎,对炸鸡头岂能不管?在岭上吵了一架,双方还动起手脚来,鸡头寨 的后生撤回去了。 寨里还是很安静。有鸡叫,有牛铃铛的声音,或某个屋顶下冒出一句女人骂男人的 声音,只冒一下,就被巨大的沉默淹灭了。丙崽摇摇摆摆地敲着一面小铜锣,口袋里有 红薯丝,掏出来一两根,就撒落了三、四根,引来两条狗跟着他转。他对仲裁缝家的老 黑狗会意地笑了一笑,又朝两棵芭蕉树哇地叫嚣了一声。近来他对祠堂有些好感了,大 概没忘记那天准备砍他的头之前,他在那里吃过一餐肉饭。于是低压着头,朝那边一顿 一顿地“冲线”。 几个娃崽在祠堂前玩耍,看见了他。 “视,宝崽来了。” “他没有叔叔,是个野崽。” “吾晓得,渠是蜘蛛变的。” “根本不是,渠的妈妈是蜘蛛变的。” “要渠磕头,好不好!” “不!要渠吃牛屎!最臭最臭的,啊呀,臭死人!” “哈哈!” 丙崽朝他们敲了一下锣,舔舔鼻涕,兴奋地招呼:“爸爸……” “哪个是你爸爸?呸!矮下来!” 娃崽们围上去,捏他的耳朵,让他跪在一堆牛屎前,鼻尖就要触到牛粪堆了。 幸好来了一群热热闹闹的大人,才使娃崽们的兴趣转移,遗憾地一哄而散。丙崽还 在那里跪着,半天发现周围已没有人影,他爬起来朝四下看看,咕咕哝哝,阴险地把一 个小娃崽的斗笠狠狠踩了几脚,再若无其事地跟上人群,看热闹。 大人们牵来了一头牛,牛身上的泥片已被洗刷干净了,须毛清晰,屁股头的胯骨显 得十分突出。牛嘴总是湿腻腻的,一挪一磨,散出胃里翻出来一种草料臭。但丙崽并不 怕,对动物都不怕。 一个汉子提着大刀走过来,把刀插在地上,脱光上衣,大碗喝酒。那刀也令丙崽感 到新奇。刀被磨洗过,刀口一道银光,柔顺而清凉,十分诱人。有凹纹的木柄被桐油擦 得黄澄澄的,看来很合手,好象就要跳到你手上来,不用你费什么力,就会嚓地朝什么 东西砍去。 汉子已经喝完酒了,叭地一声,随手把酒碗摔碎。拔起刀走过来,一跺脚,一声嘿, 手起刀落,牛头就在地动山摇之间离开了牛身,象一块泥土慢慢垮下来,牛角戳地,戳 出一个小土块。牛颈处象一个西瓜的剖面,皮层裹着鲜鲜的红肉。但没有头的牛身还稳 稳地站了片刻。 娃崽们吓了一跳,他们不知道,这是一种战前的预测。当年马伏波将军南征时,每 次战斗前都要砍牛头,如牛进,则预胜利,否则是失败。 “赢!” “赢了!” “杀他的鸡巴寨!” 牛往前倒了,汉子们欢呼起来。这突然的声音太响亮了。大有酒气了,丙崽吓得半 边嘴唇向上跳了一下,咕咕哝哝。 他看见有一缕红红的东西,从大人们纷杂的腿缝中流出来。象一条赤蛇,弯弯曲曲 地窜。蹲下去捏了捏,有些滑手。弄到衣上,倒很好看。不一会,满身满脸就全是牛血。 大概牛血弄到嘴里有些腥,小老头翻了个白眼。 娃崽们望着他的脸,拍手笑起来。他不知道人们笑什么,也笑起来。 人影和人声更多了。丙崽娘也提了个篮子来,想看看牛肉怎么分。听人家说,不出 阵的没有肉吃,正呀着嘴巴生气。一眼瞥见丙崽这血污污的样子,更把脸盘气大了。 “你要死!要死啊!”她上前揪住小老头的嘴巴,揪得眼皮直往下扯,黑眼珠转都转不 过来,似乎还望着祠堂那边。 “X吗吗。” “又要老子洗,又要老子洗,你这个催命鬼,要磨死我啊!” “X吗吗。” 儿子骂亲娘,似乎是很好笑的事。于是有些后生拍手,喷酒气:“丙崽,咒得好!” “丙崽,再咒!”“再咒!”……气得丙崽娘绷紧一脸横肉,半天都不正眼望人。 她把丙崽象提小狗一样提回家,当然少不了又是一顿好打。“死到个面去做么事? 做么事!要打冤了,你上得阵?” 把丙崽一索子捆在椅子上,自己拿起三根香,掩门到祠堂里去了。 丙崽在椅子上睡了一觉。听见外面远远有锣声,接着是吹牛角号,接着就平静了。 不知什么时候,外面又有嘈杂的脚步声,叫喊声,铁器碰撞的声音,然后又有女人的嚎 哭……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夜里,松明子闪闪烁烁,男女老幼,全都头缠白布,聚集在祠堂门内外,一眼看去, 密密的白点,起起伏伏,飘移游动。女人们互相扶着,靠着,抱着,哭得捶胸顿足,天 昏地暗,泪水湿了袖口和肩头。丙崽娘也陪着把眼圈哭红了,显得纯真了,有一张娃娃 脸,不时用袖口去擦拭。她坐在二满家的媳妇旁边,缩缩鼻子,捉住对方的手,用外乡 口音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去也就去了。你要往开处想。你还有后,吾呢,那死 鬼不知是死是活,一个丙崽也作不得个正人用的,啊?” 她说得确实诚恳,但女人们还是哭。 “打冤总是要死人的,早死也是死,晚死也是死。早死早投胎,说不定投个富贵人 家,还强了。” 女人们还是哭出各种怪腔调。 大概想到了什么伤心处,丙崽娘拍着双膝,也大哭起来。白布条在胸前滑上去,又 滑下来。“吾那娘老子哎,你做的好事呀!你疼大姐,疼二姐,疼三姐,就是不疼吾呀! 你做的好事呀,马桶脚盆都没有哇……” 这就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火光越烧越亮。人圈子中央,临时砌了个高高的锅台,架着一口大铁锅。锅口太高, 看不见,只听见里面沸腾着,有咕咕嘟嘟的声音,腾腾热气,冲得屋梁上的蝙蝠四处乱 窜。大人们都知道,那里煮了一头猪,还有兔家的一具尸体,都切成一块块,混成一锅。 由一个汉子走上粗重的梯架,抄起长过扁担的大竹钎,往看不见的锅口里去戳,戳到什 么就是什么,再分发给男女老幼。人人都无须知道吃的是什么,都得吃。不吃的话,就 会有人把你架到铁锅前跪下,用竹钎戳你的嘴。 劈柴和松膏烧得叭叭作响,灶口的火气一浪浪袭来,把前排人的胯裆都烤热了,不 由自主往后挪。油浸浸的长竹钎,映着火色,亮亮的。不时带出一点汁水来,也很亮, 象零零星星落下一些火珠,落入暗处。一个赤着上身的大汉站起来,发疯般地大叫一声: “怕死的倚开!老子一个人……”又被几双手拉扯下去了,每块白布下面都有一双眼睛, 每双眼睛里都有火光在跳动。你最好不要看四壁和屋顶,不然你会发现那些比真人扩大 了几倍及至十几倍的人影,一下被拉长了,一下又压瘪了,忽大忽小,轮廓随时扭曲成 各种形状。 “德龙家的,过来!” 叫到丙崽娘的名字了。她哭得泪眼糊糊的,还在连连拍膝。 “吾不要哇……” “碗拿过来。” “吃命哇……” “丙崽,你吃。” 丙崽咬着开裆裤的背带,很不耐烦地被推到前面。他抓起一块什么肺,放到口中嚼 了嚼,大概觉得味道不好,翻了个白眼,忧心忡忡的朝母亲怀里跑去了。 “你要吃。”有人叫他。 “你要吃!”很多人叫他。 一位老人,对他伸出寸多长的指甲,响亮地咳了一声,激动地教诲:“同仇敌忾, 生死相托,既是鸡头寨的儿孙,岂有不吃之理?” “吃!”掌竹钎的那位,冲着他把碗递过去。于是,屋顶上有了一个无比巨大的手 影。 六 仁宝以为那天一声炸雷,是冲着自己的什么淫邪念头来的。悬心吊胆,卷起铺盖下 山去了。一是躲雷威,二是想打打零工,找个机会再去做上门女婿。他听说前几天有一 队枪兵从千家坪过,觉得太好了。嘿!这不就是要开始了么?可枪兵过就过了,既没有 往鸡头寨去,也没邀他去畅谈一下什么,使他相当失望。倒是有一个担炭的从山里出来, 说鸡头寨与鸡尾寨打冤了,还说马子溪漂下来了一具尸体,不知为什么脚朝上,吓死 人…… 仁宝想起鸡尾寨有他一位窑匠朋友,一位教书先生朋友,堪称莫逆,想回去劝劝乡 亲们言和算了。同饮一溪水,动什么武呢?坐拢来吃餐肉饭不就行了? 仁宝回到家里,发现父亲重伤在床——那天他去坐桩,被一个砍柴的发现了,把他 救回来的。 “不是渠不孝,仲爹何事会寻绝路?” “坐桩没死,兴怕也会被气死。” “崽大爷难做,没得办法。” “你看渠个脸相,吊眉吊眼的,是个克爷娘的种。” “娘故得那样早,兴怕……” 这些话,从耳后飘来,仁宝都听人耳了。他装着没听见,毫无意义地扫了扫地,又 毫无意义地踩死了几只蚂蚁,把父亲的水烟筒抽了一阵,往祠堂去了。 祠堂门前一圈人,正在谈打冤的事。这似乎是端正形象的好机会。 “鸡头峰嘛,这个,当然罗,可以不炸的。”他显出知书识礼的公允,老腔老板地 分析:“炸不掉,躲得开的。不过话说回来,说回来,鸡巴寨(他也学着把鸡尾寨改称 鸡巴寨了)明火执仗打上门来,欺人太甚!小事就不要争了,不争——”闭眼拖起长长 的尾音,接着恶狠狠地扫了众人一眼,“但我们要争口气!争个不受欺!” 打冤的正义性,被他用新的方式又豪迈地解说了一遍。众人没怎么在意他那番道理, 只觉得那恶狠狠的扫视还是很感人的。他眯着眼睛,看出了这一点,更兴奋了。把衣襟 嚓地一下撕开,抡起一把山铡,朝地上狠狠砸出一个洞,吼着:“报仇!老子的命—— 就在今天了!” 他勇猛地扎了扎腰带,勇猛地在祠堂冲进冲出,又勇猛地上了一趟茅房,弄得众人 都肃然。最后,发现今天没有吹牛角,并没有什么事可干,就回家熬包谷粥去了。 总象要开始什么,他在寨内外转来转去,对着一棵树,或一块岩石,锁着眉头细心 研究。弄得后生去守哨。都不敢叫他。转完了,他见人就作心情沉重地嘱托: “金哥,以后家父,就拜托你了。我们从小就象嫡亲兄弟,不分彼此的。那次赶肉, 要不是你,吾早就命归阴府了。你给吾的好处,吾都记得的……” “二怕爷,腰子还阴痛么?你老要好好保重。有些事只怪吾,吾本来要给你砍一屋 柴禾。那次帮你垫楼板,也没垫得齐整。往后走,你要吃就吃点,要穿就穿点,身骨子 不灵便,就莫下田了。侄儿无用,服侍你的日子不多了,这几句还是烦请你把它往心里 去……” “黄嫂子,有件事,实在想找你话一话。吾以前做了好些蠢事,你莫记恨。有次偷 了你家两个菜瓜,给窑匠师傅吃了,你不晓得。现在吾想起来,吾今日特地来,说声得 罪了,对不起。你要咒,就咒……” “么姐……你……你在洗么?这次……实在是没有办法了,你千万……莫难过。吾 是个没用的人,文不得,武不得,几丘田都作不肥。不过人生一世,总是要死的。八尺 男儿,报家报国,义不容辞。你话呢?好些事,眼下也没法讲了。反正只要你心里还有 一个石仁哥,我去也就落心落意了。你千万……硬朗点,形势总会好的。吾这就告辞 了……” 他很能克制悲伤,不时缩缩鼻子。 弄得大家都有点戚戚地悲伤了,“石仁哥,你不要这样。” “不,吾决心已定。”他低着头,望着路边一块破瓦片。 都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不知道他马上要干什么。听见他的皮鞋子还是在石阶上响来 响去,发现他还没有去赴汤蹈火。好在山里的事情多,又是鸡上屋,又是牛吃谷,又是 丙崽娘为丙崽的事同什么人吵架,众人也没顾上研究这位大忙人。甚至也慢慢习惯了。 要是他不忙,众人还会觉得少了点什么,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了。 这天,他被仲裁缝骂出了门,抹抹脸,往祠堂踱去。那里正在写帖子告官。自石打 冤都是不动朝,不告官的,如今找官府打交道,对文书款式都没有把握。几位老人想了 想,记起仲裁缝说过的什么,对提笔的那位说:“兴许,叫禀帖吧?” 人群中冒出仁宝一撮硬戳戳的头发,摇摇手,“不是不是,叫报告。” “禀帖吧?” “是报告。” “总要讲点礼性。” “要讲礼性,报告就最礼性了。”仁宝宽容地一笑,“没错的,没错的。” “你去问你叔叔。” “他只懂些老皇历。” “是禀帖。” “你不着现在是什么时候?” “报告?听起来太戳气了。下边人用,下边人打个屁也是香的?” “伯爷们,大哥们,听吾的,决不会差。昨天落了场大雨,难道老规矩还能用?我 们这里也太保守了,真的。你们去千家坪视一视,既然人家都吃酱油,所以都作兴‘报 告’。你们晓不晓得?松紧带子是什么东西做的?是橡筋,这是个好东西。你们想想, 还能写什么禀帖么?正因为如此,我们就要赶紧决定下来,再不能犹犹豫豫了,所以你 们视吧。” 众人被他“既然”、“因为”、“所以”了一番,似懂非懂,半天没答上话来。想 想昨天确实落了雨,就在他“难道”般的严正感面前,勉强同意写成“报帖”。 接下去,又发生一些问题。老班子要用文言写,他主张要用白话;老班子主张用农 历,他主张用什么公历;老班子主张在报告后面盖马蹄印,他说马蹄印太保守了,太土 气了,免得外人笑话,应该以什么签名代替。他时而沉思,时而宽容,时而谦虚地点头 附和——但附合之后又要“把话说回来”,介绍各种新章法,俨乎然一个通情达理的新 党。 “仁麻拐,你耳朵里好多毛!”竹义家的大寨突然冒出一句。 仁宝自我解嘲地摆摆头,嘿嘿一笑,眼睛更眯了。他意会到不能大脱离群众,便把 几皮黄烟叶掏出来,一皮皮分送给男人们,自己一点未屑也没剩。加上这点慷慨,今天 的表现就十分完满了。 他摩拳擦掌,去给父亲寻草药。没留神,差点被坐在地上的丙崽绊倒。 丙崽是来看热闹的,没意思,就玩鸡粪,不时搔一搔头上的一个脓疮。整整半天, 他很不高兴,没有喊一声“爸爸”。 七 连连失利,连连赔头,大家慌了,就乱想了,有个后生突然想起了一些古怪的事。 他说那天要杀丙崽祭谷神,突然天降霹雳。后来宰牛占卜胜败,不灵;丙崽咒了句“X 妈妈”,象是给了个坏兆头,却灵验了……这不十分可疑吗? 这一想,大家都觉得丙崽神秘,你看他只会说“爸爸”和“X吗吗”两句话,莫非 就是阴阳二卦? 大家决定打一打这个活卦。于是连忙拆了张门板,把丙崽抬到祠堂前。 “现相公。” “丙大爷。” “丙仙。” 汉子们伏拜在他面前,紧紧盯住他,一双双眼球顶得额头上皱纹叠着皱纹。 丙崽刚坐过门板,很快活,脸上笑得皱纹舒展,把停下来的门板踩了好半天,发现 它不再动了,便翻了个白眼。 实在不好理解。 是不是他要吃了才显灵呢?有人给他弄来了一块粽粑,又使他兴奋起来。他掰了一 块,没抓稳,掉了,其实就掉在他右脚边,但他眼睛和脑袋转起来都不灵活,轮着眼皮 居然左边望了一下,这样吃下去。吃一半掉了一半,每掉一块,照例去找,照例找错了 方向。发现了前几次掉的,捡起来就往嘴里塞。 他拍拍巴掌,听见了麻雀叫,仰头轮了个方向不够准确的白眼。最后,手指定了一 个方向,咕哝一句:“爸爸。” “胜卦!” 汉子们欢呼着一跃而起。不过,丙崽的手指是什么意思呢?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那是祠堂一个尖尖的檐角,向上弯弯地翘起。瓦上生了几根青草,檐板已经腐朽苍黑, 象一只伤痕累累的老凤,拖着长长的大翼,凝望着天空。檐下有麻雀叽叽喳喳地叫。 “渠是指麻雀。” “不,是指屋檐。” “檐和言同音,怕是要言和?” “絮聒!檐和炎同音,双火为炎,是要用火攻。” 争了半天,最后还是服从有“话份”的。于是用火攻,又打了一仗。混战回来点人 头,发现又少了几颗。 寨子里的狗,已经习惯牛角声了,一听到呜呜地吹起来,须毛就蓬勃地张扬竖立, 纷纷挤出门缝,跳越石墙,身体拉成一条线,向号声射去,满怀希望地尾随着人影。坡 上,路口,圳沟里,都可能出现尸体。它们撕咬着,咀嚼着,咬得骨头咯咯咯地脆响。 一只只已经吃得肥大起来,眼睛都发红,在茅草中窜来窜去时,只见草动,动成一线, 象条条草龙。龙头所到之处,都有血迹,还有丝丝块块,被它们叼得满处都是。有时你 去灶房,无意中搬开一捆柴禾,也许会突然发现柴弯里滚出一只陌生的手或脚来。 它们对人突然变得十分有兴趣了。有一群人在议事,或者有两个人吵架,都会引来 狗。它们大大方方地露出尖牙,长长的舌头活泼得象一条飘带,一片水波,等待着什么 结果发生。据说竹义家的阿公有次在树下打瞌睡,被狗误认成尸体,大咬了一口。 丙崽把一包屎拉在椅子上了。 丙崽娘照例唤狗来舔:“呵哩——呵哩——呵哩——” 狗来了,嗅一嗅屎又走了,似乎对屎尿已丧失了热情。它们来,是因为听到召唤, 来敷衍一下,在主人面前不显得过分的趾高气扬,富贵不忘旧情。 于是寨子里屎多了,苍蝇多了,臭起来。 丙崽娘遇到竹义家的媳妇,缩缩鼻子,“你身上怎么有股臭味?” 竹义家的瞪大眼:“怪事!是你身上臭。” 两人嗅了一阵,发现手是臭的,袖口是臭的,连捶棒和竹篮也有股怪味,这才恍然 大悟。原来空气早就臭了。只说这些天,没人去出猪牛粪,地坪里一片片黑糊糊的,空 气能不臭么? 丙崽娘的娘家那边是颇讲究清洁利索的,因此她一直有些与众不同的习惯。她带上 草把和茶枯,把丙崽拉脏了的裤子和椅子,拿到溪边去擦洗,洗了两遍,还没有除掉臭 味。她喘着气,翻着白眼,感到气虚。虽然以前吃过不少胞衣,可现在腹中的米粮实在 太少了。猛地站起来,两眼一黑便歪歪地倒下去。 不知道是怎样爬回来的。没有被狗分了吃,就是万幸。她望着蚊帐上一片密密麻麻 的苍蝇,伤心地嚎哭了一场:“吾那娘老子哎,你做的好事呀!你疼大姐,疼二姐,疼 三姐,就是不疼吾呀,马桶脚盆都没有哇……” 丙崽怯怯地看着她,试探地敲了一下小铜锣,似乎想使她高兴。 她望着儿子,手心朝上地推了两把鼻涕,慈祥地点头,“来,坐到娘面前来。” “爸爸。”儿子稳稳地坐下了。 “对,你要去找你那个砍脑壳的鬼!” 她咬着牙关,两眼象两片孔雀毛,黑眼球往中间挤,眼球之外有一圈宽宽的白眼睑。 当然是很可怕的,丙崽愣了。 “X吗吗。”他轻声试了一句。 “你要去找你爸爸,他叫德龙,淡眉毛,细脑壳,会唱些瘟歌。” “X吗吗。” “你记住,他兴许在辰州,兴许在岳州,有人视见过他的。” “X吗吗。” “你要告诉那个畜牲,他害得吾娘崽好苦啊!你天天被人打,吾天天被人欺,大户 人家的哪个愿意朝我们看一眼?要不是祠堂一份猫食,吾娘崽早就死了。其实死了还是 福,比死还不如啊!你要一五一十都告诉那个畜生啊!” “X吗吗。” “你要杀了他!” 丙崽不吭声了,半边嘴唇跳了跳。 “吾晓得,你听懂了,听懂了的。你是娘的好崽。”丙崽娘笑了,眼中溢出了一滴 清泪。 她挽着个菜篮子,一顿一顿地上山去了,再也没有回来。后来有各种传说,有的说 她被蛇咬死了,有的说她被鸡尾寨的人杀了,还有的说她碰上岔路鬼,迷了路,摔到陡 壁下去了……这些都无关紧要。尸身被狗吃了,却是可以基本肯定的。 丙崽一直等妈妈回来。太阳下山,石蛙呱呱地叫,门前小道上的脚步声也稀少了, 还没有见到那张熟悉的面孔。好象有很多蚊子,咬得全身麻麻地直炸。小老头使劲地搔 着,搔出了血,愤怒起来。他要报复那个人。走到家里去,把椅子推倒,把茶水泼在床 上,又把柴灰灌到吊壶里。一块石头砸过去,铁锅也叭地一声裂开。他颠覆了一个世界。 一切都沉到黑暗中去了,屋外还是没有熟悉的脚步声。只有隔邻的那栋木屋里,传 来麻脸裁缝断断续续的呻吟。 小老头在蚊虫的包围下睡了一觉,醒来后觉得肚子饿,踉踉跄跄地走。 月亮很圆,很白,浓浓的光雾,照得世界如同白昼,连对面山上每棵树,每一叶茅 草,似乎也看得清楚。溪那边,哗哗响处有一片银光灼灼的流水,大块的银光中有几团 黑影,象捅了几个洞,当然是雄踞溪水中的礁石。石蛙声已经停了,大概它们也睡了。 便远处不知什么地方有密集的狗吠,象发生了什么事。 丙崽含着指头,在鸡树前坐了一阵,想了想,走出了寨子。 妈妈曾带他出去接生,也许妈妈现在在那些地方。他要去找。 他在月光下的山道上走着,在笼罩大地的云雾之上走着,走得很自由,上身微微前 倾,膝弯处悠悠地一晃一晃,象随时可能折断。不知过了多久,不知走了多远,他踢到 了一个斗笠,又踢到了一个藤编的盾牌,空落落地响。他咕噜了几声,撒了泡尿,继续 往前走。前面躺着一个人影,是女的,但丙崽从来没有见过。他摇了摇她的手,打她的 耳光,扯她的头发,见她总是不能醒来。手触到了乳房,那肥大的东西似乎是可以吃的, 小老头捧着它吸了几口,却没吸到任何东西,便扫兴地撒手了。但这个人的肢体很柔软, 有弹性,小老头骑上腹去,仰了仰,压了压,瘦尖尖的屁股头感觉到十分舒服。 “爸爸。”他累了,靠着乳头,靠着这个很象妈妈的女人睡了。两人的脸都被月光 照得如同白纸。还有耳环一闪。 那也是一个孩子的妈妈。 八 “爸爸。” 丙息指着祠堂的檐角傻笑。 檐角确实没有什么奇怪,象伤痕累累的一只老凤。瓦是寨子里烧的,用山里的树, 山里的泥,烧出这凤的羽毛。也许一片片羽毛太沉重了,它就飞不起来了,只能听着山 里的斑鸠,鹧鸽,画眉,乌鸦,听着静静的早晨和夜晚,于是听老了。但它还是昂着头, 盯着一颗星星或一朵云。它还想拖起整个屋顶腾空而去,象当年引导鸡头寨的祖先们一 样,飞向一个美好的地方。 两个后生从祠堂里抬着大铁锅出来,见到丙崽,不禁有些奇怪。 “那不是丙崽吗?” “渠还没死?” “八字贱得好,死不到渠的头上。” “兴怕是阎王老子忘记渠了。” “这个小杂种,上次妈妈的一臭卦,险些把老子的命都‘卦’去了。” 这些天,人们对丙崽已经不以为然。甚至觉得打冤的惨败,也是受了他的愚弄。鸡 头寨的天灾人祸,也是沾了他的晦气。两个后生放下锅,见留在树下的一个斗笠,刚被 丙崽坐得瘪瘪的,更冒火。其中一位大步闯上前来,甩了他一个耳光——根本没用什么 气力,他就象一棵草倒了下去。另一位抽出尖刀顶住他的鼻尖,唾沫星又飞到他脸上: “快!打自己的嘴巴,不打,老子收拾你祭刀!” “敢”身后冒出冷冰冰的声音,回头看,是铁青色的一张麻脸。 仲裁缝是最讲辈份的,伸出双指,点着两个后生的额头,“渠是你们叔爹,岂能无 礼?” 后生立刻想到了自己的地位,想到了仲裁缝还是丙崽的伯伯,立即避开裁缝的怒目 交换了一个什么眼色,抬锅去了。 仲裁缝向家里走去,想了想,又回转身,对坐在地上的侄儿伸出巴掌:“手!” 丙崽往后躲,眼睛不象是看他,而是看他头上的一棵树。脸皮紧张得直抽搐,半边 上唇跳了跳,是试图压住恐惧的勉强一笑。好半天,才抬起小手。手太瘦,太冷,简直 是只鸡瓜子。仲裁缝抓住它,颤了一下,胸口有些发热。 他帮丙崽抹了抹脸,赶走头上几只苍蝇,扣好一个衣扣。这件衣不知是谁做的,他 从来没给丙崽做过衣。 “跟吾走。” “爸爸。” “听话。” “爸爸。” “谁是你爸爸?” “X妈妈。” “畜生!” 他不再看他,牵着他,默默走下台阶。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想起自己做过的很多很 多衣,长的,短的,胖的,瘦的,一件件向他飘来,象一个个无头鬼,在眼前乱晃。那 天他看见鸡尾寨的一具尸体,上面的衣不就是他做的么?——他认得那针脚。想到这里, 把丙崽的小爪又抓得更紧了:“不要怕,吾就是你爸爸,跟吾走。” 山里有一种草,叫雀芋,很毒,传说鸟触即死,兽遇则僵。仲裁缝刚才已采来了几 株,熬了半锅汁,寨里已无三日粮了,几头牛和青壮男女,要留下来作阳春,繁衍子孙, 传接香火,老弱就不用留了吧。族谱上自纸黑字,列祖列宗们不也是这样干过吗?仲裁 缝想起自己生不逢时,愧对先人,今日却总算殉了古道,也算是稍稍有了点安慰。 裁缝先给丙崽灌了半碗,才走出门去。从他家进寨子有一条石阶路,弯曲上升。两 旁有石板垒成的矮墙,或厚重的木房墙缝中伸出些杂草,野花,逗引着蜻蜓或蜜蜂。有 些准备盖房子的。在路边或跨路占了地基,立了些光溜溜的木柱和横梁。有时一占多年, 并不急着行墙上瓦,让路人们坐了歇息。遇到什么事情,这些空梁上也要贴红,用来避 邪。 裁缝知道哪家有老小残弱,提着瓦罐子,一户户送上门。老人们都在门槛边等着, 象很有默契,一见到他就扶着门,或扶着拐棍迎出来,明白来意地点点头。 “时辰到了?” “到了。收拾好了么?” “收拾好了。” 元贵老倌请求:“仲满,吾还想去铡把牛草。” 裁缝说:“你去,不碍事的。” 老人颤颤抖抖地走了,铡完草,搓搓手,又颤颤拌拌地回来。接过瓷碗,喉头滚动 了两下,就喝光了。胡须上还挂着几点水珠。 “仲满,你坐。” “不坐了。今天天气好燥热。” “嗯啦。” 另一位老人抱着一个小奶崽,给仲裁缝看了看,眼里旋着一圈泪。“仲满,你试试, 兴许要给渠换件褂子?你连的那件,渠还没上过身。” 裁缝眨了一下眼皮,表示了赞同。 老人转身回屋去了,一会儿,让奶崽穿着新崭崭的褂子来了,长命锁也戴好了。枯 瘦的手在新布上摸着,划出嚓嚓的响声。“这下就好了,这下就好了。” 他先给奶崽灌了,自己再一饮而尽。 罐子已经很轻了,仲裁缝想了想,记起最后一位——玉堂娭毑。这位老人总是坐在 门前晒太阳,象一座门神。老得莫辨男女,指甲长长的,用无齿的牙龈艰难地勾留着口 水,皮肤象一件宽大的衣衫。落在骨架上,架起的一条瘦腿,居然可以和下面那条腿同 时踩着地。任何人上前问话,她都听不见,只是漠然地望你一眼。也许人们在很多地方, 都看见过这种村寨所常有的活标志。 裁缝走到她正前面,她才感觉到身边有了人,浑浊的眼帘里闪耀一丝微弱的光。她 也明白什么,牙龈勾一勾口水,指指裁缝,又慢慢地指指自己。 裁缝知道她的意思,先磕了个头,再朝无牙的深深口腔里灌下黑水。 所有的这些老人都面对东方而坐。祖先是从那边来的,他们要回到那边去。那边, 一片云海,波涛凝结不动,被太阳光照射的一边,雪白晶莹,镶嵌着阴暗的另一边。几 座山头从云海中探出头来,好象太寂寞,互相打打招呼。一只金黄色的大蝴蝶从云海中 飘来,象一闪一闪的火花。飘过永远也飞不完的青山绿岭,最后落在一头黑牯牛的背上 ——似乎是世界上最大的一只蝴蝶。 鸠尾寨的男人来了,还陆陆续续来了些妇女,儿童,狗。听说这边的人要“过山”, 迁往其他地方,想来捡点什么有用的东西。昨天已办过赔礼酒席了,双方交清人头,又 折刀为誓,永不报冤。 一座座木屋,已经烧毁,冒出淡淡的青烟,暴露出一些破瓦坛子或没有锅的灶台— —贪婪的黑灶口,暴露出现在看来窄狭得难以叫人相信的屋基——人们原来活在这样小 的圈子里吗?头缠白布的青壮男女们,脸黄得象一盏盏油灯,准备上路了,赶着牛,带 上犁耙,棉花,锅盆,木鼓,错错落落,筐筐篓篓的。一个锈马灯壳子,也咣咣地晃在 牛屁股上。 作为仪式,他们在一座座新坟前磕了头,抓起一把土包入衣襟,接着齐声“嘿哟喂” ——开始唱“简”。 他们的祖先是姜凉,姜凉没有府方生得早,府方没有公牛生得早,公牛没有优耐生 得早,优耐没有刑天生得早。他们原来住在东海边,子孙渐渐多了,家族渐渐大了,到 处住满了人,没有晒席大一块空地。五家嫂共一个春房,六家姑共一担水桶。这怎么活 得下去呢?没有晒席大一块空地啊,于是大家带上犁耙,在凤凰的引导下,坐上了枫木 船和楠木船。 奶奶离东方兮队伍长, 公公离东方兮队伍长。 走走又走走兮高山头, 回头看家乡兮白云后。 行行又行行兮天坳口, 奶奶和公公兮真难受。 抬头望西方兮万重山, 越走路越远兮哪是头? 男女们都认真地唱,或者说是卖力地喊。声声不太整齐,很干,很直,很尖厉,没 有颤音,一直喊得引颈塌腰,气绝了才留一个向下的小小滑音,落下音来,再接下一句。 这种歌能使你联想到山中险壁,林间大竹,还有毫无必要那样粗重的门槛。这种水土才 会渗出这种声音。 还加花,还加“嘿哟嘿”。当然是一首明亮灿烂的歌,象他们的眼睛,象女人的耳 环和赤脚,象赤脚边笑眯眯的小花。毫无对战争和灾害的记叙,一丝血腥气也没有。 一丝也没有。 人影象一支牛帮,已经缩小成黑点,折入青青的山坳,向更深远的山林里去了。但 牛铃声和歌声,还从绿色中淡淡地透出来。山冲显得静了很多,哗哗流水声显得突然膨 胀了。溪边有很多石头,其中有几块比较特别,晶莹,平整,光滑,是女人们捣衣用过 的。象几面暗暗的镜子,摄入万相光影却永远不再吐露出来。也许,当草木把这一片废 墟覆盖之后,野物也会常来这里嚎叫。路经这里的猎手或客商,会发现这个山坳和别处 的没有什么不同,只是溪边那几块青石有点奇异,似有些来历,藏着什么秘密的。 丙崽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了——他居然没有死,而且头上的脓疮也褪了红,结了 壳。他赤条条地坐在一条墙基上,用树枝揽着半个瓦坛子里的水,揽起了一道道旋转的 太阳光流。他听着远方的歌,方位不准地拍了一下巴掌,用很轻很轻的声音,咕哝着他 从来不知道是什么模样的那个人: “爸爸。” 他虽然瘦,肚脐眼倒足足有铜钱大,使旁边几个小娃崽很惊奇,很崇拜。他们瞥一 瞥那个伟大的肚脐,友好地送给他几块石头,学着他的样,拍拍巴掌,纷纷喊起来: “爸爸爸爸爸!” 一位妇女走过来,对另一位妇女说:“这个装得涌水么?”于是,把丙崽面前那半 坛子旋转的光流拿走了。 (原载《人民文学》1985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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