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德顺老汉和他那些老伙伴蹲在前街的墙根晒太阳。晒着晒着,还真有点发热了,
他抹了抹汗津津的脑门说:“这鸡巴天头,该冷不冷,不是啥好事。”
孙万成老汉说:“啥好事赖事,咱们老头子,少管闲事,有吃有喝就知足吧。”
孙万成病病歪歪有好几年啦。原先有几回都眼瞅不行了,谁知道他挺巴挺巴又活过
来,老伴却没他这两下子,比他先走了一步。赵德顺把身上旧羽绒服的拉锁拉开,顿时
就觉得清凉多了。他对孙万成等人说:“瞅瞅你们穿的都是啥衣服,又是大鼓包(羽
绒),又是方格格(腈纶棉),能不热吗!”
老汉们说:“都是人家穿剩下的。想穿咱自己的家做棉袄,没人给做呀!不穿这个
穿啥。”
孙万成说:“可惜这好日子哟,来得太晚啦……”
赵德顺说:“你别总唉声叹气的,你瞅瞅你家老三,人家活得多带劲。你得学他,
好好活着,明年跟我把大块地好好收拾收拾,我弄来了新品种,一亩能打两千多斤棒
子。”
孙万成点点头:“那敢情好。不过,我家老三也太不安分啦,~个劲出去,给政府
添乱。”
冯三仙脸上抹得白馍似的走过来。她朝村东的路上瞅瞅,低头看看手腕上的表,又
抬头看看日头,一副不耐烦的样子。赵德顺这些老头子都死瞧不上她,心里说瞧她那个
打扮,白骨精似的。于是,冯三仙走到他们跟前,他们就闭上眼,瞅也不瞅。
冯三仙是在等汽车,等孙万友和她的干闺女张小梅。张小梅是冯三仙娘家村里的一
个小寡妇,人长得好,但挺风骚,前一阵子跟个开饭店的老板好,因为聚了一伙人在饭
店要钱,被公安局给抓起来了。冯三仙求孙万友把张小梅保出来,孙万友眼下正打冯三
仙的主意,很痛快地就答应了,并去县里活动。头两天打来电话,说事情办成了,冯三
仙灵机一动,让孙万友一定把张小梅带三将来,有要紧的事。
冯三仙见远处的车一辆一辆地过,就是没有奔东庄来的,心里的烦躁越来越重,扭
头看这些穿着深色厚冬衣的老头子个个冲着自己眯着老眼,心里气就不打一处来,自言
自语道:“黑巴乎乎的,这也太影响村容村貌呀。像一窝老鸹。”
老汉们虽老,耳朵还都挺好使,孙万成捅捅赵德顺说听见了吗,他骂咱们是老鸹。
赵德顺眼也不睁说:“白骨精!”
“对,白骨精!”
老汉们像小学生背书一般说。说完又都不出声,继续闭着眼晒着。
冯三仙吓了一跳,摸摸脸蛋子说:“哎呀,挺整齐的呀!再来一段,回头给你们买
糖瓜吃。”糖瓜是供灶王爷的。每到腊月天凉了,卖糖瓜的就出来了,大人小孩都挺爱
吃。
赵德顺说:“买!快买!”
众人说:“对,快买!”
冯三仙双手叉腰:“想吃啦?自己花钱买!老娘才不出那份钱呢。”
村里的人都过来看热闹。眼下准备年货比以往要省事多啦。以往要宰猪,要蒸馒头,
要漏粉条子。如今,集市有得是现成的,妇女们主要的活就是扫房擦玻璃,所以,都有
闲空出来凑热闹。见老爷子们和冯三仙干起来,格外新奇,生怕他们熄了战火。
妇女说:“冯三站,别跟他们一般见识,拣好的挑一个,回家给你热被窝。”
冯三仙笑道:“老干柴禾,还不把我的绣花被刮破了。”
男青年说:“老的好,老的有干巴劲,对你正合适。”
冯三仙跺脚:“放你的狗屁!老娘喜欢你们这些小童子。”
金香笑弯了腰,冲老爷子们说:“你们倒睁开眼呀!哪有闲着眼于架的!一群瞎老
鸹呀……”
赵德顺说:“就是不睁,能把我们咋着!”
老汉们说:“对,能把我们咋着!”
金香说:“那她可不给买糖瓜。”
赵德顺说:“不买,去她家!”
众人说:“对,去她家!”
这帮老爷子还真的要站起来,你拉我,我拽你……
众村民大喊:“去她家,让她给你们当老婆……”
冯三仙傻了眼,赶紧掏钱:“我认输,我认输,我买糖瓜,你们可别上我家……”
众人一片欢笑。
吃着脆生生的糖瓜,老爷子们都睁开了眼,赵德顺说:“哼,跟我们斗,你还嫩
点。”
冯三仙说:“都一脸老皮啦,要是嫩,我干啥还抹这玩艺?跟刷墙似的。”
正说着,一辆拉客的小面包车呼悠悠开过来,车停了,孙万友捂着脑袋下了车,他
冲司机骂:“你这车咋鸡巴开的,把我脑袋撞两个包,这要是在部队,非把你关禁闭不
可。”
司机也不急,笑着说:“对不起,再跑两趟这车就报废啦,回头我买新车,让您自
坐,中不?”
孙万友转怒为喜:“一言为定!”
紧随着孙万友,又跳下一个苗条女子。这女子穿一件大红色的羽绒服,脚下是乌黑
发亮的高筒靴。头发披散到肩上,长圆的脸,眉眼挺好看的。虽然街上有这么多人,可
她跟没看见似的喊冯三仙:“干娘,您在这等我呀。”
冯三仙走上前:“我的闺女哟,可想死娘啦。”
村民们哄地议论起来。高秀红也在人群中,见到冯三仙出了这么个干女儿,心里陡
然颤了一下。她影影绰绰听说孙万友和冯三仙给赵国强提媒,这会不会是要说给国强的
女人……
冯三仙对村民们说:“各位,这是我女儿张小梅,大家伙多关照呀!”
孙万友在一旁扬着脸说:“是啊,我大老远把她接来的,往后,就在咱这过了,别
欺她生……”
张小梅说:“在不在这过,还没说定呢。”
冯三仙眨眨小眼睛:“那事回头说,咱回家吧。”
高秀红心口发热,不由自主地就问:“咋着,是给咱村谁家做媳妇吧?”
冯三仙边走边说:“兴许吧,还没一定。”
热闹过去了,前街安静下来。孙万友叼着香烟,一拐一拐地往村里走。高秀红悄悄
跟在身后。瞅瞅四下人少了,高秀红上前说:“五叔呀,跟您打听个事。”
孙万友回头瞅瞅问:“噢,是大侄媳妇,啥事呀?”
高秀红说:“这张小梅挺俊的,您打算把她介绍给谁呢?”
孙万友上下打量打量高秀红:“你问这干啥?”
高秀红说:“随便问问,兴许帮您做做工作。”
孙万友摇摇头:“用不着你做工作,这事我不告诉你,省得出乱子。”
高秀红说:“你不告诉,我也知道。”
孙万友说:“你知道个啥……”
高秀红说:“你们是给赵国强保媒,对不对?”
孙万友被蒙住了:“你,你咋知道?是不是冯三仙告诉你的?娘的,她还让我保密,
她自己倒先说了。”
高秀红看他急了,忙说:“不是她说的,是我听旁人说的。三叔呀,我劝您别给赵
支书保媒了,我听说人家国强已经有了,您再给说一个,不是添乱吗。”
孙万友摇摇头:“不可能。他要有了,我哪能不知道。”
高秀红说:“嗨,这是人家个人的私事,也没有必要跟您汇报呀。您还是让那个小
梅从哪来回哪去吧。”
孙万友说:“这事得跟她干娘说,我的任务就是把她接来。”
高秀红说:“您老为啥这么卖力气,给冯三仙干活?是不是有啥想法呀?”
孙万友嘿嘿笑:“你这媳妇,可真是人精,啥都能猜着。不瞒你说,我想娶了冯三
仙。”
高秀红说:“好,非常好。您革命一辈子啦,老了得有个伴,伺候伺候您。我赞成,
回头需要我帮忙,您只管说话。”
孙万友说:“还真是需要,帮我做做被子褥子啥的,原来那些不能要了。”
高秀红说:“中,没问题。可那个张小梅,您得让她回去。”
孙万友说:“我这就跟冯三仙说去。”
孙万友从原路回去了。高秀红站那愣了一阵,想这事往下该咋办。因为,眼下的情
况实在太糟了,张小梅这女人的小模样,加上她那身打扮,确实是挺漂亮的。现在的男
人,哪一个不是盯着女人的脸蛋呀。赵国强虽然不是好色的人,但也不会放下俊的拣丑
的。更何况,自己这头还有喜子,在国强眼里,根本就没法儿跟自己好。这可如何是好?
立马和喜子闹离婚?只怕是不那么容易,而且弄不好还给国强添麻烦,李广田会说赵国
强强抢村民的妻子。最好的法子,是李广田和喜子把自己给休了,换句话说,就是他们
提出离婚,那么一来,就好办了。
“你一个人在这愣鸡巴啥神!”
喜子从后山上下来,推着一车石头。家里的猪圈墙倒了,想垒高点。
“你管我在这干啥。”
“你他妈的要是在外头浪,回家看我不拿绳缝上你那骚家伙!”
“你,你是个牲口!”
“你给我回家!”
“我就不回家。”
“我搧死你!”
事情竟来得如此突然,令高秀红又惊又喜。过去,喜子对自己一直是惧怕三分,因
为他怕丢了媳妇。就冲他那个熊样,他爹在村里也不当支书了,万一丢了这个媳妇,想
再寻一个,恐怕是很困难的。今天他这是咋回事?吃了枪药啦?不想好好过日子啦?
来不及细想,高秀红借势发挥,就与喜子吵吵起来。这一下可乐坏了才从街上回屋
里的村民,嘴里说今年腊月可真热闹呀。扔下手里的活,又跑过来看热闹。
这一回热闹没有闹大。赵国强和柱子陪着镇书记孙家权金聚海镇长匆匆过来。
金聚海从金矿下来安排在三将镇,最近不知通过什么关系让他当上三将镇的镇长。
柱子大老远就喊:“打咕啥呀!文明户的牌子不想要了,不想要你们就往死里打!”
这话挺管用的,村里按村规民约的标准搞评比,评不上文明户的人家门上没有红牌
牌,给儿子说媳妇都受影响。村里每到年底还搞一次奖励,钱虽给的不多,但村民都把
它当做一口事,不愿意自己在这上丢人现眼。
赵国强上前看是高秀红和喜子于架,心里咕哈跳了一下,怪紧张的,暗道这个高秀
红要动真格的咋着,这可麻烦啦。他赶紧说快散散吧,快过年了,快忙自家的活去吧。
村民们不走,反倒说:“东西都是现成的,没啥活干呀!要是让玩,就只能要钱。”
柱子说:“谁敢要钱,我绑了他。”
村民问:“那我们干啥?”
柱子说:“村里都定下了,置办戏装,把村剧团恢复起来;然后正月十五间花会,
大家都去准备吧。”
赵国强说:“这事由小学校的了校长和玉玲负责,找他们去吧。”
村民又说:“三十晚上弄几个花放放中不?要不净在电视里看,也见不着真格的。”
柱子说:“一个花好几十块,上天听个响就拉倒了。”
村民说:“让钱家出钱,他家办银行啦,存钱的人排成队啦。”
赵国强有点不信:“这是啥时候的事?”
村民说:“河西打前天就嚷嚷,昨天就开始了。就是不要咱东庄的,人家肥水不流
外人田。”
村民说:“都是一个村的。支书主任,你们得给说说,有好处得全村人一起享受,
不能光他们河西自己独吞!”
赵国强看看孙家权。孙家权心里明白,他已经东挪西凑了一万元交给了钱满天,并
拿回百分之三十的利息。其他人是百分之二十利息,钱满天说特事特办,不能一样对待,
孙家权就默默接受了。所以,他不能跟赵国强说什么。一旁的金聚海说:“还是先说咱
们的事吧。”
孙家权忙说:“对,先说镇里和村里的事。”
柱子说:“这事还咋说,你们都定了,也不征求我们的意见。还非得让我们说同意,
这不是欺负人嘛!”
村民们一下子被这边吸引过来。村干部和镇长干架,比喜子他两口子干架有意思多
了,没准还关系到大家伙的切身利益,该帮忙就得上阵帮忙。
赵国强赶紧瞪了柱子一眼,说有啥事咱进村委会说去,在大街上别嚷嚷。孙家权用
鼻子哼了一声,瞅也不瞅柱子,径直奔向村委会。
才进屋,孙家权把帽子往办公桌上一摔,就骂道:“我他妈的当了这么多年乡镇一
把手,还没见过你柱子这号的!跟我牛川你还差点!你还得长几年!”
柱子也不示弱:“你当领导的你凭啥骂人?都长着嘴呢,你以为我这光会吃饭不会
骂人!他妈的!”
孙家权一拍桌子:“你敢骂我?”
柱子喊:“我骂啦,你能把我咋着!老子还不想干啦!”
赵国强使劲推柱子,说你把嘴闭上,金聚海劝孙家权消消气。两下做工作,总算没
往下打起来,但窗户外已都是人头了,在前面的小孩鼻子都挤扁了。
为得啥呀?几个人动这么大肝火?
大块地!为镇里要征用大块地。
这事来得太突然。一清早,孙家权打电话让赵国强和柱子去一趟,说有事要商量一
下。赵国强这两天正忙,电力局来勘测的人才走,有些具体事需要落实。他就说让柱子
一个人去。孙家权说用不了多大工夫,你一定要来一趟。赵国强找着柱子,说咱们去一
趟吧,是不是镇里又要敛钱,到那看看旁的村的态度咱再发言,别总让镇里抓大头……
到镇里一看没旁人,就找了他俩。孙家权和金聚海比往常都热情得多,又是倒茶又是点
烟,完了就问果茶厂的电落实得咋样了,还说镇里正在争取一笔扶贫项目资金,一旦到
位,就准备投到三将村的果茶厂。赵国强和柱子都挺高兴,柱子还说这么多年,还头一
次到镇里来这么痛快,以前来了不是压任务就是摊派钱,来一次脑袋大一回。赵国强多
个心眼,他心里说这都是拿话甜人,往下是啥还不知道呢。果然,柱子说完了,孙家权
就说让你说着了,咱镇政府不是卡拉OK歌舞厅,咱们是要带领群众脱贫致富奔小康的,
所以……柱子立刻明白了,说书记你一说这话我明白了,您还是要钱要工要木头石料啥
的。金聚海说你别着急,你让孙书记把话说完。赵国强说对咱们听着。孙家权说镇里准
备开发一个新项目,建一个高档次的陵园,考虑再三,决定与你们三将村合办,所以,
需要从你们村划出一块地来。柱子立刻就摇了头,说咱村本来地就少,镇政府搬来,我
们都拿出好几十亩了,再拿地拿不出来了。孙家权说镇政府占的不过是公路边的赖地,
也没白占你们。柱子说钱呢?一分钱我们也没见着。孙家权说政府不会赖你们的账,你
急个啥。赵国强一看都上来火了,赶紧劝,然后说建陵园需要山清水秀的地方,三将村
这不够那个条件。金聚海说大块地就很合适,前面平坦,后面是山,座北朝南,有靠有
照,还有青龙河,交通又方便,是块风水宝地,好几家都相中了……
这就是一早在镇政府发生的事。后来争将争将,也不知怎的就说实地看看,一看还
真像金聚海说的,这块地真是哪都合适。金聚海很得意,说早就请风水先生看好了。孙
家权就劝赵国强别为这么点地争啦,种地也打不多少粮食,把这地卖了,村里也能落点
钱。赵国强不同意,后来他说全镇搞过小康村规划,并经县里批准,村里的房子、道路、
田地、山场都必须按规划执行,不能随意变动。村里存着规划图,回头可以拿去给你们
看。不料孙家权非要立即看,结果几个人就奔了村里。路上,柱子小声问赵国强我咋不
知道有这个规划,赵国强眨了眨眼,意思是我蒙他们呢。柱子沉不住气,到了村部前他
就憋不住了,和孙家权干起来……
“你们快把规划给我找出来。”孙家权气呼呼地坐在椅子上,用手指敲着桌子说。
赵国强在办公桌里翻了一通,嘴里磨叨着:“放哪了呢?明明是放在这了,咋就找
不着了呢?”
柱子也冷静下来,指着橱子说:“是不是放在那里啦?”
赵国强上前拍拍橱子:“在这里,就在这里……锁着呢,钥匙放哪了呢?”他背对
着柱子使了个眼色,意思是你出去找几个人来。
柱子说:“可能掉家里了,我去找。”起身就走。
孙家权嘿嘿一笑站起来:“别走!别跟我耍花活,想溜呀,没门!不是没钥匙吗?
砸开!又不是金库,砸开。出了事,我负责。”
赵国强一看有点要蒙不过去了,转身让孙家权坐下,他装着满有那么回事地说:
“规划肯定有,是县里来人做的,我记得清清楚楚的……可是,就是有,咱也得商量。
姐夫,这么着,快过年了,杂事挺多,咱们这事先放放,过了年再说吧。”
孙家权叹口气:“国强,没想到你还跟我玩这一套,真叫我寒心呀。想当初,县里
工作队要整你,是谁支持着你?你当支书头几脚,又是谁给你撑的腰?不是我翻小肠,
要是没我在乡里镇里坐着,你们早让人家给整下去了……现在,我不过征你们几亩地,
看把你们心疼的,跟割你们的心头肉一样。又不是我个人用,我个人用一块土坷垃,我
上八十里外去找,也不求你们!这是镇政府的项目,给你们也将带来效益,你们咋就这
么接受不了呢!”
金聚海说:“看,孙书记把心里话都掏给你们了,这几年,虽然我没在镇里,但我
听说,孙书记为三将村可出了不少力。镇政府搬新址,好几个村都抢,为啥搁在三将?
还不是孙书记一锤定音。你们一下变成直辖村了,将来对村里的发展,一定有很大的好
处。”
赵国强听得心中一阵阵发颤,多少话一下子涌上心头。他冲着金聚海摆摆手,意思
是你就别跟着敲边鼓啦,然后对孙家权说:“姐夫,你听我说几句。你说的那些事,我
都记在心里,这几年,三将能有些变化,都跟你那连着,这些大家心里都有数。我和班
子成员在一起议论过,说咋报答镇里呢?想来想去,觉得最主要的还是扎扎实实地工作,
把镇里要求咱达到的目标都提前实现。旁的呢?如果是咱个人之间需要个啥,只管说,
兄弟绝不会含糊半句。但说到占地,我可就不敢拍板说大话了。为啥?很简单,土地是
农民的命根子!虽说现在村里办这个厂办那个厂的,挣了俩钱,相比之下,地里打的那
点粮食不算个啥。可庄稼人,手里有粮,心里才有根。万一哪天这些厂子办不下去了,
咱还有地,咱还有共产党给农民带来的革命成果,还能保证一村人生存下去。如果把地
都弄没了,那我们还叫什么村干部,你们恐怕也不是名副其实的镇领导……”
孙家权拍一下桌子:“停、停!国强呀,你在这背课文吧,说得怪打动人心的。这
些话,你都是从哪学来的?准是电视上。那不行,那是文学作品,你得回到现实中来。
你瞅瞅,全国人民都在忙啥,十亿人民在经商!都在奔钱使劲,你不使劲,你就没有工
资,没有奖金,就没有投入,就没有产出……像你这,就进不来新设备,就扩大不了生
产规模,产量就上不去,利润就增加不了!这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的事。你也不是
生活在仙人洞里,这点道理还能不懂!”
赵国强说:“大形势是啥样,我管不了也干涉不着。可我相信,有中央的政策,早
晚大家都得走正道,搞歪的邪的长不了。咱们在这个位子上,也都知道啥事该办啥事不
该办,咱都昧着心眼子,办那些让老百姓吃亏的事。”
孙家权的脸气得发白:“你说谁昧着心眼?你说谁办让老百姓吃亏的事?告诉你,
今天这事还就这么定啦!说到大天去,你们也得把地给我拿出来。除非你三将村不归我
这个镇领导!”
赵国强说:“你要是非占,你直接跟老百姓说去。”
金聚海说:“凭啥让书记跟老百姓说,你们是在镇领导下,就跟你们说!你们就得
执行。这叫下级服从上级,这是纪律片……”
哗啦一下,门开了。孙万友和冯三仙两个人进来。见屋里坐着孙家权和金聚海,孙
万友摆起了架子,毕竟他是孙家权的本家长辈。孙万友说:“你们来啦。”
孙家权没好气地说:“来啦。”
孙万友问:“干啥来啦?又要钱?”
孙家权说:“研究工作,您别打听。”
孙万友说:“你别唬我。现在搞啥来着……对,政务公开。有啥大事,都得亮出来,
让群众知道知道。我可告诉你,咱老孙家就你一个当大官的,你可得当好,别让人指脊
梁骨骂爹。要不然,你老子在黄土下也呆不安生。”
金聚海上前说:“您老是不是先退出去,我们这有要紧事和村里商量。”
孙万友不高兴了:“你不是金矿上那个姓金的矿长吗?”
金聚海挺起胸脯:“正是。”
孙万友说:“听说你把金矿给整个稀里哗啦?弄不下去啦?又到我们这来祸害?哈
哈,你可加小心,三将这的人不好惹。”
金聚海大怒:“你,你个老头子敢说我……”
孙万友一戳拐棍:“咋着?说你?急了我还敢揍你!”
金聚海骂:“你个老家伙……”
孙家权喊:“你混啦!你敢骂他!他是我叔叔,你惹他干啥!”
金聚海忙笑了笑:“我,我跟老爷子闹着玩呢。”
孙家权冲孙万友说:“您有啥事,快说。”
孙万友嘿嘿笑:“你们都在这儿……挺好,挺好……我呢,革命了一辈子,老了老
了,又赶上改革开放这好日子,我心里痛快呀,高兴呀,乐呵呀……”
孙家权说:“中,大家都高兴乐呵,你快往下说吧。”
孙万友说:“我一高兴,就想多活几年,我就想成个家,我就相中一个人,想找个
老伴……”
孙家权问:“相中谁啦?”
孙万友指冯三仙:“就是你冯三姑。”
金聚海说:“这不是会跳大神的冯三仙吗?”
孙万友噔地戳了戳拐棍:“那是过去的事,现在人家是婚姻介绍所的所长……”
冯三仙哇地一声哭了:“各位领导,请你们给我做主呀。我清清白白一生,岂能再
嫁二夫。他孙万友存心不良,要败坏我的名声,我是誓死不从。”
屋里人都愣了,互相看看,不知道这是咋回事。
赵国强说:“这是好事呀,你别哭,你成天给旁人保媒,咋轮到自己,反倒受不了
啦。”
冯三仙说:“给旁人介绍一百次都行,可一沾自己,我就想起我原来那个老头子,
他死得好苦呀,临死前想吃块猪头肉,我都没钱给他买,我对不起他呀……”
孙万友说:“那都是过去的事啦。那会儿你就是有钱,也没有人馋猪头肉了。你就
甭想啦,你就想咱今后的好日子吧。”
冯三仙说:“你光想你自己的好日子,你咋就不想想咱村里还有人打光棍子呢!就
说咱赵支书吧,人好,心眼好,又能于,一家子亲戚,除了领导就是大款。这样的人,
咋能让他没个幸福美满的家庭呢?不中!坚决不中!我们孤老头子,寡老婆子,凑到一
个炕上,也没多大热闹可折腾。我们得让赵支书先把家成了,让他晚上炕上被子里热乎
乎,有个肉蛋搂,那才能浑身上劲,儿马蛋子似的带着咱们建小康,奔大康,最终实现
他娘的老康……今天我把我干闺女张小梅也带来了,给你们大家看看,能不能配上赵支
书。要是配不上,算我眼力低,要是配上,咱就得让赵国强点头答应,春节就把喜事办
了。”
她说完一摆手,张小梅从门外进来。张小梅挺大方的,进来瞅瞅众人说:“我自己
主动来,可不是因为嫁不出去了。我干娘说赵支书人特好,我想既然特好,我就得主动
上,防止旁人给抢走,是不是呀?”
赵国强哪见过这样的女人。他脸上顿时火辣辣的。他想让冯三仙她们都出去,刚要
说话,柱子大嗓门说:“中啊,你说得挺对呀,我们赵支书,那是打着灯笼难找,你要
是来晚啦,黄瓜菜可都凉啦。”
冯三仙一拍大腿:“来早不如来巧!来巧不如来得正好!今天就是正好。孙书记,
您在这儿,正好给当个中人,他们要是都没啥意见,就定下,咋样?”
孙家权火冒三丈:“我,我有正经事,哪有空保媒拉纤。”
冯三仙说:“哎哟,我的大书记,保媒拉纤结姻缘,这是积德行善的事,能长寿,
比你们到处敛钱结扎上环可强多啦,那活计损寿,你们可得加点小心!”
金聚海说:“我说你说话咋带刺呀?你是成心跟镇里过不去怎的,这是村委会,我
看你们还是走吧!”
孙万友冲金聚海说:“我侄子都没说啥,你发啥号令!村委会就是村民的家,凭啥
不让我在这说,今天我在这说定了。”
金聚海恼了,瞅瞅孙家权:“他们不走,我走!”
孙家权叹口气:“走,咱们走。”
柱子说:“那就不送啦。”
赵国强盯了他一眼:“我送你们。”
孙家权啥也没说。他心里失落落的。这种感觉不是今天才有,但今天显得格外重。
在乡镇,退回去十年、二十年,乡镇书记那是跺一脚四下乱颤的主,谁敢在书记面前说
三道四,更不敢指桑骂槐旁敲侧击。现在可好,威风尽散,外强中干。原因还是四个字:
钱少言轻。三将村是自己的老家,自己想给镇里弄几亩地都弄不出来,可真叫人伤心
呀……
赵国强看孙家权脸色不好,边走边劝道:“您别生气,村里人就是这样,不懂个规
矩,张嘴就来……”
孙家权说:“没想到呀,办点事这么难。你也跟我耍心眼。”
金聚海说:“国强,在金矿时,我待你跟亲兄弟似的,今天你可不给我面子。”
赵国强说:“旁的事好说,占地是大事,我可不敢做这个主。”
金聚海问:“这块地谁种着呢?”
赵国强支支吾吾:“是……是那个……谁种着呢?有好多家呢……”
孙家权问:“没有集体经营?”
赵国强说:“闹不太清。”
孙家权说:“你也大官僚主义了,村里的这点事,那还不清清楚楚记在心上。亏了
你还口口声声说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连那块地谁种着都不知道。”
赵国强苦笑:“这二年净忙果茶厂了,对种地的事没留心。接受批评,往后一定注
意。”
孙家权说:“你别以为躲过今天这一关就行了。就按你说的办,年前不提了,咱年
后再说。”
赵国强点头:“年后再说,年后再说。”
金聚海说:“工程紧,清明就想开业,兴许我先把机器开来平整土地,你有个思想
准备。”
赵国强说:“那可不行,得先说好了,要是村民拦你的车,我可管不了。”
孙家权说:“别打咕了,过了年咱抓紧商量就是了。”
他们走在前街上,街上来往的人跟他们打招呼。走到赵德顺那伙老汉晒太阳的地方,
赵德顺老汉眯着眼睛说:“咋着,不吃饭就走呀?忙啥的。”
赵国强心里着急,暗道让他们快走才好,躲过这一关是一关,马上他对爹说:“我
姐夫镇里有事,不呆了。”
赵德顺老汉说:“有啥事,该吃饭也得吃饭呀。家吃了饭再走吧,看,还有生人。”
金聚海笑着说:“人家村干部忙,不留我们吃饭,我们就得走呀。”
赵德顺问国强:“真的?这叫啥事!他们不留我留!”
孙万成说:“还是我留吧。家权呀,我有话想跟你说呀……”
孙家权问:“二叔,您有啥事?”
孙万成说:“在这说?要不,到家说去吧。”
孙家权说:“我还有事,不去啦。”
孙万成说:“那就在这说,我这老脸,也不怕寒碜。我想说呀,这些年我和你二婶
净闹病啦,多亏村里管,要不我也早就进坟茔地了。国强好呀,隔三差五来看我,比我
那亲侄二柱子强百倍。得,咱不提他,他住沟里,离得远。我想告诉你呀,你二婶没的
时候,我给帮忙的人做的豆腐,把我那几年攒的豆子都使啦。这二年,又打了些。我是
给我自己预备的。我原想来年再多种点,可我怕我这身板挺不过去。我就托付给你,万
一我有那么一天,你给我张罗张罗,别的咱招待不起,豆腐起码得让人吃个饱。要是豆
子没那些,你想法子给凑上,我和你二婶在黄土下面就感谢不尽啦……”
谁也没想到孙万成说出这些话。说得孙家权鼻子发酸,赵国强也浑身凉嗖嗖的。金
聚海从口袋里掏出二百块钱:“老爷子别说啦,您好好活着,万一有那天,您放心,这
钱足够做一顿豆腐的啦!”
赵国强说:“您这话都说哪去了,村里不是保证把您老的事全包下来嘛?”
孙万成说:“我是怕给你们添麻烦哟,你们当干部的,不容易。”
孙家权替孙万成接过钱,递过去说:“金镇长给你的,你先收下,心里踏踏实实的。
您才多大岁数?好好活着,人家活到一百多了,还不想死呢!”
赵德顺说:“就是,你甭想图省心,来年春天,我还得跟你一起在大块地比试比试
呢!看是你的豆子打得好,还是我的棒子打得多。”
孙家权耳朵贼灵,立刻问:“爹,大块地是您老包着呢?”
赵德顺不知内情说:“包了好多年了,你还不知道?这阵子我身体好,明年春天,
我得种出点花花样给你们看。”
金聚海瞥了一眼赵国强。赵国强一扭头,又和孙家权的目光碰到一起。孙家权嘴动
了动,停了一下对赵德顺说:“过年我和玉秀过来给您老拜年。”
说罢,他和金聚海就往村外走。赵国强也不敢往前送了,说你们慢走。人家二位连
句话都没说,头也没回,把赵国强扔在那里。
赵德顺还说:“你也不说去选送。”
赵国强见他俩走远了,没好气地对爹说:“送个屁!他们走就走,您哪那么多理儿,
又是吃饭又是啥的……”
赵德顺火了:“妈的!我和我姑爷说点客气话,跟你有啥关系,你发啥横!”
赵国强说:“您给我添麻烦,让我做蜡!”
赵德顺站起来,举起拐棍就要抢,赵国强扭头就跑,一边跑一边说:“老啦老啦晒
你的得啦,还啥都掺和。”
赵德顺说:“放你个驴屁!你想把我们晒成肉干子!没良心的玩艺。”
路旁的人笑道:“拉倒呗,老爷子。国强要是没良心,天下就没有有良心的人啦。”
赵德顺说:“都鸡巴你们给惯的。”
又有人说:“老爷子,给你道喜啦!”
赵德顺说:“快气死我啦,还道喜!”
村民说:“人家给国强说媳妇啦,就是冯三仙的干闺女,穿红衣服的,你相中没
有?”
赵德顺愣了一下,把拐棍往地上一摔:“那样的,能过日子吗?不中!你们把她给
我撵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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