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界

作者:洪峰

(二)

  23时·内罗毕

  法航064号班机在距肯尼亚首都140英里时开始减速,它顺着坦桑尼亚和肯尼亚笔直的国界线飞行,然后向北飞过马加迪湖进入内罗毕特区空域。
  064机在未获机场指挥塔台的着陆许可的情况下对准了跑道,这时候肯尼亚航空部队才意识到发生了意外情况,但他们的空军形同虚设,只能眼看着巨大的飞机向跑道上调整位置,内罗毕机场甚至来不及在跑道上停放救火车或者其他障碍物。
  在玛尔塔的指挥下,064班机离开主跑道滑向机场东边的一块草坪。草坪处在候机楼、停机库和一座大油库之间,四周十分开阔平坦,视野里最近的建筑物距飞机至少有470码,反恐怖部队要接近飞机无法逃出玛尔塔的人的监视。
  半小时之后,四辆法国造装甲车轰隆隆驶向飞机,它们前后左右包围了飞机。它们很慎重地看待这件事,因此装甲车都停在距飞机340码的地方。
  飞机的舷窗都在劫持者的命令下全部拉上了遮阳板,外面和里面都处于失去联系的状态中,乘客们已经有人出现精神崩溃的现象,一个法国男子突然从座位上站起来,他直对着隔舱附近站立的意大利男子冲过去。
  意大利男子举起手枪,在人们的惊叫声里。他把枪放进裤兜,法国人嘴里叫着扑向劫机者,意大利人烦恼地看着疯狂的对手,他突然伸出手臂,人们根本没有看清意大利人如何动作,法国人就已经重重地摔了回去,法国人仰面躺在通道的地毯上一动不动。
  姜万新看了一眼法国人,对李医生说;“死了!”
  李医生把脸埋进姜万新的怀里,“太可怕了!”
  姜万新莫名其妙地感到兴奋,他又说:“法国人的脖子断了。”姜万新很佩服意大利人的身手不凡,他看了一眼双手环抱胸前的意大利人,意大利人对他眨了眨眼睛。
  时间非常缓慢地度过,姜万新知道玛尔塔肯定正和某个国家政权讨价还价。腕上的手表告诉他在这里已经滞留了三十四小时,这期间法国男子一直躺在通道上,他的身体呈现出肿胀的倾象,淡淡的尸臭开始弥漫在机舱里。
  姜万新扬了扬手,意大利男子走过来,他用英语说:“愿意为您效劳。”他的声音和他的武打一样干脆利落。
  “我能和玛尔塔小姐讲几句话吗?”
  意大利人摇摇头。“您可以对我讲。”
  “那个人已经臭了。”姜万新说,“如果能把他运走,对所有的人都有好处。”他尽可能让自己显示出某种威严。
  意大利人看看尸体,皱了皱鼻子,又看了看姜万新,然后他进了隔舱。姜万新估计他是要请示玛尔塔,姜万新比任何时候都渴望能和玛尔塔讲几句话,他在几十个小时之内目睹了玛尔塔的从容镇定还有超出日常的风彩,姜万新发现自己正从恐惧和愤怒的情绪转向兴奋的倾慕,他甚至希望自己能帮助玛尔塔做点事情。
  “我只是想让这个悲剧早点结束。”他说服自己。姜万新的眼睛热切地注视着隔舱布帘,他是那么渴望看见玛尔塔并且能和她面对面讲话,他渴望玛尔塔的声音和气息,但除了玛尔塔走出隔舱视察客舱时他和她交换了一回目光之外,姜万新再也没能看见她。
  玛尔塔一掀帘子走出来,她径直走近姜万新。“这件事由你来做。愿意吗?”
  姜万新点点头,他盯牢玛尔塔,“玛尔塔……”
  玛尔塔走在前面,姜万新抱起法国人,尸体显得格外沉重,尸臭呛得姜万新喘不上气来。许多乘客在胸前划十字,嘴里叨叨念念着,玛尔塔拉开舱门,一道阳光直泄进来,姜万新一阵眩晕。他闭了闭眼睛向外面的自由世界张望,他马上看见了候机大楼,又读出了英文大宇。姜万新终于知道飞机一直停留在肯尼亚的内罗毕国际机场。
  “丢下去!”玛尔塔略带沙哑的声音传过来。
  舱门距地面很高,姜万新想象到尸体落地时的情形,很犹豫地看看玛尔塔,玛尔塔点点头,姜万新没有再度犹豫,他走到门边把法国人用力一抛,法国人的身体很沉闷地撞击到绿色草坪上,一团黄色尘雾从尸体四周腾起,姜万新呆呆地看着趴在地上的法国人。
  “你已经被录相了。”玛尔塔声音里含着笑意。
  姜万新抬起头,他看见了玛尔塔浅蓝的眼睛。玛尔塔拉合舱门,走到隔舱时对姜万新说;“进来。”
  姜万新跟随玛尔塔进隔舱,狭窄的空间使他们离得非常近,姜万新又回想起埃尔米纳古堡的城墙和粗糙的砖床,他的呼吸受到阻碍。
  玛尔塔的脸突然变得潮红,她喘了几口气,伸出舌头湿润着干裂的嘴唇。“怕吗?”她哑着嗓子问。
  姜万新摇了摇头。玛尔塔突然伸出手拉开了姜万新牛仔裤的拉链,然后拉开了自己短裤拉链。
  “姜!快点!我需要……”玛尔塔在这几十个小时神经绷得快要断了。

  第四天·西印度洋

  玛尔塔已经杀掉了四名人质。一名西德外交官的女儿,护照上标明了她年龄:20岁。姑娘在被黑人推到舱门的时候拼命挣扎,她的喊叫声在机舱里惹起一阵骚乱,意大利人开了两枪才使乘客安静下来。黑人揪着德国姑娘亚麻色长发,他轻松地拖着姑娘来到舱门,然后他露出鲜红的牙床狞笑,他把那支手枪顶住姑娘的眉心。姑娘瞪大眼睛,恐怖使她的眼睛改变了形状,瞳孔缩小得几乎消失,黑人没有立刻开枪,他将姑娘拎起来抛出舱门然后开枪。一团血雾在非洲的烈日下呈现出炫烂的色彩,姑娘落地之后已经没有了头颅。
  黑人把手指放在嘴里吸吮了几下,然后他把剩余的脑浆很随便地抹在附近一个比利时老人的衣襟上。比利时老人一动不动坐着,他看也不看黑人,饱经风霜的面孔保持着十足的尊严。“臭资产阶级!”黑人骂了一句,然后很无趣地回到尾舱。
  “我们恐怕都得死。”玛尔塔对姜万新说。他们在隔舱里第三次做爱之后,玛尔塔自言自语地看着姜万新。玛尔塔短裤的拉链还没有拉拢,强烈的汗臭和性交的气味从她两腿中间涌出。湿热的天气里飞机上的人都没办法洗澡,所有的人都又脏又臭。在这种时候做爱,他们已经不是为了愉悦,只是为了放松,或者是解脱恐惧的一种生理途径。玛尔塔非常感激姜万新,她不知道姜万新抱有同样的心境。
  “没有别的出路吗?”姜万新替玛尔塔拉好裤链。
  “法国人都是戴高乐的子孙,没有丝毫灵活性。这一回他们没有一点妥协的迹象。”玛尔塔把枪顶在姜万新的小腹上说:“这一回大家都死。我先打死你。”她笑起来,浓郁的口香糖味直冲进姜万新的鼻孔。
  傍晚,玛尔塔显示出某种崩溃的迹象,她无缘无故就开枪打死了一个空中小姐。黑人把空姐的尸体扔出舱门,现在飞机下已经躺了三具尸体。第一个法国男子被肯尼亚民航的地勤人员运走了,此后玛尔塔再不允许肯尼亚方面搬运尸体。
  法国反恐怖组织犯了一个错误,他们试图伪装成清洁工人登机帮助清除垃圾,但他们被意大利人识破了。特种部队的士兵在意大利人的射击中撤退了,代价是劫机者杀了两名人质,一个是德国外交官20岁的女儿,另一名是英国籍的犹太商人。犹太商人已经年近七旬,他有一头银白的头发和一双布满疤痕的双手。犹太商人看着阿拉伯女郎,他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微笑,他说:“你真是一位漂亮的姑娘。我的孙女肯定和你一般大。”
  卡姬娅被过度的紧张和疲劳弄得非常狂躁,她的身上也散发着汗臭。卡姬姬的眼睛由于缺乏睡眠生了血丝,下眼睑发黑上眼皮则有些红肿。她狠狠推了老人一把:“犹太鬼!你的末日到了!”卡姬哑咳嗽了几声,她叫得太用力了。
  犹太商人声音依旧平稳,“谁都躲不过上帝的审判。”他环顾了一下乘客,“有谁愿意替我捎个口信吗?”没有人吭声。他继续说;“我住在曼彻斯特西区第六大街25号,请转告我的儿子,他的父亲在纳粹的集中营里没有给祖先丢脸,如今在新纳粹的枪口下同样视死如归。”
  “死了这份心吧!谁都没这个机会!”卡姬娅说。
  乘客中没有人说话,机舱里一片沉寂。意大利人已经拉开舱门,夕阳直射进客舱,老人的银发和白色西服都涂上了金黄的颜色,风把老人的头发吹起,人们甚至觉得自己听见了头发飘动的响声。
  “先生,如果我能活着,我愿意见你的儿子。”一个声音在前舱传过来,那个比利时老人继续说:“还有你的孙女。”
  犹太老人只来得及转过面孔望一眼比利时老人,他肯定要说一声谢谢,卡姬娅的枪响了,枪弹一下把老人撞出舱门,乘客没有听见老人坠地的声音,枪声震耳欲聋。
  肯尼亚方面给飞机提供了药品和食物,他们将东西放在飞机下面然后退出开阔地。玛尔塔并没有派人领取药品和食物,特殊的训练中有很重要的一项警告:“不能使用敌方提供的任何物品(包括食物),敌方会利用技术上的优势在物品中安放不利于你的设备(包括致毒物质)。”玛尔塔担心食物中的某些物质会使食用者中毒而失去抵抗能力,1979年意大利红色旅的战士因饮用意大利警方的奶酪而失去知觉,导致了劫持意大利司法部长的失败。玛尔塔还另有用意:拒绝人道主义援助意味着人质在恶劣的环境下失去起码的生存条件,它无疑将成为迫使法国方面做出妥协的重要法码。
  “法国佬这一回不惜血本。”玛尔塔说,“他们不会继续等待,我已经预感到他们就要采取武装行动。”玛尔塔的眼睛闪着狂热的光芒,她的两腮有些凹陷,病态的红晕几天来一直挂在她的脸上。玛尔塔每天都要把善万新领进隔舱,后来她狂暴地把头等舱的乘客驱赶进尾舱,她就和姜万新在头等舱的座位上做爱。玛尔塔有些让人害怕,她把椅子砸翻清除碍手碍脚的部分,然后在做爱时狂喊大叫。她的行为感染了她的部下,意大利人和卡姬娅也在换班后死去活来地做爱。黑人面对这一切无动于衷,他看也不看自己的同伴,只是偶尔注视枪口并且不时用枪瞄准某个人质,他的快感来源于被瞄准者的恐怖。
  姜万新在最后的一段时间里不再回客舱,乘客在注视他的时候眼里有轻蔑也有害怕,似乎姜万新也成了劫机者之一。姜万新在最后的一段时间里几乎不存在对自身处境的惧怕,那种失常的性体验使他比玛尔塔还要疯狂,他发现自己从来没有过如此旺盛和持久的精力,他感到自己有能力日以继夜地做爱甚至只要愿意他可以撕碎世界上任何一个性欲亢奋的女人。但姜万新没有注意到,他已经形销骨立了,他不知道自己正接近生命的终点。在他看见李医生厌恶和恐惧的目光时,他唯一的念头是强奸这个女人并且扼死她。
  东非高原的黄昏在9月格外干燥,东非大裂谷牵引着图尔卡纳湖的凉风紧贴着海拔3999米的莱蒂萨马山吹向北方,内罗车机场在这个黄昏像死一样沉寂。停放在草坪上的飞机很孤独也和四辆装甲车形成对照,指挥塔台里的特种部队官员终于下夹心采取行动,四个平民的死促使法国官方痛下决心,经过和管尼亚的漫长谈判和讨价还价,肯尼亚军方让出了指挥权,部人也在前一天夜里悄悄换防。
  “蒙巴萨”行动决定在凌晨3时开始。这次以肯尼亚最美丽的海港城市命名的反劫机行动集中了法国内政部和国防部最能干的人员,他们选择凌晨是经过心理学家论证之后做出的。这一段时间是人们的抵抗意识处于最低点的时刻,突如其来的攻击所产生的威慑力在凌晨时分将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为了使恐怖分子愈加疲劳,他们命令每隔五分钟发动一次装甲车并且让装甲车沿飞机圆周运动,同时,呼叫恐怖分子敦促他们投降。
  玛尔塔和她的部下却做出了反恐怖组织没有预料到的决定,玛尔塔的行动一反恐怖分子的常规,她充分利用了装甲车环绕飞机的机会。
  “协和”式飞机在装甲车的轰鸣声中发动了马达,正面的装甲车刚刚驶出跑道,飞机就开始滑行,“协和”式优越的性能使它在20秒钟之内就达到了起飞速度,当装甲车接到命令驶向跑道堵截飞机起飞的时候已经迟了,飞机掠过装甲车斜刺插向天空,发动机喷出的燃烧未尽的油沫像暴雨一样洒在装甲车的炮塔上,机场顿时一片忙乱。
  负责“蒙巴萨”行动的安德烈·纪德上校愤怒之极,他把手里的面具狠狠摔在塔台指挥桌上,轻蔑地瞪着内政部派来的官员,这个优柔寡断的家伙代表着政府和总统,他的胆怯和他巨大的身躯形成不可思议的反差,纪德甚至怀疑他性功能不全。
  安德烈·纪德上校瞥了一眼雷达屏幕,飞机向东飞行了一段之后折向正南,航速稳定在1.7马赫。这是一次不能确定的航线,它或者进入坦桑尼亚领空,或者再度东去进入印度洋的索马里海盆,只是无法判断它的下一个降落点,不管怎样,反劫机行动一旦失败,直接责任者是安德烈而不是大块头。安德烈深知替罪羊的含义,他预感到自己的军人生涯在这天夜里走到了尽头。
  大块头官员肯定还没有想过这些内容,他的目光里有一些乞求的成分,看着安德烈却不知该下什么命令。
  安德烈没有说话,他戴好飞行帽又对话筒下了一道命令,然后跑出塔台,机场的副跑道上,两架“幻影2000”战机正滑向起飞线。安德烈的汽车停在战机旁边,他跳下汽车登上飞机。
  “幻影2000”跟踪着被劫持的飞机。搜索雷达上的光点使安德烈松了一口气。他命令僚机:“不要靠近猎物,保持航向并向地面报告。”他不愿意和那个性功能不全者讲话。
  “协和”偏转了航向,它飞向莫桑比克海峡。安德烈估计它的下一站将是空防薄弱的马达加斯加。“协和”飞过科摩罗群岛,又转向东北越过科斯莫莱多群岛然后又直飞马达加斯加的昂布尔角。
  安德烈·纪德上校真的有些糊涂了,糊涂中增加了恐惧,这种不确定的航线只能说明劫机者的举棋不定,这是一种陷入困境的表现,它有可能促使劫机者做出不顾后果的事来。他看了看航程表,心里更加焦急,“幻影2000”的飞行半径已经接近临界,而“协和”依然没有表现出降落的迹象。安德烈遇见了思路古怪的对手。
  正当他准备命令僚机先行返航的时候,安德烈看见了有生以来最惊心动魄的一幕。这个时候印度洋上空一片洁静,他用肉眼就看见了“协和”爆炸的情形。在以后的十几年,安德烈·纪德几十次回忆起这个印度洋上空的夜晚,一种悲伤、恐惧、仇恨的感受折磨着他,他会时常泪流满面。
  “协和”飞机在夜空中像礼花一样炸开,碎片同样金灿灿如同落英飘荡。爆炸的闪光使安德烈出现了瞬间失明,待他恢复视觉时,那架飞机已经在夜空中消失。安德烈驾驶战机疯狂飞向爆炸点,他甚至觉得自己嗅见了尸臭和凄惨的叫声,安德烈驾机盘旋,他缓慢下降高度。安德烈大脑里一片空白。
  这时候,安德烈隐约看见几点白色的东西正接近海岸。安德烈精神一振,一种预感使他驾驶飞机俯冲下去,他知道已经晚了,那几点白色正落向地面,它们的附近是一片茂密的热带雨林。安德烈的手指伸向导弹发射按钮,他的手指有些颤抖,但安德烈还是收回了手指。
  “幻影2000”紧贴树梢呼啸着射向夜空,机尾喷出的火舌烧焦了一大片树叶。另一架战机也随安德烈掠过丛林然后双双消失在黑暗里。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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