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界

作者:洪峰

(三)

第一章  从新加坡到香港

1988年IO月·新加坡

  距启锚还有半小时的时候,开始下了雨。每一年从10月开始,这个地处赤道附近的城市就进入了多雨季节。港口上花花色色的旗帜在微弱的小雨中安静地垂下面孔,一艘艘远洋轮在雨水的冲刷下逐渐变得清洁新鲜。
  年轻人没撑雨伞,他站在头等舱外的栏杆前,头发正在小雨中湿湿地贴住前额。洁白的皮尔·卡丹西服一点一点透出里面的颜色,那件藏青色衬衫给他的身体增添了几分寒冷的意味。年轻人的目光穿过灰暗的天幕,似乎努力寻找什么。
  站在码头上看那艘豪华客轮,年轻人独立船舷的画面非常富于人情味。在辽阔繁杂的码头上,确实找不到第二个不用雨具材立雨中的乘客。
  年轻人用眼角瞥一眼邻舱,他的嘴角不轻意地抽动了一下,邻舱的门有一道纤细的开缝,年轻人知道一双眼睛正通过门缝注视自己。年轻人想了想回到自己的客舱,他没有换下潮湿的衣服就走进卫生间,他打开水龙头,银白的水链震响着泄向浴盆。年轻人走出卫生间,水声掩盖了他的脚步声。他从床下拉出皮箱,从里面翻出一本四公分厚的硬壳书扔到床上,然后脱去衣服半仰在沙发上。
  邻舱的门在年轻人离去后打开了,一位年近30的荷兰男子走出来,他贴近年轻人的舱门听了一会,然后长长吁了一口气。荷兰人吹着口哨下了舷梯,在二等舱和三等舱之间的楼梯拐角,他对一个男子打了一声响指,对方略呈恼怒地瞪了他一眼,继续玩手中的小型电子游戏机,游戏机里不时传出脆生生的英语:“好极了!好极了!”“好笨啊!好笨啊!”看上去他也是荷兰人,比他的同胞年纪稍长,一副很懒散的面容并不能掩饰他眉目间的精悍。
  几声悠扬的汽笛响过之后,“皇家巡游者号”大型客轮驶离新加坡6号码头。人们耳边还有汽笛余音回响的时候,头等舱里的白西服年轻人拿起那本厚厚的书,他揭了揭书脊,书啪一声翻开,一支微型手枪和一支消音器展现出来。书籍伪造得如此逼真,看上去似乎可以一页一页翻动,年轻人装好消音器,上满红弹头子弹,他小心地把枪举起瞄准舱门,瞄了一会他满意地笑了。
  年轻人打开皮盒,从自己眼眉上抹去一小撮假眉,再除去淡黄色假发,然后从皮盒里取出假胡须粘在上唇和下巴上,再戴上一副金丝边眼镜。现在,年轻人由一个德国血统的欧洲人变成了黄种中年绅土。他将除下的东西拿进卫生间包好丢进废纸篓,然后换上一身墨绿色西装,手枪就装进前襟的衣袋里。
  晚上9点多钟,客轮驶向南中国海的纳土纳大岛。雨仍然不紧不慢地下着,海空上低垂的雨云给“皇家巡游者”罩上了阴郁的气氛。舞厅里跳舞的人不多,人们还没能从陆地的感受中解脱出来,他们大部分躲在客舱里让自己一点一点习惯海洋。
  绅士从窗口跳上甲板,他从容走下舷梯,看见了玩游戏机的荷兰人。荷兰人看了中年绅士一眼又去摆弄游戏机,绅士心里一阵轻松,对方对自己的变化一无所知。绅士用英语问候了荷兰人,荷兰人喉咙里回答了一声,他的注意力在游戏机上。
  绅士走进舞厅,侍者很恭敬地引他找到座位然后问他喝点什么,中年绅士说:“波尔多白兰地。”
  侍者犹豫了一下,说:“船上没有这种牌子。您能换一种酒吗?”侍者的手有点痉挛,他抓紧手巾。
  绅士说:“中国崂山矿泉水。”
  侍者仿佛让冷风吹了一下,他脸色有点发白。侍者半躬身退走,绅士微笑着看他走进柜台,他环视了一眼舞厅,看见了邻舱的荷兰人。荷兰人正报警惕地巡视,他的目光和绅士相对的时候,中年人回了一个平淡而友好的微笑,荷兰人略略迟疑然后躲开眼睛。中年人认为自己已经开始接近目标,但他不想为这件事浪费精力,他知道传者会替他做好准备工作。
  侍者很快回来,托盘里是一杯矿泉水和一张歌曲名单。他把歌单递给绅士,躬身说:-9点45分,您游水到阿诺阿钻井平台,有人接你去香港。记住,您只剩下25分钟时间了。”
  “两个保镖怎么处理?”
  “我不知道。”侍者已经恢复了镇定。“他们付给您那么多钱,肯定包括保钦了。”躬了躬身体,说;“祝您运气好。”
  绅士不动声色地铁一口矿泉水,然后翻过歌单背面,上面是进入一等舱的最佳路线。他哼了一声把纸单塞进口袋,他根本不会使用这条路线。
  他站起身走出舞厅,然后走向自己的客舱。这时候他注意到舞厅里的荷兰人跟了出来,他的担心兑现了,经验丰富的荷兰人肯定发现了什么,他没有停止脚步,从客经过自己的舱位,再走过邻舱的门前,停止在栏杆前朝海面上凝望。他听见荷兰人的脚步停在自己的身后,他的肌肉绷紧了。他的双臂一直架在栏杆上,这使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枪拿在手中。几秒钟之后,他偏转脸看着荷兰人。
  “晚上好,先生。”他温和地说。
  “晚上好。”荷兰人说,然后他背靠栏杆侧对中年人。“我好像在哪儿见过您。”他说。
  “当然见过,在新加坡。”绅士没有看荷兰人。
  “不!我想应该是在南非的开普敦。”
  他果然认出我了,绅士想。他略略感受到一种遗憾。我本可以放过他的,绅士想。“你肯定搞错了。我是在新加坡上的船。”他有点燥热,如果不是这两个家伙碍手碍脚,在船抵路易港之前就该了结这件事。他握紧了手枪。
  荷兰人突然伸手板位中年人的肩膀,一路警惕的荷兰人犯了一个不该犯的错误,或者是他低估了自己的对手,他把自己的前胸和脖颈不加防范地暴露给了中年人。中年人松开了握枪的手,顺着荷兰人的手劲转过身体然后一手抓住对方的胞部,另一只手切向荷兰人的喉结,荷兰人咕地闷叫了一声,腕骨和喉骨几乎同时发出碎裂的响声,中年人就势一掀,荷兰人宠大的身躯越过栏杆跌落在黑暗的海水中。
  中年人摇摇头,叹了一口气。他四处看了看,没有什么异常。中年人掏出钥匙开了自己的舱门,走进卫生间之后取出一把20公分半径的圆锥,插上电源,圆锯一面喷水一面无声无息旋转起来,他小心地切割舱壁,几乎听不见锯齿和舱壁磨擦的声音,5分钟之后,他用力一扳,邻舱的灯光带着水响泄进来。他毫不迟疑地钻进去。
  方洞的位置正对浴盆,中年人钻进去的时候,一个六十多岁的欧洲人正在沐浴。和他一同沐浴的还有一个妙龄女郎,她正在替老头涂抹浴液。老头一边闭眼享受女郎的抚摸一边呻吟着喘气,看样子两个人还不像是做过爱的样子。他们没有发现中年人正提着手枪站立起来,两个人很投入地洗浴。
  中年绅土若有所思地坐在抽水马桶的盖子上,他的枪手放在膝盖上,一只手漫不经心地抚弄自己的假胡子。他的眼睛开始出现不耐烦的神色,他举起枪对着女郎的后颈勾动板机,女郎挺直身体然后倒在老头的身上,老头被这突然的重量压进浴盆,他呛了两口水正挣扎着掀开女郎,绅士一个箭步窜上去用脚踏住老头的脖子迫使他重新浸入水中。老头试图挣出水面换气,但女郎压住了他的身体,暗杀者踩住了他的脖子,几分钟之后老头就软绵绵躺在盆底,他的眼睛在水里睁得滚圆,有血丝从鼻孔里冒出。
  中年人抽出湿滚滚的左脚,对着老头的脑袋开了两枪,他看见老头的头顿一下就炸裂了,乳白色的浴液顿时变得鲜红。
  中年人大大方方走出舱门,他丢掉手枪的同时顺着船舷系好的绳索滑下海水。冰冷的海水使中年人叫了一声,他迅速脱离客轮的涡流区,游向正西方向,他已经看见了阿诺阿钻井平台上闪烁的灯光,还看见一艘小艇正开着探照灯向这里驶来。
  中年人回过身看了看客轮,“皇家巡游者”正一如既往平稳安静行驶。中年人取出一只高能电筒举出海面,一道纤细却很醒目的红色光束迎向黑暗中而来的小艇。
  探照灯光中,艇上的人发现了海水里的中年人,她喊:“贝克尔!是你吗?”
  中年人兴奋起来,他高声叫:“玛尔塔!”他呛了一口水,沉没的瞬间,他听见了玛尔塔略带沙哑的笑声和马达停息的宁静。

  第五天·香港

  伪造一个合法身份,对于玛尔塔的自由天使组织来说如同穿衣吃饭一样简单又颇费心思。在中国大陆设立一个联络站是玛尔塔多年的愿望,如今这个愿望极有可能在贝克尔身上得到实现,贝克尔第一次行动干得非常漂亮,虽然难度很大,但贝克尔似乎有一种负重若轻的天然本领。负责接应贝克尔的人对贝克尔除掉艾克斯里尔的方式大加赞赏,他甚至亲眼目睹了贝克尔把艾克斯里尔的荷兰保镖撒入大海。
  在菲律宾吕宋岛圣费尔南多港,玛尔塔终于把自己的决定告诉了贝克尔。贝克尔正躺在沙滩上,健美的身躯在海滨的阳光下闪着古铜色光泽。他看着玛尔塔,心里奇怪自己为什么会如此迷恋这个女人的身体。
  “一切都替你安排好了。”玛尔塔说,“这个中国站的重要性无法用准确的词去表达,你只需知道我们在欧洲的处境就不难作出判断。”玛尔塔一只胳膊越过贝克尔的胸膛支撑住沙滩,她的乳房垂落在贝克尔的下颌附近,那种熟悉的气味冲击着男人。
  “我是中国人,知道大陆的情况。那里可不是搞恐怖活动的好地方。”贝克尔思忖着说。
  “这正是派你去那里的理由。”玛尔塔抽回手臂抱膝而坐。“你的任务是替我们的人安排退路或者中转,没有特殊理由,不需要动手杀人,中国是一个全民族都有警惕性的国度,你只需正常经商正常生活。”玛尔塔嫣然一笑,“还可以娶你的同胞做老婆。”
  贝克尔笑了笑,“有现成的老婆呢,只是怕已经另有其主了。”他的眼里滑过一线惆怅。
  玛尔塔捕捉到了,她说:“我不想过问这类事情,但你必须知道,任何疏忽都会给你和组织带来致命的危险。用中国人的话讲:‘无毒不丈夫’。”
  “我早就五毒俱全了。”贝克尔一下按倒玛尔塔。“我愿意试试,也有点想念中国了。”
  玛尔塔挣脱贝克尔的纠缠,严肃地看着对方。“明天夜里23点你应该在苏比克湾换乘一艘科林级游船去马尼拉市中心的玻利维亚领事馆,在那里,你将和一个叫做思克诺的玻利维亚官员会面,你那时的身份已经是一多有中国血统的玻利维亚商人,你将申请去中华人民共和国同东北的一家公司联合经营土特产生意。你还是一个富于民族热情怀有爱国之心的华侨,你的大本营将设在中国的首都或者东北重工业城市沈阳。你不能指望得到帮助,但你的一切将在组织的视野之中。”
  贝克尔站起身,沙粒纷纷落下,他一言不发地走向大海,在没胸处向前一扑,水花飞溅中贝克尔向深处游去。玛尔塔眯起眼睛注视着贝克尔。
  在香港海关,贝克尔的护照上已经是瓦伦西亚·林的名字,林还有一个很普通的中国名字:林育华。现在林育华身穿真丝白色T恤,白色亚麻绒长裤,脚蹬“雷宝”旅游鞋,他伸长脖子在入境的人流中寻找那位同机女子。
  在马尼拉机场登机之后,林育华和那个日本姑娘分别坐在头等舱的一排座位上。林育华能讲几种不同民族的语言,当他用日本语向姑娘致意时,姑娘惊讶地睁大眼睛。林育华的心跳了几下,。遥远的影像在姑娘的丹凤眼睁大的瞬间突然清晰。林育华在飞临故土的飞机上想起了自己的法定妻子。“七年,一别就是七年。”林育华想,“她已经27岁了。27岁的女人该是什么样子呢?”林育华想到玛尔塔,玛尔塔已经38岁,但马尔塔依旧显得年轻而充满活力。在床上,玛尔塔所显示出来的力量是他接触过的许多女人无法相比的。中国女人不行,林育华想,一过25岁,中国女人就呈现出衰老的迹象,中国女人的青春短暂得如同中国东北的春天。
  “我祖父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移居玻利维亚,此后我们一家始终生活在这个南美国家。”林育华侃侃而谈,和这样一个陌生女子叙述伪造的经历给林育华带来快乐,他可以借机把谎言变成真理。“这个国家的首都也成了我的首都。苏克雷是一个很小的城市,地处东科迪勒拉山脉中段。我们家族一直住在西部的拉巴斯,这是玻利维亚最大的城市,有一支国内最优秀的足球队。”林育华继续说。“拉巴斯建立在3600多米的高原上,却有温和的气候。对了,它的官方语言是西班牙语,在玻利维亚,印第安人占人口总数的54%。”
  “我看过许多美国西部电影。”日本姑娘说,“印第安人给我的印象很野蛮也很善良。”
  “这是一个空间的民族,因此他们丧失了生存的家园。在玻利维亚,印第安人的处境比北美洲的同胞要好得多,他们其中的大部分都改信了天主教。共同的宗教信仰使白人、印欧混血人和印第安人能和平相处。”
  日本姑娘看了看林育华,她显然被林育华的途述打动了,有知识有教养的男子总是能让浪漫女人动心,林育华此时正是扮演了这样的男人。
  姑娘叫山崎禾子,正在日本早稻田大学读书。她的祖父在夏威夷开日本餐馆,禾子到夏威夷是属于探亲兼勤工俭学,此时她把挣来的钱花在旅游上。“我的下一站是中国。我一直想去中国。我祖父几十年前曾经去过中国,”那时候他在日本关东军当厨师。”
  山崎禾子有一头细软的长发,她把它们盘在脑后,整个人显得清清爽爽。在林育华的记忆里,妻子似乎也喜欢这种发式,并且也生了白皙的脖颈和匀称的胳膊。林育华提醒自己不能胡思乱想,生活是一条河,不论怎么转弯都不会倒流。七年的时间足以改变人的全部生活,况且,自己在亲人的眼里早已经不在尘世。林育华也好,贝克尔也好,都不过是异国他乡的一个陌生人。
  看得出来,山崎禾子是一个既开朗热情又很谨慎的姑娘,她和林育华的交谈把握了很好的分寸。面对林有华几次咄咄逼人的注视,山崎禾子都假做观赏窗外的天空而不着痕迹地回避了。精明过人的林育华不能不发现这种回避中包含的礼貌,也收回升起的不轨之念严肃和体面起来。
  下飞机的时候,林育华感到几分失落,他问:“禾子小姐,你给人留下了非常美好的印象。还能见到你吗?”
  山崎未子露齿一笑,说:“那要着机缘喽。”说完就率先走下飞机裹进入港的乘客里。
  林育华看见山崎禾子上了一辆出租车,林育华芒然地站了一会,然后乘出租去香港中心的伊莉莎白酒店下榻。
  林育华跟着侍者沿长长的走廊去自己的1404房间,这个号码使他产生了不愉快。在汉语发育中,“4”非常不吉利,林育华叫住侍者:“我想换一个房间。”
  “先生,这是酒店里最好的一套了。当然,你要换……”
  林育华发现自己已经通过侍者打开的房门看见了香港的天空。侍者说:“从这里能看见中国大陆,还能看见大海。”林育华不由自主走到窗前,他果然看见了遥远的北面有一片不很明亮的灯光。侍者说:“先生看见的是大埔。大陆的深圳、蛇口、沙头角只能凭您的心感受到它们,这套房间肯定能为您提供最好的机会。”侍者看着林育华的脸色补充了一句:“伊莉莎白酒店在任何时候都有义务告诉贵客。这套房是本楼层唯一的客房。”林育华好奇心陡起,“其它房间呢?”
  “不知你注意过没有,其它房间的门都在楼层的另一侧。您在走廊里看见的房门只有一张,您的。您说过,要一间最清静的。”侍者已经开始替林育华往柜子里放皮箱了。
  林育华因为号码而产生的不舒服就这样消失了,他很大方地抽出一张渣打银行发行的IO0元纸币,侍者接过躬身退出。
  职业习惯使林育华从客厅到卧室到卫生间仔仔细细检视了一遍,在确信房间里没有异常迹象之后他躺到沙发上小想。放松所带来的困意使他朦胧睡去。
  林育华虽然睡态很沉,但他还是立刻醒过来,一种微弱的声响足以让训练有素的林育华振作精神。林育华依旧躺在沙发上保持原状,他微微掀开眼皮朝正对沙发的房门望过去。房门的圆形把手以不易察觉的速度转动,卡簧发出的声音几乎不可能听见。林育华知道自己该行动了。
  林育华扑向房门的时候已经扔掉了上衣,旅游鞋高弹力胶底比赤脚还要轻捷,他扑到门的另一侧之后并没有站立,他侧卧在地毯上注视已经被推开的房门。
  林育华先看见了尖尖的鞋子,然后是穿黑丝袜的小腿。林有华突然扯住那条腿一拽,未等对方出声,他已经把女人捂住嘴压倒在地板上,林育华看见了一张陌生的面孔。林育华用另一只手在女人的身体上摸索了一遍,没有发现武器。他站起身走回客厅坐到沙发上。“你是谁?怎么有这套房间的钥匙?”
  女人惊魂未定的样子,她说:“是一个外国人给的,他说让我先进客房等一等,他过一会回来。”
  林育华的思路飞快转动,他立刻跳起来冲向卫生间,他把手伸到马桶下摸索,果然触到了一个圆圆的东西,一条细细的白色尼龙线贴着马桶钻进水箱。林育华打开水箱瓷盖,那条拉线系在放水技钮上,也就是说,便后冲洗时你会搬动拉钮,由此拉着炸弹引线,人和马桶一起粉碎。这是最原始的引爆方式,但在特定情形下也最可靠有效。
  林育华解开拉线再取下炸弹,那是一枚高效塑料炸弹,靠拉线引火起爆。林育华为对方的精明和冒险所震动,他瞥了一眼窗子,窗子一直开着。炸弹安置者肯定就躲在窗外阳台的拐角下面,他肯定喜欢做千钧一发的事:利用林育华应付妓女的的几十秒钟空隙安置炸弹然后从容离开。在职业杀人领域里,有能力这样做的人毫无疑问本领高超胆略过人,他甚至不屑选择枪杀或投掷炸弹的方式杀人。职业杀手有自己的骄傲感,林育华对着窗子笑了笑,他认为自己的敌人值得敬佩。

  林育华困惑不解的是:为什么有人来杀我?林育华毕竟不是做案累累的杀手,不会有什么组织或者个人对一个无名小卒如此关照,刺杀艾克斯里尔是林育华出道之后的第一桩生意,对手还根本不知道林育华是谁呢。从职业角度考虑问题,放置炸弹的人比自己要高明得多,他甚至可以随时采取行动,林育华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对手认错了目标,虽然这种可能性很小。对于一个职业刺客来说,这种可能性等于零。
  妓女还没有走,她坐在酒柜旁的高脚凳上自斟自饮。
  林育华走过去靠在桌边,他发现妓女像大部分东南亚女人一样高颚骨矮鼻梁,涂了油妆的面孔现在浮荡着浅浅的酒意,妓女有一具东南亚女人少有的高大身躯,这一点让林育华感到一些好奇。
  林育华不想盘问妓女什么,他已经断定送钥匙给妓女的人不会是杀手本人,甚至也不会是帮手。称职的杀手做事是不可能让别人插手的,尤其像今天晚上这种送钥匙的方式只能是遗留线索的方式。所谓的外国男人其实充当了妓女同样的角色,他只是领了钱而不知道对方是男是女,他没机会看见对方。
  “不愿意和我一起喝一杯吗?”女人眯着眼睛问。
  林育华从皮夹里取出几张港币。女人一把抓过去然后嘻嘻嘻笑起来,“你这个人倒蛮爽快。”一边说一边将罩衫脱下,透出兜着黑乳罩的胸脯。林育华看着女人一句话不说。
  女人再脱掉长裙,只穿三角裤衩。
  林育华弯腰从地毯上抬起外衣替妓女被上,又示意她套上长裙,“你的服务已经结束了,请你离开。”
  妓女喝光杯子里的白兰地,嘻嘻一笑,说:“真看不出,你挺正经的。”然后摇摇晃晃走出房间,关门之前回过脸给林育华一个认真的飞吻。
  林育华没有去锁门,没有必要,杀手想来随时都能来,任何防范都没有意义。现在需要做的是好好睡上一觉,以不变应万变或许是最好的方法。林育华把炸弹放在床下伸手可及的地方,然后脱掉所有衣服躺下,他果然很快就睡着了。梦中,林育华回到了故乡辽西。
  早晨醒来之后,林育华给自己安排了时间表,先电传给大陆的中方代表通知自己抵达北京的日期;去水上乐园放松一下疲劳的神经;晚上换一家酒店仅保留伊莉莎白酒店的床位;凌晨时再换一家旅馆。
  香港的IO月天气依然很炎热,但海风给炎热的空气中渗入了一些湿凉,比起非洲,香港算得上凉爽之地。林育华在水上乐园的深水区长时间游泳,然后坐在遮阳伞下喝一点啤酒。透过墨镜,林育华看见了茶色的山崎禾子。林育华摘掉墨镜叫了两声。
  山崎禾子也是独自一人坐在遮阳伞下,她穿一件蓝花黑底泳装,摘下泳帽后的头发直泄而下和泳装溶为一体。听见喊声她转过面孔寻找,林育华已经钻出自己的遮阳伞走进阳光里。山崎禾子终于认出了林育华,她微笑着对林育华挥挥匀称的手臂。
  “没想到还能见面。”林育华说。禾子说:“这世界真是小。”
  “不是世界小,是我们缘份大。”
  禾子的脸红了红,略低下头,说:“我不懂你的话。”
  林育华说:“这无关紧要,现在让咱们为再次相遇庆祝一下。”林育华一直站着,他知道自己的身材很有您力。
  禾子放松下来,抬起头看着林育华,眼里闪着天真而喜悦的亮光。“怎么庆祝呢?”
  “我请你去山东餐馆吃中国正宗鲁菜。怎么样?”
  “好。不过,一人一半付帐。”
  林育华看了看禾子,禾子很认真地等待回答。林育华没有坚持,说:“就按小姐的意思办。”

  地处香港政府大球场东侧的“齐鲁茨馆”规模不大,但装模和服务都是高水准。餐馆小姐讲一口山东土语,大约是一些从内地偷渡到香港的大陆女子。餐馆老板也是山东人,他很懂得“风味”和“地方特色”的价值。
  席间,山崎禾子告诉林育华她住在香港大学一位朋友的寓所里,打算两天之后就去中国大陆。
  林育华计算了一下时间,说:“正巧我也安排在两天之后去大陆。可以同行吗?”
  禾子说:“太好了。”但马上又低下头,手指捏弄着桌布,说:“恐怕不行。我不准备直接去北京。”
  林育华说:“我可以暂时不去北京啊。”
  “那怎么成呢?你有公事在身啊。”
  林育华直视着禾子,“陪一位美丽的小姐更重要。”
  禾子的眼里闪出一丝由衷的喜悦,她第一次大胆地正视林育华。“其实,我们还算不上认识呢。”
  林育华说:“中国有句古话,‘相逢何必曾相识’?我非常珍惜这种巧合。这么多人偏偏我们能两次巧合,你不觉得它非常有意思吗?”
  禾子看着林育华,林育华觉得禾子的目光里有一种警惕的成分,林育华不想冒险,他决定小心行事。
  林育华坚持送禾子回住处,禾子坚持不受,林育华就替禾子叫了出租车,然后自己到大屿山岛的一家小酒店里订了房间,走进房间时,林有华决定不再搬迁,还应该来取以静制动的策略。“我一天的行踪肯定在他的监视之中。”他想。
  林育华决定题在衣橱里,睡前,林育华把床上的被子里塞进枕头,伪装成有人蒙头而卧的样子。林有华拉熄所有电灯,钻进农橱里躺好。衣厨很宽敞,林育华几乎用不着蜷屈就可以躺进去。“狗娘养的!我等着你哩!”林育华黑暗中一笑。

(未完待续……) 
***

此文章由“秀莎网”扫描校对,

公益图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