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之卷
第一章
谷雨一过,天气说热就热。心碧昨天还穿着一件黑丝绦滚边的驼绒夹袄,今天
已经换上了家常的素缎旗袍。这旗袍是新近流行的式样:袖子上窄下宽,下摆很大,
两边不开衩,有点像外国女人身上的裙子。心碧是在大地方住久了的人,举止打扮
总带着大地方的洋气,跟海阳城里的太太们站在一起,怎么看怎么抢眼。
天井里的遮阳卷篷下面.厨师得福摆开了一大摊子坛坛缸缸,正用发好的酒酿
制糟鲥鱼。旁边除心碧之外,还有老太太顾氏,及几个看热闹的丫头奶妈们。董家
的主子们向来待下人宽厚,酒糟鲥鱼又是一年一次难得看到的稀罕事儿,心碧允许
主仆同乐也就不足为奇了。
得福拿一片风干的鲥鱼在手里来回弯弄了几下,意在将鱼皮放松.便于盘曲到
小口大肚的宜兴泥坛里。新来的粗使丫头兰香叫道:“好大的一条鱼!怎么又不刮
鳞?”得福白她一眼:“鲥鱼怎么论条?要讲片,一片两片。再说的鱼还能刮鳞?
说这话也不伯人笑话。”
老太太顾氏袒护小丫头说:“不怪她,西乡里来的人,没吃过又没见过,怎么
弄得懂这些道道儿?”
心碧顺着老太太的意思笑道:“要论吃鲥鱼,怕也只有海阳人有这口福了。我
刚来那年,也是一百个不懂……”
得福就有点诚惶诚恐,抢过话头:“太太是大地方来的人,经过见过的不知比
我们要多多少,别说鲥鱼,就是孙中山孙总统的水晶棺……”
老大太“嗤”地一笑:“还水晶棺碧玉棺呢,我问你,鲥鱼可也有刮了鳞的做
法?”
得福脸涨得红了起来,嗫嚅道:“老太太说有,想必是一定有的了,只是小人
经见得太少……”
老太大就很得意,嘻开缺牙的嘴巴,朝众人笑着:“瞧瞧,可把他问住了吧?
可见世上没有人是样样都通的。说段古话你们听听:从前人家娶媳妇,新娘子三朝
日要当着至亲近族面前下厨执炊,说白了,就是考考新娘子贤惠不贤惠,能干不能
干。放在差不多的人家,也就是走个过场,娘家婆家总要先商议好了,择一道叫好
又叫座的菜,把葱姜作料准备齐全,新娘子到时辰抓起铲刀意思一下,就算过关了,
落个皆大欢喜吧。”
说到这里,插进来一个脆脆的童声:“我爹娶我娘的时候,也考我娘了吗?”
众人抬头,才知道十岁的四小姐烟五不知何时已经下了学,书包还在肘弯里夹
着,也凑在人堆里听奶奶讲古。心碧就手在她头顶轻轻一拍:“大人说话,小孩子
只听不插嘴。”
老太太招招手,叫孙女靠到她怀里来,摸出块纸包的米花糖让她吃着,接下去
说:“偏有这一家人家,婆婆自恃手艺高明,小姑子又来得刁钻古怪,这天厨房里
摆出来的是一片新鲜鲥鱼,作料什么的通通没有,存心要出出新娘子的洋相。新娘
子也不怵场,袖子一卷,一刀下去,霍霍霍把鱼鳞全刮光了。这下要出大笑话了,
婆婆抿嘴在旁边冷笑,小姑子更是幸灾乐祸,招呼合家大小来看嫂子出丑,还说些
什么:到底不是好人家的底子,没吃过猪肉,也听过猪叫呀……三姑六婆,豪奴娇
仆,笑倒了一片。新娘子呢,任凭着别人冷嘲热讽,没听见似的,不慌不忙从发髻
里拔出一根绣花针来,又找出红黄蓝绿紫五色丝线,把刚刚刮下来的鳞片串成五条,
反钉到锅盖下面。而后她使文火慢慢蒸煮,待到鱼熟,鳞上的油脂也就一滴滴的全
都滴到了鱼盘子里,香味传出三里路外。那滴光了油的鱼鳞呢,自动卷成五串亮晶
晶的珠珠儿,新娘子顺手一圈,盘成五朵梅花,盖在鱼身子上。新娘子将这盘鱼恭
恭敬敬端到公婆面前,轻声细语说:五福临门,恭请二位大人赏脸。这时候婆婆的
脸啊,真比挨媳妇打了还难过呢。”
老太太说到这里,听众中已是一片咂嘴之声,有惊叹新媳妇心灵手巧的,有说
那做婆婆的自作自受的。老太太兀自挺一挺腰背,就手理一下新上身的一件黑色绉
纱裙子,笑道:“你们听得快活,倒耽误我抽这一袋好烟。”
话才说完,一只肥肥的小手伸了过来,把一架锃亮的白钢水烟袋举在老太大眼
前。却原来是高不及大人腰眼的五小姐小玉。老太太眉开眼笑说:“看看,谁能有
我的小玉儿乖巧,这回你们谁也别怨做奶奶的偏疼偏爱了吧?”
小玉的奶妈桂子连忙凑趣:“老太太要疼个谁,别人还有什么好说道的。大房
里五个孙女一个孙子,加上三房的一个长孙,个个都是老太太的心肝宝贝。”
老太太咕嘟咕嘟抽完一小筒烟,拔出烟嘴把烟灰吹出去,舒畅地眯缝起眼睛:
“人都说做奶奶的疼孙子,我倒不一样,疼孙女更甚。怎么讲?我这五个孙女,站
出来哪个不是人尖子?一个比一个水灵,一个比一个乖巧。将来还不知道是哪五个
有福气的人家得去了呢!”
心碧在一边听了,跟着就在心里叹一口气,又欢喜又酸涩的那种味道。她拉过
小玉的一只手,捂在自己手心里,刚要接老太太的话头说句什么,老爷济仁的跟班
小尾儿过来喊她:“太太,老爷请你去一趟,在大太太房里。”
大太太指济仁的原配夫人心锦。心锦十六岁嫁到董家,将近三十年未曾有过生
养。后来济仁在北京的任上娶了心碧,一连串得了五女一子,心锦跟着也就欢喜,
此后吃斋念佛,一应家事都交给心碧,落得清闲自在,家里上上下下都对她敬重。
为了方便,下人们都喊心碧“太太”,而在心锦前面加上个“大”字,称“大太太”。
心锦对这些向不细究,答应得极是爽快。
心碧站起来,把坐出了皱褶的旗袍下摆用掌心抹一抹平,抬手抿一下头发,吩
咐得福务必将坛子里的酒酿铺平铺匀,到夏天开坛时鱼肉才能入味、新鲜。又赶烟
玉回自己房;司去写仿,晚上爹要一个个查验的。然后她牵了小玉的手,带她一块
儿去心锦房中。
心锦住在第二进院子女宾客厅的东房里,从前面过去,要经过敞厅和书房。敞
厅高大气派,据说有人站在城墙上往城里看,除了定慧寺的巍峨庙宇,城北冒家的
西式二层洋楼,就数董家的敞厅有派头了。大九架梁的木结构房子,梁柱足有一个
男人的腰身粗细,站在屋里抬头看横梁,就觉得脖子发酸,头晕目眩。从横梁中间
垂挂下来一盏巨大的水晶吊灯,旁边是八盏稍小一点的圆形吊灯,星星拥月亮似的
围着。晚上若有宴饮娱乐之事,九盏灯一齐开亮,敞厅里如同白昼,甚至比白昼更
加华丽辉煌。这是当年董济仁在上海做烟酒税总办的任上,从洋行里订购了,雇船
专门装运回来的。别说在小小的海阳城.就是在上海,在通州,如此豪华的灯盏也
不多见。
心碧从敞厅穿过去的时候,习惯性地抬眼扫视各处,看看有没有灰尘和不妥的
摆置。济仁是个整洁到几乎成癖的人,决不允许家人把东西乱丢乱放。心碧跟了他
十八年,潜移默化地也染上了同一嗜好。此时她一眼发现有张红木宝座椅的应置稍
偏了点点,跟前面一张不在一条水平线上,忙走过去动手搬好。心碧是裹了又放开
的一双半大脚,走路做事还算方便,只是红木椅子本身很沉,又镶了大理石的传背,
搬起来更是吃力。乖巧的小玉见了,上去就要帮娘的忙,心碧生怕椅子砸了她的脚,
一迭声地阻拦道:“小玉别动。”小玉仰了脸说:“娘我能搬。”心碧笑着:“娘
知道小玉能搬,只是娘还没老呢,一个人还能搬动呢。”
这时候从门外撞进来两个人,心碧的儿子克俭和三房里济民的儿子克勤。克俭
八岁,模样像极了娘,一双细长媚人的凤眼,鼻梁纤秀高挺,嘴唇薄而红润,头发
软软地披在额前,若穿上一件花衣服.完全就是个秀气漂亮的小姑娘。济仁五女一
子,按理说这个儿子视若宝贝了,却又相反,他对儿子从来都是冷冷淡淡,板板正
正,不知怕把儿子宠坏了呢,还是嫌儿子身上没有男儿的阳刚之气。心碧怎么也想
不明白。六个孩子中,济仁最喜欢大女儿润玉,她是他的掌上明珠,只有她在身边
的时候,他平素板结的面孔才放松下来,跟女儿有说有笑,慈爱至极。去年润玉外
出求学,读镇江蚕桑专科学校,家里马上就觉冷清许多,心碧总感到济仁一副郁郁
寡欢的模样。
克勤十四岁,已经是个人高马大的小伙子了,长得也算是眉清目秀,却在眉眼
间有一股说不出来的顽俗之气。他穿一套月白色撒花绫裤褂,褂子敞开着,露出里
面的青色盘扣小背心,青丝线的腰带上拴了只玉刻的玩意儿,走起路来随了步子悠
来荡去,完完全全是大户人家纨绔子弟的派头。济仁对这个侄子是极看不入眼的。
就连克勤的亲生父亲济民,对儿子也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此刻心碧看到克俭和克勤混在一起,心里便不高兴,不好说克勤什么,只拿克
俭开刀:“克俭,学堂里这么早就下学了吗?”
克俭只怕父亲,不怕娘,笑嘻嘻答道:“今儿先生家里有事,放得早。”
心碧不太相信克俭的话,她知道他常常会撒个小谎。明儿要记着叫烟五到学堂
里问问克俭的先生,看到底是真是假。她望着克俭的眼睛说:“男孩子学问要紧,
空下来要想着温书习字,别疯疯癫癫到处乱跑,你爹看见了不会高兴。”
克俭得意洋洋说:“克勤哥哥刚才带我到花香楼去了。”
花香楼是海阳城里最出名的一家妓院。心碧心里咯噔一跳,沉下脸来:“怎么
去那种地方?小小年纪……”
克勤慌忙用胳膊肘捅捅克俭,嘻皮笑脸对心碧说:“路过那儿,顺便瞧了一眼。
克俭没见识过,稀罕。”
心碧说:“那地方用不着见识。”
克勤应道:“哎,哎,下回不去。”扯了克俭一把,两个人一溜烟地走了,快
得让心碧来不及喊出什么。
小玉抬头看看娘的脸色:“娘,你别生气,回头我告诉爹,让爹揍哥哥屁股。
哥哥不学好,爹不喜欢不学好的人。”
心碧弯下腰,在小玉头上亲了亲:“乖,别告诉爹了,你哥他还小呢,不懂个
什么,娘没生他的气。”
小玉又仔细看看娘,确信娘说的是真话,才一本正经地点头,把个小脑袋点得
鸡啄米似的。心碧心里就叹一口气:这孩子才这一丁点岁数,怎么跟个人精儿一样,
这脾性匀一半给克俭多好!
海阳城里大户人家的房子,一般主卧室旁边都连着个套房。给年幼孩子们睡的,
便于做母亲的夜里起来照看。心锦因为没有孩子,套房就改成了佛堂,终年供着观
音菩萨的香火,走近这院子就闻到一股印度伽南香的味儿,叫人不由得静气敛神,
轻举慢动,说话都留着几分小心,别不经意间冲撞了菩萨。
逢年过节一或是家人中有个三病两灾的,心碧也会到佛堂里烧几炷香,诚心诚
意拜上几拜。平常她就很少进去了。她忙,一大家子的吃喝拉撒要她操持。心锦体
贴她,总是说:“我替你拜过了。”心碧便知道观音娘娘不会怪罪她了,放心忙她
的事去。
心碧带着小玉一进到院子,小玉就欢欢快快喊起来:“大娘娘!”
心锦答应着,迎出房来,先搀过小玉的手,又对心碧说:“济仁等你好一会儿
了。”
心碧问:“有要紧的事吗?”
“倒也没有。冒家送了个帖子来,请我们去看戏。”
说着话,进了房间,见济仁在椅子上坐着品茶,旁边有一碟精制的通州五仁麻
糕。茶是昨天才从徽州茶庄里买回来的新茶:六安瓜片。茶汤碧绿,香气四溢。
心碧问:“这茶还好吧?”
心锦笑着说:“你昨儿拿来,我还没舍得喝,这是泡上的第一杯。”
心碧就问济仁:“你喝着怎么样?我跟茶庄掌柜的说,先少买点试试.要喝着
好,再抬举他做笔大生意。”
济仁轻轻吹去汤面上浮着的一片茶叶,撮起嘴唇抿了一小口,含在嘴里片刻,
咽下去,说:“新茶,怎么喝都是好的。认真论起来.这茶炒得过火了点.有微微
的一点焦苦味。”
心碧说:“那就不买他的。城东有一家浙江人新开的茶庄,明儿去看看。”
心锦说:“也别为这点子茶叶累着。新茶火气大,放一放会得绵软一些。”
小玉不敢走近父亲,食指含在嘴巴里,眼睛不断地去瞟那一碟子麻糕。济仁发
现了,招手让她过去,用拇指和食指拈出三四片糕来,放在她胖胖的小手心里。小
玉托着糕,又用眼睛去看娘,看到娘笑着点了头,才欢欢喜喜地拣出一片,举到嘴
边,用尖尖的小白牙咬了一丁点点。心锦在旁边看得心疼,伸手又抓了几片一并加
给她,说:“吃吧吃吧,大娘娘给的,不怕。”回头嗔怪济仁,“你看你,规矩也
太大了,把孩子弄得像老鼠见猫。”
济仁笑笑,不回答她的话,再品一口茶,把下巴朝窗口书桌上抬了抬,眼睛看
着心碧:“冒家派人送了张帖子来,要请我们去看戏。”
心碧说:“刚刚大姐告诉我了。既送了帖于。还是你跟大姐去一趟吧。”
心锦连忙摇手:“怎么是我去?你不知道我这个人懒动,又不喜热闹。那些戏
班子里的锣鼓家什,我听了就烦。”
心碧看看济仁:“到底是为个什么事呢?老太太做寿还是小孩子过生日?弄清
楚了,好备份贺礼,不至于到时候措手不及。”
济仁先不说话,把一片麻糕掰开,拈半片放进嘴里,嘴巴闭着动了几动,咽了
下去,才说:“怕是用不着送贺礼的。这回的事由特别,冒家太太独研筹办的那个
女子传习所明天开学,南京、镇江、通州都派了人来参加典礼,我估摸这场戏是为
了招待宾客。”
心碧身子一扭:“那我不去。还是大姐去吧。”
心锦笑道:“才答应得好好的,怎么又反悔?”
“我不待见独妍那副目中无人的作派。”
济仁有点惊讶:“你又没跟她打过几回交道,怎好这样说她?”
心碧哼了一声:“她从没正眼看过我.这我还觉不出来?”
心锦在旁边帮腔:“冒家太太的确是傲。其实论模样、论脾性,比不上心碧,
就是多识了几个字,觉得自己比别人高明罢了。”
“还不光是这个。”心碧补充说,“她是新派人物,听说还信着洋教,瞧不上
我这个做……”心碧望了心锦一眼,没有再说下去。
心锦是个厚道人,明白她说的是什么,就不知道如何应答才好。济仁这时候微
微一笑:“冒家是冒家,董家是董家,井水不犯河水,各人过各人家的日子,你倒
也不必理会冒太太的作派。只是场面上的事情,该应酬的还得应酬,过分计较了会
让人看着小家子气,心碧你懂不懂?”
济仁对心碧说话总是这样慢条斯理,像父亲对孩子。奇怪的是心碧听着受用,
舒服。进济仁家这么多年,为他生儿育女,操持家务,也算是个能干要强的女人了,
就是在济仁面前脱不了孩子气,只盼他天天把她放在嘴里教训着、点拨着才好。如
果说这是“贱”的话,心碧可是心甘情愿认了这份贱。
心碧至今认为,自己能有今天的日子,是她的福份,是她跟济仁前世有缘。
小时候,家里是个什么样子,心碧已经完全记不清楚了。依稀中她是没有母亲
的,母亲在她出世不久就死去了。有好几个哥哥姐姐,她总是跟着他们在野地里疯
跑滚打。有一天父亲给她一个糯米粑粑,背着她到邻村去耍,结果没带她回家,她
被父亲卖了,做人家的童养媳。
做童养媳不是白吃饭的,要顶家里一个女仆的用。可惜心碧实在太小,派不了
什么用场。买家觉得很亏,转手又把她卖到苏州纱厂里,做童工,学缫丝。心碧对
那段日子的记忆特别深刻:车间里总是热汽滚滚,白胖胖的蚕茧在大锅里上下翻腾,
弥漫着一股惹人作呕的尸体的臭味。跟心碧同样大小的女孩子们一溜排站在小板凳
上,身子前倾,睡眼朦胧,红肿透明的小手不断伸进滚水锅中,捞起丝头。凶神恶
煞的拿摩温手里抓着板尺来回巡逻,发现有谁站着打起瞌睡,马上走过去,屁股上
狠狠抽上一记,打得那孩子在板凳上连晃几晃。有人打瞌睡跌进锅里,叫都来不及
叫一声,就被滚水烫死了。没跌进锅里的孩子,一双手终年红肿溃烂,流血流脓,
恶臭不止。
这样的日子记不清过了一年还是两年,有一天心碧到丝厂外边的小河里汰衣裳,
河边来了个中年女人,柔声对她说,她老家来人了,要见她一面。她不知道老家还
有谁会来看她,只悠悠忽忽的、下意识地跟着那女人走。不料那是个地道人贩子,
当即坐船带她去了上海,卖给一户商人家做丫头。也该着她命运多蹇,在商人家呆
了没几个月,上街买东西的时候又被另一个人贩子拐走了,这回卖得更远,卖到了
天津。当时她已十三四岁,初长成人,柳眉凤眼,唇红齿白,一口糯糯的姑苏软语,
十足是人见人爱的美人胎子。买她的天津小官吏本留着等她长大给自己受用的,谁
知官运不好,被同僚挤兑,非但下台,还要罚赔银两。小官吏一咬牙,把心碧卖到
了北京的妓院。
北方女子大都五大三粗,难得心碧这样娇小玲戏的人儿,真个是谁见谁怜。老
鸨拿她当宝贝,特地请了老师教唱曲儿,教弹琵琶。心碧还是株嫩生生的小苗苗,
但是日后会是一棵摇钱树,眼下要舍得施肥,浇水,花本钱。老鸨想,有一天出奇
不意将这个苏州美人推出去的时候,该是她这个妓院轰动京城、名扬四海的日子。
接下来,命运把济仁推到了心碧身边。
海阳城里董记布店的长子济仁,自小只读过四年私塾,就弃学帮父亲照料生意。
做父亲的怎么也没想到儿子志不在商,白日勤勤快快料理店务,夜里掌灯读书,四
书五经读得烂熟于心,一手好算盘名扬全城。十七岁那年,他给父亲留一纸书信,
说明自己无论如何要外出闯一回天下,五年之内如不能发迹,他老老实实回海阳,
从此不提别的话。
头三年济仁浪迹天涯,虽不至衣食无着,却也没有大的幸运。眼看二十岁即将
过去,既没置四买地,又没娶妻生子,不免暗自着急。哪想到就在这一年时来运转,
他的一手好算盘被北洋军里的某个少将军需官看中了,把他拉扯到身边,委了个连
级职位,鞍前马后甚为得宠。
一年之后,济仁的大机遇到了。少将军需官为一个京城名妓跟自己的顶头上司
有了龃龉,上司心很手毒,马上参他一本,说他帐目不清,有特大贪污罪嫌疑。官
司直送到北洋军阀总理段棋瑞手上,当时军阀战争正打得热闹,军饷普遍吃紧,贪
污巨款是件了不得的事情,段祺瑞即刻派人下来查帐。也活该那军需官倒霉,三查
两查,帐目竟是乱成一团,越理越叫人头大。既是一笔乱帐,便顺理成章地定下罪
来,判处死刑。军需官关在牢里等死的日子,忽然头脑清醒,想到了连级小军官济
仁。他把济仁叫去,一番深谈,济仁回去就抱了一人高的帐本躲进密室。三天三夜,
吃饭由勤务兵从窗口递进,拉屎撒尿用房间里备好的恭桶。三天时间灯火彻夜不熄,
人们只听见算盘声噼哩啪啦连绵不断。第四天声音停了,济仁开了房门出来,日光
骤然射进眼睛,头晕目眩,济仁再也支撑不住,一头栽倒在地。
帐本理清了,所谓被贪污的巨款一笔一笔都有出处,诬告别人的人自己反被下
了大牢。济仁如同少将军需官的再生父母,这样的恩情怎生了得!军需官回家就凑
出三万大洋赠送济仁。济仁受之无愧,携款风光归回故里,在老宅旁边又置新房,
去上海定购全套时兴家具摆设,娶了东乡大财主家的小姐为妻,取名心锦,婚后一
个月带回北京任上。此后济仁在北洋军中声名大振,号称“神算”,连连升官,直
做到陆军军需总监,中将军阶。
遇见心碧的那天,正是济仁晋升中将职位不久,一帮同事起哄,拖他去八大胡
同打茶围请客。
此时的济仁不过三十出头,身材高挺,皮肤白皙,浓眉薄唇,留着很时髦的八
字胡须,眼梢略有点下垂,正好把一脸的聪明气收敛到恰到好处。他不穿军装,却
着一身玄色团花缎的长袍马褂,挽起的袖口露一角雪白绸绢,细长的手指上套一枚
碧绿如滴的翡翠搬指,浑身上下儒雅中透出富贵,富贵中又不失沉静庄重。
老鸨亲自出来迎候。贵客上门,如同银元往怀中滴溜溜滚,没有不上劲的。来
人中有常逛八大胡同的老客,问老鸨有没有什么新鲜玩意儿?老鸨一连说了几个姑
娘的名字,都被客人笑着摇头否定了,理由是他都见过,太俗。肉欲味太浓,没的
辱没了济仁。老鸨生怕进门的客人又走,搜肠刮肚想着挽留他们的招数,终于把脑
于动到了心碧身上。她告诉他们说,有个新来的苏州姑娘,正在学昆曲,还没太上
路子,客官真要想尝新鲜,不妨唤出来见见,只怕唱不好,污了贵人的耳朵。老鸨
最后嗫嚅着强调一句:“姑娘还小,只卖唱,不卖身。”
心碧由她的琴师领着,从屏风后面低眉垂眼地转了出来,未及张口,粉脸上已
经是飞红一片。那年她刚满十六,生平第一次要当着这么多陌生男人的面表演艺技,
心中的惶然和羞怯可想而知。琴声响起,慌张中她错过了第一遍过门。老练的琴师
不动声色,把调子转了回去,从头又拉一遍。心碧唇边抖了几抖,怎么也吐不出开
头那一个字来。眼见得泪水慢慢涌上眼睛,如烟如雾,颤颤欲滴,客人们哈哈大笑,
觉得有趣之极。
济仁不笑。心碧流泪的那一瞬间里,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巨大的怜悯像
子弹击中他的心脏,顷刻间热血从弹洞里仅仅涌出,淹没了他的四肢和肩背,他像
飘萍一般浮游在这片温热之中。他眯缝了眼睛,仔细端详面前这张楚楚可怜的俏丽
脸蛋,依稀中这面容幻化成江南早春的风景,柳枝飘拂,杏花带雨,乳燕呢哺。他
不知不觉站起来,走向心碧,伸手托起她的下巴,用浓浓的海阳口音问她:“可愿
意跟我回家?”
接下来的事情,是发生在济仁和妓院老鸨之间的一场秘密交易。济仁始终没有
告诉心碧他花了多少钱替她赎身,他觉得说出这些是对她的侮辱。他特意把她带回
海阳完婚,用的是仅次于心锦的娶亲仪式。他给她取名叫心碧。
十七岁,心碧生下女儿润玉。济仁三十多岁才得此长女,欣喜若狂,恨不能把
女儿衔在嘴里护着才放心。夜里睡觉,济仁怕心碧年轻觉多,不懂照料孩子,亲自
把润玉用小被子圈在身旁,一夜几次爬起来察看,换尿布,喊醒心碧喂奶。此后的
几年他不断添儿得女,却始终格外溺爱润玉,便是因为润玉是他亲手带大的缘故。
心碧不可能再有什么不满足的了。在她从小到大传奇般的人生经历中,她早已
懂得了“情爱”二字的含意。她珍惜已经拥有的一切,竭尽全力地守住它们,小心
翼翼地品尝它们。她深信自己从里到外有足够的柔韧,可以把胳膊伸展成大鸟的羽
翼,把怀中的东西紧紧抱住,一点一滴也不丢撒。
(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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