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大唐》札记——42卷

作者:书空

  《大唐》42卷如期出版,即时上网,使唐迷们得到暂时的
满足。在此之前发生了一件趣事,这就是出现了一章42卷的伪
文。该文内容固然无足称道,倒令人联想起续作的通病:不能恰
如其分地把握原作者的构思。不知是什么人出于何种目的弄出了
这么个东西,姑且认为作者是用了点心思的,那么我们替他想想
该如何写呢?由于已成书部分中对美艳夫人的来历和用心的描述
空白太多,实在无从把握她找上徐子陵的动机,想来必非好事,
干脆就是来要他命的吧。这一次越俎代庖要不了多久就会被识
破,索性来个“语不惊人死不休”,置徐子陵于万劫不复的绝
境,刺激一下读者的神经。余下的事就好办了,来一通上不挨天
下不着地的“徐子陵临终感想”,接着被救、断臂,神秘的脚步
声,这一章就功德圆满,还留下个悬念。最后这一招不是黄易常
用的吗?

  大多数续书也就这点套路。最常见的是按原有的线索敷衍到
报仇、夺宝、平定武林等等目的达到。可惜《大唐》的最后“目
的”是还是争议的话题,不然说不定已有人来充当“终结者”
了。好在大多数小说写到一半时另一半的格局已经差不多固定
了。也有一等续作者,以为如果仅仅在原作基础上演绎,就不免
平淡得难以吸引读者,因为写作需要的在原作框架内的想象力和
激情都是续作者难以具备的,于是不时有“求新求变”之举,故
作惊人之笔,也不管人物性格、情节发展是否合情合理——徐子
陵如果这么容易被暗算,前面几十卷都白写了。包括叶洪生赞不
绝口的易容之续卧龙生《天香飙》,也不过如此。我以为唯一例
外是司马紫烟之续《圆月弯刀》,他的后半部不但使得情节完整
流畅,还能转出新意,同时基本保持了风格的一致性,可谓点铁
成金的妙手。

  有人可能会说,第3章不也有个“卑鄙刺杀”吗?看来这家
伙还是摸到点门。却不然,类似的行动傅君嫱等三人已来过一
回,如黄易还这么写就是不折不扣的俗笔了。美艳夫人这么做也
太笨,与她占便宜于无形的智慧绝不相称。美艳当初无端把五彩
石交给他们,现在又要回,虽然脸皮够厚,却是再自然不过的
事。不知可有人猜到了这个情节?反正我是猜不到的,所以现在
也省心了,只是等出下一卷而已。以往所见的预测几乎没有沾边
的,黄易毕竟不凡。有人一口咬定尚秀芳是李渊的女儿,假设虽
大胆,还须有小心的求证。

  如此说第3章的刺杀不也是俗笔了?又不然。何以故?天下
皆知徐寇的联手之术天下无双,所以在他们武功大成后,敌人如
不是自信实力强过他们数倍,总要尽量趁两人分开时分别加以暗
算他们,结果是没一次得逞。这次刺杀不但十分卑鄙,而且还相
当高明。徐寇同行时,潜意识里也不免有些托大,徐子陵超人的
灵觉也有点失灵,加上又是在暂时“和平环境”中——他们本来
就是在光天化日下去讲和的。正是利用了这一点,加上策划者深
悉他们心慈手软的弱点,韩朝安等才差点得手——其实已经得
手,如果不是被其“空城计”所惑的话。事实上敌人并不特别强
大,结果却是“自出道以来,他们从未试过这般失著狼狈”,连
傅君嫱都不相信,发出“谁那麽本事能令你们受了伤”的疑问。
这似乎印证了那句至理名言:最强处也就是最弱点。在《大唐》
中的无数次暗杀行动中,这可说是相当独特的一次。


  寇徐与傅君嫱谈判一节颇耐寻味。傅君嫱对二人的火气之大
实有点不尽情理。说是因为宇文化及之事,宋师道一番解释就能
揭过,似不象;说是因二人“冒充”奕剑派弟子,一则二人似是
而非的“奕剑术”傅君嫱也不能不服,二则他们如是奕剑派门人
只会替奕剑派增光,再说这等事其实轮不傅君嫱来动气,难怪寇
仲说“师姨你不用请示师公就逐我们出门墙吗?”答案可能就在
字里行间。且看书中的描写:

>  “傅君嫱目光扫过徐子陵,然後回到寇仲处,沉声道:
「第一个条件,就是你们以後再不能自称是我们奕剑门的弟子,
我更不是你的师姨。」

  “目光扫过”又“回到”,神态如宛然;“更不是”三字可
圈可点。寇仲立即遵命,不过有“附加条款”:

>  “好吧!以後我再不敢唤你作嫱小师姨,只唤嫱姨算
了。”

  傅君嫱却不接受:

>  傅君嫱嗔怒道:「仍要耍赖皮?」

  “耍赖皮”三字亦可圈可点,这可不象“嗔怒”中的用语。
可以结合上文来看:

>  傅君嫱见他始终不肯放弃“师侄”的身份,生气道:“再
说一句这种无聊话,我以後不和你们交谈哩!”

“无聊话”三字也不容轻轻放过。

  寇仲一“从善如流”,傅君嫱就“脸容稍霁”。本来称呼不
过是小节,寇仲自甘居晚辈看似滑稽梯突,其实是因为尊重傅君
婥,傅君嫱犯不着他一改口就如此给脸。联系无数武侠小说中由
于青年男女辈分不同而生出的麻烦(如杨过和小龙女),傅君嫱
的心事也就呼之欲出了。


  寇仲、徐子陵通过宋师道在闹市疗伤,的确是武侠小说中从
来未曾有过奇事,有点“隐于市”的味道。妙处在一方面只有长
生气才能做到这一点,另一方面他们为了惑敌也不能不这么做。
这样的描写使长生气的特质得到了进一步的阐发。置人物于奇异
独特的情境中以展现人物或事物的内在特质,是司马翎拿手的绝
技,看来黄易颇得心法。


  寇仲、拜紫亭的交锋远胜跋锋寒、毕玄一战。寇仲在受到对
绝顶高手来说也是致命的创伤之后仍能摆出一副游刃有余的样
子,当然是长生气之功,然而长生气毕竟不是神仙术,二人其实
不堪一击,情况恶劣之极。更糟糕的是他们赤裸裸地泡在温泉
里,被强敌一览无遗,虚实似已被看破,再装下去已无可能。在
这样绝境中,寇仲随机应变不拘成法的天才表现出来,他凭借温
泉的热力激发出潜力,再以窥破拜紫亭路数的反击巧妙地在气势
上压倒拜紫亭,使之不敢轻举枉动。拜紫亭本算计好最佳时机闯
进来,没想到好似自动钻入了一个陷井。

  这看似有点玄虚,其实料敌机先是正是从奕剑术中悟得的心
法,冥合自然伟力以克敌制胜是长生诀武功的一大特点。23卷
徐子陵无意中晋入“心神与万化浑合无间”的状态,使当时武功
犹胜他一筹又占地利的侯希白不敢贸然出手,已为这里的描写开
了先声。如仅限于此则不免有重复之嫌,况且且温泉又不能随时
带在身边,寇仲进一步悟出可借徐子陵的灼热真气替代温泉,合
两人之力“以二充一”立威,以攻为守,把“虚虚实实”的策略
发挥得淋漓尽致。而这种策略之所以可行,正是由于两人的长生
气同源异质、一寒一热的特性。

  这一战的精彩之处在于作者没有去引进什么的新的武功、招
式,而是深入发掘长生诀、奕剑术等武功精微的内涵和特质,以
此来刻划人物武学修为的增进,这正是大家将本求利的高明手
段。相形之下,众多武侠作者大都靠不断地更新武功名称来维持
新鲜感(体现在一次次拜“明师”、得“秘笈”或“异宝”
上),武功成了一个简单的可升级符号,武功“绝世”不过是得
到最高级“秘笈”、最高明师傅或最大能量“异宝”的自然结
果,这种舍本逐末之举无异于“买空卖空”,根本谈不上有什么
“武学”。也有几个“有心人”刻意用一些或华丽冗长、或古怪
生硬的词藻来描述武功,却缺乏实质内涵与内在联系,偶有创
见,也因支离破碎而免不了被大量陈辞滥调湮没的命运。

  虽然黄易的大多数武学概念来自前人,他却能充实条贯、锻
炼熔铸,加上自己对玄学易理的感悟体验,构造出一个合理而独
特的武功架构。以武学的圆通、细致、微妙而论,黄氏可称得上
是得前无古人的。武学毫无疑问是黄易小说的一个核心组成部
分。那种以为武侠不过是“以武行侠”的说法可谓是皮相之见,
片面强调“侠”而贬低“武”实际上否定了还珠楼主以降的整个
武侠小说史。大陆武侠创作不成气候最大的症结在“武”而不在
“侠”。撇开年龄因素,我不相信金盆洗手后的梁羽生能写出什
么象样的“非武侠历史小说”,这样的雄心倒为其现有小说的巨
大缺陷作了一个注脚。


  第10章“崔望”在车师人住的外宾馆外以“目光”测敌是
典型的司马翎式的计谋,但把高手的目光“坐实”恐怕只有惯写
科幻的人才用得那么顺手。


>  第13章:“尚秀芳的声音透出浓烈企盼和喜悦的情绪,
透露出她渴望见到烈瑕的心境,使他们首次设身处地的感到可达
志所说的危机。”

  寇仲在和可达志在讨论如何除去烈瑕时,口里虽然火热,内
心多半仍不把烈瑕当回事,这才合乎他的性格。直到此时此地,
寇仲才真正把烈瑕看成难以战胜的敌手,这比之追不到李秀宁还
要窝囊十倍。武侠小说中此类“志趣相投”的描写,司马翎实是
始作俑者。《檀车侠影》(《霸海屠龙》)中玉罗刹连晓君和黄
云文的“感情基础”也是如此这般建立起来的,读者似乎是毁誊
不一。在《覆雨翻云》21卷9章宋玉勾引韩慧芷一节中,黄易
已把这种手法反用了一次。尚秀芳想来不会重蹈韩慧芷的覆辙,
不过这擦边球着实不好打,作者“踩钢丝”的功夫如何我们将拭
目以待。



读《大唐》札记——43卷


  43卷情节基本上是前面的延续,创意方面殊为平平。倒是
祝玉妍的险恶用心石破天惊,令人为之一振。堂堂“阴后”如有
什么舍己为人的义举,也太也辱没数十年“魔门第一高手”的威
名了。“玉石俱焚”不知是谁起的名目,一语双关,可惜最终是
“玉碎石伤”的结局。


  伏难陀的武功之高似乎有些出人意料,不过这是符合本书的
整体构思的。在《大唐》的武林大格局中,隐隐有一种那个时代
“文明冲突”的意蕴。代表着中原文明、突厥-草原文明、波斯
文明、高丽文明的各路高手先后登场,一争雄长,他们的个性、
武功乃至思想、行为方式无不带上所属文明的印记,反映了作者
对各个文明的认识、见解和评价。伏难陀自然是印度文明的代
表。高度发达的印度文明不但在宗教文化上对中土影响至巨,而
且作为中土武功的源泉之一也是世所公认的,“天下武功出少
林”这种说法就是最好的写照。由此不难想象伏难陀的份量。值
得注意的是,伏难陀不属于印度历史悠久的婆罗门教、佛教、耆
那教等教派,也不是当时正兴起的印度教教徒,而是自创出一个
“天竺教”。作者如此安排,其用心可能在于能以“印度异教
徒”超然的视角观照整个印度宗教,也便于自行阐发“奥义”。

  有趣的是代表强横一时的突厥-草原文明的众多突厥高手最
崇尚的是实力,而来自宗教哲学之乡印度的伏难陀的最大特点则
是不放过任何谈玄论道、展示无碍辨才的机会。当然,他杀人不
忘说法倒也不是基督教式似的“临终关怀“,而是一种针对高手
的心理攻势,表现出其人的虚伪。


>  伏难陀哑然失笑道:“我的武功心法无足论道之处,梵我
如一更与武功无关,有点像贵国先哲董仲舒说的‘天人合一’,
只是对天的理解不同。梵是梵天,是创造诸神和天地空三界的力
量,神并非人,而是某种超然于物质但又能操控物质的力量,是
创造、护持和破坏的力量。……”

  所谓“董仲舒说的‘天人合一’”就是他的“天人感应
说”,其主要内容是认为自然灾异是上天对下界人君过失的警
示,其次也认为“人”和“天”都具有阴阳二气,并且存在相互
影响的关系,叫做“天人同类”。董仲舒的学说显然与伏难陀的
“梵我如一”相差甚远,倒是庄子说的“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
与我为一” (《齐物论》)与之比较接近,看来伏难陀拉错了
关系。董仲舒的思想主要源于邹衍的阴阳五行说,《寻秦记》里
的“黑龙出世” 就是邹衍学说的生动写照。可能由于黄易对邹
衍一直情有独钟,所以这里把董仲舒扯了进来。顺便提一句,
《寻秦记》19卷10章纪嫣然根据“五德始终说”宣布封渭水
为“德水”,网上的电子版一般都误作“圣水”,这多半是由于
后世比较少用“德”字来作修饰词,校者想当然地错改。其实法
家重“德”甚于尊“道”。


  伏难陀的“梵我如一”固然很奥妙,但一味抽象说理口才再
好也不免沉闷,倒是寇仲的插科打诨暂时带来一点生气,终因伏
难陀占了主导,这一节仍显得有点呆板。小说不同于哲学著作,
应该尽量用形象化的语言来说理。佛经中最喜用大量的“譬喻”
来传道,千百年后给人们印象最深的正是这些“譬喻”。事实上
黄易十分善于借人物之口用“讲故事”的方式来阐明哲理,更巧
妙的是这些“故事”往往还很切合人物特定的性格、身份,使情
节多彩多姿。来自印度这个“世界故事渊海”的伏难陀只会干巴
巴说教,真是件怪事。


  徐子陵在烈瑕的逼迫下忽然悟得“梵我如一”之法,不但吓
退烈瑕还加快了伤势的复原;同一时间寇仲在行进中进入“梵我
不二”的状态,悟出吸收天地精华的疗伤大法,这些都来自对
“破而后立、败而后成”、“置之死地而后生”这些要诀的演
绎。应该指出的是,“破而后立、败而后成”、“置之死地而后
生”虽合乎“物极必反”之理,但这是“事理之奇”而非“事理
之常”,需要各种特殊的条件和机缘才有实现的可能,简单说就
是可遇而不可求。虽然作者在这里再三强调了二人所处环境、主
客观条件以及经历的特殊性,仍然令人感到一种模式化的倾向。
再精彩的构思一旦有模式的倾向也就意味着创作力的衰减甚至枯
竭,老黄要打起精神了!


>  徐子陵一直留意傅君嫱,见她紧盯寇仲的背影,秀眸的神
色有点异样,不像她平时看寇仲那样憎厌中带点鄙视的眼神,而
是多了点东西,别的东西。

  以上的叙述似证实了在42卷中的猜测。后面描写傅君嫱对
伏难陀的“梵我如一”有非同寻常的兴趣,不知何故?


  马吉给人的印象是圆滑怕死,这次在寇仲的强大心理战下却
软硬不吃,倒显得是号人物,令人奇兵突出之感。


  跋锋寒、古纳台兄弟的即时出现虽可理解为伏笔,但未免有
斧凿痕迹。跋、古等人的暂时失踪使徐寇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
显然是作者的刻意安排;他们“碰巧”在最关键的时候出现,却
看不出有什么必然性,只能说寇仲、可达志运气太好。


  “深末桓只是中等身材,脸容阴鸷,予人冷狠无情的感
觉。”这与38卷箭大师说他“长得一表人材,言谈风度雍容慷
慨”的描述有些不合,难道是作者的疏忽?


  从可达志的种种表现看,他手段虽然比跋锋寒狠辣,感情上
却显得相当脆弱,无论对尚秀芳还是杜兴都是这样,也许这就是
作者对他们不同个性的塑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