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行
夜静,灯火阑珊,从热闹场中出来,踽踽独行,常感到一种微妙的喜悦。
街上清冷,空远辽廓,仿佛在寂寞秋江,泛扁舟一叶;偶然有汽车飞驰而过,
又使你想到掠过水面的沙鸥。而街角远处,交通灯的一点猩红,恰似一片天际飘坠
的枫叶,孤零零地开在岸畔的雁来红。
上海的白昼汹涌着生存竞争的激流,而罪恶的开花却常在黑夜。神秘的夜幕笼
罩一切,但我们依然可以用想象的眼睛看到这人间天堂的诸种色相。跳舞场上这时
必是最兴奋的一刻了,爵士乐缭绕在黝黯的灯光里,人影憧憧,假笑佯欢的。靠着
舞客款款密语;寻花问柳的,感到了女性占有的满足。出卖劳力的,横七竖八地倒
在草棚里,无稽的梦揶揄似的来安慰他们了;多美,多幸福,那梦的王国!而有的
却在梦里也仍然震慑于狞恶的脸相,流着冷汗从鞭挞中惊醒。做夜工的,正撑着沉
沉下垂的眼皮,在嘈杂的机械声中忙碌。亡命与无赖也许正在干盗窃和掠夺的勾当,
也许为了主子们的倾轧,正在黑暗中攫取对手的性命。也许有生活战场上的败北者,
怀着末路的悲戚,委身于黄浦江的浊流,激起一阵小小的波浪以后,一切复归宁静。
我们还可以看到,在灯光如豆的秘密所在,还有人为着崇高的理想,冒着生命的危
险;他们中间不幸的,便在星月无光的郊外受着惨毒的死刑。……
你可以这样想象,事实也正在这样搬演;但眼前展现的,却是一片平静。─—
人海滔天,红尘蔽日的上海,这是仅有的平静的一刻。
烦嚣的空气使心情浮躁,繁复的人事使灵魂粗糙,丑恶的现实磨损了人的本性,
只是到了这个时刻,才像暴风雨后经过澄滤的湖水,云影天光,透着宁静如镜的清
澈。虽然路上人迹稀少,可是你绝不会因此感到寂寞。
坐在清冷的末班电车上,常常只有三三两两晚归的乘客,神态逸豫,悠悠对坐,
仿佛彼此莫逆于心,不劳辞费。卖票员闲闲地从车座底下拿出票款,一堆堆闪亮的
银角,暗黄的铜板,耐心地点着数,预备进了厂就赶快交帐,回家休息。偶尔在无
聊中闲谈起来,随随便便,仿佛大家本来就是相熟的朋友:卖票人与乘客在白天那
种不必要的隔膜,此刻是烟消云散了。
拖着空车的黄色车夫施施而行,巡捕静悄悄地站在警亭下,也不再对车夫怒目
横眉,虎视眈眈。看到这种彼此相安,与世无争的境界,我常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冲
动,想跑上去跟他们攀谈几句,交换一点无垢的安慰,倾诉一点歆慕的心情。
要是腹中空虚,可以随意跑进一家小铺子里去当一回座上客。铺子是小的,店
堂湫隘腌(ZA),花不了多少钱,却完全可以换得一饱。这里没有什么名贵西餐,
满汉酒席,苏扬细点,山珍海馐,精致美味;但你去看看周围的食客,一碗牛肉汤,
一碗阳春面,有的外加二两白干,浅斟细酌,品味着小市民式的餍足。面对那种悠
然自得的神情,你会不由得从心里尝味到一种酸辛苦涩而又微甘的世味,同时想起
那俗滥的诗句,真的是“万事不如杯在手,人生几见月当头?”
浏览一下铺面的景色,又会“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古朴的陈设,油腻破旧
的桌椅,蓝边大碗,寿字花的小酒盅,壁上威武的关公画像,砧板上雪亮的刀子,
红色的牛肉,炉灶上熊熊的火光,在满是油污的伙计脸上闪烁,实大声洪的大声叫
唤。……这光景会使你自然地想到《水浒》里描写的场面,恍惚回到了辽远的古代。
尔虞我诈的机心暂时收敛了,残酷的杀伐挂起了短期的免战牌。
夜深沉,上海这个巨人睡熟了,给了我们片刻的安静。但我们期待的,不是这
种扑朔迷离的幻境,而是那晨曦照耀的黎明。
一九三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