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马            

  



                                   第一段
    马威低着头儿往玉石牌楼走。走几步儿,不知不觉的就楞磕磕的站住一会儿。抬起头
来,有时候向左,有时候向右,看一眼。他看什么呢?他不想看什么,也真的没看见什么。
他想着的那点事,象块化透了的鳔胶,把他的心整个儿糊满了;不但没有给外面的东西留个
钻得进去的小缝儿,连他身上筋肉的一切动作也满没受他的心的指挥。他的眼光只是直着出
去,又直着回来了,并没有带回什么东西来。他早把世界忘了,他恨不得世界和他自己一齐
消灭了,立刻消灭了,何苦再看呢!
    猛孤丁的他站定不走啦。站了总有两三分钟,才慢慢的把面前的东西看清楚了。
    “啊,今天是礼拜。”他自己低声儿说。
    礼拜下半天,玉石牌楼向来是很热闹的。绿草地上和细沙垫的便道上,都一圈儿一圈儿
的站满了人。打着红旗的工人,伸着脖子,张着黑粗的大毛手,扯着小闷雷似的嗓子喊“打
倒资本阶级。”把天下所有的坏事全加在资本家的身上,连昨儿晚上没睡好觉,也是资本家
闹的。紧靠着这面红旗,便是打着国旗的守旧党,脖子伸得更长,(因为戴着二寸高的硬领
儿,脖子是没法缩短的。)张着细白的大毛手,拼着命喊:“打倒社会党,”“打倒不爱国
的奸细。”把天下所有的罪恶都撂在工人的肩膀上,连今天早晨下雨,和早饭的时候煮了一
个臭鸡蛋,全是工人捣乱的结果。紧靠着这一圈儿是打蓝旗的救世军,敲着八角鼓,吹着小
笛儿,没结没完的唱圣诗。他们赞美上帝越欢,红旗下的工人嚷得越加劲。有时候圣灵充
满,他们唱得惊天动地,叫那边红旗下的朋友不得不用字典上找不出来的字骂街。紧靠着救
世军便是天主教讲道的,再过去还有多少圈儿:讲印度独立的,讲赶快灭中国的,讲自由党
复兴的;也有什么也不讲,大伙儿光围着个红胡子小干老头儿,彼此对看着笑。
    红旗下站着的人们,差不多是小泥烟袋嘴里一叼,双手插在裤兜儿里。台上说什么,他
们点头赞成什么。站在国旗下面听讲的,多半是戴着小硬壳儿黑呢帽,点头咂嘴的嘟囔着:
“对了!”“可不是!”有时候两个人说对了劲,同时说出来:“对了。”还彼此挤着眼,
一咧嘴,从嘴犄角儿挤出个十分之一的笑。至于那些小圈儿就不象这些大圈儿这么整齐一致
了。他们多半是以讨论辩驳为主体,把脑瓜儿挤热羊似的凑在一块儿,低着声儿彼此嚼争理
儿。此外单有一群歪戴帽,横眉立目的年青小伙子,绕着这些小圈儿,说俏皮话,打哈哈,
不为别的,只为招大家一笑,露露自己的精细。圈儿外边围着三五成群的巡警,都是一边儿
高,一样的大手大脚,好象伦敦的巡警都是一母所生的哥儿们。
    这群人里最出锋头,叫好儿的,是穿红军衣的禁卫军。他们的腰板儿挺得比图画板还平
还直,裤子的中缝象里面撑着一条铁棍儿似的那么直溜溜的立着。个个干净抹腻,脸上永远
是笑着,露着雪白的门牙,头发剪得正好露出青青的头皮儿。他们是什么也不听,光在圈儿
外边最惹人注目的地方站着,眼睛往四下里溜。站个三五分钟,不知道怎么一股子劲儿,就
把胳臂插在姑娘的白手腕上,然后干跺着脚后跟,一同在草地上谈心去了。
    青草地上的男男女女,也有脸对脸坐着的,也有搂着脖子躺着的,也有单人孤坐拿着张
晚报,不看报,光看姑娘的腿的。一群群的肥狗都撒着欢儿乱跳,莫明其妙的汪汪的咬着。
小孩儿们,有的穿着满身的白羊绒,有的从头到脚一身红绒的连脚裤,都拐着胖腿东倒西歪
的在草地上跑来跑去,奶妈子们戴着小白风帽,唠里唠叨的跟着这些小神仙们跑。马威站了
好大半天,没心去听讲,也想不起上那儿去好。
    他大概有二十二三岁的样子。身量不矮,可是很瘦。黄白的脸色儿,瘦,可是不显着枯
弱。两条长眉往上稍微的竖着一些,眼角儿也往上吊着一点;要是没有那双永远含笑的大眼
睛,他的面目便有些可怕了。他的眼珠儿是非常的黑,非常的亮;黑与亮的调和,叫他的黑
眼珠的边儿上浅了一些,恰好不让黑白眼珠象冥衣铺糊的纸人儿那样死呆呆的黑白分明。一
条不很高的鼻子,因为脸上不很胖,看着高矮正合适。嘴唇儿往上兜着一点,和他笑迷迷的
眼睛正好联成一团和气。
    从他的面貌和年纪看起来,他似乎不应当这样愁苦。可是,他的眉毛拧着,头儿低着,
脊梁也略弯着一点,青年活泼的气象确是丢了好些。
    他穿着一身灰呢的衣裳,罩着一件黑呢大氅。衣裳作得是很讲究,可?抢厦挥?谒ⅲ?看
着正象他的脸,因为颓丧把原来的光彩减少了一大些。拿他和那些穿红军衣,夹着姑娘胳臂
的青年比起来,他真算是有点不幸了。
    无心中的他掏出手巾擦了擦脸;擦完了,照旧的在那里楞磕磕的站着。
    已经快落太阳了,一片一片的红云彩把绿绒似的草地照成紫不溜儿的。工人的红旗慢慢
的变成一块定住了的紫血似的。听讲的人也一会儿比一会儿稀少了。
    马威把手揣在大氅兜儿里,往前只走了几步,在草地边儿上的铁栏杆上靠住了。
    西边的红云彩慢慢的把太阳的余光散尽了。先是一层一层的蒙上浅葡萄灰色,借着太阳
最后的那点反照,好象野鸽脖子上的那层灰里透蓝的霜儿。这个灰色越来越深,无形的和地
上的雾圈儿联成一片,把地上一切的颜色,全吞进黑暗里去了。工人的红旗也跟着变成一个
黑点儿。远处的大树悄悄的把这层黑影儿抱住,一同往夜里走了去。
    人们一来二去的差不多散净了。四面的煤气灯全点着了。围着玉石牌楼红的绿的大汽
车,一闪一闪的绕着圈儿跑,远远的从雾中看过去,好象一条活动的长虹。
    草地上没有人了,只是铁栏杆的旁边还有个黑影儿。
    李子荣已经钻了被窝。正在往左伸伸腿,又往右挪挪手,半睡不睡的时候,恍恍忽忽的
似乎听见门铃响了一声。眼睛刚要睁开,可是脑袋不由的往枕头下面溜了下去。心里还迷迷
忽忽的记得:刚才有个什么东西响了一声。可是,……“吱——啷!”门铃又响了。
    他把才闭好的眼睛睁开了一小半,又慢慢把耳朵唇儿往枕头上面凑了一凑。
    “吱——啷!”
    “半夜三更鬼叫门!谁呢?”他一手支着褥子坐起来,一手把窗帘掀开一点往外看。胡
同里虽有煤气灯,可是雾下得很厚,黑咕笼咚的什么也看不见。
    “吱——啷!”比上一回的响声重了一些,也长了一些。
    李子荣起来了。摸着黑儿穿上鞋,冰凉的鞋底碰上脚心的热汗,他不由的身上起了一层
小鸡皮疙瘩;虽然是四月底的天气,可是夜间还是凉渗渗的。他摸着把电灯开开。然后披上
大氅,大气不出的,用脚尖儿往楼下走。楼下的老太太已经睡了觉,一不小心把她吵醒了,
是非挨骂不可的。他轻轻的开了门,问了声:“谁呀?”他的声音真低,低得好象怕把外边
的稠雾吓着似的。
    “我。”
    “老马?怎么一个劲儿的按铃儿呀!”
    马威一声儿没言语,进来就往楼上走。李子荣把街门轻轻的对好,也一声不出的随着马
威上了楼。快走到自己的屋门,他站住听了听,楼下一点声儿也没有,心里说:“还好,老
太太没醒。不然,明儿的早饭是一半面包,一半儿骂!”
    两个人都进了屋子,马威脱了大氅放在椅子背儿上,还是一语不发。
    “怎么啦,老马?又和老头儿拌了嘴?”李子荣问。马威摇了摇头。他的脸色在灯底下
看,更黄得难瞧了。眉毛皱得要皱出水珠儿来似的。眼眶儿有一点发青,鼻子尖上出着些小
碎汗珠儿。
    “怎么啦?”李子荣又问了一句。
    待了半天,马威叹了口气,又舐了舐干黄的嘴唇,才说:“我乏极了,老李!我可以在
你这儿住一夜吗?”“这儿可就有一张床啊。”李子荣指着他的床,笑着说。“我来这张躺
椅。”马威低着头说:“好歹对付一夜,明天就好办了!”
    “明天又怎么样呢?”李子荣问。
    马威又摇了摇头。
    李子荣知道马威的脾气!他要是不说,问也无益。“好吧,”李子荣抓了抓头发,还是
笑着说:“你上床去睡,我照顾照顾这个躺椅。”说着他就往椅子上铺毡子。“可有一样,
一天亮你就得走,别让楼底下老太太瞧见!好,睡你的呀!”
    “不,老李!你睡你的去,我在椅子上忍一会儿就成。”马威脸上带出一钉点儿笑容
来:“我天亮就走,准走!”“上那儿呢?”李子荣看见马威的笑容,又想往外套他的话:
“告诉我吧!不然,这一夜不用打算睡着觉!又跟老头儿闹了气,是不是?”
    “不用提了!”马威打了个哈哧:“我本不想找你来,不凑巧今天晚上没走了,只好来
打搅你!”
    “上那儿去,到底?”李子荣看出马威是决不上床去睡,一面说话,一面把他自己的大
氅和毡子全细细的给马威围好。然后把电灯捻下去,自己又上了床。
    “德国,法国,——没准儿!”
    “给老头儿张罗买卖去?”
    “父亲不要我啦!”
    “啊!”李子荣楞磕磕的答应了一声,没说别的。两个人都不出声了。
    街上静极了,只有远远的火车和轮船的笛儿,还一阵阵的响,什么别的声音也听不见
了。
    街后教堂的钟打了两点。
    “你不冷啊?”李子荣问。
    “不冷!”
    …………
    李子荣临睡的时候,心里边一个劲儿的盘算:“早早儿起来,别叫老马跑了!起来用凉
水洗洗脸,给楼下老太太写个字条儿,告诉她:有急事,不必等吃早饭啦!然后和他出去,
送他回家——对,还是上铺子去好,父子见面也不好意思在铺子里再捣乱。……常有的事,
父子拌嘴罢咧!……年青,老马!……太认真!……”
    在梦里他还不断的这么想着。……胡同里送牛奶的小车子*蹇诼?蹇诼嫉南炱鹄戳耍?
街上汽车的声音也越来越多了。李子荣一机灵睁开了眼,太阳已经从窗帘的缝儿射进一条金
丝儿。
    “老马!”
    毡子大氅都在椅子背儿上搭拉着,可是马威没影儿啦!他起来,把后面的窗帘打开,披
上大氅,呆呆的站在窗子旁边。从窗子往外看,正看太晤士河。河岸上还没有什么走道儿
的,河上的小船可是都活动开了。岸上的小树刚吐出浅绿的叶子,树梢儿上绕着一层轻雾。
太阳光从雾薄的地方射到嫩树叶儿上,一星星的闪着,象刚由水里捞出的小淡绿珠子。河上
的大船差不多全没挂着帆,只有几支小划子挂着白帆,在大船中间忽悠忽悠的摇动,好象几
支要往花儿上落的大白蝴蝶儿。
    早潮正往上涨,一滚一滚的浪头都被阳光镶上了一层金鳞:高起来的地方,一拥一拥的
把这层金光挤破;这挤碎了的金星儿,往下落的时候,又被后浪激起一堆小白花儿,真白,
恰象刚由蒲公英梗子上挤出来的嫩白浆儿。
    最远的那支小帆船慢慢的忽悠着走,河浪还是一滚一滚的往前追,好象这条金龙要把那
个小蝴蝶儿赶跑似的。这样赶来赶去,小帆船拐过河湾去了。
    李子荣呆呆的一直看着小帆船拐了河湾,才收了收神,走到前面靠街的窗子,把窗户挡
儿打开。然后想收拾收拾书桌上的东西。桌子上有个小玩艺儿,一闪一闪的发亮。这个小东
西底下还放着一个小字条儿。他把这些东西一齐拿起来,心里凉了多半截。慢慢的走到躺椅
那里去,坐下,细细的看纸条上的字。只有几个字,是用铅笔写的,笔画东扭西歪,好象是
摸着黑儿写的:
    “子荣兄:谢谢你!小钻石戒指一个祈交温都姑娘。再见!威。”
                              第二段
    这段事情现在应从马威从李子荣那里走了的那一天往回倒退一年。
    伊牧师是个在中国传过二十多年教的老教师。对于中国事儿,上自伏羲画卦,下至袁世
凯作皇上,(他最喜欢听的一件事)他全知道。除了中国话说不好,简直的他可以算一本带
着腿的“中国百科全书”。他真爱中国人:半夜睡不着的时候,总是祷告上帝快快的叫中国
变成英国的属国;他含着热泪告诉上帝:中国人要不叫英国人管起来,这群黄脸黑头发的东
西,怎么也升不了天堂!
    伊牧师顺着牛津大街往东走,虽然六十多了,他走得还是飞快。
    从太阳一出来直到半夜,牛津大街总是被妇女挤满了的。这条大街上的铺子,除了几个
卖烟卷儿的,差不多全是卖妇女用的东西的。她们走到这条街上,无论有什么急事,是不会
在一分钟里往前挪两步的。铺子里摆着的花红柳绿的帽子,皮鞋,小手套,小提箱儿……都
有一种特别的吸力,把她们的眼睛,身体,和灵魂一齐吸住。伊牧师的宗教上的尊严到了这
条街上至少要减去百分之九十九:往前迈一大步,那支高而碍事的鼻子非碰在老太太的小汗
伞上不可;往回一煞步,大皮鞋的底儿(他永远不安橡皮底儿)十之八九是正放在姑娘的小
脚指头上;伸手一掏手巾,胳臂肘儿准放在妇人提着的小竹筐儿里,……。每次他由这条街
走过,至少回家要换一件汗衫,两条手巾。至于“对不起”,“没留神”这路的话,起码总
说百八十个的。
    好容易挤过了牛津圈了,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说了声“谢谢上帝!”脚底下更加了
劲,一直往东走。汗珠子好象雪化了似的从雪白的鬓角儿往下流。
    伊牧师虽然六十多岁了,腰板还挺得笔直。头发不多,可是全白了。没留胡子,腮上刮
得晶亮;要是脸上没有褶儿,简直的象两块茶青色的磁砖。两只大眼睛,歇歇松松的安着一
对小黄眼珠儿。眼睛上面挂着两条肉棱儿,大概在二三十年前棱儿上也长过眉毛。眼睛下面
搭拉着一对小眼镜,因为鼻子过高的原故,眼镜和眼睛的距离足有二寸来的;所以从眼镜框
儿上边看东西,比从眼镜中间看方便多了。嘴唇儿很薄,而且嘴犄角往下垂着一点。传道的
时候,两个小黄眼珠儿在眼镜框儿上一定,薄嘴片往下一垂,真是不用说话,就叫人发抖。
可是平常见了人,他是非常的和蔼;传教师是非有两副面孔办不了事的。
    到了博物院街,他往左拐了去。穿过陶灵吞大院,进了戈登胡同。
    这一带胡同住着不少中国学生。
    在伦敦的中国人,大概可以分作两等,工人和学生。工人多半是住在东伦敦,最给中国
人丢脸的中国城。没钱到东方旅行的德国人,法国人,美国人,到伦敦的时候,总要到中国
城去看一眼,为是找些写小说,日记,新闻的材料。中国城并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住着的
工人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举动。就是因为那里住着中国人,所以他们要瞧一瞧。就是因为中
国?歉鋈豕运撬姹愀侨呵诳嗄屠停谝煊蛘曳钩缘幕思?上一切的罪名。中国城
要是住着二十个中国人,他们的记载上一定是五千;而且这五千黄脸鬼是个个抽大烟,私运
军火,害死人把尸首往床底下藏,强奸妇女不问老少,和作一切至少该千刀万剐的事情的。
作小说的,写戏剧的,作电影的,描写中国人全根据着这种传说和报告。然后看戏,看电
影,念小说的姑娘,老太太,小孩子,和英国皇帝,把这种出乎情理的事牢牢的记在脑子
里,于是中国人就变成世界上最阴险,最污浊,最讨厌,最卑鄙的一种两条腿儿的动物!
    二十世纪的“人”是与“国家”相对待的:强国的人是“人”,弱国的呢?狗!
    中国是个弱国,中国“人”呢?是——!
    中国人!你们该睁开眼看一看了,到了该睁眼的时候了!你们该挺挺腰板了,到了挺腰
板的时候了!——除非你们愿意永远当狗!
    中国城有这样的好名誉,中国学生当然也不会吃香的。稍微大一点的旅馆就不租中国
人,更不用说讲体面的人家了。只有大英博物院后面一带的房子,和小旅馆,还可以租给中
国人;并不是这一带的人们特别多长着一分善心,是他们吃惯了东方人,不得不把长脸一
拉,不得不和这群黄脸的怪物对付一气。鸡贩子养鸡不见得他准爱鸡,英国人把房子租给中
国人又何尝是爱中国人呢。
    戈登胡同门牌三十五号是温都寡妇的房子。房子不很大,三层小搂,一共不过七八间
房。门外拦着一排绿栅栏。三层白石的台阶,刷得一钉点儿土也没有。一个小红漆门,门上
的铜环子擦得晶光。一进门是一间小客厅。客厅后面是一间小饭厅。从这间小饭厅绕过去,
由楼梯下去,还有三间小房子。楼上只有三间屋子,临街一间,后面两间。
    伊牧师离着这个小红门还老远,就把帽子摘下来了。擦了擦脸上的汗,又正了正领带,
觉得身上一点缺点没有了,才轻轻的上了台阶。在台阶上又站了一会儿,才拿着音乐家在钢
琴上试音的那个轻巧劲儿,在门环上敲了两三下。
    一串细碎的脚步儿从楼上跑下来,跟着,门儿稍微开开一个缝儿,温都太太的脸露出一
半儿来。
    “伊牧师!近来好?”她把门开大了一点,伸出小白手,在伊牧师的手上轻轻的挨了一
挨。
    伊牧师随着她进去,把帽子和大氅挂在过道儿的衣架上,然后同她进了客厅。
    小客厅里收拾得真叫干净爽利,连挂画的小铜钉子都象含着笑。屋子当中铺着一块长方
儿的绿毯子,毯子上放着两个不十分大的卧椅。靠着窗户摆着一只小茶几,茶几上一个小三
彩中国磁瓶,插着两朵小白玫瑰花。茶几两旁是两把橡木椅子,镶着绿绒的椅垫儿。里手的
山墙前面摆着一架小钢琴,琴盖儿上放着两三张照像片儿。琴的前边放着一支小油漆凳儿。
凳儿上卧着个白胖白胖的小狮子狗,见伊牧师进来,慌着忙着跳下来,摇头摆尾的在老牧师
的腿中间乱蹦。顺着屋门的墙上挂着张油画,两旁配着一对小磁碟子。画儿底下一个小书架
子,摆着些本诗集小说什么的。
    温都寡妇坐在钢琴前面的小凳儿上,小白狗跳在她怀里,歪着头儿逗伊牧师。
    伊牧师坐在卧椅上,把眼镜往上推了一推,开始夸奖小白狗。夸奖了好大半天,才慢慢
的说到:“温都太太,楼上的屋子还闲着吗?”
    “可不是吗。”她一手抱着狗,一手把烟碟儿递给伊牧师。“还想租人吗?”他一面装
烟一面问。
    “有合适的人才敢租。”她拿着尺寸这么回答。“有两位朋友,急于找房。我确知道他
们很可靠。”他从眼镜框儿上面瞅了她一眼,把“确”字说得特别的清楚有劲。他停顿了一
会儿,把声音放低了些;鼻子周围还画出个要笑的圈儿,“两个中国人——”说到“中国”
两个字,他的声音差不多将将儿的能叫她听见:“两个极老实的中国人。”“中国人?”温
都寡妇整着脸说。
    “极老实的中国人!”他又重了一句,又偷偷的看了她一眼。
    “对不——”
    “我担保!有什么错儿朝我说!”他没等温都太太说完,赶紧把话接过来:“我实在没
地方给他们找房去,温都太太,你得成全成全我!他们是父子爷儿俩,父亲还是个基督徒。
看上帝的面上,你得——”伊牧师故意不再往下说,看看“看上帝的面上”到底发生什么效
力不发。
    “可是——”温都太太好象一点没把上帝搁在心上,脸上挂着一千多个不耐烦的样子。
    伊牧师又没等她说完就插嘴:“那怕多要他们一点房租呢!看他们不对路,撵他们搬
家,我也就不再——”他觉得往下要说的话似乎和《圣经》的体裁不大相合,于是吸了一口
烟,连烟带话一齐咽下去了。“伊牧师!”温都太太站起来说:“你知道我的脾气:这条街
的人们靠着租外国人发财的不少,差不多只剩我这一处,宁可少赚钱,不租外国人!这一点
我觉得是很可以自傲的!你为什么不到别处给他们找找房呢?”
    “谁说没找呢!”伊牧师露着很为难的样子说:“陶灵吞大院,高威?及ぷ?门问
到了,房子全不合适。我就是看你的楼上三间小屋子正好,正够他们住的:两间作他们的卧
房,一间作书房,多么好!”
    “可是,牧师!”她从兜儿里掏出小手绢擦了擦嘴,其实满没有擦的必要:“你想我能
叫两个中国人在我的房子里煮老鼠吃吗?”
    “中国人不——”他正想说:“中国人不吃老鼠,”继而一想,这么一说是分明给她个
小钉子碰,房子还能租到手吗?于是连忙改嘴:“我自然嘱咐他们别吃老鼠!温都太太,我
也不耽误你的工夫了;这么说吧:租给他们一个礼拜,看他们不好,叫他们搬家。房租呢,
你说多少是多少。旅馆他们住不起,不三不四的人家呢,我又不肯叫两个中国人跟他们打交
道。咱们都是真正的基督徒,咱们总得受点屈,成全成全他们爷儿两个!”
    温都太太用手搓着小狗脖子下的长毛,半天没言语。心里一个劲儿颠算:到底是多租几
个钱好呢,还是一定不伺候杀人放火吃老鼠的中国人好呢?想了半天,还是不能决定;又怕
把伊牧师僵在那里,只好顺口支应着:“他们也不抽鸦片?”
    “不!不!”伊牧师连三并四的说。
    她跟着又问了无数的问题,把她从小说,电影,戏剧,和传教士造的谣言里所得来的中
国事儿,兜着底儿问了个水落石出。问完了,心里又后悔了:这么问,岂不是明明的表示已
经有意把房租给他们吗?
    “谢谢你!温都太太!”伊牧师笑着说:“就这么办了!四镑十五个先令一个礼拜,管
早晚饭!”
    “不准他们用我的澡盆!”
    “对!我告诉他们,出去洗澡。”
    伊牧师说完,连小狗儿也没顾得再逗一逗,抓起帽子大氅就跑。跑到街上,找了个清静
地方才低声的说:“他妈的!为两个破中国人……”
    马家父子从上海坐上轮船,一直忽忽悠悠的来到伦敦。马老先生在海上四十天的工夫,
就扎挣着爬起来一回;刚一出舱门,船往外手里一歪,摔了个毛儿跟头;一声没出,又扶着
舱门回去了。第二次起来的时候,船已经纹丝不动的在伦敦码头靠了岸。小马先生比他父亲
强多了,只是船过台湾的时候,头有点发晕;过了香港就一点事没有了。小马先生的模样
儿,我们已经看见过了。所不同的是:在船上的时候,他并不那么瘦,眉头子也不皱得那么
紧。又是第一次坐海船出外,事事看着新鲜有趣;在船栏杆上一靠,卷着水花的海风把脸吹
得通红,他心里差不多和海水一样开畅。
    老马先生的年纪至多也不过去五十,可是老故意带出颓唐的样子,好象人活到五十就应
该横草不动,竖草不拿的,一天吃了睡,睡了吃;多迈一步,都似乎与理不合。他的身量比
他的儿子还矮着一点,脸上可比马威富泰多了。重重的眉毛,圆圆的脸,上嘴唇上留着小月
牙儿似的黑胡子,在最近的一二年来才有几根惨白的。眼睛和马威的一样,又大,又亮,又
好看;永远戴着玳瑁边的大眼镜。他既不近视,又不远视,戴着大眼镜只是为叫人看着年高
有威。
    马则仁(这是马老先生的名字)年青的时候在美以美会的英文学校念过书。英文单字儿
记得真不少,文法的定义也背得飞熟,可是考试的时候永远至多得三十五分。有时候拿着
《英华字典》,把得一百分的同学拉到清静地方去:“来!咱们搞搞!你问咱五十个单字,
咱问你五十个,倒得领教领教您这得一百分的怎么个高明法儿!”于是把那得一百分的英雄
撅得干瞪眼。他把字典在夹肢窝里一夹,嘴里哼唧着“ANounis……”把得三十五分
的羞耻,算是一扫儿光,雪得干干净净。
    他是广州人,自幼生在北京。他永远告诉人他是北京人,直到孙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价
值增高,广东国民政府的势力扩大的时候,他才在名片上印上了“广州人”三个字。
    在教会学校毕业后,便慌手忙脚的抓了个妻子。仗着点祖产,又有哥哥的帮助,小两口
儿一心一气的把份小日子过得挺火炽。他考过几回学部的录事,白折子写不好,作录事的希
望只好打消。托人找洋事,英文又跟不上劲。有人给他往学堂里荐举去教英文,作官心盛,
那肯去拿藤子棍儿当小教员呢。闲着没事也偷着去嫖一嫖,回来晚了,小夫妇也拌一通儿
嘴,好在是在夜里,谁也不知道。还有时候把老婆的金戒指偷出去押了宝,可是永远笑着应
许哥哥寄来钱就再给她买个新的。她半恼半笑的说他一顿,他反倒高了兴,把押输了的情形
一五一十说给她听。
    结婚后三年多,马威才降生了。马则仁在事前就给哥哥写信要钱,以备大办满月。哥哥
的钱真来了,于是亲戚朋友全在马威降世的第三十天上,吃了个“泰山不下土”;连街坊家
的四眼狗也跟着啃了回猪脚鱼骨头。
    现在小夫妇在世上的地位高多了,因为已经由“夫妇”变成“父母”。他们对于作父母
的责任虽然没十分细想,可是作父母的威严和身分总得拿出来。于是马则仁老爷把上嘴唇的
毫毛留住不剃,两三个月的工夫居然养成一部小黑胡子。马夫人呢,把脸上的胭脂擦浅了半
分,为是陪衬着他的?『诤印?
    最痛心的:马威八岁的时候,马夫人,不知道是吃多了,还是着了凉,一命呜呼的死
了。马则仁伤心极了:扔下个八岁的孩子没人管,还算小事。结婚一场,并没给夫人弄个皇
封官诰,这有多么对不起死去的灵魂!由不得大眼泪珠儿一串跟着一串的往下流,把小胡子
都哭得象卖蜜麻花的那把小糖刷子!
    丧事一切又是哥哥给的钱,不管谁的钱吧,反正不能不给死鬼个体面发送。接三,放焰
口,出殡,办得比马威的满月又热闹多了。
    一来二去的,马先生的悲哀减少了。亲戚朋友们都张罗着给他再说个家室。他自己也有
这个意思,可是选择个姑娘真不是件容易事。续弦不象初婚那么容易对付,现在他对于妇人
总算有了经验:好看的得养活着,不好看的也得养活着,一样的养活着,为什么不来个好看
的呢。可是,天下可有多少好看的妇人呢。这个续弦问题倒真不容易解决了:有一回差点儿
就成功了,不知是谁多嘴爱说话,说马则仁先生好吃懒作没出息,于是女的那头儿打了退堂
鼓。又有一回,也在快成功的时候,有人告诉他:女的鼻子上有三个星点儿,好象骨牌里的
“长三”;又散了,娶媳妇那能要鼻子上有“长三”的呢!
    还有一层:马先生唯一增光耀祖的事,就是作官。虽然一回官儿还没作过,可是作官的
那点虔诚劲儿是永远不会歇松的。凡是能作官的机会,没有轻易放过去的;续弦也是个得官
儿的机会,自然也不能随便的拍拍脑袋算一个。假如娶个官儿老爷的女儿,靠着老丈人的力
量,还不来份差事?假如,……他的“假如”多了,可是“假如”到底是“假如”,一回也
没成了事实。
    “假如我能娶个总长的女儿,至小咱还不弄个主事,”他常对人们说。
    “假如总长有个女儿,能嫁你不能?”人们这样回答他。婚事和官事算是都没希望。
    马威在家里把三本小书和《四书》念完之后,马老先生把他送到西城一个教会学堂里
去,因为那里可以住宿,省去许多麻烦。没事的时候,老马先生常到教会去看儿子;一来二
去的,被伊牧师说活了心,居然领了洗入了基督教。左右是没事作,闲着上教会去逛逛,又
透着虔诚,又不用花钱。领洗之后,一共有一个多礼拜没有打牌,喝酒;而且给儿子买了一
本红皮的英文《圣经》。
    在欧战停了的那年,马则仁的哥哥上了英国,作贩卖古玩的生意。隔个三五个月总给兄
弟寄点钱来,有时候也托他在北京给搜寻点货物。马则仁是天生来看不起买卖人的,好歹的
给哥哥买几个古瓶小茶碗什么的。每次到琉璃厂去买这些东西,总绕到前门桥头都一处去喝
几碗黄酒,吃一顿炸三角儿。
    马先生的哥哥死在英国了,留下遗嘱教兄弟上伦敦来继续着作买卖。
    这时候伊牧师已经回了英国二三年,马老先生拿着《英华字典》给他写了封长信,问他
到底应该上英国去不去。伊牧师自然乐意有中国教友到英国来,好叫英国人看看:传教的人
们在中国不是光吃饭拿钱不作事。他回了马先生一封信,叫他们父子千万上英国来。于是马
先生带着儿子到上海,买了两张二等船票,两身洋服,几筒茶叶,和些个零七八碎的东西。
轮船出了江口,马老先生把大眼镜摘下来,在船舱里一躺,身上纹丝不敢动,还觉得五脏一
齐往上翻。
    英国海关上的小官儿们,模样长像虽然不同,可是都有那么一点派头儿,叫长着眼睛的
一看,就看得出来他们是干什么的。他们的眼睛总是一只看着人,那一只看着些早已撕破的
旧章程本子。铅笔,永远是半截的,在耳朵上插着。鼻子老是皱皱着几个褶儿,为是叫脸上
没一处不显着忙的“了不得”的样子。他们对本国人是极和气的,一边查护照,一边打哈哈
说俏皮话;遇见女子,他们的话是特别的多。对外国人的态度,就不同了:肩膀儿往起一
端,嘴犄角儿往下一扣,把帝国主义十足的露出来;有时候也微微的一笑,笑完了准是不许
你登岸。护照都验完,他们和大家一同下了船,故意的搓着手告诉你:“天气很冷。”然后
还夸奖你的英国话说得不错……。
    马家父子的护照验完了。老马先生有他哥哥的几件公文在手,小马先生有教育部的留学
证书,于是平平安安过去,一点麻烦没有。验完护照,跟着去验身体。两位马先生都没有脏
病,也没有五痨七伤,于是又平安的过了一关。而且大夫笑着告诉他们:在英国多吃点牛
肉,身体还要更好;这次欧战,英国能把德国打败,就是英国兵天天吃牛肉的缘故。身体检
查完了,父子又把箱子盒子都打开,叫人家查验东西。幸而他们既没带着鸦片,又没带着军
火,只有马先生的几件绸子衣裳,和几筒茶叶,上了十几镑钱的税。马老先生既不知为什么
把这些宝贝带来,又不知为什么要上税;把小胡子一撅,糊里糊涂的交了钱完事。种种手续
办完,马老先生差点没晕过去;心里说,早知道这么麻烦,要命也不上外国来!下了船就上
火车,马老先生在车犄角儿一靠,什么没说,两眼一闭,又睡了。马威顺着窗子往外看:高
高低低没有一处是平的,高的土岗儿是绿的,洼下去的地?揭彩锹痰摹;鸪蹬艿梅煽欤床
磺灞鸬亩鳎挥姓飧龈叩筒黄降穆痰厮孀叛劬?走,看那儿,那儿是绿的。火车越走越
快,高低不平的绿地渐渐变成一起一落的一片绿浪,远远的有些牛羊,好象在春浪上飘着的
各色花儿。
    绿地越来越少了,楼房渐渐多起来。过了一会儿,车走得慢多了,车道两旁都是大街
了。汽笛响了两声,车进了利务普街车站。
    马老先生还小菩萨似的睡着,忽然咧了咧嘴,大概是说梦话呢。
    站台上的人真多。“嘿喽,这边!”脚夫推着小车向客人招呼。“嘿喽,那边!”丈夫
摇着帽子叫媳妇。那边的车开了,车上和站台上的人们彼此点手的点手,摇手巾的摇手巾,
一溜黑烟,车不见了。卖报的,卖花的,卖烟卷儿的,都一声不言语推着小车各处出溜,英
国人作买卖和送殡是拿着一样的态度的。
    马威把父亲推醒。马老先生打了个哈哧,刚要再睡,一位姑娘提着皮包往外走,使劲一
开门,皮包的角儿正打在他的鼻子上。姑娘说了声“对不起,”马先生摸了摸鼻子,算是醒
过来了。马威七手八脚的把箱子什么的搬下去,正要往车外走,伊牧师跳上来了。他没顾得
和马老先生拉手,提起最大的那只箱子就往外走。
    “你们来得真快!海上没受罪?”伊牧师把大箱子放在站台上问马氏父子。
    马老先生提着个小盒子,慢慢的下了车,派头满象前清“道台”下大轿似的。
    “伊牧师好?”他把小盒子也放在站台上,对伊牧师说:“伊太太好?伊小姐好?伊—
—?”
    伊牧师没等马先生问完了好,又把大箱子抄起来了:“马威!把箱子搬到这边来!除了
那只手提箱,你拿着;剩下的全搬过来!”
    马威努着力随着伊牧师把箱子全搬到行李房去。马老先生手里什么也没拿,慢慢的扭过
来。
    伊牧师在柜台上把寄放东西的单子写好,问明白了价钱,然后向马老先生说:“给钱,
今天晚上,箱子什么的就全给你们送了去。这省事不省事?”
    马老先生给了钱,有点不放心:“箱子丢不了哇?”“没错!”伊牧师用小黄眼珠绕着
弯儿看了老马一眼,跟着向马威说:“你们饿不饿?”
    “不——”马老先生赶紧把话接过来,一来是:刚到英国就嚷嚷饿,未免太不合体统。
二来是:叫伊牧师花钱请客,于心也不安。
    伊牧师没等他把“饿”字说出来,就说:“你们来吧!随便吃一点东西。不饿?我不
信!”
    马老先生不好意思再客气,低声的和马威用中国话说:“他要请客,别驳他的面子。”
    他们父子随着伊牧师从人群里挤出站台来。马威把腰板挺得象棺材板一样的直,脖子梗
梗着,*R*R的往前走。马老先生两手撇着,大氅后襟往起撅着一点,慢条厮礼的摇晃着。
站台外边的大玻璃棚底下有两三家小酒馆,伊牧师领着他们进了一家。他挑了一张小桌,三
个人围着坐下,然后问他们吃什么。马老先生依然说是不饿,可是肚子里直叫唤。马威没有
他父亲那样客气,可是初来乍到,不知道要什么好。伊牧师看出来了:问是没用;于是出了
主意:“这么着好不好?每人一杯啤酒,两块火腿面包。”说完了,他便走到柜上去要。马
威跟着站起来,帮着把酒和面包端过来。老马连一动也没动,心里说:“花钱吃东西,还得
他妈的自己端过来,哼!”
    “我平常不喝酒,”伊牧师把酒杯端起来,对他们说:“只是遇着朋友,爱来一杯半碗
的喝着玩儿。”他在中国喝酒的时候,总是偷偷的不叫教友们看见,今天和他们父子一块儿
喝,不得不这么说明一下。一气下去了半杯,对马威开始夸奖酒馆的干净,然后夸奖英国的
有秩序:“到底是老英国呀!马威,看见没有?啊!”嚼了一口面包,用假牙细细的磨着,
好大半天才咽下去。“马威,晕船没有?”
    “倒不觉得怎么的,”马威说:“父亲可是始终没起来。”“我说什么来着?马先生!
你还说不饿!马威,再去给你父亲要杯啤酒,啊,也再给我来一杯,爱喝着玩儿。马先生,
我已经给你们找好了房,回来我带你们去,你得好好的歇一歇!”
    马威又给他们的酒端来,伊牧师一气灌下去,还一个劲儿说:“喝着玩儿。”
    三个人都吃完了,伊牧师叫马威把酒杯和碟子都送回去,然后对马老先生说:“一个人
一个先令。不对,咱们俩还多喝着一杯酒,马威是一个先令,你是一个零六,还有零钱?”
老马先生真没想到这一招儿,心里说:几个先令的事,你作牧师的还不花,你算那道牧师
呢!他故意的透着俏皮,反张罗着会伊牧师的账。
    “不!不!到英国按着英国法子办,自己吃自己,不让!”伊牧师说。
    三个人出了酒馆,伊牧师掏出六个铜子来,递着马威:“去,买三张票,两个铜子一
张。说:大英博物馆,三张,会不会?”
    马威只接过两个铜子,自己掏出四个来,往伊牧师指着的那个小窗户洞儿去买票。把票
买来,伊牧师乐了:“好孩子!明白怎么买票了吧?”说着,在衣襟的里面掏了半天,掏出
一张小地图来:“马威,给你这个。看,咱们现在是在利务普街。看见这条红线没有?再走
四站就是博物院。这是伦敦中央地道火车。记着,别忘了!”
    伊牧师领着二马下了地道。
    温都先生死了十几多年了。他只给温都夫人留下一处小房子和一些股票。
    每逢温都寡妇想起丈夫的时候,总把二寸见方的小手绢哭湿了两三块。除了他没死在战
场上,和没给她留下几百万的财产,她对于死去的丈夫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可是这些问
题是每逢一哭丈夫,就梢带脚儿想起来的。他设若死在战场上,除了得个为国捐躯的英名,
至少她还不得份儿恤金。恤金纵然赶不上几百万财产,到底也可以叫她一年多买几顶新帽
子,几双长筒的丝袜子;礼拜天不喜欢上教堂的时候,还可以喝瓶啤酒什么的。
    在她丈夫死后不久,欧洲就打开了大仗。她一来是为爱国,二来为挣钱,到一个汽油公
司里去打字。那时候正当各处缺人,每个礼拜她能挣到三镑来钱。在打字的时候,忽然想起
男人来,或者是恨男人死得早,错过了这个尽忠报国的机会,她的泪珠儿随着打字机键子的
一起一落,吧哒吧哒的往下落。设若他还活着,至不济还不去打死百八十来个德国兵!万一
把德皇生擒活捉,他岂不升了元帅,她还不稳稳当当的作元帅太太!她越这么想,越恨德国
人,好象德国故意在她丈夫死后才开仗,成心不叫温都先生得个“战士”的英名。杀德国
人!鸡犬不留!这么一想,手下的打字机响得分外有劲;打完了一看,竟会把纸戳破了好几
个小窟窿——只好从新再打!
    温都姑娘的年纪比她母亲小着一半。出了学校,就入了六个月的传习所,学习怎么卖帽
子,怎么在玻璃窗里摆帽子,怎么替姑娘太太往头上试帽子。……出了传习所,就在伦敦城
里帽铺找了个事,一个礼拜挣十六个先令。
    温都寡妇在大战的时候剩了几个钱,战后她只在公司缺人的时候去帮十天半个月的忙,
所以她总是在家里的时候多,出门的时候少。温都姑娘念书的时候,母女老是和和气气的,
母亲说什么,女儿听什么。到了温都姑娘上帽铺作事以后,母女的感情可不象先前那么好
了;时常的母女一顶一句的拌嘴。“叫她去她的!黄头发的小东西子!”温都太太含着泪对
小狗儿说。说完,还在狗的小尖耳朵上要个嘴儿,小狗儿有时候也傻瓜似的陪着吊一对眼
泪。
    吃饭时间的问题,就是她们俩拌嘴的一个大原因。母亲是凡事有条有款,有一定的时
候。女儿是初到外边作事,小皮包里老有自己挣的几个先令,回家的时候在卖糖的那里看几
分钟,裁缝铺外边看几分钟,珠宝店外又看几分钟。一边看一边想:等着,慢慢的长薪水,
买那包红盒子的皮糖,买那件绿绸子绣边儿的大衫。越看越爱看,越爱看越不爱走,把回家
那回事简直的忘死了。不但光是回来晚了,吃完晚饭,立刻扣上小帽子,小鸟儿似的又飞出
去了。她母亲准知道女儿是和男朋友出去玩,这本来不算怎么新奇;她所不高兴的是:姑娘
夜间回来,把和男人出去的一切经过,没结没完的告诉母亲。跟着,还谈好些个结婚问题,
离婚问题,谈得有来有去,一点拘束没有。有一回伊牧师来看她们,温都姑娘把情人给她的
信,挑了几篇长的,念给老牧师听;牧师本是来劝温都姑娘礼拜天去上教堂,一听姑娘念的
信,没等劝她,拿起帽子就跑了。
    温都太太年青的时候,一样的享过这种爱的生活。可是她的理想和她女儿的不同了。她
心目中的英雄是一拳打死老虎,两脚踹倒野象,可是一见女人便千般的柔媚,万般的奉承。
女的呢,总是腰儿很细,手儿很小,动不动就晕过去,晕的时候还永远是倒在英雄的胳臂
上。这样的英雄美人,只能在月下花前没人的地方说些知心话,小树林里偷偷的要个嘴儿。
如今温都姑娘的爱的理想和经验,与这种小说式的一点也不同了:一张嘴便是结婚后怎么和
情人坐汽车一点钟跑八十英里;怎么性情不相投就到法厅离婚;怎么喜欢嫁个意大利的厨
子,好到意国去看看莫索里尼到底长着胡子没有;要不然就是嫁个俄国人,到莫斯科去看一
眼。专为看俄国妇人的裙子是将盖住磕膝盖儿,还是简直的光腿不穿裙子。
    温都寡妇自从丈夫死后,有时候也想再嫁。再嫁最大的难处是经济问题,没有准进项的
男人简直不敢拉拢。可是这点难处,她向来没跟别人提过。爱情的甜美是要暗中咂摸的,就
是心中想到经济问题,也不能不设法包上一层爱的蜜皮儿。“去!去!嫁那个俄国鬼去!”
温都太太急了,就这样对她女儿说。
    “那是!在莫斯科买皮子一定便宜,叫他给我买一打皮袄,一天换一件,看美不美?
啊?妈妈!”温都姑娘撒着娇儿说。温都太太一声不出,抱着小狗睡觉去了。
    温都姑娘不但关于爱情的意见和母亲不同,穿衣裳,戴帽子,挂珠子的式样也都不一
样。她的美的观念是:什么东西都是越新越好,自要是新的便是好的,美不美不去管。衣裳
越短越好,帽子越合时样越好。据她看:她母亲的衣裳都该至少剪去一尺;母亲的帽子不但
帽沿儿大得过火,帽子上的长瓣子花儿更可笑的要命。母亲一张嘴便是讲材料的好坏,女儿
一张嘴便是巴黎出了什么新样子。说着说着,母女又说僵了。
    母亲说:“你要是再买那小鸡蛋壳似的帽子,不用再跟我一个桌儿上吃饭!”
    女儿回答:“你要是还穿那件乡下老的青褂子,我再不和你一块儿上街!”
    母女的长像儿也不一样。温都太太的脸是长长儿的,自上而下的往下溜,溜到下巴颏儿
只剩下尖尖的一个小三角儿。浅黄的头发,已经有了几根白的,盘成两个圆髻儿,在脑瓢上
扣着。一双黄眼珠儿,一只小尖鼻子,一张小薄嘴,只有笑的时候,才能把少年的俊俏露出
一点来。身量不高,戴上宽沿帽子的时候更显得矮了。
    温都姑娘和她母亲站在一块儿,她要高出一头来。那双大脚和她母亲的又瘦又尖的脚比
起来,她们娘儿俩好象不是一家的人。因为要显着脚小,她老买比脚小看一号儿的皮鞋;系
上鞋带儿,脚面上凸出两个小肉馒头。母亲走道儿好象小公鸡啄米粒儿似的,一逗一逗的好
看。女儿走起道儿来是咚咚的山响,连脸蛋上的肉都震得一哆嗦一哆嗦的。顺着脚往上看,
这一对儿长腿!裙子刚压住磕膝盖儿,连袜子带腿一年到头的老是公众陈列品。衣裳短,裙
子瘦,又要走得快,于是走道儿的时候,总是介乎“跑”与“扭”之间;左手夹着旱伞皮
包,右手因而不能不僵着一点摇晃,只用手腕贴着大腿一个一个的从左而右画半圆的小圈。
帽子将把脑袋盖住,脖子不能不往回缩着一点。(不然,脖子就显着太长了。)这样,周身
上下整象个扣着盖儿的小圆缩脖坛子。
    她的脸是圆圆的,胖胖的。两个笑涡儿,不笑的时候也老有两个象水泡儿将散了的小坑
儿。黄头发剪得象男人一样。蓝眼珠儿的光彩真足,把她全身的淘气,和天真烂漫,都由这
两个蓝点儿射发出来。笑涡四围的红润,只有刚下树儿的嫩红苹果敢跟她比一比。嘴唇儿往
上兜着一点,而且是永远微微的动着。
    温都太太看着女儿又可爱又可气,时常的说:“看你的腿!裙子还要怎么短!”
    女儿把小笑涡儿一缩,拢着短头发说,“人家都这样吗!妈!”
    温都太太整忙了一早晨,把楼上三间屋子全收拾得有条有理。头上罩着块绿绸子,把头
发一丝不乱的包起来。袖子挽到胳臂肘儿上面,露着胳臂上的细青筋,好象地图上画着的山
脉。褂子上系着条白布围裙。把桌子全用水洗了一遍。地毯全搬到小后院细细的抽了一个过
儿。地板用油擦了。擦完了电灯泡儿,还换上两个新绿纱灯罩儿。
    收拾完了,她插着手儿四围看了看,觉得书房里的粉色窗帘,和墙上的蓝花儿纸不大配
合,又跑到楼下,把自己屋里的那幅浅蓝地,细白花的,摘下来换上。换完了窗帘,坐在一
把小椅子上,把手放在磕膝盖儿上,轻轻的叹了口气。然后把“拿破仑”(那只小白胖
狗。)叫上来,抱在怀里;歪着头儿,把小尖鼻子搁在拿破仑的脑门儿上,说:“看看!地
板擦得亮不亮?窗户帘好看不好看?”拿破仑四下瞧了一眼,摇了摇尾巴。“两个中国人!
他们配住这个房吗?”拿破仑又摇了摇尾巴。温都太太一看,狗都不爱中国人,心中又有点
后悔了:“早知道,不租给他们!”她一面叨唠着,一面抱着小狗下楼去吃午饭。
    吃完了饭,温都太太慌忙着收拾打扮:把头发从新梳了一回,脸上也擦上点粉,把最心
爱的那件有狐皮领子的青绉子袄穿上,(英国妇女穿皮子是不论时节的。)预备迎接客人。
她虽然由心里看不起中国人,可是既然答应了租给他们房子,就得当一回正经事儿作。换好
了衣裳,才消消停停的在客厅里坐下,把狄·昆西的《鸦片鬼自状》找出来念;为是中国客
人到了的时候,好有话和他们说。
    快到了温都太太的门口,伊牧师对马老先生说:“见了房东太太,她向你伸手,你可以
跟她拉手;不然,你向她一点头就满够了。这是我们的规矩,你不怪我告诉你吧?”马先生
不但没怪伊牧师教训他,反说了声“谢谢您哪!”
    三个人在门外站住,温都太太早已看见了他们。她赶紧又掏出小镜子照了一照,回手又
用手指头肚儿轻轻的按按耳后的髻儿。听见拍门,才抱着拿破仑出来。开开了门,拿破仑把
耳朵竖起来吧吧的叫了两声。温都太太连忙的说:“淘气!不准!”小狗儿翻了翻眼珠,把
耳朵搭拉下去,一声也不出了。
    温都太太一手抱着狗,一手和伊牧师握手。伊牧师给马家父子和她介绍了一回,她挺着
脖梗儿,只是“下巴颏儿”和眉毛往下垂了一垂,算是向他们行了见面礼。马老先生深深鞠
了一躬,他的腰还没直起来,她已经走进客厅去了。马威提着小箱儿,在伊牧师背后瞪了她
一眼,并没行礼。三个人把帽子什么的全放在过道儿,然后一齐进了客厅。温都太太用小手
指头指着两个大椅请伊牧师和马老先生坐下,然后叫马威坐在小茶几旁边的椅子上,她自己
坐在钢琴前面的小凳儿上。
    伊牧师没等别人说话,先夸奖了拿破仑一顿。温都太太开始讲演狗的历史,她说一句,
他夸一声好,虽然这些故事他已经听过二十多回了。
    在讲狗史的时候,温都太太用“眉毛”看了看他们父子。看着:这俩中国人倒不象电影
上的那么难看,心中未免有点疑惑:他们也许不是真正中国人;不是中国人?又是……老马
先生坐着的姿式,正和小官儿见上司一样规矩:脊梁背儿正和椅子垫成直角,两手拿着劲在
膝上摆着。小马先生是学着伊牧师,把腿落在一块儿,左手插在裤兜儿里。当伊牧师夸奖拿
破仑的时候,他已经把屋子里的东西看了一个过儿;伊牧师笑的时候,他也随着抿抿嘴。
    “伊牧师,到楼上看看去?”温都太太把狗史讲到一个结束,才这样说:“马先生?”
    老马先生看着伊牧师站起来,也僵着身子立起来;小马先生没等让,连忙站起来替温都
太太开开门。
    到了楼上,温都太太告诉他们一切放东西的地方。她说一句,伊牧师回答一句:“好极
了!”
    马老先生一心要去躺下歇歇,随着伊牧师的“好极了”向她点头,其实她的话满没听
见。他也没细看屋里的东西,心里说:反正有个地方睡觉就行,管别的干吗!只有一样,他
有点不放心:床上铺着的东西看着似乎太少。他走过去摸了摸,只有两层毡子。他自己跟自
己说:“这不冷吗!”在北京的时候,他总是盖两床厚被,外加皮袄棉裤的。
    把屋子都看完了,伊牧师见马先生没说什么,赶快的向温都太太说:“好极了!我在道
儿上就对他们说来着:回来你们看,温都太太的房子管保在伦敦找不出第二家来!马先
生!”他的两个黄眼珠钉着马老先生:“现在你信我的话了吧!”马老先生笑了一笑,没说
什么。
    马威看出伊牧师的意思,赶紧向温都太太说:“房子是好极了,我们谢谢你!”
    他们都从楼上下来,又到客厅坐下。温都太太把房钱,吃饭的时间,晚上锁门的时候,
和一切的规矩,都当着伊牧师一字一板的交待明白了。伊牧师不管听见没有,自要她一停
顿,一喘气的时候,他便加个“好极了”,好象乐队里打鼓的,在喇叭停顿的时候,加个鼓
轮子似的。马老先生一声没出,心里说:“好大规矩呀!这要娶个外国老婆,还不叫她管得
避猫鼠似的呀!”
    温都太太说完了,伊牧师站起来说:“温都太太,我不知道怎么谢谢你才好!改天到我
家里去喝茶,和伊太太说半天子话儿,好不好?”
    马老先生听伊牧师说:请温都寡妇喝茶,心里一动。低声的问马威:“咱们的茶叶
呢?”
    马威说小箱儿里只有两筒,其余的都在大箱子里呢。“你把小箱子带来了不是?”马老
先生问。
    马威告诉父亲,他把小箱子带来了。
    “拿过来!”马老先生沈着气说。
    马威把小箱子打开,把两筒茶叶递给父亲。马老先生一手托着一筒,对他们说:“从北
京带来点茶叶。伊牧师一筒,温都太太一筒,不成敬意!”说完把一筒交给伊牧师,那一筒
放在钢琴上了;男女授受不亲,那能交给温都太太的手里呢!
    伊牧师在中国多年,知道中国人的脾气,把茶叶接过去,对温都寡妇说:“准保是好茶
叶!”
    温都太太忙着把拿破仑放在小凳上,把茶叶筒拿起来。小嘴微微的张着一点,细细的看
筒上的小方块中国字,和“嫦娥奔月”的商标。
    “多么有趣!有趣!”她说着,正式的用眼睛——不用眉毛了——看了马老先生一眼。
“我可以这么白白的收这么好的东西吗?真是给我的吗?马先生!”
    “可不是真的!”马先生撅着小胡子说。
    “呕!谢谢你,马先生!”
    伊牧师跟温都太太要了张纸,把茶叶筒包好,一边包,一边说:“伊太太最爱喝中国
茶。马先生,她喝完你的茶,看她得怎么替你祷告上帝!”
    把茶叶筒儿包好,伊牧师楞了一会儿,全身纹丝不动,只是两个黄眼珠慢慢的转了几个
圈儿。心里想:白受他的茶叶不带他们出去逛一逛,透着不大和气;再说当着温都太太,总
得显一手儿,叫她看看咱这传教的到底与众不同;虽然心里真不喜欢跟着两个中国人在街上
走。
    “马先生,”伊牧师说:“明天见。带你们去看一看伦敦;明天早点起来呀!”他说着
出了屋门,把茶叶筒卷在大氅里,在腋下一夹;单拿着那个圆溜溜的筒儿,怕人家疑心是瓶
酒;传教师的行为是要处处对得起上帝的。
    马老先生要往外送,伊牧师从温都太太的肩膀旁边对他摇了摇头。
    温都太太把伊牧师送出去,两个人站在门外,又谈了半天。马老先生才明白伊牧师摇头
的意思。心里说:“洋鬼子颇有些讲究,跟他们非讲圈套不可呢!”
    “看这俩中国人怎样?”伊牧师问。
    “还算不错!”温都太太回答:“那个老头儿倒挺漂亮的,看那筒茶叶!”
    同时,屋子里马威对父亲说:“刚才伊牧师夸奖房子的时候,你怎么一声不出呢?还没
看出来吗:对外国人,尤其是妇女,事事得捧着说。不夸奖他们,他们是真不愿意!”
    “好,不好,心里知道,得了!何必说出来呢!”马老先生把马威干了回去,然后掏出
“川绸”手巾,照掸绿皮脸官靴的架式掸了掸皮鞋。
    正是四月底的天气:晴一会儿,阴一会儿,忽然一阵小雨;雨点还落着,太阳又出来
了。窗户棱上横挂着一串小水珠,太阳一出来,都慢慢化成股白气。屋外刚吐绿叶的细高挑
儿杨树,经过了雨,树干儿潮润的象刚洗过澡的象腿,又润,又亮,可是灰*蹇诼?嘟的。
    马老先生虽然在海上已经睡了四十天的觉,还是非常的疲倦。躺在床上还觉得床铺一上
一下的动,也好象还听得见海水沙沙的响。夜里醒了好几次,睁开眼,屋子里漆黑,迷迷糊
糊的忘了自己到底是在那儿呢。船上?北京?上海?心里觉得无着无靠的,及至醒明白了,
想起来已经是在伦敦,又觉得有点说不出来的凄惨!北京的朋友,致美斋的馄饨,广德楼的
坤戏,故去的妻子,哥哥……上海……全想起来了,一会儿又全忘了,可是从眼犄角流下两
个大泪珠儿来。“离合悲欢,人生不过如此!转到那儿吃那儿吧!”马老先生安慰着自己:
“等马威学成了,再享几天福,当几天老爷吧!”这么一想,心里痛快多了。把一手心热汗
的手伸出来,顺着毡子边儿,理了理小胡子。跟着把脑袋从枕头上抬起一点来,听听隔壁有
声音没有。一点声儿没有。“年青力壮,吃得饱,睡得着!有出息,那孩子!”他自己嘟囔
着,慢慢的把眼睛又闭上。
    醒一会儿又睡,睡一会儿又醒,到了出太阳的时候,他才睡安稳了。好象听见马威起来
了,好象听见街上过车的声音,可是始终没睁眼。大概有七点半钟了,门上轻轻的响了两
声,跟着,温都太太说:“马先生,热水!”“谢——哼,啊,”他又睡着了。
    不到七点钟,马威就起来了。一心的想逛伦敦,抓耳挠腮的无论怎样也不能再睡。况且
昨天只见了温都姑娘一面,当着父亲的面儿,也没好意思和她谈话。今天吃早饭是他的好机
会,反正父亲是决起不来的。他起来,轻轻的把窗子开开。雨刚住了,太阳光象回窝的黄
蜂,带着春天的甜蜜,随着马威的手由窗户缝儿挤进来。他把在上海买的那件印花的西式长
袍穿上,大气不出的等着热水来好刮脸。刮脸的习惯是在船上才学来的,上船之前,在上海
先施公司买了把保险刀儿。在船上的时候,人家还都没起来,他便跑到浴室里去,细细的刮
一回;脸上共总有十来根比较重一点的胡子茬儿,可是刮过几天之后,不刮有点刺闹的慌;
而且刮完了,对着镜子一照,觉得脸上分外精神,有点英雄的气象。他常看电影里的英雄,
刮脸的时候,满脸抹着胰子,就和人家打起来;打完了,手连颤也不颤,又去继续刮脸;有
的时候,打完了,抱着姑娘要嘴儿,还把脸上的胰子沫儿印在她的腮上。刮脸,这么看起
来,不光是一种习惯,里面还含着些情韵呢。
    好容易把热水等来了,赶紧漱口刮脸。梳洗完了,把衣裳细细的刷了一回。穿戴好了,
想下楼去;又怕下去太早,叫房东太太不愿意。轻轻开了门往外看:父亲门外的白磁水罐,
还冒着点热气。楼下母女说话的声音,他听得真真的。温都姑娘的声音听得尤其真切,而且
含着点刺激性,叫他听见一个字,心里象雨点儿打花瓣似的那么颤一下。
    楼下铃儿响了,他猜着:早饭必定是得了。又在镜子里照了一照:两条眉毛不但没有向
上吊着,居然是往下弯弯着,差不多要弯到眼睛下面来。又正了正领带,拉了拉衣襟,然后
才咚咚的下了楼。
    温都母女平常是在厨房吃早饭的。因为马家父子来了,所以改在小饭厅里。马威进了饭
厅,温都太太还在厨房里,只有温都姑娘在桌子旁边坐着,手里拿着张报纸,正看最新式帽
子的图样。见马威进来,她说了声:“咳喽!”头也没抬,还看她的报。
    她只穿着件有肩无袖的绿单衫,胸脯和胳臂全在外边露着。两条白胖的胳臂好象一对不
知道用什么东西作的一种象牙:又绵软,又柔润,又光泽,好象还有股香味儿。马威端了端
肩膀,说了声:“天气不错?”
    “冷!”她由红嘴唇挤出这么个字来,还是没看他。
    温都太太托着茶盘进来,问马威:“你父亲呢?”“恐怕还没起呢。”马威低声儿说。
    她没说什么,可是脸象小帘子似的撂下来了。她坐在她女儿的对面,给他们倒茶。她特
意沏的马先生给的茶叶,要不是看着这点茶叶上面,她非炸了不可。饶这么着,倒茶的时候
还低声说了一句:“反正我不能做两回早饭!”“谁叫你把房租给中国人呢!”温都姑娘把
报纸扔在一边,歪着头儿向她母亲说。
    马威脸上一红,想站起来就走。皱了皱眉,——并没往起站。
    温都姑娘看着他,笑了,好象是说:“中国人,挨打的货!就不会生气!”
    温都太太看了她女儿一眼,赶紧递给马威一碗茶,跟着说:“茶真香!中国人最会喝
茶。是不是?”
    “对了!”马威点了点头。
    温都太太咬了口面包,刚要端茶碗,温都姑娘忙着拉了她一把:“招呼毒药!”她把这
四字说得那么诚恳,自然;好象马威并没在那里;好象中国人的用毒药害人是千真万确,一
点含忽没有的。她的嘴唇自自然然的颤了一颤,让你看出来:她决没意思得罪马威,也决不
是她特意要精细;她的话纯是“自然而然”说出来的,没心得罪人,她就不懂得什么叫得罪
人。自要戏里有个中国人,他一定是用毒药害人的。电影,小说,也都是如此。温都姑娘这
个警告是有历史的,是含着点近于宗教信仰的:回回不吃猪肉,谁都知道;中国人用毒药害
人——一种信仰!
    马威反倒笑了。端起茶碗喝了一口,一声没言语。他明白她的意思,因为他看过英国小
说——中国人用毒药害人的小说。
    温都太太用小薄嘴唇抿了半口茶,然后搭讪着问马威:中国茶有多少种?中国什么地方
出茶?他们现在喝的这种叫什么名字?是怎么制造的?
    马威把一肚子气用力压制着,随便回答了几句,并且告诉她,他们现在喝的叫作“香
片”。
    温都太太又叫他说了一回,然后把嘴*遴阶潘担骸昂急悖被刮事硗У亩圆欢浴?
    温都姑娘警告她母亲留心毒药以后,想起前几天看的那个电影:一个英国英雄打死了十
几个黄脸没鼻子的中国人,打得真痛快,她把两只肉嘟嘟的手都拍红了,红得象搁在热水里
的红胡萝卜。她想入了神,一手往嘴里送面包,一手握着拳在桌底下向马威比画着心里说:
不光是英国男子能打你们这群找揍的货,女英雄也能把你打一溜跟头!心里也同时想到她的
朋友约翰:约翰在上海不定多么出锋头呢!他那两只大拳头,一拳头还不捶死几十个中国
鬼!她的蓝眼珠一层一层的往外发着不同的光彩,约翰是她心目中的英雄!……他来信说:
“加入义勇军,昨天一排枪打死了五个黄鬼,内中还有个女的!”……“打死个女人,不大
合人道!”温都姑娘本来可以这样想,可是,约翰打死的,打死的又是个中国女人;她只觉
得约翰的英勇,把别的都忘了。……报纸上说:中国人屠宰了英国人,英国人没打死半个中
国人,难道约翰是吹牛撒谎?她正想到这里,听见她母亲说:“杭便。”她歪过头去问:
“什么?妈!”她母亲告诉她这个茶叫“杭便”,于是她也跟着学。英国人是事事要逞能
的,事事要叫别人说好的,所以她忘了马威——只是因为他是中国人——的讨厌。“杭办”
“杭办”“对不对”?她问马威。
    马威当然是说:“对了!”
    吃完了早饭,马威正要上楼看父亲去。温都姑娘从楼下跑了上来,戴着昨天买的新帽
子,帽子上插着一捆老鼠尾巴,看着好象一把儿荞麦面面条;戴老鼠尾巴是最新的花样,—
—所以她也戴。她斜着眼看了马威一下,说了声“再见,”一溜烟似的跑了。
    温都姑娘上铺子去作工,温都寡妇出来进去的收拾房屋,拿破仑跟着她左右前后的乱
跑。马威一个人坐在客厅里等着伊牧师来。
    马威自从八岁的时候死了母亲,差不多没有经过什么女性的爱护。在小学里的时候,成
天和一群小泥鬼儿打交道;在中学里,跟一群稍微个儿大一点的泥鬼瞎混;只有礼拜天到教
堂作礼拜去,能看见几位妇女:祈祷的时候,他低着头从眼角偷偷的看她们;可是好几回都
被伊太太看见,然后报告给伊牧师,叫伊牧师用一半中国话,一半英国话臭骂他一顿:“小
孩子!不要看姑娘!在祷告的时候!明白?See?……”伊太太祷告的时候,永远是闭着
一只眼往天堂上看上帝,睁着一只眼看那群该下地狱的学生;马威的“看姑娘”是逃不出伊
太太的眼线的。
    教堂的姑娘十之八九是比伊太太还难看的。他横着走的眼光撞到她们的脸上,有时候叫
他不由的赶快闭上眼,默想上帝造人的时候或者有点错儿;不然,……有时候也真看到一两
个好看的,可是她们的好看只在脸上那一块,纵然脸上真美,到底叫他不能不联想到冥衣铺
糊的纸人儿;于是心中未免有点儿害怕!且不管纸人儿吧,不纸人儿吧,能看到她们已经是
不容易!跟她们说说话,拉拉手,——妄想!就是有一回,他真和女人们在一块儿作了好几
天的事。这回事是在他上英国来的前一年,学界闹风潮:校长罢长,教员罢教,学生也罢了
学;没有多少人知道为什么这样闹,可是一个不剩,全闹起活儿来;连教会的学堂也把《圣
经》扔了一地,加入战团。马威是向来能说会道,长得体面,说话又甜甘受听,父亲又不大
管他,当然被举为代表。代表会里当然有女代表,于是他在风潮里颇得着些机会和她们说几
句话,有一回还跟她们拉手。风潮时期的长短是不能一定的,也许三天,也许五个月;虽然
人人盼着越长越好,可是事事总要有个结束,好叫人家看着象一回事儿似的。这回风潮恰巧
是个短期的,于是马威和女人们交际的命运象舞台上的小武丑儿,刚翻了一个跟头,就从台
帘底下爬进后台去了。
    马威和温都姑娘不一定有什么前缘,也不是月下老人把他和她的大拇脚指头隔着印度洋
地中海拴上了根无形的细红线。她不过是西洋女子中的一个。可是,马威头一个见的恰巧是
她。她那种小野猫似的欢蹦乱跳,一见面他心里便由惊讶而羡慕而怜爱而痴迷,好象头一次
喝酒的人,一盅下去?成媳懔⒖毯炱鹄戳恕?墒牵纳衿杂铮?叫他心里凉了好
多……她说:“再见”的时候确是笑着,眼睛还向他一飞……或者她不见得是讨厌他……对
了:她不过是不喜欢中国人罢了!等着,走着瞧,日子多了叫她明白明白中国人到底是怎么
回事!……何必一定跟她套交情呢,女子可多了,……
    马威翻过来掉过去的想,问题很多,可是结论只有一个:“等着吧,瞧!”摸了摸自己
的脸蛋儿,颧骨尖儿上那一点特别的热,象有个香火头儿在那里烧着。“等着瞧,别忙!”
“别忙!”他这么叨唠着,嘴唇张着一些,好象是要笑,可是没笑出来;好象要恼——恼
她?——,又不忍的。一会儿照照镜子看自己的白牙,一会儿手插在裤兜里来回走……“别
忙!走着瞧!”
    “马威!马威!”马老先生一嗓子痰在楼上叫,跟着嗽了嗽,声音才尖溜了一点:“马
威!”
    马威收了收神,三步两步跑上楼上。马老先生一手开着门,一手端着那个磁水罐。脸上
睡的许多红褶儿,小胡子也在一块拧拧着。
    “去,弄点热水来!”他把磁罐交给马威。
    “我不敢上厨房去呀!”马威说:“昨天晚上您没听房东说吗:不叫咱们到厨房去!早
饭的时候,你没去,她已经说了闲话;您看——”
    “别说了!别说了!”马老先生揉着眼睛说:“不刮脸啦,行不行?”
    “回来伊牧师不是要和咱们一块儿出去哪吗——”“不去,行不行?”
    马威没言语,把水倒在漱口盂里,递给父亲。
    马老先生漱口的当儿,马威把昨天晚上来的箱子打开,问父亲换衣裳不换。马老先生是
一脑门子官司,没理马威。马威本想告诉父亲:在英国就得随着英国办法走;一看父亲脸上
的神气,他一声没出,溜出去了。
    马老先生越想越有气:“这是上外国吗?没事找罪受吗!——找罪受吗!起晚了不行,
热水没有!没有!早知道这么着,要命也不来!”想了半天:“有啦!住旅馆去!多少钱也
花,自要不受这个臭罪!”跟着看了看箱子什么的,心里又冷静下去一点:“东西太多,搬
着太麻烦!”又待了一会儿,气更少了:“先在这儿忍着吧,有合适的地方再搬吧!”这么
一想,气全没有了,戴上大眼镜,拿起烟袋往书房里去了。
    思想是生命里最贱的东西:想一回,觉着有点理;再想一回,觉得第一次所想的并不怎
么高明;第三次再想——老实呆着吧,越想越糊涂!于是以前所想的全算白饶!马先生的由
“住旅馆去!”到“忍着吧!”便是这么一档子事;要不怎么他轻易不思想呢!
    温都太太专等着马先生起来问她要早饭,她好抡圆了给他个钉子碰;头一次钉子碰得
疼,管保他不再想碰第二次。她听见他起来了,约摸着他已经梳洗完,她嘴里哼唧着往楼上
走。走到马先生的屋门外,门儿半开着,一点声儿没有。忽然听见马先生咳嗽了两声,她回
头一看,书房的门也开着呢:马先生叼着烟袋在椅子上坐着呢。
    “怪不得伊牧师说:中国人有些神魔鬼道儿的,”她心里说:“你不给他早饭吃,他更
好,连问也不问!好!你就饿着!”
    马先生一动也没动,吧嗒着烟袋,头上一圈一圈的冒着蓝烟。
    伊牧师到十一点多钟才来,他没见温都太太,在街门口问马威:“你父亲呢?出去不出
去?”马威跑到楼上去问父亲,马老先生摇了把头,把头上绕着的蓝烟圈弄散开一些。马威
跑下来告诉伊牧师:他父亲还没歇过来,不打算出去,于是他自己和伊牧师走下去了。
    民族要是老了,人人生下来就是“出窝儿老”。出窝老是生下来便眼花耳聋痰喘咳嗽
的!一国里要有这么四万万出窝老,这个老国便越来越老,直到老得爬也爬不动,便一声不
出的呜呼哀哉了!
    “我们的文明比你们的,先生,老得多呀!”到欧洲宣传中国文化的先生们撇着嘴对洋
鬼子说:“再说四万万人民,大国!大国!”看这“老”字和“大”字用得多么有劲头儿!
“要是‘老的’便是‘好的’,为什么贵国老而不见得好呢?”不得人心的老鬼子笑着回
答:“要是四万万人都是饭桶,再添四万万又有什么用呢?”
    于是这些宣传中国文化的先生们,(凡是上西洋来念书的,都是以宣传中国文化为主,
念鬼子书不过是那么一回事;鬼子书多么不好念!)听了这类的话,只好溜到中国人唯一的
海外事业,中国饭馆,去吃顿叉烧肉,把肚子中的恶气往外挤一挤。
    马则仁先生是一点不含糊的“老”民族里的一个“老”分子。由这两层“老”的关系,
可以断定:他一辈子不但没用过他的脑子,就是他的眼睛也没有一回钉在一件东西上看三分
钟的。为什么活着?为作官!怎么能作官?先请客运动呀!为什么要娶老婆?年岁到了吗!
怎么娶?先找媒人呀!娶了老婆干吗还讨姨太太?一个不够吗!……这些东西满够老民族的
人们享受一辈子的了。马老先生的志愿也自然止于此。
    他到英国来,真象个摸不清的梦:作买卖他不懂;不但不懂,而且向?纯床黄鹱髀?卖的
人。发财大道是作官;作买卖,拿着血汗挣钱,没出息!不高明!俗气!一点目的没有,一
点计划没有,还叼着烟袋在书房里坐着。“已到了英国,”坐腻了,忽然这么想:“马威有
机会念书,将来回去作官!……咱呢?吃太平饭吧!哈哈!……”除此以外,连把窗帘打开
看看到底伦敦的胡同什么样子都没看;已经到了伦敦,干什么还看,这不是多此一举吗!不
但没有看一看伦敦,北京什么样儿也有点记不清了,虽然才离开了四五十天的工夫。到底四
牌楼南边有个饽饽铺没有?想不起来了!哎呀,北京的饽饽也吃不着了,这是怎话说的!这
么一来,想家的心更重了,把别的事全忘了。咳!——北京的饽饽!
    快一点钟了,马老先生的肚子微微响了几声;还勉强吸着烟,烟下去之后,肚子透着分
外的空得慌。心里说:“看这样儿,是非吃点什么不可呀!”好几次要下楼去向房东说,总
觉得还是不开口好。站起来走了几步,不行,越活动越饿。又坐下,从新装上一装烟;没
抽,把烟袋又放下了。又坐了半天,肚子不但响,也有点疼了。“下楼试试去!”站起来慢
慢往楼下走。
    “马先生,夜里睡得好吧?”温都太太带着点讥讽的意思问。
    “很好!很好!”马先生回答:“温都太太,你好?姑娘出去了吧?”
    温都寡妇哼儿哈儿的回答。马先生好几回话到嘴边——要吃饭——又吞回去了;而且问
她的话越来越离“吃饭”远:“天气还是冷呀?啊!姑娘出去了?——呕,已经问过了,对
不起!拿破仑呢?”
    温都太太把拿破仑叫来,马老先生把它抱起来,拿破仑喜欢极了,直舐马先生的耳朵。
    “小狗真聪明!”马先生开始夸奖拿破仑。
    温都太太早已不耐烦了,可是一听老马称赞狗,登时拉不断扯不断的和他说起来。
    “中国人也爱狗吗?”她问。
    “爱狗!我妻子活着的时候,她养着三个哈吧狗,一只小兔,四只小东西在一块儿吃
食,决不打架!”他回答。“真有趣!有趣极了!”
    他又告诉了她一些中国狗的故事,她越听越爱听。马先生是没事儿惯会和三姥姥五姨儿
谈天的,所以他对温都太太满有话回答;妇女全是一样的,据他瞧,所不同的,是西洋妇女
的鼻子比中国老娘儿们的高一点儿罢了。
    说完了狗事,马先生还是不说他要吃饭。温都太太是无论怎么也想不到:他是饿了。英
国人是事事讲法律的,履行条件,便完事大吉,不管别的。早饭他没吃,因为他起晚了,起
晚了没早饭吃是当然的。午饭呢,租房的时候交待明白了,不管午饭。温都太太在条件上没
有作午饭的责任,谁还管你饿不饿呢。
    马先生看着没希望,爽得饿一回试试!把拿破仑放下,往楼上走。拿破仑好象很喜爱马
先生,摇着尾巴追了上来。马先生又归了位坐下,拿破仑是东咬西抓跟他一个劲儿闹:一会
儿藏在椅子背儿后面揪他的衣襟,一会儿绕到前面啃他的皮鞋。
    “我说,见好儿就收,别过了火!”马先生对拿破仑说:“你吃饱了,在这儿乱蹦;不
管别人肚子里有东西没有!……”
    温都太太不放心拿破仑,上楼来看;走到书房门口,门是开着的,正听见马先生对拿破
仑报委屈。
    “呕!马先生,我不知道你要吃饭,我以为你出去吃饭呢!”“没什么,还不十分—
—”
    “你要吃,我可以给你弄点什么,一个先令一顿。”“算我两个先令吧,多弄点!”
    待了半天,温都太太给他端上来一壶茶,一盘子凉牛肉,几片面包,还有一点青菜。马
先生一看东西都是凉的,(除了那壶茶。)皱了皱眉;可是真饿,不吃真不行。慢慢的把茶
全喝了,凉牛肉只吃了一半,面包和青菜一点没剩。吃饱喝足又回到椅子上一坐,打了几个
沈重的嗝儿,然后撅短了一根火柴当牙签,有滋有味的剔着牙缝。
    拿破仑还在那里,斜着眼儿等着马先生和它闹着玩。马先生没心再逗它,它委委屈屈的
在椅子旁边一卧。温都太太进来收拾家伙;看见拿破仑,赶快放下东西,走过来跪在地毯
上,把狗抱起来,问它和马先生干什么玩来着。
    马先生从一进门到现在,始终没敢正眼看温都太太;君子人吗,那能随便看妇人呢。现
在她的头发上的香味,他闻得真真的。心里未免一热,跟着一颤,简直不知怎么办才好。温
都夫人问他:北京一年开多少次“赛狗会”,中国法律上对于狗有什么保护,哈吧狗是由中
国来的不是……马先生对于“狗学”和“科学”一样的没有研究,只好敷衍她几句;反正找
她爱听的说,不至于出错儿。一边说,一边放大了胆子看着她。她虽然已经差不多有三十七
八岁了,可是脸上还不显得老。身上的衣裳穿得干净抹腻,更显得年青一些。
    他由静而动的试着伸手去逗拿破仑。她不但不躲,反倒把狗往前送了一送;马先生的手
差点儿没贴着她的胸脯儿。——他身上一哆嗦!忽然一阵明白,把椅子让给温都太太坐,自
己搬过一只小凳儿来。两个人由狗学一?碧傅阶髀蚵簦坪醵加行┚椤?
    “现在作买卖顶要紧的是广告。”她说。
    “我卖古玩,广告似乎没用!”他回答。
    “就是卖古玩,也非有广告不行!”
    “可不是!”他很快的由辩论而承认,反倒吓了她一跳。她站起来说:
    “把拿破仑留在这儿吧?”
    他知道拿破仑是不可轻视的,连忙接过来。
    她把家伙都收拾在托盘里,临走的时候对小狗说:“好好的!不准淘气!”
    她出去了,老马先生把狗放在地上,在卧椅上一躺又睡着了。
    …………
    马威到六点多钟才回来,累得脑筋涨起多高,白眼珠上横着几条血丝儿。伊牧师带他先
上了伦敦故宫,(就手儿看伦敦桥。)圣保罗教堂和上下议院。伦敦不是一天能逛完的,也
不是一天就能看懂的;伊牧师只带他逛了这三处,其余的博物院,美术馆,动物园什么的,
等他慢慢的把伦敦走熟了再自己去。上圣保罗教堂的时候,伊牧师就手儿指给马威,他伯父
的古玩铺就正在教堂左边的一个小巷儿里。
    伊牧师的两条秫秸棍儿腿是真走得快,马威把腰躬起一点,还追不上;可是他到底不肯
折脖子,拚命和伊牧师赛了半天的跑。
    他刚进门,温都姑娘也回来了,走的很热,她脸更红得好看。他搭讪着要告诉她刚才看
见的东西,可是她往厨房跑了去。
    马威到楼上去看父亲,马老先生还叼着烟袋在书房里坐着。马威一一把看见的东西告诉
了父亲,马老先生并没十分注意的听。直说到古玩铺,马老先生忽然想起个主意来:“马
威!明天咱们先上你伯父的坟,然后到铺子去看一眼,别忘了!”
    铃儿响了,父子到饭厅去吃饭。
    吃完饭,温都寡妇忙着刷洗家伙。马老先生又回到书房去吃烟。
    马威一个人在客厅里坐着,温都姑娘忽然跑进来:“看见我的皮夹儿没有?”
    马威刚要答声,她又跑出去了,一边跑一边说:“对了,在厨房里呢。”
    马威站在客厅门口看着她,她从厨房把小皮夹找着,跑上来,慌着忙着把帽子扣上。
    “出去吗?”他问。
    “可不是,看电影去。”
    马威从客厅的窗户往外看:她和一个男的,挨着肩膀一路说笑走下去了。
    马老先生想起上坟,也就手儿想起哥哥来了;夜里梦见哥哥好几回,彼此都吊了几个眼
泪。想起哥哥的好处来,心中稍有一点发愧:花过哥哥多少钱!哥哥的钱是容易挣得!不但
净花哥哥的钱,那回哥哥寄来钱,还喝得醉猫儿似的,叫两个巡警把他搀回家去。拿哥哥的
钱喝酒!还醉得人事不知!……可是又说回来了,过去的事反正是过去的了,还想它作什
么?……现在呢,在伦敦当掌柜的,纵然没有作官那么荣耀,到底总得说八字儿不错,命星
儿有起色!……对了,怎么没带本阴阳合历来呢!明天上坟是好日子不是呢?……信基督教
的人什么也不怕,上帝的势力比别的神都大的多;太岁?不行!太岁还敢跟上帝比比劲头
儿!……可是……种种问题,七个上来,八个下去,叫他一夜没能睡实在了。
    第二天早晨,天还是阴的很沉,东风也挺凉。老马先生把驼绒紧身法兰绒汗衫,厚青呢
衣裤,全穿上了。还怕出去着了凉,试着把小棉袄絮在汗衫上面,可是棉袄太肥,穿上系不
上裤子。于是骂了鬼子衣裳一顿,又把棉袄脱下来了。……要不怎么说,东西文化不能调和
呢!看,小棉袄和洋裤子就弄不到一块儿!……
    吃过早饭,吧嗒了几袋烟,才张罗着出去。
    马威领着父亲出了戈登胡同,穿过陶灵吞大院,一直往牛津街走。马威一边走,一边问
父亲:是坐地道火车去,还是坐公众汽车去。坟地的地点,他昨天已经和伊牧师打听明白
了。马老先生没有主意,只说了声:“到街上再说吧。”
    到了牛津街,街上的汽车东往的西来的,一串一串,你顶着我,我挤着你。大汽车中间
夹着小汽车,小汽车后面紧钉着摩托自行车,好象走欢了的驼鸟带着一群小驼鸟。好象都要
挤在一块儿碰个粉碎,也不是怎股劲儿没挤上;都象要把前面的车顶出多远去,打个毛跟
头,也不怎么没顶上。车后面突突的冒着蓝烟,车轮磁拉磁拉的响,喇叭也有仆仆的,有的
吧吧的乱叫。远处也是车,近处也是车,前后左右也全是车:全冒着烟,全磁拉磁拉的响,
全仆仆吧吧的叫,把这条大街整个儿的作成一条“车海”。两旁便道上的人,男女老少全象
丢了点东西似的,扯着脖子往前跑。往下看,只看见一把儿一把儿的腿,往上看只见一片脑
袋一点一点的动;正象“车海”的波浪把两岸的沙石冲得一动一动的。
    马老先生抬头看看天,阴得灰糊糊的;本想告诉马威不去了,又不好意思;呆了一会
儿,看见街心站着一溜汽车:“马威,这些车可以雇吗?”
    “价钱可贵呢!”马威说。
    “贵也得雇!”马老先生越看那些大公众汽车越眼晕。“坐地道火车呢?”马威问。
    “地道里我出不来气儿!”马先生想起到伦敦那天坐地道车的经验。
    “咱们可别太费钱哪。”马威笑着说。
    “你是怎么着?——不但雇车,还得告诉赶车的绕着走,找清静道儿走!我告诉你!
晕!——”
    马威无法,只得叫了辆汽车,并且嘱咐赶车的绕着走。
    上了车,马老先生还不放心:不定那一时就碰个脑浆迸裂呀!低着声说:
    “怎么没带本宪书来呢!这东西赶上‘点儿低’,非死不可呀!”
    “带宪书干吗?”马威问。
    “我跟我自己说呢,少搭碴儿!”马老先生斜着眼瞪了马威一眼。
    赶车的真是挑着清静道儿走。一会儿向东,一会儿往西,绕过一片草地,又进了一个小
胡同……走了四五十分钟,到了个空场儿。空场四围圈着一人来高的铁栅栏,栅栏里面绕着
圈儿种着一行小树。草地上高高矮矮的都是石桩和石碑。伦敦真有点奇怪:热闹的地方是真
热闹,清静的地方是真清静。
    车顺着铁栏杆转,直转到一个小铁门才站住。父子下了车,马威打算把车打发了,马老
先生非叫车等着不可。小铁门里边有间小红房子,孤孤零仃的在那群石桩子前面站着山墙上
的小烟筒曲曲弯弯的冒着一股烟儿。他们敲了敲那个小铁门,小红屋子的门开了一个缝儿。
门缝儿越开越大,慢慢的一个又圆又胖的脸探出来了。两腮一凸一凹的大概是正嚼着东西。
门又开大了一些,这个胖脸和脸以下的那些东西全露出来,把这些东西凑在一块儿,原来是
个矮胖的小老太太。
    老太太的脸上好象没长着什么玩艺儿,光是“光出溜的”一个软肉球。身上要是把胳臂
腿儿去了,整个儿是个小圆辘轴。她一面用围裙擦着嘴,一面问他们找谁的坟墓。她走到他
们跟前,他们才看出来:她的脸上确是五官俱全,而且两只小眼睛是笑眯眯的;说话的时候
露出嘴里只有一个牙,因为没有什么陪衬,这一个牙看着又长又宽,颇有独霸一方的劲儿。
    “我们找马先生的坟,一个中国人。”马威向老太太说。她已经擦完了嘴,用力把手往
上凑,大概是要擦眼睛。“我知道,记得!去年秋天死的!怪可怜的!”老太太又要往起撩
围裙:“棺材上有三个花圈,记得!秋天——十月七号。头一个中国人埋在这里,头一个!
可怜!”说着,老太太的眼泪在脸上横流;脸上肉太多,泪珠不容易一直流下来。“你们跟
我来,我知道,记得!”老太太开始向前走,小短腿象刚孵出来的小鸭子的;走的时候,脸
上的肉一哆嗦一哆嗦的动,好象冬天吃的鱼冻儿。
    他们跟着老太太走,走了几箭远,她指着一个小石桩子说:“那里!”马家父子忙着过
去,石桩上的姓名是个外国人的。他们刚要问她,她又说了,“不对!不对!还得走!我知
道,记得!那里——头一个中国人!”
    又走了一两箭远,马威眼快,看见左边一块小石碑,上面刻着中国字;他拉了马老先生
一把,两个人一齐走过去。“对了!就是那里!记得!知道!”老太太在后面用胖手指着他
们已经找着的石碑说。
    石碑不过有二尺来高,上面刻着马威伯父的名字,马唯仁,名字下面刻着生死年月。碑
是用人造石作的,浅灰的地儿,灰紫色的花纹。石碑前面的花圈已经叫雨水冲得没有什么颜
色了,上面的纸条已早被风刮去了。石碑前面的草地上,淡淡的开着几朵浅黄野花,花瓣儿
上带着几点露水,好象泪珠儿。天上的黑云,地上的石碑和零散的花圈,都带出一股凄凉惨
淡的气象;马老先生心中一阵难过,不由的落下泪来;马威虽然没有看见过他的伯父,眼圈
儿也红了。
    马老先生没管马威和那个老太太,跪在石碑前头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低声的说:
“哥哥!保佑你兄弟发财,把你的灵运回中国去吧!”说到这里,他不觉的哭得失了声。
    马威在父亲背后向石碑行了三鞠躬礼。老太太已经走过来,哭得满脸是水,小短胳臂连
围裙都撩不起来了,只好用手在脸上横来竖去的抹。
    哭着哭着,她说了话:“要鲜花不要?我有!”“多少钱?”马威问。
    “拿来!”马老先生在那里跪着说。
    “是,我拿去,拿去。”老太太说完,撩着裙子,意思是要快跑,可是腿腕始终没有一
点弯的趋向,干跺着脚,前仰后合的走了。去了老大半天才慢慢的扭回来,连脖子带脸全红
得象间小红房子的砖一样。一手撩着裙子,一手拿着一把儿杏黄的郁金香。
    “先生,花儿来了。真新鲜!知道——”说着,哆哩哆嗦的把花交给马老先生。他捡起
一个花圈来,从新把铁条紧了一紧,把花儿都插上;插好了,把花圈放在石碑前面;然后退
了两步,端详了一番,眼泪又落下来了。
    他哭了,老太太也又哭了。“钱呢!”她正哭得高兴,忽然把手伸出来:“钱呢!”
    马老先生没言语,掏出一张十个先令的票子递给她了。她看了看钱票,抬起头来细细的
看了看马老先生:“谢谢!谢谢!头一个中国人埋在这里。谢谢!我知道。谢谢!盼着多死
几个中国人,都埋在这里!”这末两句话本来是她对自己说的,可是马家父子听得真真的。
    太阳忽然从一块破云彩射出一条光来,正把他们的影子遮在石碑上,把那点地方——埋
着人的那点地方——弄得特别的惨淡。马老先生叹了一口气,擦了擦眼泪,回头看了看马
威:“马威,咱们走吧!”
    爷儿俩慢慢的往外走,老太太在后面跟着跑,问他们还要花儿不要,她还有别样的。马
威看了她一眼,马老先生摇了摇头。两个人走到小铁门,已经把老太太落下老远,可是还听
得见她说:“头一个中国人……”
    父子又上了车。马老先生闭着眼睛想:怎么把哥哥的灵运回去。又想到哥哥不到六十岁
就死了,自己呢,现在已奔着五十走啦!生命就是个梦呀!有什么意思!——梦!
    马威也还没把坟地上那点印象忘了,斜靠着车角,两眼直瞪着驶车的宽脊梁背儿。心里
想:伯父,英雄!到国外来作事业!英雄!自然卖古玩算不了什么大事业,可是,挣外国的
钱,——总算可以!父亲是没用的,他看了马老先生一眼,不是作官,便是弄盅酒充穷酸。
作官,名士,该死!真本事是——拿真知识挣公道钱!
    AK
    马家的小古玩铺是在圣保罗教堂左边一个小斜胡同儿里。站在铺子外边,可以看见教堂
塔尖的一部分,好象一牙儿西瓜。铺子是一间门面,左边有个小门,门的右边是通上到下的
琉璃窗户。窗子里摆着些磁器,铜器,旧扇面,小佛像,和些个零七八碎儿的。窗子右边还
有个小门,是楼上那家修理汗伞、箱子的出入口儿。铺子左边是一连气三个小铺子,紧靠马
家的铺子也是个卖古玩的。铺子右边是个大衣装存货的地方,门前放着两辆马车,人们出来
进去的往车上搬货。铺子的对面,没有什么,只有一溜山墙。
    马家父子正在铺子外面左右前后的端详,李子荣从铺子里出来了。他笑着向他们说:
“马先生吧?请进来。”
    马老先生看了看李子荣:脸上还没有什么下不去的地方,只是笑容太过火。再说,李子
荣只穿着件汗衫,袖子卷过胳臂肘儿,手上好些铜锈和灰土,因为他正刷洗整理货物架子。
马老先生心里不由的给他下了两个字的批语:“俗气!”
    “李先生吧?”马威赶紧过来要拉李子荣的手。“别拉手,我手上有泥!”李子荣忙着
向裤袋里找手巾,没有找着,只好叫马威拉了拉他的手腕。腕子是又粗又有力气,筋是筋骨
是骨的好看。马威亲热的拉着这个滚热的手腕,他算是头一眼就爱上李子荣了。汗衫,挽袖
子,一手泥,粗手腕,是个干将!不真干还能和外国人竞争吗!
    从外国人眼里看起来,李子荣比马威多带着一点中国味儿。外国人心中的中国人是:矮
身量,带辫子,扁脸,肿颧骨,没鼻子,眼睛是一寸来长的两道缝儿,撇着嘴,唇上挂着迎
风而动的小胡子,两条哈吧狗腿,一走一扭。这还不过是从表面上看,至于中国人的阴险诡
诈,袖子里揣着毒蛇,耳朵眼里放着砒霜,出气是绿气炮,一挤眼便叫人一命呜呼,更是叫
外国男女老少从心里打哆嗦的。
    李子荣的脸差不多正合“扁而肿”的格式。若是他身量高一点,外国人也许高抬他一
下,叫他声日本人;(凡是黄脸而稍微有点好处的便是日本人。)不幸,他只有五尺来高,
而且两条短腿确乎是罗圈着一点。头上的黑发又粗又多,因脑门儿的扁窄和头发的蓬松,差
不多眉毛以上,头发以下,没有多大的空地方了。眼睛鼻子和嘴全不难看,可惜颧骨太平了
一些。他的体格可是真好,腰板又宽又直,脖子挺粗,又加着腿有点弯儿,站在那里老象座
小过山炮似的。
    李子荣算把外国人弄糊涂了:你说他是日本人吧,他的脸真不能说是体面。(日本人都
是体面的!)说他是中国人吧,他的黄脸确是洗得晶光;中国人可有舍得钱买胰子洗脸的?
再说,看他的腰板多直;中国人向来是哈着腰挨打的货,直着腰板,多么于理不合!虽然他
的腿弯着一点,可是走起路来,一点不含忽,真咯噔咯噔的招呼;不但不扭,并且走得飞
快,……外国老爷们真弄不清了,到底这个家伙是那种下等人类的产物呢?“啊!”李子荣
的房东太太想出来了:“这个家伙是中日合种,”她背地里跟人家说:“决不是真正中国
人;日本人?他那配!”
    马威和李子荣还没松手,马老先生早挺着腰板儿进了门。李子荣慌忙跑进来,把地上的
东西都收拾起来,然后让马老先生到柜房里坐。小铺子是两间的进身,一间是作生意的,一
间作柜房。柜房很小,靠后山墙放着个保险箱,箱子前面只有放三四把椅子和一张桌子的地
方。保险箱旁边放着个小茶几,上面是电话机和电话簿子。屋子里有些潮气味儿,加上一股
酸溜溜的擦铜油儿,颇有点象北京的小洋货店的味儿。“李伙计,”马老先生想了半天,才
想起“伙计”这么两个字:“先沏壶茶来。”
    李子荣抓了抓头上乱蓬蓬的黑头发,瞧了老马一眼,然后笑着对马威说:
    “这里没茶壶茶碗,老先生一定要喝茶呢,只好到外边去买;你有钱没有?”
    马威刚要掏钱,马老先生沈着脸对李子荣说:“伙计!”这回把“李”字也省下了:
“难道掌柜的喝碗茶,还得自己掏腰包吗!再说,架子上有的是茶壶茶碗,你楞说没有?”
马老先生拉过张椅子来,在小茶几前面坐下;把脊梁往后一仰的时候,差点儿没把电话机碰
倒了。
    李子荣慢慢的把汗衫袖子放下来,转过身来者着马老先生说:
    “马先生,在你哥哥活着的时候,我就在这里帮过一年多的忙;他死的时候,把买卖托
付给我照应着;我不能不照着买卖作!喝茶是个人的事,不能由公账上开销。这里不同中
国,公账是由律师签字,然后政府好收税,咱们不能随意开支乱用。至于架子上的茶壶茶碗
是为卖的,不是为咱们用的。”他又回过身来对马威说:“你们大概明白我的意思?也许你
们看我太不客气;可是咱们现在是在英国,英国的办法是人情是人情,买卖是买卖,咱们也
非照着这么走不可。”“对!”马威低声说,没敢看他父亲。
    “够了!够了!不喝啦,不喝行不行!”老马先生低着头说,好象有点怕李子荣的样
儿。
    李子荣没言语,到外间屋把保险箱的钥匙拿进来,开开箱子,拿出几本账簿和文书,都
放在马老先生眼前的一把椅子上。
    “马先生,这是咱们的账本子什么的,请过过眼,你看完了,我还有话说。”
    “干什么呀?反正是那么一回事,我还能疑心你不诚实吗?”马老先生说。
    李子荣笑了。
    “马老先生,你大概没作过买卖——”
    “作买卖?哼——”马老先生插嘴说。
    “——好,作过买卖也罢,没作过也罢,还是那句话:公事公办。这是一种手续,提不
到疑心不疑心。”李子荣笑也不好,不笑也不好的直为难。明知道中国人的脾气是讲客气,
套人情的;又明知道英国人是直说直办,除了办外交,没有转磨绕圈作文章的。进退两难,
把他闹得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好抓了抓头发,而且把脑门子上的那缕长的,卷,卷,卷
成个小圈儿。
    马威没等父亲说话,笑着对李子荣说:“父亲刚由伯父坟地回来,心里还不大消停,等
明天再看账吧。”
    马老先生点了点头,心里说:“到底还是儿子护着爸爸,这个李小子有点成心挤兑
我!”
    李子荣看了看老马,看了着小马,噗哧一笑,把账本子什么的又全收回去。把东西搁
好,又在保险箱的深处轻轻的摸;摸了半天,掏出一个藕荷色的小锦匣儿来。马老先生看着
李子荣,直要笑,心里说:“这小子变戏法儿玩呢!还有完哪!”
    李子荣把小锦匣递给马威。马威看了看父亲,然后慢慢的把小匣打开,里面满塞着细白
棉花;把棉花揭开,当中放着一个钻石戒指。
    马威把戒指放在手心上细细的看,是件女人的首饰:一个拧着麻花的细金箍,背儿上稍
微宽出一点来,镶着一粒钻石,一闪一闪的放着光。
    “这是你伯父给你的纪念物。”李子荣把保险箱锁好,对马威说。
    “给我瞧瞧!”马老先生说。
    马威赶紧把戒指递过去。马老先生要在李子荣面前显一手儿:翻过来掉后去的看,看了
外面,又探着头,半闭着眼睛看戒指里面刻着的字。又用手指头抹上点唾沫在钻石上擦了几
下。
    “钻石,不错,女戒指。”马先生点头咂嘴的说,说着顺手把戒指撂在自己的衣兜里
啦。
    李子荣刚要张嘴,马威看了他一眼,他把话又吞回去了。
    待了一会儿,李子荣把保险箱的钥匙和一串小钥匙托在手掌上,递给马老先生。
    “这是铺子的钥匙,你收着吧,马先生!”
    “你拿着就结了,*Y!”马先生的手还在兜儿里摸着那个戒指。
    “马老先生,咱们该把事情说明白了,你还用我不用?”李子荣问,手掌上还托着那些
钥匙。
    马威向父亲点了点头。
    “我叫你拿着钥匙,还能不用你!”
    “好!谢谢!你哥哥活着的时候,我是早十点来,下午四点走,一个礼拜他给我两镑
钱;我的事情是招待客人,整理货物。他病了的时候,我还是早十点来,可是下午六点才能
走;他给我三镑钱一个礼拜。现在呢,请告诉我:工钱,事情,和作事的时间。我愿意只作
半天工,工钱少一点倒不要紧;因为我总得匀出点工夫去念书。”
    “啊,你还念书?”马先生真没想到李子荣是个念书的。心里说:“这份儿俗气,还会
念书,瞧不透!中国念书的人不这样!”
    “我本来是个学生。”李子荣说:“你——”
    “马威!——”马老先生没主意,看着马威,眼睛里似乎是说:“你给出个主意!”
    “我看,我和李先生谈一谈,然后再定规一切,好不好?”马威说。
    “就这么办吧!”马老先生站起来了,屋里挺凉,磕膝盖儿有点发僵。“你先把我送回
家去,你再回来和李伙计谈一谈,就手儿看看账;其实看不看并不要紧。”他说着慢慢往外
走,走到外间屋的货架子前面又站住了。看了半天,回头向李子荣说:
    “李伙计,把那个小白茶壶给我拿下来。”
    李子荣把壶轻轻的拿下来,递给马老先生。马老先生掏出手绢来,把茶壶包好,交给马
威提着。
    “等着我,咱们一块儿吃饭,回头见!”马威向李子荣说。AA
    父子两个出了古玩铺。走了几步,马老先生站住了,从新细看看铺子的外面。这一回才
看见窗子上边横着条长匾,黑地金字,外面罩着层玻璃。“俗气!”他摇着头儿说。说完
了,又欠着脚儿,看楼上的牌匾;然后又转过身来,看对面的山墙。“烟筒正对着咱们的窗
口,风水不见强!”马威没管他父亲说什么,仰着头儿看圣保罗堂的塔尖,越看越觉得好
看。
    “父亲,赶明儿个你上这儿来作礼拜倒不错。”马威说。
    “教堂是不坏,可是塔尖把风水都夺去了,咱们受不了哇!”马老先生似乎把基督教全
忘了,一个劲儿抱怨风水不强。出了小胡同口儿,马先生还连连的摇头,抱怨风水不好。马
威看见一辆公众汽车是往牛津街去的,圣保罗堂的外边正好是停车的地方,他没问父亲坐不
坐,拉着老头儿就往车上跳;马老先生还迷迷糊糊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车已经开了。马威
买了票,跟父亲说:“别叫李子荣‘伙计’呀。你看,这车上的人买张票还对卖票的说‘谢
谢’呢。他在铺子里又真有用,你叫他‘伙计’,不是叫他不好受吗!况且——”
    “你说该叫他什么?我是掌柜的,难道掌柜的管伙计叫老爷?”马老先生说着伸手把马
威拿着的小茶壶拿过来,掀开手巾,细细看壶底上的篆字。老先生对于篆字本来有限,加上
汽车左右乱摇,越发的看不清楚;心里骂马威,不该一声儿不出便上了汽车。
    “叫他声李先生,也不失咱们的身分哪!”马威把眉毛皱在一处,可是没有和父亲拌嘴
的意思。
    汽车正从一个铁桥底下过,桥上面的火车唧咚咕咚的把耳朵震得什么也听不见了;马威
的话,自然老马先生一点没听见。汽车忽然往左边一闪,马老先生往前一出溜,差点没把小
茶壶撒了手;嘴里嘟囔着骂了几句,好在汽车的声音真乱,马威也没听见。
    “你到底愿意用他不愿意呢?”马威乘着汽车站住的工夫问他父亲。
    “怎么不用他呢!他会作买卖,我不会!”马老先生的脸蛋红了一块,把脚伸出去一
点,好象如果马威再问,他就往车下跳啦。脚伸出去太猛,差点没踩着对面坐着的老太太的
小脚尖,于是赶快把腿收回来,同时把跳车的心也取消了。
    马威知道问也无益,反正是这么一回事:“你还用他不用?”——“怎么不用呀!”
“何不叫他声先生呢?”——“我是掌柜的,我叫他先生,他该管我叫什么!”算了吧,不
必问了!他回过头去,留神看街上的牌子,怕走过了站;卖票的虽然到一站喊一站的地名,
可是卖票人的英文字的拚法不是马威一天半天能明白的。
    到了牛津街,父子下了车,马威领着父亲往家走。走不远,马老先生就站住一会儿,喘
口气,又拿起小茶壶来看一看。有时候忽然站住了,后头走道的人们,全赶紧往左右躲;不
然,非都撞上,跌成一堆不止。马先生不管别人,那时高兴便那时站住;马威也无法,只好
随着父亲背后慢慢轧着步儿走。爷儿俩好象鱼盆里的泥鳅,忽然一动,忽然一静,都叫盆里
的鱼儿乱腾一回。好容易到了家了,马老先生站在门外,用袖口儿把小茶壶擦了一个过儿。
然后一手捧着茶壶,一手拿钥匙开门。
    温都太太早已吃过午饭,正在客厅里歇着。看见他们回来,一声也没言语。
    马老先生进了街门,便叫:“温都太太!”
    “进来,马先生。”她在屋里说。
    马老先生进去了,马威也跟进去。拿破仑正睡午觉,听见他们进来,没睁眼睛,只从鼻
子里哼哼了两声。“温都太太,瞧!”马老先生把小茶壶举起多高,满脸堆着笑,说话的声
音也嫩了许多,好象颇有返老还童的希望。温都太太刚吃完了饭,困眼巴唧的,鼻子上的粉
也谢了,露着小红鼻子尖儿,象个半熟的山里红;可是据马老先生看,这个小红鼻子尖有说
不出的美。她刚要往起站,马老先生已经把小茶壶送到她的眼前。他还记得那天逗拿破仑玩
的时候,她的头发差点没挨着他的衣裳;现在他所以的放大了胆子往前巴结:爱情是得进一
步便进一步的事儿;老不往前迈步,便永远没有接上吻的希望;不接吻还讲什么爱情!马老
先生是凡事退步,只有对妇女,他是主张进取的,而且进取的手段也不坏;在这一点,我们
不能不说马则仁先生有一点天才。温都寡妇欠着身把小壶儿接过去,歪着头儿细细的看;马
老先生也陪着看,脸上笑得象个小红气球儿。
    “多么好看!真好!中国磁,是不是?”温都太太指着壶上的红鸡冠子花和两只小芦花
鸡说。
    马老先生听她夸奖中国磁,心里喜欢的都痒痒了。“温都太太,我给你拿来的!”
    “给我?真的?马先生?”她的两只小眼睛都睁圆了,薄片嘴也成了?龃笮吹摹埃稀?,
索子骨底下露着的那点胸脯也红了一点。“这个小壶得值好几镑钱吧?”
    “不算什么,”马老先生指着茶几上的小瓶儿说:“我知道你爱中国磁,那个小瓶儿就
是中国的,是不是?”“你真有眼力,真细心!那只小瓶是我由一个兵手里买的。拿破仑,
还不起来谢谢马先生!”她说着把拿破仑抱起来,用手按着狗头向马先生点了两点;拿破仑
是真困,始终没睁眼。叫拿破仑谢完了马先生,她还是觉得不好意思白收下那个小壶,转了
转眼珠儿,又说:“马先生,咱们对换好不好?我真爱这个小壶儿,我要你的壶,你拿我的
瓶去卖——大概那个小瓶也值些个钱,我花——多少钱买的呢?你看,我可忘了!”“对
换?别捣麻烦啦!”马老先生笑着说。
    马威站在窗前,眼睛钉着他父亲,心里想:他也许把那个戒指给她呢。马老先生确是在
兜儿里摸了摸,可是没有把戒指拿出来。
    “马先生,告诉我,这个小壶到底值多少钱?人家问我的时候,我好说呀!”温都太太
把壶抱在胸口前面,好象小姑娘抱着新买的小布人一样。
    “值多少钱?”马老先生往上推了推大眼镜,回过头去问马威:“你说值多少钱?”
    “我那知道呢!”马威说:“看看壶盖里面号着价码没有。”“对,来,咱看上一
看。”马老先生把这几个字说得真象音乐一般的有腔有调。
    “不,等我看!”温都太太逞着能说,然后轻轻把壶盖拿下来:“喝!五镑十个先令!
五镑十个先令!”马老先生把头歪着挤过去看:“可不是,合多少中国钱?六十来块!冤人
的事,六十来块买个茶壶!在东安市场花一块二毛钱买把,准比这个大!”
    马威越听越觉得不入耳,抓起帽子来说:“父亲,我得去找李子荣,他还等着我吃饭
呢。”
    “对了,马先生,你还没吃饭哪吧?”温都寡妇问:“我还有块凉牛肉,很好,你吃不
吃?”
    马威已经走出了街口,隔着窗帘的缝儿看见父亲的嘴一动一动的还和她说话。
    AB
    马威又回到古玩铺去找李子荣。
    “李先生,对不起!你饿坏了吧?上那儿去吃饭?”马威问。
    “叫我老李,别先生先生的!”李子荣笑着说。他已经把货架子的一部分收拾干净了,
也洗了脸,黄脸蛋上光润了许多。“出了这个胡同就是个小饭馆,好歹吃点东西算了。”说
完他把铺子锁好,带着马威去吃饭。
    小饭铺正斜对着圣保罗教堂,隔着窗子把教堂的前脸和外边的石像看得真真的。一群老
太太,小孩子,都拿着些个干粮,面包什么的,围着石像喂鸽子。
    “你吃什么?”李子荣问:“我天天就是一碗茶,两块面包,和一块甜点心。这是伦敦
最下等的饭铺子,真想吃好的,这里也没有;好在我也吃不起好的。”
    “你要什么,就给我要什么吧。”马威想不出主意来。
    李子荣照例要的是茶和面包,可是给马威另要了一根炸肠儿。
    小饭铺的桌子都是石头面儿,铁腿儿,桌面擦得晶光,怪爱人儿的。四面墙上都安着大
镜子,把屋子里照得光明痛快,也特别显着人多火炽。点心和面包什么的,都在一进门的玻
璃窗子里摆着,东西好吃不好吃先放在一边,反正看着漂亮干净。跑堂的都是姑娘,并且是
很好看的姑娘:一个个穿着小短裙子,头上箍着带褶儿的小白包头,穿梭似的来回端茶拿
菜;脸蛋儿都是红扑扑的,和玻璃罩儿里的红苹果一样鲜润。吃饭的人差不多都是附近铺子
里的,人人手里拿着张晚报,(伦敦的晚报是早晨九点多钟就下街的。)专看赛马赛狗的新
闻。屋里只听得见姑娘们沙沙的来回跑,和刀叉的声音,差不多没有说话的;英国人自要有
报看,是什么也不想说的。马威再细看人们吃的东西,大概都是一碗茶,面包黄油,很少有
吃菜的。
    “这算最下等的饭铺?”马威问。
    “不象啊?”李子荣低声的说。
    “真干净!”马威嘴里说,心里回想北京的二荤铺,大碗居的那些长条桌子上的黑泥。
    “唉,英国人摆饭的时间比吃饭的时间长,稍微体面一点的人就宁可少吃一口,不能不
把吃饭的地方弄干净了!咱们中国人是真吃,不管吃的地方好歹。结果是:在干净地方少吃
一口饭的身体倒强,在脏地方吃熏鸡烧鸭子的倒越吃越瘦……”
    他还没说完,一个姑娘把他们的吃食拿来了。他们一面吃,一面低声的说话。
    “老李,父亲早上说话有点儿——”马威很真诚的说。“没关系!”李子荣没等马威说
完,就接过来了:“老人们可不都是那样吗!”
    “你还愿意帮助我父亲?”
    “你们没我不行,我呢,非挣钱不可!放心吧,咱们散不了伙!”李子荣不知不觉的笑
的声音大了一点,对面吃饭的老头子们一齐狠狠的瞪他一眼,他连忙低下头去嚼了一口面
包。“你还念书?”
    “不念书还行吗!”李子荣说着又要笑,他总觉得他的话说得俏皮可笑,还是不管别人
笑不笑,他自己总先笑出来:“我说,快吃,回铺子去说。话多着呢,这里说着不痛快,老
头子们净瞪我!”
    两个人忙着把东西吃完了,茶也喝净了,李子荣立起来和小姑娘要账单儿。他把账单儿
接过来,指着马威对她说:“你看他体面不体面?他已经告诉我了,你长的真好看!”“去
你的吧!”小姑娘笑着对李子荣说,然后看了马威一眼,好象很高兴有人夸她长的美。
    马威也向她笑了一笑,看李子荣和她说话的神气,大概是李子荣天天上这里吃饭来,所
以很熟。李子荣掏出两个铜子,轻轻的放在盘子底下,作为小账。李子荣给了饭钱,告诉马
威该出十个便士;马威登时还了他。
    “英国办法,彼此不客气。”李子荣接过钱来笑着对马威说。
    两个人回到铺子,好在没有照顾主儿,李子荣的嘴象开了闸一样,长江大河的说下去:
“我说,先告诉你一件事:喝茶的时候别带响儿!刚才你喝茶的时候,没看见对面坐着的老
头儿直瞪你吗!英国人擤鼻子的时候是有多大力量用多大力量,可是喝东西的时候不准出声
儿;风俗吗,没有对不对的理由;你不照着人家那么办,便是野蛮;况且他们本来就看不起
我们中国人!当着人别抓脑袋,别剔指甲,别打嗝儿;喝!规矩多啦!有些留学的名士满不
管这一套,可是外国人本来就看不起我们,何必再非讨人家的厌烦不可呢!我本来也不注意
这些事,有一回可真碰了钉子啦!是这么回事:有一回跟一个朋友到人家里去吃饭,我是吃
饱了气足,仰着脖儿来了个深长的嗝儿;喝!可坏了!旁边站着的一位姑娘,登时把脸子一
撂,扭过头去跟我的朋友说:‘不懂得规矩礼道的人,顶好不出来交际!’请吃饭的人呢是
在中国传过教的老牧师,登时得着机会,对那位姑娘说:‘要不咱们怎得到东方去传教呢,
连吃饭喝茶的规矩都等着咱们教给他们呢!’我怎么办?在那里吧,真僵的慌;走吧,又觉
得不好意思,好难过啦!其实打个嗝儿算得了什么,他们可是真拿你当野蛮人对待呢!老
马,留点神吧!你不怪我告诉你?”
    “不!”马威坐下说。
    李子荣也坐下了,跟着说:“好,我该告诉你,我的历史啦!我原是出来留学的,山东
官费留学生。先到了美国,住了三年,得了个商业学士。得了学位就上欧洲来了,先上了法
国;到了巴黎可就坏了,国内打起仗来,官费简直的算无望了。我是个穷小子,跟家里要钱
算是办不到的事。于是我东胡搂西抓弄,弄了几个钱上英国来了。我准知道英国生活程度比
法国高,可是我也准知道在英国找事,工钱也高;再说英国是个商业国,多少可以学点什
么。还有一层,不瞒你说!巴黎的妇女我真惹不起;这里,在伦敦,除非妓女没有人看得起
中国人,倒可以少受一点试探。”说到这里,李子荣又乐起来了;而且横三竖四的抓了抓头
发。
    “老李,你不是说,别当着人抓脑袋吗?”马威故意和他开玩笑。
    “可是你不是外国人哪!当着外国人决不干!说到那儿啦——对,到了伦敦,官费还是
不来,我可真抓了瞎啦!在东伦敦住了一个来月,除了几本书和身上的衣裳,简直成了光屁
股狗啦!一来二去,巡警局给我我了去啦,叫我给中国工人当翻译。中国工人的英国话有
限,巡警是动不动就察验他们,(多么好的中国人也是一脑门子官司,要不怎么说别投生个
中国人呢!)我替他们来回作翻译;我的广东话本来有限,可是还能对付,反正我比英国巡
警强。我要是不怕饿死,我决不作这个事;可是人到快饿死的时候是不想死的!看着这群老
同乡叫英国巡警耍笑!咳,无法!饿,没法子!我和咱们这群同乡一样没法子!作这个事
情,一个月不过能得个三四镑钱,那够花的;后来又慢慢的弄些个广告什么的翻成中国文,
这笔买卖倒不错:能到中国卖货的,自然不是小买卖,一篇广告翻完了,总挣个一镑两镑
的。这两笔钱凑在一处,对付着够吃面包的了,可还是没钱去念书。可巧你伯父要找个伙
计,得懂得作买卖,会说英国话;我一去见他,事情就成了功。你想,留学的老爷们谁肯一
礼拜挣两镑钱作碎催;可是两镑钱到我手里,我好象登了天堂一样。行了,可以念书了!白
天作翻译,作买卖,晚上到大学去听讲。你看怎样?老马!”“不容易,老李你行!”马威
说。
    “不容易?天下没有容易的事!”李子荣咚的一声站起来,颇有点自傲的神气。
    “在伦敦一个人至少要花多少钱?论月说吧。”马威问。“至少二十镑钱一个月,我是
个例外!我在这儿这么些日子了,一顿中国饭还没吃过;不是我吃不起一顿,是怕一吃开了
头儿,就非常吃不可!”
    “这儿有中国饭馆吗?”
    “有!作饭,洗衣裳,中国人在海外的两大事业!”李子荣又坐下了:“日本人所到的
地方,就有日本窑子;中国人所到的地方,就有小饭铺和洗衣裳房。中国人和日本人不同的
地方,是日本人除了窑子以外,还有轮船公司,银行,和别的大买卖。中国人除了作饭,洗
衣裳,没有别的事业。要不然怎么人家日本人老挺着胸脯子,我们老不敢伸腰呢!欧美人对
日本人和对中国人一样的看不起;可是,对日本人于貌视之中含着点“怕”,“佩服”的劲
儿。对中国人就完全不搁在跟里了。对日本人是背后叫Jap,当面总是奉承;对中国人是
当着面儿骂,满不客气!别提啦,咱们自己不争气,别怨人家!问我点别的事好不好?别提
这个了,真把谁气死!”“该告诉我点关于这个铺子的事啦。”
    “好,你听着。你的伯父真是把手,真能干!他不专靠着卖古玩,古玩又不是面包,那
能天天有买卖;他也买卖股票,替广东一带商人买办货物什么的。这个古玩铺一年作好了不
过赚上,除了一切开销,二百来镑钱;他给你们留下个二千来镑钱,都是他作别的事情赚下
的。你们现在有这点钱,顶好把这个生意扩充一下,好好的干一下,还许有希望;要是还守
着这点事情作,连你们爷俩的花销恐怕也赚不出来;等把那二千来镑钱都零花出来,事情可
就不好办了。老马,你得劝你父亲立刻打主意:扩充这个买卖,或是另开个别的小买卖。据
我看呢,还是往大了弄这个买卖好,因为古玩是没有定价的,凑巧了一样东西就赚个几百
镑;自然这全凭咱们的能力本事。开别的买卖简直的不容易,你看街上的小铺子,什么卖烟
的,卖酒的,全是几家大公司的小分号,他们的资本是成千累万的,咱们打算用千十来镑钱
跟他们竞争,不是白饶吗!”
    “父亲不是个作买卖的人,很难说话!”马威的眉毛又皱在一块,脸上好象也白了一
点。
    “老人家是个官迷,糟!糟!中国人不把官迷打破,永不会有出息!”李子荣楞了一
会,又说:“好在这里有咱们两个呢,咱们非逼着他干不可!不然,铺子一赔钱,你们的将
来,实在有点危险呢!我说,你打算干什么呢?”
    “我?念书啊!”
    “念什么?又是翻译篇《庄子》骗个学位呀?”李子荣笑着说。
    “我打算学商业,你看怎么样?”
    “学商业,好哇!你先去补习英文,把英文弄好,去学商业,我看这个主意不错。”
    两个人又说了半天,马威越看李子荣越可爱,李子荣是越说越上精神。两个人一直说到
四点多钟才散。马威临走的时候,李子荣告诉他:明天早晨他同他们父子到巡警局去报到:
    “律师,医生,是英国人离不开身的两件宝贝。可是咱们别用他们才好。我告诉你:别
犯法,别生病,在英国最要紧的两件事!”李子荣拉不断扯不断的和马威说,“我说,从明
天起,咱们见面就说英国话,非练习不可。有许多留学生最讨厌说外国话,好在你我是‘下
等’留学生,不用和老爷们学,对不对?”
    两个人站在铺子外面又说了半天的话。说话的时候,隔壁那家古玩铺的掌柜的出来了,
李子荣赶紧的给马威介绍了一下。
    马威抬头看着圣保罗堂的塔尖,李子荣还没等他问,又把他拉回去,给他说这个教堂的
历史。
    “我可该回去啦!”马威把圣保罗堂的历史听完,又往外走。
    李子荣又跟出来,他好象是鲁滨孙遇见礼拜五那么亲热。“老马,问你一件事:你那个
戒指,父亲给了你没有?”“他还拿着呢!”马威低声儿说。
    “跟他要过来,那是你伯父给你的;谁的东西是谁的!”
    马威点了点头,慢慢的往街上走。圣保罗教堂的钟正打五点。
                                    第三段
    春天随着落花走了,夏天披着一身的绿叶儿在暖风儿里跳动着来了。伦敦也居然有了响
晴的蓝天,戴着草帽的美国人一车一车的在街上跑,大概其的看看伦敦到底什么样儿。街上
高杨树的叶子在阳光底下一动一动的放着一层绿光,楼上的蓝天四围挂着一层似雾非雾的白
气;这层绿光和白气叫人觉着心里非常的痛快,可是有一点发燥。顶可怜的是大“牛狗”,
把全身的力量似乎都放在舌头上,喘吁吁的跟着姑娘们腿底下跑。街上的车更多了,旅行的
人们都是四五十个坐着一辆大汽车,戴着各色的小纸帽子,狼嚎鬼叫的飞跑,简直的要把伦
敦挤破了似的。车站上,大街上,汽车上,全花红柳绿的贴着避暑的广告。街上的人除了左
右前后的躲车马,都好象心里盘算着怎样到海岸或乡下去歇几天。姑娘们更显着漂亮了,一
个个的把白胳臂露在外面,头上戴着压肩的大草帽,帽沿上插着无奇不有的玩艺儿,什么老
中国绣花荷包咧,什么日本的小磁娃娃咧,什么驼鸟翎儿咧,什么大朵的鲜蜀菊花咧,……
坐在公众汽车的顶上往下看,街两旁好象走着无数的大花蘑菇。
    每逢马威看到这种热闹的光景,他的大眼睛里总含着两颗热泪,他自言自语的说:“看
看人家!挣钱,享受!快乐,希望!看看咱们,省吃俭用的苦耐——省下两个铜子还叫兵大
爷抢了去!哼!……”
    温都姑娘从五月里就盘算着到海岸上去歇复,每天晚上和母亲讨论,可是始终没有决
定。母亲打算到苏格兰去看亲戚,女儿嫌车费太贵,不如到近处海岸多住几天。母亲改了主
意要和女儿到海岸去,女儿又觉着上苏格兰去的锋头比上海岸去的高的多。母亲刚要给在苏
格兰的亲戚写信,女儿?窒肫鹄戳耍汉0渡媳人崭窭既饶值亩唷1纠垂媚锩?的歇夏并不为是
歇着,是为找个人多的地方欢蹦乱跳的闹几天:露露新衣裳,显显自己的白胳臂;自然是在
海岸上还能露露白腿。于是母亲一句,女儿一句,本着英国人的独立精神,一人一个主意,
谁也不肯让谁,越商量双方的意见越离的远。有一天温都太太说了:“玛力!咱们不能一块
儿去;咱们都走了,谁给马先生作饭呢!”(玛力是温都姑娘的名字。)
    “叫他们也去歇夏呀!”温都姑娘说,脸上的笑涡一动一动的象个小淘气儿。
    “我问过马老先生了,他不歇工!”温都太太把“不”字说得特别有力,小鼻子尖儿往
上指着,好象要把棚顶上倒落着的那个苍蝇哄跑似的——棚顶上恰巧有个苍蝇。“什么?什
么?”玛力把眼睛睁得连眼毛全一根一根的立起来了:“不歇夏?没听说过!”——英国人
真是没听说过,世界上会有终年干活,不歇工的!待了一会儿,她噗哧一笑,说:“那个小
马对我说了,他要和我一块儿上海岸去玩。我告诉了他,我不愿和中——国——人——一块
儿去!跟着他去,笑话!”
    “玛力!你不应当那么顶撞人家!说真的,他们父子也没有什么多大不好的地方!”
    温都太太虽然不喜欢中国人,可是天生来的有点愿意和别人嚼争理儿;别人要说玫瑰是
红的最香,她非说白的香得要命不可;至不济也是粉玫瑰顶香;其实她早知道粉玫瑰不如红
的香。
    “得啦,妈!”玛力把脑袋一歪,撇着红嘴唇说:“我知道,你爱上那个老马先生啦!
你看,他给你一筒茶叶,一把小茶壶!要是我呀,我就不收那些宝贝!看那个老东西的脸,
老象叫人给打肿了似的!瞧他坐在那里半天不说一句话!那个小马,更讨厌!没事儿就问我
出去不出去,昨天又要跟我去看电影,我——”
    “他跟你看电影去,他老给你买票,啊?”温都太太板着脸给了玛力一句!
    “我没叫他给我买票呀!我给他钱,他不要!说起来了,妈!你还该我六个铜子呢,对
不对,妈?”
    “明天还你,一定!”温都太太摸了摸小兜儿,真是没有六个铜子:“据我看,中国人
比咱们还宽宏,你看马老先生给马威钱的时候,老是往手里一塞,没数过数儿。马威给他父
亲买东西的时候,也不逼着命要钱。再说,”温都太太把脑袋摇了两摇,赶紧用手指肚儿轻
轻的按了按脑袋后边挂着的小髻儿:“老马先生每礼拜给房钱的时候,一手把账条往兜儿里
一塞,一手交钱,永远没问过一个字。你说——”“那不新新!”玛力笑着说。
    “怎么?”她母亲问。
    “伦理是随着经济状况变动的。”玛力把食指插在胸前的小袋里,腆着胸脯儿,颇有点
大学教授的派头:“咱们的祖先也是一家老少住在一块,大家花大家的钱,和中国人一样;
现在经济制度改变了,人人挣自己的钱,吃自己的饭,咱们的道德观念也就随着改了:人人
拿独立为荣,谁的钱是谁的,不能有一点儿含忽的地方!中国人,他们又何尝比咱们宽宏
呢!他们的经济的制度还没有发展得——”
    “这又是打那里听来的,跟我显排?”温都太太问。“不用管我那儿听来的!”玛力姑
娘的蓝眼珠一转,歪棱着脑袋噗哧一笑:“反正这些话有理!有理没有?有理没有?妈?”
看着她妈妈点了点头,玛力才接着说:“妈,不用护着中国人,他们要是不讨人嫌为什么电
影上,戏里,小说上的中国人老是些杀人放火抢女人的呢?”
    (玛力姑娘的经济和伦理的关系是由报纸上看来的,她的讨厌中国人也全是由报纸上,
电影上看来的,其实她对于经济与中国人的知识,全不是她自己揣摸出来的。也难怪她,设
若中国不是一团乱糟,外国报纸又何从得到这些坏新闻呢!)“电影上都不是真事!”温都
太太心里也并不十分爱中国人,不过为和女儿辩驳,不得不这么说:“我看,拿弱国的人打
哈哈,开玩笑,是顶下贱的事!”
    “啊哈,妈妈!不是真事?篇篇电影是那样,出出戏是那样,本本小说是那样,就算有
五成谎吧,不是还有五成真的吗?”玛力非要把母亲说服了不可,往前探着头问:“对不
对,妈?对不对?”
    温都太太干嗽了一声,没有言语。心里正预备别的理由去攻击女儿。
    客厅的门响了两声,好象一根麻绳碰在门上一样。“拿破仑来了,”温都太太对玛力
说:“把它放进来。”玛力把门开开,拿破仑摇着尾巴跳进来了。
    “拿破仑,宝贝儿,来!帮助我跟她抬杠!”温都太太拍着手叫拿破仑:“她没事儿去
听些臭议论,回家来跟咱们露精细!是不是?宝贝儿?”
    温都姑娘没等拿破仑往里跑,早并着腿跪在地毯上和它顶起牛儿来。她爬着往后退,小
狗儿就前腿伸平了预备往前扑。她撅着嘴忽然说:“忽!”小狗儿往后一蹋腰,然后往前一
伸脖,说:“吧!”她斜着眼看它,它横着身往前凑,轻轻的叼住她的胖手腕。……闹了半
天,玛力的头发也叫小狗给顶乱了,鼻子上的粉也抹没了;然后拿破仑转回她的身后,咬住
她的鞋跟儿。
    “妈!瞧你的狗,咬我的新鞋!”
    “快来,拿破仑不用跟她玩!”
    玛力站起来,一边喘,一边理头发,又握着小白拳头向拿破仑比画着。小狗儿藏在温都
太太的脚底下,用小眼睛一眨巴一眨巴的瞅着玛力。
    玛力喘过气儿来,又继续和母亲商议旅行的事。温都太太还是主张母女分着去歇夏,玛
力不干,她不肯给马家父子作饭。
    “再说,我也不会作饭呀!是不是?妈!”
    “也该学着点儿啦!”温都太太借机会给女儿一句俏皮的!“这么办:咱们一块去,写
信把多瑞姑姑找来,替他们作饭,好不好?她在乡下住,一定喜欢到城里来住几天;可是咱
们得替她出火车费!”
    “好吧,你给她写信,我出火车费。”
    温都姑娘先去洗了手,又照着镜子,歪着脸,用粉扑儿"诹朔邸W笳照眨艺照眨?到
把脸上的粉匀得一星星缺点没有了,才去把信封信纸钢笔墨水都拿来。把小茶几推到紧靠窗
户;坐下;先把衣裳的褶儿拉好;然后把钢笔插在墨水瓶儿里。窗外卖苹果的吆喝了一声,
搁下笔,掀开窗帘看了看。又拿起笔来,歪着脖,先在吃墨纸上画了几个小苹果,然后又用
中指轻轻的弹笔管儿,一滴一滴的墨水慢慢的把画的小苹果都阴过去;又把笔插在墨水瓶儿
里;低着头看自己的胖手;掏出小刀修了修指甲;把小刀儿放在吃墨纸上;又觉得不好,把
刀子拿起来,吹了吹,放在信封旁边。又拿起笔来,又在吃墨纸上弹了几个墨点儿;有几个
墨点弹得不十分圆,都慢慢的用笔尖描好。描完了圆点,站起来了:“妈,你写吧!我去给
拿破仑洗个澡,好不好?”“我还要上街买东西呢!”温都太太抱着小狗走过来:“你怎么
给男朋友写信的时候,一写就是五六篇呢?怪!”“谁爱给姑姑写信呢!”玛力把笔交给母
亲,接过拿破仑就跑:
    “跟我洗澡去,你个小脏东西子!”
    马老先生在伦敦三四个月所得的经验,并不算很多:找着了三四个小中国饭铺,天天去
吃顿午饭。自己能不用马威领着,由铺子走回家去。英文长进了不少,可是把文法忘了好
些,因为许多下等英国人说话是不管文法的。
    他的生活是没有一定规律的:有时候早晨九点钟便跑到铺子去,一个人慢条癙理的把窗
户上摆着的古玩都从新摆列一回;因为他老看李子荣摆的俗气,不对!李子荣跟他说了好几
回,东西该怎摆,颜色应当怎么配,怎么才能惹行人的注意……。他微微的一摇头,作为没
听见。
    头一回摆的时候,他把东西象抱灵牌似的双手捧定,舌头伸着一点,闭住气,直到把东
西摆好才敢呼吸。摆过两回,胆子渐渐的大了。有时候故意耍俏:端着东西,两眼特意的不
瞧着手,颇象饭馆里跑堂的端菜那么飘洒。遇着李子荣在铺子的时候,他的飘洒劲儿更耍得
出神;不但手里端着东西,小胡子嘴还叼着一把小茶壶,小胡子撅撅着,斜着眼看李子荣,
心里说:
    “咱是看不起买卖人,要真讲作买卖,咱不比谁不懂行,*Y!”
    正在得意,嘴里一干,要咳嗽;茶壶被地心吸力吸下去,——粉碎!两手急于要救茶
壶,手里的一个小瓶,两个盘子,也都分外的滑溜:李子荣跑过来接住了盘子;小瓶儿的脖
子细嫩,掉在地上就碎了!
    把东西摆好,马老先生出去,偷偷的看一看隔壁那家古玩铺的窗户。他捻着小胡子向自
己刚摆好的东西点了点头,觉得那家古玩铺的东西和摆列的方法都俗气!可是隔壁那家的买
卖确是比自己的强,他猜不透,是什么原因,只好骂英国人全俗气!隔壁那家的掌柜的是个
又肥又大,有脑袋,没头发的老家伙!还有个又肥又大,有脑袋,也有头发的(而且头发不
少)老妇人。他们好几次赶着马老先生套亲热说话,马老先生把头一扭,给他们个小钉子
碰。然后坐在小椅子上自己想着碴儿笑:“你们的买卖好哇,架不住咱不理你!俗气!”
    李子荣劝他好几回,怎么应当添货物,怎么应当印些货物的目录和说明书,怎么应当不
专卖中国货。马老先生酸酸的给了他几句:
    “添货物!这些东西还不够摆半天的呀!还不够眼花的呀!”
    有时候马老先生一高兴,整天的不到铺子去,在家里给温都太太种花草什么的。她房后
的那块一间屋子大的空地,当马家父子刚到伦敦的时候,只长着一片青草,和两棵快死的月
季花。温都太太最喜欢花草,可是没有工夫去种,也舍不得花钱买花秧儿。她的女儿是永远
在街上买现成的花,也不大注意养花这回事。有一天,马老先生并没告诉温都太太,在街上
买来一捆花秧儿:五六棵玫瑰,十几棵桂竹香,还有一堆刚出芽的西番莲根子,几棵没有很
大希望的菊花,梗子很高,叶儿不多,而且不见得一定是绿颜色。
    他把花儿堆在墙角儿,浇上了两罐子水,然后到厨房把铁锹花铲全搬运出来。把草地中
间用土围成一个圆岗儿,把几棵玫瑰顺着圆圈种上。圆圈的外边用桂竹香种成一个十字。西
番莲全埋在墙根底下。那些没什么希望?木昭碜佣疾逶谝唤懊诺男÷妨脚浴?种完了花,他
把铁锹什么的都送回原地方去,就手儿拿了一筒水,浇了一个过儿。……洗了洗手,一声没
言语回到书房抽了一袋烟。……跑到铺子去,找了些小木条和麻绳儿,连哈带喘的又跑回
来,把刚种的花儿全扶上一根木条,用麻绳松松的捆好。正好捆完了,来了一阵小雨,他站
在那里呆呆的看着那些花儿,在雨水下一点头一点头的微动;直到头发都淋得往下流水啦,
才想起往屋里跑。
    温都太太下午到小院里放狗,慌着忙着跑上楼去,眼睛和嘴都张着:
    “马先生!后面的花是你种的呀?!”
    马老先生把烟袋往嘴角上挪了挪,微微的一笑。“呕!马先生!你是又好又淘气!怎么
一声儿不言语!多少钱买的花?”
    “没花多少钱!有些花草看着痛快!”马先生笑着说。“中国人也爱花儿吧?”温都寡
妇问。——英国人决想不到:除了英国人,天下还会有懂得爱花的。
    “可不是!”马老先生听出她的话味来,可是不好意思顶撞她,只把这三个字说得重一
些,并且从嘴里挤出个似笑非笑的笑。楞了一会儿,他又说:“自从我妻子去世以后,我没
事就种花儿玩。”想到他的妻子,马老先生的眼睛稍微湿润了一些。
    温都太太点了点头,也想起她的丈夫;他在世的时候,那个小院是一年四季不短花儿
的。
    马老先生让她坐下,两个谈了一点多钟。她问马太太爱穿什么衣服,爱戴什么帽子。他
问她丈夫爱吃什么烟,作过什么官。两个越说越彼此不了解;可是越谈越亲热。他告诉她:
马太太爱穿紫宁绸坎肩,她没瞧见过。她说:温都先生没作过官,他简直的想不透为什么一
个人不作官。……晚上温都姑娘回来,她母亲没等她摘了帽子就扯着她往后院儿跑。
    “快来,玛力!给你点新东西看。”
    “呕!妈妈!你怎么花钱买这么些个花儿?”玛力说着,哈着腰在花上闻了一鼻子。
    “我?马老先生买的,种的!你老说中国人不好,你看——”
    “种些花儿也算牙了怎么出奇了不得呀!”玛力听说花儿是马先生种的,赶紧的直起腰
来,不闻了。
    “我是要证明中国人也和文明人一样的懂得爱花——”“爱花儿不见得就不爱杀人放火
呀!妈,说真的,我今天在报纸又看见三张像片,都是在上海照来的。好难看啦,妈!妈!
他们把人头杀下来,挂在电线杆子上。不但是挂着,底下还有一群人,男女老少都有,在那
块看电影似的看看!”玛力说着,脸上都白了一些,嘴唇不住的颤,忙着跑回屋里去了。
    后院种上花之后,马老先生又得了个义务差事:遇到温都太太忙的时候,他得领着拿破
仑上街去散逛。小后院儿本来是拿破仑游戏的地方,现在种上花儿,它最好管闲事,看见小
蜜蜂儿,它蹦起多高想把蜂儿捉住;它这一跳,虫儿是飞了,花儿可是倒啦;所以天天非把
它拉出去溜溜不可;老马先生因而得着这份美差。玛力姑娘劝她母亲好几回,不叫老马带狗
出去。她听说中国人吃狗肉,万一老马一犯馋,半道儿上用小刀把拿破仑宰了,开开斋,可
怎么好!“我问过马老先生,他说中国人不吃狗。”温都太太板着脸说。
    “我明白你了,妈!”玛力成心戏弄她的母亲:“他爱花儿,爱狗,就差爱小孩子
啦!”
    (英国普通人以为一个人爱花爱狗爱儿女便是好丈夫。玛力的意思是:温都太太爱上老
马啦。)
    温都寡妇没言语,半恼半笑的瞪了她女儿一眼。
    马威也劝过他父亲不用带小狗儿出去,因为他看见好几次:他父亲拉着狗在街上或是空
地上转,一群孩子在后面跟着起哄:
    “瞧这个老黄脸!瞧他的脸!又黄又肿!……”
    一个没有门牙的黄毛孩子还过去揪马老先生的衣裳。一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瘦孩
子,抱起拿破仑就跑,成心叫老马先生追他。他一追,别的孩子全扯着脖子嚷:“看他的腿
呀!看他的腿呀!和哈吧狗一样呀!”……“陶马!”——大概那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
瘦孩子叫陶马——“快呀!别叫他追上!”……“陶马!”一个尖嗓儿的小姑娘,头发差不
多和脸一样红,喊:“好好抱着狗,别摔了它!”
    英国的普通学校里教历史是不教中国事的。知道中国事的人只是到过中国做买卖的,传
教的;这两种人对中国人自然没有好感,回国来说中国事儿,自然不会往好里说。又搭着中
国不强,海军不成海军,陆军不成陆军,怎么不叫专以海陆军的好坏定文明程度高低的欧洲
人看低了!再说,中国还没出一个惊动世界的科学家,文学家,探险家——甚至连在万国运
动会下场的人材都没有,你想想,人家怎能看得起咱们!
    马威劝了父亲,父亲不听。他(马老先生)积攒了好些洋烟画儿,想去贿赂那群小淘气
儿;这么一来,小孩子们更闹得欢了。
    “叫他Chink!叫他Chink!一叫他,他就给烟卷画儿!”……“陶马!抢他
的狗哇!”……
    在蓝加司特街的一所小红房子里,伊太太下了命令:请马家父子,温都母女,和她自己
的哥哥吃饭。第一个说“得令”的,自然是伊牧师。伊夫人在家庭里的势力对于伊牧师是绝
对的。她的儿女,(现在都长成人了)有时候还不能完全服从她。儿女是越大越难管,丈夫
是越老越好管教;要不怎么西洋女子多数挑着老家伙嫁呢。
    伊太太不但嘴里出命令,干脆的说,她一身全是命令。她一睁眼,——两只大黄眼睛,
比她丈夫的至少大三倍,而且眼皮老肿着一点儿——丈夫,女儿,儿子全鸦雀无声,屋子里
比法庭还严肃一些。
    她长着一部小黑胡子,挺软挺黑还挺长;要不然伊牧师怎不敢留胡子呢,他要是也有胡
子,那不是有意和她竞争吗!她的身量比伊牧师高出一头来,高,大,外带着真结实。脸上
没什么肉,可是所有的那些,全好象洋灰和麻刀作成的,真叫有筋骨!鼻子两旁有两条不浅
的小沟,一直通到嘴犄角上;哭的时候,(连伊太太有时候也哭一回!)眼泪很容易流到嘴
里去,而且是随流随干,不占什么时间。她的头发已经半白了,歇歇松松的在脑后挽着个髻
儿,不留神看,好象一团絮鞋底子的破干棉花。
    伊牧师是在天津遇见她的,那时候她鼻子旁边的沟儿已经不浅,可是脑后的髻儿还不完
全象干棉花。伊牧师是急于成家,她是不反对有个丈夫,于是他们三七二十一的就结了婚。
她的哥哥,亚力山大,不大喜欢作这门子亲,他是个买卖人,自然看不起讲道德说仁义,而
挣不了多少钱的一个小牧师;可是他并没说什么;看着她脸上的两条沟儿,和头上那团有名
无实的头发,他心里说:“嫁个人也好,管他是牧师不是呢!再搁几年,她脸上的沟儿变成
河道,还许连个牧师也弄不到手呢!”这么一想,亚力山大自己笑了一阵,没对他妹妹说什
么。到了结婚的那天,他还给他们买了一对福建漆瓶。到如今伊太太看见这对瓶子就说:
“哥哥多么有审美的能力!这对瓶子至少还不值六七镑钱!”除了这对瓶子,亚力山大还给
了妹妹四十镑钱的一张支票。
    他们的儿女(正好一儿一女,不多不少,不偏不向。)都是在中国生的,可是都不很会
说中国话。伊太太的教育原理是:小孩子们一开口就学下等言语——如中国话,印度话等
等。——以后绝对不能有高尚的思想。比如一个中国小孩儿在怀抱里便说英国话,成啦,这
个孩子长大成人不会象普通中国人那么讨厌。反之,假如一个英国孩子一学话的时候就说中
国话,无论怎样,这孩子也不会有起色!英国的茄子用中国水浇,还能长得薄皮大肚一兜儿
水吗!她不许她的儿女和中国小孩子们一块儿玩,只许他们对中国人说必不可少的那几句
话,象是:“拿茶来!”“去!”“一只小鸡!”……每句话后面带着个“!”。
    伊牧师不很赞成这个办法,本着他的英国世传实利主义,他很愿意叫他的儿女学点中国
话,将来回国或者也是挣钱的一条道儿。可是他不敢公然和他的夫人挑战;再说伊太太也不
是不明白实利主义的人,她不是不许他们说中国话吗,可是她不反对他们学法文呢。其实伊
太太又何尝看得起法文呢;天下还有比英国话再好的!英国贵族,有学问的人,都要学学法
文,所以她也不情愿甘落人后;要不然,学法文?*Y!……她的儿子叫保罗,女儿叫凯萨
林。保罗在十二岁的时候就到英国来念书,到了英国把所知道的那些中国话全忘了,只剩下
最得意的那几句骂街的话。凯萨林是在中国的外国学校念书的,而且背着母亲学了不少中国
话,拿着字典也能念浅近的中国书。
    …………
    “凯!”伊太太在厨房下了命令:“预备个甜米布丁!中国人爱吃米!”
    “可是中国人不爱吃搁了牛奶和糖的米,妈!”凯萨林姑娘说。
    “你知道多少中国事?你知道的比我多?”伊太太梗着脖子说。她向来是不许世界上再
有第二个人知道中国事象她自己知道的那么多。什么驻华公使咧,中国文学教授咧,她全没
看在眼里。她常对伊牧师说:(跟别人说总得多费几句话。)“马公使懂得什么?白拉西博
士懂得什么?也许他们懂得一点半点的中国事,可是咱们才真明白中国人,中国人的灵
魂!”
    凯萨林知道母亲的脾气,没说什么,低着头预备甜米布丁去了。
    伊太太的哥哥来了。
    “俩中国人还没来?”亚力山大在他妹妹的乱头发底下鼻子上边找了块空地亲了一亲。
    “没哪,进去坐着吧。”伊太太说,说完又到厨房去预备饭。
    亚力山大来的目的是在吃饭,并不要和伊牧师谈天,跟个传教师有什么可说的。
    伊牧师把烟荷包递给亚力山大。
    “不,谢谢,我有——”亚力山大随手把半尺长的一个金盒子掏出来,挑了支吕宋烟递
给伊牧师。自己又挑了一支插在嘴里。噌的一声划着一枝火柴,腮梆子一凹,吸了一口;然
后一凸,噗!把烟喷出老远。看了看烟,微微笑了一笑,顺手把火柴往烟碟儿里一扔。
    亚力山大跟他的妹妹一样高,宽肩膀,粗脖子,秃脑袋,一嘴假牙。两腮非常的红,老
象刚挨过两个很激烈的嘴巴似的。衣裳穿得讲究,从头至脚没有一点含忽的地方。他一手夹
着吕宋烟,一手在脑门上按着,好象想什么事,想了半天:
    “我说,那个中国人叫什么来着?天津美利公司跑外的,楞头磕脑的那小子。你明白我
的意思?”
    “张元。”伊牧师拿着那根吕宋烟,始终没点,又不好意思放下,叫人家看出没有吃吕
宋的本事。
    “对!张元!我爱那小子;你看,我告诉你:”亚力山大跟着吸了一口烟,又噗的一下
把烟喷了个满堂红:“别看他傻头傻脑的,他,更聪明。你看我的中国话有限,他又不会英
文,可是我们办事非常快当。你看,他进来说‘二千块!’我一点头;他把货单子递给我。
我说:‘写名字?’他点点头;我把货单签了字。你看,完事!”说到这里,亚力山大捧着
肚子,哈哈的乐开了,吕宋烟的灰一层一层的全落在地毯上,直乐得脑皮和脸蛋一样红了,
才怪不高兴的止住。
    伊牧师觉不出有什么可笑来,推了推眼镜,咧着嘴看着地毯上的烟灰。
    马家父子和温都太太来了。她穿着件黄色的衫子,戴着宽沿的草帽。一进门被吕宋烟呛
的咳嗽了两声。马老先生手里捧着黑呢帽,不知道放在那里好。马威把帽子接过去,挂在衣
架上,马老先生才觉得舒坦一点。
    “嘿喽!温都太太!”亚力山大没等别人说话,站起来,举着吕宋烟,瓮声瓮气的说:
“有几年没看见你了!温都先生好?他作什么买卖呢?”
    伊太太和凯萨林正进来,伊太太忙着把哥哥的话接过来:“亚力!温都先生已经不在
了!温都太太!谢谢你来!温都姑娘呢?”
    “嘿喽!马先生!”亚力山大没管他妹妹,扑过马老先生来握手:“常听我妹妹说道你
们!你从上海来的?上海的买卖怎么样?近来闹很多的乱子,是不是?北京还是老张管着
吧?那老家伙成!我告诉你,他管东三省这么些年啦,没闹过一回排外的风潮!你明白我的
意思?在天津的时候我告诉他,不用管——”
    “亚力!饭好了,请到饭厅坐吧!”伊太太用全身之力气喊;不然,简直的压不过去他
哥哥的声音。
    “怎么着?饭得了?有什么喝的没有?”亚力山大把吕宋烟扔下,跟着大家走出客厅
来。
    “姜汁啤酒!”伊太太梗着脖子说。——她爱她的哥哥,又有点怕他,不然,她连啤酒
也不预备。
    大家都坐好了,亚力山大又嚷起来了:“至不济还不来瓶香槟!”
    英国人本来是最讲规矩的,亚力山大少年的时候也是规矩礼道一点不差;自从到中国作
买卖,他觉得对中国人不屑于讲礼貌,对他手下的中国人永远是吹胡子瞪眼睛,所以现在要
改也改不了啦。因为他这么乱嚷不客气,许多的老朋友现在全不理他了;这是他肯上伊牧师
家来吃饭的原因;要是他朋友多,到处受欢迎,他那肯到这里来受罪,喝姜汁啤酒!“伊太
太,保罗呢?”温都太太问。
    “他到乡下去啦,还没回来。”伊太太说,跟着用鼻子一指伊牧师:“伊牧师,祷告谢
饭!”
    伊牧师从心里腻烦亚力山大,始终没什么说话,现在他得着机会,没结没完的祷告;他
准知道亚力山大不愿意,成心叫他多饿一会儿。亚力山大睁开好几回眼看桌上的啤酒,心里
一个劲儿骂伊牧师。伊牧师刚说“阿门!”他就把瓶子抓起来,替大家斟起来,一边斟酒一
边问马老先生:“看英国怎样?”
    “美极了!”马老先生近来跟温都太太学的,什么问题全答以:好极了!美极了!对极
了!……“什么意思?美?”亚力山大透着有点糊涂,他心里想不到什么叫做美,除非告诉
他“美”值多少钱一斤。他知道古玩铺的大彩瓶美,展览会的画儿美,因为都号着价码。
    “啊?”马老先生不知说什么好,翻了翻白眼。
    “亚力!”伊太太说:“递给温都太太盐瓶儿!”“对不起!”亚力山大把盐瓶抓起来
送给温都太太,就手儿差点把胡椒面瓶碰倒了。
    “马威,你爱吃肥的,还是爱吃瘦的?”伊姑娘问。
    伊太太没等马威说话,梗着脖子说:“中国人都爱吃肥的!”跟着一手用叉子按着牛
肉,一手用刀切;嘴唇咧着一点,一条眉毛往上挑着,好象要把谁杀了的神气。
    “好极了!”马老先生忽然又用了个温都太太的字眼,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说的。
    牛肉吃完了,甜米布丁上来了。
    “你能吃这个呀?”伊姑娘问马威。
    “可以,”马威向她一笑。
    “中国人没有不爱吃米的,是不是?马先生!”伊太太看着凯萨林,问马先生。
    “对极了!”马老先生点着头说。
    亚力山大笑开了,笑得红脸蛋全变紫了。没有人理他,他妹妹也没管他,直笑到嘴咧的
有点疼了,他自己停住了。
    马威舀了一匙子甜米布丁,放在嘴唇上,半天没敢往嘴里送。马老先生吞了一口布丁,
伸着脖子半天没转眼珠,似乎是要晕过去。
    “要点凉水吧?”伊姑娘问马威。马威点了点头。
    “你也要点凉水?”温都太太很亲热的问马老先生。
    马老先生还伸着脖子,极不自然的向温都太太一笑。亚力山大又乐起来了。
    “亚力!再来一点布丁?”伊太太斜着眼问。
    伊牧师没言语,慢慢的给马家父子倒了两碗凉水。他们一口布丁,一口凉水,算是把这
场罪忍过去了。“我说个笑话!”亚力山大对大伙儿说,一点没管人家爱听不爱听。
    温都太太用小手轻轻的拍了几下,欢迎亚力山大说笑话。
    马老先生见她鼓掌,忙着说了好几个:“好极了!”“那年我到北京,”亚力山大把大
拇指插在背心的小兜儿里,两腿一直伸出去,脊梁在椅子背上放平了。“我告诉你们,北
京,穷地方!一个大铺子没有,一个工厂没有,街上挺脏!有人告诉我北京很好看,我看不
出来;脏和美搀不到一块!明白我的意思?”
    “凯!”伊太太看见马威的脸有点发红,赶紧说:“你带马威去看看你兄弟的书房,回
来咱们在客厅里喝咖啡。保罗搜集了不少的书籍,他的书房简直是个小图书馆,马威,你同
凯去看看。”
    “你听着呀!”亚力山大有点不愿意的样子:“我住在北京饭店,真叫好地方,你说喝
酒,打台球,跳舞,赌钱,全行!北京只有这么一个好地方,你明白我的意思?吃完饭没
事,我到楼下打台球,球房里站着个黑胡子老头儿,中国人,老派的中国人;我就是爱老派
的中国人,你明白我的意思?我一打,他撅着胡子嘴一笑。我心里说,这个老家伙倒怪有意
思的。我打完球,他还在那里站着。我过去问他,用中国话问的,‘喝酒不喝?’”亚力山
大说这四个中国字的时候,脖子一仰,把拳头搁在嘴上,闭着眼,嘴里“*辍钡南炝艘簧
е泄说木俣?
    伊太太乘着他学中国人的机会,赶紧说:“请到客厅坐吧!”
    伊牧师忙着站起来去开门,亚力山大奔过马老先生去,想继续说他的笑话。温都太太很
想听到过中国的人说中国事,对亚力山大说:
    “到客厅里去说,叫大家听。”
    “温都太太,你的黄衫子可真是好看!”伊太太设尽方法想打断亚力山大的笑话。
    “好看极了!”老马给伊太太补了一句。
    大家到了客厅,伊太太给他们倒咖啡。
    伊牧师笑着对温都太太说:“听话匣子吧?爱听什么片子?”
    “好极了!可是请等兰茉先生说完了笑话。”(兰茉是亚力山大的姓。)
    伊牧师无法,端起咖啡坐下了。亚力山大嗽了两声,继续说他的笑话,心里十分高兴。
    “温都太太,你看,我问他喝酒不喝,他点了点头,又笑了。我在前头走,他在后面跟
着,象个老狗——”“亚力,递给温都太太一个——,温都太太,爱吃苹果,还是香蕉?”
    亚力山大把果碟子递给她,马不停蹄的往下说:“‘你喝什么?’我说。‘你喝什
么?’他说。‘我喝灰色剂,’我说。‘我陪着,’他说。我们一对一个的喝起来了,老家
伙真成,陪着我喝了五个,一点不含忽!”
    “哈哈,兰茉先生,你在中国敢情教给人家中国人喝灰色剂呀!”温都太太笑着说。
    伊牧师和伊太太一齐想张嘴说话,把亚力山大的笑话岔过去;可是两个人同时开口,谁
也没听出谁的话来,亚力山大乘着机会又说下去了:“喝完了酒,更新新了,那个老家伙给
了酒钱。会了账,他可开了口啦,问我上海赛马的马票怎么买,还是一定求我给他买,你们
中国人都好赌钱,是不是?”他问马老先生。马老先生点了点头。
    温都太太嘴里嚼着一点香蕉,低声儿说:“教给人家赛马赌钱,还说人家——”
    她还没说完,伊牧师说:“温都太太,张伯伦牧师还在——”
    伊太太也开了口:“马先生,你礼拜到那里作礼拜去呢?”
    亚力山大一口跟着一口喝他的咖啡,越想自己的笑话越可笑;结果,哈哈的乐起来了。
    在保罗的书房里,伊姑娘坐在她兄弟的转椅上,马威站在书架前面看:书架里大概有二
三十本书,莎士比亚的全集已经占去十五六本。墙上挂着三四张彩印的名画,都是保罗由小
市上六个铜子一张买来的。书架旁边一张小桌上摆着一根鸦片烟枪,一对新小脚儿鞋,一个
破三彩鼻烟壶儿,和一对半绣花的旧荷包。
    保罗的朋友都知道他是在中国生的,所以他不能不给他们些中国东西看。每逢朋友来的
时候,他总是把这几件宝贝编成一套说词:裹着小脚儿抽鸦片,这是装鸦片的小壶,这是装
小壶之荷包。好在英国小孩子不懂得中国事,他怎说怎好。
    “这就是保罗的收藏啊?”马威回过身来向凯萨林笑着说。伊姑娘点了点头。
    她大概有二十七八岁的样子。象她父亲,身量不高,眼睛大,可是眼珠儿小。头发和她
母亲的一样多,因为她没有她妈妈那样高大的身量,这一脑袋头发好象把她的全身全压得不
轻俏了。可是她并不难看,尤其是坐着的时候,小脊梁一挺,带光的黄头发往后垂着,颇有
一点东方妇女的静美。说话的时候,嘴唇上老带着点笑意,可是不常笑出来。两只手特别肥
润好看,不时的抬起来拢拢脑后的长头发。
    “马威,你在英国还舒服吧?”伊姑娘看着他问。“可不是!”
    “真的?”她微微的一笑。
    马威低着头摆弄桌上那个小烟壶,待了半天才说:“英国人对待我们的态度,我不很注
意。父亲的事业可是——我一想起来就揪心!你知道,姐姐!”他在中国叫惯了她姐姐,现
在还改不过来:“中国人的脾气,看不起买卖人,父亲简直的对作买卖一点不经心!现在我
们指着这个铺子吃饭,不经心成吗!我的话,他不听;李子荣的话,他也不听。他能一天不
到铺子去,给温都太太种花草。到铺子去的时候,一听照顾主儿夸奖中国东西,他就能白给
人家点什么。伯父留下的那点钱,我们来了这么几个月,已经花了二百多镑。他今天请人吃
饭,明天请人喝酒,姐姐,你看这不糟心吗!自要人家一说中国人好,他非请人家吃饭不
可;人家再一夸他的饭好,得,非请第二回不可。这还不提,人家问他什么,他老顺着人家
的意思爬:普通英国人知道的中国事没有一件是好的,他们最喜把这些坏事在中国人嘴里证
明了。比如人家问他有几个妻子,他说‘五六个!’我一问他,他急扯白脸的说:‘人家信
中国人都有好几个妻子,为什么不随着他们说,讨他们的喜欢!’有些个老头儿老太太都把
他爱成宝贝似的,因为他老随着他们的意思说话吗!
    “那天高耳将军讲演英国往上海送兵的事,特意请父亲去听。高耳将军讲到半中腰,指
着我父亲说:‘英国兵要老在中国,是不是中国人的福气造化?我们问问中国人,马先生,
你说——’好,父亲站起来规规矩矩的说:‘欢迎英国兵!’“那天有位老太太告诉他,中
国衣裳好看。他第二天穿上绸子大褂满街上走,招得一群小孩子在后面叫他Chink!他
要是自动的穿中国衣裳也本来没有什么;不是,他只是为穿上讨那位老太婆的喜欢。姐姐,
你知道,我父亲那一辈的中国人是被外国人打怕了,一听外国人夸奖他们几句,他们觉得非
常的光荣。他连一钉点国家观念也没有,没有——”伊姑娘笑着叹了一口气。
    “国家主义。姐姐,只有国家主义能救中国!我不赞成中国人,象日本人一样,造大炮
飞艇和一切杀人的利器;可是在今日的世界上,大炮飞艇就是文明的表现!普通的英国人全
咧着嘴笑我们,因为我们的陆海军不成。我们打算抬起头来,非打一回不可!——这个不合
人道,可是不如此我们便永久不用想在世界上站住脚!”
    “马威!”伊姑娘拉住马威的手:“马威!好好的念书,不用管别的!我知道你的苦
处,你受的刺激!可是空暴燥一回,能把中国就变好了吗?不能!当国家乱的时候,没人跟
你表同情。你就是把嘴说破了,告诉英国人,法国人,日本人:‘我们是古国,古国变新了
是不容易的,你们应当跟我们表同情呀,不应当借火打劫呀!’这不是白饶吗!人家看你弱
就欺侮你,看你起革命就讥笑你,国与国的关系本来是你死我活的事。除非你们自己把国变
好了,变强了,没人看得起你,没人跟你讲交情。马威,听我的话,只有念书能救国;中国
不但短大炮飞艇,也短各样的人材;除了你成了个人材,你不配说什么救国不救国!!现在
你总算有这个机会到外国来,看看外国的错处,看看自己国家的错处,——咱们都有错处,
是不是?——然后冷静的想一想。不必因着外面的些个刺激,便瞎生气。英国的危险是英国
人不念书;看保罗的这几本破书,我妈妈居然有脸叫你来看;可是,英国真有几位真念书
的,真人材;这几个真人材便叫英国站得住脚。一个人发明了治霍乱的药,全国的人,全世
界的人,便随着享福。一个人发明了电话,全世界的人跟着享受。从一有世界直到世界消灭
的那天,人类是不能平等的,永远是普通人随着几个真人物脚后头走。中国人的毛病也是不
念书,中国所以不如英国的,就是连一个真念书的人物也没有。马威,不用瞎着急,念书,
只有念书!你念什么?商业,好,只有你能真明白商业,你才能帮助你的同胞和外国商人竞
争!至于马老先生,你和李子荣应当强迫他干!我知道你的难处,你一方面要顾着你们的孝
道,一方面又看着眼前的危险;可是二者不可得兼,从英国人眼中看,避危险比糊涂的讲孝
道好!我生在中国,我可以说我知道一点中国事;我是个英国人,我又可以说我明白英国
事;拿两国不同的地方比较一下,往往可以得到一个很明确妥当的结论。马威,你有什么过
不去的地方,请找我来,我要是不能帮助你,至少我可以给你出个主意。“你看,马威!我
在家里也不十分快乐:父母和我说不到一块儿,兄弟更不用提;可是我自己有我自己的事,
作完了事,念我的书,也就不党得有什么苦恼啦!人生,据我看,只有两件快活事:用自己
的知识,和得知识!”
    说到这里,凯萨林又微微的一笑。
    “马威!”她很亲热的说:“我还要多学一点中文,咱们俩交换好不?茫磕憬涛抑?文,
我教你英文,可是——”她用手拢了拢头发,想了一会儿:“在什么地方呢?我不愿意叫你
常上这儿来,实在告诉你说,母亲不喜欢中国人!上你那里去?你们——”
    “我们倒有间小书房,”马威赶紧接过来说:“可是叫你来回跑道儿,未免——”
    “那倒不要紧,因为我常上博物院去念书,离你们那里不远。等等,我还得想想;这么
着吧,你听我的信吧!”
    谈到念英文,凯萨林又告诉了马威许多应念的书籍,又告诉他怎么到图书馆去借书的方
法。
    “马威,咱们该到客厅瞧瞧去啦。”
    “姐姐,我谢谢你,咱们这一谈,叫我心里痛快多了!”马威低声儿说。
    凯萨林没言语,微微的笑了笑。
    伊太太和温都寡妇的脑门儿差不多都挤到一块了。伊太太的左手在磕膝盖儿上放着,右
手在肩膀那溜儿向温都寡妇指着;好几回差一点戳着温都的小尖鼻子。温都太太的小鼻子耸
着一点,小嘴儿张着,脑袋随着伊太太的手指头上下左右的动,好象要咬伊太太的手。两位
嘁嘁喳喳的说,没人知道她们说的是什么。
    亚力山大坐在椅子上,两只大脚伸出多远,手里的吕宋烟已经慢慢的自己烧灭了。他的
两眼闭着,脸蛋儿分外的红,嘴里哧呼哧呼的直响。
    马老先生和伊牧师低声的谈,伊牧师的眼镜已经快由鼻子上溜下来了。
    伊姑娘和马威进来,伊太太忙着让马威喝咖啡。伊姑娘坐在温都太太边旁,加入她们的
谈话。
    亚力山大的呼声越来越响,特噜一声,把自己吓醒了:“谁打呼来着?”他眨巴着眼睛
问。
    这一问,大家全笑了;连他妹妹都笑得脑后的乱头发直颤动。他自己也明白过来,也笑
开了,比别人笑的声音都高着一个调门儿。
    “我说,马先生,喝两盅去!”亚力山大扶着马老先生的肩膀说:“伊牧师,你也去,
是不是?”
    伊牧师推了推眼镜,看着伊太太。
    “伊牧师还有事呢!”伊太太说:“你和马先生去吧,你可不许把马先生灌醉了,听见
没有?”
    亚力山大向马先生一挤眼,没说什么。
    马老先生微微一笑,站起来对马威说:“你同温都太太回家,我去喝一盅,就是一盅,
不多喝;我老没喝酒啦!”
    马威没言语,看了看凯萨林。
    亚力山大跟他外甥女亲了个嘴,一把拉住马先生的胳臂:“咱们走哇!”
    伊太太和她哥哥说了声“再见,”并没站起来。伊牧师把他们送到门口。
    “你真不去?”在门口亚力山大问。
    “不!”伊牧师说,然后向马先生:“一半天见,还有事跟你商议呢!”
    两个人出了蓝加司特街,过了马路,顺着公园的铁栏杆往西走。正是夏天日长,街上还
不很黑,公园里人还很多。公园里的树叶真是连半个黄的也没有,花池里的晚郁金香开得象
一片金红的晚霞。池子边上,挨着地的小白花,一片一片的象刚下的雪,叫人看着心中凉快
了好多。隔着树林,还看得见远远的一片水,一群白鸥上下的飞。水的那边奏着军乐,隔着
树叶,有时候看见乐人的红军衣。凉风儿吹过来,军乐的声音随着一阵阵的送到耳边。天上
没有什么云彩,只有西边的树上挂着一层淡霞,一条儿白,一条儿红,和公园中的姑娘们的
帽子一样花哨。
    公园对面的旅馆全开着窗子,支着白地粉条,或是绿条的帘子,帘子底下有的坐着露着
胳臂的姑娘,端着茶碗,赏玩着公园的晚景。
    马老先生看看公园,看看对面的花帘子,一个劲点头夸好。心中好象有点诗意,可是始
终作不成一句,因为他向来没作过诗。
    亚力山大是一直往前走,有时候向着公园里的男女一冷笑。看见了皇后门街把口的一个
酒馆,他真笑了;舐了舐嘴唇,向马老先生一努嘴。马老先生点了点头。
    酒馆外面一个瘸子拉着提琴要钱,亚力山大一扭头作为没看见。一个白胡子老头撅着嘴
喊:“晚报——!晚报!”亚力山大买了一张夹在胳臂底下。
    进了门,男男女女全在柜台前面挤满了。一人手里端着杯酒,一边说笑一边喝。一个没
牙的老太太在人群里挤,脸蛋红着,问大伙儿:“看见我的孩子没有?”她只顾喝酒,不知
道什么工夫她的孩子跑出去啦。亚力山大等着这个老太太跑出去,拉着马先生进了里面的雅
座。
    雅座里三面围着墙全是椅子,中间有一块地毯,地毯上一张镶着玻璃心的方桌,桌子旁
边有一架深紫色的钢琴。几个老头子,一人抱着一个墙角,闭着眼吸烟,酒杯在手里托着。
一个又胖又高的妇人,眼睛已经喝红,摇着脑袋,正打钢琴。她的旁边站着个脸红胡子黄的
家伙,举着酒杯,张着大嘴,(嘴里只有三四个黑而危险的牙。)高唱军歌。他的声音很
足,表情也好,就是唱的调子和钢琴一点不发生关系。看见马先生进来,那个弹琴的妇人脸
上忽然一红,忽然一白,肩膀向上一耸,说:“喝!老天爷!来了个Chink!”说完,
一抓头,弹得更欢了,大胖腿在小凳上一起一落的碰得噗哧噗哧的响。那个唱的也忽然停住
了,灌了一气酒。四犄角的老头儿全没睁眼,都用烟袋大概其的向屋子当中指着,一齐说:
“唱呀!乔治!”乔治又灌了一气酒,吧的一声把杯子放在小桌上,又唱起活儿来;还是歌
和琴不发生关系。“喝什么,马先生?”亚力山大问。
    “随便!”马老先生规规矩矩的坐在靠墙的椅子上。
    亚力山大要了酒,一边喝一边说他的中国故事。四角的老头子全睁开了眼,看了马先生
一眼,又闭上了。亚力山大说话的声音比乔治唱的还高还足,乔治赌气子不唱了,那个胖妇
人也赌气子不弹了,都听着亚力山大说。马老先生看这个一眼,看那个一眼,抿着嘴笑一
笑,喝一口酒。乔治凑过来打算和亚力山大说话,因为他的妹夫在香港当过兵,颇听说过一
些中国事。亚力山大是连片子嘴一直往下说,没有乔治开口的机会;乔治咧了咧嘴,用他的
黑而危险的牙示了示威,坐下了。
    “再来一个?”亚力山大把笑话说到一个结束,问马先生。马老先生点了点头。
    “再来一个?”亚力山大把笑话又说到一个结束,又问马先生。
    马老先生又点了点头。
    …………
    喝来喝去,四个老头全先后脚儿两腿拧着麻花扭出去了。跟着,那个胖妇人也扣上帽
子,一步三摇的摇出去。乔治还等着机会告诉亚力山大中国事,亚力山大是始终不露空。乔
治看了看表,一声没言语,溜出去;出了门,一个人唱开了。酒馆的一位姑娘进来,笑着
说:“先生,对不起!到关门的时候了!”
    “谢谢,姑娘!”亚力山大的酒还没喝足。可是政府有令,酒馆是十一点关门;无法,
只好走吧:“马先生,走啊!”…………
    天上的星密得好象要挤不开了。大街两旁的树在凉风儿里摇动着叶儿,沙沙的有些声
韵。汽车不多了,偶尔过来一辆,两只大灯把空寂的马路照得象一条发光的冰河。车跑过
去,两旁的黑影登时把这条亮冰又遮盖起来。公园里的树全在黑暗里鼓动着花草的香味,一
点声音没有,把公园弄成一片甜美的梦境。
    马老先生扶着公园的栏杆,往公园里看,黑丛丛的大树都象长了腿儿,前后左右乱动。
而且树的四围挂着些乱飞的火星,随着他的眼睛转。他转过身来,靠定铁栏杆,用手揉了揉
眼睛,那些金星儿还是在前面乱飞,而且街旁的煤气灯全是一个灯两道灯苗儿;有的灯杆子
是弯的,好象被风吹倒的高粱秆儿。
    脑袋也跟他说不来,不扶着点东西脑袋便往前探,有点要把两脚都带起来的意思;一不
小心,两脚还真就往空中探险。手扶住些东西,头的“猴儿啃桃”运动不十分激烈了,可是
两条腿又成心捣乱。不错,从磕膝盖往上还在身上挂着,但是磕膝盖以下的那一截似乎没有
再服从上部的倾向——真正劳工革命!街上的人也奇怪,没有单行客,全是一对一对的,可
笑!也不是谁把话匣子片上在马先生的脑子里啦,一个劲儿转,耳朵里听得见,吱,吱,
嗡,嗡,吱嗡吱嗡,一劲儿响。
    心虽还很明白,而且很喜欢:看什么都可笑;不看什么时,也可笑。他看看灯杆子笑开
了!笑完了,从栏杆上搬下一只手来,往前一抡,嘴一咧:“那边是家!慢慢的走,不忙!
忙什么?有什么可忙的呀?喊!”……“亚力山大,不对,是亚力山大,他上那儿啦?好
人!”说完了,低着头满处找:“刚才谁说话来着?”找了半天,手向上一抡,碰着鼻子
了:“喊!这儿!这儿说话来着!对不对,老伙计?”…………
    马威和温都太太到了家。因为和伊太太说话太多了,她有点乏啦。进了门,房里一点声
音没有,只听见拿破仑在后院里叫唤呢。温都太太没顾得摘帽子,三步两步跑到后花园,拿
破仑正在一棵玫瑰花下坐着:两条前腿壁直,头儿扬着,向天上的星星叫唤呢!听见它主母
的脚步声儿,它一蹿蹿到她的眼前,一团毛似的在她腿上乱滚乱绕。
    “哈喽!宝贝!剩你一个人啦?玛力呢?”温都太太问。拿破仑一劲儿往上跳,吧吧的
叫着,意思是说:“快抱抱我吧!玛力出去不管我!我一共抄了三个大苍蝇吃,吓走了一个
黑猫。”
    温都太太把狗抱到客厅里去。马威正从窗子往外望,见她进来,他低声儿说:“父亲怎
么还不回来呢!”
    “玛力也不知上那儿玩去啦?”温都太太坐下说。
    拿破仑在它主母的怀里,一劲儿乱动:甩它的脖子在她的胸上蹭来蹭去。
    “拿破仑,老实一点!我乏了!跟马威去玩!”她捧着拿破仑递给马威,拿破仑乘机会
用小尾巴抽了她的新帽子一下。马威把他接过来,拿破仑还是乱动乱顶,一点不老实。马威
轻轻的给它从耳朵根儿往脖子底下抓,抓了几下,拿破仑老实多了;用鼻子顶住马威的胸
口,伸着脖子等他抓。抓着抓着,马威摸着点东西在小狗的领圈上掖着;细一看,原来是个
小纸阄儿,用两根红丝线拴着,马威慢慢的解,拿破仑一动也不动的等着,只是小尾巴的尖
儿轻轻的摇着。马威把纸条解下来,递给温都太太。她把纸条舒展开,上面写着:
    “妈:晚饭全做糊啦,鸡蛋摊在锅上弄不下来。华盛顿找我来了,一块去吃冰吉凌,晚
上见。拿破仑在后院看着老马的玫瑰呢。玛力。”
    温都太太看完,顺手把字条撕了;然后用手背遮着小嘴打了个哈哧。
    “温都太太,你去歇着吧,我等着他们!”马威说。“对了,你等着他们!你不喝碗咖
啡呀?”
    “谢谢,不喝了!”
    “来呀,拿破仑!”温都太太抱着小狗走出去。温都太太近来颇有点喜欢马威,一半是
因为他守规矩,说话甜甘;一半是因为玛力不喜欢他;温都太太有点怪脾气,最爱成心和别
人别扭着。
    马威把窗子开开一点,坐在茶几旁边的椅子上,往街上看。听见个脚步声儿,便往外看
看,看了好几回,都不是父亲。从书架上拿下一本小说来,翻了几篇,念不下去,又送回去
了。有心试试钢琴,一想天太晚了,没敢弹。又回来坐在窗子里面,皱着眉头想:人家的青
年男女多乐!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虑。有烟卷吃,有钱看电影,有足球踢,完事!咱
们?……那个亚力山大!伊太太的那脑袋头发!伊姐姐,她的话是从心里说出来的吗?一定
是!看她笑得多么恳切!她也不快乐?反正也比我强!想到这里,伊姑娘的影儿站在他面前
了:头发在肩上垂着,嘴唇微动的要笑。他心里痛快了一些,好象要想些什么,可是没等想
出来,脸就红了。……玛力真可——,可是——她美!她又跟谁玩去了?叫别人看着她的
脸,或者还许享受她的红嘴唇?他的眉毛皱起来,握着拳头在腿上捶了两下。凉风儿从窗缝
吹进来,他立起来对着窗户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一辆汽车远远的来了,马威心中一跳;探头往外看了看。车一闪的工夫到了门口,车里
说了声:“就是这儿!”——玛力的声音!车门开开了,下来的并不是玛力,是个大巡警!
马威慌着跑出来,还没说话,那个大巡警向他一点头。他跳过去,玛力正从车里出来。她的
脸挺白,眼睛睁得挺大,帽子在手里拿着,可是举动还不十分惊慌。她指着车里向马威说:
“你父亲!”
    “死——,怎么啦?”马威拉着车门向里边看。他不顾得想什么,可是自然的想到:他
父亲一定是叫汽车给轧——至少是轧伤了!跟着,他嗓子里象有些东西糊住,说不出话来,
嘴唇儿不住的颤。
    “往下抬呀!”那个大巡警稳稳当当的说。
    马威听见巡警的话,才敢瞧他的父亲。马老先生的脑袋在车犄角里掖着,两条腿斜伸
着,看着分外的长。一只手歇歇松松的在怀里放着;那一只手心朝上在车垫子上摆着。脑门
子上青了一块,鼻子眼上有些血点,小胡子嘴还象笑着。“父亲!父亲!”马威拉住父亲一
只手叫;手是冰凉,可是手心上有点凉汗;大拇指头破了一块,血已经定了。
    “抬呀!没死,不要紧!”那个大巡警笑着说。
    马威把手放在父亲的嘴上,确是还有呼吸,小胡子也还微微的动着。他心里安静多了,
看了大巡警一眼,跟着脸上一红。
    巡警,马威和驶车的把醉马抬下来,他的头四面八方的乱摇,好象要和脖子脱离关系。
嗓子里咯口录咯口录的直出声儿。三个人把他抬上楼去,放在床上,他嗓子里又咯口录了一
声,吐出一些白沫来。
    玛力的脸也红过来了,从楼下端了一罐凉水和半瓶白兰地酒来。马威把罐子和瓶儿接过
来,她忙着拢了拢头发,然后又把水罐子拿过来,说:“我灌他,你去开发车钱!”马威摸
了摸口袋,只有几个铜子,忙着过来轻轻的摸父亲的钱包。打开钱包,拿出一镑钱来递给驶
车的。驶车的眉开眼笑的咚咚一步下三层楼梯,跑出去了。马威把钱包掖在父亲的褥子底
下,钱包的角儿上有个小硬东西,大概是那个钻石戒指,马威也没心细看。
    驶车的跑了,马威赶紧给巡警道谢,把父亲新买的几支吕宋烟递给他。巡警笑着挑了一
支,放在兜儿里,跟着过去摸了摸马先生的脑门,他说:“不要紧了!喝大发了点儿,
哎?”巡警说完,看了看屋里,慢慢的往外走:“再见吧!”
    玛力把凉水给马先生灌下去一点,又拢了拢头发,两个腮梆儿一鼓,叹了一口气。
    马威把父亲的纽子解开,领子解下来,回头对她说:“温都姑娘,今个晚上先不用对温
都太太说!”
    “不说!”她的脸又红扑扑的和平常一样好看了。“你怎么碰见父亲的?”马威问。
    哇!马老先生把刚灌下去的凉水又吐出来了。
    玛力看了看马老先生,然后走到镜子前面照了照,才说:“我和华盛顿上亥德公园了。
公园的门关了以后,我们顺着公园外的小道儿走。我一脚踩上一个软的东西,吓了我一大
跳。往下一看,他,你父亲!在地上大鳄鱼似的爬着呢。我在那里看着他,华盛顿去叫了辆
汽车来,和一个巡警。巡警要把他送到医院去,华盛顿说,你的父亲是喝醉了,还是送回家
来好。你看,多么凑巧!我可真吓坏了,我知道我的嘴直颤!”
    “温都姑娘,我不知道怎么谢谢你才好!再见着华盛顿的时候,替我给他道谢!”马威
一手扶着床,一面看着她说。心里真恨华盛顿,可是还非这么说不可!
    “好啦!睡觉去喽!”玛力又看了马老先生一眼,往外走,走到门口回过头来说:“再
灌他点凉水。”
    温都太太听见楼上的声音,玛力刚一下楼就问:“怎么啦,玛力?”
    “没事,我们都回来晚啦!拿破仑呢?”
    “反正不能还在花园里!”
    “哈!得!明天见,妈!”
    马威把父亲的衣裳脱下来,把毡子替他盖好。马老先生的眼睛睁开一点,嘴唇也动了一
动,眼睛刚一睁,就闭上了!可是眼皮还微微的动,好象受不住灯光似的。马威坐在床旁
边,看见父亲动一下,心里放下一点去。
    “华盛顿那小子,天天跟她出去!”马威皱着眉头儿想:“可是他们救了父亲!她今天
真不错;或者她的心眼儿本来不坏?父亲?真糟!这要是叫汽车轧死呢?白死!亚力山大!
好,明天找伊姑娘去!”
    马威正上下古今的乱想,看见父亲的手在毡子里动了一动,好象是要翻身;跟着,嘴也
张开了:干呕了两声,迷迷忽忽的说:
    “不喝了!马威!”
    说完,把头往枕头下一溜,又不言语了。
    夜里三点多钟,马老先生醒过来了。伸出手来摸了摸脑门上青了的那块,已经凸起来,
当中青,四边儿红,象个要坏的鸭蛋黄儿。心口上好象烧着一堆干劈柴,把嗓子烧得一点一
点的往外裂,真象年久失修的烟筒,忽然下面升上火。手也有点发僵,大拇指头有点刺着
疼。脑袋在枕头上,倒好象在半空里悬着,无着无靠的四下摇动。嘴里和嗓子一样干,舌头
贴在下面,象块干透的木塞子。张张嘴,进来点凉气,舒服多了;可是里边那股酸辣劲儿,
一气的往上顶,几乎疑心嗓子里有个小干酸枣儿。
    “马威!我渴!马威!你在那儿哪?”
    马威在椅子上打盹,脑子飘飘荡荡的似乎是作梦,可又不是梦。听见父亲叫,他的头往
下一低,忽然向上一抬,眼睛跟着睁开了。电灯还开着,他揉了揉眼睛,说:“父亲,你好
点啦?”
    马先生又闭上了跟,一手摸着胸口:“渴!”
    马威把一碗凉水递给父亲,马老先生摇了摇头,从干嘴唇里挤出一个字来,“茶!”
    “没地方去做水呀,父亲!”
    马老先生半天没言语,打算忍一忍;嗓子里辣得要命,忍不住了:
    “凉水也行!”
    马威捧着碗,马老先生欠起一点身来,瞪着眼睛,一气把水喝净。喝完,舐了舐嘴唇,
把脑袋大咧咧的一撂,撂在枕头旁边了。
    待了一会儿:
    “把水罐给我,马威!”
    把一罐凉水又三下五除二的灌下去了,灌得嗓子里直起水泡,还从鼻子呛出来几个水
珠。肚子随着*诼伎诼枷炝思干咽址旁谛目谏希?悖∩钌钗艘豢谄?
    “马威!我死不了哇?”马先生的小胡子嘴一咧,低声的说:“把镜子递给我!”
    对着镜子,他点了点头。别处还都好,就是眼睛离离光光的不大好着。眼珠上横着些血
丝儿,下面还堆着一层黄不唧的。脑门上那块坏鸭蛋黄儿倒不要紧,浮伤,浮伤!眼睛真
不象样儿了!
    “马威!我死不了哇?”
    “那能死呢!”马威还要说别的,可是没好意思说。
    马老先生把镜子放下,跟着又拿起来了,吐出舌头来照了照。照完了舌头,还是不能决
定到底是“死不了哇”,还是“或者也许死了”。
    “马威!我怎么——什么时候回来的?”马老先生还麻麻胡胡的记得:亚力山大,酒
馆,和公园;就是想不起怎么由公园来到家里了。
    “温都姑娘用汽车把你送回来了!”
    “啊!”马先生没说别的,心里有点要责备自己,可是觉得没有下“罪己诏”的必要;
况且父亲对儿子本来没有道歉的道理;况且“老要颠狂少要稳”,老人喝醉了是应当的;况
且还不至于死;况且……想到这里,心里舒服多了;故意大大方方的说:
    “马威,你睡觉去,我——死不了!”
    “我还不睏!”马威说。
    “去你的!”马老先生看见儿子不去睡觉,心里高兴极了,可是不能不故意的这么说。
好,“父慈子孝”吗,什么话呢!
    马威又把父亲的毡子从新盖好,自己围上条毯子在椅子上一坐。
    马老先生又忍了一个盹儿;醒了之后,身上可疼开了。大拇指头和脑门子自然不用提,
大腿根,胳臂肘,连脊梁盖儿,全都拧着疼。用手周身的摸,本想发现些破碎的骨头;没
有,什么地方也没伤,就是疼!知道马威在旁边,不愿意哼哼出来;不行,非哼哼不可;而
且干嗓子一哼哼,分外的不是味儿。平日有些头疼脑热的时候,哼哼和念诗似的有腔有调;
今天可不然了,腿根一紧,跟着就得哼哼,没有拿腔作调的工夫!可是一哼哼出来,心里舒
服多了——自要舒服就好,管他有腔儿没有呢!
    哼哼了一阵,匀着空想到“死”的问题:人要死的时候可是都哼哼呀!就是别死,老天
爷,上帝!一辈子还没享过福,这么死了太冤啊!……下次可别喝这么多了,不受用!可是
陪着人家,怎好不多喝点?交际吗!自要不死就得!别哼哼了,哼哼不是好现象;把脑袋往
枕头下一缩,慢慢的又睡着了。
    含着露水的空气又被太阳的玫瑰嘴唇给吹暖了。伦敦又忙起来,送牛奶的,卖青菜的,
都西力哗啷的推着车子跑。工人们拐着腿,叼着小烟袋,一群群的上工。后院的花儿又有好
些朵吐了蕊儿。拿破仑起来便到园中细细闻了一回香气,还带手儿活捉了两个没大睡醒的绿
苍蝇吃。
    马先生被街上的声音惊醒,心里还是苦辣,嘴里干的厉害,舌头是软中硬的象块新配的
鞋底儿。肚子有点空,可是胸口堵得慌,嗓子里不住的要呕,一嘴粘涎子简直没有地方销
售。脑门上的鹅头,不那么高了;可是还疼。“死是死不了啦,还是不舒服!”
    一想起自己是病人,马先生心里安慰多了:谁不可怜有病的人!回来,李子荣都得来瞧
我!小孩子吃生苹果,非挨打不可;可是吃得太多,以至于病了,好办了;谁还能打病孩子
一顿;不但不打,大家还给买糖来。现在是老人了,老人而变为病老人,不是更讨人的怜爱
吗!对!病呀!于是马先生又哼哼起来,而且颇有韵调。
    马威给父亲用热手巾擦了脸和手,问父亲吃什么。马老先生只是摇头。死是不会啦,有
病是真的;有病还能说话?不说。
    温都太太已经听说马先生的探险史,觉得可笑又可气;及至到楼上一看他的神气,她立
刻把母亲的慈善拿出来,站在床前,问他吃什么,喝什么;他还是摇头。她坚决的主张请医
生,他还是摇头,而且摇得很凶。
    温都姑娘吃完早饭也来了。
    “我说马先生,今天再喝一回吧!”玛力笑着说。马老先生忽然噗哧一笑,倒把温都太
太吓了一跳;笑完,觉着不大合适,故意哼唧着说:“*悖÷炅媚铮嗫髁四悖〉?我好
了,给你好好的买个帽子。”
    “好啦,可别忘了!”玛力说完跑出去了。
    温都太太到底给早饭端来了,马老先生只喝了一碗茶。茶到食道里都有点刺的慌。
    马威去找李子荣,叫他早一点上铺子去。温都太太下楼去作事,把拿破仑留在楼上给老
马作伴儿。拿破仑跳上床去,从头到脚把病人闻了一个透,然后偷偷的把马先生没喝了的牛
奶全喝了。
    马威回来,听见父亲还哼哼,主张去请医生,父亲一定不答应。
    “找医生干什么?我一哼哼,一痛快,就好了!”
    温都太太从后院折来几朵玫瑰,和一把桂竹香,都插在瓶儿里摆在床旁边。马先生闻着
花香,心里喜欢了,一边哼哼,一边对拿破仑说:“你闻闻!你看看!世界上还有比花儿再
美的东西没有!谁叫花儿这么美?你大概不知道,我呢——也不知道。花儿开了,挺香;忽
然又谢了,没了;没意思!人也是如此,你们狗也是如此;谁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哎!别死!你看,我死不了吧?”
    拿破仑没说什么,眼睛钉住托盘里的白糖块,直舐嘴,可是不敢动。
    晚上李子荣来了,给马老先生买了一把儿香蕉,一小筐儿洋梅。马老先生怕李子荣教训
他一场,一个劲儿哼哼。李子荣并没说什么,可是和马威在书房里嘀咕了半天。
    亚力山大也不是那儿听来的,也知道马先生病啦,他很得意的给老马买了一瓶白兰地
来。
    “马先生,真不济呀,喝了那么点儿就倒在街上啊?好,来这瓶儿吧!”他把酒放在小
桌上,把吕宋烟点着,喷了几口就把屋里全熏到了。
    “没喝多!”老马不哼哼了,脸上勉强着笑:“老没喝了,乍一来,没底气!下回看,
你看咱能喝多少!”
    “反正街上有的是巡警!”亚力山大说完笑开了。
    拿破仑听见这个笑声,偷偷跑来,把亚力山大的大皮鞋闻了个透,始终没敢咬他的脚后
跟——虽然知道这对肥脚满有尝尝的价值。
    伦敦的天气变动的不大,可是变动得很快。天一阴,凉风立刻把姑娘们光着的白胳臂吹
得直起小鸡皮疙疸,老头儿老太太便立刻迎时当令的咳嗽起来,争先恐后的着了凉。伊牧师
对于着凉是向来不落后的:看马老先生回来,在公园大树底下坐了一会儿。坐着坐着,鼻子
里有点发痒,跟着哆嗦了一下,打了个喷嚏。赶紧回家,到家就上床睡觉。伊太太给了他一
杯热柠檬水,又把暖水壶放在他被窝里。他的喷嚏是一个比一个响,一个比一个猛;要不是
鼻子长得结实,早几下儿就打飞了。
    伊牧师是向来不惹伊太太的,除了有点病,脾气不好,才敢和她吵一回半回的。看着老
马摔得那个样,心里已经不大高兴;回来自己又着了凉,更气上加气,越想越不自在。“好
容易运来个中国教徒,好容易!叫亚力山大给弄成醉猫似的!咱劝人信教还劝不过来,他给
你破坏!咱教人念《?ゾ罚嗳思依习拙疲∪撬橇ι酱螅“?—嚏!瞧!他要不把
老马弄醉,我怎能着了凉!全是他!啊——嚏!亚力山大?她的哥哥!非先跟她干点什么不
可!他不该灌他酒,她就不该请他,亚力山大,吃饭!看,啊——啊——啊嚏!先教训她一
顿!”
    想到这里,有心把被子一撩,下去跟她捣一回乱;刚把毡子掀起一点,仅够一股凉气钻
得进来的,啊——嚏!老实着吧!性命比什么也要紧!等明天再说!——可是病好一点,还
有这点胆气没有呢?倒难说了:从经验上看,他和她拌嘴,他只得过两三次胜利,都是在他
病着的时候。她说:“别说了,你有理,行不行?我不跟病人捣乱!”就算她虚砍一刀,佯
败下去吧,到底“得胜鼓”是他的!病好了再说?她要是虚砍一刀才怪!……这回非真跟她
干不可啦,非干不可!她?她的哥哥?一块儿来!我给老马施洗,你哥哥灌他酒!你还有什
么说的,我问你!再说,凯萨林一定帮助我。保罗向着他妈,哈哈,他没在家。……其实为
老马也犯不上闹架,不过,不闹闹怎么对得起上帝!万一马威问我几句呢!这群年青的中国
人,比那群老黄脸鬼可精明多了!可恶!万一温都太太问我几句呢?对,非闹一场不可!再
说,向来看亚力山大不顺眼!
    他把热水瓶用脚往下推了推,把脚心烫得麻麻苏苏怪好受的,闭上了眼,慢慢的睡着
了。
    夜里醒了,窗外正沙沙的下着小雨——又他妈的下雨!清香的凉风从窗子吹进来,把他
的鼻子尖吹凉了好些。把头往下一缩,刚要想明天怎么和伊太太闹,赶紧闭上眼:别想了,
越想心越软,心软还能在这个世界上站得住!这个世界!吧,吧!吧,吧!街坊的大狗叫了
几声。你叫什么?这个世界不是为狗预备的!……
    第二天早晨,凯萨林姑娘把他的早饭端来,伊牧师本想不吃,闻着鸡子和咸肉怪香的,
哎,吃吧!况且,世界上除了英国人,谁能吃这么好的早饭?不吃早饭?白作英国人!吃!
而且都吃了!吃完了,心气又壮起来了,非跟他们闹一回不可;不然,对不起这顿早饭!
    伊姑娘又进来问父亲吃够了没有。他说了话:“凯!你母亲呢?”
    “在厨房呢,干什么?”伊姑娘端着托盘,笑着问。她的头发还没梳好,乱蓬篷的在雪
白的脖子上堆着。“马老先生叫她的哥哥给灌醉了!”伊牧师眼睛乱动,因为没戴着眼镜,
眼珠不知道往那儿瞧才对。
    伊姑娘笑了一笑,没说什么。
    “我用尽了心血劝他信了教,现在叫亚力山大给一扫而光弄得干干净净!”他又不说
了,眼睛钉着她。
    她又笑了笑——其实只是她嘴唇儿动了动,可是笑的意思满有了,而且非常好看。
    “你帮助我,凯?”
    伊姑娘把托盘又放下,坐在父亲的床边儿上,轻轻拍着他的手。
    “我帮助你,父亲!我永远帮助你!可是,何必跟母亲闹气呢?以后遇见亚力山大舅舅
的时候,跟他说一声儿好了!”“他不听我的!他老笑我!”伊牧师自己也纳闷:今天说话
怎么这样有力气呢:“非你妈跟他说不可;我不跟她闹,她不肯和他说!”他说完自己有点
疑心:或者今天是真急了。
    伊姑娘看见父亲的鼻子伸出多远,脑筋也蹦着,知道他是真急了。她慢慢的说:“先养
病吧,父亲,过两天再说。”
    “我不能等!”他知道:病好了再说,没有取胜的拿手;继而又怕叫女儿看破,赶紧
说:“我不怕她!我是家长!这是我的家!”
    “我去跟母亲说,你信任我,是不是,父亲!”
    伊牧师没言语,用手擦了擦嘴角上挂着的鸡蛋黄儿。——嘴要是小一点颇象刚出窝的小
家雀。
    “你不再要碗茶啦?父亲!”凯萨林又把托盘拿起来。“够了!跟你妈去说!听见没
有?”伊牧师明知道自己有点碎嘴子,病人吗,当然如此!“跟你妈去说!”“是了,我就
去说!”伊姑娘笑着点了点头,托着盘子轻轻走出去了。
    “好,你去说!不成,再看我的!”他女儿出去以后,伊牧师向自己发横:“她?啊!
忘了告诉凯萨林把烟袋递给我了!”他欠起身来看了看,看不见烟袋在那块儿。“对了,亚
力山大那天给我一支吕宋还没抽呢。亚力山大!吕宋!想起他就生气!”
    吃过午饭,母女正谈马先生的醉事,保罗回来了。他有二十四五岁,比他母亲个子还
高。一脑袋稀黄头发,分得整齐,梳得亮。两只黄眼珠发着光往四下里转,可是不一定要看
什么。上身穿着件天蓝的褂子,下边一条法兰绒的宽腿裤子。软领子,系着一条红黄道儿的
领带。两手插在裤兜儿里,好象长在那块了。嘴里叼着小烟袋,烟早就灭了。
    进了门,他从裤袋里掏出一只手来,把烟袋从嘴里拔出来,跟他母亲和姐姐大咧咧的亲
了个嘴。
    “保罗,你都干吗来着,这些天?”伊太太看见儿子回来,脸上的干肉颇有点发红的趋
势,嘴也要笑。
    “反正是那些事罢咧。”保罗坐下,把烟袋又送回嘴里去,手又插在?铮友婪?儿挤
出这几个字。
    伊太太乐了。大丈夫吗,说话越简单越表示出男性来。本来吗,几个青年小伙子到野地
扎帐棚玩几天,有什么可说的:反正是那些事罢咧!
    “母亲,你回来跟父亲说说得了,他不舒服,脾气不好。”凯萨林想把那件事结束一
下,不用再提了。
    “什么事?”保罗象审判官似的问他姐姐。
    “马先生喝醉了!”伊太太替凯萨林回答。
    “和咱们有什么关系?”保罗的鼻子中间皱起一层没秩序的纹儿来。
    “我请他们吃饭,马先生和亚力山大一齐出去了。”伊太太捎了凯萨林一眼。
    “告诉父亲,别再叫他们来,没事叫中国人往家里跑,不是什么体面事!”保罗掏出根
火柴,用指甲一掐,掐着了。“呕,保罗,别那么说呀!咱们是真正基督徒,跟别人——,
你舅舅请老马喝了点——”
    “全喝醉了?”
    “亚力山大没有,马先生倒在街上了!”
    “我知道业力山大有根,我爱这老头子,他行!”保罗把烟袋(又灭了)拔出来,搁在
鼻子底下闻了闻。回头向他姐姐说:“老姑娘,这回又帮助中国人说舅舅不好哇?不用理他
们,中国人!你记得咱们小的时候用小泥弹打中国人的脑袋,打得他们乱叫!”
    “我不记得了!”凯萨林很冷静的说。
    冷不防,屋门开了,伊牧师披着长袍子,象个不害人的鬼,进来了。
    “你快回去!刚好一点,我不许你下来!”伊太太把他拦住。
    伊牧师看了他儿子一眼。
    “哈喽!老朋友!你又着了凉?快睡觉去!来,我背着你。”
    保罗说完,扔下烟袋,连拉带扯把父亲弄到楼上去了。
    伊牧师一肚子气,没得发散,倒叫儿子抬回来,气更大了。躺在床上,把亚力山大给的
那支吕宋烟一气抽完,一边抽烟,一边骂亚力山大。
    城市生活发展到英国这样,时间是拿金子计算的:白费一刻钟的工夫,便是丢了,说,
一块钱吧。除了有金山银海的人们,敢把时间随便消磨在跳舞,看戏,吃饭,请客,说废
话,传布谣言,打猎,游泳,生病;其余普通人的生活是要和时辰钟一对一步的走,在极忙
极乱极吵的社会背后,站着个极冷酷极有规律的小东西——钟摆!人们的交际来往叫“时间
经济”给减去好大一些,于是“电话”和“写信”成了文明人的两件宝贝。白太太的丈夫死
了,黑太太给她写封安慰的信,好了,忙!白太太跟着给黑太太在电话上道了谢,忙!
    马老先生常纳闷:送信的一天送四五次信,而且差不多老是挨着家儿拍门;那儿来的这
么多的信呢?温都太太几乎每天晚上拿着小钢笔,皱着眉头写信;给谁写呢?有什么可写的
呢?他有点怀疑,也不由的有点醋劲儿:她,拿着小钢笔,皱着眉头,怪好看的;可是,决
不是给他写信!外国娘们都有野——!马老先生说不清自己是否和她发生了恋爱,只是一看
见她给人家写信,心里便有点发酸,奇怪!
    温都太太,自从马家父子来了以后,确是多用了许多邮票:家里住着两个中国人,不好
意思请亲戚朋友来喝茶吃饭;让亲友跟二马一块吃吧?对不起亲友,叫客人和一对中国人坐
在一桌上吃喝!叫二马单吃吧?又太麻烦;自然二马不在乎在那儿吃饭,可是自己为什么受
这份累呢!算了吧,给他们写信问好,又省事,又四面讨好。况且,在马家父子来了以后,
她确是请过两回客,人家不来!她在回信里的字里行间看得出来:“我们肯跟两个中国人一
块吃饭吗!”自然信里没有写得这么直率不客气,可是她,又不是个傻子,难道看不出来
吗!因为这个,她每逢写信差不多就想到:玛力说的一点不假,不该把房租给两个中国人!
玛力其实一点影响没受,天天有男朋友来找她,一块出去玩。我,温都太太叫着自己,可苦
了:不请人家来吃饭,怎好去吃人家的;没有交际!为两个中国人牺牲了自己的快乐!她不
由的掉了一对小圆泪珠!可是,把他们赶出去?他们又没有大错处;况且他们给的房钱比别
人多!写信吧,没法,皱着眉头写!
    早饭以前,玛力挠着短头发先去看有信没有。两封:一封是煤气公司的账条子,一封是
由乡下来的。
    “妈,多瑞姑姑的信,看这个小信封!”
    温都太太正做早饭,腾不下手来,叫玛力给她念。玛力用小刀把信封裁开:
    “亲爱的温都,
    谢谢你的信。我的病又犯了,不能到伦敦去,真是对不起!你们那里有两个中国人住
着,真的吗?
    你的好朋友,
    多瑞。”
    玛力把信往桌上一扔,吹了一口气:“得,妈!她不来!‘你们那里有两个中国人住
着!’看出来没有?妈!”
    “她来,我们去歇夏;她不来,我们也得去歇夏!”温都太太把鸡蛋倒在锅里,油往外
一溅,把小白腕子烫了一点:“Damn!”
    早饭做好,温都太太把马老先生的放在托盘里,给他送上楼去。马老?壬淖砭⒃?已过
去了,脑门上的那块伤也好了;可是醉后的反动,非常的慎重,早晨非到十一点钟不起来,
早饭也在床上吃。她端着托盘,刚一出厨房的门,拿破仑恰巧从后院运动回来;它冷不防往
上一扑,她腿一软,坐在门儿里边了,托盘从“四平调”改成“倒板”,哗啦!摊鸡子全贴
在地毯上,面包正打拿破仑的鼻子。小狗看了看她,闻了闻面包,知道不是事,夹着尾巴,
两眼溜球着又上后院去了。
    “妈!怎么啦?”玛力把母亲搀起来,扶着她问:“怎么啦?妈!”
    温都太太的脸白了一会儿,忽然通红起来。小鼻子尖子出了一层冷汗珠,嘴唇一劲儿
颤,比手颤的速度快一些。她呆呆的看着地上的东西,一声没出。
    玛力的脸也白了,把母亲搀到一把椅子旁边,叫她坐下;自己忙着捡地上的东西,有地
毯接着,碟子碗都没碎,只是牛奶罐儿的把儿掉了一半。
    “妈!怎么啦?”
    温都太太的脸更红了,一会儿把一生的苦处好象都想起来。嘴唇儿颤着颤着,忽然不颤
了;心中的委屈破口而出,颇有点碎嘴子:
    “玛力!我活够了!这样的生活我不能受!钱!钱!钱!什么都是钱!你父亲为钱累死
了!我为钱去作工,去受苦!现在我为钱去服侍两个中国人!叫亲友看不起!钱!世界上的
聪明人不会想点好主意吗?不会想法子把钱赶走吗?生命?没有乐趣!——除非有钱!”
    说完了这一套,温都太太痛快了一点,眼泪一串一串的往下落。玛力的眼泪也在眼圈儿
里转,不知道说什么好,只用小手绢给母亲擦眼泪。
    “妈!不愿意服侍他们,可以叫他们走呀!”
    “钱!”
    “租别人也一样的收房钱呀,妈!”
    “还是钱!”
    玛力不明白母亲的意思,看母亲脸上已经没眼泪可擦,擦了擦自己的眼睛。温都太太半
天没言语。
    “玛力,吃你的饭,我去找拿破仑。”温都太太慢慢站起来。
    “妈?你到底怎么倒在地上了?”
    “拿破仑猛的一扑我,我没看见它。”
    玛力把马威叫来吃早饭。他看玛力脸上的神气,没跟她说什么;先把父亲的饭(玛力给
从新打点的)端上去,然后一声没言语把自己的饭吃了。
    吃过饭,玛力到后院去找母亲。温都太太抱着拿破仑正在玫瑰花池旁边站着。太阳把后
院的花儿都照起一层亮光;微风吹来,花朵和叶子的颤动,把四围的空气都弄得分外的清
亮。墙角的蒲公英结了好几个“老头儿”,慢慢随着风向空中飞舞。拿破仑一眼溜着他的主
母,一眼捎着空中的白胡子“老头儿”,羞答答的不敢出声。
    “妈!你好啦吧?”
    “好啦,你走你的吧。已经晚了吧?”温都太太的脸不那么红了,可是被太阳晒的有点
干巴巴的难过;因为在后院抱着拿破仑又哭了一回,眼泪都是叫日光给晒干了的。拿破仑的
眼睛也好象有点湿,看见玛力,轻轻摇了摇尾巴。“拿破仑,你给妈赔不是没有?你个淘气
鬼,给妈碰倒了,是你不是?”玛力看着母亲,跟小狗说。
    温都太太微微一笑:“玛力,你上工去吧,晚了!”
    “再见,妈妈!再见,拿破仑!妈,你得去吃饭呀!”
    拿破仑看见主母笑了,试着声儿吧吧叫了两声,作为向玛力说“再见”。
    AK
    玛力走了以后,温都太太抱着拿破仑回到厨房,从新沏了一壶茶,煮了一个鸡子。喝了
一碗茶;吃了一口鸡子,咽不下去,把其余的都给了拿破仑。有心收拾家伙,又懒得站起
来;看了看外面:太阳还是响晴的。“到公园转个圈子去吧?”拿破仑听说上公园,两只小
耳朵全立起了,顺着嘴角直滴答唾沫。温都太太换了件衣裳,擦了擦皮鞋,戴上帽子;心里
一百多个不耐烦,可是被英国人的爱体面,讲排场的天性鼓动着,要上街就不能不打扮起
来,不管心里高兴不高兴。况且自己是个妇人,妇人?美的中心!不穿戴起来还成!这群小
姑娘们,连玛力都算在里头,不懂的什么叫美:短裙子露着腿,小帽子象个鸡蛋壳!没法
说,时代改了,谁也管不了!自己要是还年轻也得穿短裙子,戴小帽子!反正女人穿什么,
男人爱什么!男人!就是和男人说说心里的委屈才痛快!老马?呸!一个老中国人!他起来
了没有?上去看看他?管他呢,“拿破仑!来!妈妈给你梳梳毛,那里滚得这么脏?”拿破
仑伸着舌头叫她给梳毛儿,抬起右腿弹了弹脖子底下,好象那里有个虱子,其实有虱子没
有,它自己也说不清。
    到了大街,坐了一个铜子的汽车,坐到瑞贞公园。坐在汽车顶上,暖风从耳朵边上嗖嗖
的吹过去,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拿破仑扶着汽车的栏杆立着,探着头想咬下道旁杨树的大
绿叶儿来,汽车走得快,始终咬不着。
    瑞贞公园的花池子满开着花,深红的绣球,浅蓝的倒挂金钟,还有多少叫不上名儿来的
小矮花,都象向着阳光发笑。土坡上全是蜀菊,细高的梗子,大圆叶子,单片的,一团肉
的,傻白的,鹅黄的花,都象抿着嘴说:“我们是‘天然’的代表!我们是夏天的灵魂!”
两旁的大树轻俏的动着绿叶,在细沙路上印上变化不定的花纹。树下大椅子上坐着的姑娘,
都露着胳臂,树影儿也给她们的白胳臂上印上些一块绿,一块黄的花纹。温都太太找了个空
椅子坐下,把拿破仑放在地下。她闻着花草的香味,看着从树叶间透过的几条日光,心里觉
得舒展了好些。脑子里又象清楚,又象迷糊的,想起许多事儿来。风儿把裙子吹起一点,一
缕阳光射在腿上,暖忽忽的全身都象痒痒了一点;赶紧把裙子正了一正,脸上红了一点。二
十年了!跟他在这里坐着!远远的听见动物园中的狮子吼了一声,啊!多少日子啦,没到动
物园去!玛力小的时候,他抱着她,我在后面跟着,拿着些干粮,一块儿给猴儿吃!那时
候,多快乐!那时候的花一定比现在的香!生命?惨酷的变化!越变越坏!服侍两个中国
人?梦想不到的事!回去吧!空想有什么用处!活着,人们都得活着!老了?不!看人家有
钱的妇女,五十多岁还一朵花儿似的!玛力不会想这些事,啊,玛力要是出嫁,剩下我一个
人,更冷落了!冷落!树上的小鸟叫了几声:“冷落!冷落!”回去吧,看看老马去吧!—
—为什么一心想着他呢?奇怪男女的关系!他是中国人,人家笑话咱!为什么管别人说什么
呢?一个小麻雀擦着她的帽沿飞过去;可怜的小鸟,终日为找食儿飞来飞去!
    拿破仑呢?不见了!
    “拿破仑!”她站起来四下看,没有小狗。
    “看见拿破仑没有?”她问一个小孩子,他拿着一个小罐正在树底下捡落下来的小红豆
儿。
    “拿破仑?法国人?”小孩子张着嘴,用小黄眼珠看着她。“不是,我的小狗。”她笑
了笑。
    小孩子摇了摇头,又蹲下了:“这里一个大的!”温都太太慌慌张张的往公园里边走,
花丛里,树后边,都看了看,没有小狗!她可真急了,把别的事都忘了,一心想找着拿破
仑。
    她走过公园的第二道门,两眼张望着小河的两岸,还是没有拿破仑的影儿。河里几个男
女摇着两只小船,看见她的帽子,全笑起来了。她顾不得他们是笑她不是,顺着河岸往远处
瞧。还是没有!她的眼泪差不多要掉下来了,腿也有点软,一下子坐在草地上了。那群男女
还笑呢!笑!没人和你表同情!看他们!身上就穿着那么一点衣裳!拿破仑呢?小桥下两只
天鹅领着一群小的,往一棵垂柳底下浮,把小桥的影子用水浪打破了。小桥那边站着一个巡
警,心满气足的站在那里好象个铜像。“问问他去。”温都太太想。刚要立起来,背后叫了
一声:“温都太太!”
    马威!抱着拿破仑!
    “呕!马威!你!你在那儿找着它了?”温都太太忙着把狗接过来,亲了几个嘴:“你
怎么在这儿玩哪?坐下,歇一会儿咱们一块回去。”她喜欢的把什么都忘了,甚至于忘了马
威是个中国人。
    “我在那里看小孩们钓鱼,”马威指着北边说:“忽然有个东西碰我的腿,一看,是
它!”
    “你个坏东西,坏宝贝!叫你妈妈着急!还不给马威道谢!”拿破仑向马威吧吧了两
声。
    抱着小狗,温都太太再看河上的东西都好看了!“看那些男女,身体多么好!看那群小
天鹅,多么有趣!”“马威,你不摇船吗?”
    马威摇了摇头。
    “摇船是顶好的运动,马威!游泳呢?”
    “会一点。”马威微微一笑,坐在她旁边,看着油汪汪的河水,托着那群天鹅浮悠浮悠
的动。
    “马威,你近来可瘦了一点。”
    “可不是,父亲——你明白——”
    “我明白!”温都太太点着头说,居然有点对马威,中国人,表同情。
    “父亲——*悖甭硗得凰担灰×艘⊥贰!澳忝腔姑欢ü嫔夏抢镄娜ツ模俊?
    “没呢。我打算——”马威又停住了,心里说:“我爱你的女儿,你知道吗?”
    那个捡红豆的小孩子也来了,看见她抱着小狗,他用手擦着汗说:
    “这是你的拿破仑吧?姑娘!”
    听小孩子叫她“姑娘”,温都太太笑了。
    “喝!姑娘,你怎么跟个中国人一块坐着呀?”
    “他?他给我找着了狗!”温都太太还是笑着说。“哼!”小孩子没言语,跑在树底
下,找了根矮枝子,要打忽悠悠。忽然看见桥边的巡警,没敢打,拿起小罐跑啦。“小孩
子,马威,你别计较他们!”
    “不!”马威说。
    “我反正不讨厌你们中国人!”温都太太话到嘴边,没说出来:“自要你们好好儿的!
你们笑话中国人,我偏要他们!”温都太太的怪脾气又犯了,眼睛看着河上的白天鹅,心里
这样想。
    “下礼拜玛力的假期到了,我们就要去休息几天。你们在外边吃饭,成不成!”
    “啊!成!玛力跟你一块儿去,温都太太?”马威由地上拔起一把儿草来。
    “对啦!你看,我本来打算找个人给你们作饭——”“人家不伺候中国人?”马威一
笑。
    温都太太点了点头,心中颇惊讶马威会能猜透了这个。在英国人看,除了法国人有时候
比英国人聪明一点,别人全是傻子。在英国人看,只有英国人想的对,只有英国人能明白他
们自己的思想;英国人的心事要是被人猜透,不但奇怪,简直奇怪的厉害!
    “马威,你看我的帽子好看,还是玛力的好看?”温都太太看马威精明,颇要从心理上
明白中国人的“美的观念”,假如中国人也有这么一种观念。
    “我看都好。”
    “这没回答了我的问题!”
    “你的好看!”
    “见玛力,说玛力的好看?”
    “真的,温都太太,你的帽子确是好看!父亲也这么说。”
    “啊!”温都太太把帽子摘下来,用小手巾抽了一抽。“我得走啦!”马威看了看表
说:“伊姑娘今天找我来念书!你不走吗?温都太太!”
    “好,一块儿走!”温都太太说,说完自己想:“谁爱笑话我,谁笑话,我不在乎!偏
跟中国人一块走!”AA
    马威近来常拿着本书到瑞贞公园去。找个清静没人的地方一坐,把书打开——不一定
念。有时候试着念几行,皱着眉头,咬着大拇指头,翻过来掉过去的念;念得眼睛都有点起
金花儿了,不知道念的是什么。把书放在草地上,狠狠的在脑杓上打自己两拳:“你干什么
来的?不是为念书吗!”恨自己没用,打也白饶;反正书上的字不往心里去!
    不光是念不下书去,吃饭也不香,喝茶也没味,连人们都不大愿招呼。怎么了?——
她!只有见了她,心里才好受!这就叫作恋爱吧?马威的颧骨上红了两小块,非常的烫。别
叫父亲看出来,别叫——谁也别看出来,连李子荣算在里头!可是,他妈的脸上这两点红,
老是烫手热!李子荣一定早看出来了!
    天天吃早饭见她一面,吃晚饭再见一面;早饭晚饭间隔着多少点钟?一二三四……没
完,没完!有时候在晚饭以前去到门外站一站,等着她回来;还不是一样?她一点头,有时
候笑,有时候连笑都不笑,在门外等她没用!上她的铺子去看看?不妥当!对,上街上去绕
圈儿,万一遇见她呢!万一在吃午饭的时候遇见她,岂不是可以约她吃饭!明知道她的事情
是在铺子里头做的,上街去等有什么用,可是万一……!在街上站一会儿,走一会儿;汽车
上,铺子里,都看一眼,万一她在那个汽车上,我!飞上去!啊!自己吓自己一跳,她!细
一看,不是!有时候随着个姑娘在人群里挤,踩着了老太太的脚尖也不顾得道歉,一劲儿往
前赴!赶过去了,又不是她!这个姑娘的脸没有她的白,帽子衣裳可都一样;可恶!和她穿
一样的衣裳!再走,再看……心里始终有点疼,脸上的红点儿烫手热!
    下雨?下雨也出去;万一她因为下雨早下工呢!“马威你糊涂!那有下雨早放工的事!
没关系,反正是坐不住,出去!”伞也不拿,恨拿伞,挡着人们的脸!淋得精湿,帽子往下
流水,没看见她!
    她,真是她!在街那边走呢!他心里跳得快了,腿好象在裤子里直转圈。赶她!但是,
跟她说什么呢?请她吃饭?现在已经三点了,那能还没吃午饭!请喝茶,太早!万一她有要
紧事呢,耽误了她岂不……万一她不理我呢?……街上的人看我呢?万一她生了气,以后永
不理我呢?都快赶上她了,他的勇气没有了。站住了,眼看着叫她跑了!要不是在大街上,
真的他得哭一场!怎么这样没胆气,没果断!心里象空了一样,不知道怎样对待自己才好:
恨自己?打自己?可怜自己?这些事全不在乎他自己,她!她拿着他的心!消极方法:不会
把她撇在脑后?不会不看她?世界上姑娘多着呢,何必单爱她?她,每到礼拜六把嘴唇擦得
多么红,多么难看?她是英国人,何必呢,何必爱个外国人呢?将来总得回国,她能跟着我
走吗?不能!算了吧,把她扔在九霄云外吧!——她又回来了,不是她,是她的影儿!笑涡
一动一动的,嘴唇儿颤着,一个白牙咬着一点下嘴唇,黄头发曲曲着,象一汪儿日光下的春
浪。她的白嫩的脖子,直着,弯着,都那么自然好看。说什么也好,想什么也好,只是没有
说“玛力”,想“玛力”那么香甜!
    假如我能抱她一回?命,不算什么,舍了命作代价!跟她上过一回电影院,在黑灯影里
摸过她的手,多么润美!她似乎没介意,或者外国妇女全不介意叫人摸手!她救我的父亲,
一定她有点意;不然,为什么许我摸她的手,为什么那样诚恳的救我父亲?慢慢的来,或者
有希望!华盛顿那小子!他不但摸她的手,一定!一定也……我恨他!她要是个中国妇人,
我一定跟她明说:“我爱你!”可是,对中国妇人就有这样胆气吗?马威!马威!你是个乏
人,没出息!不想了!好好念书!父亲不成,我再不成,将来怎办!谁管将来呢,现在叫我
心不疼了,死也干!……眼前水流着,鸟儿飞着,花在风里动着;水,鸟,花,或者比她
美,然而人是人,人是肉作的,恋爱是由精神上想不透,在肉体上可以享受或忍痛的东西;
压制是没用的!
    伊姑娘?呕!她今天来念书!念书?*悖》悄畈豢桑?
    温都太太抱着小狗,马威后面跟着,一同走回来。走到门口,伊姑娘正在阶下立着。她
戴着顶蓝色的草帽,帽沿上钉着一朵浅粉的绢花。蓝短衫儿,衬着件米黄的绸裙,脑袋歪着
一点,很安静的看着自己的影儿,在白阶石上斜射着。
    “她也好看!”马威心里说。
    “啊,伊姑娘!近来可好?进来吧!”温都太太和凯萨林拉了拉手。
    “对不起,伊姑娘,你等了半天啦吧?”马威也和她握手。“没有,刚来。”伊姑娘笑
了笑。
    “伊姑娘,你上楼吧,别叫我耽误你们念书。”温都太太抱着拿破仑,把客厅的门开
开,要往里走。
    “待一会儿见,温都太太。”伊姑娘把帽子挂在衣架上,拢了拢头发,上了楼。
    马老先生正要上街去吃午饭,在楼梯上遇见凯萨林。“伊姑娘,你好?伊牧师好?伊太
太好?你兄弟好?”马老先生的问好向来是不折不扣的。
    “都好,马先生。你大好了?我舅舅真不对,你——”“没什么,没什么!”马先生嗓
子里咯*辶思干孟笫抢帜兀骸拔易约翰缓谩K呛靡猓缍且豢榇崭鋈饶帧_瘢?唏,
唏。”
    “马先生,你走吧,我和马威念点书。”伊姑娘一闪身让马老先生过去。
    “那么,我就不陪了,不陪了!唏,唏,唏,”马老先生慢慢下了两层楼梯,对马威
说:“我吃完饭上铺子去。”说的声音很小,恐怕叫凯萨林听见。“上铺子去”不是什么光
荣事;“上衙门去”才够派儿。
    凯萨林坐在椅子上,掏出一本杂志来。
    “马威,你教我半点钟,我教你半点钟。我把这本杂志上的一段翻成中国话,你逐句给
我改。你打算念什么?”
    马威把窗子开开,一缕阳光正射在她的头发上,那圈金光,把她衬得有点象图画上的圣
母。他拉了把椅子坐在她的里首,因为怕挡住射在她头上的那缕阳光。“她的头发真好,比
玛力的还好!然而不知道为什么,玛力总是比她好看。玛力的好看往心里去,凯萨林只是个
好看的老姐姐。”马威心里想,听见她问,赶紧敛了敛神,说:“你想我念什么好,伊姐
姐?”
    “念小说吧,你去买本韦尔斯的《保雷先生》,你念我听,多咱我听明白了,多咱往下
念,这样你可以一字字的念真了,念正确了。至于生字呢,你先查出来,然后我告诉你那个
意思最恰当。这么着,好不好?你要有好主意,更好。”“就这么办吧,姐姐。我今天没
书,先教你,下回你教我。”
    “叫我占半点钟的便宜?”凯萨林看着他笑了笑。马威陪着笑了笑。
    …………
    “妈!妈!你买了新帽子啦?”玛力一进门就看见凯萨林的蓝草帽儿了。
    “那儿呢?”温都太太问。
    “那儿!”玛力指着衣架,蓝眼珠儿含着无限的羡慕。“那不是我的,伊姑娘的。”
    “呕!妈,我也得买这么一顶!她干什么来了?哼,我不爱那朵粉花儿!”玛力指点出
帽子的毛病来,为是减少一点心中的羡慕,羡慕和嫉妒往往是随着来的。
    “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啦?”温都太太问。
    “我忘了说啦,妈!我不放心你,早晨你摔了那么一下子,我还得赶紧回去!你好啦
吧,妈?妈,我要那样的帽子!我们的铺子里不卖草帽,她也不是那儿买的?”玛力始终没
进屋门,眼睛始终没离开那顶帽子;帽子的蓝色和她的蓝眼珠似乎联成了一条蓝线!
    “玛力,你吃了饭没有?”
    “就吃了一块杏仁饼,一碗咖啡,为是忙着来看你吗!”玛力往衣架那边挪了一步。
    “我好了,你去吧!谢谢你,玛力!”
    “妈,凯萨林干什么来了?”
    “跟马威学中国话呢。”
    “赶明儿我也跟他学学!”玛力瞪了那个蓝帽子一眼。
    玛力刚要往外走,伊姑娘和马威从楼上下来了。伊姑娘一面招呼她们母女,一面顺手儿
把帽子摘下来,戴上,非常的自然,一点没有显排帽子的样儿,也没有故意造作的态度。
    “玛力,你的气色可真好!”凯萨林笑着说。
    “伊姑娘,你的帽子多么好看!”玛力的左嘴犄角往上一挑,酸酸的一笑。
    “是吗?”
    “不用假装不觉乎!”玛力心里说,看了马威一眼。“再见,温都太太!再见,玛
力!”凯萨林和她们拉了拉手,和马威一点头。
    “妈,晚上见,”玛力也随着出去。
    马威在台阶上看着她们的后影:除了她们两个都是女子,剩下没有相同的地方。凯萨林
的脖子挺着,帽沿微微的颤。玛力的脖子往前探着一点,小裙子在腿上前后左右的裹。他把
手插在裤袋里,皱着眉头上了楼。已经是吃午饭的时候,可是不饿;其实也不是不饿;——
说不上来是怎么一回子事!…………
    “妈,牛津大街的加麦公司有那样的草帽。妈,咱们一人买一顶好不好?”玛力在厨房
里,抱着拿破仑,跟母亲说。“没富裕钱,玛力!把糖罐递给我。”温都太太的小鼻子叫火
烤的通红,说话也有点发燥:“咱们不是还去歇夏哪吗?把钱都买了帽子,就不用去了!那
样的帽子至少也得两镑钱一顶!”——把一匙子糖都倒在青菜上了——“瞧!你净搅我,把
糖——”
    “要旅行去,非有新帽子不可!”玛力的话是出乎至诚,一使劲把拿破仑的腿夹得生
疼。小狗没敢出声,心里说:“你的帽子要是买不成,我非死不可呀!还是狗好,没有帽子
问题!”
    “吃完饭再说,玛力!别那么使劲抱着狗!”
    马老先生直到晚饭已经摆好才回来。午饭是在中国饭馆吃的三仙汤面,吃过饭到铺子
去,郑重其事的抽了几袋烟。本想把货物从新摆一摆,想起来自己刚好,不可以多累;不做
点什么,又似乎不大对;拿出账本子看看吧!上两个月赚了四十镑钱,上月赔了十五镑钱;
把账本收起去;谁操这份心呢!有时候赚,有时候赔;买卖吗,那能老赚钱?
    吃了晚饭,玛力正要继续和母亲讨论帽子问题。马老先生轻轻向她一点头。
    “温都姑娘,给你这个。”他递给她一个小信封。“呕,马先生,两镑钱的支票,干
吗?”
    “我应许了你一顶帽子,对不对?”
    “哈啦!妈——!帽子!”
    AB
    马老先生病好了以后,显着特别的讨好。吃完早饭便到后院去浇花,拿腻虫,剪青草;
嘴里哼唧着有声无字的圣诗,颇有点中古时代修道士的乐天爱神的劲儿。心中也特别安适:
蜜蜂儿落在脑门上,全不动手去轰;自要你不螫咱,咱就不得罪你,要的是这个稳劲儿,你
瞧!
    给玛力两镑钱——不少点呀!——买帽子,得,又了啦个心愿!给她母亲也买一顶不
呢?上月赔了十五镑,不是玩儿的,省着点儿吧!可是人情不能不讲啊,病了的时候,叫她
没少受累,应该买点东西谢谢她!下月再说,下月那能再赔十五镑呢!马威近来瘦了一点,
也不是怎么啦?小孩子,总得多吃,糊吃闷睡好上膘吗,非多吃不可!啊,该上铺子瞧瞧去
了,李子荣那小子专会瞎叨唠,叨唠唠,叨唠唠,一天叨唠到晚,今天早去,看他还叨唠什
么!喝!已经十点了,快走吧!等等,移两盆花,搬到铺子去,多好!他要是说我晚了,我
有的说,我移花儿来着,*Y!那几颗没有希望的菊秧子,居然长起来了,而且长得不错。
对,来两盆菊花吧。古玩铺里摆菊花,有多么雅!——也许把李子荣比得更俗气!
    马先生还是远了雇汽车,近了慢慢走,反正不坐公众汽车和电车;好,一下儿出险,死
在伦敦,说着玩儿的呢!近来连汽车也不常雇了:街上是乱的,无论如何,坐车是不保险
的!况且,在北京的时候,坐上汽车,巡警把人马全挡住,专叫汽车飞过去,多么出锋头,
带官派!这里,在伦敦,大巡警把手一伸,车全站住,连国务总理的车都得站住,鬼子吗,
不懂得尊卑上下!端着两盆菊秧,小胡子嘴撅撅着一点,他在人群里挤开了。他妈的,那里
都这么些个人!简直的走不开:一个个的都走得那么快,撞丧呢!英国人不会有起色,一点
稳重气儿都没有!
    到了铺子,耳朵里还是嗡嗡的响;老是这么响,一天到晚是这么响!但愿上帝开恩,叫
咱回家吧,受不了这份乱!定了定神,把两盆菊秧子摆在窗子前面,捻着小胡子看了半天:
啊,这一棵有个小黄叶儿,掐下去!半个黄叶也不能要,讲究一顺儿绿吗?
    “马先生!”李子荣从柜房出来,又是挽着袖子,一手的泥!(这小子横是穿不住衣
裳,俗气!)“咱们得想主意呀!上月简直的没见钱,这个月也没卖了几号儿;我拿着工
钱,不能瞪眼瞧着!你要是有办法呢,我自然愿意帮你的忙;你没办法呢,我只好另找事,
叫你省下点工钱。反正这里事情不多,你和马威足可以照应过来了!我找得着事与否,不敢
说一定,好在你要是给我两个礼拜的限,也许有点眉目!咱们打开鼻子说亮话,告诉我一句
痛快的,咱们别客气!”
    李子荣话说的干脆,可是态度非常的温和,连马先生也看出:他的话是真由心里头说出
来的,——可是,到底有点俗气!
    马老先生把大眼镜摘下来,用小手巾轻轻的擦着,半天没说话。
    “马先生,不忙,你想一想,一半天给我准信好不好?”李子荣知道紧逼老马是半点用
没有,不如给他点工夫,叫他想一想;其实他想不想还是个问题,可是这么一说,省得都僵
在那儿。
    马老先生点了点头,继续着擦眼镜。
    “我说,李伙计!”马先生把眼镜戴上,似笑不笑的说:“你要是嫌工钱小,咱们可以
商量啊!”
    “嘿!我的马先生,我嫌工钱小!真,我真没法叫你明白我!”李子荣用手挠着头发,
说话有点结巴:“你得看事情呀,马先生!我告诉过你多少回了,咱们得想法子,你始终不
听我的,现在咱们眼看着赔钱,我,我,真的,我没法说!你看,咱们邻家,上月净卖蒙文
满文的书籍,就赚了好几百!我——”
    “谁买满蒙文的书啊?买那个干什么?”马老先生不但觉着李子荣俗气,而且有点精神
病!笑话,古玩铺卖满蒙文的书籍,谁买呀?“你要嫌工钱小,咱们可以设法;有办法,自
要别伤了面子!”
    面子!
    可笑,中国人的“讲面子”能跟“不要脸”手拉手儿走。马先生在北京的时候,舍着脸
跟人家借一块钱,也得去上亲戚家喝盅喜酒,面子!张大帅从日本搬来救兵,也得和苟大帅
打一回,面子!王总长明知道李主事是个坏蛋,也不把他免职,面子!
    中国人的事情全在“面子”底下蹲着呢,面子过得去,好啦,谁管事实呢!
    中国人的办事和小孩子“摸老瞎”差不多:转着圈儿摸,多咱摸住一个,面子上过得去
了,算啦,谁管摸住的是小三,小四,还是小三的哥哥傻二儿呢!
    马先生真为了难!事实是简单的:买卖赔钱,得想主意。可是马先生,真正中国人,就
不肯这么想,洋鬼子才这么想呢;李子荣也这么想,黄脸的洋鬼子!
    “买卖赔钱呀?我没要来做这个穷营业呀!”马先生见李子荣不说话了,坐在椅子上,
捻着小胡子,想开了:“我要是不上英国来,现在也许在国内作了官呢!我花钱多呀,我的
钱,谁也管不了!”心中一横,手里一使劲,差点揪下两根胡子来:“我不懂得怎么作买
卖,读书的君子就不讲作买卖!挤兑我?成心逼我?姓李的,你多咱把书念透了,你就明白
你马大叔是什么回事了!俗气!”他向屋里瞪了一眼:“卖满蒙文的书籍?笑话,洋鬼子念
满文‘十二头儿’?怎么着,洋鬼子预备见佐领挑马甲是怎着?现在我们是‘中华民国’
了!辞我的工不干了?一点面子不讲?你在这儿还要怎么着?咱姓马的待你错不错?猛孤仃
的给咱个辞活不伺候,真有鼻子就结啦!”
    马先生绕着圈儿想,越想自己的理由越充足,越想越离事实远,越离事实远越觉得自己
是真正好中国人,——李子荣是黄脸洋鬼子!
    “我说李伙计,”马先生立起来,眼睛瞪着一点,说话的声音也粗了一些,把李子荣吓
了一跳:“给你长工钱,你也不干;好吧,你要走,走!现在就走!”
    说完了话,学着戏台上诸葛亮的笑法,唏唏了几声。唏唏完了,又觉得不该和李子荣这
么不讲面子!可是话已出口,后悔有吗用,来个一气到底:“现在就走!”
    李子荣正擦一把铜壶,听见马先生这样说,慢慢把壶放在架子上,看着马先生半天没言
语。
    马先生身子有点不舒坦:“这小子的眼神真足!”李子荣笑了:
    “马先生,你我谁也不明白谁,咱们最好别再费话。我不能现在就走。论交情的话呢,
我求你给我两个礼拜的限;论法律呢,我当初和你哥哥定的是:不论谁辞谁,都得两个礼拜
以前给信。好了,马先生,我还在这儿做十四天的事,从今天算起。谢谢你!”
    说完,李子荣又把铜壶拿起来了。
    马老先生的脸红了,瞪了李子荣的脊梁一眼,开开门出去了。出了门口,嘟囔着骂:
“这小子够多么不要脸!人家赶你,你非再干两个礼拜不可!好,让你在这儿两个礼拜,我
不能再见你,面子已经弄破了,还在一块儿做事,没有的事!没有的事!!对,回去!回去
给他两个礼拜的工钱,叫他登时就走!白给你钱,你还不走吗?你可看明白了,我没辞你,
是你不愿意干啦!再干两个礼拜,想再敷衍下去,你当我看不出来呢,谁也不是傻子!对,
给他两礼拜的工钱,叫他走!……瞧他那个样儿呀,给他钱,他也不走,他要是说再干两礼
拜呀,那算是妥了!没法跟这样人打交待,他满不顾面子!我没法子!赶明儿带马威回国,
在外国学不出好来!瞧李子荣,没皮没脸!你叫他走,他说法律吧,交情吧,扯蛋!……没
法子!……没面子!……去吃点三仙汤面吧!管他李子荣,张子荣呢!犯不上跟他生气!气
着,好,是玩儿的呢!……”
    AC
    “老李!你跟我父亲吵起来了?”马威进门就问,脸上的神气很不好看。
    “我能跟他吵架?老马!”李子荣笑着说。
    “我告诉你,老李!”马威的脸板着,眉毛拧在一块,嘴唇稍微有点颤:“你不应该和
父亲捣乱!你知道他的人性,有什么事为什么不先跟我说呢!不错,你帮我们的忙不少,可
是你别管教我父亲啊!无论怎说,他比咱们大二十多岁!他是咱们的前辈!”他忽然停住
了,看了李子荣一眼。李子荣楞了一会儿,挠挠头发,噗哧的一笑:“你怎么了?老马!”
    “我没怎么!我就是要告诉你:别再教训我父亲!”“呕!”李子荣刚要生气,赶紧就
又笑了:“你吃了饭没有?老马!”
    “吃了!”
    “你给看一会儿铺子成不成?我出去吃点甚么,就回来。”
    马威点了点头。李子荣扣上帽子,出去了,还是笑着。
    李子荣出去以后,大约有十分钟,进来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头儿。
    “啊,年青的,你是马先生的儿子吧?”老头儿笑嘻嘻的说,脑袋歪在一边儿。
    “是,先生!”马威勉强笑着回答。
    “啊,我一猜就是吗,你们父子的眼睛长得一个样。”老头儿说着,往屋里看了一眼:
“李先生呢?”
    “出去吃饭,就回来——先生要看点什么东西?我可以伺候你!”马威心里想:“我也
会作生意,不是非仗着李子荣不可!”
    “不用张罗我,我自己随便看吧!”老头儿笑了笑,一手贴在背后,一手插在衣袋里,
歪着头细细看架子上的东西。看完一件,微微点点头。
    马威要张罗他,不好;死等着,也不好;皱着眉,看着老头儿的脊梁盖儿。有时候老头
回过头来,他赶紧勉强一笑,可是老头儿始终没注意他。
    老头儿身量不高,可是长得挺富泰。宽宽的肩膀,因为上了年纪,稍微往下溜着一点。
头发雪白,大概其的往后拢着。连腮一部白胡子,把嘴盖得怪好看的。鼻子不十分高,可是
眼睛特别的深,两个小眼珠深深的埋伏着,好象专等着帮助脸上发笑。脑袋常在一边儿歪歪
着。老头儿的衣裳非常的讲究。一身深灰呢衣,灰色的绸子领带,拴着个细金箍儿。单硬领
儿挺高,每一歪头的时候,硬领的尖儿就藏在白胡子里。没戴着帽子。皮鞋非常的大,至少
比脚大着两号儿,走道儿老有点擦着地皮,这样,叫裤子的中缝直直的立着,一点褶儿也没
有。
    “我说,年青的,这个罐子不能是真的吧?”老头儿从货架子上拿起一个小土罐子,一
手端着,一手轻轻的摸着罐口儿,小眼睛半闭着,好象大姑娘摸着自己的头发,非常的谨
慎,又非常的得意。
    “那——”马威赶过两步去,看了小罐子一眼,跟着又说了个长而无用的“那——”
    “啊,你说不上来;不要紧,等着李先生吧。”老头儿说着,双手捧着小罐,嘴唇在白
胡子底下动了几动,把小罐又摆在原地方了。“你父亲呢?好些日子没见他了!”老头儿没
等马威回答,接着说下去,眼睛还看着那个小罐子:“你父亲可真是好人哪,就是不大会做
生意,啊,不大会做生意。你在这儿念书哪吧?念什么?啊,李先生来了!啊,李先生,你
好?”
    “啊,约汗,西门爵士!你好?有四五天没见你啦!”李子荣脸上没有一处不带着笑
意,亲亲热热的和西门爵士握了握手。
    西门爵士的小眼睛也眨巴着,笑了笑。
    “西门爵士,今天要看点什么?上次拿去的宜兴壶已经分析好了吧?”
    “哎,哎,已经分析了!你要是有贱的广东磁,不论是什么我都要;就是广东磁我还没
试验过。你有什么,我要什么,可有一样,得真贱!”西门爵士说着,向那个小罐子一指:
“那个是真的吗?”
    “冲你这一问,我还敢说那是真的吗!”李子荣的脸笑得真象个混糖的开花馒头。一边
说,一边把小罐子拿下来,递给老头儿:“釉子太薄,底下的棕色也不够厚的,决不是磁州
的!可是,至迟也是明初的!西门爵士,你知道的比我多,你看着办吧,看值多少给多少!
马先生,给西门爵士搬把椅子来!”
    “哎,哎,不用搬!我在试验室里一天家站着,站惯了,站惯了!”西门爵士特意向马
威一笑:“哎,谢谢!不用搬!”然后端着小罐又仔细看了一过:“哎,你说的不错,底下
的棕色不够厚的,不错!好吧,无论怎么说吧,给我送了去吧,算我多少钱?”
    “你说个数儿吧,西门爵士!”李子荣搓着手,肩膀稍微耸着点儿,真象个十二分成熟
的买卖人。
    马威看着李子荣,不知不觉的点了点头。
    老头儿把小罐儿捧起来,看了看罐底儿上的价码。跟着一挤眼,说:“李先生,算我半
价吧!哎!”
    “就是吧,西门爵士!还是我亲身给你送了去?”“哎,哎,六点钟以后我准在家,你
跟我一块儿吃饭,好不好!”
    “谢谢!我六点半以前准到!广东磁器也送去吧?”“哎,你有多少?我不要好的!为
分析用,你知道——”“知道!知道!我这儿只有两套茶壶茶碗,不很好,真正广东货。把
这两套送到试验室,这个小罐子送到你的书房,是这么办不是?西门爵士!”
    “这家伙全知道!”马威心里说。
    “哎,哎,李先生你说的一点儿不错!”
    “还是偷偷儿的送到书房去,别叫西门夫人看见,是不是,西门爵士?”李子荣说着,
把小罐接过来,放在桌儿上。老头儿笑开了,头一次笑出声儿来。
    “哎,哎,我的家事也都叫你知道了!”老头儿掏出块绸子手巾擦了擦小眼睛:“你知
道,科学家不应该娶妻,太麻烦,太麻烦!西门夫人是个好女人,就是有一样,常搅乱我的
工作。哎,我是个科学家兼收藏家,更坏了!西门夫人喜欢珍珠宝石,我专买破罐子烂砖
头!哎,妇人到底是妇人!哎,偷偷的把小罐子送到书房去,咱们在那里一块吃饭。我还要
问你几个字,前天买了个小铜盒子,盖上的中国字,一个个的小四方块儿,哎,我念不上
来,你给我翻译出来吧!还是一个先令三个字,哎?”
    “不是篆字?”李子荣还是笑着,倒好象要把这个小古玩铺和世界,?行α怂频摹?
    “不是,不是!我知道你怕篆字。哎,晚上见吧。连货价带翻译费我一齐给你,晚上给
你。晚上见,哎。”西门爵士说完,过去拍了拍马威的肩膀,“哎,你还没告诉我,你念什
么书呢!”
    “商业!先生——爵士!”
    “啊!好,好!中国人有做买卖的才干,忍力;就是不懂得新的方法!学一学吧!好,
好好的念书,别净出去找姑娘,哎?”老头儿的小眼睛故意眨巴着,要笑又特意不笑出来,
嘴唇在白胡底下动了动。
    “是!”马威的脸红了。
    “西门爵士,你的帽子呢?”李子荣把门开开,弯着腰请老头儿出来。
    “哎,在汽车上呢!晚上见,李先生!”
    老头儿走了以后,李子荣忙着把小罐于和两套茶壶茶碗都用棉花垫起来,包好。一边
包,一边向马威说:“这个老头子是个好照顾主儿。专收铜器和陶器。他的书房里的东西比
咱们这儿还多上三倍。原先他作过伦敦大学的化学教授,现在养老不作事了,可是还专研究
陶土的化学配合。老家伙,真有意思!贵东西买了存着,贱东西买了用化学分析。老家伙,
七十多了,多么精神!我说老马,开两张账单儿,搁在这两个包儿一块。”
    李子荣把东西包好,马威也把账单儿开来。李子荣看了马威一眼,说:
    “老马,你今儿早晨怎么了?你不是跟我闹脾气,你一定别有心事,借我出气!是不
是?大概是爱情!我早看出来了,腮上发红,眉毛皱着,话少气多,吃喝不下,就剩——抹
脖子,上吊!”李子荣哈哈的乐起来:“害相思的眼睛发亮,害单思的眼睛发浑!相思有点
甜味,单思完全是苦的!老马?你的是?”
    “单思!”马威受这一场奚落,心中倒痛快了!——害单思而没地方去说的,非抹脖子
不可!
    “温都姑娘?”
    “哼!”
    “老马,我不用劝你,没用!我有朝一日要是爱上一个女人,她要是戏耍我,我立刻就
用小刀抹脖子!*辏崩钭尤儆檬持冈诓弊由弦荒ā!翱墒牵抑辽倌芨嫠吣阏饷匆?点儿:你
每一想她的时候,同时也这么想:她拿我,一个中国人,当人看不呢?你当然可以给你自己
一个很妥当的回答。她不拿咱当人看,还讲爱情?你的心可以凉一点儿了!这是我独门自造
的‘冰吉凌’,专治单思热病!没有英国青年男女爱中国人的,因为中国人现在是给全世界
的人作笑话用的!写文章的要招人笑,一定骂中国人,因为只有中国人骂着没有危险。研究
学问的恨中国人,因为只有中国人不能帮他们的忙;那样学问是中国人的特长?没有!普通
人小看中国人,因为中国人——缺点多了,简直的说不清!我们当时就可以叫他们看得重,
假如今天我们把英国,德国,或是法国给打败!更好的办法呢,是今天我们的国家成了顶平
安的,顶有人才的!你要什么?政治!中国的政治最清明啊!你要什么?化学!中国的化学
最好啊!除非我们能这么着,不用希望叫别人看得起;在叫人家看不起的时候,不用乱想人
家的姑娘!我就见过温都姑娘一回,我不用说她好看不好看,人品怎么样;我只能告诉你一
句话,她不能爱你!她是普通男女中的一个,普通人全看不起中国人,为什么她单与众不同
的爱个小马威!”“不见得她准不爱我!”马威低着头儿说。
    “怎见得?”李子荣笑着问。
    “她跟我去看电影,她救我的父亲。”
    “她跟你去看电影,和我跟你去看电影,有什么分别?我问你!外国男女的界限不那么
严——你都知道,不用我说。至于救你父亲,无论是谁,看见他在地上爬着,都得把他拉回
家去!中国人见了别人有危险,是躲得越远越好,因为我们的教育是一种独善其身的!外国
人见了别人遇难,是拚命去救的,他们不管你是白脸人,黑脸人,还是绿脸人,一样的拯
救。他们平时看不起黑脸和绿脸的哥儿们,可是一到出险了,他们就不论脸上的颜色了!她
不因为是‘你’的父亲才救,是因为她的道德观念如此。我们以为看见一个人在地上躺着,
而不去管,满可以讲得下去;外国人不这么想。他们的道德是社会的,群众的。这一点,中
国人应当学鬼子!在上海,我前天在报上念的,有个老太婆倒在街上了,中国人全站在那里
看热闹,结果是叫个外国兵给搀起来了;他们能不笑话我们吗!我——我说到那儿去啦?往
回说吧!不用往脸上贴金,见她和你握手,就想她爱你!她才有工夫爱你呢!吃我的冰吉凌
顶好,不用胡思乱思!”
    马威双手捧着脑门儿,一声没发。
    “老马,我已经和你父亲辞了我的事!”
    “我知道!你不能走!你不能看着我们把铺子做倒了!”马威还是低着头,说话有点儿
发颤!
    “我不能不走!我走了,给你们一月省十几镑钱!”“谁替我们做买卖呀!”马威忽然
抬起头来,看着李子荣说:“那个西门老头儿问我,我一个字答不出,我不懂!不懂!”
“那没难处!老马!念几本英国书,就懂得好些个。我又何尝懂古玩呢,都仗着念了些书!
外国人研究无论那样东西,都能有条有理的写书,关于中国磁器,铜器,书可多了。念几本
就行!够咱们能答得上碴儿的就行!老马,你放心,我走了,咱们还是好朋友,我情愿帮你
的忙!”
    待了半天,马威问:
    “你那儿去找事呀?”
    “说不上来,碰机会吧!好在我现在得了一笔奖金,五十镑钱,满够我活好几个月的
呢!你看,”李子荣又笑了:“《亚细亚杂志》征求中国劳工近况的论文,我破了一个月的
工夫,连白天带晚上,写了一篇。居然中了选,五十镑!我告诉你,老马!老天爷饿不死瞎
家雀,一点不错!我有这五十镑,足够混些日子的!反正事情是不找不来,咱天天去张罗,
难道就真没个机会!愿意干事的人不会饿死;饿死的决不是能干的人!老马!把眉头打开,
高起兴来干!”李子荣过去按着马威的肩膀,摇了几下子。
    马威哭丧着脸笑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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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老先生跟李子荣闹完气,跑到中国饭馆吃了两个三仙汤面;平日不生气的时候总是吃
一个面的。汤面到了肚子里,怒气差不多全没啦。生气倒能吃两个面,好现象!这么一想,
几乎转怒为喜了。吃完面,要了壶茶,慢慢滋润着。直到饭座儿全走了,才会账往外溜达。
出了饭馆,不知道上那儿去好。反正不能回铺子!掌柜的和伙计闹脾气,掌柜的总是有不到
铺子的权柄!——正和总长生气就不到衙门去一样!一样!可是,上那儿去呢?在大街上散
逛?车马太乱,心中又有气,一下儿叫汽车给轧扁了,是玩儿的呢!听戏去?谁听鬼子戏
呢!又没锣鼓,又不打脸,光是几个男女咕噜的瞎说,没意思!找伊牧师去?对!看看他
去!他那天说,要跟咱商议点事。什么事呢?哎,管他什么事呢,反正老远的去看他,不至
于有错儿!
    叫了辆汽车到蓝加司特街去。
    坐在车里,心里不由的想起北京:这要是在北京多么抖!坐着汽车叫街坊四邻看着,多
么出色!这里,处处是汽车,不足为奇,车钱算白花!
    “嘿喽!马先生!”伊牧师开开街门,把马先生拉进去:“你大好了?又见着亚力山大
没有?我告诉你,马先生,跟他出去总要小心一点!”
    “伊牧师你好?伊太太好?伊小姐好?伊少爷好?”马先生一气把四个好问完,才敢坐
下。
    “他们都没在家,咱们正好谈一谈。”伊牧师把小眼镜往上推了一推,鼻子中间皱成几
个笑纹。自从伤风好了以后,鼻子上老绉着那么几个笑纹,好象是给鼻子一些运动;因为伤
风的时候,喷嚏连天,鼻子运动惯了。“我说,有两件事和你商议:第一件,我打算给你介
绍到博累牧师的教会去,作个会员,礼拜天你好有个准地方去作礼拜。他的教会离你那儿不
远,你知道游思顿街?哎,顺游思顿街一直往东走,斜对着英苏车站就是。我给你介绍,好
不好?”
    “好极了!”现在马老先生对外国人说话,总喜欢用绝对式的字眼儿。
    “好,就这么办啦。”伊牧师嘴唇往下一垂,似是而非的笑了一笑:“第二件是:我打
算咱们两个晚上闲着作点事儿,你看,我打算写一本书,暂时叫作《中国道教史》吧。可是
我的中文不十分好,非有人帮助我不可。你要是肯帮忙,我真感激不尽!”
    “那行!那行!”马先生赶紧的说。
    “我别净叫你帮助我,我也得替你干点什么。”伊牧师把烟袋掏出来,慢慢的装烟:
“我替你想了好几天了:你应当借着在外国的机会写点东西,最好写本东西文化的比较。这
个题目现在很时兴,无论你写的对不对,自要你敢说话,就能卖得出去。你用中文写,我替
你译成英文。这样,咱们彼此对帮忙,书出来以后,我敢保能赚些钱。你看怎么样?”“我
帮助你好了!”马老先生迟迟顿顿的说:“我写书?倒真不易了!快五十的人啦,还受那份
儿累!”
    “我的好朋友!”伊牧师忽然把嗓门提高一个调儿:“你五十啦?我六十多了!萧伯纳
七十多了,还一劲儿写书呢!我问你,你看见过几个英国老头子不做事?人到五十就养老,
世界上的事都交给谁做呀!”
    “我也没说,我一定不做!”马老先生赶紧往回收兵,唯恐把伊牧师得罪了,其实心里
说:“你们洋鬼子不懂得尊敬老人,要不然,你们怎是洋鬼子呢!”
    英国人最不喜欢和旁人谈家事,伊牧师本来不想告诉老马,他为什么要写书;可是看老
马迟疑的样子,不能不略略的说几句话:
    “我告诉你,朋友!我非干点什么不可!你看,伊太太还作伦敦传教公会中国部的秘
书,保罗在银行里,凯萨林在女青年会作干事,他们全挣钱,就是我一个人闲着没事!虽然
我一年有一百二十镑的养老金,到底我不愿意闲着——”伊牧师又推了推眼镜,心里有点后
悔,把家事都告诉了老马!“儿女都挣钱,老头子还非去受累不可!真不明白鬼子的心是怎
么长着的!”马老先生心里说。
    “我唯一的希望是得个大学的中文教授,可是我一定要先写本书,造点名誉。你看,伦
敦大学的中文部现在没有教授,因为他们找不到个会写会?抵泄暗娜恕N夷兀祷?满成,
就差写点东西证明我的知识。我六十多了,至少我还可以作五六年事,是不是?”
    “是!对极了!我情愿帮助你!”马先生说法想把自己写书的那一层推出去:“你看,
你若是当了中文教授,多替中国说几句好话,多么好!”
    马老先生以为中文教授的职务是专替中国人说好话。伊牧师笑了笑。
    两个人都半天没说话。
    “我说,马先生!就这么办了,彼此帮忙!”伊牧师先说了话:“你要是不叫我帮助
你,我也就不求你了!你知道,英国人的办法是八两半斤,谁也不要吃亏的!我不能白求
你!”“你叫我写东西文化,真,叫我打那儿写起!”“不必一定是这个题目哇,什么都
行,连小说,笑话都成!你看,中国人很少有用英文写书的,你的书,不管好不好,因为是
中国人写的,就可以多卖。”
    “我不能乱写,给中国人丢脸!”
    “呕!”伊牧师的嘴半天没闭上。他真没想到老马会说出这么一句来!
    马老先生自己也说不清,怎么想起这么一句来。
    没到过中国的英国人,看中国人是阴险诡诈,长着个讨人嫌的黄脸。到过中国的英国
人,看中国人是脏,臭,糊涂的傻蛋。伊牧师始终没看起马先生,他叫老马写书,纯是为好
叫老马帮他的忙!他知道老马是傻蛋,傻蛋自然不会写书。可是不双方定好,彼此互助,伊
牧师的良心上不好过,因为英国人的公平交易,是至少要在形式上表出来的!
    伊牧师,和别的英国人一样,爱中国的老人,因为中国的老人一向不说“国家”两个
字。他不爱,或者说是恨,中国的青年,因为中国的青年们虽然也和老人一样的糊涂,可是
“国家”,“中国”这些字眼老挂在嘴边上。自然空说是没用的,可是老这么说就可恨!他
真没想到老马会说:“给中国人丢脸!”
    马老先生自己也说不清,怎么想起这么一句来!“马先生,”伊牧师楞了半天才说:
“你想想再说,好在咱们不是非今天决定不可。马威呢,他念什么呢?”“补习英文,大概
是要念商业。”马先生回答:“我叫他念政治,回国后作个官儿什么的,来头大一点。小孩
子拧性,非学商业不可,我也管不了!小孩子,没个母亲,老是无着无靠的!近来很瘦,也
不是怎么啦!小孩子心眼重,我也不好深问他!随他去吧!反正他要什么,我就给他钱,谁
叫咱是作老子的呢!无法!无法!”
    马老先生说得十分感慨,眼睛看着顶棚,免得叫眼泪落下来。心中很希望:这样的一
说,伊牧师或者给他作媒,说个亲什么的。——比方说吧,给他说温都寡妇。自然娶个后婚
儿寡妇,不十分体面,可是娶外国寡妇,或者不至于犯七煞,OE》蛑鳎玖艘豢谄辉
偎担聊潦σ强细作媒,也总是替他作了点事,不是把那个作文化比较的事可以岔过去
了吗!你替咱作大媒,咱帮助你念中国书:不是正合你们洋鬼子的“两不吃亏”的办法吗!
他偷着看了伊牧师一眼。
    伊牧师叼着烟袋,没言语。
    “马先生,”又坐了半天,伊牧师站起来说:“礼拜天在博累牧师那里见吧。叫马威也
去才好呢,少年人总得有个信仰,总得!你看保罗礼拜天准上三次教会。”
    “是!”马老先生看出伊牧师是已下逐客令,心里十二分不高兴的站起来:“礼拜天
见!”
    伊牧师把他送到门口。
    “他妈的,这算是朋友!”马先生站在街上,低声儿的骂:“不等客人要走,就站起来
说‘礼拜天见!’礼拜天见?你看着,马大人要是上教堂去才怪!……”
    “朋朋!——*昀玻币涣酒挡磷怕硐壬谋亲臃晒チ耍?
    AF
    温都母女歇夏去了,都戴着新帽子。玛力的帽箍上绣着个中国字,是马老先生写的,她
母亲给绣的。戴上这个绣着中国字的帽子,玛力有半点来钟没闭上嘴,又有半点来钟没离开
镜子。帽子一样的很多,可是绣中国字的总得算新奇独份儿。要是在海岸上戴着这么新奇的
帽子,得叫多少姑娘太太们羡慕得落泪,或者甚至于晕过去!连温都太太也高兴得很,女儿
的帽子一定惹起一种革命——叫作帽子革命吧!女儿的像片一定要登在报上,那得引起多少
人的注意和羡爱!“马先生,”玛力临走的时候来找马老先生:“看!”她左手提着小裙
子,叫裙子褶儿象扇面似的铺展开。脖子向左一歪,右手斜着伸出去,然后手腕轻松往回一
撇。同时肩膀微微一耸,嘴唇一动:“看!”
    “好极了!美极了!温都姑娘!”马老先生向她一伸大拇指头。
    玛力听老马一夸奖,两手忽然往身上一般,一扬脑袋,唏的一笑,一溜烟似的跑了。
    其实,马老先生只把话说了半截:他写的是个“美”字,温都太太绣好之后,给钉倒
了,看着——美——好象“大王八”三个字,“大”字拿着顶。他笑开了,从到英国还没这
么痛快的笑过一回!“啊!真可笑!外国妇女们!脑袋上顶着‘大王八’,大字还拿着顶!
哎哟,可笑!可笑!”一边笑!一边摇头!把笑出来的眼泪全抡出去老远!
    笑了老半天,马先生慢慢的往楼下走,打算送她们到车站。下了楼,她们母女正在门口
儿等汽车。头一样东西到他的眼睛里是那个“大王八”。他咬着牙,梗着脖子,把脸都憋红
了,还好,没笑出来。
    “再见,马先生!”母女一齐说。温都太太还找补了一句:“好好的,别淘气!出去的
时候,千万把后门锁好!”汽车来了,拿破仑第一个蹿进去了。
    马老先生哼哧着说了声“再见!好好的歇几天!”汽车走了,他关上门又笑开了。
    笑得有点儿筋乏力尽了,马先生到后院去浇了一回花儿。一个多礼拜没下雨,花叶儿,
特别是桂竹香的,有点发黄。他轻轻的把黄透了的全掐下来,就手来把玫瑰放的冗条子也打
了打。响晴的蓝天,一点风儿没有,远处的车声,一劲儿响。马先生看着一朵玫瑰花,听着
远处的车响,心里说不上来的有点难过!勉强想着玛力的帽子,也不是怎回事,笑不上来
了!抬头看了看蓝天,亮,远,无限的远,还有点惨淡!“几时才能回国呢?”他自己问自
己:“就这么死在伦敦吗?不!不!等马威毕业就回国!把哥哥的灵运回去!”想起哥哥,
他有心要上坟去看看,可是一个人又懒得去。看着蓝天,心由空中飞到哥哥的坟上去了。那
块灰色的石碑,那个散落的花圈,连那个小胖老太太,全活现在眼前了!“哎!活着有什么
意味!”马先生轻轻摇着头念叨:“石碑?连石碑再待几年也得坏了!世界上没有长生的东
西,有些洋鬼子说,连太阳将来就是要死的!……可是活着,说回来了!也不错!……那自
然看怎样活着,比如能作高官,享厚禄,妻妾一群,儿女又肥又胖,差不多了!值得活着
了!……”
    马先生一向是由消极想到积极,而后由积极而中庸,那就是说,好歹活着吧!混吧!混
过一天又一天,心中好似……他差点没哼哼出几句西皮快板来。这种好歹活着,便是中国半
生不死的一个原因,自然老马不会想到这里。
    完全消极,至少可以产生几个大思想家。完全积极,至少也叫国家抖抖精神,叫生命多
几分乐趣。就怕,象老马,象老马的四万万同胞,既不完全消极,又懒得振起精神干事。这
种好歹活着的态度是最贱,最没出息的态度,是人类的羞耻!
    马老先生想了半天,没想出什么高明主意来,赌气子不想了。回到书房,擦了一回桌
椅,抽了袋烟。本想坐下念点书,向来没念书的习惯,一拿书本就觉得怪可笑的,算了吧。
“到楼下瞧瞧去,各处的门都得关好了!”他对自己说:“什么话呢,人家走了,咱再不经
心,还成!”
    温都太太并没把屋子全锁上,因为怕是万一失了火,门锁着不好办。马先生看了看客
厅,然后由楼梯下去,到厨房连温都太太的卧室都看了一个过儿。向来没进过她的屋里去,
这次进去,心里还是有点发虚,提手蹑脚的走,好象唯恐叫人看见,虽然明知屋里没有人。
进去之后,闻着屋里淡淡的香粉味,心里又不由的一阵发酸。他站在镜子前边,呆呆的立
着,半天,又要走,又舍不得动。要想温都寡妇,又不愿意想。要想故去的妻子,又渺茫的
想不清楚。不知不觉的出来了,心里迷迷糊糊的,好象吃过午饭睡觉做的那种梦,似乎是想
着点什么东西,又似乎是麻糊一片。一点脚步声儿没有,他到了玛力卧房的门口。门儿开
着,正看见她的小铁床。床前跪着个人,头在床上,脖子一动一动的好象是低声的哭呢。
    马威!
    老马先生一时僵在那块儿了。心中完全象空了一会儿,然后不禁不由的低声叫了声:
“马威!”
    马威猛孤丁的站起来:脸上由耳朵根红起一直红到脑门儿。
    父子站在那里,谁也没说什么。马威低着头把泪擦干,马老先生抹着小胡子,手直颤。
    老马先生老以为马威还是十二三岁的小孩子。每逢想起马威,便联想到:“没娘的小孩
子!”看见马威瘦了一点,他以为是不爱吃英国饭的缘故。看见马威皱着眉,他以为是小孩
子心里不合适。他始终没想到马威是二十多的小伙子了,更根本想不到小孩子会和——马老
先生想不起相当的字眼,来表示这种男女的关系;想了半天,到底还是用了个老话儿:“想
不到这么年青就‘闹媳妇’!”他不忍的责备马威,就这么一个儿子,又没有娘!没有那样
的狠心去说他!他又不好不说点什么,做父亲的看见儿子在个大姑娘床上哭,不体面,下
贱,没出息!可是,说儿子一顿吧?自己也有错处,为什么始终看儿子还是个无知无识的小
孩子!不知道年头儿变了,小孩子们都是胎里坏吗!为什么不事先防备!还算好!他和玛
力,还没闹出什么笑话来!这要是……她是个外国姑娘,可怎么好!自己呢,也有时候爱温
都寡妇的小红鼻子;可是那只是一时的发狂,谁能真娶她呢!娶洋寡妇,对得起谁!小孩
子,想不到这么远!……老马看了小马一眼,慢慢的往楼上走。
    马威跟着出来,站在门口看着那个铁床。忽然又进去了,把床单子……自己的泪痕还湿
着——轻轻舒展了一回。低着头出来,把门关好,往楼上?摺?
    “父亲!”马威进了书房,低声儿叫:“父亲!”老马先生答应了一声,差点没落下泪
来。
    马威站在父亲的椅子后面,慢慢的说:“父亲!你不用不放心我!我和她没关系!前些
日子……我疯了!……疯了!现在好了!我上她屋里去,为是……表示我最后的决心!我再
不理她了!她看不起咱们,没有外国人看得起咱们的,难怪她!从今天起,咱们应该打起精
神做咱们的事!以前的事……我疯了!李子荣要走,咱们也拦不住他,以后的事,全看咱们
的了!他允许帮咱们的忙,我佩服他,信任他,他的话一定是真的!我前两天得罪了他,我
没心得罪他,可是,我……疯了!他一点没介意,他真是个好人!父亲!我对不起你,你要
是有李子荣那样的一个儿子,什么事也不用你操心了!”
    “万幸,我没李子荣那样的个儿子!”马老先生摇着头一笑。
    “父亲!你答应我,咱们一块儿好好的干!咱们得省着点花钱!咱们得早起晚睡打着精
神干!咱们得听李子荣的话!我去找他,问他找着事没有。他已经找着事呢,无法,只好叫
他走。他还没找着事呢,咱们留着他!是这样办不是,父亲?”“好,好,好!”马老先生
点着头说,并没看马威:“自要你知道好歹,自要你不野着心闹——什么事都好办!我就有
你这么一个儿,你母亲死得早!我就指着你啦,你说什么是什么!你去跟李伙计商议,他要
是说把房子拆了,咱登时就拆!去把他找来,一块来吃中国饭去,我在状元楼等你们。你去
吧,给你这一镑钱。”老马先生,把一镑钱的票子掖在马威的口袋里。
    …………
    马威这几天的心里象一锅滚开花的粥:爱情,孝道,交情,事业,读书,全交互冲突
着!感情,自尊,自恨,自怜,全彼此矛盾着!父亲不好,到底是父亲!李子荣太直爽,可
是一百成的好人!帮助父亲做事,还有工夫念书吗?低着头念书,事业交给谁管呢?除此以
外,还有个她!她老在眼前,心上,梦里,出没无常。总想忘了她,可是那里忘得下!什么
事都容易摆脱,只有爱情,只有爱情是在心根上下种发芽的!她不爱我,谁管她爱不爱呢!
她的笑,她的说话,她的举动,全是叫心里的情芽生长的甘露;她在那儿,你便迷惑颠倒;
她在世上,你便不能不想她!不想她,忘了她,只有铁心人能办到!马威的心不是铁石,她
的白胳臂一颤动,他的心也就跟着颤动!然而,非忘了她不可!不敢再爱她,因为她不理
咱;不敢恨她,因为她是为叫人爱而生下来的!……不敢这么着,不愿意那么着,自己的身
分在那儿呢?年青的人一定要有点火气,自尊的心!为什么跟着她后边求情!为什么不把自
己看重了些!为什么不帮助父亲作事!为什么不学李子荣!……完了!我把眼泪洒在你的被
子上,我求神明保护你,可是我不再看你了,不再想你了!盼望你将来得个好丈夫,快活一
辈子!这是……父亲进来了!……有点恨父亲!可是父亲没说什么,我得帮助他,我得明告
诉他!告诉了父亲,心里去了一块病。去找李子荣,也照样告诉他。
    “老李!”马威进了铺子就叫:“老李!完了!”“什么完了?”李子荣问。
    “过去的是历史了,以后我要自己管着我的命运了!”“来,咱们拉拉手!老马,你是
个好小子!来,拉手!”李子荣拉住马威的手,用力握了握。
    “老李,你怎样?是走呀,还是帮助我们?”
    “我已经答应西门爵士,去帮助他。”李子荣说:“他现在正写书,一本是他化验中国
磁器的结果,一本是说明他所收藏的古物。我的事是帮助他作这本古物的说明书,因为他不
大认识中国字。我只是每天早晨去,一点钟走,正合我的适。”“我们的买卖怎办呢?”马
威问。
    “我给你们出个主意:现在预备一大批货,到圣诞节前来个大减价。所有的货物全号上
七扣,然后是照顾主儿就送一本彩印的小说明书。我去给你们办这个印刷的事,你们给我出
点车钱就行。《亚细亚杂志》和东方学院的《季刊》全登上三个月的广告。至于办货物呢,
叫你父亲先请王明川吃顿中国饭,然后我和老王去说,叫他给你们办货,他是你伯父的老朋
友,他自己又开古玩铺,又专办入口货的事情。交给他五百镑钱办货,货办来以后,就照着
我的办法来一下。这一下子要是成功,你们的事业就算站住了。就是失败——大概不会吧!
你看怎样?你得天天下午在这里,早晚去念书;专指马老先生一个人不成!货到了之后我来
帮助你们分类定价码,可是你们得管我午饭,怎样?”
    “老李,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啦!我们的失败与成功,就看此一举啦!老李,父亲在状元
楼等你吃饭呢,你去不去?”“不!谢谢!还是那句话,吃一回就想吃第二回,太贵,吃不
起!我说老马,你应当上乡下歇一个礼拜去,散逛散逛。好在我还在这儿几天,你正好
走。”
    “上那儿好呢?”马威问。
    “地方多了,上车站去要份旅行指南来,挑个地方去住一个礼拜,对身体有益!老马!
好,你去吃饭吧,替我谢谢马老先生!多吃点呀!”李子?傩ζ鹄戳恕?
    马威一个人出来,李子荣还在那儿笑。
                                     第四段
    从一入秋到冬天,伦敦的热闹事儿可多了。戏园子全上了拿手好戏,铺子忙完秋季大减
价,紧跟着预备圣诞节。有钱的男女到伦敦来听戏,会客,置办圣诞礼物。没钱的男女也有
不花钱的事儿作:看伦敦市长就职游行,看皇帝到国会行开会礼,小口袋里自要有个先令,
当时不是押马,便是赌足球队的胜负。晚报上一大半是赛马和足队比赛的结果,人们在早晨
九点钟便买一张,看看自己赢了没有。看见自己是输了,才撅着嘴念点骂外国的新闻,出出
恶气。此外溜冰场,马戏,赛狗会,赛菊会,赛猫会,赛腿会,赛车会,一会跟着一会的大
赛而特赛,使人们老有的看,老有的说,老有的玩,——英国人不会起革命,有的看,说,
玩,谁还有工夫讲革命。伊太太也忙起来,忙着为穷人募捐,好叫没饭吃的人到圣诞节也吃
顿饱饭。她头上的乱棉花更乱了,大有不可收拾的趋势。伊牧师也忙得不了,天天抱着本小
字典念中国书,而且是越念生字越多。保罗的忙法简直的不易形容,在街上能冒着雨站三点
钟,等着看看皇太子,回到家来站在镜子前边微微的笑,因为有人说,他的鼻子真象皇太子
的。皇太子那天在无线电传播替失业工人请求募捐,保罗登时捐了两镑钱,要不是皇太子说
工人很苦,他一辈子也想不起来这回事;有时候还笑他妈妈的替穷人瞎忙,忙得至于头发都
不易收拾。去看足球,棍球,和骂中国人的电影什么的,是风雨勿阻的。凯萨林姑娘还是那
么安静,可是也忙。忙着念中文,忙着学音乐,忙着办会里的事,可是她的头发一点不乱,
还是那么长长的,在雪白的脖子上轻轻的盖着。温都母女也忙起来,母亲一天到晚添楼上下
的火,已足使她的小鼻子尖上常常带着一块黑。天是短的,非抓着空儿上街买东西不可,而
且买的东西很多,因为早早买下圣诞应用的和送礼的东西,可以省一点钱。再说,圣诞的节
饼在一个多月以前就得做好。玛力的眼睛简直忙不过来了,街上的铺子没有一家不点缀得一
百成花梢的,看什么,什么好看。每个礼拜她省下两个先令,经十五六点钟的研究,买件又
贱,又好,又美的小东西。买回来,偷偷的藏在自己的小匣里,等到圣诞节送礼。况且,自
己到圣诞还要买顶新帽子;这可真不容易办了!拿着小账本日夜的计算,怎么也筹不出这笔
钱来。偷偷的花了一个先令押了个马,希望能赢点钱,恰巧她押的马跑到半路折了个毛跟
头,一个先令丢了!“越是没钱越输钱!非把钱取消了,不能解决帽子问题!”她一生气,
几乎要信社会主义!
    伦敦的天气也忙起来了。不是刮风,就是下雨,不是刮风下雨,便是下雾;有时候一高
兴,又下雨,又下雾。伦敦的雾真有意思,光说颜色吧,就能同时有几种。有的地方是浅灰
的,在几丈之内还能看见东西。有的地方是深灰的,白天和夜里半点分别也没有。有的地方
是灰黄的,好象是伦敦全城全烧着冒黄烟的湿木头。有的地方是红黄的,雾要到了红黄的程
度,人们是不用打算看见东西了。这种红黄色是站在屋里,隔着玻璃看,才能看出来。若是
在雾里走,你的面前是深灰的,抬起头来,找有灯光的地方看,才能看出微微的黄色。这种
雾不是一片一片的,是整个的,除了你自己的身体,其余的全是雾。你走,雾也随着走。什
么也看不见,谁也看不见你,你自己也不知道是在那儿呢。只有极强的汽灯在空中漂着一点
亮儿,只有你自己觉着嘴前面呼着点热气儿,其余的全在一种猜测疑惑的状态里。大汽车慢
慢的一步一步的爬,只叫你听见喇叭的声儿;若是连喇叭也听不见了,你要害怕了:世界已
经叫雾给闷死了吧!你觉出来你的左右前后似乎全有东西,只是你不敢放胆往左往右往前往
后动一动。你前面的东西也许是个马,也许是个车,也许是棵树;除非你的手摸着它,你是
不会知道的。
    马老先生是伦敦的第一个闲人:下雨不出门,刮风不出门,下雾也不出门。叼着小烟
袋,把火添得红而亮,隔着玻璃窗子,细细咂摸雨,雾,风的美。中国人在什么地方都能看
出美来,而且美的表现是活的,是由个人心中审美力放射出来的情与景的联合。烟雨归舟
咧,踏雪寻梅咧,烟雨与雪之中,总有个含笑的瘦老头儿。这个瘦老头儿便是中国人的美
神。这个美神不是住在天宫的,是住在个人心中的。所以马老先生不知不觉的便微笑了,汽
车由雨丝里穿过去,美。小姑娘的伞被风吹得歪歪着,美。一串灯光在雾里飘飘着,好象几
个秋夜的萤光,美。他叼着小烟袋,看一会儿外面,看一会儿炉中的火苗,把一切的愁闷苦
恼全忘了。他只想一件东西,酒!
    “来他半斤老绍兴,哎?”他自己叨唠着。
    伦敦买不到老绍兴,*悖』故腔毓剑±下硎贾胀涣嘶毓氐饺巳丝梢陨褪短ぱ?寻
梅和烟雨归舟的地方去!中国人忘不了“美”和“中国”,能把这两样充分的发达一下,中
国的将来还能产出个黄金时代。把科学的利用和美调和一下,把不忘祖国的思想用清明的政
治发展出来,中国大有希望呀!可惜老马,中国人的一个代表,只是糊里糊涂有点审美的天
性,而缺少常识。可惜老马只想回国,而不明白国家是什么东西。可惜老马只想作官,而不
知道作官的责任。可惜老马爱他的儿子,而不懂得怎么教育他。可惜……快到圣诞节了,马
老先生也稍微忙起来一点。听说英国人到圣诞节彼此送礼,他喜欢了,可有机会套套交情
啦!伊家大小四口,温都母女,亚力山大,自然是要送礼的。连李子荣也不能忘下呀!俗
气,那小子;给他点俗气礼物,你看!对,给他买双鞋;俗气人喜欢有用的东西。还有谁
呢?状元楼的掌柜的。华盛顿——对,非给华盛顿点东西不可,咱醉了的那天,他把咱抬到
汽车上!汽车?那小子新买了摩托自行车,早晚是摔死!唉,怎么咒骂人家呢!可是摩托自
行车大有危险,希望他别摔死,可是真摔死,咱也管不了呀!老马撇着小胡子嘴儿笑了。
    “几个了?”马老先生屈着手指算:“四个加三个,七个。加上李子荣,状元楼掌柜
的,华盛顿,十个。还有谁呢?对,王明川;人家给咱办货,咱还不送人家点东西!十一
个。暂时就算十一个吧,等想起来再说!给温都太太买个帽子?”
    马老先生不嘟囔了,闭上眼睛开始琢磨,什么样的帽子能把温都太太抬举得更好看一
点。想了半天,只想到她的小鼻尖儿,小黄眼珠儿,小长脸;怎么也想不起:什么样的帽子
才能把她的小长脸衬得不那么长了。想不起,算了,到时候再说。
    “啊!还有拿破仑呢!”马老先生对拿破仑是十分敬仰的——她的狗吗!“这倒难了,
你说,给狗什么礼物?还真没给狗送过礼,说真的!啊哈!有了!有了!有了!”马老先生
一高兴,把刚装上的一袋烟,又全磕在炉子里了:“弄点花纸,包上七个先令,六个便士,
用点绒绳一系,交给温都太太。那天听说:新年后她得给拿破仑买年证,七个六一张。咱给
它买,嘿!这个主意妙不妙?!他妈的,一个小狗也一年上七个六的捐!管洋鬼子的事呢,
反正咱给它买,她——她一定——对!”
    他喜欢极了,居然能想出这么高明的主意来,真,真是不容易!快到吃饭的时候了,外
面的雾还是很大。有心到铺子去看看,又怕叫汽车给轧死;有心请温都太太给作饭,又根本
不喜欢吃凉牛肉。况且在最近一个月内,简直的不敢上铺子去。自从李子荣出主意预备圣诞
大减价,马威和李子荣(他天天抓着工夫来帮忙。)忙得手脚朝天,可是不许老马动手。有
一天马老先生想往家拿个小瓶儿,为插花儿用,李子荣一声没言语,硬把小瓶从老马手里夺
过去。而且马威板着脸说他父亲一顿!又一回,老马看马威和李子荣全出去了,他把玻璃窗
上的红的绿的单子全揭下来,因为看着俗气,又被马威透透的数落一顿。没法,自己的儿子
不向着自己,还有什么法子!谁叫上鬼子国来呢,在鬼子国没地方去告忤逆不孝!忍着吧!
可是呀,马威是要强,是为挣钱!就是要强吧,也不能一点面子不留哇!我是你爸爸,你要
晓得!“好小子,马威,要强!”马老先生点着头自己赞叹:“可是,要强自管要强,别忘
了我是你爸爸!”
    窗外的大雾是由灰而深灰,而黄,而红。对面的房子已经完全看不见了。处处点着灯,
可是处处的灯光,是似明似灭的,叫人的心里惊疑不定。街上卖煤的,干苦的吆唤,他的声
音好象是就在窗外呢,他的身子和煤车可好象在另一世界呢。
    “算了吧!”马老先生又坐在火旁:“上铺子去也是挨说,老老实实的在这儿忍着
吧!”
    马老先生是伦敦第一个清闲的人。
    不论是伟人,是小人,自要有极强的意志往前干,他便可以做出点事业来。事业的大小
虽然不同,可是那股坚强的心力与成功是一样的,全是可佩服的。最可耻的事是光摇旗呐
喊,不干真事。只有意志不坚强的人,只有没主张而喜虚荣的人,才去做摇旗呐喊的事。这
种事不但没有成功的可能,不但不足以使人们佩服,简直的连叫人一笑的价值都没有。可有
在中国的外国人——有大炮,飞机,科学,知识,财力的洋鬼子——看着那群摇纸旗,喊正
义,争会长,不念书的学生们笑?笑?不值得一笑!你们越不念书越好,越多摇纸旗越好。
你们不念书,洋鬼子的知识便永远比你们高,你们的纸旗无论如何打不过老鬼的大炮。你们
若是用小炮和鬼子的大炮碰一碰,老鬼子也许笑一笑。你们光是握着根小杆,杆上糊着张红
纸,拿这张红纸来和大炮碰,老鬼子要笑一笑才怪呢!真正爱国的人不这么干!
    爱情是何等厉害的东西:性命,财产,都可以牺牲了,为一个女人牺牲了。然而,就是
爱情也可以用坚强的意志胜过去。生命是复杂的,是多方面的:除了爱情,还有志愿,责
任,事业……。有福气的人可以由爱情的满足而达到他的志愿,履行他的责任,成全他的事
业。没福气的人只好承认自己的恶运,回过头来看看自己的志愿,责任,事业。爱情是神圣
的,不错,志愿,责任,事业也都是神圣的!因为不能亲一个樱桃小口,而把神圣的志愿,
责任,事业全抛弃了,把金子做的生命虚掷了,这个人是小说中的英雄,而是社会上的罪
人。实在的社会和小说是两件事。
    把纸旗子放下,去读书,去做事;和把失恋的悲号止住,看看自己的志愿,责任,事
业,是今日中国——破碎的中国,破碎也还可爱的中国!——的青年的两付好药!
    马威在中国的时候,也曾打过纸旗,随着人家呐喊;现在他看出来了:英国的强盛,大
半是因为英国人不呐喊,而是低着头死干。英国人是最爱自由的,可是,奇怪,大学里的学
生对于学校简直的没有发言权。英国人是最爱自由的,可是,奇怪,处处是有秩序的。几百
万工人一齐罢工,会没放一枪,没死一个人。秩序和训练是强国的秘宝,马威看出来了。
    他心中忘不了玛力,可是他也看出来了:他要是为她颓丧起来,他们父子就非饿死不
可!对于他的祖国是丝毫责任不能尽的!马威不是个傻子,他是个新青年,新青年最高的目
的是为国家社会做点事。这个责任比什么也重要!为老中国丧了命,比为一个美女死了,要
高上千万倍!为爱情牺牲只是在诗料上增加了一朵小花,为国家死是在中国史上加上极光明
的一页!
    马威明白了这个!
    他的方法是简单的:以身体的劳动,抵制精神的抑郁。早晨起来先到公园去跑一个圈,
有时候也摇半点来钟的船。头一天摇的时候,差一点把自己扣在船底下。刮风也出去跑,下
雨也出去跑,跑过两三个礼拜,脸上已经有点红光儿。跑回来用凉水洗个澡,(现在温都太
太已准他们用她的澡盆。)把周身上下搓个通红,颇象鱼店里的新鲜大海虾。洗完澡,下来
吃早饭。玛力看他,他也看玛力。玛力说话,他也笑着对答。他知道她美,好,拿她当个美
的小布人。“你看不起我,我更看不起你!”他自己心里说:“你长得美呀,我要光荣,责
任!美与光荣,责任,很难在天平上称一称的!哈哈!”
    玛力看着他的脸红润润的,腕子上的筋骨也一天比一天粗实,眼睛分外的亮,倒故意的
搭讪着向他套话。因为外国女人爱粗壮的小伙子。马威故意的跳动,吃完早饭,一跳三层楼
梯,上楼去念书。在街上遇见她,只是把手一扬,一阵风似的走下去。
    “哈哈!有意思!我算出了口气!”马威自己说。能在事事看出可笑的地方,生命就有
趣多了。
    念完一两点钟的书,马威出门就跑,一直跑到铺子去,把李子荣出的主意,一一的实行
出来。货物在圣诞前一个月到了伦敦,他和李子荣拚命的干:点缀门面,定价码,印说明
书……整整的一天准干七点钟。王明川给办的货物,并不全是古玩;中国刺绣,中国玩艺
儿,中国旧绣花的衣裳,全有。于是愿给亲友一点中国东西的老太婆们,也知道了马家铺
子,今天买个小荷包,明天买把旧团扇。有的时候因为买这些零杂儿,也带手儿买点贵重的
东西。货物刚清理好,李子荣就把老西门爵士运来,叫他捡好的挑。西门爵士歪着头整跟这
两个小伙子转了半天;除了自己要买的磁器,还买了一件二十五镑钱的老中国绣花裙子,为
是到圣诞节送给他的夫人。这半天就卖了一百五十多镑钱。
    “行了!老马!”李子荣抓着头发说。
    “行了!老李!”马威已经笑得说不出别的来。
    两人又商议了半天,怎么能叫行人看见他们的铺子。李子荣主张在胡同口安上个电灯,
一明一灭的射出“买中国古玩”和“送中国东西”,红光和绿光一前一后的交换着。少年人
作事快,商议好,到第三天就安好了。
    他们一忙,隔壁那家古玩铺的掌柜的有点起毛。他向来知道老马是个不行的行货,净等
着老马宣告歇业,他好把马家铺子吸收过来。现在一看这两个年青的弄得挺火炽,他决定非
下手不可了,等马家铺子完全的立住脚可就不好办了。他光着秃脑袋,捧着大肚子,偷偷的
把李子荣约出去吃了顿饭,透了点口话。李子荣笑着告诉他:“你好好的去买瓶生发水,先
把头发长出来再说。”
    那个老掌柜的摸着秃脑袋笑开了,(英国人能有自己笑自己的好处。)也没再说别的。
    马老先生来了好几次,假装着给他们帮忙,其实专为给温都太太拿一两样细巧的小玩
艺。他在屋里扯着四方步转,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摸着这个,又挪挪那个,偷偷看马威
一眼,——马威的大眼睛正钉着他呢!他轻轻咳嗽两声,把手塞在裤兜里,又扯着四方步转
开了。等有买主进来的时候,他深深给人家鞠躬,鞠完躬,本想上前做一号买卖,显显自己
的本领;那里知道,刚直起腰来,马威早已把照顾主儿领过去了。
    “要强!小孩子真成!可是别忘了我是你爸爸!”马老先生自己叨唠着。
    圣诞前几天,买卖特别的忙。所卖的东西,十之八九是得包好了给买主送了去。马威和
李子荣有时候打包裹打到夜里十点钟,有的送邮局,有的娇细的东西还得自己送去。于是李
子荣告奋勇,到车铺赁了一辆破自行车,拚命飞跑各处送东西。马老先生一见李子荣骑着破
车在汽车群中挤,便闭上眼替他祷告上帝。
    “告诉李子荣,”马老先生对马威说:“别那么飞跑呀!那是说着玩儿的呢!在汽车缝
儿里挤出来挤进去!喝!别跟华盛顿学,他早晚是摔死!”
    马威把父亲的善意告诉了李子荣,李子荣笑开了:“谢谢马先生的好心!不要紧,我已
经保险,多咱撞死,多咱保险公司赔我母亲五百镑钱!我告诉你,老马,由两个大汽车间夹
挤出去,顶痛快的事了!要不是身上背着古玩,还能跑得更快呢!昨儿晚上和一群骑车的男
女赛开了,我眼瞧着眉毛已经和一辆汽车的后背挨上了,你猜怎么着,我也不知道怎股劲
儿,把车弄立起来了,车轮子和汽车挨了个亲儿。我,噗咚,跳下来了!那群男女扯着脖子
给我喊了三个‘好儿!’干!没错!”
    马威把这些话告诉了父亲,马老先生没说什么,点着头叹息了两声。
    老马先生看马威这么忙,有一天晚上早早吃完晚饭又回铺子来了。
    “马威!”老马先生进门就说:“我非干点什么不可!我不会做生意,难道我还不会包
包儿吗!我非帮着你不可!”说着,他把烟荷包,烟袋放在桌上,拿过几张纸来,说:“给
我些容易包的东西!”
    马威给了父亲些东西。马老先生把烟袋插在嘴里,鼻子耸耸着一点,看看纸的大小,又
端详了东西的形状。包了半天,怎么也包不齐整。偷偷看李子荣一眼,李子荣已经包完好几
个,包得是又齐又好看。其实李子荣只是一手按着东西,一手好象在纸上一切,哼,也不怎
么纸那么听他的话;一切,正好平平正正的裹在东西上。马老先生也用手一切,忙着用绳儿
捆,怪事,绳子结了个大疙瘩,纸角儿全在外面团团着,好象伊太太的头发。
    “瓦匠讲话,齐不齐,一把泥。就是他呀!”马老先生好歹包好一包,双手捧着颠了一
颠。又看了他们一眼,他们都偷偷的笑呢:“你们不用笑!等你们老了的时候,就明白了!
    你们年青力壮,手脚多么灵便,我——老人了!”说完了,双手捧着包儿,转了个圈
儿,不知放在那里好。李子荣赶过来,接过去,叫马威贴签子,写姓名。马威接过去,顺手
放在旁边了。
    “我的烟荷包呢?”马老先生问。
    “没看见,在纸底下,也许。”他们不约而同的说。老马先生把纸一张一张的都掀开,
没有荷包。
    “你们不用管我,我会找!丢烟荷包,常有的事!”屋里各处都找到了,找不着。
    “奇怪!越忙越出事,真他——!”
    一眼看见他刚包好的包儿了。一声没言语,把包儿打开,把烟荷包拿出来。
    “马威,我回家了!你们也别太晚了!”
    他刚一出门,李子荣跳起多高,笑得都不是声儿了。马威笑得也把墨水瓶碰倒。
    “我告诉你,老李!我给父亲的那点东西,是没用的,谁也没买过。我准知道老头儿包
不好。要不然我怎么把它放在一边,不往上贴签子呢!”
    “买东西,嘁,白饶,哈,烟荷包!嘁,哈,哈,哈,……”
    两个青年直笑了一刻钟,或者还许多一点。
    圣诞节的前一天,伦敦热闹极了。男女老少好象一个没剩,全上了街啦。市场的东西好
象是白舍,大嘟噜小挂的背着抱着;街上,除了巡警,简直看不见一个空手走道儿的。汽车
和电车公司把车全放出来了,就是这么着,老太太们还挤不上车去,而且往往把筐儿里的东
西挤滚了一街。邮差们全不用口袋了,另雇闲人推着小车子,挨家送包裹,在伦敦住的人,
有的把节礼送出去,坐着汽车到乡下去过节。乡下的人,同时,坐着汽车上伦敦来玩几天,
所以往乡下去的大道上,汽车也都挤满了。
    天阴得很沉,东风也挺冷,可是没人觉出来天是阴着,风是很凉。街上的铺子全是新安
上的五彩电灯,把货物照得真是五光十色,都放着一股快活的光彩。处处悬着“圣诞老
人”,戴着大红风帽,抱着装满礼物的百宝囊。人们只顾着看东西了,忘了天色的黑暗。在
人群里一挤便是一身热汗,谁也没工夫说:“风很凉啊!”
    人们把什么都忘了:政治,社会,官司,苦恼,意见,……都忘了。人们全忽然的变成
小孩子了,个个想给朋友点新东西,同时想得点好玩艺儿。人人看着分外的宽宏大量,人人
看着完全的无忧无虑,只想吃点好的,喝些好的,有了富余还给穷人一点儿。这天晚上真好
象是有个“救世主”要降生了,天下要四海兄弟的太平了。
    直到半夜铺子才关门,直到天亮汽车电车还在街上跑,车上还是挤满了人。胡同儿里也
和大街一样的亮,家家点缀好圣诞树,至不济的也挂起几个小彩球。穷小孩子们唱着圣诞的
古歌,挨门要钱。富家的小孩子,半夜还没睡,等着圣诞老人来送好东西。贫富是不同的,
可是在今天都可以白得一点东西,把他们的小心儿喜欢的象刚降世的耶稣。教堂的钟声和歌
声彻夜的在空中萦绕着,叫没有宗教思想的人们,也发生一种庄严而和美的情感。
    马老先生在十天以前便把节礼全买好送出去,因为买了存着,心里痒痒的慌。只有给温
都母女的还在书房里搁着,温都太太告诉了他,非到圣诞不准拿出来。把礼物送出以后,天
天盼着人家的回礼。邮差一拍门,他和拿破仑便争着往出跑。到圣诞的前两天,礼物都来
了:伊牧师给他一本《圣经》,伊太太是一本《圣诗》,伊姑娘是一打手绢,伊少爷光是一
个贺节片,虽然老马给保罗一匣吕宋烟。本来普通英国人送礼是一来一往的,保罗根本看不
起中国人,所以故意的不还礼。老马本想把《圣经》《圣诗》和保罗的贺片全送回去,后来
又改了主意:
    “看着伊姑娘的面子,也别这么办!”
    这几天简直的没到铺子去,因为那里没他下手的地方。照顾主儿来了,他只会给人家开
门,鞠躬,送出去。虽然好几个老太婆都说:
    “看那个老头儿多么规矩!多么和气!”可是马先生的意见不是这么着了:
    “你当是,作掌柜的光是为给人家开门吗!”他自己叨唠着:“我知道你成,可是别忘
了,我是你爸爸!叫爸爸给人家开门,鞠躬!”
    赌气子不上铺子去了!
    他自己闲着在街上溜达,看着男女老少都那么忙,心中有点难过:“我要是在中国多么
好!过年的时候,咱也是这么忙!在外国过节,无论人家是怎么喜欢,咱也觉不出快活来!
盼着发财吧,发了财回国去过节!”越看人家忙,心里越想家;越想家,人家越踩他的脚:
“回去吧,回去看看温都太太,帮帮她的忙。”
    他慢条厮礼的回了家。
    温都太太正忙得小脚鸭儿朝了天,脑筋蹦着,小鼻子尖儿通红。打地毯,擦桌子,自炉
口以至门环,凡有铜器的地方全见一见油。各屋的画儿上全悬上一枝冬青叶,单买了一把儿
菊花供在丈夫的像片前面,客厅的电灯上还挂上两枝白相思豆儿。因为没有小孩儿,不便预
备圣诞树,可是七八间屋子里总多少得点缀起来,有的地方是一串彩球,有的地方是两对小
纸灯,里里外外看着都有点喜气。厨房里,灶上蒸着圣诞饽,烙着果馅点心,不时的还得看
一眼,于是她楼上楼下象小燕儿似的乱飞。飞了一天,到晚上还要写贺节片,打点礼物,简
直闹得往鼻子尖上拍粉的工夫都没有了。温都姑娘因为铺子里忙节,是早走晚回来,一点不
能帮母亲的忙。拿破仑是楼上楼下乱跑,看着彩球叫唤几声,看着小灯笼又叫唤几声;乘着
主母在别处的时候,还到厨房去偷一两个剥好的核挑吃。
    “温都太太!”马老先生进门便叫:“温都太太!我来给你帮忙,好不好?”
    “马先生,谢谢你!”温都寡妇擦着小红鼻子说:“你先把拿破仑带出去玩一会儿吧,
它净在这儿搅乱我。”“好啦,温都太太!拿破仑!这儿来!”
    拉着小狗出去转了个圈儿,好在小孩子们没跟他捣乱,因为他们都疯着心过节,没工夫
起哄。把狗拉回来,正走在门口儿,亚力山大来了。他抱着好些东西,一包一包的直顶到他
的大红鼻子。他老远的便喊:“老马!老马!把顶上头的那包拿下来,那是你的礼物!”
    马老先生把包儿拿下来,拿破仑也凑过去闻了闻亚力山大的大脚。
    “老马!谢谢你的礼物!”亚力山大嚷着说:“怎么着,你上我那里过节去好不好?咱
们痛痛快快的喝一回!”“谢谢!谢谢!”马老先生笑着说:“我过节再去行不行?我已经
答应了温都太太在家里凑热闹。”
    “哈哈!”亚力山大往前走了两步,低声的说,两眼挤箍着:“老马,看上小寡妇了!
有你的!有你的!好,就这么办了,圣诞节后两天我在家等你,准来!再见!唉,别忙,把
从底下数第四包抽出来,交给温都太太,替我给她道节喜。再见,老马!”
    马老先生把包儿拿下来,亚力山大端着其余的包儿,开路鬼似的走下去了。
    “温都太太!”马老先生又是进门就叫。
    “哈喽!”温都太太在楼上扯着小尖嗓子喊。
    “我回来了,还给你带回点礼物来。”
    几打疙疸,几打疙疸,温都太太一溜烟似的从楼上跑下来。
    “呕!”她把包儿接过去,说:“亚力山大给我的:我没东西给他,可怎么好!”
    “不要紧,我这儿还有一匣吕宋烟,包上,送给他,好啦!”马老先生的笑眼钉着她的
小红鼻子。
    “那赶情好!你多少钱买的,我照数给你。”
    “别提钱!”老马先生还看着她的小红鼻子尖说:“别提钱!大节下的,一匣吕宋烟,
过的着,咱们过的多!是不是?”温都太太笑着点了点头。
    老马把狗解开,上楼去拿那匣烟。
    圣诞的前一天,马威和李子荣忙到午后四点钟就忙完了。“老李!上门哪!该玩玩去
了!”马威笑着说。“好,关门!”李子荣笑着回答。
    “门口的电灯也捻下去吧?”
    “捻下去,留着胡同口上的那个灯。”
    “老李,我得送你点礼物,你要什么?”马威问。
    “马老先生已经给了我一双皮鞋,别再送了!”“那是父亲的,我还非给你点东西不
可,你替我们受这么大的累!”
    “我告诉你,老马,”李子荣笑着说:“咱们可不准闹客套!我帮助你,你天天可管我
的饭呢!”
    “无论怎么说,非送你点东西不可。你要什么?”马威问。李子荣抓了半天头发,没言
语。
    “说话!老李!”马威钉着问。
    “你要是非送礼不可呀,给我买个表吧。”李子荣说着从衣袋里把他的破表掏出来,放
在耳朵旁边摇了一摇:“你看这个表,一高兴,一天快两点多钟。一不高兴,一天慢两点多
钟。还外带着只有短针,没长针。好啦,你花几个先令给我买个新的吧!”
    “几个先令?老李!”马威睁着大眼睛说:“要买就得买好的!不用捣乱,咱们一块儿
去买!走哇!”
    马威扯着李子荣走,李子荣向来是什么事不怕,今天可有点退缩,脸上通红,不知道怎
样才好。
    “别忙,你先等我把那辆破自行车送回去。”
    “咱们一块走,你骑上,我在后面站着。”
    两个人上了车,忽忽悠悠的跑到车行还了车,清了账。出了车行,马威用力扯着李子
荣,唯恐他抽空儿跑了。两个人走一会儿,站一会儿。走着也辩论,站着也辩论。马威主张
到节送礼是该当的,李子荣说送礼不应花钱太多。马威说买东西就得要好的,李子荣说他的
破表已经带了三年,实在没买好表的必要。马威越着急,眼睛瞪的越大,李子荣越着急,脸
上越红。
    两个人从圣保罗教堂穿过贱卖街,到了贾灵十字街,由这里又穿过皮开得栗,到了瑞贞
大街。见一个钟表铺,马威便要进去,李子荣是扯着马威就跑。
    “我说,老李,你这么着就不对了!”马威有点真急了。“你得答应我,买不过十个先
令一个的表,不然我不叫你进去!”李子荣也有点真急了。
    “就是吧!”马威无法,只好答应了。
    在一家极大的钟表铺,买了一支十个先令的表。马威的脸羞的通红,李子荣一点不觉
乎,把表放在袋儿里,挺着腰板好象兵马大元帅似的走出来。
    “老马!谢谢你!谢谢你!”在铺子外面,李子荣拉住马威的手不放,连三并四的说:
“谢谢你!我可不给你买东西了!我可不给你买东西了!”
    马威几乎落下泪来,没说什么,只是用力握了握李子荣的手。
    “老马,你把铺子里的钱都送到银行去了?”
    “都送去了!老李,你明天上那里玩去?”
    “我?”李子荣摇了摇头。
    “你明天找我来,好不好?”
    “明天汽车电车都就开半天呀,出来不方便!”“这么着,你后天来,咱们一块儿听戏
去。忙了一节,难道还不玩一天!”
    “好啦,后天见吧!谢谢你!老马!”李子荣又和马威拉了一回手,然后赶火车似的向
人群里跑去了。
    马威看着李子荣,直到看不见他了,才慢慢的低着头回了家。
    天还是阴着,空中稀拉拉的飘着几片雪花。街上差不多没有什么人马了,男女老少都在
家里庆祝圣诞。
    温都太太请了多瑞姑姑来过节,可是始终没有回信。直到圣诞早晨末一次邮递,才得着
她的一封短简的信,和一包礼物。信中的意思是:和中国人在一块儿,生命是不安全的。
    圣诞是快乐享受的节气,似乎不应当自找恐怖与危险。
    温都太太看完信,有点不高兴,小嘴撅起多高。可是也难怪多瑞姑姑,普通的人谁不把
“中国人”与“惨杀”联在一块儿说!
    她撅着小嘴把包儿打开,一双手织的毛线手套是给她的,一双肉色丝袜子是给玛力的。
她把女儿叫来,母女批评了一回多瑞姑姑的礼物。玛力姑娘打扮得一朵鲜花似的,红嘴唇抹
得深浅正合适,眉毛和眼毛也全打得黑黑的,笑涡四围用胭脂润润的拍红,恰象两朵娇羞的
海棠花。温都太太看着女儿这么好看,心中又高了兴,把撅着的小嘴改成笑嘻嘻的,轻轻的
在女儿的脑门上吻了一下。母女把多瑞姑姑的礼物收起去,开始忙着预备圣诞的大餐。煎炒
的事儿全是温都太太的,玛力只伸着白手指头,离火远远的,剥点果仁,拿个碟子什么的。
而且是随剥随吃,两个红笑涡一凸一凹的动,一会儿也没闲着。
    老马先生吃完早饭,在客厅里坐下抽烟,专等看看圣诞大餐到底是什么样儿。坐了没有
一刻钟,叫温都太太给赶出了。
    “到书房去!”她笑嘻嘻的说:“回来咱们在这里吃饭。不听见铃声别下来,听见没
有?”
    老马先生知道英国妇女处处要逞强,有点什么好东西总要出其不意的拿出来,好叫人惊
异叫好儿。他叼着烟袋笑嘻嘻的上楼了。
    “吃饭的时候,想着把礼物拿下来!”温都姑娘帮着母亲说:“马威呢?”
    “马威!马威!”温都太太在楼下喊。
    “这儿哪,干什么?”马威在楼上问。
    “不到吃饭的时候别进客厅,听见没有?”
    “好啦,我带拿破仑出去,绕个圈儿,好不好?”马威跑下来问。
    “正好,走你们的!一点钟准吃饭,别晚了!”温都太太把狗交给马威,轻轻的吻了狗
耳朵一下。
    马威把狗带走。温都母女在楼下忙。马老先生一个人叼着烟袋,在书房里坐着。
    “圣诞节!应当到教会去看看!”马老先生想:“等明儿见了伊牧师的时候,也好有话
说。……伊牧师!大节下的给我本《圣经》;那怕你给我点小玩艺儿呢,到底有点过节的意
味呀!一本《圣经》,我还能吃《圣经》,喝《圣经》!糊涂!”马老先生决定不上教会
了。拿出给温都母女买的节礼,打开包儿看了一遍。然后又照旧包好,包好之后,又嫌麻绳
太粗,不好看;叼着烟袋到自己屋里去找,找了半天,找不着细绳子。回到书房,想了半天
主意:“对了!”跑到马威的屋里去找红墨水,把绳子染红了,放在火旁边烤着。“红颜色
多么起眼,妇人们都爱红的!”把绳子烤干,又把包儿捆好,放在桌儿上。然后把红墨水瓶
送回去,还细细的看了马威的屋子一回:马威的小桌上已经摆满了书,马老先生也说不清他
什么时候买的。墙上挂着李子荣的四寸小像片,头发乱篷蓬的,脸上挺俗气的笑着,马老先
生向像片打了个嚏喷。床底下堆着箱子,靴子,还有一双冰鞋。“这小孩子,什么也干,又
学溜冰呢!冰上可有危险呀,回来告诉他,别再去溜冰!好,一下儿掉在冰窟窿里,说着玩
儿的呢!”
    马老先生回到书房,添上点煤,又坐下抽烟。
    “好象忘了点事儿,什么呢?”他用烟袋敲着脑门想:“什么呢?呕!忘了给哥哥的坟
上送点鲜花去!晚了,晚了!今天圣诞,大家全歇工,街上准保买不到鲜花!人要是老了,
可是糟糕!直想着,直想着,到底是忘了!……盼着发财吧,把哥哥的灵运回去!盼着早早
的回家吧!……我要是和她——不!不!不!给马威娶个洋母亲,对不起人!娶她,再说,
就不用打算回国了!不回国还成!……可是洋太太们真好看!她不算一百成的好看,可是干
净抹腻呢!对了,外国妇人是比中国娘们强,外国妇人就是没长着好脸子,至少有个好身
体:腰儿是腰儿,腿儿是腿儿,白胸脯在外边露着,胳臂象小藕棒似的!……啊!大圣诞
的,别这么没出息!想点好的:回来也不是吃什么?大概是火鸡,没个吃头!可是,自要不
给咱凉牛肉吃就得念佛!……”
    烧鸡的味儿从门缝钻进一点来,怪香的;还有点白兰地酒味儿。“啊,今儿还许有一盅
半盅的喝呢!”马老先生咽了口唾沫。
    马威拉着拿破仑在瑞贞公园绕了个大圈,直到十二点半钟才回来。把狗送到楼下,他上
楼去洗手,换鞋,预备吃饭。“马威!”马老先生叫:“上这儿来!”
    马威换上新鞋进了书房。
    “马威!”马老先生说:“你看,咱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国呢?”
    “你又想家了,父亲!”马威在火旁烤着手说。马老先生没言语。
    “明天你跟我们听戏去,好不好?”马威问,脸还向着火。“你们满街飞走,我赶不
上。”马老先生说。
    父子全没的可说了。
    看见桌上的纸包儿,马威到自己屋里,也把礼物拿来,放在一块。
    “你也给她们买东西啦?”马老先生问。
    “可不是,妇人们喜欢这个。”马威笑着说。
    “妇人们,”马老先生说到这儿,就不言语了。
    楼下铃儿响了,马威抱着礼物,马老先生后面跟着下了楼。
    温都母女已经坐好,都穿着新衣裳,脸上都是刚擦的粉。拿破仑在钢琴前面的小凳儿上
蹲着,脖子上系着根红绒绳儿。琴上点着两支红蜡,小狗看着蜡苗儿一跳一跳的,猜不透其
中有什么奥妙。马老先生把包好的七个先令六,放在小狗的腿前面。
    “坐下呀,你们男人们!”温都太太笑着说。
    马威把她们的礼物都放在她们前面,父子就了座。桌上是新挑花的台布,碟碗下面全垫
五色的小席垫儿,也全是新的。桌子中间一瓶儿粉菊花,花叶上挂着一嘟噜五彩纸条儿。瓶
子两边是两高脚碟果子和核桃榛子什么的。碟子底里放着几个棉花作的雪球。桌子四角放着
红纸金箍的小爆竹。一个人面前一个小玩艺儿,马家父子的是小女磁娃娃,玛力的是个小布
人,温都太太的是一只小鸟儿。一个小玩艺儿前面又是一个小爆竹。各人的领布全在酒杯里
卷着,布尖儿上还插着几个红豆儿。温都太太面前放着一个大盘子,里面一只烧好的火鸡。
玛力面前是一盘子火腿和炸肠。两瓶儿葡萄酒在马老先生背后的小桌儿上放着。生菜和煮熟
的青菜全在马威那边放着,这样布置,为是叫人人有点事作。温都太太切火鸡,玛力动手切
火腿,马威等着布青菜。马老先生有意要开酒瓶,又不敢动手;试着要把面前的礼物打开看
看,看别人不动,自己也不好意思动。
    “马先生,给我们点儿酒!”温都太太说。
    马先生打开一瓶酒,给大家都斟上。
    温都太太把火鸡给他们切好递过去,然后给他们每个人一小匙子鲜红的粉冻儿,和一匙
儿面包糨子。马老先生闻着火鸡怪香的,可是对鲜红的粉冻儿有点怀疑,心里说:“给我什
么吃什么吧,不必问!”
    大家拿起酒杯先彼此碰了一下,然后她们抿了一口,他们也抿了一口,开始吃火鸡。一
边吃一边说笑。玛力特别的欢喜,喝下点酒去,脸上红得更鲜润了。
    火鸡吃完,温都太太把圣诞布丁拿来。在切开以前,她往布丁上倒了一匙子白兰地酒,
把酒点着,布丁的四围冒着火光。这样烧了一回,才给大家分。
    吃完了,玛力给果碟子递给大家,问他们要什么。马老先生挑了一支香蕉,温都太太拿
了个苹果。玛力和马威吃核桃榛子什么的。玛力用钳子把榛子夹碎,马威是扔在嘴里硬咬。
    “呕!妈妈!看他的牙多么好!能把榛子咬开!”玛力睁着大眼睛非常的羡慕中国人的
牙。
    “那不算什么,瞧我的!”老马先生也拿了个榛子,碰的一声咬开。
    “呕!你们真淘气!”温都太太的一杯酒下去,心中飘飘忽忽的非常喜欢,她拿起一个
雪球,照着马老先生的头打了去。
    玛力跟着也拿起一个打在马威的脸上。马威把球接住,反手向温都太太扔了去。马老先
生楞了一楞,才明白这些雪球本来是为彼此打着玩的,慢慢抓起一个向拿破仑扔去。拿破仑
抱住雪球,用嘴就啃,啃出一张红纸来。
    “马先生,拿过来,那是你的帽子!”温都太太说。
    马老先生忙着从狗嘴里把红纸抢过来,果然是个红纸帽子。
    “戴上!戴上!”玛力喊。
    老马先生把帽子戴上,嘁嘁的笑了一阵。
    她们也把雪球打开,戴上纸帽子。玛力还是一劲儿用球打他们,直把马老先生打了一身
棉花毛儿。
    温都太太叫大家拉住小爆竹,拉成一个圈儿。
    “拉!”玛力喊。口邦!口邦!口邦;爆竹响了,拿破仑吓得往桌底下藏。一个爆竹里
有点东西,温都太太得着两个小哨儿,一齐搁在嘴里吹。马威得着一块糖,老马先生又得着
一个纸帽子,也套在头上,又笑了一回。玛力什么也没得着,非和老马再拉一个不可。他撅
着小胡子嘴和她拉,口邦!她得着一截铅笔。“该看礼物啦吧?”马威问。
    “别!别!”温都太太说:“一齐拿到书房去,大家比一比:看谁的好!”
    “妈!别忙!看这个!”玛力说着伸出右手来给她妈妈看。“玛力!你和华盛顿定了婚
啦!玛力!”温都太太拉着女儿的手,看着她胖手指头上的金戒指。然后母女对抱着,哼唧
着,吻了足有三分钟。
    马威的脸转了颜色。老马呆呆的看她们接吻,不知干什么好。
    马威定了定神,勉强的笑着,把酒杯举起来;向他父亲一使眼神,老马也把酒杯举起
来。
    “我们庆贺玛力姑娘!”马威说完,抿了一口酒,咽了半天才咽下去。
    玛力坐下,看看老马,看看小马,看看母亲,蓝眼珠儿一动一动的放出一股喜欢的光彩
来。
    “妈!我真喜欢!”玛力把脑袋靠住母亲的胸脯儿说:“我明天上他家里去,他的亲友
正式的庆贺我们!妈!我真喜欢!”
    温都太太轻轻拍着她女儿的肩膀,眼中落下泪来。“妈!怎么?你哭了?妈!”玛力伸
上去一只手搂定她母亲的脖子。
    “我是喜欢的!玛力!”温都太太勉强着一笑:“玛力,你和他们把这些礼物拿到书房
去,我去喂狗,就来。”“马威,来呀!”玛力说着,拿起她们母女的东西,笑嘻嘻的往外
走。
    马威看了父亲一眼,惨然一笑,毫不注意的把东西抱起来,走出去。
    老马先生眨巴着眼睛,看出儿子的神气不对,可想不起怎样安慰他。等他们都出去了,
他拿起酒杯又斟了一杯,在那挂着相思豆的电灯底下,慢慢的滋润着。
    温都太太又回来了,他忙把酒杯放下。她看了他一眼,看了灯上的相思豆儿一眼。脸上
一红,往后退了两步。忽然小脖子一梗,脸上更红了,飞快的跑到他的前面,捧着他的脸,
正在他的嘴上亲了一亲。
    老马的脸一下儿就紫了,身上微微的颤动。嘴唇木木张张的笑了一笑,跑上楼去。
    温都太太待了一会儿也上楼来了。
    …………
    晚上都睡了觉,温都太太在床上抱着丈夫的像片连三并四的吻,眼泪一滴一滴的落。
    “我对不起你,宝贝!我不得已!我寂寞!玛力也快走了,没有人跟我作伴!你原谅
我!宝贝!最亲爱的!我支持了这些年了,我没法再忍了!寂寞!孤苦!你原谅我!……”
她抱着像片睡去了。
    圣诞的第二天早晨,地上铺着一层白霜,阳光悄悄的从薄云里透出来。人们全出来了,
因为阳光在外面。有的在圣诞吃多了,父子兄弟全光着腿往乡下跑,长途的竞走比吃化食丸
强。有的带着妻子儿女去看父母,孩子们都不自然的穿着新衣裳,极骄傲的拿着新得的玩艺
儿,去给祖父母看。有的昨天睡晚,到十二点还在被窝里忍着,脑袋生疼,因为酒喝多了。
有的早早就起来,预备早些吃午饭,好去看戏,或是看电影,魔术,杂耍,马戏,……无论
是看什么吧,反正是非玩一玩不可。
    温都母女全起晚了,刚吃过早饭,李子荣就来了。他的鼻子冻得通红,帽沿上带着几片
由树枝飞下来的霜。大氅上有些土,因为穿上新鞋,(马老先生给他的,)一出门便滑倒
了;好在摔跟头是常事,爬起以后是向来不"谕恋摹K鹄吹脑纾隼吹脑纾焕?因为外面
有太阳,二来因为马威给他的表也是一天快二十多分钟。李子荣把新表旧表全带着,为是比
比那个走的顶快;时间本来是人造的,何不叫它快一点:使生活显着多忙乱一些呢;你就是
不管时间,慢慢的走,难道走到生命的尽头,你还不死吗!
    “老马!走哇!”李子荣在门外说。
    “进来,坐一会,老李!”马威开开门说。
    “别进去了,我们要打算听戏,非早去买票不可。万一买不到票,我们还可以看马戏,
或电影去;晚了可就那儿也挤不进去了!走哇!快!”
    马威进去,穿上大氅,扣上帽子,又跑出来。
    “先到皮开得栗买票去!”李子荣说。
    “好。”马威回答,眉毛皱着,脸儿沈着。
    “又怎么啦?老马!”李子荣问。
    “没怎么,昨天吃多了!”马威把手插在大氅兜儿里,往前一直的走。
    “我不信!”李子荣看着马威的脸说。
    马威摇了摇头,心中有点恨李子荣!李子荣这个人可佩服,可爱,——有时候也可恨!
    李子荣见马威不言语,心中也有点恨他!马威这小孩子可爱,——也有时候可恨!
    其实他们谁也不真恨谁,因为彼此相爱,所以有时候仿佛彼此对恨。
    “又是温都姑娘那回事儿吧?”李子荣把这句话说得分外不受听。
    “你管不着!”马威的话更难听。
    “我偏要管!”李子荣说完嘻嘻的一笑。看着马威不出声了,他接着说:“老马!事业
好容易弄得有点希望,你又要这个,难道你把事业,责任,希望,志愿,就这样轻轻的牺牲
了吗!”
    “我知道!”马威的脸红了,斜着眼瞪了李子荣一下。“她不爱你,何必平地掘饼
呢!”
    “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呀?我问你!”李子荣是一句不容,句句问到马威的心窝上:“我是个傻
小子,我只知道傻干!我不能够为一个女人把事业牺牲了!看事情,看事情!眼前摆着的
事:你不干,你们父子就全完事大吉,这点事儿还看不清吗!”“你是傻子,看不出爱情的
重要来!”马威看了天空一眼,太阳还没完全被云彩遮起来。
    “我是个傻子,假如我爱一个不爱我的女人!”李子荣说着,全身一使劲,新鞋底儿
硬,又差点儿摔了个跟头。“够了!够了!别说了,成不成?”
    “够了?这半天你光跟我抬了杠啦,一句正经的还没说呢!够了?”
    “我恨你!李子荣!”
    “我还恨你呢,马威!”李子荣笑了。
    “无法,还得告诉你!”马威的脸上有一钉点笑容:“这么回事,老李,她和别人定了
婚啦!”
    “与你有什么相干呢?”
    “我始终没忘了她,忘不了!这么两三个月了,我试着把她忘了,遇见她的时候,故意
的不看她,不行!不行!她老在我心的深处藏着!我知道我的责任,事业;我知道她不爱
我;我可是忘不了她!她定了婚,我的心要碎了!心就是碎了,也无用,我知道,可是—
—”他眼睛看着地,冷笑了一声,不言语了。
    李子荣也没说什么。
    走了半天,李子荣笑了,说:“老马,我知道你的委屈,我没法儿劝你!你不是不努
力,你不是没试着忘了她,全无效,我也真没法儿啦!搬家,离开她,行不行?”
    “等跟父亲商量商量吧!”
    两个青年到皮开得栗的戏馆子买票,买了好几家,全买不到,因为节后头天开场,票子
早全卖出去了。于是两个人在饭馆吃了些东西,跑到欧林癖雅去看马戏。
    李子荣看什么都可笑,猴子骑马,狮子跳圈,白熊骑自行车,小驴跳舞……全可笑。看
着马威的脸一点笑容没有,他也不好笑出来了,只好肚子里笑。
    看完马戏,两个人喝了点茶。
    “老马!还得打起精神干呀!”李子荣说,“事情已经有希望,何必再一歇松弄坏了
呢!你已经试过以身体的劳动胜过精神上的抑郁,何不再试一试呢!况且你现在已完全无
望,她已经定了婚,何必一定往牛犄角里钻呢!谢谢你,老马!改天见吧!”
    “改天见吧,老李!”
    …………
    马威回到家中,温都太太正和他父亲一块儿在书房里坐着说话呢。
    “嘿喽,马威!”她笑着说:“看见什么啦?好不好?”“去看马戏,真好!”马威坐
下说。
    “我说,咱们也得去看,今年的马戏顶好啦!”“咱们?”马威心中盘算:“不用‘马
先生’了?有点奇怪!”“咱们礼拜六去,好带着玛力,是不是?”马老先生笑着说。
    “又是一个‘咱们’,”马威心里说。
    “别忘了!”温都太太搭讪着出去了。
    “父亲!咱们搬家,换换地方,好不好?”马威问。“为什么呢?”老马说。
    “不为什么,换个地方,新鲜一点。”
    老马先生往火上添了两块煤。
    “你不愿意呢,父亲,作为我没说,搬不搬没多大关系!”“我看,在这儿挺舒服,何
必瞎折腾,多费点子钱呢!再说,温都——”老马先生没往下说,假装咳嗽了两声。
    父子都不言语了。楼下玛力姑娘唱起来,琴弹得乱七八糟,可是她的嗓子怪清亮的。马
威站起来,来回走了几趟。“马威!”马老先生低声的说:“你伯父留下的那个戒指,你给
我啦?”
    “我多咱说给你来着?父亲!”
    “你给我好不好?”
    “那是伯父给我的纪念物,似乎我应当存着,其实一个戒指又算得了什么呢!父亲,你
要那个干什么?你又不戴。”“是这么一回事,马威!”老马的脸慢慢的红起来,说话也有
点结巴:“是这么一回事:你看,我有用。是,你看——温都太太!我无法,——对不起
你!无法!她——你看!”马威要说的话多了,自己想起来的,和李子荣责备他的,多了!
但是,他不能说!有什么脸说父亲,看看自己!李子荣可以说,我,马威,没资格说话!况
且,父亲娶温都太太倒许有点好处呢。她会过日子,她不象年青的姑娘那么奢侈。他有个家
室,也许一高兴,死心踏地的作买卖。可是,将来怎回国呢?想到这里,不知不觉的就说出
来了。
    “父亲,你要是在这里安了家,将来还回国不呢?”
    马老先生叫马威问楞了!真的,会没想到这一层!回国是一定的,带着她?就是她愿意
去,我怎么处置她呢?真要是个大财主,也好办了,在上海买大楼,事事跟在英国一样。可
是,咱不是阔人,叫她一个人跟着咱去,没社会,没乐趣,言语不通,饮食不服?残忍!她
去了非死不可!不带她回国,我老死在这里,和哥哥的灵埋在一块儿?不!不!不!非回国
不可,不能老死在这里!没办法!真没办法!“马威!把这个戒指拿去!”
    老马先生低着头把戒指递给马威,然后两手捧着脑门,一声也不出了!
    …………
    老马真为了难,而且没有地方去说!跟马威说?不成!父子之间那好正本大套的谈这
个!跟伊牧师去说?他正恨着咱不帮助念中国书,去了是自找钉子碰!没地方去说,没地方
去说!半夜没睡着觉,怎想怎不是路,不想又不行!及至闭上眼睡熟了,偏巧就梦见了故去
的妻子!妇人们,死了还不老实着!马先生对妇人们有点怀疑;可是,怀疑也没用,妇人是
妇人,就是妇人们全入了“三仙庵”当尼姑,这些事还是免不了的!妇人们!
    第二天早晨起来,心中还是糊糊涂涂的,跟天上的乱黑云一样。吃早饭的时候,马威一
句话没说,撅着嘴死嚼面包,恨不能把牙全嚼烂了才好。马老先生斜着眼睛,由眼镜的边框
上看他儿子,心里有点发酸;赶紧把眼珠转回来,心不在焉的伸手盛了一匙子盐,倒在茶碗
里了。温都母女正谈着马戏的事儿,玛力的眼睛好象蓝汪汪的水上加上一点油那么又蓝又
润,看着妈妈的小尖鼻子。她已经答应和她妈妈一块儿去看,及至听说马老先生也去,她又
设法摆脱,先说华盛顿约她看电影,后又说有人请她去跳舞。马威听着不顺耳,赌气子一推
碟子,站起来,出去了。
    “哟!怎么啦?”温都太太说,说完,小嘴儿还张着,好象个受了惊的小母鸡。
    玛力一耸肩,笑了笑。
    老马先生没言语,喝了口碗里的咸茶。
    吃过早饭,马老先生叼着烟袋,慢慢的溜出去。
    大街上的铺子十之八九还关着门,看着非常的惨淡。叫了辆汽车到亚力山大家里去。
    亚力山大的街门是大红的,和亚力山大的脸差不多。老马一按铃,出来个五十多岁的老
太婆,脸上只有一只眼睛。鼻子挺大挺红,好象刚喝完两瓶啤酒。此外没有可注意的东西。
    老马先生没说什么,老太婆也没说什么。她一点头,那只瞎眼睛无意识的一动,跟着就
往里走,老马后面随着。两个人好象可以完全彼此了解,用不着言语传达他们的心意。
    亚力山大的书房是又宽又大,颇有点一眼看不到底的样儿。山墙中间一个大火,烧着一
堆木头,火苗往起喷着,似乎要把世界都烧红了。地上的毯子真厚,一迈步就能把脚面陷下
去似的。只有一张大桌子,四把大椅子;桌子腿儿稍微比象腿粗一点,椅子背儿可是比皇上
的宝座矮着一寸多些。墙上挂满了东西,什么也有:像片儿,油画,中国人作寿的喜幛子,
好几把宝剑,两三头大鹿脑袋,犄角很危险的往左右撑着。
    亚力山大正在火前站着,嘴里叼着根大吕宋烟,烟灰在地毯上已经堆了一个小坟头。
    “哈!老马!快来暖和暖和!”亚力山大给他拉过把椅子来,然后对那老太太说:“哈
定太太,去拿瓶‘一九一十’的红葡萄来,谢谢!”
    老太太的瞎眼动了动,转身出去了,象个来去无踪的鬼似的。
    “我说,老马,节过的好不好?喝了回没有?不能!不能!那个小寡妇决不许你痛痛快
快的喝!你明白我的意思?”亚力山大拍了老马肩膀一下,老马差点摔到火里去。
    老马先生定了定神,咕吃咕吃的笑了一阵。亚力山大也笑开了,把比象腿粗点的桌腿儿
震得直颤动。
    “老马,给你找俩外钱儿,你干不干?”亚力山大问。“什么事?”马老先生似乎有点
不爱听“外钱儿”三个字。
    脸上还是笑着,可是鼻洼子那溜儿显出点冷笑的意思。“先不用提什么事,五镑钱一
次,三次,你干不干吧?”亚力山大用吕宋烟指着老马的鼻子问。
    门开了,前面走着个老黑猫,后面跟着哈定太太。她端着个小托盘,盘子上一瓶葡萄
酒,两个玻璃杯。把托盘放在桌上,她给他们斟上酒。斟完酒,瞎眼睛动了一动,就往外
走;捎带脚儿踩了黑猫一下。
    “老马,喝着!”亚力山大举起酒杯来说:“真正一九一十的!明白我的意思?我说,
你到底干不干哪?五镑钱一次!”“到底什么事?”老马喝了口酒,问。
    “作电影,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那会作电影呢,别打哈哈!”马老先生看着杯里的红酒说。
    “容易!容易!”亚力山大坐下,把脚,两只小船似的,放在火前面。“我告诉你:我
现在帮着电影公司写布景,自然是关于东方的景物;我呢,在东方不少年,当然比他们知道
的多;我告诉你,有一分知识挣一分钱;把知识变成金子,才算有用;往回说,现在他们正
作一个上海的故事,他们在东伦敦找了一群中国人,全是扁鼻子,狭眼睛的玩艺儿,你明白
我的意思?自然哪,这群人专为成群打伙的起哄,叫影片看着真象中国,所以他们鼻子眼睛
的好歹,全没关系;导演的人看这群人和一群羊完全没分别:演乡景他们要一群羊,照上海
就要一群中国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再往回说:他们要个体面的中国老头,扮中国的一个富
商,并没有多少作派,只要长得体面,站在那里象个人儿似的就行。演三幕,一次五镑钱,
你干不干?没有作派,导演的告诉你站在那儿,你站在那儿;叫你走道儿,你就走几步。容
易!你明白我的意思?白捡十五镑钱!你干不干?”
    亚力山大越说声音越高;一气说完,把一杯酒全灌下去,灌得喉咙里直咕咕的响。
    老马先生听着亚力山大嚷,一面心中盘算:“反正是非娶她不可,还是一定得给她买个
戒指。由铺子提钱买,就是马威不说什么,李子荣那小子也得给马威出坏主意。这样充一回
富商,又不难,白得十五镑钱,给她买个小戒指,倒不错!自然演电影不算什么体面事,况
且和东伦敦那把子东西一块挤,失身分!失身分!可是,”
    “你到底干不干哪?”亚力山大在老马的耳根子底下放了个炸弹似的:“再喝一杯?”
    “干!”老马先生一面揉耳朵,一面点头。
    “好啦,定规了!过两天咱们一同见导演的去。来,再喝一杯!”
    两个人把一瓶酒全喝了。
    “哈定太太!哈定!——”亚力山大喊:“再给我们来一瓶!”
    瞎老太太又给他们拿来一瓶酒,又踩了黑猫一脚。黑猫翻眼珠看了她一眼,一声也没
出。
    亚力山大凑到老马的耳朵根儿说:“傻猫!叫唤不出来了,还醉着呢!昨儿晚上跟我一
块喝醉了!它要是不常喝醉了,它要命也不在这里;哈定太太睁着的那只眼睛专看不见猫!
你明白我的意思?”亚力山大笑开了。
    老马先生也笑开了,把这几天的愁闷全笑出去了。
    新年不过是圣诞的余波,人民并不疯了似的闹,铺子也照常的开着。“快乐的新年”虽
然在耳边嗡嗡着,可是各处没有一点快乐与新鲜的表现。天气还是照常的悲苦,雾里的雨
点,鬼鬼啾啾的,把人们打得都缩起脖子,象无精失采的小鹭鸶。
    除夕的十二点钟,街上的钟声,汽笛,一齐响起来。马威一个人,光着头,在街上的黑
影里站着,偷偷落了几点泪。一来是有点想家,二来是心中的苦处触机而发。擦了擦泪,叹
了一口气:
    “还得往前干哪!明天是新年了,忘了已往的吧!”
    第二天早早的他就起来了,吃过早饭,决定远远的去走一回,给新年一个勇敢的起始。
告诉了父亲早一点到铺子去,他自己到十二点以后才能到。
    出门坐上辆公众汽车,一直到植物园去。车走了一点来钟才到了植物园外面。园外没有
什么人,园门还悄悄的关着。他折回到大桥上,扶着石栏,看着太晤士河。河水灰汪汪的流
着,岸上的老树全静悄悄的立着,看着河水的波动。树上只有几只小黑鸟,缩着脖儿,彼此
唧咕,似乎是诉什么委屈呢。靠着岸拴着一溜小船,随着浪一起一落,有点象闲腻了,不得
不动一动似的。马威呆呆的看着河水,心思随着灰波越走越远,似乎把他自己的存在全忘
了。远处的灰云把河水,老树,全合成一片灰雾,渺茫茫的似另有一个世界,和这个世界一
样灰淡惨苦,只是极远极远,不容易看清楚了。远处的钟敲了十点,马威迟迟顿顿的,好象
是舍不得,离开大桥,又回到园门来。门已开了,马威把一个铜子放在小铁桌子上,看门的
困眼巴唧的看了他一眼,马威向他说了声“快乐的新年。”
    除了几个园丁,园内看不见什么人,马威挺着胸,吸了几口气,园中新鲜的空气好象是
给他一个人预备的。老树,小树,高树,矮树,全光着枝干,安闲的休息着;没有花儿给人
们看,没有果子给鸟儿吃,只有弯曲的瘦枝在空中画上些自然的花纹。小矮常青树在大树后
面蹲着,虽然有绿叶儿,可是没有光着臂的老树那么骄傲尊严。缠着枯柳的藤蔓象些睡了的
大蛇,只在树梢上挂着几个磁青的豆荚。园中间的玻璃温室挂着一层薄霜,隔着玻璃还看得
见里边的绿叶,可是马威没进去看。路旁的花池子连一枝小花也没有,池中的土全翻起来,
形成许多三角块儿。
    河上的白鸥和小野鸭,唧唧鸭鸭的叫,叫得非常悲苦。野鸭差不多都缩着脖蹲着,有时
候用扁嘴在翅上抹一抹,看着总多少有点傻气。白鸥可不象鸭子那么安稳了,飞起来,飞下
来,在灰色的空中扯上几条不联续的银线。小黑鸭子老在水上漂着,小尾巴后面扯着条三角
形的水线;也不往起飞,也不上岸去蹲着,老是漂着,眼睛极留神的看,有时候看见河内的
倒影,也探下头去捞一捞。可怜的小黑鸭子!马威心里有些佩服这些小黑玩艺儿:野鸭太
懒,白鸥太浮躁,只有小黑鸭老含着希望。
    地上的绿草比夏天还绿上几倍,只是不那么光美。靠着河岸的绿草,在潮气里发出一股
香味,非常的清淡,非常的好闻。马威顺着河岸走,看着水影,踏着软草,闻着香味,心里
安闲极了,只是有点说不出来的愁闷在脑子里萦绕着。河上几只大白鹅,看见马威,全伸着
头上的黄包儿,跟他要吃食。马威手里什么也没有,傻鹅们斜楞着眼彼此看了看,有点失望
似的。走到河的尽处,看见了松梢上的塔尖,马威看见老松与中国宝塔,心中不由高兴起
来。呆呆的站了半天,他的心思完全被塔尖引到东方去了。
    站了半天,只看见一两对游人,从树林中间影儿似的穿过去。他定了定方向,向小竹园
走了去。竹园内没有人,没有声音,只有竹叶,带着水珠,轻轻的动。马威哈着腰看竹根插
着的小牌子:日本的,中国的,东方各处的竹子,都杂着种在一块。
    “帝国主义不是瞎吹的!”马威自己说:“不专是夺了人家的地方,灭了人家的国家,
也真的把人家的东西都拿来,加一番研究。动物,植物,地理,言语,风俗,他们全研究,
这是帝国主义厉害的地方!他们不专在军事上霸道,他们的知识也真高!知识和武力!武力
可以有朝一日被废的,知识是永远需要的!英国人厉害,同时,多么可佩服呢!”
    地上的潮气把他的脚冰得很凉,他出了竹园,进了杜鹃山,——两个小土山,种满杜
鹃,夹着一条小山沟。山沟里比别处都暖一点,地上的干叶闻着有股药味。
    “春天杜鹃开花的时候,要多么好看!红的,白的,浅粉的,象——”他忽然想到:
“象玛力的脸蛋儿!”
    想到这儿,他周身忽然觉得不合适,心仿佛也要由嘴里跳出来。不知不觉的把大拇指放
在唇上,咬着指甲。“没用!没用!”他想着她,同时恨自己,着急而又后悔:“非忘了她
不可!别和父亲学!”他摸了摸口袋,摸着那个小戒指,放在手心上,呆呆的看着,然后用
力的往地上一摔,摔到一堆黄叶里去,那颗钻石在一个破叶的缝儿里,一闪一闪的发亮。
    楞了半天,听见远远的脚步声儿,他又把戒指捡起来,仍旧放在袋儿里。山沟是弯弯
的,他看不见对面来的人,转身,往回走,不愿意遇见人。
    “马威!马威!”后面叫。
    马威听见了有人叫他,他还走了几步,才回头看。“嘿喽!伊姐姐!”
    “新禧!新禧!”伊姑娘用中国话说,笑着和他握了握手。
    她比从前胖了一点。脖子上围着一条狐皮,更显得富泰一点。她穿着一身蓝呢的衣裙,
加着一顶青绒软帽,帽沿自然的往下垂着些,看着稳重极了。在小山沟里站着,叫人说不上
来,是她,还是那些冷静的杜鹃,更安稳一些。“伊姐姐!”马威笑着说:“你怎这么
早?”
    “上这里来,非早不可。一等人多,就没意思了!你过年过得好?马威!”她用小手绢
揉了揉鼻子,手指在手套里鼓膨膨的把手套全撑圆,怪好看的。
    “好。你没上那里去?”
    两个齐着肩膀走,出了小山沟。她说:“没有。大冷的天,上那儿也不舒服。”
    马威不言语了,眉头皱着一点,大黑眼珠儿钉着地上的青草。
    “马威!”伊姑娘看着他的脸说:“你怎么老不喜欢呢?”她的声音非常的柔和,眼睛
发着些亮光,显着慈善,聪明,而且秀美。
    马威叹了口气,看了她一眼。
    “告诉我,马威!告诉我!”她说得很恳切很自然;跟着微微一笑,笑得和天上的仙女
一样纯洁,和善。“叫我从何处说起?姐姐!”马威勉强着一笑,比哭的样子还凄惨一些。
“况且,有好些事不好告诉你,姐姐,你是个姑娘。”
    她又笑了,觉得马威的话真诚,可是有点小孩子气。“告诉我,不用管我是姑娘不是。
为什么姑娘应当比男人少听一些事呢!”她又笑了,似乎把马威和世上的陋俗全笑了一下。
    “咱们找个地方坐一会儿,好不好?”他问。
    “你要是不乏,咱们还是走着谈好,坐定了太冷。我的小脚指头已经冻了一个包啦。说
吧,马威!”
    “全是没法解决的问题!”他迟钝的说,还是不愿意告诉她。
    “听一听,解决不解决是另一问题。”她说得非常痛快,声音也高了一些。
    “大概其的说吧!”马威知道非说不可,只好粗粗的给她个大略;真要细说,他的言语
是不够表现他的心思的:“我爱玛力,她不爱我,可是我忘不了她。我什么方法都试了,
试,试,试,到底不行。恨自己也没用,恨她也没用。我知道我的责任,事业,但是,她,
她老在我心里刺闹着。这是第一个不能解决的问题。第二个是父亲,他或者已经和温都太太
定了婚。姐姐你晓得,普通英国人都拿中国人当狗看,他们要是结婚,温都太太就永远不用
想再和亲友来往了,岂不是陷入一个活地狱。父亲带她回国,住三天她就得疯了!咱们的风
俗这么不同,父亲又不是个财主,她不能受那个苦处!我现在不能说什么,他们相爱,他们
要增加彼此的快乐,——是快乐还是苦恼,是另一问题——我怎好反对。这又一个不易解决
的问题。还有呢,我们的买卖,现在全搁在我的肩膀上了,我爱念书,可是不能不管铺子的
事;管铺子的事,就没工夫再念书。父亲是简直的不会作买卖,我不管,好啦,铺子准一月
赔几十镑,我管吧,好啦,不用打算专心念书;不念书,我算干吗来啦!你看,我忙得连和
你念英文的时候都没有了!我没高明主意,我不知道我是干什么呢!姐姐,你聪明,你爱我
们,请你出个好主意吧!”
    两株老马尾松站在他们面前,枝上垂着几个不整齐的松塔儿。灰云薄了一点,极弱秀的
阳光把松枝照得有点金黄色。
    马威说完,看着枝上的松塔。凯萨林轻轻的往松了拉了拉脖上的狐皮,由胸间放出一股
热嘟嘟的香味。
    “玛力不是已经和华盛顿定婚了吗?”她慢慢的说。“你怎么知道?姐姐!”他还看着
松塔儿。
    “我认识他!”凯萨林的脸板起来了。待了半天,她又笑了,可是很不自然:“她已属
别人,还想她干吗呢?马威!”
    “就这一点不容易解决吗!”马威似乎有点嘲笑她。“不易解决!不易解决!”她好象
跟自己说,点着头儿,帽沿儿轻轻的颤。“爱情!没人明白到底什么是爱情!”
    “姐姐,你没好主意?”马威有点着急的样儿。凯萨林似乎没听见,还嘟囔着:“爱
情!爱情!”
    “姐姐,你礼拜六有事没有?”他问。
    “干什么?”她忽然看了他一眼。
    “我要请你吃中国饭,来不来?姐姐!”
    “谢谢你,马威!什么时候?”
    “下午一点吧,在状元楼见。”
    “就是吧。马威,看树上的松塔多么好看,好象几个小铃铛。”
    马威没言语,又抬头看了看。
    两个人都不言语了。穿出松林,拐过水池,不知不觉的到了园门。两个都回头看了看,
园中还是安静,幽美,清凉。他们把这些都留在后边,都带着一团说不出的混乱,爱情,愁
苦,出了园门。——快乐的新年?
    伦敦的几个中国饭馆要属状元楼的生意最发达。地方宽绰,饭食又贱,早晚真有群贤毕
集的样儿。不但是暹罗人,日本人,印度人,到那里解馋去,就是英国人,穷美术家,系着
红领带的社会党员,争奇好胜的胖老太太,也常常到那里喝杯龙井茶,吃碗鸡蛋炒饭。美术
家和社会党的人,到那里去,为是显出他们没有国界思想,胖老太太到那里去,为是多得一
些谈话资料;其实他们并不喜欢喝不加牛奶的茶;和肉丝,鸡蛋,炒在饭一块儿。中国人倒
不多,一来是吃不着真正中国饭。二来是不大受女跑堂儿的欢迎。在中国饭馆里作事,当然
没有好姑娘。好姑娘那肯和中国人打交待。人人知道跟中国人在一块儿,转眼的工夫就有丧
掉生命的危险。美而品行上有可怀疑的姑娘们就不在乎了,和傻印度飞飞眼,晚上就有两三
镑钱入手的希望。和日本人套套交情,至不济也得一包橘汁皮糖。中国人呢,不敢惹,更不
屑于招待;人们都看不起中国人吗,妓女也不是例外。妓女也有她们的自由与骄傲,谁肯招
呼人所不齿的中国人呢!
    范掌柜的颇有人缘儿,小眼睛眯缝着,好象自生下来就没睡醒过一回;可是脸上老是
笑。美术家很爱他,因为他求他们在墙上随意的画:小脚儿娘们,瘦老头儿抽鸦片,乡下老
儿,带着小辫儿,给菩萨磕头,五光十色的画了一墙。美术家所知道的中国事儿正和普通人
一样,不过他们能够把知道的事画出来。社会党的人们很爱他,因为范掌柜的爱说:“Me
nolikescapitalis-ma!”胖老太太们很爱他,因为他常把me当I,
有时候高兴,也把I当me,胖老太太们觉着这个非常有可笑的价值。设若普通英国人讨厌
中国人,有钱的英国男女是拿中国人当玩艺儿看。中国人吃饭用筷子,不用刀叉;中国人先
吃饭,后喝汤;中国人喝茶不搁牛奶,白糖;中国人吃米,不加山药蛋;这些事在普通人—
—如温都母女——看,都是根本不对而可恶的;在有钱的胖老太太们看,这些事是无理取闹
的可笑,非常的可笑而有趣味。
    范掌柜的和马老先生已经成了顶好的朋友,真象亲哥儿们似的。马老先生虽然根本看不
起买卖人,可是范掌柜的应酬周到,小眼睛老眯缝着笑,并且时常给马老先生作点特别的
菜,马老先生真有点不好意思不和老范套套交情了。再说,他是个买卖人,不错,可是买卖
人里也有好人不是!
    马老先生到饭馆来吃饭,向来是不理学生的,因为学生们看着太俗气,谈不到一块儿。
况且,这群学生将来回国都是要作官的,马老先生想到自己的官运不通,不但不愿意理他
们,有时候还隔着大眼镜瞪他们一眼。
    马老先生和社会党的人们弄得倒挺热活。他虽然不念报纸,不知道人家天天骂中国人,
可是他确知道英国人对他的劲儿,决不是自己朋友的来派。连那群爱听中国事的胖老太太
们,全不短敲着撩着的损老马几句。老马有时候高兴,也颇听得出来她们的口气。只有这群
社会党的人,只有他们,永远向着中国人说话,骂他自己政府的侵略政策。马老先生虽不知
道什么是国家,到底自己颇骄傲是个中国人。只有社会党的人们说中国人好,于是老马不自
主的笑着请他们吃饭。吃完饭,社会党的人们管他叫真正社会主义家,因为他肯牺牲自己的
钱请他们吃饭。
    老马要是告诉普通英国人:“中国人喝茶不搁牛奶。”“什么?不搁牛奶!怎么喝?!
可怕!”人们至少这样回答,他撅着小胡子不发声了。
    他要是告诉社会党的人们,中国茶不要加牛奶,他们立刻说:
    “是不是,还是中国人懂得怎么喝茶不是?中国人替世界发明了喝茶,人家也真懂得怎
么喝法!没中国人咱们不会想起喝茶,不会穿绸子,不会印书,中国的文明!中国的文明!
唉,没有法子形容!”
    听了这几句,马老先生的心里都笑痒痒了!毫无疑意的信中国人是天下最文明的人!—
—再请他们吃饭!
    马威到状元楼的时候,马老先生已经吃完一顿水饺子回家了,因为温都太太下了命令,
叫他早回去。
    状元楼的厨房是在楼底下,茶饭和菜都用和汲水的辘轳差不多的一种机器拉上来。这种
机器是范掌柜的发明,简单适用而且颇有声韵,*昱9究诼迹?昱9究诼迹乓还刹?可分
析的菜味一齐上来了。
    食堂是分为内外两部:外部长而狭,墙上画着中国文明史的插画:老头儿吸鸦片,小姑
娘裹小脚……还写着些:“清明时候雨纷纷”之类的诗句。内部是宽而扁,墙上挂着几张美
人香烟的广告。中国人总喜欢到内部去,因为看着有点雅座的意味。外国人喜欢在外部坐,
一来可以看墙上的画儿,二来可以看辘轳的升降。
    外部已经坐满了人,马威到了内部去,找了张靠墙角的空桌坐下。屋里有两位中国学
生,他全不认识。他向他们有意无意的微微一点头,他们并没理他。
    “等人?”一个小女跑堂的歪看头,大咧咧的问。马威点了点头。
    那两位中国学生正谈怎么请求使馆抗议骂中国人的电影。马威听出来,一个姓茅,一个
姓曹,马威看出来,那个姓茅的戴着眼镜,可是几乎没有眉毛;那个姓曹的没戴着眼镜,可
是眼神决不充足。马威猜出来,那个姓茅的主张强迫公使馆提出严格抗议:如使馆不办,就
把自公使至书记全拉出来臭打一顿。那个姓曹的说,国家衰弱,抗议是没用的;国家强了,
不必抗议,人们就根本不敢骂你。两个人越说越拧葱,越说声音越高。姓茅的恨不得就马上
打老曹一顿,而姓曹的决没带出愿意挨打的神气,于是老茅也就没敢动手。两个人不说了,
低着头吃饭,吃得很带杀气。
    伊姑娘进来了。
    “对不起,马威,我晚了!”她和马威握了握手。“不晚,不晚!”马威说着把菜单递
给她,她拉了拉衣襟,很自然的坐下。
    曹和茅同时看了她一眼。说了几句中国话,跟着开始说英文。
    她点了一碟炸春卷,马威又配上了两三样菜。
    “马威,你这两天好点啦吧?”伊姑娘微微一笑。“精神好多了!”马威笑着回答。
    姓茅的恶意的看了马威一眼,马威心中有点不舒坦,可是依旧和凯萨林说话。
    “马威,你看见华盛顿没有?”伊姑娘看着菜单,低声儿问。
    “没有,这几天晚上他没找玛力来。”马威说。“啊!”伊姑娘似乎心中安慰了一些,
看了马威一眼,刚一和他对眼光儿,她又看到别处去了。
    春卷儿先来了,马威给她夹了一个。她用叉子把春卷断成两段,非常小心的咬了一口。
下巴底下的筋肉轻轻的动着,把春卷慢慢咽下去,吃得那么香甜,安闲,美满;她的举动和
玛力一点也不一样。
    马威刚把春卷夹开,要往嘴里送,那边的老茅用英文说:“外国的妓女是专为陪着人们
睡觉的,有钱找她们去睡觉,茶馆酒肆里不是会妓女的地方!我告诉你,老曹,我不反对
嫖,我嫖的回数多了;我最不喜欢看年轻轻的小孩子带着妓女满世界串!请妓女吃中国饭!
哼!”
    伊姑娘的脸红得和红墨水瓶一样了,仍然很安稳的,把叉子放下要站起来。
    “别!”马威的脸完全白了,嘴唇颤着,只说了这么一个字。
    “老茅,”那个眼神不十分充足的人说:“你怎么了!外国妇女不都是妓女!”他是用
中国话说的。
    姓茅的依旧用英国话说:“我所知道的女人,全是妓女,可是我不爱看人家把妓女带到
公众的地方来出锋头!”他又看了马威一眼:“出那家子锋头!你花得起钱请她吃饭,透着
你有钱!咱讲究花钱和她们睡一夜!”
    伊姑娘站起来了,马威也站起来,拦着她:“别!你看我治治他!”
    凯萨林没言语,还在那里站着,浑身颤动着。
    马威走过去,问那位老茅:“你说谁呢?”他的眼睛瞪着,射出两条纯白的火光。“我
没说谁,饭馆里难道不许说话吗?”茅先生不敢叫横,又不愿意表示软弱,这样的说。
    “不管你说谁,我请你道歉,不然,你看这个!”马威把拳头在桌上一放。
    老茅象小蚂蚱似的往里一跳,跳到墙角,一劲儿摇头。马威往前挪了两步,瞪着茅先
生。茅先生的“有若无”的眉毛鬼鬼啾啾的往一块拧,还是直摇头。
    “好说,好说,不必生气。”姓曹的打算拦住马威。马威用手一推,老曹又坐下了。马
威钉着茅先生的脸问:“你道歉不?”
    茅先生还是摇头,而且摇得颇有规律。
    马威冷笑了一声,看准茅先生的脸,左右开花,奉送了两个嘴巴。正在眼镜之下,嘴唇
之上,茅先生觉得疼得有点入骨;可是心里觉着非常痛快,也不摇头了。
    女跑堂的跑进来两个,都唧咕唧咕的笑,脸上可都转了颜色。外部的饭座儿也凑过来
看,谁也莫明其妙怎回事。范掌柜的眯缝着眼儿过来把马威拉住。
    伊姑娘看了马威一眼,低着头就往外走,马威也没拦她。
    她刚走到内外部分界的小门,看热闹的有一位说了话:“凯!你!你在这儿干吗呢?”
    “保罗!咱们一块家去吧!”凯萨林低着头说,没看她的兄弟。
    “你等等,等我弄清楚了再走!”保罗说着,从人群里挤进去,把范掌柜的一拉,范掌
柜笑嘻嘻的就倒在地上啦,很聪明的把头磕在桌腿上,磕成一个青蓝色的鹅峰。“马威,你
是怎回事?”保罗把手插在衣袋里问:“我告诉你,别以为你是个人似的,和我们的姑娘一
块混!要贪便宜的时候,想着点英国男人的拳头!”
    马威没言语,煞白的脸慢慢红起来。
    “你看,老曹,往外带妓女有什么好处?”茅先生用英国话说。
    马威一咬牙,猛的向茅先生一扑;保罗兜着马威的下巴就是一拳;马威退,退,退,退
了好几步,扶住一张桌子,没有倒下;茅先生小蚂蚱似的由人群跳出去了。范掌柜的要过来
劝,又迟疑,笑嘻嘻的用手摸着头上的鹅峰,没敢往前去。“再来!”保罗冷笑着说。
    马威摸着脖子,看了保罗一眼。
    门外的中国人们要进来劝,英国人们把门儿拦住:“看他们打,打完了完事。公平交
易,公平的打!”
    几个社会党的人,向来是奔走和平,运动非战的;可是到底是英国人,一听见“公平的
打”,从心根儿上赞同,都立在那里看他们决一胜负。
    马威缓了一口气,把硬领一把扯下来,又扑过保罗去。保罗的脸也白了,他搪住马威的
右手,一拳照着马威的左肋打了去,又把马威送回原地。马威并没缓气,一扶桌子,登时一
攒劲,在保罗的胸部虚晃了一下,没等保罗还手,他的右拳打在保罗的下巴底下。保罗往后
退了几步,一咬牙,又上来了,在他双手还替身体用力平衡的时候,马威稳稳当当又给了他
一拳。保罗一手扶着桌子,出溜下去了。他两腿拼命的往起立,可是怎么也立不起来了。马
威看着他,他还是没立起来。马威上前把他搀起来,然后把右手伸给他,说:“握手!”
    保罗把头一扭,没有接马威的手。马威把他放在一张椅子上,捡起硬领,慢慢往外走,
嘴唇直往下滴滴血。
    几位社会党的人们,看着马威,没说什么,可是心里有点恨他!平日讲和平容易,一旦
看见外人把本国人给打了,心里不知不觉的就变了卦!
    茅先生和曹先生早已走了,马威站在饭馆外面,找伊姑娘,也不见了。他安上硬领,擦
了擦嘴上的血,冷笑了一阵。
    “妈!妈!”玛力含着泪说,两个眼珠好象带着朝露的蓝葡萄珠儿:“好几天没看见他
了,给他写信,也没回信。我得找他去,我得问问他!妈,我现在恨他!”她倒在母亲的怀
里,呜呜的哭起来。
    “玛力,好玛力,别哭!”温都太太拍着玛力的脑门儿说,眼中也含着泪:“华盛顿一
定是忙,没工夫看你来。爱情和事业是有时候不能兼顾的。信任他,别错想了他,他一定是
忙!玛力,你是在礼拜六出去惯了,今天没人和你出去,所以特别的不高兴。你等着,晚上
他一定来,他要是不来,我陪你看电影去。玛力?”
    玛力抬起头来,抱着母亲的脖子亲了亲。温都太太替女儿往后拢了拢头发。玛力一边抽
达,一边用小手绢擦眼睛。“妈妈,你看他是忙?你真这么想吗?连写个明信片的工夫都没
有;我不信!我看他是又交了新朋友了,把我忘了!男人都是这样,我恨他!”
    “玛力,别这么说!爱情是多少有些波折的。忍耐,信任,他到末末了还是你的人!你
父亲当年,”温都太太没往下说,微微摇了摇头。
    “妈,你老说忍耐,信任!凭什么女的总得忍耐,信任,而男人可以随便呢!”玛力看
着母亲的脸说。
    “你已经和他定了婚,是不是?”温都太太问,简单而厉害。
    “定婚的条件是要双方守着的,他要是有意破坏,我为什么该一个人受苦呢!再说,我
没要和他定婚,是他哀告我的,现在——”玛力还坐在她母亲的怀里,脚尖儿搓搓着地毯。
“玛力,别这么说!”温都太太慢慢的说:“人类是逃不出天然律的,男的找女的,女的不
能离开男的。婚姻是爱的结束,也是爱的尝试,也是爱的起头!玛力,听妈妈的话,忍耐,
信任,他不会抛弃了你,况且,我想这几天他一定是忙。”玛力站起来,在镜子前面照了
照,然后在屋里来回的走。
    “妈妈,我自己活着满舒服,欢喜,可以不要男人!”“你?”温都太太把这个字说得
很尖酸。
    “要男人的时候,找男人去好了,咱们逃不出天然律的管辖!”玛力说得有点嘲弄的意
思,心里并不信这个。
    “玛力!”温都太太看着女儿,把小红鼻子支起多高。
    玛力不言语了,依旧的来回走。心中痛快了一点,她一点也不信她所说的话,可是这么
说着颇足以出出心中的恶气!
    在爱家庭的天性完全消灭以前,结婚是必不可少的。不管结婚的手续,形式,是怎样,
结婚是一定的。人类的天性是自私的,而最快活的自私便是组织起个小家庭来。这一点天性
不容易消灭,不管人们怎么提倡废除婚姻。玛力一点也不信她所说的,只是为出出气。
    温都太太也没把玛力的话往心里听,她所盘算的是:怎么叫玛力喜欢了。她知道青年男
女,特别是现代的青年男女,是闲不住的。总得给他们点事作,不拘是跳舞,跑车,看电
影,……反正别叫他们闲着。想了半天,还是看电影最便宜;可是下半天还不能去,因为跟
老马先生定好一块上街。想到这里,温都太太的思想又转了一个弯:她自己的婚事怎么告诉
玛力呢!玛力是多么骄傲,能告诉她咱要嫁个老Chink!由这里又想到:到底这个婚事
值得一干不值呢?为保存社会的地位,还是不嫁他好。可是,为自己的快乐呢?……真的照
玛力的话办?要男人的时候就去找他?结果许更坏!社会,风俗,男女间的关系是不会真自
由的!况且,男女间有没有真自由存在的地方?——不能解决的问题!她擦了擦小鼻子,看
了玛力一眼,玛力还来回的走,把脸全走红了。“温都太太!”老马先生低声在门外叫。
    “进来!”温都太太很飘洒的说。
    老马先生叼着烟袋扭进来。新买的硬领,比脖子大着一号半,看着好象个白罗圈,在脖
子的四围转。领带也是新的,可是系得绝不直溜。
    “过来!”温都太太笑着说。
    她给他整了整领带。玛力斜眼看他们一眼。
    “咱们不是说上街买东西去吗?”马老先生问。“玛力有点——不舒服,把她一个人搁
下,我不放心。”温都太太说,然后向玛力:“玛力,你跟我们一块儿去,好不好?”“我
不去,我在家等着华盛顿,万一他今天来呢!”玛力把恶气出了,还是希望华盛顿来。
    “也好。”温都太太说着出去换衣裳。
    马威回来了。他的脸还是煞白,嘴唇还滴滴血,因为保罗把他的牙打活动了一个。硬领
儿歪七扭八的,领带上好些个血点。头发刺刺着。呼吸还是很粗。
    “马威!”马老先生的脖子在硬领里转了个大圈。“呕!马威!”玛力的眼皮红着,嘴
唇直颤。
    马威很骄傲的向他们一笑,一下子坐在椅子上,用袖子擦了擦嘴。
    “马威!”马老先生走过来,对着马威的脸问:“怎么了?”“打架来着!”马威说,
眼睛看着地毯。
    “跟谁?跟谁?”马老先生的脸白了,小胡子也立起来。“保罗!我把他打啦!”马威
笑了笑,看了看自己的手。“保罗——”
    “保罗——”
    马老先生和玛力一齐说,谁也不好意思再抢了,待了一会儿,马老先生说:
    “马威,咱们可不应当得罪人哪!”
    马老先生是最怕打架,连喝醉了的时候,都想不起用酒杯往人家头上摔。马太太活着的
时候,小夫妻倒有时候闹起来,可是和夫人开仗是另一回事,况且夫人多半打不过老爷!马
威小时候,马老先生一天到晚嘱咐他,别和大家打架,遇到街上有打架的,躲远着点!得,
现在居然在伦敦打洋鬼子,而且打的是保罗,伊牧师的儿子!马老先生呆呆的看着儿子,差
点昏过去。
    “呕!马威!”温都太太进来,喊得颇象吓慌了的小鸟。“他把保罗打了,怎么好,怎
么好?”马老先生和温都太太叨唠。
    “呕,你个小淘气鬼!”温都太太过去看着马威。然后向马老先生说:“小孩子们打架
是常有的事。”然后又对玛力说:“玛力,你去找点清水给他洗洗嘴!”然后又对马老先生
说:“咱们走哇!”
    马老先生摇了摇头。
    温都太太没说什么,扯着马老先生的胳臂就往外走,他一溜歪斜的跟着她出去。
    玛力拿来一罐凉水,一点漱嘴的药,一些药棉花。先叫马威漱了漱口,然后她用棉花轻
轻擦他的嘴唇。她的长眼遮毛在他的眼前一动一动的,她的蓝眼珠儿满含着慈善和同情,给
他擦几下,仰着脖子看一看,然后又擦。她的头发挨着他的脸蛋,好象几根通过电的金丝,
叫马威的脸完全热透了,完全红了。他低下头去,不敢再看她,可是他觉到由她胸脯儿出来
的热气,温和,香暖,叫他的全身全颤动起来。“马威,你们怎么打起来的?”玛力问。
    “我和伊姑娘一块儿吃饭,他进来就给我一拳!”马威微笑着说。
    “呕!”玛力看着他,心里有点恨他,因为他居然敢和保罗打架;又有点佩服他,因为
他不但敢打,而且打胜了。英雄崇拜是西洋人的一种特色,打胜了的总是好的,玛力不由的
看着马威有点可爱。他的领子歪着,领带上的血点,头发乱蓬蓬的,都非常有劲的往外吸她
心中的爱力,非常的与平日不同,非常的英美,特别的显出男性:力量,胆子,粗卤,血
肉,样样足以使女性对男性的信仰加高一些,使女性向男性的趋就更热烈一点。她还给他擦
嘴,可是她的心已经被这点崇拜英雄的思想包围住,越擦越慢,东一下,西一下,有时候擦
在他的腮上,有时候擦在他的耳唇上。他的黄脸在她的蓝眼珠里带上了一层金色,他的头上
射出一圈白光;他已经不是黄脸讨厌的马威,他是一个男性的代表,他是一团热血,一个英
雄,武士。
    她的右手在他脸上慢慢的擦,左手轻轻的放在他的膝上。他慢慢的,颤着,把他的手搁
在她的手上。他的眼光直着射到她的红润的唇上。
    “玛力,玛力,你知道,”马威很困难的一个字一个字往外挤:“你知道,我爱你?”
    玛力忽然把手抽出去,站起来,说:“你我?不可能的事!”
    “为什么?我是个中国人?爱情是没有国界的,中国人就那么不值钱,连爱情都被剥夺
了吗!”马威慢慢的站起来,对着她的脸说:“我知道,你们看不起中国人;你们想中国人
的时候永远和暗杀,毒药,强奸联在一块儿。但是咱们在一块儿快一年啦,你难道看不出我
来,我是不是和你们所想的一样?我知道你们关于中国人的知识是由造谣言的报纸,和下贱
的小说里得来的,你难道就真信那些话吗?我知道你已经和华盛顿定婚,我只求你作我的好
朋友,我只要你知道我爱你。爱情不必一定由身体的接触才能表现的,假如你能领略我的爱
心,拿我当个好朋友,我一生能永远快乐!我羡慕华盛顿,可是因为我爱你,我不敢对他起
一点嫉妒心!我——”马威好象不能再说,甚至于不能再站着,他的心要跳出来,他的腿已
经受不住身上的压力,他咕咚一下子坐下了。玛力用小木梳轻轻的刮头,半天没言语。忽然
一笑,说:“马威,你这几天也没看见华盛顿?”
    “没有,伊姑娘也这么问我来着,我没看见他。”“凯萨林?她问他干甚么?她也认识
华盛顿?”玛力的眼睛睁得很圆,脸上红了一点,把小木梳撂在衣袋里,搓搓着手。
    “我不知道!”马威皱着眉说:“对不起!我无心中提起凯萨林来!我不知道他们的关
系!好在一个人不能只有一个朋友,是不是?”他微微一笑,故意的冷笑她。
    玛力忽然瞪了他一眼,一声没出,跑出去了。
    温都太太挺着小脖子在前边走,马老先生缩着脖子在后面跟着;走大街,穿小巷,她越
走越快,他越走越慢;越人多她越精神,她越精神他越跟不上。要跟个英国人定了婚,在大
街上至少可以并着肩,拉着手走;拉着个老中国人在街上扭,不能做的事;她心中有点后
悔。要是跟中国妇人一块儿走,至少他可以把她落下几丈多远,现在,居然叫个妇人给拉下
多远;他心中也有点后悔。她站住等着他,他躬起腰来往前扯大步;她笑了,他也笑了,又
全不后悔了。两个进了猴儿笨大街的一家首饰店。马老先生要看戒指,伙计给他拿来一盒子
小姑娘戴着玩的小铜圈,全是四个便士一只。马老先生要看贵一点的,伙计看了他一眼,又
拿出一盒镀银的来,?鱿攘盍街弧@下硐壬挂蟮模?伙计笑得很不自然的说:
    “再贵的可就过一镑钱了!”
    温都太太拉了他一把,脸上通红,说:“咱们上有贵重东西的地方去买吧!”
    马老先生点了点头。
    “对不起!太太!”伙计连忙道歉:“我错了,我以为这位先生是中国人呢,没想到他
是日本人,我们很有些个日本照顾主儿,真对不起!我去拿好的来!”
    “这位先生是中国人!”温都太太把“是”字说得分外的有力。
    伙计看了马老先生一眼,进去又拿来一盒子戒指,都是金的。把盒子往马老先生眼前一
送,说:“这都是十镑钱以上的,请看吧!”然后恶意的一笑。
    马老先生也叫上劲儿啦,把盒子往后一推,问:“有二十镑钱以上的没有?”
    伙计的颜色变了一点,有心要进去打电话,把巡警叫来;因为身上有二十镑钱的中国
人,一定是强盗;普通中国人就没有带一镑钱的资格,更没有买戒指的胆量;据他想。他正
在迟疑不定,温都太太又拉了马老先生一把。两个一齐走出来。伙计把戒指收起去,赶快的
把马老先生的模样,身量,衣裳,全记下来,预备发生了抢案,他好报告巡警。温都太太都
气糊涂了,出了店门,拉着马老先生就走。一边走一边说:“不买啦!不买啦!”
    “别生气!别生气!”马老先生安慰着她说:“小铺子,没有贵东西,咱们到别处去
买。”
    “不买啦!回家!我受不了这个!”她说着往马路上就跑,抓住一辆飞跑的公众汽车,
小燕儿似的飞上去。马老先生在汽车后面干跺了几脚,眼看着叫汽车跑了。自己叨唠着:
“外国娘们,性傲,性傲!”
    马老先生有点伤心:妇人性傲,儿子不老实,官运不通,汽车乱跑,……“叫咱老头子
有什么法子!无法!无法!只好忍着吧!”他低着头自己叨唠“先不用回家,给他们个满不
在乎;咱越将就,他们越仰头犯脾气!先不用回家,对!”他叫了辆汽车到伊牧师家去。
    “我知道你干什么来了,马先生!”伊牧师和马老先生握了握手,说:“不用道歉,小
孩子们打架,常有的事!”
    老马本来编了一车的好话儿,预备透底的赔不是,听见伊牧师这样说,心里倒有点不得
劲儿了,惨惨的笑了一笑。
    伊牧师脸上瘦了一点,因为昼夜的念中国书,把字典已掀破两本,还是念不明白。他的
小黄眼珠颇带着些失望的神气。
    “伊牧师,我真没法子办!”马老先生进了客厅,说:“你看,我只有马威这么一个,
深了不是,浅了不是!他和保罗会——”
    “坐下!马先生!”伊牧师说:“不用再提这回事,小孩子们打完,完事!保罗念书的
时候常和人家打架,我也没办法,更不愿意管!我说,你到教会去了没有?”
    马老先生的脸红了,一时回答不出;待了半天,说:“下礼拜去!下礼拜去!”
    伊牧师也没再下问,心里有点不愿意。他往上推了推眼镜问:“我说,马先生!你还得
帮我的忙呀!我的中文还是不成,你要是不帮助我,简直的——”
    “我极愿意帮你的忙!”马老先生极痛快的说。他心里想:马威打了保罗,咱要是能帮
助伊牧师,不是正好两不找,谁也不欠谁的吗!
    “马先生,”伊牧师好象猜透了马先生的心思:“你帮助我,和保罗们打架,可是两回
事。他们打架是他们的事,咱们管不着。你要是愿意帮我,我也得给你干点什么。光阴是值
钱的东西,谁也别白耽误了谁的工夫,是不是?”“是。”马老先生点了点头,其实他心里
说:“洋鬼子真他妈的死心眼儿,他非把你问得棱儿是棱儿,角儿是角儿不可!”伊牧师眨
巴着眼睛笑了:“马先生,你几时有工夫?我帮你作什么?咱们今天决定好,就赶快的做起
来!”“我那天都不忙!”马先生恨这个“忙”字。
    伊牧师刚要说话,伊太太顶着一脑袋乱棉花进来了。她鼻子两旁的小沟儿显着特别的
深,眼皮肿得特别的高,看着傻而厉害。
    “马先生,马威是怎么回事?!”她干辣辣的问。“我来,……”
    她没等马先生说完,梗着脖子,又问:“马威是怎么啦?!我告诉你,马先生,你们中
国的小孩子要反呀!敢打我们!二十年前,你们见了外国人就打哆嗦,现在你们敢动手打
架!打死一个试试!这里不是中国,可以无法无天的乱杀乱打,英国有法律!”
    马老先生一声儿没出,咽了几口唾沫。
    伊牧师看着老马怪可怜的,看着伊太太怪可怕的,要张嘴,又闭上了。
    马威并没把保罗打伤,保罗的脖筋扭了一下,所以马威得着机会把他打倒。伊太太虽然
爱儿子,可是她决不会因为儿子受一点浮伤就这么生气,她动了怒,完全是因为马威——一
个小中国孩子——敢和保罗打架。一个英国人睁开眼,他,或是她,看世界都在脚下:香
港,印度,埃及,非洲,……都是他,或是她的属地。他不但自己要骄傲,他也要别的民族
承?纤亲约喝泛跏潜扔⒐说拖露嗌俣嗌俦丁R撂荒苁苷庵殖苋瑁?马威敢打保罗!虽
然保罗并没受什么伤!谁也不能受这个,除了伊牧师,她有点恨她的丈夫!“妈!”凯萨林
开开一点门缝叫:“妈!”
    “干什么?”伊太太转过身去问,好象座过山炮转动炮口似的。
    “温都姑娘要跟你说几句话。”
    “叫她进来!”伊太太又放了一炮。
    凯萨林开开门,玛力进来了。伊太太赶过两步去,笑着说,“玛力你好?”好象把马先
生和伊牧师全忘了。伊牧师也赶过来,也笑着问:“玛力你好?”
    玛力没回答他们。她手里拿着帽子,揉搓着帽花儿。脑门上挺红,脸和嘴唇都是白的。
眼睛睁得很大,眼角挂着滴未落尽的泪。脖子往前探着一点,两脚松松歇歇的在地上抓着,
好象站不住的样儿。
    “你坐下,玛力!”伊太太还是笑着说。
    伊牧师搬过一把椅子来,玛力歪歪拧拧的坐下了,也没顾得拉一拉裙子;胖胖的腿多半
截在外边露着,伊太太撇了撇嘴。
    凯萨林的脸也是白的,很安静,可是眼神有点慌,看看她妈,看看玛力。看见马老先生
也没过去招呼。“怎么了,玛力?”伊太太过去把手放在玛力的肩上,显着十分的和善;回
头瞪了老马一眼,又显着十分的厉害。
    “问你的女儿,她知道!”玛力颤着指了凯萨林一下。
    伊太太转过身来看着她女儿,没说话,用眼睛问了她一下。
    “玛力说我抢了她的华盛顿!”伊姑娘慢慢的说。
    “谁是华盛顿?”伊太太的脑袋在空气中画了个圈。“骑摩托自行车的那小子,早晚出
险!”马老先生低声告诉伊牧师。
    “我的未婚夫!”玛力说,说完用两个门牙咬住下嘴唇。
    “你干吗抢他?怎么抢的?”伊太太问凯萨林。“我干吗抢他!”凯萨林安稳而强硬的
回答。
    “你没抢他,他怎么不找我去了?!你刚才自己告诉我的:你常和他一块去玩,是你说
的不是?”玛力问。“是我说的!我不知道他是你的情人,我只知道他是我的朋友;朋友们
一块出去游玩是常有的事。”伊姑娘笑了一笑。
    伊太太看两个姑娘辩论,心中有点发酸。她向来是裁判一切的,那能光听着她们瞎说。
她梗起脖子来,说:“凯!你真认识这个华盛顿吗?”
    “我认识他,妈!”
    伊太太皱上了眉。
    “伊太太,你得帮助我,救我!”玛力站起来向伊太太说:“我的快乐,生命,都在这
儿呢!叫凯萨林放了他,他是我的人,他是我的!”
    伊太太冷笑了一声:
    “玛力!小心点说话!我的女儿不是满街抢男人的!玛力,你错想了!设若凯真象你所
想的那么坏,我能管教她,我是她母亲,我‘能’管她!”她喘了一口气,向凯萨林说:
“凯,去弄碗咖啡来!玛力,你喝碗咖啡?”
    玛力没言语。
    “玛力,咱们回家吧!”马老先生看大家全不出声,乘机会说了一句。
    玛力点了点头。
    马老先生和伊牧师握了手,没敢看伊太太,一直走过来,拉住玛力的手,她的手冰凉。
    玛力和凯萨林对了对眼光,凯萨林还是很安稳,向马老先生一笑,跟着和玛力说:“再
见,玛力。咱们是好朋友,是不是?别错想了我!再见!”
    玛力摇摇头,一举手,把帽子扣上。
    “玛力,你等等,我去叫辆汽车!”马老先生说。AK
    吃早饭的时候,大家全撅着嘴。马老先生看着儿子不对,马威看着父亲不顺眼,可是谁
也不敢说谁;只好脸对脸儿撅着嘴。温都太太看着女儿怪可怜的,可是自己更可怜;玛力看
着母亲怪可笑的,可是要笑也笑不出来;只好脸对脸儿撅着嘴。苦了拿破仑,谁也不理它;
试着舐玛力的胖腿,她把腿扯回去了;试着闻闻马老先生的大皮鞋,他把脚挪开了;没人
理!拿破仑一扫兴,跑到后花园对着几株干玫瑰撅上嘴!它心里说:不知道这群可笑的人们
为什么全撅上嘴!想不透!人和狗一样,撅上嘴的时候更可笑!
    吃完早饭,马老先生慢慢的上了楼,把烟袋插在嘴里,也没心去点着。玛力给了母亲一
个冰凉的吻,扣上帽子去上工。马威穿上大氅,要上铺子去。
    “马威,”温都太太把马威叫住:“这儿来!”
    马威随着她下了楼,到厨房去。温都太太眼睛里含着两颗干巴巴的泪珠,低声儿说:
“马威,你们得搬家!”
    “为什么?温都太太!”马威勉强笑着问。
    温都太太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马威,我不能告诉你!没原因,你们预备找房得了!对
不起,对不起的很!”“我们有什么错过?”马威问。
    “没有,一点没有!就是因为你们没有错过,我叫你们搬家!”温都太太似是而非的一
笑。
    “父亲——”
    “不用再问,你父亲,你父亲,他,一点错处没有!你也是好孩子!我爱你们——可是
咱们不能再住下,住下;好吧,马威,你去告诉你父亲,我不能和他去说!”
    她的两颗干巴巴的泪珠,顺着鼻子两旁滚下去,滴得很快。
    “好吧,温都太太,我去告诉他。”马威说着就往外走。她点了点头,用小手绢轻轻的
揉着眼睛。
    “父亲,温都太太叫咱们搬家!”马威冷不防的进来说,故意的试一试他父亲态度。
    “啊!”马老先生看了马威一眼。
    “咱们就张罗着找房吧?”马威问。
    “你等等!你等等!听我的信!”马老先生拔出嘴中的烟装,指着马威说。
    “好啦,父亲,我上铺子啦,晚上见!”马威说完,轻快的跑下去。
    马老先生想了半点多钟,什么主意也没想出来。下楼跟她去当面说,不敢。一声儿不出
就搬家,不好意思。找伊牧师来跟她说,又恐怕他不管这些闲事;外国鬼子全不喜欢管别人
的事。
    “要不怎么说,自由结婚没好处呢!”他自己念道:“这要是中间有个媒人,岂不是很
容易办吗:叫大媒来回跑两趟说说弄弄,行了!你看,现在够多难办,找谁也不好;咱自己
是没法去说!”
    老马先生又想了半点多钟,还是没主意;试着想温都太太的心意:
    “她为什么忽然打了退堂鼓呢?想不透!一点也想不透!嫌我穷?咱有铺子呀!嫌咱
老,她也不年青呀!嫌咱是中国人?中国人是顶文明的人啦,*Y!嫌咱丑?有眼睛的都可以
看出来,咱是多么文雅!没脏没玷儿,地道好人!不要我,新新!”他的小胡子立起来,颇
有生气的趋势:“咱犯得上要她不呢?这倒是个问题!小洋娘们,小尖鼻子,精明鬼道,
吹!谁屑于跟她捣乱呢!吹!搬家,搬就搬!太爷不在乎!”老马先生生气的趋势越来越
猛,嘴唇带着小胡子一齐的颤。忽然站起来,叼着烟袋就往楼下走。
    “喝一回去!”他心里说:“给他个一醉方休!谁也管不了!太爷!”他轻轻拍了胸膛
一下,然后大拇指在空中一挑。
    温都太太听见他下来,故意的上来看他一眼。马老先生斜着眼飘了她一下,扣上帽子,
穿上大氅,开门出去了。出了门,回头向门环说:“太爷。”
    温都太太一个人在厨房里哭起来了。
    …………
    马威在小柜房儿坐着,看着春季减价的报单子,明信片,目录,全在桌儿上堆着,没心
去动。
    事情看着是简单,当你一细想的时候,就不那么简单了。马威心中那点事,可以用手指
头数过来的;只是数完了,他还是照样的糊涂,没法办!搬家,跟父亲痛痛快快的说一回,
或者甚至闹一回;闹完了,重打鼓,另开张,干!这很容易,想着很容易;办办看?完了!
到底应搬家不?到底应和父亲闹一回不?最后,到底应把她完全忘掉?说着容易!大人物和
小人物有同样的难处,同样的困苦;大人物之所以为大人物,只是在他那点决断。马威有思
想,有主见,只是没有决断。
    他坐在那里,只是坐着。思想和伦敦的苦雾一样黑暗,灵魂象在个小盒子里扣着,一点
亮儿看不见,渐渐要沈闷死了。心中的那点爱,随着玛力一股,随着父亲一股,随着李子荣
一股,零落的分散尽了;只剩下个肉身子坐在那里。活的地狱!
    他盼着来个照顾主儿,没有,半天连一个人也没来。盼着父亲来,没有,父亲是向不早
来的。
    李子荣来了。
    他好象带着一团日光,把马威的混身全照亮了。“老马!怎么还不往外送信呀?”李子
荣指着桌上的明信片说。
    “老李,别忙,今天准都送出去。”马威看着李子荣,大眼睛里发出点真笑:“你这几
天干什么玩呢?”“我?穷忙一锅粥!”他说着把帽子摘下来,用袖子擦擦帽沿,很慎重的
放在桌儿上:“告诉你点喜事!老马!”“谁的喜事?”马威问。
    “咱的!”李子荣指着自己的鼻子说,脸上稍微红了一点:“咱的,咱定了婚啦!”
    “什么?你?我不信!我就没看见你跟女人一块走过!”马威扶着李子荣的肩膀说。
    “你不信?我不冤你,真的!母亲给定的!”李子荣的脸都红匀了:“二十一岁,会做
饭,作衣裳,长得还不赖!”“你没看见过她?”马威板着脸问。
    “看见过!小时候,天天一块儿玩!”李子荣说得很得意,把头发全抓乱了。
    “老李,你的思想很新,怎么能这么办呢!你想想将来的乐趣!你想想!你这么能干,
这么有学问;她?一个乡下老儿,一个字不认识,只会做饭,作衣裳,老李,你想想!”
“她认识字,认识几个!”李子荣打算替她辩护,不由的说漏了。
    “认识几个!”马威皱着眉说:“老李,我不赞成你的态度!我并不是看咱们自己太
高,把普通的女人一笔扫光,我是说你将来的乐趣,你似乎应当慎重一点!你想想,她能帮
助你吗,她不识字——”
    “认识几个!”李子荣找补了一句。
    “——对,就算认得几个吧,你想她能帮助你的事业吗?你的思想,学问;她的思想和
那几个字,弄不到一块儿!”“老马,你的话有理。”李子荣想了一想,说:“但是,你得
听我的,我也有一片傻理儿不是?咱们坐下说!”两个青年脸对脸的坐下,李子荣问:“你
以为我的思想太旧?”
    “假如不是太糊涂!”马威说,眼珠里挤出一点笑意。“我一点也不糊涂!我以为结婚
是必要的,因为男女的关系——”李子荣抓了抓头发,想不起相当的字眼儿来,看了棚顶一
眼,说:“可是,现在婚姻的问题非常的难解决:我知道由相爱而结婚是正当的办法,但
是,你睁开眼看看中国的妇女,看看她们,看完了,你的心就凉了!中学的,大学的女学
生,是不是学问有根底?退一步说是不是会洗衣裳,作饭?爱情,爱情的底下,含藏着互
助,体谅,责任!我不能爱一个不能帮助我,体谅我,替我负责的姑娘;不管她怎么好看,
不管她的思想怎样新——”
    “你以为做饭,洗衣裳,是妇女的唯一责任?”马威看看李子荣问。
    “一点不错,在今日的中国!”李子荣也看着马威说:“今日的中国没妇女作事的机
会,因为成千累万的男人还闲着没事作呢。叫男人都有了事做,叫女人都能帮助男人料理家
事!有了快乐的,稳固的家庭,社会才有起色,人们才能享受有趣的生活!有一点知识是最
危险的事,今日的男女学生就是吃这个亏,只有一点知识,是把事实轻轻的一笔勾销。念过
一两本爱情小说,便疯了似的讲自由恋爱,结果,还是那点老事,男女到一块儿睡一夜,完
事!男女间相互的责任,没想;快乐,不会有的!我不能说我恨他们,但是我宁可娶个会做
饭,洗衣裳的乡下老,也不去和那位‘有一点知识’,念过几本小说的姑娘去套交情!”
    “好啦,别说了,老李!”马威笑着说:“去和我父亲谈一谈吧,他准爱听你这一套!
不用说了,你不能说服了我,我也不能叫你明白我;最好说点别的,不然,咱们就快打起来
了!”
    “我知道你看不起我!”李子荣说:“看我俗气!看我不明白新思想!我知道,老
马!”
    “除去你太注重事实,没有看不起的地方,老李!”“除去你太好乱想,太不注重事
实,没有看不起你的地方,老马!”
    两个青年全笑起来了。
    “咱们彼此了解,是不是?”李子荣问。
    “事实上!感情上咱们离着很远很远,比由地球到太阳的距离还远!”马威回答。
    “咱们要试着明白彼此,是不是?”
    “一定!”
    “好了,庆贺庆贺咱的婚事!”
    马威立起来,握住李子荣的手,没说出什么来。“我说,老马!我不是为谈婚姻问题来
的,真!把正事儿都忘了!”李子荣很后悔的样子说:“我请你来了!”“请我吃饭,庆贺
你的婚事?”马威问。
    “不是!不是!请你吃饭?你等着吧,多咱你听说老李成了财主,多咱你才有吃我的希
望!”李子荣笑了一阵,觉得自己说的非常俏皮:“是这么回事:西门太太今天晚上在家里
请客,吃饭,喝酒,跳舞,音乐,应有尽有。这一晚上她得花好几百镑。我告诉你,老马,
外国阔人真会花钱!今天晚上的宴会是为什么?为是募捐建设一个医院。你猜什么医院?猫
狗医院!穷人有了医院,穷人的猫狗生了病上那儿去呢?西门太太没事就跟西门爵士这样念
叨。募捐立个猫狗医院!西门爵士告诉她。你看,还是男人有主意不是,老马?我说到那里
去了?”李子荣拍着脑门想了想:“对了,西门夫人昨天看见了我,叫我给她找个中国人,
作点游戏,或是唱个歌。她先问我会唱不会?我说,西门太太,你要不怕把客人全吓跑了,
我就唱。她笑了一阵,告诉我,她决无意把客人全吓跑!我于是便想起你来了,你不是会唱
两段‘昆曲’吗,今天晚上去唱一回,你帮助她,她决不会辜负你!我的经验是:英国的工
人顶有涵养,英国的贵族顶有度量;我就是不爱英国中等人!你去不去?白吃白喝一晚上,
就手儿看看英国上等社会的状况,今天的客人全是阔人。你去不去?”“我没礼服呀!”马
威的意思是愿意去。
    “你有中国衣裳没有?”
    “有个绸子夹袄,父亲那里还有个缎子马褂。”“成了!成了!你拿着衣裳去找我,我
在西门爵士的书房等你,在那里换上衣裳,我把你带到西门太太那里去。你这一穿中国衣
裳,唱中国曲,她非喜欢坏了不可!我告诉你,你记得年前西门爵士在这儿买的那件中国绣
花裙子?西门太太今天晚上就穿上,我前天还又给她在皮开得栗找了件中国旧灰鼠深蓝官
袍,今天晚上她是上下一身儿中国衣裳。一来是外国人好奇,二来中国东西也真好看!我有
朝一日做了总统,我下令禁止中国人穿西洋衣服!世界上还有比中国服装再大雅,再美
的!”
    “中国人穿西装也是好奇!”马威说。
    “俗气的好奇!没有审美的好奇!”李子荣说。“西服方便,轻利!”马威说。
    “作事的时候穿小褂,一样的方便!绸子衫儿,葛布衫儿比什么都轻?液每矗?”
李子荣说。
    “你是顽固老儿,老李!”
    “你,维新鬼!老马!”
    “得,别说了,又快打起来啦!”
    “晚上在西门宅上见,七点!不用吃晚饭,今天晚上是法国席!晚上见了!”李子荣把
帽子拿起来,就手儿说:“老马!把这些传单和信,赶紧发出去。再要是叫我看见在这里堆
着,咱们非打一回不可!”
    “给将来的李夫人寄一份去吧?”马威笑着问。“也好,她认识几个字!”
    “这是英文的,先生!”
    李子荣扣上帽子,打了马威一拳,跑了。
    AA
    风里裹着些暖气,把细雨丝吹得绵软无力,在空中逗游着,不直着往下落。街上的卖花
女已经摆出水仙和一些杂色的春花,给灰暗的伦敦点缀上些有希望的彩色。圣诞和新年的应
节舞剧,马戏,什么的,都次第收场了;人们只讲究着足球最后的决赛,和剑桥牛津两大学
赛船的预测。英国人的好赌和爱游戏,是和吃牛肉抽叶子烟同样根深蒂固的。
    公园的老树挂着水珠,枝儿上已露出些红苞儿。树根的湿土活软的放出一股潮气,一两
个小野水仙从土缝儿里顶出一团小白骨朵儿。青草比夏天还绿的多,风儿吹过来,小草叶轻
轻的摆动,把水珠儿次第的摆下去。伦敦是喧闹的,忙乱的,可是这些公园老是那么安静幽
美,叫人们有个地方去换一口带着香味的空气。
    老马先生背着手在草地上扭,脚步很轻,恐怕踩死草根伏着的蚯蚓。没有拿伞,帽沿上
已淋满了水珠。鞋已经湿透,还是走;虽然不慌,心中确是很坚决的,走!走着,走着,走
到街上来了;街那边还有一片草地;街中间立着个战死炮兵的纪念碑。马先生似乎记得这个
碑,又似乎不大认识这个地方;他向来是不记地名的;更不喜欢打听道儿。打算过街到那边
的公园看看,马路上的汽车太多,看着眼晕。他跺了跺鞋上的泥,又回来了。
    找了条板凳,坐了一会儿。一个老太太拉着条脸长脖子短的小狗,也坐下了。他斜眼瞪
了她一眼,瞪了小狗半眼,立起来往草地上走。
    “丧气!大早晨的遇见老娘们,还带着条母狗!”他往草叶上吐了两口唾沫。
    走了一会儿,又走到街上来了,可是另一条街:汽车不少,没有纪念碑。“这又是什么
街呢?”他问自己。远处的墙上有个胡同名牌,身分所在,不愿意过去看;可有贵人在街上
找地名的?没有!咱也不能那么干!打算再回公园去绕,腿已经发酸,鞋底儿冰凉;受了寒
不是玩的!回家吧!
    回家?把早晨带出来的问题一个没解决,就回家?不回去?再在公园绕上三天,三个礼
拜,甚至于三年,就会有了主意吗?不一定!难!难!难!自幼儿没受过困苦,没遭过大
事,没受过训练,那能那么巧,一遇见事就会有办法!回家,还是回家!见了她就说!
    叫了辆汽车回家。
    温都太太正收拾书房,马老先生进来了。
    “嘿喽!出去走得怎么样?”她问。
    “很好,很好!”他回答:“公园里很有意思,小水仙花,这么一点,”他伸着小指
说:“刚由土里冒出来。玛力上工去啦?她今天欢喜点了吧?”
    “她今天可喜欢了!”她一边擦窗户一边说,并没看着他:“多瑞姑姑死了,给玛力留
下一百镑钱,可怜的多瑞!这一百镑钱把玛力的小心给弄乱了,她要买帽子,要买个好留声
机,要买件皮袄,又打算存在银行生利。买东西就不能存起来生利,不能两顾着,是不是?
小玛力,简直的不知道怎么好了!”“华盛顿还是没来?”马老先生问。
    “没有!”她很慢的摇摇头。
    “少年人不可靠!不可靠!”他叹息着说。
    她回过头来,看着他,眼中有一星的笑意。
    “少年人不可靠!少年人的爱情是一时的激刺,不想怎么继续下去,怎么组织起个家庭
来!”马老先生自有生以来没说过这么漂亮的话,而且说得非常自然,诚恳。说完了一摇
头,又表示出无限的感慨!——早晨这一趟公园慢步真没白走,真得了些带诗味的感触。说
完,他看着温都太太,眼里带出不少恳求哀告的神气来。
    她也听出他的话味来,可是没说什么,又转回身去擦玻璃。
    他往前走了两步,很勇敢,很坚决,心里说:“今儿个就是今儿个了,成败在此一举
啦!”
    “温都太太!温都太太!”他只叫了这么两声,他的声音把心中要说的话都表示出来。
他伸着一只手,手指头都沈重的颤着。
    “马先生!”她回过身来,手在窗台上支着:“咱们的事儿完了,不用再提!”
    “就是因为那天买戒指的时候,那个伙计说了那么几句话?”他问。
    “不!理由多了!那个不过是一个起头。那天回来,我细细想了一回,理由多了,没有
一个理由叫我敢再进行的!我爱你——”
    “爱就够了,管别的呢!”他插嘴说。
    “社会!社会!社会专会杀爱情!我们英国人在政治上是平等的,可?窃谏缃簧衔?们是
有阶级的。我们婚姻的自由是限于同等阶级的。有同等地位,同等财产,然后敢谈婚姻,这
样结婚后才有乐趣。一个王子娶一个村女,只是写小说的愿意这么写,事实上是做不到的!
就打算这是事实,那个小乡下姑娘也不会快乐,社会,习惯,礼节,言语,全变了,全是她
所不知道的,她怎能快活!”她喘了一口气,无心中的用抹布擦了擦小鼻子,然后接着说:
“至于你我,没有阶级的隔膜;可是,种族的不同在其中作怪!种族比阶级更厉害!我想
了,细细的想了,咱们还是不冒险好!你看,玛力的事儿,十分有九分是失败了;为她打
算,我不能嫁你;一个年青气壮的小伙子爱上她,一听说她有个中国继父,要命他也不娶
她!人类的成见,没法子打破!你初来的时候,我也以为你是什么妖怪野鬼,因为人人都说
你们不好吗。现在我知道你并不是那么坏,可是社会上的人不知道;咱们结婚以后还是要在
社会上活着的;社会的成见就三天的工夫能把你我杀了!英国男人娶外国妇人是常有的事,
人们看着外国的妇女怀疑可是不讨厌;英国妇人嫁外国男人,另一回事了;你知道,马先
生,英国人是一个极骄傲的民族,看不起嫁外国人的妇人,讨厌娶英国老婆的外国人!我常
听人们说:东方妇女是家中的宝贝,不肯叫外人看见,更不肯嫁给外国人,英国人也是一
样,最讨厌外国人动他们的妇女!马先生,种族的成见,你我打不破,更犯不上冒险的破
坏!你我可以永远作好朋友,只能作好朋友!”
    马老先生混身全麻木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待了老大半天,他低声儿说:“我还可
以在这儿住?”
    “呕!一定!我们还是好朋友!前些天我告诉马威,叫你们搬家,是我一时的冲动!我
要真有心叫你搬,为什么我不催促你呢!在这儿住,一定!”她笑了一笑。
    他没言语,低着头坐下。
    “我去叫拿破仑来跟你玩。”她搭讪着走出去了。
                                    第五段
    三月中间,伦敦忽然见着响晴的蓝天。树木,没有云雾的障蔽,好象分外高瘦了一些。
榆树枝儿纷纷往下落红黄的鳞片,柳枝很神速的挂上一层轻黄色。园中的野花,带着响声,
由湿土里往外冒嫩芽。人们脸上也都多带出三分笑意。肥狗们乐得满街跳,向地上的树影汪
汪的叫。街上的汽车看着花梢多了,在日光里跑得那么利嗖,车尾冒出的蓝烟,是真有点蓝
色了。铺子的金匾,各色的点缀,都反射出些光彩来,叫人们的眼睛有点发花,可是心中痛
快。
    虽然天气这么好,伊家的大小一点笑容都没有,在客厅里会议。保罗叼着烟袋,皱着
眉。伊牧师的脑杓顶着椅子背,不时的偷看伊太太一眼。她的头发连一点春气没有,干巴巴
的在头上绕着,好象一团死树根儿。她的脖子还是梗得很直,眼睛带出些毒光,鼻子边旁的
沟儿深,很深,可是很干,象两条冻死的护城河。
    “非把凯萨林拉回来不可!我去找她,我去!”伊太太咬着牙说。
    “我不能再见她的面!趁早不用把她弄回来!妈!”保罗说,态度也很坚定。
    “咱们不把她弄回来,玛力要是告下华盛顿来,咱们全完,全完!谁也不用混啦!我在
教会不能再做事,你在银行也处不下去啦!她要是告状,咱们就全完,毁到底!你我禁得住
报纸的宣扬吗!把她弄回来,没第二个办法!”伊太太说,说得很沈痛,字字有力。
    “她要是肯和人跑了,咱们就没法子把她再叫回来!”保罗说,脸上显着非常的愤怒:
“我早知道她!自私,任性,不顾脸面!我早知道她!”
    “不用空恨她!没用!想办法!你恨她,我的心都碎了!自幼儿到现在,我那一天不给
她些《圣经》上的教训?我那一天不拿眼睛钉着她?你恨她,我才真应当恨她的呢!可是,
无济于事,恨她算不了什么;再说,咱们得用爱力感化她!她跑了,咱们还要她,自要她肯
改邪归正;自要她明白基督的教训;自要她肯不再念那些邪说谬论!我去找她,找到天边,
也把她找回来!我知道她现在不会快乐,我把她找回来,叫她享受一切她从前的快乐;我知
道她跟我在一块儿是最快活的;叫我的女儿快活是我的责任,不管她怎么样对不起我!”伊
太太一气说完,好象心中已打好了稿子,一字不差的背了一过。眼中有点湿润,似乎是一种
泪,和普通人的泪完全不同。
    “她决不会再回来!她要是心里有咱们,她就决不会跟华盛顿那小子跑了!妈,你怎办
都好,我走!我要求银行把我调到印度,埃及,日本,那儿也好;我不能再见她!英国将来
有亡的那一天,就亡在这群自私,不爱家,不爱国,不爱上帝的男女们!”保罗嚷着说,说
完,站起来,出去了。
    欧洲大战的结果,不但是摇动各国人民的经济基础,也摇动了人们的思想:有思想的人
把世界上一切的旧道德,旧观念,重新估量一回,重新加一番解释。他们要把旧势力的拘束
一手推翻,重新建设一个和平不战的人类。婚姻,家庭,道德,宗教,政治,在这种新思想
下,全整个的翻了一个觔斗;几乎有连根拔去的样子。普通的人们在这种波浪中,有的心宽
量大,随着这个波浪游下去,在这种波浪中,他们得到许多许多的自由;有的心窄见短,极
力的逆着这个潮浪往回走,要把在浪中浮着的那些破残的旧东西,捉住,紧紧的捉住。这两
队人滚来滚去,谁也不了解谁,谁也没心去管谁;只是彼此猜疑,痛恨;甚至于父子兄弟间
也演成无可调和的惨剧。
    英国人是守旧的,就是守旧的英国人也正在这个怒潮里滚。
    凯萨林的思想和保罗的相差至少有一百年:她的是和平,自由;打破婚姻,宗教;不要
窄狭的爱国;不要贵族式的代议政治。保罗的呢:战争,爱国,连婚姻与宗教的形式都要保
存着。凯萨林看上次的大战是万恶的,战前的一切是可怕的;保罗看上次的大战是最光荣
的,战前的一切是黄金的!她的思想是由读书得来的;他的意见是本着本能与天性造成的。
她是个青年,他也是个青年,大战后的两种青年。她时时处处含着笑怀疑,他时时处处叼着
烟袋断定。她要知道,明白;他要结果,效用。她用脑子,他用心血。谁也不明白谁,他恨
她,因为他是本着心血,感情,遗传,而断定的!
    她很安稳的和华盛顿住在一块,因为他与她相爱。为什么要买个戒指戴上?为什么要上
教堂去摸摸《圣经》?为什么她一定要姓他的姓?……凯萨林对这些问题全微微的一笑。
    玛力——和保罗是一样的——一定要个戒指,一定要上教堂去摸《圣经》,一定叫人称
呼她华盛顿太太。她的举动象个小野猫儿,她的思想却象个死牛。她喜欢露出白腿叫男人
看,可是她的腿只露到膝下,风儿把裙子刮起一点,便赶快的拉住,看着傻气而可笑。她只
是为态度,衣帽,叫男人远远看着她活着的。她最后的利器便是她的美。凭着她的美捉住个
男人,然后成个小家庭,完了!她的终身大事只尽于此!她不喜欢有小孩,这虽是新思想之
一,可是玛力信这个只是为方便。小孩子是最会破坏她的美貌的,小孩是最麻烦的,所以她
不愿意生小孩;而根本不承认她有什么生育制限的新思想。
    华盛顿拿玛力与凯萨林一比较,他决定和凯萨林一块住了。他还是爱玛力,没忘了她;
可是他和凯萨林的关系似乎在“爱”的以上。这点在“爱”以上的东西是欧战以后的新发
现,还没有人知道是什么东西。这点东西是不能以形式限制住的,这点东西是极自由的,极
活泼的。玛力不会了解,还不会享受,因为她的“爱”的定义是以婚姻,夫妇,家庭,来限
定的;而这点东西是决不能叫那些老风俗捆住的。
    凯萨林与华盛顿不耻手拉着手儿去见伊太太,也不怕去见玛力;只是伊太太与玛力的不
了解,把他与她吓住了;他与她不怕人,可是对于老的思想有些不敢碰。这不是他与她的软
弱,是世界潮流的击撞,不是个人的问题,是历史的改变。他与她的良心是平安的,可是良
心的标准是不同的;他与她的良心不能和伊太太,玛力的良心搁在同一天平上称。好吧,他
与她顶好是不出头,不去见伊太太与玛力。“可怜的保罗!要强的保罗!我知道他的难
处!”伊太太在保罗出去以后,自己叨唠着。
    伊牧师看了她一眼,知道到了他说话的时候了,嗽了两下,慢慢的说:
    “凯不是个坏丫头,别错想了她。”
    “你老向着她说话,要不是你惯纵着她,她还作不出这种丑事呢!”伊太太一炮把老牧
师打闷过去。
    伊牧师确是有点恨她,可是不敢发作。
    “我找她去!我用基督耶稣的话把她劝回来!”伊太太勉强一笑,和魔鬼咧嘴一样的和
善。
    “你不用找她去,她不回来。”伊牧师低声的说:“她和他在一块儿很快乐呢,她一定
不肯回来;要是不快乐呢,她有挣饭吃的能力,也不肯回来。我愿意她回来,她最爱我,我
最疼她!”他的眼圈儿湿了,接着说:“可是我不愿意强迫她回来。她有她的主张,意见。
她能实行她的主张与意见,她就快活;我不愿意剥夺她的快活!现在的事,完全在玛力身
上,玛力要告状,咱们全完;她高高一抬手,万事皆休;全在她一个人身上。你不用去找
凯,我去看她,听一听她的意见,然后我去求玛力!”
    “求——玛力!!求!!!”伊太太指着他的鼻子说,除了对于上帝,她没用过这个
“求”字!
    “求她!”伊牧师也叫了劲,声音很低,可是很坚决。“你的女儿跑了,去求一个小丫
头片子!你的身分,伊牧师!”伊太太喊。
    “我没身分!你和保罗都有身分,我没有!你要把女儿找回来,只为保持你的脸面,不
管她的快乐!同时你一点没想到玛力的伤心!我没身分,我去求她!她肯听我的呢,她算牺
牲了自己,完成凯萨林的快乐;她不肯听我的呢,她有那分权利与自由,我不能强迫她!可
怜的玛力!”
    伊太太想抓起点东西往他的头上摔;忽然想起上帝,没敢动手。她恶狠狠的瞪了他一
眼,顶着那头乱棉花走出去了。…………
    伊牧师和温都太太对着脸坐着,玛力抱着拿破仑坐在钢琴前面。在灯光下,伊牧师的脸
是死白死白的。“玛力!玛力!”他说:“凯萨林不对,?⒍僖膊欢裕恢晃?你!可是
事已至此,你要严重的对他呢,连他带我就全毁了!你有法律上的立脚地,你请求赔偿,是
一定可以得到的。连赔偿带手续费,他非破产不可!报纸上一宣扬,我一家子也全跟着毁
了!你有十足的理由去起诉,你有十足的理由去要求赔偿,我只是求你,宽容他一些!华盛
顿不是个坏小子,凯萨林也不是个坏丫头,只是他们的行动,对不起你;你能宽容他们,他
们的终身快乐是你给的!你不饶恕他们,我一点也不说你太刻,因为你有充分的理由;我是
来求你,格外的留情,成全他们,也成全了我们!在法律上他与她是应当受罚的,在感情上
他们有可原谅的地方。他们被爱情的冲动做下这个错事,他们决无意戏弄你,错待你,玛
力!你说一句话,玛力,饶恕他们,还是责罚他们。玛力姑娘,你说一句话!”
    玛力的泪珠都落在拿破仑的身上,没有回答。
    “我看,由法律解决是正当的办法,是不是?伊牧师!”温都太太嘴唇颤着说。
    伊牧师没言语,双手捧着脑门。
    “不!妈!”玛力猛孤丁的站起来说:“我恨他,我恨他!我——爱他!我不能责罚
他!我不能叫他破产!可是,得叫他亲自来跟我说!叫他亲自来!我不能听旁人的,妈,你
不用管!伊牧师,你也管不了!我得见他,我也得见她!我看看他们,只要看看他们!哈
哈!哈哈!”玛力忽然怪笑起来。
    “玛力!”温都太太有点心慌,过去扶住女儿。伊牧师坐在那里象傻了一样。
    “哈哈!哈哈!”玛力还是怪笑,脸上通红,笑了几声,把头伏在钢琴上哭起来。
    拿破仑跑到伊牧师的腿旁,歪着头看着他。
    马威和李子荣定好在礼拜天去看伦敦北边的韦林新城。这个新城是战后才建设的。城中
各处全按着花园的布置修的,夏天的时候,那一条街都闻得见花香。城中只有一个大铺子,
什么东西都卖。城中全烧电气,煤炭是不准用的,为是保持空气的清洁。只有几条街道可以
走车马,如是,人们日夜可以享受一点清静的生活。城中的一切都近乎自然,可是这个“自
然”的保持全仗着科学:电气的利用,新建筑学的方法,花木的保护法,道路的布置,全是
科学的。这种科学利用,把天然的美增加了许多。把全城弄成极自然,极清洁,极优美,极
合卫生,不是没有科学知识的所能梦想得到的。
    科学在精神方面是求绝对的真理,在应用方面是给人类一些幸福。错用了科学的是不懂
科学,因科学错用了而攻击科学,是不懂科学。人生的享受只有两个:求真理与娱乐。只有
科学能供给这两件。
    两个人坐车到邦内地,由那里步行到新城去。顺着铁路走,处处有些景致。绿草地忽高
忽低,树林子忽稀忽密。人家儿四散着有藏在树后的,有孤立在路旁的,小园里有的有几只
小白鸡,有的挂着几件白汗衫,看着特别的有乡家风味。路上,树林里,都有行人:老太婆
戴着非常复杂的帽子,拄着汗伞,上教堂去作礼拜。青年男女有的挨着肩在树林里散逛,有
的骑着车到更远的乡间去。中年的男人穿着新衣裳,带着小孩子,在草地上看牛,鸡,白
猪,鸟儿,等等。小学生们有的成群打伙的踢足球,有的在草地上滚。
    工人们多是叼着小泥烟袋,拿着张小报,在家门口儿念。有时候也到草地上去和牛羊们
说回笑话。
    英国的乡间真是好看:第一样处处是绿的,第二样处处是自然的,第三样处处是平安
的。
    “老李,”马威说:“你看伊姑娘的事儿怎么样?你不赞成她吧?”
    李子荣正出神的看着一株常绿树,结着一树的红豆儿,好象没听见马威说什么。
    “什么?呕,伊姑娘!我没有什么不赞成她的地方。你看那树的红豆多么好看?”
    “好看!”马威并没注意的看,随便回答了一句,然后问:“你不以为她的行动出
奇?”
    “有什么出奇!”李子荣笑着说:“这样的事儿多了!不过我决不肯冒这个险。她,她
是多么有本事!她心里有根:她愿意和一个男人一块住,她就这么办了,她有她的自由,她
能帮助他。她不愿意和他再混,好,就分离,她有能力挣饭吃。你看,她的英文写得不错,
她会打字,速记,她会办事,又长的不丑,她还怕什么!凡是敢实行新思想的,一定心里有
点玩艺儿;没真本事,光瞎喊口号,没有个成功!我告诉你,老马,我就佩服外国人一样:
他们会挣钱!你看伊太太那个家伙,她也挣三四百一年。你看玛力,小布人似的,她也会卖
帽子。你看亚力山大那个野调无腔,他也会给电影厂写布景。你看博物院的林肯,一个小诗
人,他也会翻译中国诗卖钱。我有一天问他,中国诗一定是有价值,不然你为什么翻译呢?
你猜,他说什么?‘中国东西现在时兴,翻点中国诗好卖钱!’他们的挣钱能力真是大,真
厉害。有了这种能力,然后他们的美术,音乐,文学,才会发达,因为这些东西是精神上的
奢侈品,没钱不能做出来。你看西门爵士那一屋子古玩,值多少钱!他说啦,他死的时候,
把那些东西都送给伦敦博物院。中国人可有把一屋子古玩送给博物院的?连窝窝头还吃不
上,还买古玩,笑话!有了钱才会宽宏大量,有了钱才敢提倡美术,和慈善事业。钱不是坏
东西,假如人们把钱用到高尚的事业上去。我希望成个财主,拿出多少万来,办图书馆,办
好报纸,办博物院,办美术馆,办新戏园,多了!多了!好事情多了!”李子荣吸了口气,
空气非常的香美。
    马威还想着伊姑娘的事,并没听清李子荣说的是什么。“可怜的玛力!”马威叹息了一
声。
    “我说的话,你全没听?老马!”李子荣急了。
    “听见了,全听见了!”马威笑了:“可怜的玛力!”“扔开你的玛力和凯萨林!可
怜?我才可怜呢!一天到晚穷忙,还发不了财!”李子荣指手画脚的嚷,把树上的小鸟吓飞
了一群。
    马威不说话了,一个劲儿往前走。头低着,好象叫思想给赘沈了似的。
    李子荣也不出声,扯开粗腿,和马威赛开了跑。两个人一气走了三哩,走得喘吁吁的。
脸全红了,手指头也涨起来。
    谁也不服谁,谁也不说话,只是走,越走越有劲。
    马威回头看了李子荣一眼,李子荣往起一挺胸脯,两个人又走下去了。
    “可怜的玛力!”李子荣忽然说,学着马威的声调。马威站住了,看着李子荣说:“你
是成心耍我呀,老李!什么玛力呀?又可怜呀?”“你老说我太注重事实吗,我得学着浪漫
一点,是不是?”李子荣说。
    两个人走得慢了。
    “老李,你不明白我!”马威拉住李子荣的胳臂,说:“说真的,我还是对玛力不死
心!我简直的没办法!有时候我半夜半夜的睡不着觉,真的!我乱想一回:想想你的劝导,
想想父亲的无望,想想事业,想想学问;不论怎么想吧,总忘不了她!她比仙女还美,同时
比魔鬼还厉害!”“好老马,你我真和亲弟兄一样,我还是劝你不必妄想!”李子荣很诚恳
的说:“我看她一定把华盛顿给告下来,至少也要求五六百镑的赔偿。她得了这笔钱,好好
的一打扮,报纸上把她的影片一登,我敢保,不出三个月她就和别人结婚。外国人最怕报
纸,可是也最喜欢把自己的姓名,像片,全登出来。这是一种广告。谁知道小玛力?没人!
她一在报纸上闹腾,行了,她一天能接几百封求婚书。你连半点希望也没有!不必妄想,老
马!”
    “你不知道玛力,她不会那么办!”马威很肯定的说。“咱们等着瞧!钱,名,都在此
一举,她不是个傻子!况且华盛顿破坏婚约,法律上有保护玛力的义务。”“我没望?”马
威说得很凄惨。
    李子荣摇了摇头。
    “我再试一回,她再拒绝我,我就死心了!”马威说。“也好!”李子荣带着不赞成的
口气。
    “我告诉你,老李,我跟她说一回;再跟父亲痛痛快快说一回,关于铺子的事。她拒绝
我呢,我无法。父亲不听我的呢,我走!他一点事儿不管,老花钱,说不下去;我得念书。
不能一天粘在铺子里。我忍了这么些日子了,他一点看不出来;我知道不抓破面皮的跟他
说,他要命也不明白我们的事情,非说不可了!”
    “打开鼻子说亮话,顶好的事!不过——”李子荣看见路旁的里数牌:“哈,快到了,
还有半哩地。我说,现在可快一点钟了,咱们上那儿去吃饭呢?新城里一定没饭馆!”“不
要紧,车站上许有酒馆,喝杯酒,来两块面包,就成了。”马威说。
    离车站不远有一带土坡,上面不少小松树。两个人上了土坡,正望见新城。高低的房
屋,全在山坡下边,房屋那边一条油光光的马路,是上剑桥的大道。汽车来回的跑,远远看
着好象几个小黑梭。天是阴着,可是没雾,远远的还可以看见韦林旧城。城里教堂的塔尖高
高的在树梢上挺出来,看着象几条大笋。两城之间,一片高低的绿地,地中圈着些牛羊。羊
群跑动,正象一片雪被风吹着流动似的。两个人看了半天,舍不得动。教堂的钟轻轻的敲了
一点。…………
    自从由韦林新城回来,马威时时刻刻想和玛力谈一谈,可是老没得机会。
    有一天晚上,温都太太有些头疼,早早的就睡了。马老先生吃完晚饭出去了,并没告诉
别人到那里去。玛力一个人抱着拿破仑在客厅里坐着,哭丧着脸和拿破仑报委屈。马威在屋
外咳嗽了一声,推门进来。
    “哈喽,马威!”
    “玛力,你没出去?”马威说着过去逗拿破仑。“马威,你愿意帮助我吗?”玛力问。
    “怎么帮助你?”马威往前又凑了凑。
    “告诉我,华盛顿在那儿住?”她假意的笑着说。“我不知道,真的!”
    “无关紧要,不知道不要紧!”她很失望的一撇嘴。“玛力,”他又往前凑凑,说:
“玛力!你还是爱华盛顿?你不会给真爱你的人一点机会?”
    “我恨他!”玛力往后退退身子:“我恨你们男人!”
    “男人里有好的!”马威的脸红了一点,心里直跳。玛力乐了,乐的挺不自然。
    “马威,你去买瓶酒,咱们喝,好不好?我闷极了,我快疯了!”
    “好,我去买,你要喝什么?”
    “是有辣劲的就成,我不懂得酒。”
    马威点点头,拿上帽子,出去了。
    …………
    “马威。我脸红了!很热!你摸!”
    马威摸了摸她的脸蛋,果然很热。
    “我摸摸你的!”玛力的眼睛分外的光亮,脸上红的象朝阳下的海棠花。
    他把她的手握住了,他的浑身全颤动着。他的背上流着一股热气。他把她的手,一块儿
棉花似的,放在他的唇边。她的手背轻轻往上迎了一迎。他还拉着她的手,那一只手绕过她
的背后,把嘴唇送到她的嘴上。她脸上背上的热气把他包围起来,他什么也不知道了,只听
得见自己心房的跳动。他把全身上的力量全加到他的唇上,她也紧紧搂着他,好象两个人已
经化成一体。他的嘴唇,热,有力,往下按着;她的唇,香软,柔腻,往上凑和。他的手脚
全凉了,无意识的往前躬了躬身,把嘴唇更严密的,滚热的,往下扣。她的眼睛闭着,头儿
仰着,把身子紧紧靠着他的。
    她睁开眼,用手轻轻一推他的嘴,他向后退了两步,差点没倒下。
    她又灌下去一杯!喝得很凶,怪可怕的。舐了舐嘴唇,她立起来,看着马威。
    “哈哈,原来是你!小马威!我当你是华盛顿呢!你也好,马威,再给我一个吻!这
边!”她歪着右脸递给他。马威傻子似的往后退了两步,颤着说:“玛力!你醉了?”
    “我没醉!你才醉了呢!”她摇晃着向他走过来:“你敢羞辱我,吻我!你!”
    “玛力!!”他拉住她的手。
    她由他拉着手,低下头,一个劲儿笑。笑着,笑着,她的声音变了,哭起来。
    拿破仑这半天看着他们,莫明其妙是怎一回事。忽然小耳朵立起来,叫了两声。马老先
生开门进来了。
    看见他们的神气,马老先生呆着想了半天,结果,他生了气。
    “马威!这是怎回事呀!”马老先生理直气壮的问。马威没回答。
    “玛力,你睡觉去吧!”他问玛力。
    玛力没言语,由着马威把她搀到楼下去。
    马威心里刀刺的难过。后悔不该和她喝酒,心疼她的遭遇,恨她的不领略他的爱情,爱
她的温柔嘴唇,想着过去几分钟的香色……难过!没管父亲,一直上楼了。
    马老先生的气头不小,自从温都太太拒绝了他,他一肚的气,至今没地方发送;现在得
着个机会,非和马威闹一回不可。
    他把他们剩下的酒全喝了,心气更壮了。上了楼来找马威。
    马威也好,把门从里面锁好,马老先生干跺脚,进不去。“明天早晨见,马威!明天咱
们得说说!没事儿把人家大姑娘灌醉了,拉着人家的手!你有脸皮没有哇?明天见!”马威
一声也没出。
    马老先生睡了一夜平安觉,把怒气都睡出去了。第二天早晨,肚子空空的,只想吃早
饭,把要和马威算账也忘了。吃完早饭,他回到书房去抽烟,没想到马威反找他来了。
    马威皱着眉,板着脸,眼睛里一点温和的样儿也没有。马老先生把昨天晚上的怒气又调
回来了。心里说:“我忘了,你倒来找寻我!好,咱们得说说,小子!”
    马威看着他父亲没有一处不可恨的。马老先生看着儿子至少值三百军棍。谁也没这么恨
过谁,他们都知道;可是今天好象是有一股天外飞来的邪气,叫他们彼此越看越发怒。
    “父亲,”马威先说了话:“咱们谈一谈,好不好?”“好吧!”马老先生咂着烟袋,
从牙缝里挤出这么两个字来。
    “先谈咱们的买卖?”马威问。
    “先谈大姑娘吧。”马老先生很俏皮的看了他儿子一眼。马威的脸色白了,冷笑着说:
“大姑娘吧,二姑娘吧,关于妇女的事儿咱们谁也别说谁,父亲!”
    马老先生嗽了两声,没言语,脸上慢慢红起来。“谈咱们的买卖吧?”马威问。
    “买卖,老是买卖!好象我长着个‘买卖脑袋’似的!”马老先生不耐烦的说。
    “怎么不该提买卖呀?”马威瞪着他父亲问:“吃着买卖,喝着买卖!今天咱们得说开
了,非说不可!”
    “你,兔崽子!你敢瞪我!敢指着脸子教训我!我是你爸爸!我的铺子,你不用管,用
不着你操心!”马老先生真急了,不然,他决不肯骂马威。
    “不管,更好!咱们看谁管,谁管谁是王——”马威没好意思骂出来,推门出去了。
    马威出了街门,不知道上那儿好。不上铺子去,耽误一天的买卖;上铺子去,想着父亲
的话真刺心。压了压气,还是得上铺子去;父亲到底是父亲,没法子治他;况且买卖不是父
亲一个人的,铺子倒了,他们全得挨饿。没法子,谁叫有这样的父亲呢!
    伦敦是大的,马威却觉着非常的孤独寂寞。伦敦有七百万人,谁知道他,谁可怜他;连
他的父亲都不明白他,甚至于骂他!玛力拒绝了他,他没有一个知心的!他觉着非常的凄
凉,虽然伦敦是这么热闹的一个地方。他没有地方去,虽然伦敦有四百个电影院,几十个戏
馆子,多少个博物院,美术馆,千万个铺子,无数的人家;他却没有地方去;他看什么都凄
惨;他听什么都可哭;因为他失了人类最宝贵的一件东西:爱!
    他坐在铺子里,听着街上的车声,圣保罗堂的钟声,他知道还身在最繁华热闹的伦敦,
可是他寂寞,孤苦,好象他在戈壁沙漠里独身游荡,好象在荒岛上和一群野鸟同居。
    他鼓舞着自己,压制着怒气,去,去跳舞,去听戏,去看足球,去看电影;啊,离不开
这个铺子!没有人帮助我,父亲是第一个不管我的!和他决裂,不肯!不管他罢,也不去跳
舞,游戏;好好的念书,作事,由苦难中得一点学问经验;说着容易,感情的激刺往往胜过
理智的安排。心血潮动的时候不会低头念书的!
    假如玛力能爱我,马威想:假如我能天天吻她一次,天天拉拉她的手,能在一块儿说几
句知心的话,我什么事也不管了,只是好好作事,念书;把我所能得的幸福都分给她一半。
或者父亲也正这么想,想温都太太,谁管他呢!可怜的玛力,她想华盛顿,正和我想她一
样!人事,爱情,永远是没系统的,没一定的!世界是个大网,人人想由网眼儿撞出去,结
果全死在网里;没法子,人类是微弱的,意志是不中用的!
    不!意志是最伟大的,是钢铁的!谁都可以成个英雄,假如他把意志的钢刃斫断了情
丝,烦恼!马威握着拳头捶了胸口两下。干!干!往前走!什么是孤寂?感情的一种现象!
什么是弱懦?意志的不坚!
    进来个老太婆,问马威卖中国茶不卖。他勉强笑着把她送出去了。
    “这是事业?呕,不怪父亲恨做买卖!卖茶叶不卖?谁他妈的卖茶叶!”
    只有李子荣是个快乐人!马威想:他只看着事情,眼前的那一钉点事情,不想别的,于
是也就没有苦恼。他和狮子一样,捉鹿和捉兔用同等的力量,而且同样的喜欢;自要捉住些
东西就好,不管大小。李子荣是个豪杰,因为他能自己造出个世界来!他的世界里只有工
作,没有理想;只有男女,没有爱情;只有物质,没有玄幻;只有颜色,没有美术!然而他
快乐,能快乐的便是豪杰!
    马威不赞成李子荣,却是佩服他,敬重他。有心要学他,不成,学不了!
    “嘿喽,马威!”亚力山大在窗外喊,把玻璃震得直颤:“你父亲呢?”他开开门进
来,差点给门轴给推出了槽。他的鼻子特别红,嘴中的酒味好象开着盖的酒缸。他穿着新红
灰色的大氅,站在那里,好似一座在夕阳下的小山。“父亲还没来,干什么?”马威把手搁
在亚力山大的手中,叫他握了握。亚力山大的大拇指足有马威的手腕那么粗。“好,我交给
你吧。”亚力山大掏出十张一镑钱的票子。一边递给马威,一边说:“他叫我给押两匹马,
一匹赢了,一匹输了;胜负相抵,我还应当给他这些钱。”
    “我父亲常赌吗?”马威问。
    “不用问,你们中国人都好赌。你明白我的意思?”亚力山大说:“我说,马威,你父
亲真是要和温都太太结婚吗?那天他喝了几盅,告诉我他要买戒指去,真的?”“没有的
事,英国妇人那能嫁中国人,你明白我的意思?”马威笑着说,说得非常俏皮而不好听。
    亚力山大看了马威一眼,撇着大嘴笑了笑。然后说:“他们不结婚,两好,两好!我问
你,你父亲没告诉你,他今天到电影厂去?”
    “没有,上那儿去作什么?”马威问。
    “你着,是不是!中国人凡事守秘密,不告诉人。你父亲允许帮助我做电影,今天应当
去。他可别忘了哇!”马威心中更恨他父亲了。
    “他在家哪?”亚力山大问。
    “不知道!”马威回答的干短而且难听。
    “回头见,马威!”亚力山大说着,一座小山似的挪动出去。
    “赌钱,喝酒,买戒指,作电影,全不告诉我!”马威自己叨唠:“好!不用告诉我!
咱们到时候再说!”
    四月中的细雨,忽晴忽落,把空气洗得怪清凉的。嫩树叶儿依然很小,可是处处有些绿
意。含羞的春阳只轻轻的,从薄云里探出一些柔和的光线;地上的人影,树影都是很微淡
的。野桃花开得最早,淡淡的粉色在风雨里摆动,好象媚弱的小村女,打扮得简单而秀美。
    足球什么的已经收场了,人们开始讲论春季的赛马。游戏是英国教育中最重要的一部,
也是英国人生活中不可少的东西。从游戏中英国人得到很多的训练:服从,忍耐,守秩序,
爱团体……。
    马威把他的运动又搁下了,也不去摇船,也不去快走;天天皱着眉坐在家里,或是铺子
里,咂着滋味发愁。伊姑娘也见不着,玛力也不大理他。老拿着本书,可是念不下去,看着
书皮上的金字恨自己。李子荣也不常来;来了,两个人也说不到一块儿。马老先生打算把买
卖收了,把钱交给状元楼的范掌柜的扩充饭馆的买卖,这样,马老先生可以算作股东,什么
事不用管,专等分红利。马威不赞成这个计划,爷儿俩也没短拌嘴。
    除去这些事实上的缠绕,他精神上也特别的沈闷。春色越重,他心里身上越难过,说不
出的难过;这点难过是由原始人类传下来的,遇到一定的时令就和花儿一样的往外吐叶发
芽。
    他嫌大氅太重,穿着件雨衣往铺子走。走到圣保罗堂的外面,他呆呆的看着钟楼上的金
顶;他永远爱看那个金顶。“老马!”李子荣从后面拉了他一把。
    马威回头看,李子荣的神色非常的惊慌,脸上的颜色也不正。
    “老马!”李子荣又叫了一声:“别到铺子去!”“怎么啦?”马威问。
    “你回家!把铺子的钥匙交给我!”李子荣说的很快,很急切。
    “怎样啦?”马威问。
    “东伦敦的工人要来拆你们的铺子!你赶快回家,我会对付他们!”李子荣张着手和马
威要钥匙。
    “好哇!”马威忽然精神起来:“我正想打一回呢!拆铺子?好!咱们打一回再说!”
    “不!老马!你回家,事情交给我了!你我是好朋友不是?你信任我?”李子荣很急切
的说。
    “我信任你!你是我的亲哥哥!但是我不能把你一个人留下,万一他们打你呢?”马威
问。
    “他们不会打我!你要是在这儿,事情可就更不好办了!你走!你走!马威,你走!”
李子荣还伸着手和他要钥匙。马威摇了摇头,咬着牙说:“我不能走,老李!我不能叫你受
一点伤!我们的铺子,我得负责任!我和他们打一回!我活腻了,正想痛痛快快的打一回
呢!”
    李子荣急得直转磨,马威是无论怎说也不走。
    “你要把我急死,马威!”李子荣说,喷出许多唾沫星儿来。
    “我问你,他们有什么理由拆我们的铺子呢?”马威冷笑着问。
    “没工夫说,他们已经由东伦敦动了身!”李子荣搓着手说。
    “我不怕!你说!”马威极坚决的说。
    “来不及了!你走!”
    “你不说,好,你走,老李!我一个人跟他们拚!”“我不能走,老马!到危险的时候
不帮助你?你把我看成什么东西了?”李子荣说得非常的堂皇,诚恳,马威的心软了。马威
看李子荣,在这一两分钟内,不只是个会办事挣钱的平常人,也是个心神健全的英雄。马威
好象看透了李子荣的心,一颗血红的心,和他的话一样的热烈诚实。
    “老李,咱们谁也别走,好不好?”
    “你得允许我一个条件:无论遇见什么事,不准你出来!多咱你听见我叫你打,你再动
手!不然,你不准出柜房儿一步!你答应这个条件吗?”
    “好,我听你的!老李,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你为我们的事这样——”
    “快走,没工夫扯闲话!”李子荣扯着马威进了胡同:“开门!下窗板!快!”
    “给他们收拾好了,等着叫他们拆?”马威问,脸上的神色非常激愤。
    “不用问!叫你做什么,做什么!把电灯捻开!不用开柜房的电门!好了,你上里屋
去,没我的话,不准出来!在电话机旁边坐下,多咱听我一拍手,给巡警局打电,报告被
抢!不用叫号码,叫‘巡警局’,听见没有?”李子荣一气说完,把屋中值钱的东西往保险
柜里放了几件。然后坐在货架旁边,一声也不发了,好象个守城的大将似的。
    马威坐在屋里,心中有点跳。他不怕打架,只怕等着打架。他偷偷的立起来,看看李子
荣。他心里平安多了,李子荣纹丝不动的在那里坐着,好象老和尚参禅那么稳当;马威想:
有这么个朋友在这里,还有什么可怕的呢!“坐下!老马!”李子荣下了命令。马威很机械
的坐下了。
    又过了四五分钟,窗外发现了一个戴着小柿饼帽子的中国人,鬼鬼啾啾的向屋内看了一
眼。李子荣故意立起来,假装收拾架子上的货物。又待了一会儿,窗外凑来好几个戴小柿饽
帽子的了,都指手画脚的说话。李子荣听不清楚他们说的是什么,只听见广东话句尾的长余
音:呕——!喽——!呕——……
    哗啦!一块砖头把玻璃窗打了个大窟窿。
    李子荣一拍手,马威把电话机抄在手里。
    哗啦!又是一块砖头。
    李子荣看了马威一眼,慢慢往外走。
    哗啦!两块砖头一齐飞进来,带着一群玻璃碴儿,好象两个彗星。一块刚刚落在李子荣
的脚前面,一块飞到货架上打碎了一个花瓶。
    李子荣走到门前面。外面的人正想往里走。李子荣用力推住了门钮,外面的人就往里
撞。李子荣忽然一撒手,外面的人三四个一齐倒进了,摔成一堆。
    李子荣一跳,骑在最上边那个人身上,两脚分着,一脚踩着底下的一支脖子。呕——!
哼!喽——!底下这几位无奇不有的直叫。李子荣用力往下坐,他们也用力往起顶。李子荣
知道他不能维持下去,他向门外的那几个喊:“阿丑!阿红!李三兴!潘各来!这是我的铺
子,我的铺子!你们是怎回事?!”他用广东话向他们喊。
    他认识他们,他是他们的翻译官,是东伦敦的华人都认识他。
    外面的几个听见李子荣叫他们的名子,不往前挤了,彼此对看了看,好象不知道怎么办
才好。李子荣看外边的楞住了,他借着身下的顶撞,往后一挺身,正摔在地上。他们爬起来
了,他也爬起来了,可是正好站在他们前面,挡着他们,不能往前走。
    “跑!跑!”李子荣扬着手向他们喊:“巡警就到!跑!”他们回头看了看胡同口,已
经站了一圈人;幸而是早晨,人还不多。他们又彼此看了看,还正在犹疑不定,李子荣又给
了他们一句:“跑!!!”
    有一个跑了,其余的也没说什么,也开始拿腿。巡警正到胡同口,拿去了两个,其余的
全跑了。…………
    各晚报的午饭号全用大字登起来:“东伦敦华人大闹古玩铺。”“东伦敦华人之无法无
天!”“惊人的抢案!”“政府应设法取缔华人!”……马家古玩铺和马威的像片全在报纸
的前页登着,《晚星报》还给马威像片下印上“只手打退匪人的英雄”。新闻记者一群一群
的拿着像匣子来和马威问询,并且有几个还找到戈登胡同去见马老先生;对于马老先生的
话,他们登的是:“Menosay.Menospeak.”虽然马老先生没有这么说。
写中国人的英文,永远是这样狗屁不通;不然,人们以为描写的不真;英国人没有语言的天
才,故此不能想到外国人会说好英文。
    这件事惊动了全城,东伦敦的街上加派了两队巡警,监视华人的出入。当晚国会议员质
问内务总长,为什么不把华人都驱出境外。马家古玩铺外面自午到晚老有一圈人,马威在三
点钟内卖了五十多镑钱。
    马老先生吓得一天没敢出门,盼着马威回来,看看到底儿子叫人家给打坏了没有。同时
决定了,非把铺子收闭了不可,不然,自己的脑袋早晚是叫人家用砖头给打下来。门外老站
着两个人,据温都太太说,他们是便衣侦探。马老先生心更慌了,连烟也不抽了,唯恐怕叫
侦探看见烟袋锅上的火星。
    伦敦的华工分为两党:一党是有工便做,不管体面的。电影厂找挨打的中国人,便找这
一党来。第二党是有血性的苦工人,不认识字,不会说英国话,没有什么手艺,可是真心的
爱国,宁可饿死也不作给国家丢脸的事。这两党人的知识是一样的有限,举动是一样的粗
卤,生活是一样的可怜。他们的分别是:一党只管找饭吃,不管别的;一党是找饭吃要吃的
体面。这两党人是不相容的,是见面便打的。傻爱国的和傻不爱国的见面没有第二个办法,
只有打!他们这一打,便给外国人许多笑话听;爱国的也挨骂,不爱国的也挨骂!
    他们没有什么错处,错处全在中国政府不管他们!政府对人民不加保护,不想办法,人
民还不挨骂!
    中国留英的学生也分两派:一派是内地来的,一派是华侨的子孙。他们也全爱国,只是
他们不明白国势。华侨的子孙生在外国,对中国国事是不知道的。内地来的学生时时刻刻想
使外国人了解中国,然而他们没想到:中国的微弱是没法叫外国人能敬重我们的;国与国的
关系是肩膀齐为兄弟,小老鼠是不用和老虎讲交情的。
    外国人在电影里,戏剧里,小说里,骂中国人,已经成了一种历史的习惯,正象中国戏
台上老给曹操打大白脸一样。中国戏台上不会有黑脸曹操,外国戏台上不会有好中国人。这
种事不是感情上的,是历史的;不是故意骂人的,是有意做好文章的。中国旧戏家要是作出
一出有黑脸曹操的戏,人家一定笑他不懂事;外国人写一出不带杀人放火的中国戏,人们还
不是一样笑他。曹操是无望了,再过些年,他的脸也不见得能变颜色;可是中国还有希望,
自要中国人能把国家弄强了,外国人当时就搁笔不写中国戏了。人类是欺软怕硬的。
    亚力山大约老马演的那个电影,是英国最有名一位文人写的。这位先生明知中国人是文
明人,可是为迎合人们心理起见,为文学的技艺起见,他还是把中国人写得残忍险诈,彼此
拿刀乱杀;不这样,他不能得到人们的赞许。
    这个电影的背景是上海,亚力山大给布置一切上海的景物。一条街代表租界,一条街代
表中国城。前者是清洁,美丽,有秩序;后者是污浊,混乱,天昏地暗。
    这个故事呢,是一个中国姑娘和一个英国人发生恋爱,她的父亲要杀她,可是也不知怎
么一股劲儿,这个中国老头自己服了毒。他死了,他的亲戚朋友想报仇,他们把她活埋了;
埋完了她,大家去找那个英国少年;他和英国兵把他们大打而特打;直到他们跪下求情,才
饶了他们。东伦敦的工人是扮演这群挨打的东西。马老先生是扮一个富商,挂得小辫,人家
打架的时候,他在旁边看热闹。
    听见这件事,伦敦的中国学生都炸了烟。连开会议,请使馆提出抗议。使馆提出抗议去
了,那位文人第二天在报纸上臭骂了中国使馆一顿。骂一国的使馆,本来是至少该提出严重
交涉的;可是中国又不敢打仗,又何必提出交涉呢。学生们看使馆提议无效,而且挨了一顿
骂,大家又开会讨论办法。会中的主席是那位在状元楼挨打的茅先生。茅先生的意见是:提
出抗议没用,只好消极的不叫中国人去演。大家举了茅先生作代表,到东伦敦去说。工人们
已经和电影厂签了字,定了合同,没法再解约。于是茅先生联合傻爱国的工人们,和要作电
影的这群人们宣战。马老先生自然也是一个敌人,况且工人们看他开着铺子,有吃有喝的,
还肯作这样丢脸的事,特别的可恨。于是大家主张先拆他的铺子,并且臭打马老先生一顿。
学生们出好主意,傻工人们答应去执行,于是马家古玩铺便遭了砖头的照顾。
    李子荣事前早有耳闻,但是他不敢对马威说。他明知道马老先生决不是要挣那几镑钱,
亚力山大约他,他不能拒绝,中国人讲面子吗。(他不知道马老先生要用这笔钱买戒指。)
他明知道一和马威说,他们父子非吵起来不可。他要去和工人们说,他明知道,说不圆全,
工人许先打他一顿。和学生们去说,也没用,因为学生们只知道爱国而不量实力。于是他没
言语。
    事到临头了,他有了主意:叫马家父子不露面,他跟他们对付,这样,不致有什么危
险。叫工人们砸破些玻璃,出出他们的恶气;砸了的东西自然有保险公司来赔;同时叫马家
古玩铺出了名,将来的买卖一定大有希望。现今作买卖是第一要叫人知道,这样一闹呢,马
家父子便出了名,这是一种不花钱的广告。他对工人呢,也没意思叫他们下狱受苦;他们的
行动不对,而立意不错;所以他叫马威等人们来到才给巡警打电话,匀出他们砸玻璃的工
夫,也匀出容他们跑的工夫。
    他没想到巡警捉去两个中国人。
    他没想到马老先生就这么害怕,决定要把铺子卖了。他没想到学生会决议和马威为难。
    他没想到工人为捉去的两人报仇,要和马老先生拚个你死我活。
    他没想到那片电影出来的很快,报纸上故意的赞扬故事的奇警,故意捎着撩着骂中国使
馆的抗议。
    他故意的在事后躲开,好叫马威的像片登在报上,(一种广告,)谁知道中国人看见这
个像片都咬着牙咒骂马威呢!
    世事是繁杂的,谁能都想得到呢!但是李子荣是自信的人,——他非常的恨自己。
    马威明白李子荣,他要决心往下作买卖,不管谁骂他,不管谁要打他。机会到了,不能
不好好作一下。他不知道他父亲的事,工人被捕也不是他的过错。他良心上无愧,他要打起
精神来做!这样才对得起李子荣。
    他没想到他父亲就那么软弱,没胆气,非要把铺子卖了不可!卖了铺子?可是他要卖,
没人能拦住他,铺子是他的!
    马老先生不明白人家为什么要打他,成天撅着小胡子叹息世道不良。他不明白为什么马
威反打起精神作买卖,他总以为李子荣给马威上了催眠术;心中耽忧儿子生命的安全,同时
非常恨李子荣。他不明白为什么温都太太庆贺他的买卖将来有希望,心里说:
    “妈的铺子叫人家给砸了,还有希望?外国人的心不定在那块长着呢!”
    打算去找伊牧师去诉委屈,白天又不敢出门,怕叫工人把他捉了去;晚上去找他,又怕
遇见伊太太。
    亚力山大来了一次,他也是这么说:“老马!你成了!砸毁的东西有保险公同赔偿!你
的铺子已经出了名,赶紧办货呀!别错过了机会!你明白我的意思?”
    马老先生一点也不明白。
    他晚上偷偷的去找状元楼范掌柜的,一来商议出卖古玩铺,二来求范老板给设法向东伦
敦的工人说和一下,他情愿给那两个被捉的工人几十镑钱。范老板答应帮助他,而且给老马
热了一碟烧卖,开了一瓶葡萄酒。马先生喝了盅酒,吃了两个薄皮大馅的烧卖,落了两个痛
快的眼泪。
    回家看见马威正和温都母女谈得欢天喜地,心中有点吃醋。她们现在拿马威当个英雄
看,同时鼻子眼睛的颇看不起老马。老马先生有点恨她们,尤其是对温都太太。他恨不能把
她揪过来踢两脚,可是很怀疑他是否打得过她,外国妇女身体都很强壮。更可气的是:拿破
仑这两天也不大招呼他,因为他这几天不敢白天出门,不能拉着小狗出去转一转;拿破仑见
了他总翻白眼看他。
    没法子,只好去睡觉。在梦里向故去的妻子哭了一场!——老没梦见她了!
    马威立在玉石牌楼的便道上,太阳早已落了,公园的人们也散尽了。他面前只有三个影
儿:一个无望的父亲,一个忠诚的李子荣,一个可爱的玛力。父亲和他谈不到一块,玛力不
接受他的爱心,他只好对不起李子荣了!走!离开他们!…………
    屋里还黑着,他悄悄立在李子荣的床前。李子荣的呼声很匀,睡得象个无知无识的小孩
儿。他站了半天,低声叫:“子荣!”李子荣没醒。他的一对热泪落在李子荣的被子上。
“子荣,再见!”
    伦敦是多么惨淡呀!当人们还都睡得正香甜的时候。电灯煤气灯还都亮着,孤寂的亮
着,死白的亮着!伦敦好象是个死鬼,只有这些灯光悄悄的看着——看着什么?没有东西可
看!伦敦是死了,连个灵魂也没有!
    再过一两点钟,伦敦就又活了,可是马威不等着看了。“再见!伦敦??
    “再见!”好象有个声音这样回答他。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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