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份惊心李碧华 |
水 云 间 制 作 |
火车在武汉站启动,轰隆轰隆地朝北驶去。一日一夜之後,便是袁竹林婆婆苦候了三十八年,以为此生也圆不了的一个梦。 她装作很平静地在窗前看风景。但我知道她十分忐忑、紧张、患得患失。没睡过觉,不停地看表,这是无意识的。手上特地戴了个金镶玉的指环。金是沙金玉是塑料,才五块钱。--指环是假的,但,她将会与最心爱的男人重逢了,疑幻疑真。 她的手总是紧握成拳。 七十七岁的袁婆婆,是勇敢地挺身而出向日本政府索偿,讨回公道的『慰安妇』。日军侵华期间,超过二十万的中国妇女受尽蹂躏,但苟活到今天,又肯站出来控诉的,只有八个。 袁在十八岁那年被骗被迫在鄂城慰安所当上军妓,每日接客十多至二、三十人,月经来时也不能停。不但常遭毒打,还被鬼子用药水灌入阴道堕胎,从此失去生育能力。『慰安妇』的屈辱,改变了她一生。日後还受批斗,下放北大荒。为生活,她跟过好多男人,晚年却一个孤人在武汉生活。--而她一生最喜欢的,是自六一别後音讯全无的廖奎。 去年九月我访问时,她哭诉最後心愿是寻找廖奎。这很渺茫。但『一念』之间,我不忍拒绝。还是尽一分力,不放弃万分之一的机会。帮她找。 半年後,中国十二亿人中,竟有他的消息! 寻人的过程太复杂了。……最後,谢谢黑龙江很多很多很多人的帮忙,经广播、报刊、省委各部门、国际互联网络、农垦局……总之,是热心的陌生人多番努力,发放消息,是供线索,并且把大量回应筛选。--他们有办法翻转了北大荒来找一个人,但,这个人原来不在密山,不在佳木斯、牡丹江、嫩江。他已离开黑龙江! 九二年,廖奎移徙到山东。 当黑龙江『信息港』负责人留言在我电讯箱时,我已开始了一个新project,且人在西北做research。 几乎没加考虑,我丢下工作,马上回港。用了三天时间安排好一切,阅读地图,然後飞武汉,把袁婆婆送到山东一个唤『淄博』的城市,我作梦也没想过会到(初听还不会写)的地方。所以,我也很忐忑。又患了重感冒,夜夜睡不好。 同去的还有小毛(隐名),是袁廿四岁时抱养的贫家女婴。小毛已五十三岁了,作为一个『慰安妇』和『劳改犯』的女儿,她吃了不少苦头。受尽白眼打骂欺凌。别人有苦可以吐,她是有苦说不出。小毛远嫁广东,没有人知道她的『身世』。(那是另一个故事。) 这回,她非要赶来同廖奎见一面。 她说:『我从没完整的「家」,母亲所有男人之中,我最爱的,是廖奎。见了,我一定会喊他一声「爸爸」!』 我对廖奎更好奇了。只是凭一个名字(最初还因婆婆不识字,说成是『葵花向太阳』的『葵』),寻找了他六个月。 同他通电话,他在那头哽咽,哭了。 为什麽竟然可以找到?黑龙江方面说,终於得到一个尹秀梅女士工作单位的地址,经过追查,接电话的女士茫无头绪,不明所以。她把丈夫自制药厂找来,也不知『袁竹林』是谁?回到母亲的家,问『廖叔』。老头忽地激动惊呼: 『这是我老婆!』 这家人都怔住了。…… --我已告诉袁婆婆,廖奎的近况。 (一)他的腿在文革时已残废了。 (二)在九二年,一位同情他伤残老弱的老婆婆照顾,有点感情,二人结婚,相依为命。秀梅是他继女。山东籍女婿非常巧合地,唤刘奎。--那是说,他有家了。…… 袁竹林沉默了。 颠簸车程中,小毛给我和沿途录影纪录的小黑谈北大荒的往事,冰雪中的惨况。她保存廖奎的旧物。 在他们分别的那阵,廖奎托人到学校送给十五岁小姑娘一张木箱钉成的小书桌、一张底片、和辛苦积存的十块钱。 小毛把照片拿出来。我这才第一次见到年青英伟的廖奎。--他在解放前,是国民党警察局刑警大队的警长。正如袁回忆:『他非常有志气。人长得好,有一米七。他说话从不带他妈的。有文化,有气派,没做过坏事,被送到北大荒,这是冤啊!……』 他爱上了一个『慰安妇』。世俗人嫌她『脏』,也瞧不起。廖奎骂走下流轻薄的男人,尊重她,把她看作自己的女人,自己的妻子。 历尽沧桑的袁竹林,只把廖深埋在记忆中。她没有他的照片,--反而,是养珍藏了一帧?她问:『他送你东西怎麽我不知道?-』 小毛说:『你们离婚那会儿--』 『我们没有离婚!』袁竹林忽然很激动:『我从来没签过离婚书!不是我们要分的,是环境逼着,活活拆散的!』 我从没见过她那麽动气:『我们没有离婚!』 没离,以後数次的婚又怎麽结呢? 她失控了。转脸向着窗外逝如闪电的夜色,望尽天涯路。 但火车无情。木然地,在清晨八点半,停在淄博站。 淄博地处山东中偏北,春秋战国时为『齐』国地。但它在一九五五年才开发。是个工业城市。基本上颇为贫乏、落後。人民生活俭朴。 壮健纯良的山东姑娘秀梅来接车道:『不知廖叔起来没有?--他十几天都没睡。以为你们昨天来,搬张小凳坐在门外巷口等了一整天。盼到日落。』 到她母亲家门,是小巷贫宅。四下是补鞋摊子、布摊子、吃食摊子、照相馆,还有卖烤白薯的。六十六岁的姜春兰婆婆在门口相迎,她笑容有点苦涩,脸上是皱褶风霜。连忙喊袁婆婆『大姊』。--她是廖奎相依为命的老伴!不知如何,我这局外人,心头一酸…… 到了房间,床上躺着一个老人。看得出,盖的被子是新换的,用光鲜的脸来迎接故旧的人。绣了一朵牡丹。蝶恋花。 廖奎半睡半醒中,一睁开惺忪双目,赫然见到一个女人。背光的影,老了、胖了、迟缓了。恍如隔世,看不真切。 他急忙爬起来,挣扎倒下又撑着身子。起跌好几次……。 小毛仆倒在他身上。凄厉地大喊一声:『爸爸!』 廖奎本来还是勉强僵笑着,忽地恸哭起来。二人本以为对方已经死了。袁竹林硬撑了一个早上的平静,也不管用。道:『哭什麽东西呢?有什麽好哭呢?』 话还未了,她便哇哇啦啦的哭了。这三个人,加起来二百多岁,牵手相拥,一下子,像小孩一样,放声号 大哭,你一句我一句,急不及待,又听不清楚,招魂似的。分别三十八年了,音讯全无,历尽沧桑,不知从何说起。 在场所有人都感动流泪了。 廖奎不断自责: 我们看清楚了。几番爬不起床的老人,他的腿已残废。当年一个铁汉似的国民党警察局警长,保护妇孺,气派十足。 解放前,一九四九年五月十八日,他明明可以跟大队撤到台湾去的。但因为与一个『慰安妇』结了婚,也抱养了小女孩,他说:『我有家眷,不能走啊!』廿五岁的他没有走,留在中国。 廖奎把手枪和十八发子弹上缴了,脱下制服,向共产党投诚。--他决定,留在中国,与他的女人在一起。 这一留,他一生的故事改写了。 今天,廖奎苍老、憔悴、伤病、贫穷。他甚至站不直。他拿出一包东西来。 那是一个褪色胶袋,盛着几个残破纸袋,把纸袋一抖,满床是他发黄的--申--冤--信!三十多年来,他不断上访,要求平反。 怵目惊心。 解放後,他没工作,没出路,生活非常困难。袁竹林什麽活也干,帮工、洗衣服、卖鱼头……。廖奎容不得自己女人抛头露面招辱,不要她出去。 他在白沙洲给建筑公司当成本会计,因运沙少放了,要赔八十块钱。赔不起,也找不到人盖保,被判刑,下放北大荒劳放场。劳改场中,也有好多南方人,包括华侨,大部分是捱不了饿,偷粮食。有些偷了二十斤豌豆,被判个三年。……当时死了很多人。他由黑龙江的密山,又调到了零下四十度的嫩江。 後来,袁竹林和小毛,也被迫下放北大荒,去找他过。 冰雪掩至胸口。吃泥巴。饿得哀求人家给点萝卜皮充饥。主要口粮是豆饼,即榨油後的豆麸。三个人,曾共患难。 但有一次,掌权的高干做了难以容忍的事。廖奎上北京揭发检举,命危在旦夕。回到农场又遭打击报复,每月工资由五十三元,降到二十三元。调到离家二百多里外的深山伐木。袁竹林长途跋涉避虎避狼去见他一面。他哀哭:『你跟我,无法生存。为了母女活着,你找个去路吧。』法律上二人被迫离婚,心理上,袁竹林甚至拒绝承认这回事。 『文革时,我受迫害批斗,日夜干活,搬大石头把腿砸断了。因无辜打成「坏分子」,不给治,胡乱愈合,终身残废。』六七年,四十三岁精壮之年的瘸子,一生就毁了。他不服气,不甘心,誓不低头。花尽了黄金岁月,要求『摘帽子』、补发工资(很悲哀,每个月三十元的差额!)、公伤和上访费用赔偿,还有,恢复名誉。--一个男人,再怎麽穷,清白很重要:『我不是「坏分子」!』 他的坚持,令人动容。就像她最後的心愿,是在十二亿茫茫人海中把他找出来一样。 红旗掩映下,北大荒三四尺冰雪覆盖的,神秘而苍凉的黑土,葬送了多少人的雄心壮志、热血、希望、青春、生命和爱情……。 望着他佝偻、萎缩的背影,我不忍回看他年青英伟的相片,不忍回想袁竹林对他的倾慕,小毛向骂她是『婊子的野种』的人说:『你们不要欺负我,我爸爸有枪!』 遭环境活活拆散的恩爱男女,有诉不尽的离情。她卡 一下把中间三、四十年的岁月剪掉,也忘了眼前的男人已有家,自己反而是『第三者』。时空的跳接,十分荒谬而辛酸。 姜婆婆,一个十五岁被地主强奸了,又逼她嫁给弟弟的农村妇女(那是另一个故事),暂时让出了自己的一张床给他们一家聚旧。 三天後他们在『保重』声中,又分别了。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坚强的袁竹林甚至不留他的地址电话。 人生比戏剧还复杂。人都是命运的棋子。重逢不是句号……,因纸短,让我把镜头在此一刹定格吧。 後来才知道,原来淄博是蒲松龄的故居!我们去了拜祭他,和看狐狸。 多麽希望,一个传奇自《易经》开始,以《聊斋》作结。 回到香港,身心疲累,昏睡四十八小时。醒来後,好奇地把当日起了一卦的玄学师傅找到了。问:『这「火泽睽」中,有没有一些暗藏的玄机,是你当初没告诉我的?』 师傅说:『有。』 本文节录自《烟花三月》一书。『天地图书』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