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的门

  ○李佩甫


  第五章

  一死棋活走

  只剩两个泥蛋了。
  呼天成眯细着眼,一直在看那两个泥蛋。一个泥蛋是方的,一个泥蛋是圆的,这就是棋盘上最后剩下的敌对双方......" 
  这是平原乡间的一种棋类游戏,叫" 扎方" 。过去,这种游戏一般是农人在田间地头上玩的。歇晌的时候,两个人,随随便便的在地上划上一些歪歪斜斜的格子,尔后再找上一些小土蛋和树棍棍( 假如一方用的是土蛋,那另一方就是树棍) ,就那么往地头上一蹲,就开始对擂了。玩的很简易,呼天成一直很喜欢" 扎方" ,他年轻时就是一个" 扎方" 的高手。可以说,在呼家堡,从没有一个人胜过他。后来他就不常跟人对垒了,可他仍然喜欢" 扎方" 。于是就叫人专门做了一个简单的木制棋盘,找本地上好的粘土晒了两种泥蛋,偶尔也跟人玩玩。有时候就自己一个人玩,自己跟自己扎。于是,在呼家堡,也就有了一种呼天成发明的棋,叫做" 泥蛋棋" 。
  县长呼国庆在一旁站着。他早就进来了,可他一直没敢惊动呼伯,就悄悄地立在那儿,看他一个人" 扎方" 。看着,看着,当棋盘上只剩两个泥蛋的时候,呼国庆终于开口说:" 呼伯,咋还摆泥蛋呢?" 
  呼天成头都没抬,说:" 我就是玩泥蛋的,不玩泥蛋玩什么?" 
  呼国庆赶忙说:" 呼伯,我给你弄了副好子。玉石的。" 
  呼天成眼在棋盘上,默默地摇了摇头说:" 咱是个土人,玩了一辈子泥蛋。别的,玩不了哇。" 
  呼国庆说:" 看样子,这棋是和了。
  呼天成仍没有抬头,只喃喃地说:" 和了?" 
  呼国庆轻声说:" 就俩蛋......" 他的意思很明白,棋盘上只剩下两个蛋了,双方各剩一子,这棋就没法走了,只有" 和" 。
  呼天成的眉头皱了一下,慢慢地说:" 和了就好,就怕和不了。" 
  呼国庆又瞅了一下棋盘,说:" 我看和了。" 
  呼天成抬起头来,斜了他一眼,说:" 你走走试试,我看你怎么和?" 
  呼国庆心里有事,可以说是心急如火燎! 但在老头面前,他又不能表现出来。于是,他就随随便便地拿起那个黑泥蛋走了一步。
  当呼国庆走了一步后,呼天成没有马上走,他只是凝视着棋盘,看了一阵之后,他才也跟着走了一步。他没有进,反而往后退了。
  ...... 走了几步之后,两个子一直是进进退退的。呼国庆心不在棋上,觉得再走下去实在是没意思,这棋显然是和了。他心里有事,急煎煎的。就叫了一声:" 呼伯。" 
  呼天成一心在棋上,连他的叫声都似乎没听到...... 就这么一快一慢,两人又走了几步,到了这时,呼国庆才发现,他已走到绝路上了,他被挤在了死角里,只能退不能进,眼看无棋可走了。
  呼国庆一拍脑壳,笑了。苦笑。
  呼天成沉声说:" 当县长了,说话不要那么武断。" 
  呼国庆感叹道:" 姜还是老的辣呀。" 
  到了这时,呼天成才直起身来,淡淡一笑说:" 你也别臊我的气。三番五次打电话来,有话就说吧。" 
  在呼伯面前,呼国庆从不敢隐瞒什么。他是呼伯一手培养出来的,他知道,在老头面前,是不能说半句假话的。假如有一天他知道你骗了他,你将永远得不到他的谅解! 何况,事已到了这一步,再瞒也无用哇。于是,他一咬牙,干脆来了个竹筒倒豆子,把目前的处境,甚至包括他有了一个情人的秘密,全都一五一十的给呼伯讲了...... 他心里说,假如呼伯要骂,就让他骂吧。
  呼国庆讲的时候,呼天成一只手轻轻地拍打着脑门,两眼迷缝着,像是在闭目养神。他既不插话,也不提问,只是默默地听。一直到呼国庆说完了,他仍然是一声不吭地靠在沙发上,双目紧闭,像是睡着了。
  沉默,很长时间的沉默......" 
  呼国庆心里如烧如烤,十万火急! 可他站在那里,就像个小学生似的,大气都不敢出,只有静等。
  过了一会儿,呼天成坐起身来,说:" 给我支烟。" 
  这时,呼国庆赶忙从兜里掏出一盒" 红塔山" 来,匆忙扯开,给呼伯递上一支,尔后又点上了火。
  呼伯吸了几口烟,淡淡地说:" 也没什么大事嘛。" 
  呼国庆心里说,老头哇,这事比天都大!...... 要是呼伯不帮忙的话,他这县长也就当到头了。
  不料,呼伯只说了三句话。那话断断续续的,让人几乎摸不着头脑。
  呼伯说:" 我也有过年轻的时候......" 
  呼伯说:"...... 有些事,要看值不值?" 
  最后,呼伯又说:" 回去吧,好好工作。" 
  呼国庆在心里细细地揣摸着呼伯的意思。呼伯没有骂他,这是破天荒的。在他最困难的时候,呼伯伸出了一只援手。他明白,最最关紧的、也是最重要的,是呼伯说的第三句话。这句话对他来说,是千金难买呀! 呼伯能这样说,他能说出这样的话来,那就等于说,他有救了。那么,只要呼伯出面...... 想到这里,呼国庆心里一热,眼里竟涌出了泪花。他含着泪说:" 呼伯,是我不争气,让您老人家操心了。" 
  呼伯站起身来,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说:" 不要怕出问题,人活着,就是解决问题的。" 
  就在这时,只见根宝急匆匆地走了进来。他进门先看了呼天成一眼,呼天成说:" 说吧。" 
  徐根宝低声说:" 县里王书记来了,说要见你。" 
  呼天成一怔,说:" 这么晚了,他来干什么?" 
  呼国庆心里" 轰" 的一下,可他咬着牙,什么也没有说。
  徐根宝说:" 王书记说,他早就想来看看老前辈,一直抽不出时间...... 呼伯,见不见?" 
  呼天成沉吟了片刻,说:" 人都来了。见见吧。" 
  根宝又问:" 安排在第三贵宾室了。你看?" 
  呼天成默默地点了一下头。尔后,他对呼国庆说:" 你等我一下。" 
  说着,就快步走出去了。
  如今的呼家堡,可以说是今非昔比了。它建有各种不同层次、不同风格的接待室。以至于来过呼家堡多次的人,也始终闹不清呼家堡到底有多少个接待客人的地方。此刻,县委书记王华欣就在其中的一个贵宾接待室里坐着。这是一个十分豪华的客厅。客厅的空间很大,地上铺的是猩红色地毯;在靠墙的地方,摆着一圈宽大的皮制沙发,沙发是棕红色的,上面罩着带有图案的手工勾制品,那勾制品是白色的,看上去简单大方;沙发前摆放的是四个长条形的红檀木茶几,茶几上放有一盘一盘的水果和精致的茶具,茶几旁还搁着几盆兰草,看上去规格还是蛮高的。更让人不可小觑的是,就在这个客厅的主墙上,还挂着一排放大了的巨幅照片,在那些镶有玻璃的镜框里,挂的是各个不同时期、中央及省里领导来视察时与呼天成的一次次合影...... 仅那些人的照片,就足以让来客生出万分敬意! 
  县委书记王华欣在沙发上稳稳地坐着。他当然知道这个老头的分量,不然,他是不会到这里来的。这次看望,对他来说,虽说是礼节性的,可也包涵着一种较量的意味。他知道,老头干的年数太久了,上上下下都有很深的背景,他更清楚老头与县长呼国庆之间的关系。可老头毕竟年岁大了,人一老,很多事情就大不如前了。他之所以来,主要还是从策略上考虑的。当然,这里边也有市委李书记的意思。进门的时候,他自然是看到了那些挂在墙上的照片,那些照片让他盯着看了足足有三分钟之久,尔后,他笑了。正是那些挂在墙上的照片,让他感觉到,老头的确是老了,老得只剩下摆" 架势" 了。于是,他坐下的时候,嘴角上带出了一丝让人不易查觉的轻蔑。他心里说,那是唬人的。
  这时,呼天成从外边进来了,他一进门就笑着说:" 王书记来了? 稀客,稀客呀。" 
  说着,就主动上前与王华欣握手。
  县委书记王华欣也赶忙站起身来,一边握手一边说:" 我来看看老前辈。早就该来呀! 抱歉,抱歉......" 说着,哈哈大笑。
  呼天成一边让座,一边说:" 可不敢这么说。你是县太爷,忙哇,我知道你忙。" 
  接着,他看了看茶几,又说:" 烟呢? 怎么不给王书记拿烟?" 
  一语未了,就见根宝把烟已摆在了王华欣面前的茶几上。呼天成却批评说:" 根宝啊,县太爷来几回呢,不要那么小气么。" 
  王华欣又哈哈大笑说:" 老前辈的烟我当然要吸了,在你这里,我不怕有人说我腐败......" 呼天成也跟着笑了。
  王华欣说:" 老前辈,身体还硬朗?" 
  呼天成摆了摆手:" 老了老了。" 
  王华欣说:" 都说你有一双好眼哪!" 
  呼天成说:" 都是瞎说。也是布袋买猫。" 
  寒暄之后,王华欣迟疑了片刻,说:" 老前辈,我这次来,一是看望你。二呢,有点事,还想给你老人家汇报一下。" 
  呼天成说:" 这说到哪里去了? 你是上级...... 要是有什么吩咐,你尽管说就是了。" 
  王华欣坐直身子,笑着说:" 老前辈,我真是诚心诚意的......" 接着,他话锋一转,看似轻描淡写地说," 最近呢,不知你听说了没有? 国庆出了点事。" 
  呼天成诧异地问:" 噢,这孩子,出什么事了?" 
  王华欣把烟头往烟缸里一按,说:" 要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呢,他老婆出面把他告了...... 她这么一告,弄得上上下下...... 不太好看。县里马上就要改选了。我是怕万一...... 老前辈,你看咋办呢?" 
  呼天成听了,用力地拍了一下沙发,说:" 这个国庆,怎么搞的? 不像话,太不像话了!" 说着说着,王华欣的语气变了,他说:" 老呼哇,你也别生气。国庆虽然年轻些,也毕竟是跟我搭班的。这些事哪,可大可小。我的意思呢,让他动动吧,换个地方,也好工作。" 
  呼天成自然听出了称谓上的变化,可他脸上却仍看不出什么。他只是淡淡地说:" 王书记,你是县里的一把手,可不能迁就他呀。呼家堡出去的干部,更要严格对待,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王华欣摆了摆手,说:" 老呼哇,我知道你要求严,你是恨铁不成钢哇。国庆呢,人很聪明。工作嘛,也是有魄力的。再说呢,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今天上午,市里李书记给我挂了个电话,那意思,也是想让他动动。" 
  呼天成的语气加重了,他说:" 我看,还是不要迁就他。" 
  王华欣却说:" 动动吧,动动好。你说呢?" 
  呼天成身子往后一仰,说:" 这是组织上的事。我一个玩泥蛋的,就不便多说什么了。" 
  听了这话,王华欣沉吟了一会儿,近一步暗示说:" 老呼哇,我犯一点纪律吧,这个事,市委常委...... 已经开过会了。" 
  话说到这里时,呼天成突然笑了。他笑着说:" 王书记,我谢谢你了。这孩子自己不争气,谁也没有办法。古人说过,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吧。" 
  最后,王华欣站起来说:" 老前辈,你千万不要误解我的一片心哪!" 
  呼天成也站起身来,说:" 心领了。心领了。" 
  当两人第二次握手时,那感觉就大不一样了。王华欣的手很软、很飘、还有一点湿;呼天成的手却很硬、很干、还有一点僵,两只手就那么碰了一下,又很快分开了。
  送走了王华欣,当呼天成回到茅屋里的时候,他的脸黑成了一团紫铁! 他站在那里,久久地沉思着,一句话也不说。
  呼国庆什么都明白了。看样子,王华欣把他最后一条路也堵死了。他说:" 呼伯,我来晚了。" 
  呼天成仍然没有开口。
  呼国庆默默地说:" 呼伯,你也不要生气。既然市委已经定了,我就听天由命吧。" 
  片刻,呼国庆又喃喃地说:" 我来得太晚了。看来,是死棋了。" 
  不料,呼天成突然开口了。他微微一笑,说:" 死棋可以活走嘛。" 

  二狂欢之夜

  离开呼家堡的时候,呼国庆心情十分沮丧。
  他并不是怀疑呼伯的办事能力,他只是觉得他晚了一步。既然市里已经定了,那就是说,王华欣已走在了他的前边。到了这时候,只怕连呼伯也没有回天之力了。假如他早来一天,也许还可以挽救,现在会已开过,决议一旦形成,再说什么也没有用了。事已至此,他想,也就破罐破摔吧。
  于是,他干脆也不回县里了,就独自一个人开着车,到市里找谢丽娟去了。
  夜半时分,他敲开了谢丽娟的门。当小谢穿着一身睡衣出现在门口的时候,他仅说了一句话。他说:" 有酒么?" 
  谢丽娟一句话也没说,只默默地把他让到屋里,让他在沙发上坐下来。尔后,她把一双拖鞋放到了他的脚前,跟着就蹲下身来,伸出那双嫩葱一样的手亲自给他解鞋带...... 待他换上了舒适的拖鞋,身子靠坐在沙发上时,小谢已把酒端上了,那是一瓶红酒和两个精致的小菜。尔后,她才抬起头来,望着他那一腔悲愤的神色,轻声说:" 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呼国庆沉默了一会儿,又一连喝了三杯酒,还是说了......" 
  小谢深情地望着他,一直在默默地听着。等呼国庆把该说的都说了,她才偎过去,亲昵地抚摸着他的头发,说:" 咱不做这个官了,好么?" 
  呼国庆也赌气说:" 这个鸟官不做了。" 
  小谢又说:" 那么,现在你完全属于我了。" 
  呼国应就跟着说:" 属于你了。" 
  小谢说:" 在我这里,你该高兴的。我要让你高兴起来......" 说着,她站起身,先是拉上了客厅里的窗帘,接着,她把屋子里的各种灯全都打开了,霎时,房间里一片明亮! 
  呼国庆一惊,忙说:" 你这是干什么?" 
  小谢对他莞尔一笑,说:" 你等着,我要让你过一个狂欢之夜!" 说着,她推开卧室的门,扭身走进去了。
  片刻,卧室的门一点一点地开了。接着,有低低的音乐声从房间里流出来,在那轻曼舒缓的音乐声中,走出来的是一个俏丽的模特儿。只见谢丽娟新换了一身粉紫色的一步裙,裙衫的开口很低,上边若隐若现地露着一片乳白,颈上是一串闪闪发光的水晶项链,头上呢,还斜斜戴着一顶粉紫色的夏式女帽。她迈着妙曼的猫步,款款地向客厅走来。当她走到客厅中央的时候,身子微微地转动起来,在呼国庆面前做了一个三百六十度的旋转舞姿,尔后定格片刻,她又款款地走回去了...... 当她第二次走出来时,穿的是一件月白色的真丝长裙。就在很短的时间里,她连发式都换了,她把那头黑发绾出了一个高高的发髻,那发髻衬着一袭曳地长裙,使她显得分外的高雅飘逸,她看上去不像是在走,那分明是在水面上飘,像莲花一样的飘然而至,在呼国庆眼里简直就像是仙女下凡一般! 她飘然而来,又飘然而去,迈着轻盈的舞步...... 再往下,就分明是一团火了。那是一身红帽、红衫、红摆裙。人像是在火里裹着,那火跳着、荡着、旋转着,燃烧着的是西班牙舞姿;那脖颈也像是弹簧做的,一弹一弹一耸一耸地动着,显得十二分的妖冶、放荡! 
  此时此刻,呼国庆可以说是百感交集! 他实在是没有想到,在他最痛苦的时候,小谢会对他这么好。他觉得他得到的不是一个女人,是美的和数,是美的积! 三十多年来,他好像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女人,什么叫爱情,什么叫" 女为悦己者容"! 女儿真是水做的么? 那骨那肉也都是水做的? 不然,怎会有如此的漫浪? 如此的风流? 那鲜艳在一次次的展览、一次次的舞蹈中,变幻着不同风格、不同形式的妖美,那一行一动、一颦一笑、一嗔一嘻,真是千娇百媚呀! 
  已是深秋了,夜寒寒的,可谢丽娟却一次一次地从她的闺房里走出来,一次一次地更换裙装,一次次地展览自己,那奉献饱蘸着女性特有的爱意...... 当她换到第八次时,小谢两手提着裙边,躬身施了一礼,含情脉脉地说:" 国庆啊,我最喜欢的八套衣服全都给你看过了。你喜欢么?" 
  呼国庆默默地点了点头,说:" 喜欢。" 
  小谢说:" 高兴么?" 
  呼国庆说:" 高兴。" 
  呼国庆说着,不知怎的,眼里竟有了泪水。
  小谢说:" 这一生一世,我从没这样儿让人看过,包括我的父母。我只给你一个人看。我只是希望我爱的人高兴。那么,你告诉我,你还想要什么?" 
  呼国庆一时泪流满面,他双手捧着脸,哽咽着说:" 我是个农民的儿子,这辈子能遇上你,值了。" 
  最后,谢丽娟站在那里,闭上双眼,倾刻间化成了一条白亮亮的美人鱼...... 当两人相拥在一起时,谢丽娟柔声说:" 主人哪,我的主儿。你只看了形式,还没有品尝内容呢。我是你的魔盒呀! 我就是你的小魔盒。打开吧,你快快把她打开......" 
  那是怎样的" 魔盒" 呢? 有风么,有雨么,有惊雷么,有闪电么...... 当然是有的。那分明是一个忘忧谷,在那里可以让你忘却一切烦恼,你觉得你时而像是在驾着彩虹飞翔,时而是在鸟语花香中踱步,时而又在飞流直下的瀑布里放舟;那云儿就在你的手上,风儿就在你的脚下;天是什么,那是你的腰带;地是什么,那是你随手丢弃的土块;你是什么,你是一片羽毛,你是一支响箭,你是一条快枪! 疯吧,你自由了。你是上苍,你是主宰,你是万物的神,你是放荡的魂,让世界颠覆,让时光倒流,让万物都来倾听这肉在肉中的歌唱!......" 
  多么好哇。" 魔盒" 放出的是人世间最优美的旋律。那旋律一遍一遍地诉说:" 好么? 我好么? 想再好么?" 
  他说:好。再好。再好。
  这真是一个狂欢之夜呀! 
  第二天,当呼国庆醒来的时候,已是上午十点钟了。他懒懒地躺在小谢的床上,体会着从未有过的松弛和乏累。一夜的翻江倒海,使他仍沉醉在那无比的甜蜜之中,那美妙,那温馨,那无比的好,实在是让人陶醉呀! 此时此刻,他甚至忘了自己是身在何处。他只是觉得乏,太乏了,那乏像是在美酒里浸过、泡过,带着让人惬意的慵倦。他睁开眼来,点上一支烟,默默地吸着,望着烟雾一圈一圈地在他的眼前散去。尔后,他扭过身来,看见床头的小柜上摆着一个精致的小托盘,托盘上放的是一杯牛奶、一个煎蛋、两片面包,还有一张纸。他伸手把那纸拿了起来,只见上边写着:我的人,早餐已备好。我上班去了。等我回来。后边是一个花形的吻你。
  当他放下那张纸时,手不由自主地碰到了他的手机,到了这时,他才想起来,他的手机已经关了一天一夜了。他下意识地拿起手机,刚要开,迟疑了一下,却又随手把关着的手机撂在了床头上。蓦的,他心里就像被虫咬了一样,突然就忆起了他目前的处境。他还是县长么? 一县之长。也许,停不了多久,三天、五天、七天,等那个会一开,他就不再是县长了。多少年的心血,奋斗,也就付之东流了! 一个农民的儿子,能有今天,容易吗? 他曾是怎样的努力呀! 本来,他认为他是熟悉这块土地的,他知道这块土地上生长着什么。在理论上,他甚至可以给他们开一门有关这块土壤的" 政治课" 。可是,他却败了,败在了那个王华欣的手下,他真是不甘心哪! 那么,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呢? 于是,那一团乱麻又重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接着,他的大脑像接通了信号一般,立时就化成了一部高速动转的机器,在机器里,市、县两级的干部们全都成了一个个符号,那些符号在不断地进行排列组合,不断地变幻着组织方式,X+Y+Z=...... 可是,不管怎样的变化,其结果最终仍是:此题无解。
  呼伯说,有些事,要看值不值...... 值不值呢? 门响了一下,轻轻的。片刻,谢丽娟突然推开卧室的门," 喵" 的一声,跳到了呼国庆的怀里,说:" 我的人,你醒了?" 
  接着,她又亲了他一下,轻声说:" 我是偷偷溜回来的,还不到下班时间呢。我想看看你。" 呼国庆笑了笑,什么也没有说。
  谢丽娟贴在他的耳边说:" 怎么,你后悔了?" 
  呼国庆说" 后悔什么? 不后悔。" 
  谢丽娟说:" 真不后悔?" 
  呼国庆有点机械地说:" 真不后悔。" 
  谢丽娟说:" 那好,告诉我,中午你想吃什么?" 
  呼国庆笑着说:" 吃你。" 
  谢丽娟" 呢" 了一声,在他身边撒娇说:" 你吃,你吃。" 
  呼国庆刚搂住她,谢丽娟却出溜一下,从他怀里滑出去了,说:" 别,你太累了。" 
  过了一会儿,谢丽娟靠坐在他的身旁,忽闪着两只大眼睛,说:" 国庆,你的县长情结太重了。我知道,在这块土地上,人是活脸面的,脸面就是人的命。如果仍呆在这里,你会很痛苦的......" 呼国庆刚要说什么,小谢却把他的嘴捂上了,说," 你听我说完好么? 我昨天晚上就想过了,今天早上又认真考虑了一下。我决定辞职。" 
  呼国庆一愣,说:" 辞职?" 
  谢丽娟点了点头。
  呼国庆诧异地说:" 你辞职干什么?" 
  谢丽娟说:" 咱们一块走,离开这里。" 
  呼国庆有点茫然地说:" 上哪儿?" 
  谢丽娟有点兴奋地说:" 去深圳。我那里有好多同学呢。论你的才干,决不比他们差。" 
  呼国庆沉默了。
  谢丽娟偎在他的肩头上,轻声说:" 好男儿志在四方嘛。你愿不愿去?" 
  呼国庆沉吟了一会儿,说:" 愿。" 
  小谢说:" 有点勉强,是吧?" 
  呼国庆说:" 我是心不甘哪......" 
  小谢说:" 国庆,我都是为你考虑的。我是怕你一旦......" 
  呼国庆拍了拍她,说:" 我知道。" 
  小谢说:" 天下很大,不是嘛?" 
  呼国庆说:" 天下很大。" 
  小谢说:" 这么说,你同意了?" 
  呼国庆一时冲动,悲忿地说:" 走! 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 
  小谢一听," 咯咯" 地笑起来,于是,两人又滚在一起了......" 
  午后,呼国庆一觉醒来,突然觉得心里很空,很烦躁。他竟然有了一丝犯罪的感觉,他甚至觉得他是在走向堕落。一时,就觉得卧室里那带有淡淡香味的静谧像无形的锯一样,在一下一下地锯他的心。到了这时,他才意识到,那没有电话,也没人请示工作的日子,竟是这样的难熬! 他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把手机打开了......" 
  片刻,电话铃响了,响得很骤! 呼国庆心里一个冷惊,立马对着话机说:" 哪里?" 
  只听电话里急切地说:" 呼县长么? 喂,是呼县长么?!" 
  他听出来了,立即回道:"...... 根宝么? 是我,我是国庆。" 
  徐根宝在电话里说:" 你在哪里? 我都快急死了! 怎么也打不通你的电话。这会儿,你在哪里?!......" 
  呼国庆怔了一下,迟疑说:" 我、在...... 市里。" 
  徐根宝在电话里说:" 呼伯让我转告你,要你立即回到县里去。回去以后,不要向任何人打听消息。原则是,不问不说,照常工作...... 你听清楚了么?" 
  呼国庆听了,心里怦怦跳着,从床上一跃而起,说:" 明白了。" 
  挂了电话,呼国庆快速穿好衣服。当他要离开时,才" 呀" 了一声,猛地一拍脑壳,在慌乱之中找到了一片纸,给谢丽娟匆匆留了一个条:小谢:情况有变化。来不及等你了。回头再给你联系。国庆匆匆。紧接着,门" 啪" 的一声关上了。
  三链上的一个环

  呼天成只打了一个电话,这个电话是直通北京的。
  在北京时间的早晨六点四十分,呼天成往北京拨了一个电话。挂这样的电话不能太早,早了,人还没有起床,就是勉强接了,也是迷迷糊糊的;可也不能晚,晚了,就是听新闻联播的时间了,到了那时候,人已经晨练去了( 一边锻炼身体一边听新闻) ,这是一些上层人物的生活规律。所以,六点四十分,是打电话的最佳时间。
  铃声响了两遍,电话挂通了......" 
  两个小时之后,又一个电话挂到了地处中原的许田市。
  这个电话是从省城打来的。
  电话直接挂到了市委,并且指名要市委书记李相义亲自去接。电话里的声音听起来既浑厚又富有磁性,中气很足,那语气仿佛是很随意,但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电话里说,相义么? 市委书记李相义赶忙回道:是,是我...... 电话里不紧不慢地说:有件事,请你办一下。李相义站得更直了一些,说:老书记,您请讲...... 电话里说:最近,关于颍平县,我听到了一些反映,很不好嘛。竟然有人干出买官鬻爵的事情? 听说,坚持原则的同志反而受到了打击? 不好嘛。这件事,你要过问...... 市委书记李相义心里" 格登" 一下,赶快汇报说:老首长,这件事比较复杂,事情是这样的...... 可他的话很快就被打断了,电话里说:...... 你不要再说了,详细情况我已经知道了。该纠正的要纠正嘛。李相义有些为难地说:...... 这、市委常委已经研究过了呀。电话里说:可以复议么。你们再重新议一议。李相义对着电话叫苦说:...... 老领导,班子里九个常委,不好操作呀! 立时,电话里沉默了,片刻,那讲话的语气加重了:要坚持原则!...... 接着," 啪" 的一声,电话放下了。
  李相义手拿着电话沉默了很久,虽然已是深秋,他头上还是冒汗了。作为许田市的一把手,省里交待的事情,他不能不办。可是,市委已经做出了决定,只怕是文件都打好了。在这个时候,作为一个地级市的领导,如果随随便便就改变决定,一级组织的严肃性何在?! 况且,九个党委,一个人一条心,他用什么办法来对付那八张嘴呢?! 再说,他已经让分管组织的书记跟王华欣本人谈过了,那就是说,已正式的以组织形式定下来了。改选在即,一个县的安排牵涉方方面面,临时改变决定,说不定会闹出乱子的。当然,这还不算是最棘手。最最难办的,是他将无法面对王华欣。
  说起来,李相义在许田算是比较清廉的干部,口碑也不错。但是,他这个人不吸烟不喝酒,却有一个很独特的、有时让人觉得不可想象的嗜好。这个隐秘的嗜好,虽然外人不知,但在县市级的领导圈里,可以说是半公开的秘密。多年来,他最喜欢吃一样东西:婴儿胎盘。这东西对一个市级医院的妇产科来说,并不稀罕。关键在于获取和炮制的方法。首先,它必须是" 头胎胞衣" ;第二,必须是年轻健康的育龄夫妇生的,没有什么传染疾病;第三,它必须是A 型血;第四,它要九蒸九晒,去秽去腥;第五,也就是最后一道工序,它还要放在用生铁做成的鏊子上用温火焙干,焙干后再用枣木做的小擀杖研成碎面面,尔后再一点点、一点点地像药一样地装到那种很小的可以随身携带的胶囊里去。要达到这五条要求,那就太难了。必须有一个懂行的人在医院里专门盯着才行。而这种东西就是王华欣的妻子给他提供的。王华欣的妻子是市医院的妇产科医生,有这方面的便利条件。当王华欣得知他好吃这一口时,就给他老婆下了一道命令,让她按时给李相义送去。这种东西,取之不易,做起来更麻烦。开初的时候,她给李相义送去的是鲜的。那是现取现做,炮制的也比较简易,也就是用碱水洗上三五百遍,加上各种佐料,用铁锅炒出来,同时再烙一些薄薄的小烙馍,趁热把炒出来的东西一卷一卷地裹在小烙馍里,用保温的饭盒装上给李相义送去。这种" 小烙馍卷式" 的做法,吃起来味好,也鲜。但也有缺点,不易存放。送去就必须赶快吃,如果一下子吃不完,放上一天两天,就坏掉了。后来,王华欣的老婆经过一次次的改进,终于发明了" 胶囊式" 吃法,这种吃法不但可以常吃常鲜,而且携带方便。按说,做这样的事情,虽然太费工夫,但假如只是做那么一次两次,也算不上是多大的恩惠。可王华欣的夫人是年年、月月,多少年一贯如此哇...... 这么一来,这个人情就欠得大了! 于是,两家的关系就越来越亲密。所以,当王华欣要求动班子时,他就一口答应了。现在,如果让他改变决定,他还有何面目见王华欣么?! 
  在平原上,有一句最厉害的骂人话,叫做" 红口白牙"! 你" 红口白牙" 说出来了,却又说了不算。那么,你就别想在这里做人了。
  怎么办呢? 人是感性动物啊,李相义能多年不生病,身体一直很好,那是多亏了王华欣的夫人。在二十世纪的今天,能有什么比健康更重要哪? 所以,李相义想来想去,还是决定拖一拖。拖一拖好哇,这样对上对下,都会有交待。省里老领导来了电话,他不能、也不敢不办。但在内心深处,他还是向着王华欣的。假如公文已经发出去了,那就不是他的事情了...... 他在办公室里踱了几步,这时秘书走进来,提醒他该吃" 胶囊" 了。他端起倒好的水,吃了两粒,突然想起,是否给王华欣拨个电话,通通气? 于是,他轻轻地摆了一下手,秘书会意,悄没声地走出去了。关上门后,李相义又沉吟了片刻,他觉得应当更慎重地考虑考虑,这个话该怎么讲才好。于是,这中间就错了六秒钟的时间,就是这短短的六秒钟,使事情发生了变化。就在他刚要拨电话时,另一部电话却响了......" 
  电话仍是从省城打来的。接了这个电话之后,李相义像挨了一闷棍似的,头一下懵了。打电话的是他大学的一位老同学,这位老同学现在是省城一所大学的副校长。老同学在电话里说:" 学兄,那件事,我已经给你办了!" 当时,他怔了一下,说:" 什么事?" 老同学笑着说:" 你真是贵人多忘事呀。你的宝贝女儿公派出国的事,定了!" 李相义立时就想起来了,于是连声说:" 哟哟,多亏老同学了。谢谢,谢谢!" 这位副校长说:" 你也不用谢我。原来呢,只有两个名额,在省城这个地方,你也是知道的,我实在是无能为力呀。现在哪,又多了一个名额,是直接从北京要的。另外,人家还给学校捐了五十万助学基金,这就没话说了! 学兄啊,人家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你老兄真是财大气粗啊! 哈哈......" 李相义越听越糊涂了,就说:" 喂,喂喂,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哇,谁给你们学校捐了五十万?" 电话里说:" 呼家堡嘛。你们市里那个赫赫有名的呼家堡呀! 钱是他们捐的,指标也是他们搞的,你怎么会不知道呢? 好啦,好啦,不管他谁捐,问题解决就是了......" 
  这个电话可以说来得非常及时。正是这个电话使李相义改变了主意,下了最后的决心。李相义膝下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两个儿子都早早成家在外了,身边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女儿从小就很娇,考大学时就是托了关系的。上了大学后,不知怎的,又闹着非要出国。为这事,李相义曾经托过那位在省城大学任副校长的老同学,可事情却没办成。因为省城有来头的关系太多了,指标又很少,李相义根本排不上号。为这件事,女儿整整哭了两天,闹得家里鸡犬不宁...... 人心都是肉长的呀! 
  当李相义听到" 呼家堡" 这三个字的时候,就什么都清楚了。这说明,是老头亲自出面了。作为当地的一把手,他非常清楚呼天成的背景和他身后那巨大的关系网络。他深知,在这块土地上,几乎没有老头办不成的事情。呼家堡是全省乃至全国都有名气的老典型。几十年来,他接触的上层人士太多太多了! 这里边包括很多省、部级以上的干部...... 有的是他在文革中救过命的,有的曾在暗中受到过他的恩惠,有的甚至是几十年来从未断过来往的老朋友、老关系,千丝万缕呀。他要说句话,分量是很重的。况且,老头卖了一个这么大的人情,五十万哪! 这五十万名义上是捐给省城大学的" 助学基金" ,而实质上,却是为李相义的女儿铺路的。人家特意从北京要来了指标,人家出了五十万" 助学基金" ,真是" 谈笑间,灰飞烟灭"! 而且,这事做得天衣无缝,叫任何人任何时候都说不出什么来。他在暗中帮了你,事先又不让你知道,甚至你知道了也无法拒绝。老头是真高明啊! 而且是深不可测......" 
  膝下有一女,这当爸爸的,就很难做人了。悲哀,悲哀呀! 
  那么,孰重孰轻,又当何去何从呢? 费思量哇。
  若论感情,李相义还是离王华欣近一些。他觉得,应该是可以找到一个借口的。他只要有一个" 借口" ,事情就有了回旋的余地。于是,他把秘书叫过来,吩咐道:" 你给我查一下,颍平县的批文发下去没有?" 
  秘书应一声,快步走出去了。片刻,秘书又匆匆走回来,汇报说:" 组织部说,还没发呢。" 李相义很严肃地质问道:" 为什么到现在还没发下去?" 
  秘书说:" 他们说,打印机坏了,送去......" 
  一语未了,李相义大怒,他一拍桌子,说:" 胡闹!" 
  接着,李相义转过脸去,背着手站在那里,沉默了一会儿之后,突然低声吩咐说:" 文件立即收回。另外,马上通知开常委会。" 
  四没有画成的句号

  呼国庆回到县城后才知道,有关他下台的消息已经在县城里传开了。
  颍平县城并不大。解放前,这里曾是豫中平原上有名的烟叶集散地,说起来是比较繁华的。那时候,最热闹的地方,也就是老人们常挂在嘴上的" 九大街"! 提起那九条麻石大街,在老人们眼里是很引以自豪的。其实呢,说白了,也就是横竖只有九条大街外加一个烟花巷罢了。后来,老县城经过历年的多次改造、扩展,近些年又新修了环城路和贯通南北东西的大道,这才有了现在的规模,方圆三四平方公里的样子。在颍平,过去有句俗话叫做:城东放个响屁,城西的人都会听到。这其实是说颍平是个消息传播很快的地方。因为城圈小,人口相对集中,出门抬头不见低头见,再加上颍平人本质上就喜好传播闲话,这样一来,有点什么事是瞒不了人的。
  所以,呼国庆一回到县政府大院,干部们立时就表现出了一种有距离的亲切。这种亲切是挂在嘴上的,是面实心猴的具体体现。你想,这家伙已经完蛋了,完全没有必要再去巴结他了,可当他向你走来的时候,你该怎么办呢? 在平原,这又是一种土生土长的厚道,一种经过包装的荒诞,也可以说是一种" 虚伪" 和久远的算计。万一他有一天东山再起呢,到了那时候,你也仍然可以走过去,拍拍他说,老伙计,你真中啊! 呼国庆非常清楚这一点,当他跨步登上办公楼的台阶时,每一个碰上他的干部都做出十分谦恭的样子,微笑着对他说:呼县长回来了? ...... 呼县长你好!...... 呼县长...... 甚至有人跑上前来,握住他的手说:" 呼县长,真想你呀!" 然而,每一个跟他打招呼的人,如果细心观察的话,就可以发现,那嘴是向前的,心却是向后的,那" 贼" 就在眼里闪着,叫人看了心寒! 
  然而,呼国庆却仍像往常一样,很平静地走着,该怎么着还怎么着。有人打招呼了,他就很随意地点点头,有时也" 嗯" 上一声两声,跟人握握手,却并不停下来。等他进了办公室之后,那分明是有意拉开的距离一下子就显现出来了。首先是没有人主动来向他请示工作了。原来,他每次从外边回来的时候,办公室外边的过道里总有一群一群的人在等着他,秘书们也都忙得不亦乐乎。现在呢,说门可罗雀有些夸张了,没人来找却是实实在在的。就是那些必须由县长亲自点头的急事,各局委的干部们也只是打个电话说一说,不再登门了。有的干脆就直接上东院去了。
  电话仍然很忙...... 那是一些平时跟呼国庆关系比较密切的人打来的。这些人已经知道呼县长要下了,就生怕得罪了县委书记王华欣,对呼国庆自然是避之不及,该躲就躲,怕将来受什么牵连。可他们良心上又有些稍稍的不安,在传统上受着" 人一走,茶就凉" 的折磨,于是就借用电话传递一些让他们不至于那么尴尬的意思:他们有的是想表示一下适度的慰问;有的是叙说些带有几分探询意味的关切;也有的是想做一些表白,以示他们还是有感情的。所以,在电话里,那话语就显得更热切、更仗义! 
  这些,呼国庆都一一笑纳了......" 
  只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范骡子。
  范骡子应该是最早得到消息的。当他知道呼国庆要下台时,一下子高兴坏了! 就猛喝了些酒。要搁平时,酒也就是喝到了七八分的样子,可他因为郁积太久,仇恨太多,心里突然这么一畅快,就喝得有些猛,喝着喝着,那酒劲自然就上头了。酒壮人胆哪,于是,借着几分酒力,他就大白天挎着一支大号手电筒,摇摇晃晃、大大咧咧地到县政府大院里来了。
  进了院子,他马上就捏亮手电,对着办公大楼,四下里乱照了一气! 有人围上来,好奇地问:" 骡子,你这是干啥呢?" 范骡子吐着满嘴酒气说:" 停、停、停电了不是? 听说停电了? 我来给你们照、照个亮!" 有人说:" 骡子,你是喝醉了吧? 谁说停电了?" 骡子就一边四下里打着手电,一边叽叽眼说:" 这、这事谁不知道? 满大街都知道! 你还不知道哩? 我来给你们照、照照......" 有人就逗他说:" 骡子,你是来要钱的吧?" 范骡子就嘟囔着说:" 黑、黑呀,太黑了! 太黑了!" 
  就这样,范骡子在大天白日里打着手电筒,在县政府的办公大楼上一层一层地走,一边走一边嚷嚷着...... 他先是到各局委走了一遍,进这个门出那个门,后边跟一群看热闹的。有人好心好意地劝他说:" 骡子,算了,回去吧,回去吧。" 
  他就咧着大嘴高喊:" 停电了? 停电了! 县政府也有停电的时候?!" 见有人在他身后指指点点的笑他,他就突然转过身来,用手电照着人家的脸,高声说:" 我就是范骡子! 范骡子就是我! 谁不要脸? 我不要脸!......" 有人实在看不下去,就拽住他说:" 骡子,你是喝高了,走吧,走吧。" 
  他就猛地一甩胳膊,高声喝道:" 我走? 叫我走? 还不定谁走哩!" 
  最后,范骡子竟然打着那支手电闯进了呼国庆的办公室。本来,当他一跨近楼道这头的时候,政府办公室的几个人已经把他给拦住了,可范骡子一边挣扎一边不停地大声吆喝...... 于是,呼国庆就探了探头,沉着脸说:" 让他进来吧。" 
  几个人手一松,范骡子就踉踉跄跄地闯进来了。进门的时候,他迟疑了一下,似乎也不敢太张狂,可他还是把手电捏亮了,他拿着手电四下里照了照,故作惊讶地说:" 这屋怎么这么黑呀? 停电了?" 
  呼国庆坐在那里,看了他一眼,冷冷地说:" 是啊,停电了。" 
  范骡子喷着满嘴酒气说:" 县长...... 也有停电的时候?" 
  呼国庆很平静地说:" 电这东西,可不管你是骡子是马,它该停就停。" 
  范骡子晃着手电说:" 操,它也是六亲不认哪!" 
  呼国庆说:" 人有人的规则,电有电的规则。电是按线路走的,它一短路,亲爹亲娘也没办法。" 
  范骡子说:" 那是。我手电都拿来了,就是给你照路的,前头的路老黑呀!" 
  呼国庆说:" 路是人走的,有人怕黑,有人不怕黑。朗朗乾坤,怕什么?!" 
  说着,说着,范骡子的酒劲又上来了,他晃着手里的电筒,径直照到了呼国庆的脸上! 说:" 姓呼的,你、你行、行啊。你是蚂蚁尻象-- 大玩家! 油锅里滚叽吧-- 钢鸟一个! 飞机上放腰水-- 尿哩高! 蝎子贴膏药-- 又黑又毒!......" 范骡子到底是干过乡党委书记的,连醉话也是一套一套的。
  手电的强光一晃一晃地照在呼国庆的脸上,可他仍是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面对醉醺醺的范骡子,他觉得他是到了一个关口了。当人格和尊严受到侵害的时候,也可以说是到了检验他是否具有静气和定力时候了。在经过了一些事情之后,他觉得他的定力太有限了,在这块土地上做事,没有足够的磨力和耐性是不行的。而且,他也想给人们造成一种误解,这误解就是一把丈量人心的尺子,他要好好测一测......" 
  范骡子见呼国庆一声不吭,就更猖狂了。他逼到跟前来,喷着满嘴唾沫星子,用手电筒直直地照着呼国庆的两只眼睛,说:" 姓呼的,老天有眼哪! 毛主席有个' 七律' 你知道不知道? 那题目叫个啥子、啥子《送瘟神》,我今天是特地送你来了。" 
  呼国庆微微一笑,说:" 骡子也蛮有人情味嘛。" 
  范骡子乜斜着眼说:" 人都有画句号的时候。你也该画句号了吧? 我给你画一个?" 
  呼国庆平静地说:" 好哇,画吧。" 
  范骡子把手电筒" 咚" 的往桌上一放,竟然把腰上的皮带扣解了,他一边解裤子一边放肆地说:" 我这鸟笔可不好使哇,我用尿给你画个句号吧! 我、我给你、你画得圆、圆一点......" 呼国庆心里的怒火" 噌" 一下窜起来了,身上的肉直颤,他觉得他的忍耐已经超过极限了! 他真恨不得扬起手,扇他一耳光! 可他突然忆起了官场上的一句老话,叫做" 宠辱不惊" 。什么是" 宠辱不惊"? 又有谁能做到" 宠辱不惊" 呢? 于是,他紧咬着牙关,仍是一动不动地坐着。心想,尿吧,我要看看你是怎样尿在县长办公室的! 
  就在范骡子甩出" 家伙" ,准备用尿给呼国庆画上一个大" 句号" 时,秘书小赵和办公室的人都跑了进来,他一把抓住范骡子,说:" 老范,你这不是胡闹么? 快,快把' 家伙' 装起来吧! 有你的电话。" 
  范骡子挣着身子说:" 啥、啥电话,不接!......" 
  小赵把手机递到他的面前,说:" 县委王华欣书记的电话,你也不接?!" 
  听到" 王华欣" 三个字,范骡子怔了一下,讪讪地,还是接了。然而,电话里只传出了一个字,那个字似乎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 滚!!" 
  就是这一个字,范骡子一屁股出溜在地上,又成了一滩烂泥了...... 最后,还是小赵给他系上裤子的扣,把他像拉死猪一样地拖出去了。
  呼国庆仍是一动不动地在那儿坐着......" 
  当天晚上," 句号事件" 很快就在全县传开了。正是骡子的过激行为使呼国庆扳回了难得的一分。在这种时候,骡子本不该出现的,俗话说,杀人不过头点地。况且,骡子又是给人家行过贿的,现在,人家要走了,你跑去大闹,这就让人不得不怀疑...... 是不是有人指使? 而呼国庆的沉默,却使他表现出了一种让人不得不佩服的大气! 
  据说,县委书记王华欣知道以后,把范骡子叫去,破口大骂,把他骂得狗血淋头! 说他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五釜底抽薪

  风向说变就变。
  谁能想得到呢? 头天还是东南风,花花眼儿就成了西北风了。
  二十四小时之后,市委组织部长坐着一辆" 奥迪" 匆匆赶到了县城。部长并没在县城过多的停留,他只是把县委常委召集在一起,当众宣布了市委的决定:任命呼国庆为颍平县县委书记。同时,免去原县委书记王华欣的职务,另行分配工作......" 
  这个决定就像是晴天霹雳,一下子把王华欣打懵了! 他目瞪口呆地坐在那里,好半天说不出话来。他的手一直抖着,几次想端茶杯都没端起来...... 最后,他终于端起了茶杯," 啪" 一下摔在了地上,说:" 这是干什么? 突然袭击么?! 我不走!" 
  这个决定确实太突然了。组织部长料定王华欣会有意见,就很严肃地说:" 老王哇,有意见可以提嘛,还是要服从组织决定。你跟我走吧,李书记要找你谈话。" 
  王华欣气呼呼地说:" 我不去。" 
  于是,部长站起身来,走到王华欣的跟前,拍了拍他,缓声说:" 老王,走吧,走吧,跟我走。" 
  就这样,在组织部长的一再劝说下,王华欣才勉强跟他同车走了。
  散会以后,王华欣前脚刚走,县委办公室主任就把那辆" 一号车" 派出来了。他小心翼翼地对呼国庆说:" 呼书记,你坐这辆车吧?" 
  呼国庆微微笑了笑,说:" 噢,一号车?" 
  办公室主任连连点头说:" 一号车,一号车。" 
  呼国庆说:" 这样不好吧?" 
  办公室主任忙说:" 这也是为了工作......" 
  呼国庆淡淡地说:" 开回去吧,我不坐。" 
  说完,径直朝他那辆车走去了。
  办公室主任愣在那里,好半天没回过味来......" 
  任命下达之后,在颍平县引起了不小的震动。人们普遍认为,是范骡子把事搞糟了。他做得太过火,以至于招致了上级的不满。也有的说,是王华欣指使范骡子告呼国庆的,让上边查出来了...... 知道一些内情的,反而十分迷茫。
  呼国庆当上县委书记后,做的头一件事,就是开车到呼家堡去了一趟。他觉得应该再去见见呼伯,他知道,如果不是呼伯插手,事情是不会发生逆转的。可是,等他到了呼家堡,却没有见到呼伯。
  是呼伯不见他。
  村秘书徐根宝对他说:" 呼伯说了,他不再见你了,让你好好工作。" 
  呼国庆知道老头的脾气,他是说不见就不见。于是,他问徐根宝说:" 根宝啊,你给我透点信儿行不行?" 
  根宝嘴很严,他摇了摇头,说:" 我不能说。" 
  呼国庆说:" 你多少透一点,也让我心里有个数。" 
  根宝想了想说:" 按说,我是一个字都不能说的。这么说吧,从北京,到省里,再到市里,一直到办公室的打字员,九个环节全拿下来了。这其中还不包括给省城大学捐助那五十万。那五十万你不用操心,因为其中有一个条款,是省城大学每年要为呼家堡培养五名大学生,呼伯说,光一年保送五个学生,十年就是五十个,这就值了...... 你想吧。" 
  呼国庆心里一沉,又问:" 呼伯留下什么话没有?" 
  根宝说:" 有。两个字:复婚。呼伯说,还是复婚吧。" 
  这两个字,几乎把他给打垮了! 呼国庆沉默了很久,终于说:" 根宝哇,好兄弟,无论如何,你让我再见见呼伯,让我直接给他老人家说......" 
  根宝很无奈地说:" 你是县太爷,你想,我能拦你么? 是呼伯再三叮嘱,他不见你了。无论你说什么,他都不会再见你。呼伯还特意说,让你自己拿主意! 这话,够重了吧?" 
  呼国庆不清楚他最后是怎么离开呼家堡的,也不清楚他是怎么开着车上了环城公路的,他把车开到了一百二十迈! 只听风在耳边呼呼地响着...... 他觉得他整个人好像是劈成了两半,一半在说:我不能复婚,就是天塌地陷,我也决不复婚! 小谢是我最爱的女人,她给我了一切,我决不做对不起她的事情! 上天有眼,给我送来了一个好女人,一个精灵般的女人,我怎么能抛弃她呢? 拍拍你的良心吧! ...... 另一半却说:" 你是谁? 你以为你是谁? 如果不做这个官,你又算什么东西? 是权力让你结识了她,如果你仅是一个农民的儿子,你会认识她么? 你要想清楚,丢掉了权力,你也就丢掉了她。在权力的磁场里,你充其量只是一个环节呀,假如脱离了权力机器,你就成了一个没人要的废物! 爱情? 爱情又是什么? 那是需要强大的物质基础做铺垫的,你懂么?!......" 
  公路两旁,是大片大片的庄稼地。秋已谢了,大地舒展着漫向久远的沉默。经过了一年的供俸,土地显得很乏很无力,那漫无边际的灰色就是大地的语言。它说,我累了,人会累,我也会累呀。一季一季,我已承受了这么多,我还将一年一年地承受下去。在这块土地上,活就是一种承受。
  呼国庆几乎要崩溃了。他开着车在公路上跑了一夜! 他一次次把车开到了市里,尔后又倒回来;有一次竟开到了小谢的宿舍楼门外,如是者三......" 
  三天后,王华欣悄悄地回到了颍平。走已是板上钉钉了,虽然市委书记李相义再三安抚他,甚至默许他担任下一任的副市长,可他对此事仍耿耿于怀。当他前去办公室收拾东西的时候,由于心中那口恶气实在是难以下咽,他就挺着那微微凸起的大肚子去找了呼国庆。见到呼国庆的时候,呼国庆表现得非常热情,一边让座、一边吩咐秘书倒茶,还一口一个老书记地叫他。王华欣看了看站在一旁的秘书,说:" 你出去一下。" 
  秘书走出去后,他看了呼国庆一眼,说:" 呼县长,噢,呼书记,有句话我想问问你?" 呼国庆说:" 老领导,你说吧。有哪些不周的地方,我一定改进。" 
  王华欣说:" 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是怎样让市委改变决定的? 我始终不明白,你究竟使了什么手段,能使堂堂的一级组织为你出尔反尔?!" 呼国庆笑了,呼国庆说:" 老领导,你究竟是想听真话,还是想听假话?" 王华欣说:" 真话。" 
  呼国庆说:" 好,那我告诉你:不知道。" 
  王华欣说:" 真不知道?" 呼国庆说:" 我真不知道。" 
  王华欣说:" 好,到底是年轻有为,干得漂亮!" 接着,王华欣又说:" 那么,我告诉你,作为刚刚到任的市信访局局长,假如颍平有人来投诉,我还是会受理的。" 
  呼国庆笑着说:" 那好哇,有老领导坐阵信访,那对我们就是最大的支持!" 
  王华欣走后,呼国庆站在那里,沉默了很久很久,他觉得心里有一块地方很疼,像针扎一样......" 
  傍晚时分,呼国庆独自一人开着车,突然到吴广文的娘家去了。
  进门时,他见屋子里几乎站满了人,那些人都是吴家的亲戚,有的还是县里的干部,显然,他们是正在商量着什么...... 见进来的竟然是他,人们一时全都愣了,都用十分诧异的目光望着他,谁也不说话。
  呼国庆打了声招呼说:" 都在呢......" 说着,径直走进了堂屋,当他看见吴广文时,就吸了一口气,慢慢说:" 广文,跟我回去吧。" 
  当呼国庆说了这句话后,屋子里一下子静了,人们就像是傻了一样! 吴广文的爹咳嗽了一声,可往下,却不知该说什么...... 其实,他们正在教吴广文如何写告状信呢。
  呼国庆当着众人的面,又说:" 唉,我想过了,不管谁对谁错,孩子没有错。为孩子考虑,回去吧。" 
  这时丹丹突然扑到了呼国庆的怀里," 哇" 的一声,哭起来了......" 
  呼国庆叹了口气,拍拍她说:" 别哭了。不要哭了。拉上你妈,咱走吧。" 
  就这么一句话,就像是鬼使神差一样,吴广文慢慢地站起身来,没有再吐一个字,竟然跟着他走了......" 
  一屋人就那么傻傻地站着,眼睁睁地看着呼国庆把人领走了。广文娘追到门口,张口结舌地叫道" 他、他、他......" 一直到他们走后,广文娘才一屁股墩坐在地上,流着满脸喜泪说:" 老天哪,他姑爷到底是回心转意了!" 
  又过了两天,范骡子被人秘密地叫到了县城的一家宾馆里。去叫他的人告诉他说,是上边有人要见他。然而,当他跨进218 豪华套间房门时,却见一个人背对着房门在窗前站着。那人听到动静,仍未转过身来,只说:" 是汉章同志么,坐吧。" 
  范骡子没有坐,他听出来了,那人是呼国庆。竟是呼国庆把他叫到这里来的......" 
  这时,呼国庆转过身来,看了他一眼,说:" 我没有别的意思,你坐下,咱俩交交心。" 
  范骡子不坐,范骡子就在那儿站着,此时此刻,他心里的滋味是很难形容的。他就像斗败的公鸡一样,满脸都是遭过羞辱的血红! 
  呼国庆缓声说:" 老范,凭心而论,那件事,我处理得不够妥当。我知道,这十年来,你也不容易。有些想法,也是可以理解的。可是,你到我那里去,给我塞一万块钱,我真是不敢收哇。掏心窝子说,我假如说收了你的钱,又给你办不成,那我成了什么了? 就是办成了,我又成了什么了? 人们会怎么说我? 噢,给你送钱就办,不送钱就不办? 当时,我是有点懵啊。我也不说我多高尚,我主要是怕,是心里害怕。客观上说,当时呢,我认为你是王的人。假如王真心想给你办,就不会让你去找我,他是一把手啊,你也知道,那时候,无论什么事,都得他点头才行。这件事,在处理的时候,坦白地说,我是有私心的,我担心这是王耍的手腕。王要办,是一句话的事情,他让你找我,我不能不防哇。当然,我当时脑子里乱,也没想那么多,就觉得你既然是王的人,就让王把事处理掉算了。我也想得简单了,我以为,王会在私下里把钱退给你,顶多骂你两句,也就算了。没想到,他转手就交给了纪委的' 二炮'......" 
  范骡子不吭,他一声也不吭。他心里在流泪,淌血,可他一句话也不说! 
  呼国庆沉默了一会儿,又说:" 这件事,要论得失,你失的最多,脸丢尽了,成了一个买官鬻爵者。其次是我,我落了个里外不是人,成了个阴谋者,小人。这就是咱俩人的下场。而人家,脱得很净啊! 事出来之后,当我听说,你还借了债时,我心里很难过...... 人,都有个三昏三迷的时候哇!" 
  范骡子满脸都是泪水,泣不成声...... 他心里说,人咋走到这一步哪! 
  呼国庆又说:" 老范,今天我把你请来,就是要跟你打开窗户说亮话的。我知道你心里有恨,恨不能掐死我。你要骂,就骂吧。可有一条,我得告诉你,你的的确确是给人家当枪使了...... 你要有脑子的话,不用我多说。" 
  范骡子脑子里乱哄哄的,想哭,想骂,想喊,可他的头却慢慢勾下了......" 
  最后,呼国庆脸色一变,严肃起来了,他说:" 关于个人恩怨,今天就说到这里。下边,我是以县委书记的身份,正式的跟你谈工作。你坐下吧......" 
  范骡子仍在那儿立着......" 
  呼国庆沉声说:" 坐下!" 
  范骡子一屁股墩坐在沙发上了......" 
  呼国庆说:" 关于你的工作问题,我反复考虑了。你也知道,咱县是烟叶财政,基本上是靠烟叶吃饭的。烟叶收不上来,工资都成问题。所以,我决定让你到烟草公司去,统管全县的烟叶收购,你要把全县三十八个乡的烟站给我管好......" 
  久久,范骡子终于抬头,喃喃地叫道:" 呼书记......"

(此作品原载于《中国作家》1999年第四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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