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的门

  ○李佩甫


  第十一章

  一谈判

  那个电话来得很突然。
  接电话的时候,呼国庆正在兴头上。上午,他刚刚代表县委、县政府去给教师们补发了拖欠已久的工资,尔后又与流着泪表示感谢的教师代表们一一握手,合影留念。在那个特殊的时刻,他也是很激动的。不管怎么说,在全县教师面前,他终于实现了他许下的诺言。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有些教师竟感动地称他为" 呼青天"! 一个县级干部,当被人叫做" 青天大老爷" 的时候,那心里的滋味还用说么? 下午,他又主持了一个具有半秘密性质的商务谈判,把那些从" 造假村" 抄来的机器设备以三千六百万元的价格卖给了南方的一个买主。这件事在某种意义上说,是非法的( 这对国家而言) ;在某种意义上说,却又是合法的( 这对颍平县而言) 。所以,谈判是在绝密的情况下进行的,县里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开初的时候,谈判进行得很艰难,双方一直僵持着。作为一个县的县委书记,他当然不会直接去跟人谈判。但谈判的进程却是由他来操纵的。去跟人谈判的范骡子每隔一个半小时" 尿" 一次,每" 尿" 一次就跟他通一次电话...... 后来,谈判终于成功。说实在话,这三千六百万等于是白捡的。有了这三千六百万作机动,颍平的日子就好过多了。他这个县委书记,能不高兴么?! 
  人一高兴,在招待买方客人的酒宴上,酒自然就喝得多了些。所以,当晚,呼国庆没有回去,就在县委招待所的那个( 专门由他支配的) 套间里住下了。进了套间之后,他把身子往席梦思床上一扔,却仍然没有一点睡意,脑海里乱哄哄的,异常兴奋。不知怎的,冥冥之中像是有感应似的,他突然想起了小谢...... 他暗暗地叹了口气,心里说,泡个澡吧。
  然而,就在服务员给他放好了洗澡水的时候,电话铃响了。
  呼国庆刚脱了衣服,他没打算接这个电话,可他看电话铃一直响着,一遍一遍响,很好玩。于是,当铃声响到第六遍时,他才走过去,拿起电话," 喂" 了一声,说:" 哪里?" 
  电话嗡嗡响着,很远,里边只传来了一个字:"...... 我。" 
  呼国庆的酒劲还没下,头喝得蒙生生的他没有听出是谁,就没好气地说:" 你哪里呀?!" 
  这时,电话里传出了很细微的声音,听上去就像蚊子哼一样,含含糊糊地:"...... 我。" 
  呼国庆气了,说:" 操,' 我' 是谁呀? 说清楚!" 就在他刚要搁电话时,只听电话里默默地说,"...... 一个你早已忘记的人。" 
  顿时,他心里" 咔嚓" 一下,像闪电一样亮了! 接着,他心口一紧,赶忙" 噢噢" 了两声,用试探的语气说:" 小谢? 你是...... 小谢?!" 
  电话里静了很久,尔后,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很清晰地传了过来:" 是我。" 
  呼国庆的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他对着话筒急切地说:" 小谢,是你么? 真是你,你在哪里?!" 
  谢丽娟在电话里说:" 你别管我在哪里。我只问你一句话:你过去说过的话,还算数么?" 呼国庆连想都没想,就立即回答说:" 算数。" 
  停了片刻,谢丽娟说:" 那好。我...... 遇到了一些困难。还记得你的许诺么? 我急需一笔款子。如果你能兑现许诺的话,你给我借一百万,三年后归还。" 
  呼国庆手拿着话筒,脑子里仍是乱哄哄的。他心里说,一百万?! 我说过这样的话么? 他拍了拍头,沉吟了一会儿,说:" 让我考虑一下。" 
  电话里很久没有声音......" 
  呼国庆说:" 小谢,你,好么?" 
  电话里仍然没有声音......" 
  这时,呼国庆突然觉得很渴,喉咙里干干的,像卡着什么似的。他终于说:" 小谢,我看,你还是来一趟吧?......" 
  电话里又是很久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谢丽娟也终于说:" 好。我马上飞过去。" 
  放下电话,呼国庆的脑子顿时清醒了。一方面,事隔两年多,他终于又听到了小谢的声音,那声音仍然使他激动,可以说是感慨万端哪! 而且,他仿佛又看见了谢丽娟在他眼前走来走去的情景,那美妙的身段,那些美好的(!) 像水一样,从记忆的闸门里喷涌而出...... 一下子就把他淹没了! 然而,在另一方面,小谢提出要借一百万,这毕竟不是个小数目,上哪儿凑呢? 说起来,他是县委一把手,张张嘴,给银行打个招呼,这也不算什么大问题。可关键是他得有一个" 名义" ,得有一个适当的借口。他心里说,总得找一个恰当的" 说法儿" 吧? 他知道,在这块土地上,形式就是内容。只要你找到了一个正当的形式,那你无论干什么,那都是正当的;假如你没有找到这个形式,那就是犯罪! 
  一时,呼国庆颇感棘手。他在屋子里踱来踱去,试图想出一个万全之策。他知道这件事他是必须得办的,他说过的话,他不能不办。况且,不管怎么说,是他对不起人家小谢...... 可怎么办呢? 他先是想到了注册公司,以县里的名义在深圳注册一家公司,让小谢来主持? 后又觉得不妥,如果以县里名义注册公司,那起码得给政府那边打个招呼,还要开常委会研究,这么一来事情就复杂化了。后来,他又想到了呼伯,让呼伯帮帮忙? 这个数对呼家堡来说,不是什么大问题。可他又很快地摇了摇头。他不能再去麻烦呼伯了,到了呼伯那里,他怎么说呢? 看来,银行也不行。给行长一个人说虽不要紧,可要从银行贷,手续太麻烦,办来办去,万一泄漏出去,传出点什么,那就不好了。这件事,还是范围越小、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哇。就在这时,呼国庆脑海里突然蹦出了一个念头,这个念头刚出现时,他还犹豫了片刻,心里颤了一下,可这个念头却十分地顽固,它一下子就钉在了他的脑海里。人是不是该留一条后路呢? 于是,在夜半时分,呼国庆破例打了一个电话......" 
  人往往就是一念之差呀! 
  第二天上午,范骡子气冲冲地来到了呼国庆的办公室,一进门就说:" 呼书记,那姓黄的又变卦了!" 
  呼国庆在办公桌前端坐着,他手里拿着一份《人民日报》,漫不经心地翻看着,待翻了两页后,他才慢慢地抬起头来," 嗯" 了一声,说:" 老范,坐,坐下说。怎么了?" 
  范骡子说:" 那王八蛋又变卦了。原来说好的,三千六百万。这会儿,他又说只带了三千四百五十万?! 操,这不是诈咱么?" 
  呼国庆坐在那里,诧异地说:" 噢,还有这样的事?" 
  范骡子说:" 叫我看,那姓黄的也不是个正经货! 红口白牙说的好好的,睡〓*5 一夜,他又变了!" 
  呼国庆一拍桌子,很严肃地说:" 你马上给我查一查,是不是有人把风透出去了?" 
  范骡子怔了一下,说:" 不会吧? 这事儿,范围很小哇。我看哪,这王八蛋是看咱急着卖,想拿咱一手!" 
  这时,呼国庆慢悠悠地站起身来,手里捧着个茶杯,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走着。他的步子先是轻绵绵的,走动时一点声音也没有,仿佛所有的神思全用到大脑上去了。片刻,当他往回走的时候,那神情又像是慎重到了极点,眉头紧紧皱着,一步比一步重,就像是踩进了雷区一样! 走着,走着,他突然站住了,沉吟片刻,摆了摆手说:" 老范,说起来,是亏。要不...... 另找一家?" 
  范骡子说:" 亏死了。我虽然不懂,可那机器好好的,据说价值七八千万都不止呢!" 呼国庆望着他说:" 你能不能再找一家?" 
  范骡子有点为难地说:" 当时接头的有好几家,都是南方来的。你不是说要找一家最靠得住的么? 其余的都推掉了,到了这会儿......" 
  呼国庆一直沉默不语,他久久地望着范骡子,像是在等他拿出主意来。最后,呼国庆终于说:" 要是没有别的办法,那就这样吧。亏是亏一点,算了。" 
  范骡子抬起头,诧异地望着他:" 那就按三千四百五十万卖给他?" 
  呼国庆说:" 既然没有新的买主,三千四百五就三千四百五吧。让他马上把钱划过来!" 
  范骡子说:" 行啊,你是大老板,你说了算。" 
  接着,他又多了一嘴,说:" 嗨,谈来谈去,三千六退到了三千四百五,不白谈了么?" 
  呼国庆一锤定音:" 县里财政紧张,等不及了,就这样吧。你再盯盯。" 
  范骡子说:" 那好,我再盯盯。" 
  然而,出了门,范骡子仍是百思不得其解。他想,昨天谈得好好的,三千六百万,怎么一觉醒来,就成了三千四百五十万了?! 这里边不会有什么猫腻吧? 这也是一闪念。在这个闪念之后,范骡子多了个心眼,于是,他作了一个小小的手脚。在办理了转卖的手续之后,范骡子在招待南方客人的送别宴上,又专门叫了一个" 酒篓" 来陪酒,而且叮嘱" 酒篓" 一定要把这姓黄的" 放倒"! 于是,在送别的酒宴上," 酒篓" ,果然使出了浑身的解数儿,先是讲了十二个" 荤段子" ,尔后又玩了" 十八相送" ,就这么" 送" 来" 送" 去的,一下子就把那姓黄的撂翻了! 结果,那个惊人的" 秘密" 终于被范骡子从他那酒气冲天的嘴里掏出来了......" 
  当范骡子得知这个" 秘密" 之后,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 

  二屋外的" 屋" 

  开始的时候,他和她面对面坐着。
  两人都有一点拘谨,那目光探探的,带着久别后的陌生。
  谢丽娟明显地瘦了,虽然她化了妆,衣着也很华丽,但仍掩饰不住她身心的憔悴。人一憔悴,那双大眼就显得更大了,看上去水汪汪的。她默默地坐在那里,神色里竟然显出了几分风尘,看去更有一种勾魂摄魄的魅力。
  在很长时间里,两人都不说一句话,就那么默默地相望着。
  窗外是花坛,在花坛前边横着一行老柳树,再往前就是水库了,水库里有一碧好水,水里荡着几只鸭子,鸭头在水里一勾一勾地嬉戏......" 
  这个地方是呼国庆特意安排的。当他接了那个突然打来的电话之后,他就决定把她安排在这里了。这是一幢别墅式的小招待所,别墅有两座,号称" 姊妹楼" ,是回乡省亲的香港人捐造的,就座落在县城的水库边上。这幢别墅平时归县里管,一座是香港客人回来省亲时住的;另一座是上边来了重要客人或是常委们商量重大问题的时候,才偶尔用一用。呼国庆把她安排在这里,是经过认真考虑的。一是这里环境好,条件也不错。再一点是,这里秘密,不受干扰。因为这个小所是直接归县委管的,这样就省去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呼国庆终于说:" 这里还行吧?" 
  谢丽娟点了点头,说:" 还行。" 
  呼国庆又说:" 你呢?" 
  谢丽娟又点点头,说:" 还行。" 
  呼国庆说:" 在那边......?" 
  谢丽娟再次点头,说:" 还行。" 
  呼国庆有点尴尬,他笑了笑,说:" 我看你老练多了。" 
  谢丽娟默默地说:" 是么?" 
  往下,呼国庆无话可说了。他坐在那里,总想转弯抹角地表示一下歉意,可又觉得现在再说这话,就显得太做作、太虚伪了。可是,说什么好呢? 事隔多年,连那熟悉也成了陌生了。于是,呼国庆说:" 你累了吧?" 
  谢丽娟抬头看了看他,却站起身来,有点突兀地说:" 我想洗个澡。" 
  说着,她站起身,径直进了里边的卧室。
  后来,就有哭泣声从洗浴间里传出来。那哭声呜呜咽咽的,若隐若现,裹在哗哗的水声里...... 呼国庆站起身来,往前走了几步,想去推浴室的门,可他迟疑了一下,却又站住了。
  过了一会儿,浴室的门开了。在热腾腾的雾气中,谢丽娟披着一条白色的浴巾从里边走出来。她的头发湿漉漉的,脸上带着新浴后的红润,身上沾着晶莹的水珠,光着两只脚丫,一步一步地走到了房间的中央。这时,她站下来,两眼望着呼国庆,默默地说:" 今天,站在你的面前,我已经是一个妓女了。我是以一百万的身价卖给你的。来吧。" 
  说着,她的眼泪掉下来了。
  呼国庆一下子木了。他站在那里,像被钉住了似的。他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这话太打人,太伤他的自尊心了。
  然而,谢丽娟却默默地走到了他的面前,牵住了他的一只手,拉着他往房间里走去。这时候,呼国庆就像是一个木偶一样...... 一直到进了卧室后,谢丽娟才松开了他的手,尔后她毅然地甩掉了披在身上的浴巾,把那雪白的胴体放倒在那张大床上,还故意地躺出了一个" 大" 字来。尔后,她说:" 在深圳,我有很多沦落的机会...... 我没有沦落。我把这个机会留给了你。来吧,呼书记。" 
  呼国庆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十分吃惊地望着她,嘴里喃喃地说:" 你,变了。" 
  谢丽娟闭上眼睛,默默地说:" 我变了么? 我很不要脸是不是? 一个人,一旦没有了尊严,还有脸么? 你还等什么?" 
  呼国庆站在那儿,说实话,他心里是很想的,可他又撕不开这个脸皮。一时,那场面就显得十分尴尬。终于,他挠了挠头,跨前一步,默默地坐在了床边上。片刻,他试探着伸出手来,一点点地向前探去,终于握住了谢丽娟的一只手...... 当两只手握在一起的时候,一只手很热,一只手却很冷。手与手之间很陌生,没有语言,那只是肉与肉的接触,带着些许簌然和惊怵。尔后,呼国庆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小谢的那只手,他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抚摸着,慢慢地,那手上就有话了。手上的话是通过指头肚儿上的纹路表示出来的。那纹路在摩挲中在慢慢贴近,在一次次的贴近中,那光滑,那圆润,那渐升的温热,一步步转换成了一种语言,那语言是在相互的体味中显现的,一只手说,我恨你。另一只手说,我知道。一只手说,你知道什么? 另一只手说,我什么都知道。是我对不住你。一只手说,现在你是嫖客了。另一只手说,你骂吧。有时候,我也觉得我活得不像个人...... 尔后,两只手都沉默了,手与手在沉默中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活泛,一点一点地响应。接着,呼国庆抓起谢丽娟的那只手贴在了自己的脸上。在这一刻,呼国庆竟然掉泪了,有两行咸咸的泪水从他眼里流了下来,滴在了谢丽娟的手上,一滴,两滴,终于,泪水化开了心上的坚冰...... 谢丽娟慢慢地睁开眼睛,望着他,久久之后,她说:" 想我么?" 呼国庆垂下泪眼,默默地点了一下头。谢丽娟又说:" 想我的身体?" 呼国庆迟疑了一下,就老老实实地说:" 也想。" 
  后来,谢丽娟慢慢地坐起身来,猛地抱住了呼国庆,喃喃地说:" 想死你了......" 
  此后的三天,是金屋藏娇的三天,也是如胶似漆的三天。在这三天里,呼国庆是一阵清楚一阵糊涂,清楚的时候,他觉得他像是一个" 偷儿" ,他是在" 火中取栗" ,惶惶不安的程度像是到了世界的末日! 于是,与小谢相处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珍贵的,都成了他的最后一刻。他摸遍了她的每一寸肌肤,吻遍了她的每一丝乌发,他与她紧紧地粘合在一起,一次又一次地冲击那隐在草丛中的湖泊。他的手,他的眼,他的心都在贪婪地咀嚼这难得的爱情之果。他每一次深入都像是在走向深渊,就像是在万丈深渊里探险一样,他是在颤栗中欢乐,在欢乐中颤栗,那精神上的颤栗使他更加倍地疯狂和野蛮! 那就像是他自己在破坏自己,在玩一种走向堕落的游戏。可他心里始终藏着一种不安,他说不清这不安到底是什么,可他就是不安! 当他糊涂的时候,他又清醒地说着一些傻话。他说,你真白呀,你怎么这么白哪? 他说,你的嘴,我最喜欢的就是你的嘴,你的嘴就像是水蜜桃,就像是花芯做成的肉肉,就像是那个那个那个...... 鲜艳欲滴鲜嫩可口的那个,吃了还想吃。他说,我睡了,我就这样睡了,我就睡在你的身体里边,我真睡了...... 谢丽娟却始终都是清醒的。包括两人在最疯狂的那一刻,她也是清醒的。她心里自始至终都存着这样的一个念头,她要征服这个男人。在经过深圳那长达两年半的漂泊之后,她成熟了。她觉得她应该紧紧地抓住这个男人。这个男人就是她最终的依靠,是她的码头,是她的栖息地。她的最大的变化是她的内心,女人的狡猾是藏在心底的。女人一旦拿定了主意,是最能做到义无反顾的。可女人又是万变不离其宗的。女人所有的主意都是由爱和恨做衬底的。她是爱呼国庆的,她爱得如痴如醉,爱得发疯。然而爱情一旦进入工程的时候,她的爱里就注入了更多的冷静,更多的算计。她是在失败之后,又重新鼓足勇气,前来参加战斗的。在她眼里,这次重新见面,将是一场战争! 她是高举着爱的旗帜来战斗来了。于是,她的战斗姿态是分层次的。她是一边拒绝一边接纳,一边辣辣地反抗一边柔柔地吸引,一边如火如荼一边冰雪交加。她一时说,我得走了,我必须得走。一时又说,我真想死在你的怀里,你让我死吧! 有时候,她会给他扣上一个个扣子,把他从怀里推开;有时候,她又主动地去给他解开一个个扣子,像蛇一样缠在他的怀里。用爱做铺垫的表演是一种最真实的表演。在一次次的表演过程中,她从深圳带来的一瓶法国香水起了很大的作用...... 那是没明没夜的三天哪! 
  白天里,两人也紧紧地偎在一起,几乎没有下过床。说的都是一些车轱辘话。小谢拧着身子说:" 我饿,我饿了。" 
  呼国庆说:" 你想吃什么? 我让他们做。" 
  小谢说:" 我想吃你,就吃你。" 
  他说:" 你不是爱吃西餐么?? 她说:" 你流氓。" 
  他说:" 我怎么知道我流氓?" 
  她说:" 你坏。" 
  他说:" 还是吃中餐吧。在平原上,有一道菜,不知你听说过没有?" 
  她说:" 你这里还有什么好菜?" 
  他说:" 这道菜的名字叫' 小鸟窝窝儿' 。" 
  她擂着他说:" 你坏死了。你坏死了。" 
  他说:" 哈,你吃过? 你一定吃过......" 
  尔后,两人就又滚在一起了......" 
  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两人也偶尔到水库边上坐一坐。当两人来到水库边上的时候,谢丽娟终于说了她心里隐藏已久的话。她绵绵地说:" 国庆,你告诉我,你想不想有一个小屋?" 呼国庆怔了一下,说:" 屋?" 
  她望着他:" 一个屋外的' 屋' 。" 
  呼国庆心里一烫。他从来没敢想过,他的屋外还可以有一个小" 屋"? 他拥有一个屋外的" 屋"? 那是一个秘密,一个人可以长久地拥有一个秘密,那是多么惬意的事情啊。而且,这是一种暗示,一种默许,一种让人心领神会的" 解放" 。也可以说是谢丽娟对他的宽大和特赦,那就是说...... 他呼国庆可以有两个" 家" 了。那不是太那个了么?! 
  她说:" 我要你说实话,想,还是不想?" 
  呼国庆却一下子把她抱了起来......" 
  临别的那天晚上,谢丽娟显得特别妖艳。她上身穿的是一件黑色的女式弹力紧身无袖衫,下身是一袭飘飘的白丝裙,月光下,水边上,她时而前时而后地漫步走着,看去就像一泓夜的梦,一束弹动着的黑色火焰。那黑衫,那白裙,那肉焰焰的臂膀,那紧绷着的乳峰曲线,都显得格外的娇媚性感。在呼国庆看来,她就像是一只黑色的银狐,一条游来游去的美人鱼。在皎洁的月色下,呼吸着心爱女人肉体的芳香,一依一依地走在水边上,简直就像是在梦中仙境一般,呼国庆醉了,他真是醉了! 这时,他突然觉得古人真是太厉害了,古人创造了那样的四个字,那四个字若是没有体验是绝写不出来的,什么叫" 醉生梦死"? 这就是" 醉生梦死" 呀! 人,能有如此的良辰美景,死也值啦。后来,当两人坐下来的时候,谢丽娟偎着他喃喃地说:" 国庆,我用这一百万做底金,去做些生意。尔后用赚来的钱,给你造一个小屋。一个金碧辉煌的小窠。你累了,就来歇一歇。你乏了,就来坐一坐。你想我了,就来躺一躺。当你不想做这个官的时候,或者当你不能做官的时候,你就来找我。这样,不好么?" 呼国庆的嘴动了一下,可他什么也没有说......" 
  这时候,谢丽娟伸出舌尖来,用舌头堵住了他的嘴。于是,两个舌头无声地搅在了一起。那舌头就像是两扇小小的肉磨。一会儿是你磨我,一会儿是我磨你,那津液就成了流淌的语言...... 两人站在水边上,紧紧地胶在一起,谢丽娟突然喊道:" 天哪,给我一张床吧!" 
  呼国庆默认了。
  三黄花闺女

  王华欣终于当上副市长了。
  在王华欣当上许田市副市长的第三天,就给范骡子打了一个电话。他在电话里说:" 骡子么?" 范骡子有点不高兴,说:" 谁呀?" 王华欣大腔大口地说:" 我,王华欣。" 
  一听是王华欣的电话,范骡子心里很不是味,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停了好一会儿,才说:" 是王书记呀。有事么?" 王华欣在电话里笑着说:" 骡子,还记恨我呢?" 范骡子语无伦次地说:" 王书记,不不,王市长,看你说哪儿去了? 没有,没有。" 
  王华欣就直截了当地说:" 骡子,来吧。咱哥俩聚聚,喝两杯。" 
  范骡子心里一躁,忙说:" 王市长,要请也是我请。咋能让你破费哪......" 王华欣说:" 哪儿那么多废话。咋,请不动啊?" 范骡子慌了,说:" 那、那、那......" 王华欣说:" 你也别' 那' 了,过来吧。我派车去接你。" 
  自此,范骡子不敢怠慢,就坐着车到市里去了。
  车进了市,已是傍晚了。司机直接把范骡子送到了本市最有名的桃园大酒店。下了车,只见桃园大酒店门前霓红灯闪闪烁烁,五光十色,有一个红红绿绿的" 酒吧女郎" 在空中的电网上跑来跑去,一时东一时西,一时绿了一时又红,映人的眼。上了台阶,又见两位穿着旗袍的小姐( 真人) 先是深施一礼,雀儿似地叫道:先生晚上好! 进了大厅,就见一片金碧辉煌,巨大的吊灯像开了花的树一样,一盏一盏在头顶上灿烂,到处都是灯的影,光的影,脚下绵软软的,就像是走进了一片虚幻的世界。范骡子在乡一级的干部里也算是个人物,可他却是第一次进这么好的地方,走着走着头上的汗就下来了。待他坐电梯上了二楼,又看到了一处一处的景致,音乐像水一样在过道里流淌着,雅间的门全都是皮子包的,每个门前都立着一个小姐,走过去时,他觉得就像是皇上一样,小姐们一一鞠躬,又是一迭声地说:" 先生晚上好! 晚上好! 晚上好!" 再走,范骡子头就懵了,他觉得他就像个傻子一样,一脚高一脚低的,像是在满地找眼珠子。
  最后,范骡子总算被司机拽进了那个叫做" 贵妃厅" 的雅间。这是一个巨大的豪华套间,雅间分里外两进,中间隔着一袭古色古香的博物架,里间放着一张仿古的、用大理石当桌面的豪华圆桌和高靠背的座椅;外边摆着一排橘黄色的皮制沙发、仿古茶几,周围摆放的是彩电、录像机、衣架等设备。地上铺的是厚厚的纯毛地毯。小姐竟有四个,像画一样,背墙而立。进门之后,范骡子怔了片刻,正不知该往那里下脚,只见王华欣从沙发上站起来,快步走到他的跟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说:" 骡子,来来,坐,快坐。" 
  待范骡子在沙发上坐下,王华欣说:" 骡子,咋? 还不想见我?" 范骡子有点拘谨地说:" 王书记,哪儿的话呢,我......" 说着,他四下里看了看,问," 客人还没到呢?" 王华欣大咧咧地说:" 什么客人? 我今天就请你一个人。" 
  范骡子嘴张了张,不安地说:" 这、这,实在是...... 太破费了吧?" 王华欣拍拍他说:" 我谁也不请,就咱哥俩。" 
  接着,王华欣又说," 你也别以为这是吃我。我给你明说,我一个表弟,做生意挣了钱,他个人的钱,有几百万呢,今儿个吃他,他签单。" 
  范骡子忙说:" 咋不让他上来,一块吃?" 王华欣摆了摆手说:" 咱哥俩好好聊聊。他来干什么? 今晚上就咱俩。" 
  说着,王华欣把范骡子拽上餐桌,尔后拿起菜谱,翻了翻,对小姐说:" 菜不要多,要精。我们就两个人,你给挑最好的上,要四凉四热。不过,有一道菜是必须上的,让我这位老弟尝尝鲜。" 
  站在一旁的小姐说:" 先生,你指的是?" 王华欣示意了一下,说:" 就那个,菜单上没有的。" 
  小姐点了点头,马上说:" 明白了。" 
  菜上来之后,王华欣把包间里的小姐全都赶了出去,他笑着说:" 骡子,这会儿就不要' 颜色' 了吧? 咱哥俩单练,好好聊聊。" 
  说着,他把一瓶五粮液一分两半,咕咕咚咚倒进两个高脚杯里,说:" 骡子,今儿个,可就咱哥俩。酒要喝个痛快,话要说个痛快,成不成?" 范骡子不知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心里毛毛的。可人家是市长,话已说到了这份儿上,就赶忙说:" 成,成。" 
  王华欣接着说:" 好。既然这样,咱得行个令。规矩是:在这个酒桌上,咱哥俩都不许说一句假话。咱今天脱光他,连裤衩子都不要,来个赤裸裸,有啥说啥。谁要是说一句假话,罚酒三杯! 骡子,我把这个权力交给你,今晚你就是酒司令,我要有一句不实,你吐我一脸,我擦都不擦! ( 不过,可有一条,出了门不算,出了这个门,该咋还咋。) 活了大半辈子了,也该说几句真话了,交交心吧。你说是不是?" 
  一听王华欣这样说,范骡子心里热乎乎的,同时也有点怵,话已滑到了嘴边上,又赶忙咽回去,口不照心地说:" 行,我听市长的。" 
  王华欣乜斜着眼看了看他,二话不说,就把酒杯端起来,接着,他脸一沉,说:" 骡子,你把这杯酒喝了! 你说的是真心话么? 操,就咱哥俩,咋还这么贫气?!" 范骡子一看这阵势,再没说什么,他接过那杯酒,咕咕咚咚地喝下去了,尔后他亮了亮杯子底,说:" 哥,我喝了!" 王华欣重重地拍了拍他,说:" 行,兄弟。还是当年的骡子。吃点菜,吃点菜。" 
  接着,王华欣也把自己面前的那杯酒啁下去了。喝了酒之后,王华欣十二分恳切地说:" 兄弟,多少年了,我一直想找个人聊聊,吐吐这心里的窝囊。唉,咋说呢? 跟谁说呢? 不是家的,不能说,离得近的,不能说。老在心里憋着。这些话,我跟你嫂子都没说过,她是城里生城里长的,说了也不理解。在咱这平原上,活人老难哪。说起来,你跟我这么多年了,我的经历,你还不知道吧? 我打小没了爹,是跟着娘再嫁到王家拐的,小时,人家都喊我" 带肚儿" ,整整喊了五年...... 你说我恨不恨? 十七岁时,我跟公社书记当通讯员。你知道那会儿我干啥? 天天晚上给书记提夜壶。晚上提进去,早上提出来。书记尿泡大,天天晚上尿得满当当的,我这破指头天天就在人家的尿里蘸着。那还不是一个人的尿,有时候,是两个人的尿,书记跟公社的女广播员尿一个壶里,弄不好就洒一身! 我就忍哪忍哪,咬着牙忍,不忍又有啥办法? 有时,提着尿壶我浑身的血乱蹦,你说我恨不恨? 后来我又在县法院干过一段,县法院的院长有个傻儿子,傻得不透气。院长不知从那弄了个偏方,说是吃活人脑子治这种病。你想想,活人脑子上哪儿弄呢? 那会儿,我为了巴结他,就到枪毙人的刑场上去给他挖活人的脑子! 那边枪一响,我就跑过去了,拿着一个碗,跑到头打烂的犯人那里去给他挖活人的脑浆...... 这样的事我都干过,你说恶心不恶心?! 后来我总算熬出来了,当了八年的公社书记。从麦岭到坟台,从坡张到西赵,没有我治不住的地方。可人家就是不提我,没有办法,我就去给人家送礼,你猜我送的啥? 送的是' 婴儿胎盘' 。我老婆在医院妇产科,有这点特权,就把' 婴儿胎盘" 焙干了给人家送去,那东西大补...... 我这个人没别的,就是一个胆,我胆大。在咱这个地界上,人是活胆的。没有胆量你啥也干不成。胆这东西,你知道是靠什么来滋养的? 靠恨。乡下娃子,能一步步地走出来,靠的都是恨。恨积得越多,胆就越大。在平原上,不是说人活一口气么。气是怎么来的? 气是生出来的。生气,生气,不就是这个意思么。人是靠恨来聚气的,仇恨就是气的源泉。老弟,今天我可是脱光了。我说这些,你品品,有一句假话没有?" 
  范骡子的眼眶红了。听了王华欣的这一番话,范骡子长叹一声,端起酒杯,二话没说,就把酒灌下去了。尔后说:" 我服了。全是实话!" 
  往下,王华欣又说:" 老弟,我这个人,一向不拘小节,说起来毛病很多。我承认我是整过人的。人不可能不整人,只要你在那个位置上站着,你就得看着上边,防着下边。但我拾掇人有一条原则,就是恩怨分明。没有伤害过我的人我决不弄他。就是伤害过我的人,假如他不是那么过分,假如他还能让我过得去,我也不去弄他。有人说我王华欣霸道,我是霸道,可我霸在' 道' 上,我有我的原则。七年前,我娘去世时,我不在家,是你带全乡的干部替我办的丧事,丧事办得很体面。那会儿,腊月天,你站在灵前替我整整守了一夜的孝。送殡的时候,你上的是头炷香,还带着全乡干部给老人三鞠躬...... 人心都是肉长的呀。这些,我都记着呢,一辈子都不会忘。至于后来,那是我对不起你。这么多年了,你鞍前马后的,从没提过别的要求。说起来,我也知道你的心思,就想弄个副县。人嘛,干了半辈子了,弄个副县,也不为过,该。可那会儿,都知道你是我王华欣的人,咱俩又是三天两头照面,要是我直接提,太招眼,犯忌讳呀。我想让那姓呼的提,那会儿他姓呼的正给我捣蛋哪,要是我说,他必然反对。当时我想,不管怎么说,你跟姓呼的多少沾点瓜葛,他老婆跟你是至亲,只要他在会上说一声,就好办了。可我万万没想到,他会六亲不认,会来这么一手。当那一万块钱放到我桌上的时候,骡子,你猜我怎么想? 那就跟当面扇我的耳光一样! 我就问他,呼县长,你这是啥意思? 他说没啥意思,我处理不了了,只好交给书记了。我说多少? 他说一万。我说〓*5 ,一万。他说你点点吧。我说不用点了,放这儿吧。他说你还是点点,点点好。这么一来,' 局' 就僵在这了。到了这一步,我这人就显得自私了,我只想把自己' 择' 出来,说良心话,对这些心狠手辣的年轻干部,我也怕呀! 于是,我就把秘书叫过来,当面把钱点了。点钱的时候,刚好纪委的那个' 二炮' 闯进来了。' 二炮' 这人,你也知道,咋咋乎乎的,是成事不足,坏事有余。我说让他处理,是让他先把钱带过去,尔后再说。谁知道这家伙是唯恐天下不乱,当天就把钱送到市里去了...... 这事,细究起来,从我这方面说,对不起你老弟,是我把你害了。本来,我想着晚上再去跟' 二炮' 谈谈,把事绊住,不料还是晚了一步。我呢,后来也自身难保,被人赶出了颍平......" 
  话说到这里,范骡子心里像刀搅一样难受! 他抓起酒瓶,又是咕咕咚咚喝了一气,接着趴桌上嗷嗷地哭起来了,大哭! 
  王华欣轻轻地拍拍他,说:" 骡子,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今儿咱哥俩说说体己话,哭吧,哭出来心里好受些。" 
  嗷嚎了一阵,范骡子坐起来,说:" 王书记,你还当我是个人?" 
  王华欣说:" 骡子,我今天把你请来,就是想当面向你道歉的。这么久了,我一直没有给你解释。我也不想解释。那时候,事已至此,多说也无用。今天,咱哥俩见面,放开了,我也吐吐这心里的话。兄弟呀,让你受委屈了。你的副县,啥时不解决,啥时都是我的一块心病。" 
  范骡子说:" 干工作几十年了,我咋也没想到会走到这一步,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如今,副县不副县的,我也不想了。只要你当我是个人......" 
  王华欣一拍胸脯,说:" 兄弟,我把话撂在这儿。这个愿,我是要还的。早早晚晚,我一定还。" 
  说着,王华欣端起酒杯," 兄弟,碰了吧?" 
  范骡子也昂昂地说:" 碰了!" 
  正在这时,一个小姐扭扭地把那盘菜送进来了。当她把菜放在桌上之后,细声细气地说:" 先生,菜上齐了。" 
  王华欣笑着说:" 也不给介绍介绍?" 那小姐低下头,红着脸小声说:" 黄花闺女。" 
  王华欣故意重复说:" 啥?" 那小姐不好意思地笑了,说:" 就是你要的' 那' 么。" 
  王华欣说:" 那是个啥?" 那小姐却笑着跑了。王华欣哈哈大笑说:" 你看你看,还不好意思呢。" 
  范骡子探头看了看,只见摆上来的是一个烫金边的雕花大瓷盘,盘子中央是一个萝卜刻成的小花窑儿,窑儿里精精意意地放着四个红枣,盘子周围摆着一圈绛黄色的东西,似干菜又不像干菜...... 范骡子心里想,不就是枣嘛? 然而,待那女孩关上门之后,王华欣却介绍说:" 这可是一道主菜,也是他们这里最贵的一道菜,这道菜的名字就叫' 黄花闺女' 。" 
  接着,王华欣笑了笑,又说:" 要说腐败,这道菜才算沾了点腐败的气。骡子,我今天特意点了这道菜,就是了为让你尝尝鲜。如今不是讲究' 食文化" 么。这道菜,可以说是' 食文化" 的典范。你看,周围这一圈,你知道那是啥? 那是黄花菜。而且是淮阳产的黄花菜,普天下,只有淮阳的黄花菜是七个瓣的,其余地方的黄花菜都是六个瓣的。你看中间这个窑,这是萝卜刻成的雕花窑儿,你看那形状,究竟像什么? 哈哈,我就不细说了。你再看那窑儿里,泡的是四个红枣。这菜贵就贵在这四个红枣儿上了,这四个红枣叫做' 阴枣' 。怎么炮制的,人家不让说,我也不说了...... 这枣儿,可以说是补品中的极品,延年益寿,滋阴壮阳,是这里的一绝。据说,这道菜是从清朝宫庭秘籍上找到的谱,每道工序都与' 七' 有关,最后还要泡上七七四十九天,才能上桌。原来一个枣儿要五百元,客人都嫌贵,后来又改成三百元一个,这盘菜价格一千二。老弟,说' 食文化' 啥啥的,那是狗屁! 大补才是真的。叨,你叨一个尝尝,这可是' 黄花闺女'!" 
  范骡子惊呆了! 他一辈子也没吃过这么贵的菜,一盘竟要一千二?! 他战战兢兢、半信半疑地用筷子夹起一个枣儿,往嘴里一放,只觉得腥腥的,有一股什么味,正想吐的时候,却见王华欣连声说:" 别吐,你可千万别吐。你要吐了,就辜负我的一片心意了。它贵就贵在这股味上了,大补大补!" 说着,王华欣也拿起筷子夹了一个,放在嘴里,细细地品味着......" 
  王华欣吃了一个枣,尔后说:" 骡子,这人活着,也就几十年的光景。你说是不是?" 
  范骡子说:" 是。那是。" 
  接着,王华欣又漫不经心地说:" 所以呢,这该尝的也得尝尝。有人告诉我一个道理。说这人世间,动物类的,是吃啥补啥。植物类呢,是像啥补啥。想想,有些道理。你说是不是?" 范骡子又说:" 有道理。有道理。" 
  王华欣笑着说:" 这天地间,说白了,就是一个阳,一个阴。你看,这人分男女,动物有公母,植物有雌雄,连电都分个阳极阴极。阴阳谐调,这才叫配合。所以,我今天特意请你尝尝这' 黄花闺女" ,不虚此行吧?" 
  这会儿,范骡子已有了三分醉意,竟大腔大口地喊道:" 不虚此行!" 
  饭毕,王华欣又把范骡子带上了三楼。这里是" 一条龙" 服务,接下去又洗了,蒸了,按了...... 尔后,两人回到包间里,一人腰里围着一条浴巾,点上烟,泡上茶,就那么赤条条地相对而坐。到了这时,王华欣定定地看着范骡子,说:" 骡子,我想问问:你还有血性没有?!" 范骡子连" 黄花闺女" 都吃过了,还能说什么呢? 回想起那些日子,他的牙咬得嘣嘣响,身上的血直往头上涌! 
  王华欣盘腿坐在床上,半眯着眼睛,说:" 骡子,咱今天脱光了说。他这样整咱,咱是不是该整整他了?" 
  汗一出,醉劲也下了。范骡子坐在那里,沉吟了半晌,心里毛毛地说,就再当一回叛
  四公事私办

  范骡子家的院子里有一棵树。
  那是一棵皂角树。在平原,人们都把皂角树称作" 叫叫树" 。
  这棵" 叫叫树" 很有些年头了,一树老刺。入秋后,结满树皂荚,到了冬天,皂荚干透了,会摇出一树黑响儿,所以才称作" 叫叫树" 。
  夏日里,它是一树羽状的黄叶,碎碎散散的,能铺很大的凉荫,那凉荫花嗒嗒的,站在凉荫下朝上望去,会看到一脉一脉光影和透明的叶纹,那叶儿的背面是青绿色,阳面却是黄的,时光像蚕一样在叶上爬,爬出一些青青黄黄的光影,在一片一片的光影里,有虫影儿在叶片上一蠕一蠕动着,藏得很妙哇! 虫儿咬过的地方,会亮出一个小小的斑点,那是枯黄......" 
  范骡子在树下站了很久了。他立在树下,仰头向上,看了一会儿,心里说,日他妈,再当一回叛徒? 叛徒也不是那么好当的。当叛徒也是需要勇气的,你得先逃过良心的谴责,尔后还得找一个足以说服自己的借口,先是自己不骂自己,往下才能顶得住别人的骂。范骡子的借口很好找,范骡子心里说,关键是那一百万,一百万哪! 他们太黑,他们就是这样干的,你还怕什么? 他们想过你么? 那时候,为了一个〓*5 副县,你东凑西借的,厚着脸送了一万块钱,他们就那样的整你,你冤不冤? 天底下已经没什么好人了,你还做什么好人? 是他们先害你的,你不能不出手了! 再说了,人家王华欣如今是市长了,人家找了你,就看你的态度了。你要是不动,以后还怎么在官场混呢? 还有一说,那是王华欣红口白牙说出来的,要解决你的副县,你想不想解决,你是真的不想么? 没有退路了。那事一旦说出去,你就没有退路了,要是你当时不说,还有挽回的可能。可那会儿,两人赤条条的,酒涌在头上,你一激动,啥都给人家说了,这会儿,就没有后悔药了。范骡子想,人真不是东西! 
  于是,范骡子又成了" 马前卒" 。
  范骡子先是偷偷地请了半月假,在家里" 猫" 了一天后,就悄悄地上路了,他先去了市里,尔后与市检察院的两个人一块坐车到了省城,接着就坐飞机到南方去了。这是一次极秘密的行动,走时,王华欣特意指示说:" 要公事私办。" 
  " 公事私办" 是在平原上广为流传的一句俗语。在平原,无论办什么事若是" 公事公办" 的话,那是什么事情也办不成的,就是勉强办成了,也要拖很长时间,要把你的耐心磨到极限之后,才有可能办出结果。所以,在这里,要讲效率的话,必须" 公事私办" 。" 公事私办" 含意是很明确的,那就是要把公家的事当成自己个人的事情来办,要跑关系、要动用大量的人情、要不辞辛劳一杆子插到底等等。由副市长王华欣亲自指挥的这次" 反腐败" 行动,应该说是彻头彻尾的" 公事私办" 。首先,办案的经费-- 五万块钱,是由王华欣出面向一家企业借的;办案的人,也是由王华欣通过检察院的关系秘密组织的( 一个老马一个小吴,据说都跟王华欣沾点亲戚) ;而作为指证人的范骡子,则是以看病为名请了事假的。王华欣说:" 都是自己人。" 
  就这样,他们一行三人来到了南方的一个小镇上。这个南方小镇是很开放的,街面上到处都是" 颜色" ,说话叽哩咕噜的,一片" 鸟语" 。他们在" 鸟语" 里整整泡了三天,才听出了一点门道。于是也都一个个卷着舌头跟人说话,终于打听到了那家汇款的银行。接着又顺藤摸瓜,查到了那姓黄的下落。一看到黄庭华这个名字,范骡子说,就是他! 然而,查到黄庭华的下落之后,却无法下手,因为那姓黄的在这个小镇上是个头面人物,竟是两家公司的董事长,还兼着镇上乡镇企业局的副局长呢! 一看这样的情况,三个人都有些怵,这是人家的地盘,怕抓不好弄出什么事来,于是就给王华欣挂了电话,王华欣讲得很干脆:" 非常之地,要采用非常手段。先想法吊住他,最好不要惊动当地政府,不行绑也要把他绑回来!" 最后,还是检察院的人有办法,他们一连盯了那姓黄的四天,不管白天还是夜里,就在那里死盯...... 一直到了第八天头上,黎明时分,那姓黄的终于露面了,他是出来锻炼身体的,当他跑出家门之后,在一条小街的拐口上,三个人冲了上去,连拖带架地把他弄进了那辆早已准备好的出租车里,手铐一戴,开上就跑! 一直到车开出那个小镇之后,他们才算定下心来。这次范骡子真是长见识了。一路上,他疑疑惑惑地问:" 你们就是这样抓人的?" 检察院的小吴说:" 可不就是这样。你想会是啥样?" 
  审讯姓黄的工作是在另一个城市开始。车开出二百多公里后,他们在临近公路的那个城市里租了个套间,把那姓黄的带了进去。这时候,那两个检察院的人才换上了检察官的制服,尔后对那姓黄的说:" 老黄,你不是说我们绑架你么? 睁眼看看,这叫执法!" 说着,把早已开好的拘留证拿在他的眼前晃了晃。老黄很硬,老黄说:" 这叫执法啦?" 检察院的老马说:" 对,这就叫执法。" 
  老黄鼓着他的金鱼眼说:" 我犯什么法啦啦? 我是局长。我要告你们,我要上告的!" 检察院的老马说:" 老黄,你没有犯法? 你敢说你没有犯法?!" 老黄昂着头说:" 我没有犯法啦,我真的没有犯法啦啦......" 老马说:" 操,我说你犯法你就犯法。你信不信?" 这时,范骡子走上前,拍拍他说:" 老黄,招了吧。" 
  老黄怔怔地看着范骡子,终于想起来了,他嘴里嘟囔说:" 你们平原人太不讲义气啦。怎么能这个样子呢?" 老马说:" 你不交待不是? 好,好,不交待咱还走,我让你自己交待。" 
  于是,第二天,他们把戴着手铐的黄庭华塞进了出租车的后备箱里,一走又是二百多公里。一路上,车开得很快,颠颠簸簸的。坐在车上,范骡子就觉得身后的后备箱里总像滚着一个大冬瓜似的,咕咕咚咚乱响。他不安地问:" 死不了吧?" 老马笑了笑说:" 死不了。不过,够他呛的。" 
  ...... 又到了一个城市,等把姓黄的从后备箱里拽出来的时候,这人已滚成一堆泥了,他连站都站不住了,只见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哑着喉咙一迭声说:" 爷,我招,我招了。你让我招什么我就招什么行啦啦。" 
  于是,就在路边的一个旅店里开了一个套间,把黄庭华押进去后,老马递给他一支烟,说:" 好好说。" 
  黄庭华吸了一支烟后,眼珠子转了转说:" 好啦。你们让我说什么啦?" 老马说:" 说说你犯法的事?" 黄庭华说:" 你提示一下啦。" 
  这时,老马脸一黑,说:" 老黄,你私自办烟厂犯法不犯法? 你私自购买卷烟设备犯法不犯法? 你制假贩假犯法不犯法? 我告诉你,哪一条掂出来都是死罪!" 黄庭华一听,脸慢慢地灰了。接着,他想了想说:" 我能不能给家里打个电话?" 老马脸一沉说," 不行。" 
  黄庭华哭丧着脸说:" 这些事情,不光是我一个人的啦,我们是镇办企业,镇长也是知道的啦......" 
  老马说:" 镇办企业怎么了? 镇办企业我就不能查你了?! 我告诉你,要是把这事掂出来,是大案。你们镇上的干部得全窝端!" 老马吓唬了一阵之后,突然说:" 老黄,你想回去不想?" 老黄抬起头,泪流满面地说:" 想啦啦。" 
  老马说:" 那好,我现在给你一个从宽的机会。你们那里的事,我可以暂且不问,我只查与我们这里有关的问题。你听清楚了么? 我这是放你一马。你要好好配合,我问什么,你说什么。好好说,说清楚,我就放你回去。" 
  黄庭华头点得像鸡叨米似的说:" 讲啦,讲啦。" 
  老马说:" 我问你,是不是你到颍平县去买的卷烟设备?" 黄庭华看了坐在一旁的范骡子一眼,说:" 是啦。" 
  老马接着问:" 一共花了多少钱?" 黄庭华交待说:" 三千多万啦。" 
  老马喝道:" 到底多少? 说清楚!" 黄庭华说" 三千五百五十万啦......" 往下,姓黄的就把那事屙出来了,屙得很净。于是,就让他在口供上签字画押,一一都按上了手印。
  尔后,他们就一路游山玩水,到一个城市该看就看,该玩就玩。当五万块花去大半的时候,也就到了本省的境内了...... 范骡子一一都看在眼里,他心里说:" 日他妈,事就是这样弄的?!" 
  事毕,等他们回到省里时候,王华欣亲自赶到省城,在一家最豪华的酒店里给他们摆酒接风。尔后,王华欣说:" 这一仗打得漂亮。往下,咱兵分两路。一路去查那姓谢的,还是从银行这条线查,查清他们之间的关系,看那一百万汇到哪儿去了。干什么用的。不过不要打草惊蛇。另一路,骡子,你回去,尽快去弯店一趟,让他们写几封揭发信,直接寄给我。" 
  范骡子怔了一下,说:" 他们要是不写呢?" 王华欣看了他一眼,说:" 骡子,你尿了?" 范骡子连声说:" 没有。没有。" 
  王华欣淡淡地说:" 白纸黑字,事都成了,你还怕什么?" 范骡子又赶忙说:" 我不是怕。" 
  王华欣说:" 这事一定要砸实。让他二百年也翻不了案!" 那天晚上,王华欣又把范骡子单独留下来,说:" 骡子,咱哥俩多少年了?" 
  范骡子说:" 二十多年了吧?" 
  王华欣说:" 老伙计了。" 
  范骡子说:" 是。老伙计了。" 
  王华欣说:" 事不秘则废呀。" 
  范骡子说:" 我知道。" 
  王华欣说:"" 咱要把这个事坐实。" 
  范骡子说:" 那是。那是。" 
  最后,王华欣抬起眼皮,说:" 你那个副县,我记着呢。" 
  范骡子怔了怔,红着脸,张口结舌地说:" 不,不急。" 
  一个月后,所有的线索全都查明了。那一百万的去向也全都弄清楚了。而且,更让王华欣高兴的是,他们顺藤摸瓜,竟然还查到了那谢丽娟与呼国庆的暧昧关系。通过监听谢丽娟的电话,两人的狐狸尾巴全露出来了。可王华欣却仍然按兵不动。他说,她账上不是还有五十万的么,让她花出去再说! 
  范骡子每天都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在这段日子里,他连县委大院都不敢进,生怕脸上流露出什么。他几乎每天都给王华欣打电话,说咋还不下手呢? 可王华欣一点都不急,王华欣说,你慌什么? 沉住气。待听了王华欣的解释后,范骡子出了一身的冷汗,他心里说:高手。这才是高手! 
  五私事公办

  呼国庆是在一次会议上被人叫走的。
  这一段时间,呼国庆在颍平的威信非常高。最初,当有人称他" 呼青天" 的时候,他还批评了人家,沉着脸说:" 不要胡说。" 
  可在他的内心深处,还是很愿意有人这样叫他的。所以,他想扎扎实实地做几件事情,好在老百姓心目中巩固一下" 青天" 的形象。于是,他把从弯店打" 假" 弄来的三千万全部投到修路工程上去了。不是说,要致富,先修路么。他想把颍平的路好好修一修。他的办法是省里搞三分之一,县里拿三分之一,群众集资三分之一,弄他几个亿! 计划是乡乡有公路,村村通汽车。
  不料,就在他一心一意要做" 青天" 的时候,他却被人叫出去了。那天,他作为县里一把手,刚在一个万人大会上做了动员报告。当他端起茶杯要喝口水时,有人轻轻地拍了他一下,说:" 呼书记,有人找。" 
  于是,他站起身来,就到外边去了。出了门,就见外边停着两辆车,一辆是桑塔那,一辆是他的奥迪。车前站着两个人,从脸上看,都很陌生。只见其中的一个年长的说:" 呼书记,市里有个会,很紧急,请你去一趟。" 
  呼国庆心里" 咯噔" 了一下,问:" 现在就去么?" 那人说:" 现在就去。" 
  这时,呼国庆往远处望了一眼,说:" 那好,我去方便一下。" 
  说完,就朝不远处的厕所走去。那人怔了怔,似乎想说什么,可他跟了两步,却又站住了。呼国庆进了厕所门,心想,这么突然,是不是人事上有变动?! 他知道人事变动常搞突然袭击,把生米做成熟饭,文儿一下,到时候你不走也得走。他心里说,要是有什么的话,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他想了想,慌忙从夹在胳肢窝里的包里拿出手机,啪啪啪按了几下,拨通了呼家堡的电话,说:" 根宝么? 呼伯在不在? 噢。那我问你,最近没听说什么吧? 噢,噢,也没什么。我估计有人暗地里做我的活儿! 这样吧,等呼伯回来,你告诉他一声,让他老人家尽快帮我查一下......" 说完,他把手机塞进包里,两只手揉了揉脸,又从从容容地走了出来。
  待车进了市区,呼国庆朝窗外看了一眼,他发现车没有去市委,而是走了另一条路,呼国庆知道,这条路是通许田宾馆的。许田宾馆原是市委招待所,是有名的一所,条件最好。现在改了名字,叫许田宾馆,比原来的招待所更豪华更气派了。市里有很多会都在这里开,市委常委们也常在这里商量事情。所以,这事并没有引起他的警觉。他只是隐隐地觉得这不太正常。如果人事上有变动,一般是去组织部。不过,他已经考虑好了,如果调他的话,他是坚决不走的。车果然开进了许田宾馆。等他进了大厅,坐电梯上了三楼,来到308 房间的时候,他才发现,事情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 308 是个豪华套间,在这个套间里,坐着两个人,其中一个竟是他的对头,王华欣! 另一个,是市纪委书记赵修贤。这两个人,一个是分工抓" 纪检" 的,一个是抓" 信访" 的,在呼国庆眼里,就像是" 黑白无常"! 呼国庆顿时心里一寒,他知道事情" 性质" 变了。这时候,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里说,别慌! 尔后,他快步走上前去,很大气地说:" 赵书记,王市长,急火火把我' 点' 来,有何吩咐?" 赵修贤微微笑了笑,并没有站起与他握手,只是点点头说:" 国庆来了,坐吧。" 
  倒是王华欣显得更热情些,他打着哈哈说:" 国庆,路上没堵车吧? 快坐快坐!" 这时,呼国庆心里又是一堵:没有握手? 没有握手也是一种信号! 这就说明,的确是有人下手了。于是,当他在沙发上坐下来时,脑海里却在飞速地旋转:问题到底出在哪儿? 他们到底抓到什么把柄了?! 
  往下,又是王华欣先开口的,王华欣很随意地问:" 国庆,最近忙啥呢?? 呼国庆淡淡地说:" 正修路呢。" 
  王华欣哈哈一笑,说:" 修路好哇。好事好事! 积德行善,修桥补路。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嘛。怎么样,资金都到位了吧?" 
  呼国庆故意说:" 腿都跑断了。王市长是老领导了,是不是也给家乡做点贡献哪? 到时候,让老百姓也给你立个碑......" 
  " 不敢,不敢。" 
  王华欣笑着说," 贡献说不上,家乡的事嘛,该帮忙我还是要帮的。我这个人口碑一向不好,再立块碑,不成了万人骂了?" 
  呼国庆说:" 上边千条线,下头一根针。骂也是骂我。" 
  王华欣失笑眯眯地说:" 听说你干得不赖嘛,都有人叫你' 呼青天' 了......" 
  呼国庆说:" 这是谁黑我呢? 没有的事,我只知道骂我的人不少。" 
  王华欣脸上仍是笑眯眯地问:" 家里都好吧?" 
  呼国庆说:" 还好。" 
  王华欣说:" 广文呢? 两口子没啥吧? 我可知道,广文一直不放你的心,呼书记可别金屋藏娇啊!" 
  " 没啥。我这个人,你是老领导了,还不清楚?" 呼国庆嘴里应着,心里却在骂:日你妈,有啥阴招你情使了! 
  王华欣接着又问:" 孩子呢? 你那个丹丹,是叫丹丹吧? 上几年级了?" 
  呼国庆急于想知道" 底牌" ,可王华欣偏用钝刀子锯他! 他心里有些火,可他一直暗暗忍着。说:" 三年级。挺好。都挺好。" 
  就这么扯了几句闲话。突然,王华欣话锋一转,把脸扭向了赵修贤:" 老赵,你说吧?" 
  纪委书记赵修贤看了他一眼,说:" 你说吧?" 
  王华欣说:" 你说你说。" 
  赵修贤身子靠在沙发上,两只眼皮耷蒙着,慢吞吞地说:" 国庆啊,今天把你请来,是有些、这个这个啊...... 情况想了解一下。这些事情嘛,当然了,还是希望你能够正确对待,也不要有什么、啊顾虑。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作为一个党员,党的负责干部,啊,这个这个,要实事求是嘛...... 啊?" 
  呼国庆定了定心,说:" 赵书记,到底啥事? 你说吧。" 
  赵修贤仍耷蒙着眼皮说:" 这个嘛,群众有些反映。你呢,是不是给组织上谈一谈? 有些事情,早说比晚说好......" 
  呼国庆想了想,心一横,气呼呼地说:" 是不是又有人告我了? 不干工作保准没人告! 我这个人不怕告。身正不怕影子歪,组织上可以查嘛。" 
  赵修贤沉默了一会儿,又慢吞吞地说:" 国庆哇,你要相信组织。如果没有一定的啊...... 我们也不会把你找来。这个这个,啊,是个机会。人嘛,没有不犯错误的,啊? 你再想想,好好想想。" 
  呼国庆忽地站了起来,说:" 我没什么可想的。也没什么可说的。如果有人告我,把证据拿出来!" 
  顿时,屋子里的空气紧张了...... 赵修贤看了王华欣一眼,一句话没说,却把眼睛闭上了。
  此刻,王华欣突然笑了。他笑着说:" 国庆,不要激动嘛。坐下,你坐下。老赵他苦口婆心的,也是一番好意。你有啥就说啥,实在没有,也可以不说嘛。" 
  呼国庆想了想,又坐下了。坐下之后,呼国庆又解释说:" 赵书记,我刚才那话不是对你的......" 
  然而,赵修贤仍然没有睁眼......" 
  王华欣看着呼国庆,那目光像刀刃一样,十分锋利。可他嘴里却说:" 国庆,群众有举报,信一封一封的,反应很强烈哇。组织上把你叫来,跟你谈谈。不算过分吧?" 
  呼国庆回了他一眼,说:" 不过分。可我要问,谁举报的? 根据是什么?" 
  王华欣的脸一沉,说:" 你不要管人家。今天要谈的是你的问题。" 
  呼国庆说:" 我没有什么可说的。" 
  王华欣说:" 真没有?" 
  呼国庆说:" 没有。" 
  王华欣像猫逗老鼠一样看着他:" 要是查出来呢?" 
  呼国庆说:" 党有党纪,国有国法,你们随便处置!" 
  王华欣说:" 好。我再问你一遍,有没有需要向组织上交待的问题? 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你要想清楚。现在,我再重复一次,我们是代表市委跟你谈话的,你要慎重考虑。" 
  呼国庆沉默了大约有一分钟的时间,尔后咬着牙说:" 没有。" 
  王华欣微微点了点头,刹那间,他眼里像是爬了很多蚂蚁...... 片刻,他扭过身来,看了看赵修贤,说:" 老赵,那就这样吧?" 
  赵修贤靠在沙发上,仍旧一声不吭。
  王华欣回过身来,轻轻地摆了摆手,说:" 那好,你走吧。" 
  呼国庆犹豫了一下,心里说,要走快走! 这么一想,他站起身来,大步向门口走去。就在这时,赵修贤突然睁开眼皮,说:" 国庆啊,有句话我送给你: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出了这个门,你好自为之。" 
  这时,呼国庆已走到了屋门口,他想折身回去,可又觉得不妥。于是,他立在门口处,怔了片刻,终还是硬着头皮走出去了......" 
  呼国庆走出门后,发现过道里很静,一个人也没有。当他一个人闷头走进电梯的时候,头一下子大了,心里像是爬满了一窝一窝的刺猬...... 他想,到底是什么地方出问题了? 他们这么兴师动众的,不只是扑风捉影吧? 王华欣这个王八蛋,一定是他下的手! 可他到底发现了什么? 是从什么地方下手的?! 得赶快了解一下。这么想着,他的牙咬得嘣嘣响,浑身直打颤,脚步像是踩在心上,走路一漂一漂的。来到一楼大厅的时候,有一个人突然抢上来跟他握手,把他吓了一跳! 那人叫道:" 呼书记,你怎么来了?" 可他眼前一黑,却忘了这人是谁了,也就跟他打了两句哈哈,嘴里说:" 噢噢。开个会。好,好......" 尔后,快步朝外走去。走出玻璃转门,他才松了口气,看了看天,天是晴天,蓝蓝的。可就在这时,有两个人挡住了他的去路。这两个人站在他的面前,很有礼貌地说:" 呼书记,请上这辆车。" 
  这时,呼国庆终于看清楚了,那是一辆警车。

(此作品原载于《中国作家》1999年第四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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