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二姐死了。
二姐是突然猝死的。
二姐死在猪圈里。
春上, 二姐家的母猪快生 崽了,二姐伯人偷(村里的猪、牛常常被偷),就
睡在猪圈里看着。有很久了,她夜夜睡在猪圈里。那天夜里,老母猪哼哼了一夜。
天亮的时候,老母猪一窝生下了十二个猪娃儿。二姐却死在了猪圈里。大概二姐是
给母猪熬过一锅米汤后死去的,盛米汤的盆子就放在老母猪跟前。二姐还给生下的
小猪仔擦洗了身子,一个一个都擦干净了,二姐就猝然倒下了,手里还抓着一块破
布……
等我和母亲匆匆赶来的时候,二姐已经躺在灵床上了。二姐静静地躺在灵床上,
头前放着一盏长明灯。看上去她像是刚刚睡熟。身子很自然地伸展着,两只手很松
地撒开去,仿佛该做的都已做完,也就一无遗憾地睡去了。
二姐死时没有痛苦,她是在宁静中带着微笑死去的。那一丝淡淡的笑意从嘴角
处牵出去,因此嘴角处有一点点歪。那微曲的笑纹一丝丝牵动着二姐脸上的皱纹之
花,那皱纹之花就很舒展很灿烂地开放了。于是那睡去的脸庞看上去很亮,很幸福。
母亲给她洗脸的时候,试图抹去那有一点点歪的牵在嘴角处的微笑,可是没能抹去,
那微笑依然挂在二姐的嘴角上,带着一点点乏意,一点点甜蜜,一点点光亮……
二姐死后,母亲翻拣了她所有的衣裳,企望着能找一套新的给她换上,可母亲
没有找到,她的衣装全是打了补丁的。母亲叹口气,赶忙打发人去做。母亲说,二
姐辛劳一生,要里外全换新的,让她干干净净上路。
那天夜里,我坐在二姐的遗体前为她守灵。半夜的时候,我企望着油灯再忽闪
两下,企望着二姐能下来,在她走入阴世前再“下来”一次,给我讲一讲先人的过
去,可二姐没有“下来”……
二姐是三天后安葬的。她的棺材是桐木做的。姐夫在村人的帮助下伐了三棵桐
树,那桐树是二姐嫁过来那年栽的,每棵都有一抱多粗,现在又要随二姐一块到地
下去了。
钉棺的时候,姐夫哭得死去活来,他后悔不该去煤窑上,后悔不该……然而,
却没有人喊“躲钉”。按照乡间的习俗,“躲钉”的话应该由下辈人来喊的。可二
姐的两个儿子都不在跟前,也不知忙什么去了。于是就没有人给二姐喊“躲钉”!
村人们说,这是多大的失误啊!没有人喊“躲钉”,二姐就被钉进棺材里去了,
连肉体带灵魂一同钉进去了。二姐就不能够升天了……真的不能么?
二姐的葬礼十分隆重。起灵的时候,哭声震天!全村的老辈人都来给她送葬了。
人们流着泪说,没有见过这么能干的女人,她不该去呀!她才四十七岁,怎么就去
了呢?
那天刚下过雨,送葬的队伍在黄黄的土路上缓缓行进。引魂幡像雪片一样“哗
啦啦”在空中飘着,两班响器吹奏着凄婉的哀乐。可二姐的魂灵在哪里呢?二姐的
魂灵……
当送葬队伍来到村口的时候,空中忽然出现了一群一群的蜻蜓。蜻蜓在二姐的
棺材上空密匝匝地盘旋着,一会儿飞上,一会儿飞下,竟眷恋着送葬的队伍,久久
不去……
我看见了蓝蓝的天,我看见了黄黄的路,我看见精灵似的蜻蜓在蓝天与黄路之
间飞翔,起舞。难道二姐的魂灵化成了蜻蜓么?不会的,不会。我知道二姐被钉住
了,她被钉进棺材里去了。
走向墓地的途中,我没有哭,我哭不出来。我不知道我为什么竟哭不出来。在
我的一片空白的意识中,仿佛仍是二姐牵着我的手在走,一踏一踏地走。我似乎又
听见二姐在我的耳畔说:
“兄弟,别怕。”
进了墓地后,我才有了死亡的恐惧。我看到了一座一座的坟丘,漫向久远的坟
丘。那坟丘排列着长长的大队,没有姓名标记的大队,那是走向死亡的大队。我看
见十六条大汉把棺材放进那个早已挖好的土坑里,尔后是一锹一锨的黄土抛洒在上
边,发出“噗噗”的声响。一会儿功夫,那棺木就不见了,只剩下了一〓黄土,一
〓新湿的黄土。
周围全是哭声,哭声在袅袅上升的焚化纸灰中飘荡。我在哭声中追寻二姐的生
命,我又一次听见二姐说:
“散了。”
埋葬了二姐后,我独自一人在田野里游荡。春风凉凉的,鸟儿在枝头叫,可我
却无法排遣心中的孤寂。我看了二姐承包的十亩地,土地上种着小麦和早玉米。小
麦一片油绿,平玉米刚出齐苗比。在每一条田埂上,我追寻着二姐的足迹。我看到
了二姐新打的田垅,田垅上留着二姐的脚窝;我看到了二姐新打的菜畦,菜畦里留
着二姐的锄痕;我闻到了二姐长久呼吸过的空气,空气里弥漫着湿湿甜甜的芳馨…
…
可二姐你在哪儿呢?我的二姐!
我知道这是个充满怨言的时代,世界上到处都是怨言,人人都有怨言。可我不
明白,二姐为什么就没有怨言呢?二组总是在劳作,一日日的劳作,无休无止的劳
作。那么,二姐的欢乐在哪里呢?欢乐?!
二姐面对的几乎是一个无声的世界。她割草的时候听不见铲响,锄地的时候听
不见锄声,在树下听不见鸟叫,在家里听不见锅碗瓢盆的碰撞……可她什么都看见
了,那声音在她心里。她是最应该大骂大叫的,最应该发一发怨言的,可她没有。
她总是默默地劳作,默默地……她不问活着是为了什么,从来不问。天下雨了,她
承受着雨;天刮风了,她承受着风;那老田头更是一日一日地背着……她为什么不
问一问呢,为什么?
回到村里,我又看了二姐新盖的三所瓦房。第一所在村头,那院里已经栽上了
树,瓦房却是空的,里边堆放着一些粮食和柴草。我看出那瓦房的墙是“里生外熟”
的(里边是坯,外面是砖)。大约盖这所瓦房的时候二姐还没有能力全用砖,只能
用一半坯一半砖来盖。房子的屋宇很大,空气却是生的,没有人味。我又看了二姐
盖的第二所瓦房。二姐盖的第二所瓦房在村尾,是排在最后边的一所。一位放羊的
老人告诉我,这地方原来是个大坑,这坑是二姐用一车一车的黄土垫起来的。二姐
整整拉了一年土,才把坑垫起来了。如今那里矗立着一所房子,也是瓦房,浑砖盖
成的瓦房。那院里也已栽上了树,瓦房仍是空的……我贴在墙上谛听,想听到一点
什么,可我什么也没听到。我又看了二姐盖的第三所瓦房,那瓦房盖在老地方,是
刚刚翻盖的,墙还是湿的,家里人还没来得及搬进去。三所瓦房是一样的门,一样
的窗,一样的屋脊,一样的兽头……这瓦房是二姐为儿子们留下的。二姐有二个儿
子,一个献给了共和国,余下的两个儿子已经长大。这是中国最普通的一个乡下女
人的收获。那么,二姐一生的欢乐就在这里么?不,不是的。我感觉不是的。
我又重新查看房子,在每一座瓦房前徘徊,久久地徘徊。我发现乡村里的房子
几乎是大同小异,并没有特别的地方。于是我走进新房,贴着墙壁一处处看。倏尔,
我看见了二姐留在砖上的指纹!有“斗”有“簸箕”的指纹,那指纹是二姐打坯时
留下的标记。那标记一下子使我激动起来,我仿佛看到了温馨的活鲜鲜的人生,诗
一样的人生。那人生在我眼前一闪而过……
难道,难道这就是二姐的生存之谜么?我不知道。
临离开村子的时候,二姐的两个儿子悄悄地跟到了村口。这时我才发现,已经
长大成人的这两个小伙都穿着西装,很皱的西装。铁蛋和平安脸上虽然还带着淡淡
的哀伤,但目光却是坚定的,两人一同说:“舅,俺不想在家了,在城里给俺找个
事儿做吧。”
我突然觉得什么东西断了,一下子就断了。我看到了背叛,可怕的背叛。我知
道他们终将会离开土地的,即使我不帮他们,他们也会的。我无言以对,只默默地
望着他们。
我想问苍茫大地,这是为什么?
大地沉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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