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康有为书(节录)
(1903年11月18日)
办事之难,万方同概。先生前来书,以南洋人易摇动不可恃,谓弟子好运气,处处
得意。孰知其中之曲折,固一辙耶。以表面言,则先生之受欢迎,或尚过于弟子;至其
内情甘苦,此间殆亦不让南中也。即如款项一事,弟子等方指望尊处可大得手,而岂意
尊处反日待此区区之款,为荆聂计耶。
弟子等在此间日日下气,柔色怡声,以敷衍种种社会之人,真有如所谓公共之奴隶
者。然问其有益于办内地实事者几何?又有益于该本埠之社会改良者几何?清夜自思,
真觉不值,厌倦久矣。徒以既来此地,岂能舍去,而既做焉,又不能不用狮子搏兔之全
力,穷精敝神于此间,至可痛亦可怜也。不宁惟是,且担受一虚名,如近日港沪各报纸,
谓保记款若干十万,尽为某某吞噬者,日日以“吸国民之血,吮国民之膏”相诟詈。虽
自问不愧,无恤人言,而所谓各埠之同志者,亦日相与窃窃私议,议之久而心滋冷矣。
而我辈亦实未能做成一二实事,足以间执其口者,则诟詈之来,亦安得不直受之。故弟
子往往清夜自思,恨不得速求一死所,轰轰烈烈做一鬼雄,以雪此耻,但今未得其地耳。
弟子革论所以时时出没于胸中者,皆此之由。先生责其流质,斯固然也,又乌知乎外界
之刺激,往往有迫之于铤而走险之路者耶?昔唐绂丞之死,死于是,弟子自计将来其亦
必死于是而已。阅世既多,厌世念自起。畴昔常以此责人,今亦不自知其何以与此途日
相接近也。
革义难行,先生之言固也。然樱田之事,弟子以为舍钱买侠士者,其人必不可用,
故力不主张,非谓此事之不宜行也。如现在所谓林侠者,弟子未见之,不能断其人,而
何以数月不往,惟日日挥金如土,致使先生苦于供养。然则此等人供养之,果能为用乎,
非弟子所敢言矣。数年来供养豪杰之苦况,岂犹未尝透耶?日日下气柔声,若孝子之事
父母,稍拂其意,立刻可以反面无情。故弟子常与勉、云等言,今之供养豪杰,若狎客
之奉承妓女然,数年之山盟海誓,一旦床头金尽,又抱琵琶过别船矣。故用钱以购人之
死力,此最险最拙之谋也。今先生所供养之人,或与前此不同,而弟子则入世愈深,机
心愈甚,真有不期然而然者。故弟子之沮是议,非沮其宗旨也,沮其手段也。虚无党之
为此也,皆党魁自为之。今党魁既不能为,欲仰仗于下等社会之人,以数万金冀饱其溪
壑,弟子所不敢附和矣。
先生之非坐待复辟,弟子等宁不知之?特此亦不过偶尔有激而言耳。然尝细思之,
即那拉死矣,苟非有兵力,亦安所得行其志?面今日求得兵力又如此其难,外国侵压之
祸又如此其亟,国内种种社会又如此其腐败,静言思之,觉中国万无不亡之理。每一读
新闻纸,则厌世之念,自不觉油然而生,真欲瞑目不复视之也。先生于意云何?
今会款若先生移以办秘密,弟子亦不能强争,但弟子等真益无面目见人耳。先生责
弟子及勉专擅行事,特又未知其间之苦况何如耳。日劝人入会,人问会款作何用,无以
名之,秘密之事非可尽人而语也。而新开会之埠,新入会之人为尤甚。革义既不复言,
则不得不言和平;言和平又安得不言教育,故不得不提倡公学;且欲为将来地步,亦非
此不可也。先生以此相责,乌知乎非用此名,将此区区数千金之会款,恐亦难收集耶!
先生观各处汇款来之书,可以知其概矣。夫先生在南洋各处如此欢迎,其人又皆如此大
力,而先生运动彼等亦只能以学校报馆等事,而秘密费一无所得。人情不甚相远,先生
亦可以会此间甘苦矣。今公学事由公使领事及各会馆提倡,或亦可得多少,若先生南洋
兴学之款,果有实际能移若干于广东,同则会款移为他用,似尚易为,不然恐无以对人
耳。但此区区之款,无论作何用,亦不能成多大气脉,又奈之何?念此真令人气结。
(光绪二十九年九月三十日《与夫子大人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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