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妻“友邦惊诧”,皱眉问我究竟在找什么?像所有的妻子们一样,她最忍受不
了的,便是一进家门眼前乱七八糟的情形了。
那一天是星期五。她下班早。我没料到她三点多就会回来。
我说我在找笔啊!找一支使惯了的笔。
妻放下挎包,一副哀己之不幸,怒夫之不争的模样,反感又无奈地瞪着我。
她以诲人不倦的“三娘教子”式的口吻说,我亲爱的夫哇,你呀你呀,作家梁
晓声呀,你为什么非要撒谎非要说假话呢?找什么就是找什么嘛。干嘛找东非要说
找西呢?这种事儿也值得你对自己的老婆撒谎说假话么?你经常用的笔,会在所有
这些抽屉里么?会在冰箱里么?会在装药的盒子里么?
我说除了找笔,我还找衬衣。
读者诸君,难道你们不和我一样地认为,假话某些时候某种情况之下那是非说
不可非一说到底的么?比如当时我所处的情况下,我说真话我的妻子她能信么?我
就是诅天咒地要使她相信,她也根本不可能相信的呀!
妻问我找到衬衣了么?
我说没有。
妻子问我究竟要找到一件什么样的衬衣?说你看你的衬衣,不是都已经被你翻
在明面儿上了么?难道你要找一件你根本不曾有过的衬衣么?
我则什么也不再说,默默规整着。
妻吸了吸鼻子,说屋里怎么一股香水味儿啊?
我说哪儿有什么香水味儿?我也煞有介事地吸了吸鼻子,说我怎么闻不到?你
的鼻子有问题!
妻又吸了吸鼻子。说我的鼻子才没问题呐!你自己的鼻子有问题吧?家里来过
什么人了吧?
我说没有。
妻问那是什么?——她在指沙发上的两套警服。
我说那不是两套警服么?
妻问哪儿来的。
我说——我的一部电视剧本不是要拍摄了么?导演初步物色到了两位演员,带
来和我谈谈,想当面听听我对剧中人物的分析。
妻说我记得你的剧本里并没有穿警服的人物呀!
我说是啊是啊,初稿的确是没有的。但现在定稿中有了,而且是主角……
妻说还在咱家试过装?
我说两位演员多么多么的虔诚,导演也多么多么的虔诚,当然希望我对着装后
的角色多提宝贵意见啦!
妻说那你一开始为什么撒谎为什么说假话呢?来人就来人了嘛!这也值不得撒
谎值不得说假话呀!你如今怎么变得这样了啊?就算你非常喜欢撒谎非常喜欢说假
话,也有个值得不值得的问题呀!你干嘛根本不值得撒谎不值得说假话的事儿,也
非撒谎不可非说假话不可呢?
列位,列位,亲爱的亲亲爱爱的读者诸君啊,你们客观地,公正地,丝毫也别
偏向地给评评,是我喜欢撒谎喜欢说假话么?是我非要撒谎非要说假话么?我妻子
她一问再问三问,我不一而再,再而三地撒谎说假话,我又能怎么办?谎言假话好
比项链儿,那都是成串儿成串儿的呀!说了第一句,那就必得有七八句十来句“补
助”着呀!好比你捏起了项链上的一颗珠子,那就意味着你等于在拎起整串儿项链
儿。这叫规律。凡规律都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嘛!规律已经限定了我已经撒谎必须
一而再,再而三地撒谎说假话呀!我妻子她对我的指责,那不纯粹是“站着说话不
嫌腰疼”么?
那一天我忽然非常非常地同情某些当官的人们来。他们撒谎他们说假话,他们
对上边说一套,对下边说另一套,开会时说一套,在家里说另一套,当着群众的面
儿说一套,背着群众说另一套,跟自己的“革命同志”说一套,跟自己的老婆孩子
说另一套。肯定的,也都是规律性使然的结果啊!更有某些当官的人,一而再,再
而三地对上边撒谎说假话,一而再,再而三地对广大群众撒谎说假话,却官运亨通,
职位越升越高,权力越来越大,肯定是有更深层次的,不在官场上的人没法儿掌握
的规律在左右着他们呀!同情产生理解。我几乎脱口喊出“理解万岁”来了……
妻又说难道你就不想对你一向地撒谎一向地说假话的行为作出点儿解释么?哪
怕是胡乱地解释解释也好啊!
我烦了。我说老婆你还有完没完啊?
妻说怎么我没烦你倒烦了?走向沙发,拎起那双女外星来客穿过的高跟鞋问—
—你在你的剧本里还加了个女一号?
我说不错,正是的!
妻说她也在咱家里试过装?
我说,对,对!试过!
试装还试这玩艺儿?——她放下高跟鞋,将胸罩挑了起来。
那一时刻我心中暗暗恨透了两个外星男女尤其恨那个女的!我心说在你们那个
鸟星球上其实你们未必分男女,就算你们也有男人女人之分,你们的女人也未必像
我们地球上的女人一样长乳房!你他妈的不过就是为了“工作方便”,在我面前假
扮一名地球上的女警嘛!那你又何必在警服里边穿的如此之全呢?这不给我老婆留
下产生无端猜疑的证据了么?这不等于离间我们的夫妻感情么?
我瞧着勾在妻子指上的胸罩一时语塞。看去那是特大号的乳罩。红色的。勾花
儿的。对于乳房来言,能露出的地方多,能罩住的地方少。确切来讲那就像两个小
网。
“除了这玩艺儿,还试丝织裤头儿?”
我吭吭哧哧,彻底陷入窘境,更加不知如何回答。
“当着你和导演的面儿试?还是导演避开,专试给你一个人看?”
“……”
“亲爱的,你创作的究竟是电视剧本儿,还是女子贴身衣物的广告?”
“……”
“你倒是回答呀!”
我嘿嘿讪笑了。我说老婆,你这已经不是“三娘教子”了,而是“春草闯堂”
了!
妻说你甭跟我油嘴滑舌的!怎么把毛衣脱了?屋里温度也不算太高呀!不至于
热到你那份儿上吧?恐怕连衬衣裤子也是我回家之前刚刚穿上的吧?怎么还没洗过
的衬衣上有两个洞?
于是妻走到我跟前,仔细研究我衬衣上的洞。
“烟头烫的?”
“不是不是。真的不是!”
“啧啧,分明是烟头儿烫的么!还不好意思承认呢!肉皮儿都烫焦了,你的女
一号烫的?”
“她不是我的‘女一号’!”
“不是你刚才自己说的么?”
“我没说!”
“嘴真硬!好,就算不是你的‘女一号’,那么她是谁?究竟是谁?和你什么
关系?”
“她……她他妈的根本不是人!跟我毫无关系!”
“跟你毫无关系?她在你面前试装,从乳罩丝织裤头儿试起,还拿烟头儿烫你,
你倒在我面前说她跟你毫无关系!啧啧,亲爱的夫呀!你如今撒谎说假话,怎么水
平不是提高,反而越来越低了呢?怎么连点儿起码的逻辑性都不讲了呢?我告诉你,
全民族撒谎说假话的水平都在大大地提高着呀!我的夫呀你落伍了呀你!你先别急,
我替你说出你想说出的话,那叫试戏对不对?你那剧中还有不少床上戏吧?瞧你现
在多能呀多出息了呀!新思路了!大手笔了!赶浪潮了!会写床上戏了!可你就不
觉得可耻么?你知道你在自己家里来的这一套叫什么吗?叫堕落!叫糜烂!文人的
堕落和糜烂!还跟你的‘女一号’在床上假戏真做了吧?”
“胡说!我揍你!”
“恼羞成怒?被女人拿烟头儿烫你觉得很刺激很快感是不是?那还叫病态!还
叫受虐狂!连这么高级的毛病都新添上了!我忠告你,现在‘扫黄’、‘扫娼’正
在风口浪尖儿上,你别哪天招惹来真警察,把咱们这家当成一个‘黄色窝点儿’给
端了!那么一来,丑闻的苦头儿,可就够你下半辈子足吃足喝,享用不尽了!……”
妻一说完,拎起挎包,转身就走。
我说亲爱的你哪儿去呀?
妻说亲爱的别跟我装乖作嗲。除了这个家,我不是再没地方住了。我得离开几
天。眼不见心不烦。留给你两种选择,要么好好儿反省,痛改前非,浪子回头;要
么在不可救药的边缘上继续往下滑,滑到人渣们一块儿堆儿去,堕落到连狗都不愿
亲近你的程度!……
妻瞪了我片刻,毅然绝然地扬长而去……
那一夜我双目难合。读者诸君,列位列位,你们说我倒是有”什么可反思的啊?
跳进黄河洗不清的这一件事儿,是不是太“他妈的”了?我冤不冤啊我!……
第二天一早,我去到了我们市作协主席老苗家里。
老苗新买了部“566”,正投入全副心思打什么。
我落座后,开门见山地说:“老苗哇,有件事,责任重大,我必须向你汇报。”
老苗说:“嚯,有那么严重?”
我说当然很严重。不是严重,而是严峻!简直严峻得不得了!希望我汇报的时
候,你一次也别打断我。
老苗说咱们“作协”能和什么严峻得不得了的事发生关系?好吧,那你就开始
吧,简单扼要点儿,我洗耳恭听。
于是我就将昨天上演在我家里的现代荒诞戏,原原本本地,有情节有细节地讲
给他听。
老苗他表现出了极可敬极可爱的耐心,真的一次也没打断我。
等我终于讲完了,吸烟时,他站起来,一边挠着秃顶,一边在他的书房里踱来
踱去,作思考状。
我也表现出相应的耐心,期待地望着他。
不料他站住在我面前,以下权威性结论的口吻说:“不错。挺好。”
我眨巴眨巴睛睛,如坠五里雾中。
他又问:“打算多少字收住?”
我恍然大悟。我说老苗你想哪儿去了呀?我不是要跟你谈什么构思!我讲的,
不,我汇报的是真事儿!是昨天真真实实地发生在我家里的真事儿!
“真事儿!”——他弯下腰,将他的脸凑近我的脸,目不转睛地,研究地盯着
我的脸看了我半天,慢条斯理地问:“你希望我相信你讲的是真事儿?”
我说老苗你必须相信是真事儿!你丝毫也不能怀疑的!
他平静地说我为什么丝毫也不能怀疑?我为什么必须相信是真事儿?——并将
一只手按在我额上,自言自语地又说——不过你也确实没发高烧哇!
我说老苗,我当然没发高烧!我可不是来你家里跟你胡言乱语!这事儿非同小
可,你不能当成儿戏!我尊重你,信赖你,你是我的直接主管上级领导,所以我才
首先向你汇报!而你,有不容推脱的职责向市委汇报!
老苗说,向市委汇报?你把我当傻瓜耍呀?你也想将市委的领导们当傻瓜耍呀?
你是不是神经病了呀?
我说老苗,你看我像神经病了么?
老苗说,如果你不是神经病了,那么就一定是心理有毛病了!你这人太自私了
吧?你一旦进入创作状态,惟恐受到滋扰,门上要贴“恕不接待”的条子,电话要
关掉,连作协的例会都不参加!你一旦创作划上了一个句号,就该这家串那家串的
了,不管人家是不是在创作过程中,屁股沉得狠,一坐下就跟人家侃起来没完!也
不管人家欢迎不欢迎你,烦不烦!捎带着还侃你的下一篇构思!在滋扰别人的过程
中,你另一篇作品的腹稿也成熟了。你一向如此,太不道德了吧?我坦率告诉你,
咱们许多作家朋友,早就对你这一点有看法了!你既然说你尊重我,视我为你的领
导,那么我今天就以你领导的身份和资格奉劝你,你他妈的心理状态不能这么阴暗!
做人要给自己多少留点儿人缘!
我火了。我说老苗你他妈的跟我胡扯些什么呀?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呀!
老苗说你别火!——他低头看了一眼手表,说你整整浪费了我四十五分钟!鲁
迅先生说过的,浪费别人的时间等于图财害命!我有权要求你还我命还我财!
我就又眨巴起眼睛来。
他得意洋洋地说,现在你得听我讲讲我的构思了!我知道你一向瞧不大起我,
认为我是江郎才尽了,创作上没出息了,彻底完蛋了,所以才当作协主席!你甭解
释!解释也没用!但是我要告诉你,我老苗是三年不鸣,一鸣惊人,一鸣冲天!我
现在正创作的这篇小说,半年后发表出来,那一定震动文坛!一定竖起一座当代文
学的高峰,你们这一辈子就都悬笔吧!全别写了!写也不过是高峰之下的土圪垃!
你刚才那篇的构思,不过是荒诞加科幻,玩闹儿的品位!我这篇,要坚持冷静的现
实主义!伟大的传世之作,那还得是现实主义的!……
我大吼:老苗,你他妈的给我住口!
我吼罢就打开了我带去的布兜……
老苗说你想往外掏什么?
我说还能往外掏什么?掏他们穿过的衣物!
老苗说他们?他们是谁?
我说还能是谁?是我对你讲的那两个外星来客呗!
由于那些小件儿在上,我一掏,首先掏出的是乳罩和丝织裤头儿,带出一只高
跟鞋,掉在地上……
老苗双眼不禁大睁。
他舌头一时打滚儿地说,那那那,真有哪么个女人昨天去到你家里?……
我说你怎么还不信啊?这都是物证么!
他说,她她她出现在你面前时,身上就穿这点儿?而脚上是高跟儿鞋?
我说当然不是你想象的样子!说老苗你的想象力怎么也开始朝赤裸裸的方面丰
富啊?
我一边说一边又往外掏警服……
老苗说好兄弟别往外掏了别往外掏了!我相信了我相信了!不就是有两位外星
客,到你家里将你戏弄了一通么?这类事儿多了!《飞碟》杂志上隔几期来一篇!
我完完全全地相信了还不成么?还往外掏,别掏了!……
老苗也有点儿火了。推开我,将我刚掏出来的东西往包里塞……
我说,苗主席,领导,你既然相信了,那么事不宜迟,我要求你立刻去向市委
领导们汇报!……
我没工夫!——老苗吼了起来——你没见我正在创作么?我平时为你们这些作
家老爷作家少爷作家女士和作家小姐们服务,好不容易挤出点儿时间,自己批了自
己一个多月创作假,你又来无理取闹胡搅蛮缠!你走你走!快走!市里的领导们这
几天正开常委会,找谁都不在!要汇报你自己汇报去吧!拯救咱们全市人的功绩也
都归你,我不沾你光!……
他一边说,一边将我的包儿塞入我怀里,并将我推出门,砰的关上了门。
我正站在他家门外发愣,门又开了,只见他的一只手伸出来,将掉在他家地上
那只秀瘦的高跟鞋扔了出来……
梁大作家,你听着!堕落你尽可以去堕落,腐化你尽可以去腐化,男女关系你
也尽可以去乱搞!民不举,法不究,我这个作协主席更不爱管!但是你若在男女关
系方面搞出了麻烦,诌神编鬼来蒙蔽我,企图让我信了并且包庇你,那你是瞎子点
灯白费蜡,彻底打错了算盘!
一大通混帐话后,门再次砰的关上。
我不禁朝他的家门狠踹一脚,大骂老苗你王八蛋!你将成为千古罪人!……
市委主管文教的曲副书记的秘书小邵接待了我。我以前见过他几面,彼此较为
熟悉。他对我挺客气的。
像老苗一样,他表现出了又可敬又可爱的耐心,面对面注视着我,一句话也没
插问。他静静地听我有来龙有去脉地,从容不迫地汇报完。
还有别的情况么?——他笑了笑,笑得很矜持。在听我汇报到三分之一时,他
已然放下笔,合上小本,不作记录了。
我也笑了笑。有点儿不好意思。觉得自己如同奸商,凭着花言巧语,一心骗别
人买下什么假冒伪劣产品似的。
我说没别的什么情况了。该汇报的都汇报了。又有几分不放心地问,小邵你为
什么只记录了三分之一就不记录了啊?
小邵说你放心吧!该我记住的,我用脑子全记住了。
我说否则我不来汇报的。我知道市委的领导们这几天忙。但我一想到他们扬言
要惩罚咱们地球人的话,就感到非常忧虑非常不安啊!咱们也没法儿想象他们的惩
罚方式啊!如果是小小不然的惩罚,咱们承受就是了嘛!可如果他们惩罚方式很严
酷呢?比如像大地震、像瘟疫、像火山爆发……
小邵说咱们市附近设山,更没火山。
他终于开始打断我的话了。
我说是啊是啊,是没火山。可有条江对不对?万一来个洪水涛天,淹没全市,
那也够惨的啊!水火无情嘛!《圣经》上记载的那一次大水灾,全人类仅剩下了诺
亚一家啊!……
小邵连连点头。说是啊是啊。那的确也够惨的!他的样子极其严肃。但我看出
他是在装严肃。看出他其实想哈哈大笑,只不过强忍着不便笑罢了。
他又说,梁老师啊,我了解您是很那个,那个那个有责任感的作家。这很好么!
曲副书记常当着我的面儿表扬您这份儿作家的可贵的责任感么!不过您也别走火入
魔,太来劲儿……
我说什么?最后一句我没听清,小邵你再重复一遍……
我他妈的当然听清了!“太来劲儿?”——什么他妈的话啊?!
小邵笑了笑掩饰地起身往我杯里续水。
他问这茶怎么样?
我心里生气没吭声。
他就又说,梁老师,我刚才用词不当,您千万别往心里去。我的意思是,您也
别太杞人忧天。只要有市委的正确领导,有广大人民群众的积极配合,什么妖妖怪
怪,邪邪魔魔的,包括您所说的什么外星男女来客,都是足以被战胜的!梁老师,
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之下,希望您都要一如既往地相信人民相信党……
我饮了一口茶,顿觉嗓子润湿了点儿,不因口干舌燥而那么难受了。我说小邵,
邵秘书,你的话很对。很正确。但是,咱们最好姿态高些,尽量不把事情搞到武装
冲突的地步。据我分析,他们也没什么恶意。其实是本着治病救人的态度而来的。
那么我们就不应该讳疾忌医是不?何况,我们的社会局势也不那么稳定,动荡不安,
民心浮躁,工人失业,干部腐败,中年疲软,青年纨绔,老年对国家前途悲观沮丧……
等等这些问题,一旦武装冲突起来,对我们保持和推进“改革开放”的伟大成果非
常不利是不是?
小邵说那是那是!说梁老师,看来您已经很懂一点儿政治了。曲副书记要求我
们当秘书的,也要懂一点儿政治呢!说将要在你们作家中和明星中,还要大树特树
几个懂政治的样板呢!您和曲副书记主动表示表示愿望,我有机会再从旁替您敲敲
边鼓,说不定就有希望被树成样板呢!——他话锋一转,突然问我,梁老师您看过
美国巨片《真实的谎言》吗?
我说我知道上演得很火。一直想看,可一直没能抽出时间去看?
小邵就从屋子里翻出一张票给我。说是下午的票,时间很从容——可他下午要
列席常委会,负责记录,去不成了。建议我一定去看看,娱乐娱乐,消谴消谴,尽
量松弛一下以往绷得太紧的创作神经。
他一直送我到市府大楼外的台阶上。和我握手道别时,拍着我的肩关切之至又
虔诚之至地再三叮咛:“悠着点儿,千万悠着点儿!身体是本钱啊!身体一旦垮了,
那就太得不偿失了!”
……
《真实的谎言》非常之好看。场面异想天开,令我大饱眼福。美国佬儿真他妈
的趋钱!竟拿得出近一个亿的美元玩一部电影!那能不令满场观众目瞪口呆么?
亮灯时,我见不少人都神不守舍,一脸傻兮兮的模样儿。分明的,观看得太投
入,都还没来得及从《真实的谎言》中“自我解放”之。
影院前厅有一面迎门镜。我情不自禁地在镜前驻足,见镜中的自己也神不守舍,
一脸傻兮兮的模样儿。暗想这就是所谓“银幕冲击力”的伟大性所至吧?
离开影院,一路走,一路想——其实又有什么呢?不就是满足了“眼睛的奇观”
么?八十多元的一张票,不就等于一千余人在同一个空间里,在黑暗中共同玩了一
场“电子游艺机”么?那银幕上的施瓦辛格,不就像一个卡通英雄么?这世界究竟
是怎么了呢?近亿美元的娱乐投资哇!人类就不打算留点儿“奇观”给下个世纪的
眼睛看了么?如果有一天人类的眼睛不管看什么都不再惊讶了,美国佬儿他妈的负
得起这种严重的责任么?并且进一步想,倘我能活到那一天,一定号召全世界的人,
向美国伦儿索赔!打一场二十一世纪轰动全球的国际官司,强烈要求美国佬儿赔偿
全世界人的眼睛的“功能欲望”之损失!看美国佬儿究竟赔得起还是赔不起!
于是又联想到我摊上的事儿,何偿不也是“真实的谎言”呢?
天塌下来众人顶。反正我能做到的,已经很有责任感地做了。但愿两名外星男
女别再来找我的麻烦。
第二天第三天我接连去钓了两天鱼。收获颇丰。活的养在浴缸里。死的收拾了
出来,冻在冰箱里。一分心,将我摊上的事儿忘到脑后去了。
第四天妻从娘家回来了。对我特别亲热。仿佛我们之间根本没发生过什么误会,
设呕过气似的。她说我瘦了。说准是因为用脑过度,睡眠不足。
刚吃过晚饭,妻便催我洗漱。刚洗漱完,妻便给了我几片药,非看着我眼下去
不可。我问是什么药,她说是某种复方维生素,调解植物神经的。说你不是植物神
经紊乱么?从今天起,就坚持服这一种药吧!……
我醒来后。发现自己已不在家里,而在某医院的单人病房。
正纳闷儿,一位年轻的护士小姐走了进来。
我问几点了?
她说快十一点半了,一会儿就要开饭了。
我问我怎么会在这儿啊?
她说你病了。
我问什么病?
她指指她自己的太阳穴。
我暗惊。问是神经病?
她说别紧张。没那么严重。说只要你安心休养,积极配合治疗,会渐渐恢复正
常的。
我问谁把我弄这儿来的?
她说你妻子。还有你们作协的负责同志赔着。
我问是不是一个又高又胖,“胡汉三”似的男人?
她说没错儿。特像电影《闪闪的红星》中的还乡团头子“胡汉三”。
我想那就是老苗无疑了。
她命我褪裤子。要给我打针。
我问要给我打什么针啊?
她狡黠地冲我一笑,说你何必知道那么多呢?说这里条件多好哇!你要知道你
住的可是高干病房啊!既来之,则安之嘛!说市里的领导对你可关心了。其实你本
没资格住高干病房,是市里的领导特批的……
中午我吃得很饱。也很香。
我暗想那护士说的不错——这几条件确实多好哇!内有浴室,有电视;外有庭
院,有河有桥。环境清幽,再适合我这种喜静的人休养不过了。而且,那护士也挺
漂亮,笑起来怪迷人的,说起话来语音甜甜软软的——就不知市里的领导是否也批
示了,要求她只护理我这一个特殊的病人。特殊情况理应特殊对待嘛!
下午来了一位老医生。装出随便聊聊的样子问了我一些问题——你最近常看什
么书啊?在创作阶段每天写多少啊?你说的那两个男女外星人又滋扰过你么?你梦
见过他们么?对那女外星人产生过“佛洛依德”之念么?你常失眠么?认为自己性
功能还旺盛么?爱幻想么?经常希望自己成为引起公众关注的人物么?……
我非白痴。至今已写出几百万字,而且多次获奖的一位作家怎么可能是白痴呢?
要变成白痴也会有些预兆,有一段渐变的过程啊!
于是我反问:“医生,这儿是精神病院吧?”老医生的目光,从镜片儿后研究
地注视着我。我以为他一定会讲假话,一定会对我撒谎。
不料他坦率地回答:“对。这里是精神病院。”
“精神病院也有高干病房?”
“对。也有高干病房。”
“得精神病的高干多么?”
“不少。高干也是人嘛!商品时代,人人的观念都受到彻底的冲击。他们更不
例外。不过比起来,他们多是‘文疯’。不砸不闹,不嚎不叫。”
看来老医生是位专治高干精神病患者的专家。不是专家,谈论起来,绝不可能
那么头头是道。他说他们中,大至可分为以下几类——第一类属于“忧郁症”。
“忧郁症”中,又分为忧己的和忧国的两种。忧己型的,无非因为所希望离休前晋
升到的职位和级别成了泡影,离休后的待遇将大打折扣。或者儿女乃至孙儿孙女们
的工作、生活、个人愿望还没安排好。起码是还没安排到位。结果由优而郁,由郁
而症,最终被送到了这里。忧国型的,无非因为面对的腐败现象太严重了,社会问
题太多了,辨证法没学好,分不开主流和支流,搞不明白九个指头和一个指头的关
系,结果一叶障目,不见泰山,看不到“改革开放”的大好形式,对国家和民族的
前途,产生了有心救楚,无力回天的悲观,结果也便由优而郁,由郁而症,也便被
送到了这里。第二类属于“老年痴呆症”。一生操权握柄惯了,颐指气使惯了,说
一不二惯了,独断专行惯了,作威作福惯了,一旦离开了“权力场”,或者实际上
并没离开“权力场”,仅仅离开了“权力场”中心,仅仅自以为大权旁落了,或权
力不如以往那么大了,管的部门少了,管的人少,管的事儿少了,于是整天气不打
一处来。于是气血攻心,于是导至脑血栓,心血管儿梗阻。于是住院。住一次院,
智力明显下降一次。住几次院后,就变成“老年痴呆症”患者了。第三类属于“判
断失迷症”。既为公仆,身在宦海,悠悠万事,当然以左右逢源为本,以官运亨通
为大。察颜观色,见风使舵,唯上峰马首是瞻,大抵是必须善于的一手。而且,还
必须瞻前顾后,善于留一手。举措过大,决定冒进,是谓之左。慢半拍,落后于形
式,是谓之右。一看二等,企图看个心中有数,等个条件成熟,又极可能贻误机遇,
被指责曰没有作为,没有建树,没有开拓精神。一言以蔽之便是没有政绩。没有政
绩,政治前途,岂不就岌岌可危了么?哪一个公仆上边没有公仆管着领导着呀?公
仆见公仆,现而今,有些话就很不好说。有些问题就很不好回答。有些现象就很不
好汇报。你这公仆,知道那领导着自己的公仆,哪一天哪一时刻究竟喜欢听什么样
的话啊?比如物价上涨,工人失业,你若持乐观态度,说没什么。说老百姓能承受。
说甚至还能承受得更多些更重些。对方也许就会批评你政治上幼稚,受党栽培多年,
怎么一点儿都没成熟起来?怎么一点儿应有的忧患意识都没有?怎么党很忧患很犯
愁之事,你反而在这儿瞎乐观?说轻松话儿?大概早已做好了有朝一日脱离体制,
与党分道扬镳的准备了吧?你乐观得多么讨厌啊!你若说问题严重,不及早妥善解
决,干扰共和国大局的安定。对方也许会反问,那么你有什么高招么?你肯定是没
有的呀!你会有什么高招呢?你只得照实说。说没有。那么好。对方也许还会批评
你政治上幼稚,受党栽培多年,怎么一点儿都没成熟起来?怎么一点儿应有的执政
信心都没有?怎么党高瞻远瞩,运筹帷幄,从容不迫,布署若定之事,你反而在这
儿瞎悲观,危言耸听?有你认为的这么严重么?在对形势的估计上,在对全局的看
法上,你怎么恰恰与上级相反,背道而驰呢?同志,你要自己问自己一个为什么了!
由于判断失迷,官儿是不如从前那么好当了。小官在大官面前,是越来越觉得话不
那么好说了。连说官话,也需要比以往更丰富的经验更高的技巧了。某些半大不大
的公仆,太缺少这方面的经验和技巧,整日价感到心理压力巨大,久而久之,也会
被送到这里来……
老医生还说,腐败不仅是政治现象,其实也是一种精神病。可曰之谓“信仰崩
溃症。”
他问我——梁作家,你说“拜金主义”,究竟是自下而上形成的,还是自上而
下形成的呀?
我吭嗤了一阵,没回答。索性装傻充愣。怕怎么回答都不对。都会被他批评为
“政治上幼稚”,进而认定我的“精神病”很重,一年两年内不许我出院。尽管这
儿条件好,尽管我享受的是高干待遇,但还是不打算较长时期地住下去。
他又问——梁作家,你说哪些人对“改革开放”的前途,对这个国家的前途最
没有信心了?
我嘿嘿一笑,反问,医生您说呢?
同时暗想,老家伙怎么对我提这么操蛋的问题?别还是安全部的吧?我得对他
存几分戒心才好。这年头,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他说,你不敢说,我敢说。“拜金主义”是自上而下形成的嘛!先是些个公仆
们见钱眼开了嘛!先是他们,除了信钱,再就什么都不信了嘛!他们瓜分国家的那
一种强烈欲望,证明他们自己首先对国家的前途一点儿信心都没有了嘛!惟恐动作
晚了,小了,就瓜分不到了,就吃了大亏了嘛!而住进这儿的,恰恰是些想瓜分没
瓜分到,心理上觉得吃了大亏的人。已经瓜分到了的,正在外边逍哉遥哉,过着贵
族生活呐。当然,还有一些被送到了另外的地方。那另外的地方,就没有这儿的条
件好了。那只能怨他们自己方式笨,或者方式尽管也很巧妙,但是没背景,没靠山,
功亏一……
我哪儿有心思听他跟我侃这些!
我打断他,说医生啊,您看我,究竟是属于哪一类患者呢?
老医生又眯眼注视起我来。
我说,作为病人,我有权了解自己的病况是不是?
他沉吟片刻,以更加坦白的口吻说,首先,以我的经验,你当然可以排除于
“武疯”之例。凭我的经验,觉得你也不是“文疯”。你根本就不该住进来。
我说那您批准我出院行不?我说不是高干,而能有幸住进高干病房,以特殊的
方式休闲休闲,又何乐而不为呢?但如果是精神病院,那就两码事儿了!我说我非
常不习惯在精神病院里享受高干待遇……
他说他非常理解。说正常人被当成精神病患者,渐渐也会变成精神病患者的。
这里有个心理环境影响,心理暗示和心理导向的问题。说不过他没权力批准我出院。
我出院得“作协”领导同意。作协领导其实也做不了主,得请示市委领导……
我问为什么?为什么我会受到如此厚爱?
他说梁作家啊,你不要再提什么外星人了!说关于外星人,他自己一向持不可
不信,不可全信的态度。仅凭这一点,是不能构成我精神不正常的医学根据的。说
我若想早日出院,那首先就要看我在“作协”领导面前表现得精神正常不正常了!
我说请您给我们作协领导打电话,我要求立刻见到他,越快越好……
晚上,小悦陪我散步。小悦就是那位又年轻又漂亮的女护士。只要她一出现在
我身旁,我的心神就安定多了,就又“乐不思蜀”了,不想外边的世界也不想家了。
我问她——小悦,你喜欢文学么?
我想她若碰巧是一个文学女青年,哪怕仅仅是文学女读者,那多好哇!也许她
会对我心生崇拜希望认我为师的。收下这么一个又年轻又漂亮的文学女弟子,将是
我的多大的幸事啊!唉唉,这年头,文学青年越来越少了。文学女青年更其少了。
漂亮的文学女青年,简直就是凤毛麟角了。没了漂亮的文学女青年们的敬仰和崇拜,
当作家又成了多么没意思的事儿啊!灵感从哪儿来啊!出不了“精品”,出不了史
诗,那能只埋怨作家么?
月光下,小悦的脸儿显得那么白皙。她令人,更准确地说是令我心猿意马地一
笑。刚欲回答,树丛后冷不丁闪出一个矮矮胖胖的人影,伸展双臂拦住我们的去路,
大声问:“嗨,你他妈的幸福吗?”
我猛吃一惊,脚下如同生了根似的,顿时愣愣地呆站在那儿,仿佛遇到了劫路
的大盗。
小悦悄说:“别怕。这是你的一位病友。”
那矮矮胖胖的汉子又大声喝问:“你他妈的幸福吗?”
对这句不着边际也太突然的话,我一时不知该做怎样的回答是好。
小悦则又胸有成竹地说:“怕个什么劲呀,你的好运气来了。快说你幸福……”
“你他妈的幸福吗?”
月光下,那汉子的面孔,好像人面狮身的“斯芬克斯”的脸。粗鲁的不耐烦的
表情中,呈出某种怪诞的焦躁不安的希翼。
“我……幸……幸福……”
小悦暗中在我胳膊上拧了一下:“别吞吞吐吐的,大声回答!”
于是我吼道:“老子他妈的幸福!”
“说幸福极了!说幸福得不知把自己怎么办才好!”
我从未感到自己幸福极了。更没有过幸福得不知把自己怎么办才好的时候。
但我宁愿照小悦的话说。我相信她不会坑我。何况她已有言在先,说我的好运
气来了。
于是我又吼:“老子他妈的幸福极了!幸福得不知把自己怎么办才好了!”
那汉子朝我伸出了一只手:“脱下!脱下你的背心给我!老子买了!”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低问小悦:“他干嘛要买我的背心呀?”
小悦对我说:“回去再详细讲给你听。”
又对那汉子说:“三号,别胡闹。他的背心,当然是要卖给你的!我们就是为
了替你买下他的背心,才把他弄到这儿来的嘛!不过你可千万别吓着他。你若吓着
了他,将来你穿上了人家的背心,会大大影响你幸福的程度啊!……”
小悦好说歹说,总算将汉子劝走了。
那汉子一边走一边喊:“他的背心老子买走了!不管出价多少老子都买定了!
你们要是反悔了可不行!……”
小悦陪我回到我的病房,插上门,推我坐在沙发上,然后一蹦扑上了床。也顾
不上脱鞋,盘腿儿坐在我病床上。看得出,她情绪好极了。
她说——那汉子姓孙名得贵,是位名符其实的大款。个人资财少说也有两千多
万。原是倒卖假烟假酒的。不知怎么一来,奇迹般地便暴发了。暴发倒是暴发了。
但不久便得了一种精神方面的病。按老医生王教授的分类法,叫“幸福怀疑症”。
也就是说,他总感到自己其实并不幸福。
我说,这不是活得太烧包了么!如果个人资产、两千多万的大款还总感到自己
不幸福,那么寻常百姓还能活么?
小悦说,话不能这么讲,病么。
我说,他的病最好是去找心理医生治疗。
小悦说他找过的,所有的心理医生们,一概地只会劝他,一定要相信自己是一
个幸福之人。可他就是不相信。相信了还叫“幸福怀疑症”么?他老婆万般无奈,
慕王教授之名,拐着弯儿托了好几重人情,才将他送人到这里……
我问那王教授,对他的病有办法么?
小悦说当然有了!说若没有办法,教授还算是教授么?
我听得来劲儿,追问那王教授究竟是以什么方式什么药物对他进行治疗的?
她说其实也没什么神秘的。处方不过就是一件背心。
处方是……一件背心?
对!一件幸福之人贴身穿了八个月以上并且没洗过的背心。
小悦接着说,王教授所遵循的医学理论是这样的——首先,该理论肯定幸福是
一种物质。
我说那还用怀疑?物质生活太穷酸了,人能幸福得起来么?
小悦连连大摇其头。说亲爱的作家先生,你将我的话理解错了!王教授的理论,
也就是王氏“XF”理论所肯定的,幸福乃是一种物质这一重大的发现,指的非是一
个人的物质生活所处的水准。而是指幸福本身是一种物质元素。就像铁、锌、钙、
碘是人体内必不可少的物质元素一样。她说,否则就难以解释得清楚,为什么有的
大富豪终生郁郁寡欢,而某些穷光蛋竟有心思穷欢乐,欢欢乐乐地过了一生。不是
别的什么原因在作祟,而是人体内的“XF”物质元素的多少在起作用。就好比血型
对人的性格起作用一样。某些人具备了一切本应感到幸福的条件,可就是觉得自己
不幸福,乃是因为体内先天缺少“XF”元素。与先天缺钙之人骨质必然松软道理是
一样的。而另外一些人毫无应感到幸福的条件,却成天欢欢乐乐幸幸福福的,不是
因为他们傻,缺心眼儿。而是他们体内的“XF”元素充足。不值得欢乐也必然欢乐。
不值得感到幸福也必然非感到幸福不可。她说王氏理论认为,人体内的“XF”元素
的微粒儿,是会从汗毛孔排泄出来的。一个幸福之人每天从汗毛孔排泄出来的“XF”
元素的微粒儿,必然比一般人多得多。必然会大量附着在其背心上。而一个“幸福
怀疑症”患者,穿上了那样的背心,就会通过自己的汗毛孔,将大量附着于背心上
的“XF”元素吸收到自己的体内。日复一日地吸收,待到自己体中的“XF”元素渐
渐多起来了,充足了,“幸福怀疑症”患者的病,也就不治自愈了……
我半信半疑地说,为什么非得是穿了八个月以上的背心呢?谁的背心穿了八个
月以上一水不洗呀?
小悦说一年不是分四个季度么?三个月一个季度对不对?八个月那就是两个季
度以上了对不对?考虑到人秋冬出汗少,春夏出汗多,所以必须穿够八个月以上,
“XF”元素之附着量,才能达到王氏医学理论要求之标准……
我说一个幸福之人,怎么可能一件背心穿了八个月一水不洗呢?这样的幸福之
人太难寻找了吧?何况如今已经不是发布票的年代了,不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
又三年的年代了……
小悦叹了口气,说是啊是啊,是太难找了哇!好不容易寻找到一个,孙得贵也
把背心买下了。可刚穿了几天,嫌有味儿,自己洗了一水,结果将“XF”元素微粒
全洗掉了。王教授因而曾对小悦大发雷霆,责怪她没对孙得贵叮嘱过那背心是万万
洗不得的……
我一边听一边暗想,科学之发展真他妈的迅速真他妈的不可思议,说不定哪一
天信仰啦、理想啦、精神文明了,也将被证实其实不过是某些种物质元素吧?将其
微粒儿提炼出来,大批生产,供人们大量服用,那么一来,所有的人们,从是孩子
的年龄起,不是就都极有信仰,极有理想,精神极文明了么?所谓政治思想工作,
不是就变得极其简单了么?一切政治思想机构,不是就都可以取消,只在医院里增
设“信仰缺乏科”、“理想缺乏科”、“精神文明元素缺乏科”,由医生们酌量开
药片儿就行了么?
小悦见我发愣,问我在想什么。
我扑哧一笑,说没想什么。紧接着问——那大款孙得贵究竟花多少钱买下了那
幸福之人的附着满“XF”元素微粒儿的背心?
小悦无言地朝我伸出了三根手指。
我的兴趣顿落千丈。众所周知,现而今,咱们中国人,人人都有“经济头脑”
了。几乎只对一种事发生兴趣了,那就是与金钱有关的事。数额越大,兴趣越高。
无论暴发的神话,还是受贿的丑闻,贪污的案例,百万千万的,人们的兴趣早已索
然了。往往连充当“二传手”讲给不知者听的那点儿冲动都勃起不了啦。
我以在地摊儿上问价那种口吻问——三千?
她的三根手指,不禁使我对“XF”背心的价值大为轻蔑起来。
分明的,小悦从我的表情看出了我内心的轻蔑。她矜持地微笑着,并不收回她
的手指,并不觉得尴尬,摇摇头,反而将三根手指更朝我伸近。
三万?
小悦仍摇头。
三……三……三十……万!
由于兴趣从顿落千丈又陡升万丈,于是造成我的中枢神经区的几秒钟紊乱,接
着造成全身血液滞流,大脑缺氧,竟使我口吃了。
对。三十万。还只不过是按照双方的买卖协约,预付的现金部分。待到买方彻
底康复,出院后,还将补给卖方一张一百万的支票……
小悦她不再微笑了。那一时刻她严肃极了。仿佛插上房门,是为和我密谋怎样
劫一把现代“生辰纲”。
我猝然往起一站,立即就脱上衣。脱了上衣便脱背心。将脱下的背心朝小悦一
抛,义无反顾地说——拿去!我卖了!比三十万便宜一半儿我也卖了!
那一时刻我真想扑上床,紧紧搂抱住她,疯狂地亲她一阵!就算真的便宜一半
儿吧,那也是十五万啊!我迄今创作几百万字了,还从没一次得到过十五万元的稿
费那!十五万啊!想不到在这所精神病院里,我竟遇到了我命运中的财神娘娘!而
我那几百万字,十之八九是从每千字七元、九元、十元、十五元、二十元计起的!
还要上税!早知道我的背心比我的小说值钱得多,我前十年又何必那么孜孜不倦那
么勤奋地写小说呢!
小悦说梁老师,别急别急,您先穿上衣服,否则别人敲开门,会把咱俩都想歪
了的!
待我穿上衣服,她又说梁老师您坐下,坐下。镇静点儿。镇静点儿。先别太激
动……
于是我重新坐下,倒了一杯凉开水,扬起脖子咕咚咕咚一饮而尽。
小悦一板一眼地说,梁老师,第一,您的这件背心,当然也要卖三十万!开价
只能高于三十万,绝不能低于三十万!少一分钱都不行!便宜没好货这句话,对中
国人买东西时的心理还是有影响的。所以,你刚才便宜一半儿那种话,再也不能对
第三个人说。这件事,我当你的经济人了!你必须信赖我。必须对我言听计从。而
且,你必须明白,没有我这个经济人,你这件背心是卖不成的。只配被当抹布。被
当擦最不干净的东西的抹布!
她一严肃,也就不再对我“您”、“您”相称了。使我疑心她此前对我的敬意,
可能是并不由衷的。
我连连点头。说是是。说亲爱的小悦啊,我保证百分之一百地信赖你。保证对
你言听计从。我当然也明白,没有你这个经济人全面操作,我的背心怎么能卖成呢!
她说,第三,你的背心要卖成,那并非一件简单之事。首先得经我们院长,也
就是王教授这位专家,对你的背心进行严格的,规范的,具有科学性的检测。得他
以专家的身份,开据一份证明。证明你确系一个幸福的人。证明你的背心确系穿了
八个月没洗过一水的背心。最重要的,得证明你背心上的“XF”元素微粒附着量,
要求达标……
我吞吞吐吐地说,小悦,我亲爱的无比信赖的经济人啊,万一王教授他……他
不认为我是一个幸福的人呢?
小悦说是啊是啊,王教授是个最讲认真二字的人。他若不认为你是一个幸福的
人,那咱俩的策划,成功的大前提也就没有了。还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她这一说,我犯愁了。虽然我仅和王教授交谈过一次,但他给我的第一印象挺
深,使我感到他是一个非常讲原则的人。我估计,他不会认为我是一个幸福的人。
我试探地问,小悦,咱们能不能思想解放一点儿,操作方式上变通变通?比如,
咱们能不能……
能不能对他进行贿赂?
我说对对,我正是这个意思。不过你把话说的太明白了。有些话,一往明白了
说,就难听了。咱们最好还是别用“贿赂”这个词儿。这个词儿多他妈的让人腻歪
啊?咱们就说能不能用一种普遍行之有效的方式,使他情愿地高高兴兴地承认我是
一个幸福的人呢?
小悦说你别解释了。反正都一回事儿。我实话告诉你吧,我们院长他才不吃这
一套呢。他是位少有的正人君子!
我一听就沮丧了。默默地吸起烟来。
小悦问你没招儿了?
我说是的。
又问你犯愁了?
我说是的。三十万仿佛就在眼前飘着,仿佛一伸手就可以一捆儿捆儿抓得到,
倘过不了王教授一关,便如黄粱美梦,怎的仅仅一个愁字能了得?
小悦吃吃地笑了。她说作家先生,别愁别愁,招儿我已经想好了。咱们别贿赂
他。他不吃这一套,你偏跟他来这一套,不是硬往枪口上撞么?我看这么办,你写
下一份字据,表示完全出于自愿地,将卖你的“XF”背心所得的款项的一部份,捐
献给他,以支持他继续从事他的“XF”科学研究。要写清楚,是捐给他个人,而不
是捐给院方。捐给院方,他不是自己就没法儿用了么?
我双掌一拍,眉开眼笑,说对对,说这么办好。一往支持科研方面提,咱们给
也给得体面,人家收也收得理直气壮了。
小悦说事不宜迟。那你现在就先将这一份字据写了吧!
于是她下了床,从我病房的桌子抽屉里找出纸和笔,扯我坐到桌前去,站在我
背后,对我口述起来。
写到具体钱数那一行,我扭回头,问她我捐赠多少为好。
她说也别太多。太多对我就有失公平了。就写捐赠十五万吧!
我一听急了。将笔往桌上一掼,说这可不行!十五万啊!一半儿啊!这个数目
已经明摆着对我有失公平了!
小悦说你摔笔干什么啊?白纸黑字,你写的可是“自愿捐赠。”这还只不过是
写写,还没到一捆捆真给人家钱的时候呐,你怎么就犯起急来了?那这事儿还能成
么?这事儿成不了,你不是十五万也白得不到么?舍不得兔子套不住狼。写吧写吧!
尽管我一百二十个并不情愿,但她的话毕竟也有道理。我只得接着写。心里别
扭,字也就不如前几行那么工整了。
写好,小悦她拿起认真看。并亲自动笔勾改了几处,而使之看起来更是我心甘
情愿的。捐赠对象是王教授本人而非精神病院这一点,也改得更明确无误了。尽管
我是作家,她是护士,但我不得不暗暗承认,仅就这一份字据而言,她的措词水平
比我高多了。
她让我抄一遍。
我心里窝火,懒得抄。让她替我抄。
她说那可不行。说这份字据,还要经过公证呢!不是我的亲笔,不发生法律意
义啊!
我也就只得重抄了一遍。
小悦将字据郑重收起,又往床上一蹦,又像原先那样盘腿坐着了。
她说梁作家你放心。现在办成这一件事,我已经有一半儿以上的把握了。说第
一件“XF”背心的卖主,不久前死了。被一辆十轮大卡压死了。而“大款”孙得贵
的病还没好,还出不了院,当然就急需第二件“XF”背心了。说全国真正幸福的人
少得很。她配合王教授的抽样调查结果表明,全国也不过十几个。其中三分之一还
是老年人,“XF”元素微粒的排泄功能已经大大退化了。他们的背心已经没什么真
正的临床医疗价值,不太值钱了。另外三分之二也就是六七个幸福的人呢,天南地
北有之,深山老林有之,那是踏破铁鞋也很难寻找到的。现在难题解决了,你的背
心正好可以用来继续治疗3号患者的“幸福怀疑症”。不也等于助了王教授一臂之力
么?而这件事儿之所以几乎是一件水到渠成顺理成章的事儿,主要中之主要点,必
须是让患者首先迷信上你的背心。在今天以前,三号患者拦住过的每一名病友,向
他们问过同样一句话——“你幸福么?”得到的都是令他大失所望的回答。不知为
什么,人一进了精神病院,反而就开始学着说真话了。但真话也治不了3号的病啊!
我满怀感激地说,亲爱的小悦亲爱的经济人呀,还不是全亏了你么?如果没有
你在我身旁悄悄告诉我该怎么回答,不该怎么回答,如果我的回答也今三号大失所
望,机会不就白白错过去了么?钱到手后,我一定重重谢你。小悦我要请你到最好
的饭店吃一顿饭!不不,光吃一顿饭哪里能表达尽我对你的谢意哇!我还要给你买
首饰。买二十四K金的项链儿戒指什么的。镶钻石那一种的……
小悦听了我的话,脸上却并未呈现出相应的愉快。她朝我捻动两根手指要烟。
我诚惶诚恐地敬给她一支烟,并护着打火机火苗,凑过去讨好她。我暗想,为
了十五万顺利到手,我怎么巴结她都不算掉价儿的。识时务者为俊杰嘛!
小悦深嘬桃腮吸了一大口烟,缓缓朝我吹送过一条烟蛇后,轻松生动的语调一
变,又以一种在谈判桌上谈判式的,一板一眼的口吻说——第一,我不稀罕你请我
到最好的饭店去吃一顿饭。第二,我也不稀罕你给我买二十四K金的项链儿戒指什么
的。你给你老婆买吧!免得她知道了对我兴师问罪。我何苦往自己身上招惹那是是
非非猜猜疑疑啊?我只要我理所当然应得的那一份儿!……
我一怔。眨巴眨巴眼睛,口吃地问——小悦,你你你,你要你那一份儿什么呀?
她柳眉一耸,杏眼圆睁,目光咄咄,语气咄咄地瞪着我说——废话!我还能要
什么?钱呗!
我说小悦,怎么又闹出了你那一份儿呢?
她说你是真糊涂呀,还是装糊涂呀?有白当经济人的么?吃饱了撑的啊?
我一拍脑门儿,连说真是的真是的,我怎么把这茬儿给忘了呢!亲爱的小悦我
亲爱的经济人,你可千万别误解我。我是一高兴,忘了!绝对的不是装糊涂。这我
懂。按常规,一般经济人都提成百分之五到百分之十。我给你最高比例!给你百分
之十!……
不料她一撇嘴,说你玩蛋去!百分之十我可不干!你一件背心卖那么一大笔钱,
按常规你好意思说得出口么?这根本就不是按常规办的事儿!
我又是一阵发怔。眯起眼睛凝视了她半天,更加口吃地问,那那那,那你究竟
想要多少呢?
她说一半儿!少一分也不行!
她的模样她的话,坚定得没比。我拍案而起,指斥道——小悦,你休要狮子张
大口!再分你一半儿,我自己还剩多少了?仅剩四分之一了!这是敲竹杠!是讹诈!
她冷笑了。她将背心抛还给我了,说那好吧,买卖不成仁义在。穿上背心吧。
穿上吧穿上吧,屋里开着空调呐,少穿件背心别感冒了!咱们到此为止,就算没这
么码事儿!
她一个鲤鱼打挺儿跃下床,朝外便走。走到门口站住,回转身,一手举在胸那
儿,微摆几摆,嫣然一笑,甜甜地说出两个字是“拜拜!”
我顿时慌了。急说小悦,亲爱的别走别走,什么事儿都好商量么!
好说,你好商量我可不好商量。我还是刚才那句话——一半儿。少一分都不行。
由三十万而十五万而七万五……
好比一把插子插了一大块肥羊肉,插子把儿握在她手里,肉在我口边儿晃过来
晃过去,诱得我馋涎不尽,张开了大口,却他妈的只许我咬一口!
那一时刻我恨得咬牙切齿,直想强奸了她!
但七万五也是钱啊!
谁若贪污了七万五或受贿七万五,一旦立案有据,不是会被判好几年刑么?再
说我一个“码字儿”的,想贪污又哪儿有机会贪污到七万五呢?想受贿谁又贿我呢?
罢罢罢!牛不喝水强接头,暂且先忍下一口窝囊气,七万五到手以后,再和这
漂亮的小妖精计较得失!
于是我强压一腔怒火,满脸堆下卑恭屈膝的笑容,假惺惺和柔声细语地说,小
悦呀,梁老师跟你开玩笑呢,你怎么当真啊?回来回来,坐下坐下。就照你说的,
事成之后,咱俩二一添作五,啊?
小悦也就笑了。她走回到我跟前,捧住我脸,啪地亲了我一下。说梁老师,其
实我没当真。我知道你是个明白人,不至于和我小悦龙争虎夺的。我也不是狮子张
大口……
她用小指挑起我的背心,又说,您瞧您这件背心,哪儿像贴身穿了八个月没下
过水的背心呢?不像怎么办?咱们非得让它像不可吧?怎么才能让它像呢?那就得
做旧。那是技术。起码是手艺。我不行。想必您也不行。得我花钱去找人做旧。一
件背心三十万,院里上上下下的能不嫉妒么?得给别人一口汤喝吧?打点遍了,也
得一两万吧?这些,都从我那一份儿里出。比比,您到手的不比我多么?而且您什
么都不必操心,我一切都会替您办得妥妥贴贴的。您就坐等着拿钱,多美的事啊!
我说是啊是啊,全权拜托了。请多关照!请多费心!
她又捧住我的脸亲了我一下,说梁老师您就放心吧!万无一失的。一切包在我
小悦身上了!说只有一点,您得尽量配合我。那就是,从现在起,您得从内心里树
立起一种幸福之人的幸福的自我意识!而且,得让别人也知道您是多么多么的幸福
才行……
那天夜里,3号患者的叫喊声响彻精神病院。
“医生!护士!给我背心!老子交了住院费,交了医疗费,老子就有权再得到
一件‘XF’背心!得不到就不行!老子就要告你们!告你们缺乏人道主义!……”
他忽而在走廊里蹿来蹿去地叫喊,忽而在院子里叫喊,忽而在他病房的阳台上
叫喊……
我牢记着小悦对我的要求,不时站在我病房的阳台上,几番番与3号患者相呼应
地叫喊——
“哎呀呀,我幸福死了!医生,护士,快来呀!快来把我从幸福之中解脱了吧!
我内心里幸福得受不了啦呀!我体内的‘XF’元素多得快要把我幸福死了呀!……”
午夜里听来,连我自己都感到,我的叫喊之声是那么的令人毛骨悚然,是那么
的恐怖。比3号患者的叫喊声更令人毛骨悚然,更其恐怖。似乎,唯有我的叫喊之声,
才能镇下去他的叫喊之声。这是显而易见的一个事实。因为只要一开始叫喊,3号患
者就不敢喊了,悄无声息了。待我叫喊过许久,他才重又叫喊。他的叫喊中,有种
凄苦的、苍凉的意味。而我的叫喊中,传达出的仿佛是一种被烈火焚身之人的痛苦
万状的哀号。
那一天是星期五。王教授早早地就下班回家去了。精神病院里,只有小悦等几
名年轻护士值班。她们被我和3号患者此起彼伏的叫喊之声吓得全体缩在值班室不敢
露面儿。这使我暗觉开心。因为平常我是根本没机会使几个姑娘害怕的。想象着她
们一个个惶惶如惊弓之鸟,挤作一团瑟瑟发抖的模样儿,我开心得直想哈哈大笑。
但一想到小悦其实是我的同党,其实明白我为什么叫喊,其实一点儿也不害怕,又
并不那么开心了。我最希望以我的鬼哭狼嚎般的叫喊之声惊吓的恰恰是她!我恨不
得一举将她惊吓成精神病。只要能达到这一目的,哪怕我真的疯了我也不在乎。我
觉得若能将她惊吓成精神病,比我强奸了她还使我感到解恨!七万五啊!这世界上
哪儿有过对半儿分的经济人啊!
各病室的病友,也皆被我和“3号”的叫喊声所悸扰。脚步声一阵阵从走廊里跑
过来跑过去。男男女女,一伙伙地聚在楼梯口,厕所里,或院子里。好在正如王教
授所言,他们都是“文疯”,并不跟着我和“3号”的叫喊声叫喊,只不过受到惊扰,
惶惶不安罢了。我觉得我仿佛是什么兽中之王。而“3号”是一头威慑力仅次于兽中
之王的兽。我一吼他就不知猫在了哪儿,悄无声息。他一吼这儿那儿便一阵骚乱。
大概在他人听来有点儿狐假虎威的意味。我这人一向很照顾对方的情绪,尽量也留
给他证明他自己存在性的机会。何况我自己也需要歇歇嗓子……
老子精神病院第一,也是难免会生出一缕寂寞之感和孤独之感的。一寂寞了一
孤独了,则便感到高干病房的空间未免太小了。太令我窒息了,像笼子似的了。于
是我这头最后一个人院的“兽中之王”,间或的也离开病房,形只影单地在走廊里
踱来踱去。我穿着软底儿拖鞋踱出的沙沙的脚步声,仿佛使整个精神病院一片死寂。
我因嗓子快哑了,已经懒得叫喊出话语了。话语的意义,只不过是为了昭示整个精
神病院,我是一个体内“XF”元素过量的人罢了。目的达到了,何必还累嗓子呢?
七万五千元固然非得到手不可。但嗓子也是自己的呀!所以我就不吼了。以前我从
未像那一天夜里那么肆无忌惮地吼过。深觉一吼再吼,血脉畅通,郁气消散,浑身
舒坦。而且,我也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居然能吼出那么高的水平!比野兽更像野兽。
我在走廊碰见了“3号”一次。
我从病房出来,他也偏巧从病房出来。虎视耽耽地向我走来。我想我不能示弱
啊!在叫喊声方面,我已战胜了他,碰见了,难道反而退避三舍不成?不能!绝对
不能!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现在精神病院究竟谁怕谁?!于是我也瞪大双眼,裂
开嘴唇,呲出我满口参差不齐的牙齿,一步步向他走去……
我们接近到彼此相距两步远处,同时站定。
他喉咙里发出一种怪声,一种威胁我的,张牙舞爪猛扑过来之前的怪声。
我喉咙里也发出一种怪声。一种具有更大威胁性的,似乎欲将对方转眼间撕成
碎片儿,而且一定能够撕成碎片儿的怪声。
“3号”畏怯了。他忽然一副可怜相,朝我伸出一只手,哀声哀气儿地说:“求
求你了,就把你的背心卖给我吧!……”
我想上赶着不是买卖。现在可是你上赶着,非是我上赶着!背心我当然是要卖
给你的!而且非卖给你不可!不是为了把背心卖给你,深更半夜的,在我并不情愿
住进来的精神病院里,我陪你“3号”嚎叫个什么劲儿?但我得让你明白,你他妈的
花三十万买我一件背心,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是你的造化……
于是我将十指屈成爪状,朝他双眼伸了过去,同时发出一声厉叫!那已经不是
兽所能发出的声音,纯粹是鬼才能发出的声音了。而且是那种最狰狞可怖的鬼才能
发出的声音——如果世上真有鬼的话……
我刚一叫过,自己先就刷地出了一身冷汗。头发和全身的汗毛,几乎一根根全
竖了起来。只觉得头皮一阵发乍,双膝一阵发软。自己将自己吓成了那样儿。
我暗想,梁晓声啊梁晓声,你怎么会叫出这么可怕的声音?你他妈的到底是人
还是鬼呀?如果你还是个人不是个鬼,那么你今后再也不必忧患自己文思枯竭,江
郎才尽了!你发现自己从事第二职业的特长了么!《夜半歌声》不是已经又重拍了
么?将来中国银幕上鬼戏会接二连三多起来的。你可以改行去配音么!专配鬼戏中
的鬼叫。说不定成为一代宗师,开山鼻祖,天字第一号的“大腕儿”!听说配音的
“棚虫儿”们,每天也不少挣呢!……
我正在自惊自愕的状态之中想入非非,看“3号”时,但见他两只眼球朝后一翻,
身子正往后倾倒。
我急扶住他,暗想为了七万五胡闹一番是无妨的,若闹出人命可就糟了。那
“3号”的胖,是真胖。是实实在在的胖。别看个头儿不高,体重却至少在一百四十
斤左右。我一向乏力,竟有些扶不住他。只得将双臂从他腋下探至他胸前,扣紧双
手,倒退着向他房间走……
我将他拖入他的病房,费了好大的劲儿,总算将他拖上了病床,附耳听听他胸
口,心还在跳。我自己一颗悬着的心,才算不再忐忑。
走出他病房,见门外已围了十几名病友。瞧他们一个个的神色,似乎以为我在
“3号”的病房里,已将他不吐骨头地吃进了肚子里。
我又瞪眼,又呲牙,又是一声骇人的长啸。他们顿作鸟兽散……
折腾了一夜,第二天我醒得很迟。睁开眼时,王教授和小悦,已不知何时来在
我的病房,并肩站在我病床前。
王教授翻开我两只眼睛的眼皮看了看,又命我伸出舌头。
我说,教授,我昨天夜里没吃人。
王教授说,我知道你没吃人。
小悦冲我使着眼色说,叫你伸出舌头就伸出舌头。快伸!
于是我便伸舌头。王教授一手拿一把小镊子,夹住我舌尖儿,将我舌头神长,
一手拿放大镜,俯身仔细观察许久。
他还我看头自由之后,对小悦说我舌上的“杨梅子”特别发达。说一个幸福之
人舌上的“杨梅子”所分泌的“XF”元素,那是绝对超过从汗毛孔排泄的“XF”元
素量的。少则超过十几倍,几十倍。多则可能超过百倍,几百倍。说一个幸福之人
和一个“幸福怀疑症”患者每天接吻五分钟,再配合以“XF”背心的作用,对后者
才更能达到理想之疗效。
我听了不禁大叫——我不和“3号”接吻,我不和“3号”接吻,我死也不和
“3号”接吻!
小悦也赶紧替我声明。她说教授,“七号”是不可以和“3号”接吻!因为“七
号”是“老肝”。将肝炎传染给1号”,我们院得负医疗责任啊!那时“3号”的医
疗实验,岂不就前功尽弃了么?
我向小悦投去感激的一瞥。看来在关键时刻,她作为我的经济人还是很维护我
的。一想到句号”那张傲慢而又愚蠢的嘴脸,一想到为了治好他的“幸福怀疑症”,
王教授的头脑中竟会产生让我和“3号”接吻的念头,我就一阵阵恶心。我努力克制
着,才没一跃而起朝王教授肚子狠踹一脚……
听了小悦的话王教授自是很沮丧。他嘟嘟哝哝地说,真是“3号”的遗憾,真是
“3号”的遗憾……
我觉得,他其实也是在为他自己的医学实验感到遗憾……
我被他们带到了一门窗帘这得严严密密的房间。房间里有一台看去相当贵重的
仪器。小悦悄悄告诉我,那是从美国进口的测谎器。说尽管真正的“XF”背心凤毛
麟角很难求,但主动前来自售背心的人却不少。并且可以预见,将会越来越多。所
以不进口一台测谎器是不行的。测谎器嘛,当然是美国的最先进啦。说那一台测谎
器,是美国联邦调查局淘汰下来的二手货。尽管是二手货,但毕竟是在美国联邦调
查局服务过的啊!
我望着测谎器有点儿犯怵了。我说要是我过不了这一关可如何是好呢?
小悦一笑。说你别怕。只管一口咬定你是一个幸福得不知拿自己怎么办才好的
人就是。说她昨天趁着混乱,已悄悄潜人过这个房间,早对测谎器做了手脚……
我心中又是一阵感激。甚至不无惭愧。设身处地,替人家小悦想想,人家这位
经济人做得是多么的称职啊!连特工的活儿都兼顾着干了。我分给人家七万五不冤
啊!人家得我七万五的的确确是按劳所得啊!是付出了“诚实的劳动”的呀!
我由感激而多情地说,亲爱的小悦你真好!你好就好在平时一点儿都看不出你
好来,到了关键时刻方显同谋本色!
她一撇嘴,佯嗔地说,咱俩是同谋呀?
我急改口,说别生气别生气。我用词不当。咱俩怎么会是同谋呢?应该是同党
对不对?
她说是同党就用词恰当了?应该叫同志!志同道合的同志!咱俩的同志关系,
从现在起,那就更应该是牢不可破的!是以实现一个共同的目的为基础的……
正说着,王教授走了进来。他刚才上厕所去了。听到小悦最后一句话,看看她,
看看我,狐疑地问你们在说什么共同的目的?
小悦就庄重地回答,教授,“7号”有点儿不愿卖他的背心。我在说服他,为了
将句号”的病早日治好,为了实现这一个共同的目的,他不应该连一件背心都舍不
得……
王教授说,先进帮落后,有觉悟的人从思想上帮助没觉悟或觉悟低的人,这很
好。这种风气大发扬,二十一世纪,就必将是中国的世纪了……
又问我,怎么样朴号”,你已经被她说服了么?瞧他那意思,如果我态度暧昧,
他将接替着不厌其烦地,循循善诱地对我进行说法……”
我说教授哇,小悦同志简直天生是一位思想工作者!她已经将我说服了。不劳
您再说服了。只不过……
王教授接过话问,只不过什么啊?
我说只不过有些替自己担心。“XF”元素附着在我自己的背心上,背心又穿在
我自己身上,体内体外,吐故纳新,“XF”元素的良性循环,横竖都是在为我自己
进行着。背心以区区三十万的低价卖给别人,破坏了那一种良性循环可怎么办呢?
再说我堂堂一位作家,并不缺钱花啊!……
王教授笑了。他说不是钱不钱的问题。是对自己的一个同胞,肯不肯发扬人道
主义的问题。一个真正幸福的人,那是完全应该向一个“幸福怀疑症”患者献份儿
爱心的嘛!三十万元,对“3号”来说,是一种象征性的表示。好比别人为他献100
CC血,他给予别人点儿营养费。一个幸福的人,体内XF元素太多了也不利。你自己
昨天夜里,不是就叫喊自己幸福得不知该把自己怎么办才好么?奉献给别人一点儿,
如同放一次血,也是一种必要的疗法么!绝不至于影响到良性循环的……
于是,他开始对我进行测谎实验。首先无非是按照惯例,问性名、姓别、年龄、
职业、婚否等等。和审讯差不太多。但接下来的问话,则的确是对一个人诚实与否
的严峻考验了。尽管监看仪器的小悦已经对它做了手脚,但我还是不敢撒谎。“你
对漂亮的女士们常想入非非么?”。“你产生过抢银行的念头么?”。“一方面是
很贵族,但又为富不仁,荒淫无耻的生活;一方面是很清贫,但又不乏欢乐,也颇
受人尊敬的生活,你其实更喜欢哪一种生活?”。“一个是心灵美,但其貌不扬的
女人;一个是蛇蝎心肠,但美如天仙,而且富可比国的女人,如果她们都向你求爱,
你愿接受哪一个,拒绝哪一个?”。“你会为信仰、正义、真理而牺牲生命么?”。
“如果死你一个人,可使一些妇女和儿童免遭悲惨的灾难,你肯于去死么?”。
“如果在战争年代,你被敌人俘虏了,敌人逼你供出你亲密的战友,你能做到宁死
不屈么?”。“在几百万的诱利之下,你愿作伪证么?”……诸如此类,等等,等
等。
那是我平生最为诚实的一天。
原来说真话绝对的并不是一件难事。无非心里怎么想的,嘴上便怎么说罢了。
我竟有点儿搞不明白我自己了,以前为什么就那么爱说假话那么不爱说真话呢?也
有点儿更加困惑于这样一个事实了——为什么许许多多的人都那么爱说假话都那么
不爱说真话呢?难道我们已经进入了这样的一个时代——每一个人每一次诚实的表
现,至少需要七万五左右的奖赏么?或者只有在面对测谎器的情况下才行?
我每说一句真话,小悦就举手作一次“OK”的手势。看起来她是在对教授作那
种手势的。但我心里相当清楚,她分明的是在以手势对我进行鼓励。为了共同的目
的,我们两个人的意志必须高度统一,必须拧成一股绳啊!幸亏有她一次次对我进
行鼓励,否则我也许不会一味地诚实到底。说真话虽然并不难,却非常之令人害羞。
测谎终于结束。我和小悦都将期待而又忐忑不安的目光投向王教授。
教授不理睬我们,久久地翻阅着他亲笔所作的记录。
他的久久的沉默,使我和小悦内心里的忐忑不安每秒钟都增加着。
小悦终于忍不住,语调怯怯地问:“教授,关机吧?”
教授缓缓合上记录,看看我,看看小悦,点了一下头。
于是小悦将测谎器关了,罩上了布。
教授则开始踱来踱去。
我也忍不住地问:“教授,该给我个说法了吧?”
教授在我面前站定,凝视着我说:“是啊,该给你个说法了。第一,我以郑重
的,科学的态度作如下结论,你的确是一个诚实的人。”
小悦立刻向我投来惊喜的一瞥。
教授接着说:“第二,一个诚实的人声称他是一个幸福的人,那么他的幸福,
乃是完全可靠的了。也就是说,你的背心,可以被认定为‘XF’背心。”
我也大功告成地笑了。
“第三,本教授不需要你的十五万元的捐助。不不,这么说不对,需要还是非
常之需要的,只不过本教授现在庄严声明,坚决拒绝你的十五万元的捐助……”
我从他脸上看出了一种毫不动摇的,毫无商量余地的表情。正因为我看出来了,
才假惺惺地说:“教授,您这就不够意思了!我支持您的伟大科学实验的诚意,那
是天地可知,日月可鉴的啊!……”
小悦也从旁嗲声嗲气儿地说:“教授,您这又是何苦的呢?您就是再清高,也
没必要表现在这儿啊!……”
小悦当然比我更了解她的导师的性格。更加清楚,他一旦决定了的事,那是很
难再改变的。她那种像女儿企图动摇固执的老爸的劝说,也当然比我更假惺惺。
教授发起脾气来,对她吼:“住口!”
他又对我说:“你这个诚实而又幸福的人,使我感到可怕!感到恶心!你当我
什么人的捐助都接受哇?你把我估计错了!大错特错了!哼!
老家伙将记录夹朝桌上啪地一摔,猛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门重重地关上之后,我和小悦大眼瞪小眼,一时都发呆。
我不知所措地说:“他生气了……”
小悦恼火地说:“废话!我还看不出来他生气了么?”
我说:“可他为什么生气啊?”
小悦更加恼火地说:“你问我,我问谁啊!”
她拿起教授摔在桌上的记录夹翻看。一翻一看,顿时的转怒为喜,眉开眼笑。
“签了签了!哎你看你看,老家伙已经签了……”
她将记录夹递给我后,绕着测谎器手舞足蹈。
我急切地看时,见教授在最后一页上写的是——经过美国进口的、曾为美国联
邦调查局服役过之测谎器测定,兹作以下结论——确认本院7号病人为一个可靠的幸
福者。对其背心的双方自愿的买卖,本人所作结论,愿负科学的及法律的双重责任。
老家伙还挺“耍票儿”,姓名签得龙飞蛇舞,几乎占了小半页纸。
小悦拎起裙子一角儿,吉普赛女郎似的旋转到我跟前,从椅子上扯起我,两眼
贼亮激动不已地说:“亲爱的同志哥,我们成功了!我们胜利了!”
“同志”二字,竟使我扑扑落下两行欢喜之泪。在那一时刻,我充分体会到了
“同志”这一种称呼,具有着令人无比信赖对方的亲和力,凝聚力。我紧紧地拥抱
住她,也同样激动不已地说:“成功了!胜利了!亲爱的同志妹啊,咱俩十五万可
算他妈的到手了!”
小悦说,何止十五万啊!亲爱的同志哥,现在可以板上敲钉地肯定,咱俩是三
十万到手了啊!你没听明白那老家伙的话呀?他拒绝你的捐助呢!爱他妈拒绝不拒
绝!钱又不是咬手的东西,谁还怕自己得到的太多了呀?那十五万咱俩再平分,如
何?
我说亲爱的经济人,亲爱的同志妹,你说怎么办,咱们就怎么办……
她说,一言为定?
我说,一言为定!
于是她捧住我脸,唇压我唇,口对我口,一阵忘乎所以的深吻,仿佛要将我的
五脏六腑,都吸入她的肚腹中去。直吻得我周身热血沸腾,不禁地心猿意马,情欲
燃烧起来。
我说,亲爱的经济人,亲爱的同志妹,为了我们的成功,为了我们的胜利,我
们应该彼此庆贺一番是不是?否则太对不起这成功也太对不起这胜利了是不是?
小悦同意地说,应该倒是应该,好倒是好,但这里毕竟是精神病院,我毕竟是
一名患者,没有出院证明,离不开的呀!而在精神病院里,又是严禁饮酒作乐的。
尤其严禁医务工作者与患者之间饮酒作乐,想庆贺一番也庆贺不了哇!她希望我能
暂且按捺一下我那种极欲庆贺一番的冲动。等我出了院以后再找机会弥补……
我说不行!我说我已经按捺不了啦!
她问,那同志哥你有什么好主意呢?
我说,庆贺的方式多种多样么!作乐不一定非需饮酒么!饮酒一定足以作乐么?
她还是不明白地朝我忽闪着眼波。
我只得开门见山,直接了当地说,亲爱的同志妹,今天夜里我欢迎你到我的病
房里来。咱们同登巫山,共赴琼台,男欢女爱,那不也是一种庆贺的方式么?
她脸倏地红了,将头往我怀里一扎,娇羞地说,你真坏!
我没想到这小狐狸精居然还会脸红!敲我竹杠的时候,她可是一点都不脸红的。
我一笑。说我坏?我慷慨地分给你十五万,你还昧着良心说我坏?
她就用一只小手儿捂住我嘴,不许我再说下去。
于是我明白,她已经接受了我的“邀请”……
是夜子时后,万籁俱寂。
小悦她悄悄地“光临”了。
我自然没插门,在耐心地期待着她。她进入病房,替我插上了门。她一转身,
我已在她身后了。我拦腰将她抱起,几步就跨到了床边。她显然刚冲过澡不久,头
发还是湿的。浑身散发着一种异香,也不知喷洒的什么品牌儿的香水儿。那一种异
香顿时刺激得我性欲勃发……
诸君,众所周知,梁某人非是好色的登徒子。但是,这一个拜金的大时代一再
谆谆教导我们,在金钱面前,你吃了亏,不证明别的,只证明你的愚蠢!那小狐狸
精她敲了我十五万啊!她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暴利获取者呀!我国已经颁布了《反暴
利法》。对暴利获得者必须予以惩罚,你们说对不对?何况她已经“送货上门”了,
我对她还斯文个什么劲儿呢?还客气个什么劲儿呢?还惜花怜玉个什么劲儿呢?为
了我那失去的十五万,我也应最大限度地从她身上找回公平对不对?
我将她往床上一扔,一个饿虎扑食,便将她压在我身下了。我觉得她那迷人的
身体就是我那被她敲去了的十五万。或者反过来说,我那“流失”了的十五万,变
作了她那迷人的身体。谁的钱被敲去了谁不愤慨?谁的钱流失了谁不心疼?又不是
一笔小数,而是整整十五万啊!
细节不必描述,总之在诸种复杂的心理——当然也包括性心理的驱使下,我将
那小妖精摆布过来摆布过去,一会儿这么折腾一会儿那么折腾……
我获得了极大的满足。但是他妈的那小妖精也获得了极大的满足,甚至获得了
比我大得多的满足!这真使我来气!如果你企图报复某人,你的报复方式反而使某
人获得了极大的满足,你说你来气不来气?
当她娇声浪语向我表达她的满足时,我不禁地怒从心起……
于是我骑在她身上,啪啪,左右开弓,扇她耳光。直扇得她两颊鲜红。红得发
亮。
她却扭动身子,快活得不停地呻吟,以梦呓般的语调说多么好的感觉……
而那时刻我已经全没了半点儿好感觉。我暗想这哪儿是她献身于我分明的等于
我献身于她了么?我这是何苦的呢?我这不是吃亏了么?不是除了金钱方面的“流
失”又“流失”了别一种东西么?
于是我大为索然地从她身上翻下去。结果不是落在床上,而是扑嗵一声掉在了
地上,扭了腰……
小悦也一翻身伏在床上,支起两肘,双手捧着脸儿,目光俯视向我,兴犹未尽
地说,哥儿,看样儿你不大行哎……
那一时刻我手里没刀。有刀我肯定会一跃而起,在她身上划几刀。
……
翌日我在院子里碰到了两个怪人。上午碰到一个,下午碰到一个。上午碰到的
是位正宗的局长,五十多岁,因病提前离休了。下午碰到的六十多岁,是位享受正
局级待遇的学者。按说精神病院么,除了医务工作后勤行政一干人等,我再碰到的
人,当然都会有点儿怪怪的。都是我的病友嘛!但他们的怪法儿与其他病友不同。
我碰到过的其他病友,至多向我客气地点点头,矜持地笑笑,也就绕开去,各走各
的了。他们不。他们一碰到我,就一味地纠缠住我,喋喋不休滔滔不绝地说起来没
个完。
正宗的局级干部说,严重啊,我们的共和国的前途正面临着严重的考验哇!工
人失业,“公仆”腐败,人民币一贬再贬,社会治安日渐恶化,这样下去如何得了
哇?他说他每天夜里都忧患得睡不着觉。每天夜里都能听到一种声音……
我问他听到的是一种什么声音?
他说算了,不讲也罢。讲了你也不见得理解,也许还会嘲笑我。
我说亲爱的病友,别把我看得太没人味儿了嘛!我也有幻听的毛病。但后来学
了一种气功,坚持做了几个月功,幻听就消失了。我说他如果信气功,如果愿意,
我很荣幸也很高兴教会他那一种功。
他说他还是相信气功可以健身的。他说他每天夜里所听到的那一种声音,绝非
幻听,而是一种实实在在的声音。
我好奇地追问那究竟是一种什么声音!
他左顾右盼了一阵,压低语调,神神秘秘地说——地火在运行的声音。
我不禁反问——地火在运行的声音?
他点点头。说对。说正是地火在运行的声音。呼呼,呼呼,地火在剧烈地燃烧
着,在疾速地运行着。说还伴随着另一种声音……
我问那另一种声音,又是什么声音呢?
他说是脚步声。是一种冬冬的,沉重的鼓点般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越来越近……仿佛一个巨人正一步步逼近着中国目前所处的这一时代,要将这一时
代撕成万千碎片儿。他说那时就会山崩。就会海啸。就会发生大地裂、大地陷、大
地震,熊熊地火就会带着炽烈的岩浆喷射而出。他说这多可怕啊……
我说是够可怕的。我以为他是地震局局长。问他既然已经作出了这么自信的预
测,为什么不赶紧向国家地震局汇报呢?
他愣了愣,失望地说我看错了。说本以为我是一个稍有政治头脑的,看来我也
是一个毫无政治头脑的人。说看来我也丝毫不理解他为民而忧而虑而整夜整夜睡不
着觉的苦衷。说我根本没听懂他的话。说我根本没明白他所言的“地火”和那一种
冬冬的脚步声,究竟指的是什么……
他脸上呈现出一副无比悲哀的样子。那是一种高瞻远瞩之人,寻找不到一个谈
话对手,“高处不胜寒”的空前孤独的悲哀。
他自言自语地又说,唉唉,借大的中国,偌大的中国呀!竟寻找不到第二个,
和他具有同忧患意识的中国人!麻木呀,空前的麻木呀!……
于是他眼中涌出两滴孤独的忧患者的眼泪,口中念念有词,先背出两段毛主席
的语录——“资产阶级就在共产党内”、“我死后,某些人还要继续打着我的旗号。
他们抛开了我的旗号将无法统治中国,人民也不会答应”,接着又背出四句毛主席
的诗词——“掌上千秋史,胸中百万兵,眼底六州风雨,笔下有雷声。”
我自是经历过“文革”的人,觉着那后一段毛主席的语录,和那四句毛主席的
诗词,听来耳熟能详。忽忆起是“文革”后期在民间流传过的,后来并未被收入毛
主席的选集和诗词集,显然属“无名氏”的冒牌儿货,当年以讹传讹……
我正欲向他指出这一点,不料他一把擒牢我手腕,悄而急促不安地说,你听你
听……
我说你握疼我的腕子了,你倒是叫我听什么呀?
他说我让你听那“地火在运行”的声音!让你听那冬冬的脚步声!多么清渐啊,
多么近啊,来到了来到了,就要发生了就要发生了!
他脸上的肌肉开始抽搐。他的语调在发抖。他的身子也在发抖……
尽管我什么声音也没听见,我还是被他搞得后脊梁一阵阵发冷,一阵阵毛骨悚
然……
我挣脱了手腕,转身拔腿便走。
他在我身后高叫着——我是猎人海力布!中国人,中国人,大难即将临头,你
们为什么都不相信我的话?毛主席啊,毛主席啊,您老人家如果在天有灵,千万别
让我白白地变成石头!
他自己的声音,比他所形容的、只有他自己听得到、我根本无法听到、相信别
的任何人也根本无法听到、莫须有的“地火在运行的声音”和冬冬的脚步声,更对
人的心理具有影响力和冲击力……
我不禁地由大步疾走而快跑逃蹿。一口气儿逃蹿入楼内,逃蹿入病房,双手紧
捂耳朵,扑到床上……
当夜他跳楼摔死了。
他的死使一种悲痛的气氛笼罩全精神病院。不少人为他的死流下了哀伤的眼泪,
有人甚至恸哭失声。连王教授和小悦,也因了他的死一副戚容。我没想到在我的病
友中,居然还有人缘儿这么好的一位。
我将上午如何碰到过他,他说了些怎样怎样的话,以及我如何逃避开他的情形
对小悦细说了一遍。
小悦告诉我他不是什么地震局局长,而是本市的反贪局局长。说为了遏制腐败,
市人大通过决议,去年成立了一个反贪局。说为了选出一个一身清廉,绝无腐败污
点的干部担任反贪局局长,组成了一个一百余人的班子,对全市处以上干部逐个儿
审查了半年之余,最后才确定由他担任反贪局局长。说他可能是本市唯一的一位绝
无腐败污点的干部。起码是唯一一个经得起那一次严格审查的。
我迷惑地问本市还成立过什么反贪局么?我怎么闻所未闻?
小悦说那只能证明我太不关心时事了。说当时大小报纸、电台电视台,一切的
新闻媒介,都是作为头等要闻来进行报导和宣传的。说当时全市人民曾一度的无比
欢欣鼓舞,因为终于通过严格审查,从“公仆”中发现了一个绝无腐败污点和疑点
的干部啊!说当时全市人民仿佛从无望之中看到了一线政廉治律的新曙光……
我又问那他怎么住进了精神病院呢?
小悦以一种政治上非常成熟的口吻说,这还用问么?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
摆着的事儿么?他被任命为反贪局长不久,有远见卓识的王教授,就为他在医院里
保留下一个病房了。而且为他预先拟命了病名,叫作“政治洁癖与危机意识综合型”
精神分裂症。说王教授认为,如果腐败的官员成为大多数,不腐败的官员成为极少
数,那么后者们最明智的,也是最识趣最安全的选择,不是当什么反贪局长,而是
提前离休,住进他当院长的这所精神病院里颐养天年,或者干脆一块儿腐败了算……
我听后良久无语。既为教授的远见卓识与独到的政治思想所折眼,也为本市反
贪局长悲怆的下场而心中暗泣。
小悦又说,自从那位反贪局长被送进了这所精神病院,他的官位已经空缺了半
年多。不是想当官儿的人少了。如今权钱可交换,权色可以交换,权钱色可以交叉
交换,想当官儿的人又一年比一年多起来了。但是许多一心想当官的人对反贪局长
这一官位,皆敬而远之,望而生畏,避之惟恐不及。若一心想当官的某人极力举荐
同样一心想当官的某人任反贪局长,那么完全可以肯定,前者一定是后者官场上的
宿敌,举荐的目的乃是企图以最为体面的最为光明磊落的方式剪除异己。她说一个
时期内热情洋溢的举荐信真是多极了,雪片儿也似的积压在市委、市“人大”、市
“政协”。她说这还叫本市的公民们如何相信本市的官员们之间能搞好团结呢?
我一向的确是一个只顾终日埋头“爬格子”挣稿费,不关心本市官场时事的
“码字儿”先生,对小悦所讲的,概无所知。我十分惊讶于她一个精神病院里的护
士,怎么会对本市官场上的事了解得那么详细,并且含蓄地向她表示了我的惊讶。
她不以为然地笑笑,说你忘了这所精神病院里住的都是些什么人了?说可惜她
不是作家。如果是,早凭在这里获得的许许多多林林总总详实可靠的生活素材,写
出一本当代的角度新颖的《官场现形记》了……
我一想可不是么!连我这个才住进来的人,本不愿探听不愿了解不愿知道的人,
无形中都已经了解了许多知道了许多,何况是她了。
我说小悦你别写,你千万可别产生写的念头。书,那也不是谁想写就能写出一
本儿,谁写出来了都一准能出版的。莫如让我这个职业作家来写。她写,肯定糟踏
了素材。我写,将肯定能成为畅销书。她作我的版权代理人和销售经济人,我们二
次精诚合作,岂不更好?
她认真地问,如果她源源不断地向我提供她所掌握的大量素材,我给她几成版
税?
我一咬牙,不惜血本儿大牺牲,问将来给她我的稿酬的五分之一她干不干?
她倒爽快,在这件事儿上不和我斤斤计较。于是我们一拍即合,定下了口头协
议。
全院只有两个人对“4号”之死表现得与众不同。那就是“3号”和“9号”。
“3号”是越闹越凶了,仿佛一刻不穿上“XF”背心,更确切地说,一刻不穿上他自
己所迷信的我的背心,就一刻不得安宁。但我的背心被小悦拿去做旧了,两天后才
能完活儿。还得经过王教授验收,还得经过公证,我和他一手钱一手货双方当面过
了手,背心才算正式属于他,他才能合理合法地穿在他自己身上。“3号”一刻也不
得安宁,搅得王教授心烦意乱,几次催我赶紧让他验收。我只得撒谎,推说这么重
大的事,我不可以独断专行,怎么也应该征得我妻子的同意。说这么重大的事,也
绝不是我和妻子在电话里三言两语就能达成一致的。说我已经给妻子送出了信,最
多两天,妻子的态度就反馈回来了。“3号”闹得凶,王教授拿他没法儿治。万般无
奈的情况下,只好暂时将他“禁闭”起来,并且每天亲自给他打两针镇定剂,实际
上他不知道“4号”的死。就算知道了,也不会动一点儿感情的。他心里只有他自己。
药劲儿一过,就又嚎叫着要我的背心。还嚎叫着以一些很可怕的话对我进行威胁。
扬言我若不肯卖给他背心,他就找机会杀了我。光杀了还不算,还要将我碎尸万段。
小悦说他既然产生了如此恶毒的念头,目的达不到,绝对是什么残忍的事儿都干得
出来的。小悦又说“4号”曾亲自参予调查的几桩受贿案,大抵都跟“3号”的行贿
有关。有的案件虽然证据确凿,事实清楚,但又因为“3号”已经是精神病院的一名
患者,无法提审他,只能不了了之。反贪局长和他所要法办的罪犯都被送进了同一
精神病院,前者思想上走投无路,跳楼身亡;后者逍遥法外,且为了一份儿幸福的
感觉,刻不容缓地要以三十万买下我的背心,个中时代玄机,世态奥妙,令人不知
作何感想。
“9号”就是我下午碰到的,享受正局级待遇的那位学者。他与“4号”有点儿
势不两立。他们在精神病院外边就认识,就已经有点儿势不两立了,都先后住进了
精神病院。空间局限了,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关系非但丝毫没有改善,反而更加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似的了。当然也不是一见了就互啐互骂,你给我一老拳,
我给你一狠脚。都是有身份之人,各自的教养都在那儿摆着,怎么也不至于像江湖
上的两个仇人见了似的立刻要决斗出个你死我活。他们的仇是由于对时代所持的不
同观点不同看法才结下的。一见了就是一场大辩论。一辩就辩到双方都口干舌燥,
声嘶音哑,嘴角挂白沫的程度。而且辩到了那种程度了还是都不甘拜下风的。双方
又都有各自的一批忠实的支持者,追随者。只不过“4号”的支持者追随者多些。
“9号”的少些。每每的,医生护士们不进行制止、喝斥、驱散,辩论不会告终……
“9号”是这样一位学者——他自己并没有什么独立的思想可言,也未见得有什
么真才实学。但是他被某些喜欢他的人认为对当代有杰出的贡献。如果不是因为超
龄了,据说本市的每一届“十大杰出青年”,他都会榜上有名的。
他对当代的杰出贡献在于,他总结出了一套逻辑,或者说是一种思想方法。只
要用他的逻辑一推论,用他的思想方法一解说,那么我们的生活就比蜜甜了,我们
的社会就充满阳光了,我们所处的这一个时代就是最最美好的一个时代了。什么通
货膨胀问题、失业问题、分配不公问题、贫富悬殊问题、官僚腐败问题,就纷纷不
是问题了。非但不是问题,甚至还足以证明时代的飞跃。
我碰到他时,他正在院子里闭转。大概是希望碰到“4号”,再进行一场唇枪舌
剑的辩论。
他拦住我,冷不丁地劈头便问:“这位病友,你对失业问题怎么看的?”
我一愣,万没料到,在精神病院这种超现实的地方,有人会向我提出一个院墙
以外的现实之中十分敏感的问题。
我犹豫片刻,审视了他一番,确信他并无恶意,只不过是想找到个交谈的对象,
共同探讨一个严肃的话题。于是放下心来,应付地回答——失业么,总归是令人堪
忧的事。一个国家失业人口递增,解决再就业的能力有限,国家的安定就大受影响
了……
否!——他用一个掷地有声的“否”字打断了我。立刻进入一种亢奋状态,不
停地做着各种手势侃侃而谈起来……
他说失业有什么不好?好得很么!我们国家终于也有五六千万失业工人了,这
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进步啊!失业说明了什么?最有力地说明了改革在继续在深入
在发展么!哪些地方有失业现象了,哪些地方的改革就大有成绩了,就大有希望了!
哪些地方的失业人口多,就说明哪些地方改革的步子快,快得势不可挡!以一部份
人的失业,换取改革的大好局面,以区区五六千万人的失业,换取十三亿之众的幸
福明天,这乃是以小小的代价,换取大大的胜利么!谁失业谁光荣么!就好比战争
年代,谁牺牲了谁光荣!一样的么!发牢骚,不满情绪,怨天尤人,都是觉悟太低
的表现么!要正确对待么!要甘作代价么!改革时期,更要提倡和发扬自我牺牲的
精神么!……
我肃然恭听。努力想听明白他的话,努力想按照他那套逻辑进行思想,并且暗
暗说服自己接受这位享受正局级待遇的学者的观点。但听到最后,还是没太听明白
他的话。还是不太能接受他的观点。我渐渐明白了的只有一点,那就是——肯定的,
这位享受正局级待遇的学者的一切亲人中,绝对没有一个已经做了改革之小小的代
价的。
他问我,这位病友,你的思想已经转过弯子来了么?
我不愿说已经弯过弯子了,和他的观点完全一致了。也不愿当面扫他的兴,予
以反驳。更不愿对他说出我内心里想到的一句话。那句话是——放你妈的狗屁!
我只有嘿嘿讪笑而己。
他又问我对腐败怎么看?
我说腐败是严重的社会弊端啊!是老百姓深恶痛绝的嘛!
他说我的话只对了一半儿。只对了一小半儿。说我对于腐败的认识,还仅仅停
留在普通老百姓的思想水平上。
我装出一副虔诚的样子,请教他有何高论?
他说,腐败还证明了极好的一面么!和毛泽东那个时代比比,你就不难比出好
来了!当年的刘青山、张子善,不就贪污了两千多万么?不就相当于如今的两万多
么?结果就给枪毙了!多委屈啊!如今呢,一贪污就是几百万,几千万,这说明了
什么呢?
我问,依您看说明了什么呢?
说明国家富了嘛!完全经得起这么贪污了嘛!——他振振有词——过去行贿怎
么个行法?一瓶“茅台”,两条“红塔山”啧啧,什么水平呀?一块“上海”牌手
表,那受贿之人就有点儿不敢收了!如今呢,几十万,几百万,现钞!进口小汽车,
别墅!从一个侧面儿说明一部分人那是真的富起来了嘛!行贿的水平也上档次了么!
要么不贿,贿就有实力动真格的了么!过去的年代,你想动真格的动得起么?再比
如公款吃喝,每年吃掉几千个亿,也说明国家富了么,经得起这么吃了么!转换一
下思路,从这些不太好的现象,能得出一个什么结论呢?能得出一个国富民强的结
论嘛!能得出一个大受鼓舞的结论嘛!能得出一个改革信心倍增的结论嘛!能得出
一个形势大好的结论嘛!能得出一个有一百条理由有一百条根据无比乐观的结论嘛!
现在,许多从事社科专业的知识分子,文化人,找不到自己的座标了,迷惘自己存
在的意义了,这不好。很不好。这完全怪自己嘛!自己存在的重要意义,要靠自己
显示嘛!比如敝人,就一点儿也不迷惘。因为敝人非常受重视嘛!一点儿也不感到
失落嘛!有些话,有些大道理,硬道理,各级政府官员不好说,不便说。也说不好,
说不透,说不到点子上,我这位学者就替他们说嘛!这是一种非常特殊的时代角色
嘛!学者不扮演这样的角色指望谁去扮演?就是说了挨骂,那也是在替各级官员挨
骂。你不惜替人家挨骂,人家才看重你,才给你各种各样的待遇嘛!否则岂不是无
功受禄么?而不可取代的作用乃是,凭了我这样的学者的嘴,凭了我这样的学者的
笔,能从一切阴暗面一切腐败现象一切不正之风中,提炼出使人鼓舞使人振奋使人
听起来很有道理的逻辑!现在这个时代,是一个不断产生新逻辑的时代!对我来说,
是一个英雄大有用武之地的时代!我非常非常热爱这个时代!伟大的现时代万岁!
万岁!万万岁!……”
他振臂三呼。两边嘴角,螃蟹似的积聚了两小团儿白沫儿。
我觉得,他是我所见过的,最厚颜无耻又最把自己想象成一个人物的家伙。
他接着说,共同话语!现在需要寻找到国家和人民之间的共同话语!日本这个
国家和它的人民之间的共同话语,那就是“岛国危机意识”!一谈到这一点,日本
的穷人和富人的意志就统一起来了!日本全体人民和日本这个国家的意志就统一起
来了!美国全体人民和美国这个国家的意识就统一起来了!我们呢?我们呢?国家
和人民的共同话语是什么?是什么?究竟是什么?……
他连珠炮也似地向我发问。由于说得太快也问得太快,涨红了脸。而嘴角两边
的两小团儿白沫,有一团儿已经积聚到小指甲那么大了,颤颤欲滴。那时他脸面上
呈现出一种相当自负的矜傲,仿佛关乎整个中国命运和前途的伟大的思想,全装在
他的脑袋里。仅仅装在他一个人的脑袋里。
我从来也没思考过,在现而今,我们的国家和我们的人民之间,究竟该说点什
么有意思的话题?究竟什么样的话题,还能够成为共同的话题。我一向不认为我有
进行这一种思考的义务。经他逼问,我临时动起脑筋来。禁放烟花爆竹的话题,已
经说过好几年了,而且早已立了法。禁止养狗的话题,也已经说过了,也已经颁布
了条例。在公共场合禁烟的话题么,似乎怎么说也不太能够成为一个跨世纪的话题。
而下一届“奥运”,别的国家已在激烈地争办着了,我们中国经历了争办上一届的
情绪挫败,明确表示放弃这一届的争办权了。下下一届,离得还远呢。强扯硬拽到
现而今来作为“共同话语”,未免太超前了。是啊是啊,国家和人民之间,在现而
今,可究竟说点儿什么好呢?
我试探地问,要不还说精神文明怎么样?这难道不是一个可以跨世纪的话题么?
难道不是一个值得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的话题么?
精神文明?——他打鼻孔里嗤出一声,以否定的口吻说,也就是“五讲四美三
热爱”了?这是工青妇联去抓的事儿!这个话语太轻飘了!太中学生味儿了!要提
出崭新的口号!要寻找到崭新的话语!是那种一经提出,就能使全民族的意志凝聚
得像钢铁一般坚强的口号!是那种一经宣讲,就能使国家和人民之间的关系亲密得
如同父子如同母女如同夫妻的共同话语!……
一团儿白沫,终于从他一边嘴角滴落,滴在他蛋青色的短袖衫的前襟上,像是
一滴鸟屎。
他的嗓音已经开始嘶哑。他尽量抖擞起精神,高举起手臂,情绪亢奋而又无比
激昂地朗颂起毛主席的诗词来——多少事,从来急,天地转,光阴迫,一万年太久,
只争朝夕!只争朝夕!只争朝夕!……
唾沫星子从他口中一阵阵喷在我脸上。
我后退一步,要求自己以一种不至于伤害了他自尊心的、虚心求教的口吻问,
那,我亲爱的学者病友,您是否已经寻找到了呢?
什么?——他从那种迷幻般的状态中猛地向我一扭头……
我说,就是那种崭新的口号,那种一经宣讲,就能使国家和人民之间的关系亲
密得如同父子如同母女如同夫妻般的共同话语啊……
正在找呢!——他举起在空中的手臂倏然垂落。不知为什么,他的语气听来有
几分恼火了。
他又用一根手指点点自己的脑门儿,虚张声势地说,它们都在这里边儿呐!只
不过还没提炼出来!思考成熟了,一经产生,中国就又一大飞跃!
我从他的话中明显地听出了潜台词。那潜台词是——像我这样的头脑全中国并
没有几个!毕竟还有是中国的一大幸运。一个都没有中国那就完了……
我低声问,那……那您怎么,也被送进这儿来了?
我本不想问这么不该问的问题。但人是好奇心很强的动物啊!
他叹了口气,说还不是因为“奏折”上得太勤了点儿么!
原来他还有这毛病!
他变得有几分沮丧了。嗫嗫嚅嚅地向我解释,说把他送进这儿来,那纯粹是天
大的误会。一位享受正局级待遇的学者,在古时候,起码也该算是一位可以和县太
爷平起平坐的七品以上的朝廷幕僚吧?既为幕僚,当然就有义务多多地发表政见了!
下不钳口,上不塞耳,则可有闻矣!否则,虽享受着正局级待遇,内心实愧而不安
啊!
他说得还蛮像那么回事儿似的。
然而我却对他一点儿也同情不起来。
他问我几时可能出院?
我说我自己也说不准。因为几时出院,我自己是作不了决定的。得由领导们来
作决定。不过有很快就允许出院的可能性……
他就扯着我的袖子,将我扯到树丛后,低问,亲爱的病友啊,请求你,替我带
出去一封信发了吧!
我说这没有什么啊!不就是带出去一封信发了么?区区小事,何言“请求”二
字啊?
他说不是一封一般的信。说他早就想向国家有关方面及有关领导人提出一项重
大建议,调整警卫人员及保安人员的阶级成份。说应该组成主要由新贵族子弟充当
的当代“御林军”。说稍加分析便可得出结论,他们的忠心不二,也许是比工农子
弟或城市平民子弟更可靠的。起码目前大概是这样。比如一位省级或部级领导的警
卫和公务员,如果是从百万大款的子弟中选拔出来的,将肯定比从僻远落后的穷山
区的农家子弟中选拔出来的要可靠得多。说你还记得么?三十多年前,每至“元旦”,
两报一刊总要联合发表“元旦社论”。社论在分析到国际形势时,照例会用一句话
概括,叫作“大动荡,大分化,大改组”。说现而今,中国的国内形势,也是完全
可以用这一句话概括的。而且概括得无比的准确。体制在大动荡,人心在大分化,
利益关系也在大分化。相对的,新的阶级出现了,新的阶级关系出现了,原体制下
形成的每一个阶层都在进行大改组。他所提出的建议,乃是非常适应这种“大动荡、
大分化、大改组”的时代特征的……
闹了半天他又要上“奏折”。我忽然明白,像他这种人,为什么也会被送进精
神病院里来了。如果我有特权,我一定下一道密旨,这样的人,有一个送进精神病
院一个。有一百个送进一百个!有一千个送进一千个!实在太多了,精神病院安顿
不了,不妨学学秦始皇,集体的诓到哪一座大山里,统统“坑”了……
我谎说我憋了一泡尿,得赶快回病房上厕所,说完便走,不给他纠缠的机会。
他却一直追随我至我的病房门口。我进了病房,插上房门,打定主意两个小时内不
再出去。
几分钟后,他敲我的房门,大声问——哎,亲爱的病友你上完了厕所没有?
我盘腿床上打坐,屏息敛气,一声不应。
又过了几分钟,但听他在我病房门外吟诗。所吟乃白居易之《醉赠刘二十八使
君》——“举眼风光长寂寞,满朝官职独蹉跎,亦知合被才名折,五十三年折太多”。
我虽眼惰,但早些年勤学用功的时候,诗词之类还是读过些的。白居易那一首
诗,甚至背过。在我记忆中,最后一句,应为“二十三年折太多”。“9号”将其改
为“五十三年折太多”,我猜想必是因他自己现年五十三岁吧?个中失落的意味和
心灰意冷而又不甘罢休的情绪,经由“九号”那嘶涩劈哑的声音缓缓慢慢凄凄凉凉
地吟来,还真挺感人的。
我受其影响,诗骚大发作,轻轻走到门口,隔着门回了他两句诗——幽情苦绪
何人顾,流莹惹草复沾衣。是《聊斋》里一个雌魂女鬼顾影自怜的鬼诗。
门外又静了片刻,之后但听“9号”长叹一声,语调感时伤怀地说,亲爱的病友,
不理解也便罢了,何必嘲讽于我呢?……
又遭,屈原,屈原,今日始知,你乃一千年前之我,我乃一千年后之你啊!天
偌大,地偌广,难道只你我二人才是知音么?……
“4号”跳楼摔死,“9号”甚是幸灾乐祸,就差没当众拍手称快了。当时围观
的人很多。“4号”的头碎了,脑浆涂地。一条腿断了,脚后跟朝上了。惨状令人触
目惊心,不忍正视。
“9号”却不怕受刺激,走到很近处,俯下身细看。看够了,直起腰,嘿嘿冷笑
道,好,好。死得何其好哇!这个人的死,说明了什么呢?恰恰也从反面说明了,
那些眼睛长了钩子似的,专看我们大好形势阴暗面儿,而且装出一副忧国忧民样子
的人,思想根据是非常脆薄的,是经不起辩论的。他们除了一死,没有别的选择……
于是惹恼了几位平时格外尊敬“4号”的病友,捋胳膊挽袖子要揍他……
小悦说全精神病院的人,无论是病人,还是医生护士们,甚至包括烧锅炉的工
友,食堂的大师傅,栽花剪树的老园丁,背地里都叫他“臭老九”。连王教授也这
么叫。
我说,“臭老九”这种叫法,是“文革”中由“四人帮”发明的,对中国知识
分子的蔑称和辱称。现在还这么叫,那是很不对的。
小悦一瞪眼,愤愤地说,有什么不对的?对得很!对极了!说她听她父亲讲,
“四人帮”横行霸道的年代,知识分子其实只在“四人帮”及其爪牙们眼里是臭的,
在最广大的人民群众和最广大的青年内心深处,那还是暗暗受着尊敬的。她说她父
亲,当年不过是一位教会计学的普通讲师,不过出版过两小本儿讲解基础会计学的
小册子,也被当成了权威发配到农村去劳动改造。说从小队到大队到公社的会计们,
都偷偷拜他为师。他生病了他们还偷偷送给他鸡蛋吃。还上山为他采草药。他白天
挨斗了,晚上他们就偷偷去看望他,劝慰他忍着点儿,想开点儿。小悦讲了过去就
讲现今,就话锋一转,破口大骂勺号”。说像句号”这样的知识分子,太臭了!简
直臭不可闻!明明是黑的,他怎么偏偏要替当局说成是白的呢?明明老百姓叫苦连
天的事儿,他怎么偏偏要替当局说好得很,不值得大惊小怪呢?明明是腐败透顶的
事,他怎么偏偏要替当局说那是改革的润滑油呢?连当局也不好意思这么说的呀!
这不是拍马成癖,忒不要脸了么?她说他实在想不通,一名知识分子,熬到正局级
待遇,那也就算是熬到头了嘛!再怎么善拍,还能往上爬么?全中国享受部级待遇
的知识分子总共才有几个呀!在这么一座中等城市,又不是在北京,拍得再勤再起
劲儿,也是钻不到那几个里边去的呀!索兴不拍了,正正派派地做一个受人尊敬的,
实事求是的知识分子,你已经捞到手的一切既得利益也不可能再失去了呀!……
我不免替“9号”辩解了两句。说中国知识分子么,传统上就这德性。可敬的也
罢,可憎的也罢,十之七八,骨子里从来都是巴望贴近朝廷,感受皇恩浩荡,被封
个一官半职的。用现而今的说法,叫作贴近体制。谁不希望自己成为在体制内备受
恩宠的知识分子呢?房子、车子、待遇、地位,说到底,只有目前的体制才更能满
足中国知识分子的物质需求和虚荣心啊!毛主席早就说过的,中国知识分子是撮毛
儿嘛!不过是撮毛儿,就得附在一张皮上。附在人民大众这张皮上,半点儿实惠也
没有。人民大众能给他们房子、车子、待遇、地位么?所以呢,为一己的利益考虑,
也只能牢牢地附在现体制这张皮上。那么,有时候说说假话,说说空话,说说屁话,
说说某些当权者听了眉开眼笑,老百姓听了气不打一处来的话,是情有可谅的嘛!
我说“9号”其实挺可怜的。很乐于拍,自以为很善于拍,结果还不是被当成精神病,
也送到这儿来了么?
小悦说活该!说他一旦拍对了,拍出彩儿了就沾沾自喜,得意忘形。而他得意
忘形之后,往往便会拍错。又屡次三番地拍在马蹄子上,或者不小心戳了马眼睛,
不但没给当局帮上忙,反而弄巧成拙,使某些当权者因了他而大挨其骂,大失民心。
她说“9号”其实和“4号”一样,最初被送进来时,经王教授诊断,并没有什么精
神方面的病。只不过住久了,住出精神不正常的症状来了。还说王教授顶瞧不起的
病人,那就是“9号”了……
小悦正说着,王教授找她来了。我看出王教授找她,并没什么非吩咐她去做的
事儿不可。不过内心憋闷得慌,想随便对某个人说说。
王教授说,他很后悔当初将“4号”安排在4号病房。说“四”和“死”,不是
谐音么?说他觉得对“4号”的死,自己也负有一种迷信的责任似的……
小悦说,人死不能复生,内疚也没用了。迷信的说法儿,不可全信,不可不信。
说4号病房已经腾出来了。莫如将“9号”调到4号病房去住。迷信的说法究竟有没有
几分道理,让“9号”住进去来证实一下么……
我从旁听了,暗想这漂亮的姑娘可真够坏的。如果我不能早日离开这不祥之地,
她是最得罪不起的一个呀!
王教授连说,对对,对对,就将“9号”调到四号病房住!今天就调!
小悦又说,院长呀,这个“9号”太不好了。他常在背后说您坏话。说您独断专
行,为了一鸣惊人,沽名钓誉,从事伪医学研究什么什么的。因为我知道您一向不
喜欢打小报告的人,怕您对我有看法,所以也就一直不告诉您。可总不告诉您也不
行哇,他实际上在损害您的形象,贬低您在病人中的至高无上的威望么!……
王教授听了很是生气。连说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可恶之极!可恶之极!说这
精神病院乃是我一手创建的,等于是我孵了多年才下出的一个蛋!我不独断谁独断?
我不专行谁专行?除了我,谁又有资格有那独断专行的头脑?世界上有一本《名人
录》,那上边就少不了我的名字!我就差没得诺贝尔奖金了,还需要再沽的什么名?
钓的什么誉?我的“XF”元素微粒学说一经向全世界公布,就可能是下一届诺贝尔
奖得主!他是嫉妒我嘛!……
于是教授指示小悦,替他起草一份医学遗嘱。说他比“9号”大十几岁,万一活
不过“9号”,先于“9号”走了,那么他的遗嘱,也要永远地将“9号”镇住在精神
病院。指示小悦在遗嘱中写进这样的话——“滋以精神病权威专家的身份,以神圣
医学之名义,衷告继承本院院长职务之同仁,即使在本院长死后,“9号”患者也不
得出院。因某所患,乃精神病学中从无记载之个例。一旦出院,对他人对社会之危
害,尤其对当权者之滋扰,是难以预料的。后果也将是十分严重的!”……
教授开始口授时,小悦便迅速从兜里掏出一个小本儿记录起来。教授说完,她
也记完。她复述了一遍,教授满意地点点头,说只字不差。用指示的口吻叮嘱,小
悦你立刻送到打印室去打印,打印出来立刻去找我签字!我签了字还要盖上本院公
章,然后送到保密室存档!
教授说完就走。走到门口,转身瞪着我又说,还有你那件事儿!不能再拖了!
你要设身处地为3号想想。你的背心对他来说,那就好比是救命的良药!……
我说一定一定,说最迟后天就让“3号”穿上我的背心!……
教授一出门,小悦就忍不住扑哧笑将起来。
我看得出,替教授完成遗嘱,是使小悦快活无比之事。
我说小悦呀,你也太歹毒了吧?你这不就等于让“9号”老在精神病院里了么?
小悦说,岂止是让他老在精神病院里!——一抖手中那页纸,恶狠狠地说,要
让他死在精神病院里!别看他在你们面前一副斯文的知识分子派头,那是假面具!
其实是个色鬼,调戏过我好几次!身为一个精神病人居然敢调戏护士小姐,真他娘
的反了!不“宏观治理”他一下行么?……
在“9号”的抗议声中,他被两个强壮的男护士一左一右架着,调到“四号”病
室去了……
我终于又见到了我的背心。我真钦佩中国民间的能工巧匠,他们利用最简单的
工具,做假和做旧的本领,却堪称是世界一流的。我的背心变薄了。似乎可以当纱
布用了。似乎每一经每一纬,都均匀地散发着汗味儿,都均匀地附着那“XF”元素
的微粒儿。尽管我的肉眼是看不到那些价值昂贵的可爱的小微粒儿的。但我也有些
相信它们是的确存在着的了。我的背心原本是白色的,做旧后变成浅黄色的了。前
后贴胸贴背处,以及两个短袖贴着腋下那儿,有浅黄色相对的重点儿。这当然是很
符合常识的。在灯下,背心熠熠闪光。证明凝结了一层汗碱。抖开来对着灯光细看,
可见一片片细小的织物的纤毫,油腻腻地显示着皮脂。总之它确实像一件贴身穿了
八九个月,一次也没下过水的背心,脏兮兮的。皱巴巴的,让人感到恶心,但还不
至于使人一接在手里就呕吐起来。各种味儿混合着,绝对是不好闻。那能好闻么?
挺冲鼻子的,但是只要屏住呼吸,还是可以忍受着将它穿在身上的。主要是做旧的
分寸好。掌握在让人感到恶心但又不至于立刻呕吐起来之间,掌握在各种难闻的气
味挺冲鼻子但又完全可以忍受的程度之间,这分寸非是能工巧匠,实难掌握啊!
医院为我和“3号”举行了一个小小的公证仪式。请来公证局的一位科长。“3
号”属于重病患者,不可以作为法律当事人。所以院方通知了“3号”的夫人,请她
来替“3号”作当事人,“3号”的夫人是一位服装模特。比“3号”高出一头半。
“3号”和夫人站在一块儿,刚到夫人肩那儿。-3号”的夫人不消说是位美人儿。
岁数和小悦不相上下。气质可比小悦高贵多了。有几千万“垫底儿”,人的精神面
貌不高贵也高贵了。不优越也优越了。她对小悦带搭不理的。一副上等女人不屑于
多看下等女人一眼多和下等女人说一句话的样子。我属于轻病患者。所以公证局的
科长认为,我有作为法律当事人一半儿的资格。尽管如此,我还是指定了小悦充当
我的全权代理人。这么一来,公证的法律程序,不就完全生效了么!
公证过以后,双方代理人都在公证书上签了字。小悦随即将背心双手捧送给王
教授,请教授当着双方的面验视。教授刚接在手里,还没来得及细看,已被“3号”
一把夺了去。“3号”当着我们一干人等的面儿,脱了名牌衬衫,转眼已将背心穿在
身上。
王教授急问,怎么样?怎么样?
3号闭上了眼睛,身子开始轻轻摇晃。
我和小悦故作镇定地互祝一眼,内心里不由得都十分紧张。
“3号”的夫人急了,从旁说,怎么样啊?教授问你哪,你到是睁开眼睛回答句
话啊、!
“3号”仍不睁开双眼,身子晃动的幅度却大了,喃喃地说,感觉好极了,好极
了!我现在幸福得如同腾云驾雾一般!
于是教授微笑了。
于是我和小悦都暗舒了一口气。
公证局的科长说,你们看,你们看,他幸福得脸都开始红了!
果然,“3号”的脸开始红了。他继续闭着眼睛喃喃着——好幸福哇,好幸福哇,
哎呀我要飞跃!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杏花村,杏花村!柳暗花明又一
村!芙蓉国里尽朝晖!……
于是王教授带头鼓掌。
公证局的科长紧跟着拍手。他希望此次公证圆满结束,因为小悦答应了事成后
给他数目可观的一笔“辛苦费”……
于是我和小悦也情不自禁地鼓掌。
“3号”的夫人却并没显出太高兴的样子。她将一只黑色的号码箱朝小悦一递,
冷冷地说,三十万,都在里边了!
将自己的钱给予别人,即使对于钱多得不知该怎么花的男女,也是一件不高兴
的事儿。连王教授和公证局的科长都看出来了,“3号”的夫人很舍不得那三十万。
小悦刚将号码箱接在手,“3号”的夫人便俯下身,更准确地说是弯下窈窕的腰,
在“3号”脸上象征性地亲了一下,以哄小孩儿般的语调说,亲爱的,既然这儿能使
你感到如此幸福,就长住一个时期吧!争取彻底把病治好,别一回到家里又复发了,
啊?……
“3号”闭着双眼,摇晃着身子嘟哝,我不回家,我不回家!喝令三山五岳开道,
我来了!……
他那美丽而又高贵的夫人,哼了一声,看也不看我等几人,昂着头,挺着胸,
以模特在舞台上表演那种优美迷人的步态一扭一扭地走了。她的高跟鞋跟儿敲在水
泥地上,清脆悦耳。其声在走廊里渐远之后,仍余音回荡。
除了“3号”陶醉在幸福之中不能自拔,我等四人之目光,不约而同地都集中在
小悦手中的号码箱上了。
小悦说,一分钱也没我的。我只不过是公证代理人么!
公证局的科长问王教授,院长,贵院以后还需不需要这种……这种氟里昂背心
了?但凡哪一天又需要了,请千万千万留给我一次机会。我这个人虽然不太幸福,
兴许我的亲戚之中有一个是真正的幸福之人。我家亲戚多,七大姑八大姨的。一百
多口子那。不信没一个真正幸福之人!……
王教授不动声色,不置可否地纠正他,这不是什么氟里昂背心。这叫“XF”背
心!
他无言地从小悦手里讨去号码箱,拎着掂了掂份量,又无言地还给小悦。然后,
将那只手拍在我肩上,注视着我的脸说——我治好一个病人的同时,也扶贫了一位
作家,一举两得,是不是?
我连连点头说是是,那是的。教授,我这人脱贫不忘本!我将永远感激您教授!……
教授笑笑,若有所思地依次看了我等几人一遍。他看着公证局的科长时又说,
记住了,不是氟里昂背心!是“XF”背心!他看着“3号”的时间最长,笑得也最欣
慰……
教授走后,我从小悦手中一把夺过号码箱,转身冲出门,紧紧抱着便往我的病
房跑。所见每人,无不变色跃闪,大概都误以为那号码箱里有炸药,而我要学英雄……
我一回到我的病房、顾不上插门就鼓捣起那号码箱来。不知开箱的号码,鼓捣
不开。心急之下,干脆用水果刀剖开了箱面儿……
码得整整齐齐的一箱子钱。一捆一捆的。十捆儿一层。一共三层。我生平第一
次面对三十万元钱。我忽然觉得,钱真他妈的美丽呀!越多越美丽!越多越美丽得
壮观!我没面对过更多的钱,觉得三十万整整齐齐地码在一起,欣赏起来已经相当
壮观了!世界上只有钱这种东西,才是唯一能单独就构成风景的东西!我抓起一捆
钱,紧紧压在我心口,让它听我的心跳。听我为它而怦怦激动的心跳。一时间,我
竟分不大清,那急促的怦怦之声,到底是我的心在跳,还是那一捆钱本身也有一颗
心在跳……
我觉得更像是那一捆钱本身也有一颗心在跳,而我自己的心,已经不跳了似的……
一把刀突然指向了我。刀尖几乎扎到我鼻子尖上——小悦不知何时赶来了,手
中握着我用来剖皮箱盖那把水果刀。
“你想独吞吗?!”——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语调中充满一股森冷的杀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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