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当天晚上,我的老鼠尾巴已经长到两尺长了。妻将我所有裤子的两兜儿都剪开,
为的是我可以把尾巴卷起来,从裤筒内塞入裤兜儿里兜住。妻一再嘱咐我,以后钱
什么的重要东西,再也不能往裤兜儿里揣了。裤兜儿以后只要兜住尾巴就是了……
“公民们!各行各业的诚实的劳动者们,广大知识分子和广大文艺从业者们,
大学生们,妇女同胞们,少先队员们,小朋友们,现在开始广播告市民书!现在开
始广播告市民书!……”
电视新闻节目女播音员那张熟悉的面孔,显得异乎寻常的严肃,然而声调却是
微微颤抖的。每一句每一个字都是微微颤抖的。传达出内心里没法儿掩饰的惶悸不
安。
儿子闻声从他的房间悄悄走来。
我们一家三口依次而坐,屏息敛气,三双眼睛聚精会神地盯着电视屏幕侧耳聆
听。
“告市民书”的正文换了男播音员宣读。他那种表情仿佛是在向世人告之世界
末日的到来:
“全体公民们,目前我市正面临着外星人对我们早已习惯了的,而且越来越习
惯了的语言成分的无理干涉!我们祥和美好的生活正受到他们的严重滋扰。每多一
个谎言,一句假话,就将有我们十位亲爱的同胞长出不同的尾巴!这样下去,后果
是不堪设想的!为此,市委紧急动员呼吁,市民不分男女老少,都要本着对自己对
他人的高度责任感,在较长的一个时期内,只说真话,不说假话!市委明白,这对
我们无疑是相当痛苦的,难以忍受的。但我们一定要发扬坚韧不拔,以苦为乐,以
苦为荣的精神!
我知道“告市民书”是由小邵这位市委的第一笔杆子起草的。是由曲副书记亲
笔定稿的。因为这其实是我向市委提议的应急措施的第一项。
我联想到了三十年前林彪说过的一句话——不说假话办不成大事。
林彪非是等闲之辈。他这句话显然具有高度的概括性和在中国颠扑不破的经验
性。林彪是早已折戟沉沙,摔死在蒙古的温都尔汗了。但是他的话,却咒语似的,
从此影响着一代又一代的中国人的灵魂。近二三十年来,我总感到中国迟早是要出
事的。也许会出在官僚的腐败方面,也许会出在体制的自相矛盾方面,也许会出在
工人阶级的大面积失业方面,也许会出在农村基础政权的部分瓦解部分变质方面,
或者出在社会分配的严重不公咄咄逼人的贫富悬殊方面……却怎么也没想到竟会出
在说假话方面!
事到临头,我也没心思没情绪忧国忧民了。还是先忧妻子忧儿子吧!虽说天塌
下来有众人的头顶着。但我实在不愿看到妻子和儿子也长出某种尾巴。哪怕是漂亮
的尾巴!
我起身关了电视,注视着妻子问:“听清楚了?”
妻默默而又不安地点头。
我再问儿子一遍。
儿子也默默而又不安地点头。
我说老婆啊,现在,你,马上收拾东西!你必须带着儿子立刻逃离这座城市!
妻说你慌什么啊!又不是战乱,又不是瘟疫,谈得上逃离不逃离的么?别乱用
词儿吓着儿子!不就是长尾巴么?别人都长,咱们就也跟着长呗!我不是并没慌么?
她说得轻描淡写!而我看出,她内心里其实已经慌得没了主张,故作镇静罢了。
我说:“儿子,你到小屋去,我要单独和你妈说几句话!”
儿子半点儿异议都不表示,乖乖地起身离开了。严峻的局势对儿童往往是一次
特殊的成熟教育,能使不那么听话的孩子也变得极其听话。
我将房门关上,尽量压低声音对妻子说,局势比电视里宣告的要严峻得多!不
仅仅是人们都长不长尾巴的问题。
于是我将发生在那辆紫红色“王冠”里的可怕情形,发生在那个小食杂铺子里
的可怕情形,丝毫也不加以夸张地讲给妻听。我一边吸烟,一边谨慎地选择一些绝
不带血腥和恐怖色彩的词,但妻的脸色还是渐听渐变着。
我讲完,妻嘴角颤颤地抽搐成一抹笑,说你又红嘴白牙编瞎话了!说使你第一
个长出尾巴一点儿都不冤你!如果发生了亲眼目睹的事儿,为什么今晚的电视新闻
不报导?
我火了。我说你笑什么老婆?到了这种时刻你怎么居然还笑得出来?你再笑我
扇你!我说你是中国人,难道你对中国电视新闻究竟有多少透明度还不了解么?那
叫官方喉舌!关系到社会安定!有些事件,有些真相,该封锁,那就是要全面封锁!
一点儿都不含胡。从来都不含胡!该不让老百姓知道的,那就得把老百姓当阿斗!
什么时候可以让老百姓知道了,可以让老百姓知道几成,那是完全由官方掌握着分
寸的!比如我白天亲眼目睹的两件事,能在刚才的新闻节目中报导么?一报导能不
引起恐慌么?我这只不过是在家里对你说,如果我在外边逢人便讲,不将我逮起来,
扣上个造谣惑众的罪名惩办才怪了!最温和的对待,那也得宣布我是疯子,第二次
将我投入精神病院!我说老婆啊,你想一想,人如果长出巨蟒的尾巴,长出虎豹豺
狼的尾巴,那心理上能不向兽性嬗变么?嬗变了,能不人吃人么?我说归根结蒂,
我并不太怕你和儿子也长出尾巴。我不是已经长出耗子尾巴了么?不是也没什么了
不得的么?我是怕你们生命受到威胁。怕那些向兽性嬗变的人袭击你们!怕你们成
了牺牲品,被吃了!我身板儿这么单薄,又不会武功,连一件具有威慑力的武器都
没有,凶险时刻保护得了你们么?保护不了的呀!
妻说,那……那我带着儿子离开这座城市了……撇下你自己没人照顾没人做伴
儿,你可怎么办呀?——她抽泣起来了。
我说我的妻呀,你就别管我了!反正我已经长出尾巴来了,逃亡到哪儿也是个
长尾巴的中国人了,倒莫如留在这座城市里混图个不受歧视。没有你和儿子在身边
时时刻刻使我为你们提心吊胆,我是完全能够照顾好我自己不被他人吃了的。大丈
夫生死两由之,我的妻呀,你有何悲哉有何泣哉?常言道,乱世出英豪!一个人一
生能赶上几回乱世啊?在我五十来岁的人生阶段,又赶上了一回,乃是我的造化!
说不定你我夫妻再见面之日,我便是本市市长了。甚至本市独立,我当了一个二百
多万的国家的元首那也是不一定的,你就让我在乱世之中潇洒走一回吧!……
妻忽然向我使眼色。
我这才发现,门不知何时被推开了一道缝。显然的,儿子在门外偷听。
我大声说:“儿子,你给我进来!”
儿子默默地乖乖地推开门进来了。
我喝问:“你偷听来着是不是?”
儿子怯怯地点头。
“爸爸对你妈妈说的话,你全都听到了么?”
“全听到了……”
“听懂了么?”“比听电视新闻报导还懂么?”
“嗯……”
我说那么好。那么儿子我也不再向你解释什么了。帮你妈妈收拾东西去吧!……
儿子就拽住妻的一只手,往起拖她,并以大人劝大人的口吻说:“妈,别哭了。
谁叫你们大人平时总爱说假话呢?这是报应!我同意我爸爸的主张——他留下,我
们逃亡!省得他为我们操心
望着儿子拖起妻子一块儿离开了,我自己胸中却刹时充满惆怅和悲枪。两眼一
湿,视线模糊了。
我吸着一支烟,镇定住情绪,立即坐下抄通讯录。
妻拎着一个大包儿,儿子背着书包,拎着一个小包儿,双双出现在我面前。
妻问:“你想把我们娘俩打发到什么地方去呢?”
我说:“我也没想好。坐飞机也罢,坐火车也罢,反正只要能离开这座城市就
是千幸万幸!这页纸上,抄有我各地朋友的通讯地址和电话号码工作单位。如果你
们逃亡到某地遇到了困难,可以向他们求援。如果他们说根本不认识我,不愿相帮,
也别失望。也别骂人家寡情寡义,掉头就走便是了。中国人的虚情假义,我是早有
领教的。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之下,都要活得有志气,有自尊。别给我这个当丈夫
的和当父亲的丢人!要记住毛主席他老人家曾经说过的一句话——我们感激朋友式
的援助,但是绝不乞求援助!”
……
离开家,我和妻儿一人一辆自行车,骑在寂静的小街上。两侧居民楼的黑影,
如一面面高墙。竟无一扇亮着的窗子。才十点多钟,城市还不到沉睡的时刻,却仿
佛异乎寻常地早早地就沉睡了。
但是一骑到马路上,情形就完全相反了。各种车辆连成了线,一辆接一辆,首
尾相接。激流一般向飞机场方向汇去。只有四条车道的对行线马路,变成了六七辆
车并驶的单行线马路。但是没有车辆鸣笛。相撞了也不停。每辆车都只顾抢道占道
朝前开……
明摆着,这是一种逃亡的情形。一种有钱阶层,有权阶层,起码是有车阶层争
先恐后但又不张不扬的大逃亡。我思忖在这三个阶层中,说假话的男女肯定是最多
的。不说假话绝难在中国成为先富起来的一部分人。不善于说假话绝难在中国官运
亨通。不同时依傍于这两个起码依傍于这两个阶层中的一个阶层,那恐怕也是买不
起进口车的。我们一家三口扶着各自的旧自行车站在马路边上,企图穿过马路却没
机会,只有望车兴叹。这座经济发展指数相当落后的城市,想不到竟拥有如许之多
的高级轿车!的确,一辆辆从我们眼前驶过的,十之七八是进口车。望不见一辆国
产车的影子。也不能说完全没有。有还是有的。这边的人行道上,离我们不远处,
有三辆“夏利”一辆“桑塔那”,不过都四轮朝上被掀翻了。那辆“桑塔那”的发
动机还没息火。马路对面,也有几辆“桑塔那”和几辆“切诺基”,也被四轮朝上
掀翻了。是谁把它们挤到了人行道上?又是谁将它们掀翻了呢?它们的主人们到哪
里去了呢?怎么就容忍自己的车流落到如此下场呢?一个个问号从我头脑中掠过。
然而我对自己解答不了。
我本是打算拦一辆出租车,送妻子儿子到机场去的。看来我坐在家里做打算的
时候,简直是在痴心妄想了!我对局势估计得太不足,也太乐观了。连国产车都丧
失了通往机场的道路行驶的权利和资格,此时此刻,机场那种地方,普通小老百姓
还能进得去么?就是侥幸进去了,能买到机票么?就是也侥幸买到了明天后天大后
天的票,还能有权利有资格登上一架飞机么?
我确信一辆辆从眼前驶过的轿车内坐的些个男女,其实肯定都已长出了各类尾
巴。起码已长出了大大小小或软或硬的包。应该说这座城市所遭到的惩罚,与他们
有着最直接最大的责任。会会众生普通百姓即使也说假话,但大抵他妈在市民阶层
的俗常生活范围以内。危害也大抵就局限在这个范围以内。他们哪比得了些个“公
仆”们瞪着眼睛每天价为了保住头上的乌纱帽说的假话多?哪比得了些个“大款”
们为了更多地钻国家的空子更多地从银行里骗出钱来说的假话多?然而他们却只有
听天由命的份儿。我甚至确信,更多的平民百姓,也许并没怎么将电视新闻中宣读
的“告市民书”当成件大事儿。百分之百地听明白了听懂了大概也不在乎。我想如
果他们都亲眼目睹了在那辆紫红色“王冠”里在那个小食杂铺子里发生的惨剧,他
们才会有点儿在乎起来吧?……
我对妻子和儿子说,我没法儿送她们去机场了。去了也没用。应该退而求其次,
去火车站。我让妻子和儿子骑上自行车先行。她们刚骑到那辆四轮朝天的“桑塔那”
旁又双双下车了。
儿子回头转身朝我喊:“爸,爸!你快过来!这辆车里还有人,是个女人!”
妻也朝我喊:“看样她还活着!咱们救救她吧!”
我只得暂且按捺下我的一个坏念头,也骑车赶了过去。
我和妻子儿子蹲下细看,那女人果然活着。满面鲜血。车内还有一个女孩儿。
在那女人身旁。显然已经死了。头搭拉在左肩上。人的头歪到那么一种程度是必死
无疑的。车被掀翻之前遭遇到了猛烈的撞击。车头四向驾驶室,几乎扁了。
那女人自下而上地望着我们。鲜血糊住她的眼睫毛,在清冽的路灯光辉的照耀
下,看得出她是在多么尽量地瞪大着眼睛。
她声音微弱地说:“救救我……救救我……车里的皮箱内有钱……都归你们……”
妻说:“你倒是快想办法呀!…”
儿子也说:“爸,救救她吧!…”
我认为若不将车翻过来,是没法子将那女人拽出的。
于是我果断地说:“来,咱们翻车吧!”
我们一家三口齐心协力,几经努力,却不能将那辆四轮朝天的车翻过来。
儿子放弃了努力,跑至人行道边儿,挥手,跺脚,喊叫——一辆辆车从他面前
疾驶而过……
他回到我们身旁时脸上亮晃晃的。那是一个少年的眼泪被清冽的路灯的光辉照
耀的结果。
“我诅咒这座城市的人们!谁都将长出尾巴无一幸兔——包括逃离了这座城市
的人!……”妻马上喝止他:“住口!难道你也诅咒你自己?这样的时候不许随口
说不祥的话!
我见儿子在冷笑,仿佛是上帝本人化身为我的儿子在冷笑。
而那头朝下窝在车里的女人,始终不断地在喃喃哀求道:“救救我……救救我……
千万别不管我……”
忽然身后的树丛中一阵响动。我扭头望去,望见一张可怕的男人的脸。我觉得
我见过那张脸。猛想起了那辆紫红色“王冠”里的情形。他的脸比当时更可怕。他
的眼睛绿莹莹的。他在咧嘴狞笑,口中吐出蟒蛇的带叉儿的舌芯子。
我再也顾不上救那奄奄待救的女人,一手扯着妻子一手扯着儿子撒腿就跑。而
在我们身后,传来了那女人撕心裂肺的哀号……
我们气喘吁吁地跑上了一座立交桥。驻足回望,见那蟒尾人将自己的蟒尾缠在
一根水泥电线杆上,身子悬在半空中。悬在马路上方,朝马路上川流不息的车辆不
停地挥动双臂,似在玩耍自娱……
我想,他没对我们穷追不舍,肯定是因为那向我们求救的女人的肉饱了他的腹。
我不禁充满感激地为那女人的灵魂暗暗祈祷。如果她不被吃,我不知我失去的将是
妻子还是儿子?或者是她们失去了我这个长出了耗子尾巴的丈夫和父亲。蛇不是最
爱吃鼠的么?
翌日,全市武警出动,荷枪实弹,将一切被普遍认为最善于制造谎言和说假话
的人,统统予以收容,实行紧急监管。好比在“国庆”前,春节前,重大外事活动
前,对种种社会危险分子实行紧急监管一样。初战告捷,第一批便收容了四千余人,
分男女监管在两所大学里……
此乃我建议的应急措施的第二项。
其实,按照我的本意,只出动公安力量就可以了。而且,也不必搞得声势过分
浩大。但市常委会认为,公安部门的同志,恰恰可能都是一些因保卫人民,打击各
类犯罪分子而说过假话的好同志。试想啊,犯罪分子们么,一被逮捕,一经审讯,
哪一个不是假话连篇呢?要办他们的罪,以机智对付狡猾,以正当的、从忠于职责
出发的假话套供的事,总是难免的吧?既然如此,也是要长出尾巴来的。何况公安
部门,也不乏腐败分子,蜕化变质分子,勾结和包庇犯罪团伙的“内奸”。这些家
伙中,有的已经长出了各类尾巴,没法儿再穿警服了。有的已经长出了大大小小的
包,惶惶不可终日,行动受碍了。所以市常委会经过讨论,统一了思想,统一了意
志,决定主要依靠武警落实第二项应急措施。
各行各业各机关各单位各院校各居民组,都火速成立了检举站,设立了检举箱
甚至检举电话专线——专门对付那些表面看起来似乎挺诚实,不爱制造谎言和说假
话,而实际上信奉“不说假话办不成大事”,不制造点儿谎言会憋出毛病的人们。
一经检举,即刻收容。
此乃我建议的应急措施的第三项。
第四项当然是“领导搭台,文艺唱戏”之近年来时兴的常规举措了——几天内
城市里便到处都出现了标语、口号、警句的“海洋”。
“说一句真话就等于向他人献一份爱心!”
“咬住假话出门去,不带尾巴回家来!”
“干部要自尊,党员要自诫,群众要自觉!”
“将尾巴还给动物,将体面留给人类!”
……
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从幼儿园到小学校,阿姨和老师们,都在教孩子和小学生们唱词曲家们紧急合
作的新歌——“翻山并不难,越岭并不难,从小说真话,其实更不难……”
老年秧歌队也不甘示弱,老当益壮,一边在马路上大扭其秧歌,一边激情澎湃
地引亢高歌:“同志们那么呼嗨,要记牢那么呼嗨,说真话那么希哩哩哩刷啦啦索
罗罗罗脆,不长尾巴那么呼嗨!……”
在市委宣传部的直接领导之下,连续组织了数场说真话大型演唱会,提出了
“三性二精”之标准要求,亦即史诗性、民族性、永恒性和精品意识和精神号角意
识的高度统一。然而首先砸就砸在演唱会上,歌星们唱着唱着,影星们演着演着,
伴舞队舞着舞着,连他们或她们自己都没觉着有什么不对劲儿的情况之下,啪哒地
屁股后面就长出了形形色色五花八门林林总总的大小尾巴!于是公众们一片声浪地
口伐,甚至跃上台大打出手。但是他们或她们都感到非常委屈,觉得公众们太不体
恤自己。因为他们或她们在舞台上在彩灯和追灯的照耀之下啪哒就长出了尾巴,并
不意味着肯定地在演出过程中又说了假话。别人们,比如他们或她的亲友们在别的
什么地方又说了一句假话,恶果殃及他们或她们也是非常可能的事……
接着是被收容被监管的几批总共数万人出了问题,因为谁也无权封上数万人的
嘴,而将他们集中起来,无异于开辟了几处假话交流场所和谎言培训基地。数日内
几万人全部长出了尾巴,好比泡在几口大缸里的饱满的豆子全都长出了豆芽。这一
点是谁都难以料到的。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于是收容和监管不再有任何意义,数万人皆被谴散。以他们在数日内每人仅仅
说了五句假话来计算,三万人数日内至少说了十五万句假话。
受他们牵联,数日内本市多出了十五万长尾巴的人。其实何止十五万呢!估计
至少多出了二三十万。于是长尾巴现象反而公开化了。他们为了保护自己免受暂时
还没长出尾巴的人们的鄙视、憎恶乃至袭击和围剿,占领了几幢高级宾馆群聚群宿,
而且宣布成立了“长尾人合法存在总委员会”。有关部门当即向他们发出通告,他
们的“总委员会”须经申请和批准方可成立,否则属于违法民间组织,当在强硬取
缔之例。但他们依仗着有总共四十几万正式会员,和三十余万虽还没长出尾巴但已
经长出了包的预备期会员,根本不将有关部门放在眼里。公然挂出了牌子,和市委
市政府的牌子一样大。居然敢用红字。市委市政府惟恐采取强硬措施会形成对抗,
激起民变,紧急下发“红头文件”,告诫有关部门讲究策略,低调处理。其实也就
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之由之,随他们怎么高兴怎么是……
各检举站的情况也不妙。打击、报复、诬告陷害之事屡屡发生,不知该信检举
者还是被检举者。只得无为而治,促其名存实亡,自行瓦解……
长尾现象一经公开化,城市里多了一道别开生面的风景线。季节已经进入七月,
日渐炎热,人们不得不换上了薄裤短裙。尾巴既然包藏不住,也就只得暴露在外了。
而且,长出尾巴的人一天天由少而多,最后竟占城市总人口的十之八九了。于是由
尾巴的不同,而从当初的一个“长尾人合法存在总委员会”,派生和分裂出了十几
个“协会”、“联谊会”、“俱乐部”什么的。诸如“灵长类长尾人协会”、“猛
兽类长尾人协会”、“爬虫类长尾人协会”、“短尾人协会”、“食肉类长尾人协
会”、“食草类长尾人协会”等等。“食虫类长尾人协会”,又分“偶蹄类分会”、
“单蹄类分会”、“反刍类分会”三大下属组织。此外还有“有袋类长尾人分会”、
“猫科类长尾人分会”、“犬科类长尾人分会”、“两栖类长尾人分会”
……于是本市近万名离休干部,皆被聘人各分会,担任了名誉会长、会长、副
会长、秘书长、副秘书长、常务秘书长、法律顾问、宣传部长、公关部长、协调委
员等等。尽管有名无实,有职无权,但毕竟又有事可干,又有了办公室,有了秘书。
本会商企界人士众多,财力来源雄厚的,自然也有了专车,于是不再失落,不再寂
寞,祛病强身,不再患“忧郁症”、“幽闭症”。而一些社会名流,摇身一变也都
成了各“协会”、“分会”、“俱乐部”的精英,名誉会员、委员会委员、终身会
员什么什么的。有的一人兼任几个“协会”、“分会”或“俱乐部”的头儿,倒是
少数没长出尾巴的人,在单位,在家里,在哪儿都显得孤孤单单,显得特殊。使长
尾巴的人们看着别扭,自己也终于感到别扭。没了人缘儿。没了群众基础。倘是普
通人,孤单也就孤单罢了。没人缘儿也就没人缘儿罢了。没群众基础也就没群众基
础罢了。若还是在位的领导干部,那么问题严重了。没人缘儿,没群众基础,工作
不好开展哇!不长尾巴而领导广大长尾巴的,没有起码的亲和力没有起码的凝聚力
呀!于是市委组织部门,对干部队伍进行紧急大调整,大换血!该免的免,该撤的
撤,及时提拔了一批因为尾巴而人缘好而群众基础广而能力强而领导信心倍增的新
干部。
列位,请想象一下——你如果望见几位身着时装、气质高傲的窈窕姑娘走过,
背后长着猫尾巴、狗尾巴、狐尾巴、猴子尾巴、喜鹊尾巴、画眉尾巴,一步一摇,
一扇、一颤、一晃、或高竖着,或软垂着,你会有怎样的一种感觉呢?难道你不觉
得是那么的浪漫,那么的情调万千诗意盎然么?
有条纹的虎尾巴,有黑圆斑的豹尾巴,有毛缨的狮子尾巴,使一些男子汉更男
子汉了。而这三种猛兽的尾巴,若长在某些年轻女士身上,使本就漂亮的更加引人
注目“回头率”更高了,使本不怎么漂亮甚至其貌不扬的,也起码具有令人肃然起
敬之处了。
当然,长什么样的尾巴靠的是运气,完全不以个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也有相
反的情形,比如很靓丽的女郎,竟和我一样长出了耗子尾巴,或者蛇尾巴,猪尾巴,
象尾巴。尽管象是庄重而高贵的动物,但若从后面看,又多么酷似一头巨大的蠢猪
呢!象的尾巴也是丝毫不具备美感的。长了象尾巴的女郎可想而知是多么的倒霉。
很温良的大婶儿,反而长出了蝎子尾巴。不是真的蝎子那么丁点儿的尾巴,是一米
多长的带钩的蝎子尾巴。或像老苗似的,长出了一百八十个不情愿长出的鳄鱼尾巴。
很刚毅的硬汉形的男人,长出毛绒绒的叭儿狗尾巴,或兔子尾巴,也够令他们难为
情的啊!
那位说了,叭儿狗尾巴,或兔子尾巴,不是很幸运么?不是可以隐藏在裤子里
了么?但是您错咧!当长尾巴成为一种时尚,成为一种时髦,成为一种潮流,还有
谁愿将自己的尾巴隐藏起来,加入到一小撮没尾的人的行列啊!在这一座城市里,
很快便形成了普遍的社会共识——有尾巴的人是一等人,有不体面的甚至丑陋尾巴
的人是二等人,而没有尾巴的人是人下人了,从以有尾巴为耻。到以有尾巴为荣;
从耻于与有尾巴的人为伍,到耻于与没尾巴的人为伍,观念的过渡和转变,几乎可
以说没经历什么时代的痛苦。在选拔干部、择业、择偶、交友等等方面,没有尾巴
的所处的尴尬境地,是比长出了不体面的丑陋的尾巴的人更有苦难言的。
动物学家可以从人群中寻找出天上、地上、水中乃至古生物时代存在的一切走
兽、飞禽、爬虫和两栖类动物的尾巴。应有尽有,万种俱全。正是——中华儿女多
奇志,不爱时装爱尾巴。
连神化传说中的尾巴、凤的尾巴、麒麟的尾巴,也稀奇地长在人的屁股后面。
这当然都是些高贵的尾巴,是些“极品级”的尾巴。它们大抵关照给了那些由于善
良的愿望有时不得不违心说假话的好人。不过外星来客对地球男女缺乏阳刚与阴柔
的区分观念,至使一些好男人长出了凤的尾巴,而使一些好女人长出了龙的尾巴,
麒麟的尾巴。阴阳错位,刚柔颠倒的尾巴现象比比皆是。
老苗向市领导呈交了一份申请报告,要求增加住房平米数,并且要求从六楼调
到一楼。他夫妻俩和小孙子生活在一起。儿子和儿媳妇到澳大利亚打散工去了。三
室一厅,原本住得是很宽敞的。但他的鳄鱼尾巴,他老伴儿的孔雀尾巴,长得非常
迅速。才两个多星期,就都长到了一米开外。这使他们三室一厅的居住空间,分明
地变得狭小了。他老伴儿的孔雀尾巴,动不动就开屏。一高兴开屏,一生气开屏,
一喜一忧,一惊一愕,都会大开其屏。美则美矣,但毕竟是在家里,毕竟次数太频
繁,对老苗的心脏,经常造成美丽的刺激。她一开屏,美丽的半径一米半的色彩绚
烂的大尾巴一抖动,老苗就得赶紧往口中塞速效救心丸,脉搏就加快,血压就升高。
而老苗有尿频症,每夜至少要起四五次。自己翻不动身,就得捅醒夫人帮他翻身,
拖着条庞大的鳄鱼尾巴上床下床,从卧室到卫生间,再从卫生间回厕所,难免碰这
儿碰那儿,弄出阵阵响声。夫人偏偏还患失眠症,怎么受得了如此折磨!一烦一怨,
尾巴就开屏了。尾巴既开屏了,也就睡不成了。得情绪渐渐平复了,开屏的尾巴渐
渐收拢了,合并了,垂下了,才能重新躺得下去。两个星期内,两口子都眼圈发黑,
面容憔悴了不少。夫人又处在后更年期,情绪易变,一天之内少说也要开屏几十次。
多则近百次。一开屏她自己在任何一个房间就转不过身了。老苗就只有相形见细地,
敬而远之地,礼让为先地退出那个房间。拖着庞大的沉重的鳄鱼尾巴从一个房间转
移到另一个房间,绝不比转移一次大立柜轻松。老苗已经几天没下楼了。六楼哇,
巨鳄的尾巴上下一次,必累得大汗淋漓,气喘吁吁……
他那篇自信将会震惊中国文坛乃至世界文坛的伟大小说,是没心思接着创作下
去了。白天只有坐在沙发前的地毯上,看书、看报、看电视、听音乐,百无聊赖地
消磨着漫长、闷热而又无所事事的时间。或者干脆就坐在那儿打盹。由于尾巴的难
以克服的障碍,他是没法儿往沙发上坐的。坐在沙发前的地毯上,尾巴可以顺到沙
发底下去。他的鳄鱼尾巴,每天都分泌出一层脏兮兮的粘液,而且散发着腥臭。每
天晚上临睡前,夫人都必得将一大盆水端至他的尾巴旁,用刷子沾着兑了“活力28”
的水,细细地替他从尾巴根儿一直刷到尾巴梢儿。每一个褶儿都得刷刷。刷不到可
不行。刷不干净也不行。天热啊,怕生蛆呀。而且,还得用牙签,在靠了放大镜的
观察之下,用牙签儿拨出那些褶里的寄生虫。老苗替夫人洗了几十年脚。几十年如
一日,任劳任怨。这乃是在“作协”人人皆知的公开的秘密。现在,巨鳄的尾巴,
终于是为老苗讨回了一点儿公道。所谓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一切都报。
但是对于老苗的夫人,每天晚上替丈夫清洗一次尾巴,又是多么麻烦多么委屈的事
儿啊!可她哪怕是为了自己的孔雀尾巴免招上寄生虫,为了家庭卫生,也不得不尽
此职责啊!
所幸他们的孙子长的是仅次于“极品级”的尾巴——漂亮的金鱼尾巴。倘若长
的是恐龙尾巴,他家的问题就难解决了。
有一个长金鱼尾巴的孙子,给两口子带来了许多史无前例的操心。孩子自己活
得也够累的。每天得比别的孩子早起半个小时,蹲坐于盆,将漂亮的金鱼尾巴在水
里泡透。想啊,金鱼尾巴,那是多么娇贵的尾巴呀!几个小时不沾水,不就干了么?
不就抽缩了么?而抽缩了,不就不漂亮反而难看了么?干了不就脆了么?跪了不就
容易破损了么?破损了那又将是多么严重的损失哇!关系到孩子将来的择业择偶哇!
会误了甚至毁了孩子的一生啊!所以呢,老苗的夫人,为孙子买了一个可以背在背
上的塑料扁桶。老苗亲自动手,将那桶接了一根软管儿,软管儿的另一端安了一个
莲芯喷头,并且配置上了压力系统。相比之下,那装满水的桶比一个小学生的书包
沉几倍。每天那可怜的孩子背着桶拎着书包去上学。课间自己想着给自己的尾巴喷
次水,以确保他那漂亮的娇贵的金鱼尾巴的起码湿度。那孩子却并不觉得自己可怜。
他的金鱼尾巴是全校独一无二的,他无比珍视。老师校长也对他千叮咛万嘱咐,要
求他一定要爱护自己在全校独一无二的金鱼尾巴。因为不久将要举行一次全市小学
生的“评尾大赛”,校方指望他的金鱼尾巴拿高分儿。老师也指望他为班级争光。
而他荣誉感极强,爱护尾巴远超过爱护眼睛……
市委领导非常通情达理,认为老苗在申请报告中摆出的困难是实事求是的,应
予以解决。当天就批了。
“作协”的一幢新宿舍楼就矗立在老宿舍楼对面,十层。“作协”出的地皮,
某外商投的资,对半拥有。但当初合同上写的清楚———一层归外商。十层归“作
协”。之间八层,“作协”占二、四、六、八层,外商占三、五、七、九层。外商
之所以坚持一层的拥有权,寸尺不让,无非因为是在黄金地段,可以开商场。
老苗的申请报告,经市委批示后,第三天就经“作协”机关办公室转到了我手
里。因为我是此次“分房委员会”主任。因为全“作协”只我一人此次既不参予分
房竞赛也未提出调房要求。所谓“天降大任于斯人也。”我明知这将是我的不幸,
也明知我将分配的乃是“最后一块蛋糕”,一场“刺刀见红”的激战是根本无法避
免的。但众望归于我这唯一的局外人,我也只得任由怀着各种心理的人们一致地将
我推上“绞刑架”,为莫须有的公正而大义凛然地“献身”一把。
当天下午我接到了老苗的电话。电话响时我正在搓洗我的耗子尾巴。不经意间
我的耗子尾巴生了跳蚤。跳蚤们当然是不情愿只固守着尾巴的。那几天我深受其害
苦不堪言,被咬得浑身一片片的红疙瘩。
老苗在电话里问我收到他的申请报告没有。
我一手拎着湿漉漉的几圈儿尾巴,一手握着听筒回答收到了,也看过了。
他又问上边有市委领导的批示么?都哪几位领导批示了?怎么批示的?
我就告诉他市委正副书记都批示了。宣传部长也批示了。顶数曲副书记的批示
有人情味儿,并将曲副书记的批示逐字逐句背给他听。
其实我清楚,他是明知故问。一切小邵能不详详细细地透露给他么?
那你打算怎么落实呀?——这老家伙,显然是在仗着市委的批示压我。那种口
吻仿佛是一位督办似的。
我说:“老苗哇,我有难处啊!和外商的合同,当时不是你亲自签的么?如果
人家硬是不予同情,坚持按合同办事的话,我也就爱莫能助了!我变不出一套一层
的三居室哇!”
老苗说:“你来一下。就算我求你,立刻到我家来一下。有些情况,咱俩得通
通气儿。你了解了情况,你就有办法对付那份合同了!”
我生气地说:“你怎么不到我这儿来一下!”
我听到他在电话那一端沉重地叹了口气,以英雄志短的语调说:“当然喽,按
理我应该前去巴结你才对。还要带份儿厚礼。可你也太不体恤我了吧?我拖着尾巴
到你那儿去一次,一往一返,是件容易的事嘛!”
我设身处地一想,他也的确有他的难处。不看僧面看佛面,冲着几位市委领导
的批示,我不能太摆分房委员会主任的架子。我这主任是临时,他那主席却是市委
任命的。房子一分完,我不还得在他的直接领导下么?他若记仇了,给我小鞋儿穿,
那以后也是够我受的。
放下电话,我就赶紧用电吹风吹干我的尾巴……
到他家里,见他老婆正在替他刷洗尾巴。
我在沙发上坐定后,没话儿找话儿地说:“怎么大天白日的,就让嫂子为你这
么效劳哇?”
他夫人撤了撇嘴说:“还不是怕那股腥臭味熏得你坐不久么!”
我说:“这你们就多虑了。我哪儿敢嫌苗主席的尾巴有味儿呀!”
老苗说:“你别听她的!咱俩是什么关系?你成为咱们‘作协’的驻会作家,
不是我当时爱才心切,力排众议,硬把你拉进来的么?冲这层特殊关系,我也相信
你不至于嫌我的尾巴有味儿!”
列位,你们听听,这不是在转弯抹角儿地向我卖好儿么?这不等于是在暗示我,
如果我这个分房委员会主任不成全他的调房愿望,就是忘恩负义的天字第一号的小
人了么?
而他的话完全他妈的不符合事实。事实是,当时“作协”的每一位领导成员都
同意发展我为驻会作家,唯一反对的,首当其冲反对的,反对到底的正是他自己。
因为他嫉妒我。因为当时我已经发表了一百多万字的作品,而他这位“作协”主席
连一本儿小册子还没出。只不过是由于从文化局副局长的位置上被排挤掉了,总得
再给他安顿个相当于副局级的官儿做。
但我并不想当面儿揭他的老底儿。人嘛,只要没结下什么血海深仇,大面儿上
总得相处得过去是不是?
我敷衍地笑笑,说那是那是。说我梁某人绝非那种忘恩负义的小人。你苗主席
对我的扶持和栽培,那我这辈子是没齿也不能忘的!
老苗的夫人,那会儿就找来了一瓶香水儿,扑扑地往老苗的鳄鱼尾巴上喷。
我大献殷勤地说:“嫂夫人,这举手之劳,就让我来吧!”
她倒不客气,乐不得地就将香水儿瓶塞到我手里了,还心疼地嘟哝:“可惜了,
一瓶法国香水儿,我没往自己的尾巴上喷几次,快被他这条讨厌的尾巴用完了!”
她的孔雀尾巴上,套着花绸布做的尾套。带拉链的,取下来套上去看来很方便。
我脑子一转。心想这倒是个发财的好启示——如果办个小小的缝纫厂,专门生产各
种各样的尾巴套,销路一定奇好!
老苗的夫人见我扑扑地往他尾巴上喷起法国香水儿来就没完,一把又将香水儿
瓶夺过去了,激头掰脸地说:“行了行了!你别借花献佛光顾讨好他了!我可是专
为我自己的尾巴买的,三百多元一瓶呢!”
话音刚落,房门猝开,他们的孙子一头小鹿似的蹦了进来,扑人奶奶怀里哇哇
大哭。
老苗见状急问:“怎么啦怎么啦孙子?你的喷水器怎么没背回来?”
老苗的夫人也急问:“谁欺负你了?呀!呀!我的老天!老苗,可不得了啦!
咱们孙子的金鱼尾巴破了!”
那孩子不停地大哭着,同时断断续续地说:“他们先扎漏了我的喷水器,然后
用刀片割破了我的尾巴……”
老苗和夫人几乎同时追问:
“他们是谁?!他们是谁?!”
“乖孙子别哭,快说他们是谁?!”
夫妇二人刹时脸色大变!老苗由于受了极大的刺激脸色苍白。夫人由于满腔怒
火五官挪位,脸色彤红。
“是几个六年级同学……他们自己的尾巴不好看,就总存着坏心眼儿毁我的尾
巴……”
那孩子的模样如丧考妣,痛不欲生。
“这还了得!这还了得!是严重的人身伤害么,要告他们!一定要告他们!
老苗起了几起,没起来,就连连用尾巴拍地,拍得咚咚响。
“告有什么用啊!孩子是要靠了这条尾巴被保送进重点中学的!好几所重点中
学冲这条尾巴才争着要他的呀!进不了重点中学就升不了重点高中!升不了重点高
中就考不上名牌大学!这不是成心毁咱们孙子的一生么!
老苗夫人带着花绸布尾套的尾巴也有反应,竖了起来。她气得推开孙子,在屋
里团团转。而带着花绸布尾套的尾巴,大幅度地摆来摆去,扫落了八宝架上的几件
古董。那几件古董是老苗花了半生心血从民间收集到的,是他的一宗自视宝贵的不
动产。
“我的古董!我的古董!你倒是在屋里乱转悠什么啊!
老苗心口的痛点,又从孙子的尾巴转向了他的古董。
“古董你娘个腿!孙子的尾巴都一钱不值了,你还在乎你的古董!你知道什么
轻什么重不!”
而这时他们的孙子跺着脚哭得更加凶了:“我不活了!我不活了……”
老苗的夫人瞪着孙子,啪地扇了孙子一个大嘴巴子,冲他吼:“不活你就死去!
四年级了,连自己的尾巴都保护不了,纯粹废物典型一个!让你爸妈把你接澳大利
亚去算了!替你操心操得够够的了!”
孙子挨了嘴巴子,往地上一坐,再一躺,就满地打起滚儿来。一边打滚一边扯
着嗓子爸呀妈呀哭唤不止……
老苗强自镇定。对我说你快呀!快替我把你嫂子的尾巴套去了呀!你没看出来,
她打孩子那是因为开不了屏,心里憋的么!
我这才觉得不能袖手旁观,应该有所作为。我从沙发上一跃而起,自背后拦腰
抱住老苗的夫人。她腰粗,我胳膊短,两只手扣不拢。但若扣拢了,也就腾不出一
只手替她去掉她的尾套了。列位想啊,尾巴开屏,已经成了她渲泄情绪的一种特殊
方式。想开屏而被尾巴套束缚着开不了,那和想撒尿而尿道被大结右堵塞严了有什
么区别呀!我急切之下,也不知哪儿来的非常大的神力,但觉一股丹田之气充布全
身,“嗨哟”一声,竟将她双腿抱离了地面!我将她那一百六十多斤的沉重身体一
步步“运”到一个墙角,挤住,终于腾出只手,嚓地拉开拉链,将她的尾巴套儿扯
了下来……
那河马般的女人的孔雀尾巴终于得以开屏了!
诚实地说,我活到了四十多岁,还真没亲眼见过孔雀开屏的美丽瞬间。从电视
上见是见过的,但那毕竟是“隔岸观众”呀!
但觉眼前一片绚丽多彩,脸上仿佛被一把大扫帚扫了一下,不禁趔趄后退。站
定时,她的孔雀尾巴已然开屏了。不过从背面儿看去,并不怎么出奇的美。
老苗的夫人缓缓地长长地呼出口气。听来那口气呼出得很及时,很必要,当然
也很舒畅。她也从墙角往后退。退至房间中央,才得以有足够的空间朝我转身。孔
雀尾巴的正面儿就好看多了。抖抖的,宛如许多翠绿镶蓝的眸子在忽闪着迷人的眼
皮。而她自己,双手并用地抚着她那充足了气似的宽阔的胸脯……
他们的孙子这时就不打滚了,也不高一声低一声地哭唤爸妈了。不待我拉起他,
他已自己一骨碌爬起,又一头小鹿似的,跃蹿向别的房间去了。仿佛他的奶奶大开
其屏的尾巴是一面照妖镜,他自己是一个小妖精,若不赶快逃开,顷刻便会原形毕
露,甚至会化为一滩血水似的。
这孩子的反常举动,不但使他的爷爷奶奶,也使我这个熟客大惑不解。我不禁
将研究的目光再次投向老苗夫人的尾巴,想搞明白她的尾巴究竟有什么威慑力足以
使她的孙子望屏而逃……
我这一研究,可就研究出问题了。
我说:“嫂夫人,怎么你那尾巴也……也……也不完美了?缺十来根翎子呀!”
老苗向我频丢眼色,企图制止我说。但是,太晚了。我发现他在向我丢眼色时,
话已说完。
老苗夫人从桌上拿起一面小镜,退至穿衣镜前,用小镜反照自己的尾巴。一照
之下,勃然大怒。
“小海,你给我滚过来!”
孙子不敢不理,怯怯地从另一房间走至她跟前。
她一把拧住孙子耳朵,喝问:“老实交待,是不是你拔我尾巴翎子了?”
“是……”
孙子的嘴朝被拧的那只耳朵咧去。
“什么时候偷着拔的?”
“你睡着了的时候……”
“拔去干什么了?”
“卖了……”
“好你个没良心的小崽子!我天天疼你,爱你,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上怕
摔了,你竟趁我睡着了拔我的尾巴翎子去卖!说,你卖多少钱一根?”
“二元……”
“三元!你奶奶的一根尾巴翎子就值三元!小海你真是气死我了!你看你把我
的尾巴破坏成什么样儿啦!缺七少八的一道栅栏似的!钱呢?卖我尾巴翎子的钱呢?……”
那孩子就咧着嘴,从兜里掏出一把零钱。
“就这么点儿零钱啦?!”
“我花了……买雪糕吃了……玩游艺机了……”
“今天我非教训你不可!”
当奶奶的,一只手仍拧着孙子的耳朵,另一只手高高举起,想打孙子屁股。可
孙子的金鱼尾巴一垂,一拢,整个儿护住了自己的屁股。那原本很水灵很生动很漂
亮的尾巴,已然由于缺水的时间长而蔫了,而抽缩了。看去似乎变干变脆了。当奶
奶的那高举着的巴掌,哪里敢轻易打将下去?又哪里舍得打将下去!
于是当奶奶的手臂垂下了,转而用那只手狠掐孙子胳膊内侧的细皮嫩肉。掐得
孙子嗷嗷怪叫连声。
老苗央求地对我说:“你快拉开他们呀快拉开他们呀!……”
真是掐在孙子身上,疼在爷爷心上。
我挺身上前,几经较量,终将孙子从奶奶的毒手之下拯救了。而当奶奶的,气
得落泪了。她那缺七少八的一道栅栏似的尾巴,抖得像一片被大风所刮的芦苇。
我劝解道:“嫂夫人,当孙子的不懂事儿,你就原谅他一次嘛!”——又问那
孩子:“还敢不敢投你奶奶的尾巴翎子了?”
那小学生一边退向爷爷身旁去寻求保护,一边好汉不吃眼前亏地保证再也不拔
他奶奶的尾巴翎子去卖了。
老苗则紧紧搂住孙子对他夫人吼:“你算什么当奶奶的?啊?孙子不过就拔了
你几根尾巴翎子,你就至于狠掐他狠拧他么?你这叫虐待儿童!是犯法!是犯罪!
是滥施家庭暴力!孙子的尾巴都被划破了,都快干透了,你不说先端盆水给他泡泡,
却因为你自己的尾巴少了几根翎子闹腾开了!你还有个当奶奶的样儿么?你那尾巴
再完美,你又能得意到哪去?全市选美能选上你呀?……”
老苗说一句,他那沉重的强有力的尾巴,就扬起来朝地面拍击一次。震得桌上
的一些小摆设,茶几上的茶盘茶杯乱动乱响。说到气极的话时,有次他的尾巴竟扬
起一米多高,朝茶几拍击下去。倘真拍在茶几上,那价值六七百元的高档茶几也就
彻底报销一钱不值了。我奋不顾身,抢前一步,在他那尾巴将落未落之际双手猛推。
我非是替他们在乎他们家的茶几的存亡,而是惟恐被他的尾巴拍击得碎玻璃四射,
伤了我自己或他们三口人中的哪一个月。那我的麻烦不是更大了么?若再帮着送他
们三口人中的哪一个去医院,我整个下午的时间不就交待了么?和他也谈不成正事
了呀!幸亏我奋不顾身的一推,他的尾巴才没拍击在茶几上。但尾巴梢扫了我的左
肩一下。我顿觉左肩连同左半侧身子一阵发麻,左臂不听使唤了。仿佛左肩胛骨被
拍碎了。而他的尾巴拍击在为他刷洗尾巴搬在那儿的大塑料盆上,顿时将个大塑料
盆拍击得变了形,地湿一片,脏水四溅,溅了我自己和他自己包括他夫人和他孙子
满衣满脸……
他夫人火了,歇斯底里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叫嚷:“老苗你耍的什么威风!
你不愿过就离婚!孙子的尾巴重要,我的尾巴就一点儿也不重要么?!我好端端的
尾巴成了这样,叫我怎么还有脸上街!
我将她拖到他们两口子的卧室,劝慰了半天。我说她的尾巴翎子,那还可以长
出来的。凡是禽类的尾巴,不都是按季节脱羽换羽的么?就当是孙子替自己提前换
羽了呗!新长出的翎子,那将更加绚丽多彩,丰姿绰约的。我说当务之急,是得先
关心一下他们孙子的金鱼尾巴的情况呀!
终于劝得她不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了,情绪安定了,尾巴收拢了,我便回到客厅,
捡起她的尾巴套儿,再次重返卧室,亲手替她将尾巴束人套内。
接着我替他们两口子处理他们孙子的尾巴问题。被老苗一尾巴拍得变了形的大
塑料盆是不能用了。我另找了一个盆,接了半盆水,命他们的孙子蹲盆泡尾。
那孩子受到惩罚,乖得多了,蹲坐盆上一动不动,似乎大气儿都不敢喘一下的
心悸模样儿。
老苗羞愧地说:“唉,让你见笑了!都是尾巴闹的!”
我说谈不上什么见笑不见笑的。尾巴问题是新生事物嘛!人们对新生事物总有
个习惯阶段。家家都难免因为尾巴问题产生这样那样的新磨擦,新矛盾。渐渐习惯
了,就会掌握和睦相处的方式方法的……
老苗说他前几天重读了易卜生的《娜拉》。并且重读了鲁迅的杂文名篇《走以
后》。说这使他产生了一些关于中国知识分子关于中国文化人的反思和反省。说他
那一辈知识分子和文化人,太像娜拉了。娜拉为了讨丈夫喜欢,不是也说过假话撒
过谎的么?说他自己青年时期,给自己订的人生修养的原则之一,便是讲真话,做
正派的人。后来人了党,当了科长,就不那么敢讲真话了。党越教训党员应该对党
讲真话,讲实话,自己这名党员越从反面总结经验,越不敢讲真话了。他有点儿幡
然悔悟似地说,自己这一辈子,说的假话比真话多几倍。真话对家人说。假话对外
人说。真话背地里说,上厕所的时候说,在枕边对老婆说。而假话公开说,开会时
说,向上级汇报时说。由科长而处长而享受局级待遇,党龄由十年而二十年而三十
年,变成了一个可以将假话说得很虔诚,很真实,很庄重,很严肃,很令上级欣赏
而自己也很得意的人。
作为一个人,再厚颜无耻,品质再卑劣,光为自己,又能说多少假话呢?我老
苗是为他妈谁呀!是为他妈谁才长出这么一条丑陋的鳄鱼尾巴的呀?才落今天这么
一个可悲的下场哇!哪一个比我老苗官儿大的没暗示过我要说假话不要说真话啊!
这样长久地一级一级骗下去究竟哪年哪月才是个头儿呢?现在回想起来,我恨不得
操他们八辈祖宗!操那些官儿比我大,假话说的比我多,说假话时比我更厚颜无耻。
更不要脸,而且还暗示我、欣赏我、怂恿我、逼迫我说假话的人八辈祖宗!活活操
死他们八辈祖宗方能解我老苗心头之恨!怎么不让他们也长出鳄鱼尾巴、长出猪尾
巴、长出毒蛇尾巴、长出蝎子尾巴、长出大尾巴蛆的尾巴啊!……
老苗他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悲愤,说到后来,已是老泪纵横,泣不成声。尾巴
也无力拍击,甚至连尾巴梢都无力再甩一甩了。
我万分地同情起他来。才五十八岁的个男人,就老得满脸褶子,像七十多岁的
小老头儿了。自从他由文化局副局长而成为我们的“作协”主席以来,大会小会,
光我亲耳听到,他就跟着上边儿唱了多少高调说了多少大话多少空话多少假话多少
屁话哇!有一次,在“作协”召开的党员形势讨论会上,仅仅因为别的党员作家说
了些真话,也无非就是指出一些严重的官僚腐败现象,贫富悬殊现象、工人失业现
象、拜金主义现象;也无非就是提出在“改革”时期还允不允许真正的现实主义而
非伪现实主义存在的问题,以及在文学和影视作品中为什么一触及到现实的丑陋和
丑恶就被斥为“专门暴露大好形势阴暗面”受到粗暴限制和指摘的问题;也无非就
是因为他没有当场制止,他被勒令写了多少次检查呀!左一次通不过,右一次不深
刻。那一个月里他别的什么事儿也没干,光写检查了。一次次累积起来,起码写了
四五万字的检查才算保住“作协”主席这个官儿。列位,咱们替他想一想。市“作
协”主席,在中国的官僚体制中,算个球呀!值得自己三孙子似的为自己死保么?
不就是一辆车子一套房子一部电话一间办公室一个月一千来元的工资么?可是列位,
咱们再替他想一想,他这一辈子由科长而处长,由副局级而正局级,人生的目标不
就是冲这些一步步活过来的么?没有背景的能官运亨通么?官运亨通的能被挤兑到
“作协”这个最穷酸的衙门主事么?没了车子没了电话没了办公室没了坐软卧的资
格没了上医院看病半顶事儿不顶事儿那个小红本儿,也就是没了正局级待遇这一在
商品时代似有似无的身份,他又将会多么的委屈多么的失落啊!尽管车子和办公室
到了他六十岁后注定是要失去的,尽管他的专车是全市局级干部中最老旧的一辆二
手“桑塔那”,尽管他的主席办公室年久失修木窗框腐朽四壁像患了红白狼疮似的,
但在他不到退休年龄的时候,他又是多么不情愿提前失去啊!因为一旦提前失去了,
仿佛还意味着他在官场上没有创下“最后的辉煌”却以“最后的失败”告终,这对
任何一个从小科长熬到正局级谨小慎微察颜观色战战兢兢熬了几乎一辈子的男人,
岂不都将是“心口永远的疼”么?
我由同情老苗怜悯老苗,而不禁地同情起自己来怜悯起自己来。想我们四十岁
以上的中国人,有几个的父母不是从小教育我们要实事求是要说真话呀?有几个的
父母是那种王八蛋父母从小专门教育我们如何善于说假话的呀?可我们或单独地或
集体地说的假话,难道不比四十岁以上的中国人随地吐的疾还多么?现在我们这座
城市里二百多万人长出尾巴来了,连我们的下一代都受我们的不良影响长出尾巴来
了,究竟谁之过呢?该对此负责的些个一心只想当官儿只想保住自己的乌纱帽大瞪
着双眼说假话脸不红心不跳甚至到了根本不要脸的程度的家伙们,岂不是犯了坑害
同胞之罪么?……
“晚了!后悔也晚了!我这种人活该呀!替别人说假话,替别人文过饰非粉饰
太平,替别人当传声筒,替别人受苦受难长尾巴,得到了些什么了不起的实惠呢?
还不是得到了一个臭名远扬的‘三七二十八’的绰号么?我这绰号大概是要陪我进
火葬场了,还有我这条丑陋的散发着腥臭味儿的鳄鱼尾巴!我拖着这么一条大尾巴,
离休之后的晚年可怎么度过呀!正局级待遇对我又有什么意义呢?难道国家会专门
为我这种享受正局级待遇的人专门设计一种软卧车厢么?难道医院会为我这种享受
正局级待遇的人专门设计一种高干病床么……”
老苗双手捂面,孩子似的呜呜哭了。
于是我闻到了股腥臭之气。
于是老苗的夫人在另一房间大声说:“难闻死了!熏得我脑仁儿疼!小梁你快
替我往他尾巴上喷香水儿!他一伤心尾巴就分泌这股难闻的气味儿!”
于是我照办。将那一瓶法国香水儿朝老苗尾巴上一喷再喷。喷了个精光,才稍
稍压下去那一股腥臭之气……
其实我多虑了。老苗的调房问题,解决起来并没有太费事儿。合资外方的全权
代理人,是市开发区主任的小舅子,公安局副局长的二妹夫,长出的是黄鼠狼尾巴。
不知黄鼠狼尾巴对他的心理究竟起什么影响,总之他自从长出了黄鼠狼尾巴以后,
便格外地见不得长公鸡尾巴的女性了。一见着,两眼就发亮,嘴角就往下垂涎,恨
不得当众扑上去一口咬住对方脖子的模样。他姐夫那开发区内长公鸡尾巴的女性,
除了几个年岁大的,其貌太不扬的,形象但凡看得过眼的,是全都被他“征服”过
了。当然他“征服”她们的时候,并不咬她们的脖子喝她们的血,靠的主要还是钱。
反正他有的是钱。怎么挥霍,终归还是来的多而去得少。何况她们中,也有投其所
好,主动献身求宠的。但他这人没长性,“征服”过了的,也就不再感兴趣了,更
谈不上眷爱着了。于是便朝开发区外去“征服”。钱固然是当今的一切女性都喜欢
得不得了的好东西,但一条黄鼠狼尾巴并不是好东西。结果他被某几个长公鸡尾巴
的女人以强奸罪控告了,幸亏当开发区主任的姐夫和当公安局副局长的大舅哥齐心
协力进行营救,没被判刑,从此胆子却小多了。胆子小不等于立地成佛了。对长公
鸡尾巴的女性的渴慕,反而因受到遏制有增无减。对他最大不利的是,他的当开发
区主任的姐夫,由于尾巴渺小(蝌蚪尾巴)不利工作,已经引咎辞职。他的当公安
局副局长的大舅哥,由于长了一条恐龙尾巴,同样不利于工作,被提前劝退了。失
去了两顶保护伞,他是不大敢像从前那么胡作非为了。长公鸡尾巴的女性之对于他,
好比毒品对于吸毒者,接连几天不吸,那是要毒瘾大发作的。若几天不与一个长公
鸡尾巴的颇有姿色的女人做一通爱,那也是会痛苦万状的。其状与吸毒者毒瘾大发
作时的情形一样可惊可怖。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我掌握了他的“薄弱环节”,制定了一套周密的,切实
可行的,具有进攻性的方案。首先我布置给“作协”之“创联部”一个任务,让他
们将女业余作者中,女文学青年中一切长公鸡尾巴的统计出来。公鸡尾巴是一较大
众化的尾巴。不属于档次太高难寻找的一类。他们初步统计出来二十一名,附有照
片和简历。照片当然两张,一张是人。一张是人长公鸡尾巴的。经我亲自按简历情
况和照片情况圈定了十三名。之后我又面审了一次,当场淘汰了三名,最终保留了
十名。我对这十名长公鸡尾巴的女业余作者女文学青年做了一次热情洋溢的寄以厚
望的动员报告。
报告如下:
“亲爱的诸位女业余作者,女文学青年,亲爱的同志们!现在,考验大家对文
学酷爱到什么程度的时刻到来了!为了解决我们的作协主席老苗的调房问题,希望
你们都能发挥前所未有的献身精神!为作协主席献身,也就是为文学献身!而为文
学献身,那是极其光荣的!现在能使人感到光荣的事情已经很少了。机不可失,失
不再来,大家都要珍惜此一机会!
她们听了我的动员报告,个个热血沸腾,都表示心甘情愿,都说对文学忠不忠,
看行动!
但也都提出了一致的小小的要求,那就是照顾和满足她们的发表愿望。
我说这好办。只要她们肯为文学作出牺牲,文学也当然应该为她们提供发表作
品的园地么!我派人请来作协主办的所有报刊的主编,现场办公。指示在年内至少
发表她们每人三篇作品,并要配合评论,开座谈会。按说我是没有什么资格什么权
利对那些主编副主编们下达指示的。但因为我是分房委员会主任,他们都有进一步
改善住房条件的要求,所以对我的指示那真是百依百顺。何况他们也都清楚,老苗
的调房问题不顺利解决,其他人,包括他们自己的房子是分不下去的。归根结底,
我还不是在为他们运筹帷幄么?
当天,我就带着一位漂亮的长公鸡尾巴的小姐同那长黄鼠狼尾巴的家伙进行会
谈。那小姐不但人漂亮,尾巴也漂亮。那长黄鼠狼尾巴的家伙,一见了她,哪里还
有心思跟我会谈呢!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对我的话嗯嗯啊啊的,其实连我说了些
什么都没听清楚。于是我起身告辞,命那小姐留下,代表我继续会谈。当第五个长
公鸡尾巴的小姐被我派到他那儿去时,实际上他已经在一份协议上代表外方签字了,
老苗的调房问题已经手拿把掐地解决了。当第十位长公鸡尾巴的小姐被我派到他那
儿去时,我从他手中也为自己弄到了一套三居室。这年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么!
老苗搬入一层新居后,又恢复了和他老伴儿一块儿上街的习惯。实际生活的不
便一经解决,夫妇关系也融和了许多。但老苗很快就开始认识到,和他老伴儿一块
儿上街是最不明智的。因为他老伴儿也常在大庭广众之前大开其屏。比如一位年轻
漂亮的女性从她身旁经过,如果步态高傲了点儿,不管那高傲是否是冲着她显示的,
她就会受不了啦,不服气啦,觉着是被挑衅啦!于是——刷地大开其屏,企图以自
己尾巴的美丽,压倒对方年轻漂亮而显示的高傲。假如对方虽年轻漂亮,长的却是
一条不体面的,甚至是一条丑陋的尾巴,她就会幸灾乐祸得意忘形,当街哈哈大笑,
并神气活现地摆几款孔雀舞的舞姿,自我陶醉,自鸣得意。而她那肥壮的河马身躯
所硬摆出的孔雀舞姿,造形是非常有碍观瞻的。常受到治安警察的严厉斥责。常使
老苗无地自容。尽管她已续买了七八支孔雀翎,将因被孙子拔去而造成的空缺插补
上了……
仅仅对女性如此,还则罢了。也不过就是女人和女人“斗美”,或曰比尾巴。
可碰到年轻英俊的男性,气质引起她好感的中老年男性,她也会情不自禁地大开其
屏,不管人家讨厌不讨厌,不管人家正挽着妻子或情人,抖动着开了屏的尾巴围着
人家兜来转去,一种发性求交的样子。结果往往是冲突不可避免地发生。人家每每
抗议她“性滋扰”。人家的妻子或情人,每每哗她,骂她“老不要脸”的。这时就
只有老苗才能出面替她解围了。每次他都不得不站在维护老伴儿尊严和人格的立场,
严正提醒对方只有雄孔雀的尾巴才如此美丽才动不动就开屏。男人者,雄性也,雄
孔雀的尾巴对雄性的男人开屏,扯得上什么“性滋扰”不“性滋扰”的哇?孔雀又
不搞同性恋,咋唬个什么劲儿呀!不是驴唇马嘴胡扯八道自作多情么?其实是非明
摆着,胡搅蛮缠的是他自己。雄孔雀的尾巴并不意味着他老伴儿也是雄性了么!可
在那种冲突之下,他不靠胡搅蛮缠替自己老伴儿解围,你又叫他有另外的什么法子
可想呢?他的胡搅蛮缠往往将对方顶得眼睛一翻一翻的,一句话也答不上来。再加
上他那条巨大的强有力的鳄鱼尾巴不停地冲动地甩着,啪啪作响地拍击着马路,对
什么样的男人都是具有威慑性的。被他那条巨大的强有力的尾巴拍一下,剪一下,
扫一下,轻则伤皮破肉,重了还不骨断筋折呀?
我的耗子尾巴已长到2米多。我想错了,以为最长一尺半,也就该长到头了。没
料到是按比例长的。也就是说,人体是耗子的几倍,那么所长之鼠尾便成倍地加长。
尽管我是个瘦小型男人,但若和耗子比起来,哪怕和鼠辈中的“王中王”比起来,
我也是庞然大物啊!我推算。
我的耗子尾巴恐怕要长到十几米。那不管怎么卷,怎么绕,裤兜也肯定是揣不
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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