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幢只有我自己知道的别墅里,我和小悦共同度过了那一个夜晚剩下的时光。
我又服了几粒“隐尾灵”,以避免自己的尾巴长出来。在那一个夜晚以前,我是一
个多么爱惜多么崇拜自己尾巴的人啊!因为我的尾巴它是我的骄傲啊!坦率地说,
我爱我的尾巴胜过爱任何一个女人!正如某些美女爱她们自己的美貌胜过爱任何一
个男人一样。但是在那一个白天和那一个夜晚我所受到的严重的刺激、惊吓,又他
妈的都与尾巴有关,都是由尾巴造成的。这竟使我对尾巴,包括对自己的和小悦的
尾巴,一时地产生了列位可想而知的紧张心理。那种紧张心理起于对尾巴的难以言
说的恐惧。服过“隐尾灵”,我隔十几分钟便不由自主地摸一次屁股。摸了几次之
后,确信药未失效,屁股后没有什么异物,才渐渐地定下心来。别墅的卧室里到处
都是与尾巴有关的东西。尾巴画刊、尾巴摄影、尾巴工艺品、尾巴按摩器、尾巴书
籍、尾形台灯座、立灯架、尾形的笔筒以及笔筒里的尾形笔,尾形的拖鞋、印有尾
形图案的睡衣、被罩、枕巾……等等。我将那些东西一古脑儿全都扔到窗外去了。
门把手也是尾形的。我费了半天劲儿也没拆卸下来,只好尽量不看它。
我竟也见不得小悦的家兔尾巴。那小小的,毛绒绒的,洁白的尾巴一点也不至
于使人产生凶和恶的感觉,只不过按照尾巴等级观念来分属于劣次等,意识上不怎
么体面罢了。如果从头脑中彻底排除了等级观念,像小悦那么一位温柔秀丽的姑娘
而长着家兔的尾巴,其实蛮可爱的呢!我暗问自己,当初亲自主持公认制定尾巴等
级时,为什么力排众议,相当权威甚至可以说相当霸道地将兔子尾巴的等级定得那
么低呢?同是兔子尾巴,又为什么偏偏要将野兔尾巴比家兔尾巴定高一级呢?自问
而又不能自答。从前我是比较喜爱兔子(无论家兔还是野兔)们和它们毛绒绒的小
巧尾巴的呀!哦,对了,我想起来了,当时有人提议——兔子尾巴理应与耗子尾巴
同列一级。理由是从外观上看,兔子尾巴比耗子尾巴视觉上舒服,比耗子尾巴有美
感。当时正是因为这种“非主流”言论惹恼了我。我回想起来我当时拍了桌子。如
果兔子尾巴的等级竟比耗子尾巴的等级还高,我他妈还当的什么“尾巴等级制定委
员会”主席?我迁怒于众,环指诸人厉声责问,你们挨个儿给我表态,究竟是兔子
的尾巴高贵,还是耗子的尾巴高贵?诸人慑于我的权威,更确切地说,是慑于我在
本市似乎有限实则无限的权利,都怯怯地举手道,当然是耗子的尾巴高贵!我又大
加训斥——郑重决议之际,举的什么手?!难道良好的文明的习惯,在有身份有地
位的人之间也极难养成么?于是请人均面露愧色,纷纷放下手竖起了他们的尾巴。
因对我心存惧怕,某些人的尾巴变了色,某些人的尾巴尖儿在发抖,某些人的尾巴
由于急剧充血而涨粗了。权利真是伟大。拥有了权利,你才更容易拥有真理!才更
容易将并不成其为真理的标准确定为一种绝对的真理化了的标准。我一一瞪视他们,
几分钟内一言不发。我不开口,竟无一人敢擅自垂下他们的尾巴。互比暗劲儿似的
尽量将各自的尾巴竖直。我看出有人竖尾竖得累了,快坚持不住了,才心生慈悲,
发话允许他们垂下尾巴。接着我表情温和了点儿,口吻也温和了点儿,不失时机地
对他们进行了一番尾巴思想教育。我说从现在开始,本市禁止“耗子”二字的语言
和文字使用。“耗子”是对老鼠的蔑称。再也不允许将老鼠叫作“耗子”!而要叫
“鼠儿”。官方语言和文字应该统称“智鼠”。民间语言和文字可以自由宽泛一些,
叫“鼠儿”、“阿鼠”、“鼠哥”、“鼠先生”或“鼠女士”、“鼠小姐”等等。
凡表示亲近敬意的叫法,都在鼓励之列。反之,便是反动,一经查实,严加惩办。
我说日本不是有一部连续动画片《忍者神龟》在咱们中国播放过么?那些身手不凡
的神龟们的师傅是什么呢?是一只足智多谋的鼠老先生嘛!日本这个民族,即使有
一千条不招人喜欢的地方,但有一点却是全世界不得不公认,也不得不钦佩的——
那就是聪明和钻研的精神!所以我们要向他们学习,彻底改变我们中国人过去对智
鼠的极端错误的看法!美国是世界上的头号强国吧?美国迷倒全世界大人孩子的动
画片《米老鼠和唐老鸭》不是在咱们中国也几乎家喻户晓人人皆知么?还有人家的
动画片《猫和老鼠》,不是也塑造了可爱的智鼠形象么?世界上很聪明很富有钻研
精神的日本民族,和世界上的头号强国美国,都在如何看待如何评价鼠的态度问题
上立场问题上为我们做了榜样,我们要虚心学习!又凭什么资本不虚心学习?这也
是与世界接轨嘛!与世界上先进民族先进国家的先进思想观念接轨嘛!为什么先进
的民族先进的国家是那么的喜欢鼠,我们要动动脑筋研究这个现象嘛!这一点,虽
然首先是一种文化现象,但同时也应当成一种经济现象予以深入的研究嘛!再说咱
们中国,为何将小小的鼠儿列为十二属相之首?这个问题也要研究嘛!我们这些自
以为是精英的人士,也应虚心向人民讨教向人民学习嘛!与鼠儿比起来,兔子算种
什么东西!猫狗乃至狮虎又有多少美点可言?而鼠儿的完美那是一种无懈可击的完
美!是只有上帝才能创造得出来的完美!我至今无法理解,男人们为什么爱美女远
胜于爱一只雌鼠?你们说,是一位美女美,还是一只雌鼠更美?
众人异口同声地回答——雌鼠更美雌鼠更美!
什么尾巴最高贵?
鼠尾最高贵鼠尾最高贵!
兔子的尾巴只能定在什么等级?
劣等!劣等!
啊哈,列位,我心中那一时刻的快感,你们是根本无法体会的。
你有无上的权利你才有资格指鹿为马唯我独尊!
在批驳了兔子尾巴与鼠尾可列在同一等级的极端错误的观点之后,在捍卫了鼠
尾也就是我的尾巴最高贵的地位之后,我指示由动物学家组成一个写作班子,以达
尔文的进化论为理论基础,加紧将鼠尾最高贵的观点进行学术化的写作。不久,报
上发了一篇大块文章是——《论智鼠的现当代文明地位》。在那一篇文章中,兔尾
作为鼠尾的审美对立面,从学术上被宣判为不齿之尾……
我却没有料到,我所喜欢的姑娘小悦,竟也长的免尾。是我亲自主持制定的尾
巴等级法将她宣判为贱民了呀!
那一个夜晚我心中对她充满了负疚之感。
我移椅坐在床边,久久地瞧着她那毛绒绒的,小巧的,洁白的免尾,不得不暗
自承认,与鼠尾相比,哪怕与我的每美化一次需数小时需万元经费的独一无二的高
级中最高级的尾巴相比,兔尾也是多么的可爱啊!
指鹿为马的人,自己心里最清楚鹿是鹿,马是马。所以,那份儿心虚也每每是
无法形容的。画一个绝对的圆是多么简单的事!画一个标准的正方形也是多么简单
的事!人类在几千年以前就会画方和画圆了,而且似乎并不需要非将方的说成是圆
的,或非将圆的说成是方的。头脑简单的好处是真假分明,于是一切事一切道理的
真相都无需歪曲和掩盖。但将方的说成圆的或将圆的说成方的,却是多么复杂多么
不容易啊!而且往往需要调动许许多多智慧的人,需要一笔又一笔巨大的投资才能
获得一时的成功!唉,唉唉,都是尾巴闹的!这一切是何时开始的呢?又是怎么开
始怎么一步步深陷于眼前这一种局面使我无法自拔的呢?
我回想良久,竟什么也回想不起来了。仿佛眼前这一种局面,是从一片遥远的
混饨之境开始的。在那混饨之境的内部,是一个又一个大大小小的疑团。它们相互
重叠粘连,层层包住并逐渐腐蚀着某种真相,使真相变得越来越难以知晓。
如果这座城市里的人们,忽一日又都没了尾巴该多好呢?那么一来,我虽然也
便同时没有了高贵的身份,但却将活得多么轻松哇?小悦这么漂亮的姑娘,又何至
于因尾巴的等级而苦恼?
这种想法一经从我自己的头脑中产生,竟赖在我头脑里似的了,挥之不去。
于是我将几粒“隐尾灵”研碎,搅人一杯矿泉水,扶起小悦,使她靠在我怀里,
灌水于她口中。
她终于苏醒了,睁开双眼困惑地问我们是在哪儿?
我说是在一处极安全的,不会再受到任何人滋扰更不会受到任何人威胁的地方。
她又问我们怎么脱险的?
我就即兴地瞎编一套谎话,说自己如何的临危不惧,怎样的大智大勇,以一当
十以一当百地战胜了“凶尾帮”和聚集街头的歹徒们,九死一生地将她救到了这儿。
她眼中便投注出无限感激的目光,低声问我她的尾巴是否受到了损伤?
我说丝毫也没受到损伤。
于是她微笑了,下意识地用一只手去摸她的尾巴……
“我……我的尾巴呢?我的尾巴怎么没了?”
她大惊失色。
我赶紧向她解释——她的尾巴不是没有了,而是暂时隐去了,因为她服过了
“隐尾灵”。列位,“隐尾灵”是价格非常昂贵的,本市的一般尾巴公民不要说买
不起,十之七八根本不知道有这一种药。
“你又害我!你还我尾巴还我尾巴!是你把我的尾巴弄没了,今天你不还我尾
巴就不行!连兔子尾巴都没有了我还怎么做人?我还不如趁早死了的好!
小悦歇斯底里大发作,一头向桌角撞去……
幸而我反应迅速,拦腰抱住了她。
“胡闹!
我狠狠扇了她一耳光。她捂脸呆住之际,我又将她搂人怀中,出示“隐尾灵”
药瓶给她看,并抓住她一只手放我骶骨那儿:“你摸摸,我也没有了尾巴是不?这
也是暂时的嘛!我刚把你抱到我的车上以后不是向你保证了嘛!不就是尾巴问题么?
你想拥有一条多么高级的尾巴?包在我身上了!但是小悦呀,亲爱的呀,此时此刻,
我最讨厌的就是尾巴!高级的尾巴平庸的尾巴劣等的尾巴自己的尾巴别人的尾巴我
都讨厌,所以我也给你服了‘隐尾灵’!我现在多想是一个没有尾巴的男人!多想
在一个没有尾巴的女人的陪伴之下度过这一个夜晚啊!我这种强烈的意愿你能理解
么小悦?……”
她变乖了,温顺了,点点头表示理解。
她柔声细语地说,许多时候,其实她也希望自己是一个没有尾巴的女人,也希
望一个没有尾巴的男人陪伴自己。
“没有尾巴也挺好的,是不?”
我叹了口气,说是啊,没有尾巴也挺好的。
“在咱们这座城市里,还存在着没有尾巴的男人和女人么?”
“不清楚。也许还存在着吧。”
“如果真的还存在着,他们和她们的感觉会怎样呢?”
“我想一定很糟。他们由于连一条劣等的尾巴都没有,因而不敢出家门,不敢
见人。没有尾巴的人,在咱们这一座城市,那就好比是艾滋病患者一样啊!……”
“可这一切……我的意思是,我们的尾巴以及与尾巴有关的这一切,究竟是怎
么开始的呢?”
我说,我刚才就在回想啊!但是自己仿佛患了失忆症,什么也没回想起来啊!
我鼓励她帮我回想。她回想了半天,不太有把握地说,如果她的记忆是可靠的,
那么尾巴一定与谎话假话有某种关系。
“谎言和假话?!……”
我盯着她望了片刻,缓缓向窗外转过身——又有几处起火了。我从方位得出判
断,那是尾巴国际托拉斯总部大厦一简称“巴际托大厦”,以及下属的宾馆、饭店
和商场!都有我的私人股份啊!将几亿几亿的人民币从银行里骗出来,将几亿几亿
的人民币从尾巴体制内“流通”到尾巴体制外再转变成我的私人股份,我容易吗我!
这过程中要与多少贪官污吏打交道啊!不使他们的种种欲望获得到满足我能一帆风
顺吗?可是那些该死的尾巴暴民,在这一个夜晚,他们所纵之火使我损失惨重!
我觉得,我记忆中那一片遥远的混沌之境似乎渐渐向我移近了,或者反过来说,
是我自身向那一种混沌之境接近了。但我还是无法看清那些相互重叠粘连的疑团,
还是无法破译使我深陷其中并成为始作涌者的尾巴之谜。
在这座异化了的城市里,谁的头脑中仍珍藏着真相?我该向谁去请教谜底呢?
我还要继续扮演已经成为的角色多久?我的和这一座城市的结局将会如何?如果我
大声说“不”,并坚决地告别我的角色,我的命运又将怎样?这一座城市会宽恕我
这个始作佣者,还是会将我绑在耻辱柱上活活烧死?正像这一个夜晚某些人所打算
干的?那些因我而受益的人会为我伤心哭泣么?会视我的死是他们的以及她们的灾
难和末日么?那些仇恨我的人,也就是那些被我划人贱民之册的人,会围着火堆听
着我的号叫声载歌载舞,喜气洋洋如同欢庆盛大节日么?如果小悦的话千真万确,
他们以及她们会否觉悟到,其实自己对自己的命运,也都应负着一份不可推卸的责
任?毕竟,非是我运用什么法术使全城人都长出了尾巴啊!我只不过在全城人都长
出了尾巴之后,做了政治、经济和文化势必要求有一个人来做的种种事啊!不是我,
也会是另一个人啊!
火光依然熊熊。
夜空依然彤红。
在这一座城市一在这一个窗口,在这一个夜晚,在这一个时刻,我感到着此生
前所未有过的大的孤独。孤独而又无援。如果不是幸而有小悦在我身旁,我的孤独
将会尤甚百倍。也许我会孩子似的咧嘴大哭!
啊,我的尾巴业绩,我的辉煌成就,我的光荣与梦想,我靠尾巴而获得到的伟
大声名、利益和权利,如果这一切统统建立在谎言和假话的基础之上,不是太不可
思义也太虚幻了么?
我的出路在哪里?
这一座城市的出路在哪里?
我不愿再想下去也不敢再想下去,我轻轻走近小悦,主动而又温柔地搂抱住她,
默默流下了眼泪……
“你怎么了,……”
我说:“让我们做爱!让我们做爱吧小悦!我已经很久很久,没在自己不长尾
巴的情况下,和一个不长尾巴的女人做爱了!我只剩下一粒‘隐尾灵’了!你看那
火光,是‘隐尾灵’药厂在熊熊燃烧啊!明天,一粒‘隐尾灵’的价格,将比黄金
宝石还要昂贵呀!趁我们都刚刚服过药,让我们在没有尾巴长出来的情况下赶快做
爱吧!在我们这座城里,也许只剩下了一个无尾的男人和一个无尾的女人做爱这一
件事本身,才接近着真实啊!……”
小悦被我感动了,深情地瞧着我,开始脱下她那被烧得槛楼不堪的旗袍……
当赤裸的我和赤裸的她紧紧拥抱在一起,我激动得心灵一阵阵颤栗!
这才是真实的我自己呀!
这才是真实的一个女人呀!
并没有尾巴,也抛开一切关于尾巴的等级观念,我们的意识那一时刻多么纯真!
我们彼此爱抚着的肉体又显得多么的美好!
我们做爱……
天亮时分,我们醒了。
小悦先醒的。是她的尖叫惊醒了我。我猛睁开眼坐起,见她已赤身裸体离开了
床,缩在墙角瑟瑟发抖……
我诧问:“小悦你怎么了?”
她手指着我说不出话。
我这才发现,由于药力过去了,我的鼠尾在我熟睡中长出来了。曲曲弯弯盘盘
绕绕长得满床都是!长得床上堆不下了,垂延于地。那真是极丑的鼠尾呀!其灰白
色如同一条在药水里泡过的蛔虫。但是蛔虫没那么长呀!稀疏的黑毛使它看去比蛔
虫更令人讨厌。由于我经常地迫于工作需要不得不服“隐尾灵”,而“隐尾灵”对
尾巴又是有副作用的,所以它的表面到处呈现着癣……
我因自己鼠尾的原形毕露,而在这个叫小悦的,年轻又漂亮的,被我所制定的
尾巴等级判为“贱民”的姑娘面前感到无地自容!在此城中,到那一天为止,仅五
人见过我尾巴的“庐山真面目。”一个是我儿子,一个是我妻子。我前边写到过的,
那是在我洗澡之时。那一天我的尾巴才长出来,不过一尺多长,没现在这么丑陋。
也不是现在这种毛疏皮腐的样子。妻子和儿子已被我安排到外省市去了。我忽而想
到,移居外省市也未必就是无忧无虑之事啊!万一这种荒诞的尾巴现象漫延往外省
市呢?看来还是移民国外的好。要赶快做!赶快做!第三个见过我尾巴真面目的人
便是小悦了。此前,在我这位被全市公认的美尾男士面前,应感到无地自容的可是
她呀!唉,唉,以后我还凭什么资本在她面前优越呢?第四个见过我尾巴真面的人
是我的美尾师。我的尾巴越长他越高兴。因为那样他便可以利用我的尾巴更充分地
发挥他的创造想象力。好比美发师对秀发女郎情有独钟。我有时甚至觉得他热爱我
的尾巴超过于我。第五个人嘛,当然就是我自己了。说心里话,我对自己的尾巴有
时得意,有时沮丧。早晨醒来,一睁开眼睛,见自己的尾巴曲卷扭绕了一床,那时
我的心情是很沮丧的。骗别人是容易的,骗自己难。但是每次经我的美尾师精心设
计,美化定型以后,对镜照臀,我又是很得意的。
妻子和儿子是自己人。美尾师也是自己人。我更是我的自己人。现在,不是自
己人的小悦见到了她最不可以见到的情形,这使我对自己的尾巴也对她恼火透了。
我尽量掩饰着温怒,轻描淡写地说:“你竟对我的尾巴怕成那个样子?至于的
吗?难道你对没装修过的房间没化妆过的脸也恐惧吗?难道你对一切朴素的本色的
事物都心怀恐惧吗?”
我一边质问,一边收绳子似的,将自己的尾巴一圈一圈绕在臂肘上。我的美尾
师不在场我真有点儿束手无策,不知该拿自己的尾巴怎么办才妥。
“没想到,你的尾巴原来这么丑!”
小悦她仍缩在墙角,满脸的厌恶。
我喝斥道:“胡说!你怎么可以如此放肆地评论我的尾巴?我的尾巴难道是你
有资格进行评论的么?你那兔子尾巴想长还长不了呢?兔子尾巴能进行编结么?能
有什么花样创新?又有什么前途可言?我昨天晚上还向你许诺,保证出资为你移植
一条高级的尾巴,没想到你今天一早就敢贬低我的极品级尾巴了!你太过分了!我
可不惯你这毛病!你给我牢牢记住,如果你以后还想受到我的抬举和关怀,那你就
必须无限崇拜我的尾巴!替我把桌上的‘隐尾灵’药瓶拿来!”
“可……可药瓶车了……”
“空了?不对!怎么会空了呢?昨天夜里明明还剩有一粒药!”
“被……被我服了……”
“被你……服了?混蛋!岂有此理!”
“我……我以为你讨厌我的兔子尾巴。你昨天……和我做爱前亲口说的,愿意
陪着你的女人是暂时一个什么尾巴都不长的女人……我,我纯粹是为讨你喜欢才服
下那一粒药的……”
“住口!”
我一急,腾地从床上跃到地上,手臂一垂,一匝匝绕在臂肘的尾巴就滑脱了,
重重叠叠堆于脚前脚后。像一个刚松了绑的人似的。
我向小悦冲过去,却被尾巴绊了一跤,结果是半跌半扑地掼到了她跟前。
我双手扼住她脖子,凶恶地威胁道:“听着,如果你胆敢对别人说你曾看见过
我尾巴的真实面目,胆敢对别人妖魔化我的尾巴,我绝饶不了你!我将杀了你!……”
黑夜一过去,白天一来临,我的尾巴统帅意识又在头脑之中恢复了。仿佛我夜
里根本就没嫌弃过自己的尾巴,更不曾强烈地渴望过没有尾巴的良好感觉。那感觉
我夜里分明地是和小悦共同享受过的呀!人的思想,在夜里和白天,在否定了自己
的社会角色和又开始自觉地进入角色的情况之下,内容是多么的不一样啊!
小悦被我扼得喘不过气,憋红了脸,从牙缝间勉强挤出几个字是:“别掐死……
我……我才……二十二岁……”
一大滴眼泪从她的一只眼角缓缓淌下来。
我顿时手软心也软了。何况我只不过就是想警告她,威胁她,并不打算加害于
她。
我松开手,歉意地说:“对不起,我……可我的美尾师不在,‘隐尾灵’没有
了,而我又肩负着营救花旗参枝子小姐的使命……让我怎么拖带着这么一大堆尾巴
出门呢?
我急得不停地搓手,也流泪了。
“都怪我……我万万没想到你的尾巴会是……这种样子……也没想到那一粒
‘隐尾灵’对你会是这么重要……”
小悦她不拭自己的眼泪,仅用一只纤纤玉手替我拭泪。
我推心置腹地说:“小悦啊,亲爱的姑娘啊,其实我活得很累很累呀,但又不
得不在公众面前强装出信心万丈能力无限的假象,我好可怜呀我!
小悦柔声细语地问:“那……为什么偏偏要由你来营救花旗参枝子小姐呢?你
自己请命的?”
我点了点头。
“为钱?”
“有钱的诱惑。但也不单单是钱的问题。营救成功与否,关系到我的……”
“你的什么?说呀,让我多了解你一些啊!”
“还关系到我生前之功名,死后之定评。我是男人啊!男人差不多全都是这样
的呀!”
我哭了。
“别哭别哭。亲爱的别哭……”
那一时刻,小悦这温柔的人儿,就将我的头搂人她怀中,一边喃喃地安慰我,
一边用她的纤纤玉手爱抚我。如同爱抚一只被主人抛弃了的小狗儿,或小猫儿。
“可……可这一切,据我的回忆,都是建筑在谎言的基础上的呀!靠不住的啊,
不定哪一天就会土崩瓦解,成为过眼烟云的呀!”
我说:“这我清楚。”
“那你深陷其中,陷到哪一天才是个头呢?”
我说:“这我就不知道了。也许只能深陷到一切土崩瓦解,成为过眼烟云那一
天吧。”
“到了那一天,你的命运将会如何呢?”
“这我就更不知道了。”
“你怎么会成为现在的角色呢?是你自己的野心促成的,还是别人出于他们的
目的将你设计成了现在的角色?”
我反省地说:“有我自己的野心在起作用,也有别人利用我的因素在起作用。
人在江湖,我只有随波逐流了。”
“是谁们在利用你?”
列位,听听,小悦她居然问出这等话!足见她是一个头脑多么单纯的姑娘哇!
除了那些尾巴的既得利益者们,还会有谁们在利用我呢?我是他们的利益代表啊!
我的一切个人声名和利益,正是在这一前提之下才有资格获得到的啊!他们之拥戴
我,不过像庄重地公开地耍一只猴子罢了。但是我不愿将这些清醒又真实的想法告
诉小悦。本市思想单纯的姑娘已经不多了。我不忍用丑陋的真实污染她单纯的头脑。
尾巴现象固然虚假荒诞,但丑陋的真实也不比它强到哪儿去啊!
于是我说:“小悦啊,咱们不谈这些了。这些太没意思。越谈越沮丧。你看到
桌上那只玻璃杯了么?去,把它砸碎,快去呀!”
尽管她是那么的困惑,但在我的催促下,还是照我的吩咐做了。
“你捡一片儿杯碴过来。”
她又回到我身旁蹲下,手拿一大片杯碴,默默注视着我,期待我的进一步指示。
她那种虔诚的模样,仿佛我命令她用杯碴割腕自杀,她也心甘情愿似的。
我说:“现在只有一个办法我才出得了门。那就是把我的尾巴割掉。反正不久
以后还会长出来的。但是我自己可不敢割,你替我割!”
“我割……”
“快动手吧小悦!求求你啦!要割,就干脆齐尾巴根儿割。”
“我……我也不敢……”
“不敢也得敢。听话!别又惹我生气。”
我闭上了眼睛。
我感觉到了小悦的纤手攥住了我靠近尾巴根儿的一截尾巴,感觉到了锋利的杯
碴压在我尾巴根儿那儿——当然,也感觉到了小悦的双手是何等剧烈地在颤抖。
“你的手别抖!”
“……”
“如果你怕见血,那么你自己也闭上眼睛!闭上了么?”
“闭上了……”
“下手要狠!要用力!我数到三,你就割。准备好了么?”
“准备好了。”
“一、二、三!……”
我蓦觉尾巴根儿一阵疼痛,失声大叫起来。但是并没睁开双眼,反而闭得更紧
了。
小悦也伴随着我的叫声尖叫了几声。
“你还闭着眼睛吧?”
“嗯,嗯……”
“又不是疼在你身上,你叫什么?现在,我命令你睁开眼睛!”
“好,好,我睁开了……”
“我的尾巴被割掉了吧?”
“没……没……才割透尾巴皮……挺厚挺厚的皮……出了不少血……”
“蠢货!”
我失望地责骂一句,这才睁开自己的眼睛,见小悦一手捂面,慌乱的目光从指
缝间泄出,正不知所措地瞧我的尾巴。一大片儿杯碴儿仍拿在她另一只手里,乌黑
的而不是鲜红的血,我的尾巴出的血,既染上了杯碴儿,也染上了她的手。
我忍痛问:“我尾巴出的血就是这种颜色?”
她小声回答是的。
我的自封为高级中之最高级的尾巴哦,为什么你出的血不是鲜红的而是乌黑的
呢?你出的血应该更鲜红更鲜红才足以证明你是高级之中最高级的尾巴啊!或者,
不出更鲜红更鲜红的血,那么出别种颜色的血,比如金黄,比如海蓝,比如紫色、
粉色,也能显出你是多么的与众不同多么的高贵啊!你怎么偏偏出柏油一样的乌黑
的血呢?
“真是我尾巴出的血?”
“真是真是!”
我仍不愿相信,用自己的一只手摸了摸尾巴根儿那儿,摸到了一手粘,举在眼
前看时,果不其然地一手乌黑。
“哪儿来的一股腥臭味儿?”
“你尾巴上出的血的味儿……”
我将自己粘了乌黑血迹的手放在鼻子底下闻闻,那一股腥臭味儿熏得我猛往后
仰头。
哦,我的高级中之高级的尾巴,为什么你出的血不但颜色乌黑而且气味儿腥臭?
尾巴啊我一向引以为荣的尾巴,你使我今天早晨无地自容之后又一次无地自容!你
使我头脑中发生了一次自我怀疑之后又发生了一次自我怀疑。难道你要逼我换一条
尾巴么?不换?可是我心中嫌恶了你一次之后又开始极端地嫌恶你了!但是如果换
掉你,如果另外移植一条尾巴,能消没声儿地不发表告市民书么?广大尾巴市民们,
对于我这样一位尾巴精英之中最精英的人物的尾巴,是有起码的知情权的呀!我将
如何向他们解释?承认我自己的尾巴在没有经我的美尾师美化之前真面目是腐朽的
丑陋的?承认我自己的尾巴所出的血是乌黑的像柏油一样粘乎乎的?甚至承认我因
自己的尾巴的真面目而一次又一次无地自容而一次又一次心生嫌恶?我的尾巴它不
仅是我的荣耀与骄傲,也还是我们这座尾巴城市的市徽啊!全市有多少种尾巴名牌
商品尾巴拳头产品的广告中包装上,都有着由我的尾巴编的如意结标志啊!全市广
大的青少年,曾多么崇拜我的尾巴啊!曾授于我“最敬爱的尾巴叔叔”之亲切称号
啊!如今还有几人真的崇拜什么信仰什么?由我自己来承认以上种种丑陋的真实对
我们这一座城市对我们的下一代那意味着什么不是不言而喻么?
我在地毯上擦着我的手心理复杂极了。
小悦也开始反复在地毯上擦她的纤手,擦着擦着,猛地往起一站,捂着嘴冲入
厕所。随即我听到她在厕所里哇哇呕吐。
我一时羞耻得巴望地上裂开一道缝自己可以通进去。
当小悦从厕所里出来,我已从自己脸上彻底收敛了一切与我的特殊身份不相适
应的表情,正襟危坐在沙发上了。由于尾巴被割伤了,坐住会疼,我只得将它从沙
发靠背上搭过去。那么一来,我自己的身子也不敢往沙发靠背上靠了。我也就因而
坐得更其地笔直了。
小悦看着我,惴惴不安地说:“我……我不是因为您的尾巴才吐的……我……”
我一严肃起来,我们之间的关系就又摆正了,她对我也就由“你”而“您”起
来了。我暗想,小悦啊,此时此刻,我不再是夜里和你颠狂做爱过的那个男人了。
尽管我的尾巴的真面目实在丑陋,尽管我的尾巴出的血是乌黑色的,我毕竟仍是本
市的尾巴之王啊!此时此刻你的确应该像本市的许多女人一样,自觉地对尾巴之王
表示出几分敬畏啊!我需要你对我的敬畏。我需要从自己头脑扫除一切自卑!我需
要恢复我的尊严!
我以宽恕的口吻低声说:“算啦,你不必自辩了!你亲眼所见的这一切,都是
不真实的。是你的眼睛出了毛病。还有你的心理和你的精神,也都出了毛病。你听
懂我的话了么?”
她连连点头道:“听懂了,听懂了。”
我又说:“那么,我将信守我对你许下的诺言,你仍将拥有一条高级的尾巴。
只要你乖,我就永远关怀你,庇护你。”
“我乖,我一定乖。”
她显出诚惶诚恐的样子。
于是我对她放心了。如果没有这份儿放心,我暗想——她不但得不到一条高级
的尾巴,而且必须死。我看出,她心里其实也是这么想的。
为了减少她内心里的忐忑不安,我极勉强地微笑了一下。
她也赶紧微笑了一下。我看出她纯粹是为了讨好我才微笑的。至于她究竟是为
了获得一条高级的尾巴而讨好我,还是由于此时此刻对我的惧怕,我就没法儿知道
了。也不想知道。于她,当然有区别。于我,反正是一样的。
“现在,你还是得帮我处理掉我的尾巴!
“我……我没有办法……”
“办法我自己想好了。去把门打开,把我的尾巴扯出去……”
小悦照办了。她往外扯我的尾巴时,只小心翼翼地握着我的尾巴尖儿,而且用
手绢儿垫着手。
我厉声问:“你对我的尾巴是不是内心里还存着腻歪呀?怕我的尾巴弄脏了你
的手么?”
“不……不是的不是的……”
“那么,是惟恐被我的尾巴传染上什么疾病喽?”我告诉你,我的尾巴是非常
健康的!它绝无疾病!绝无寄生虫!甚至,绝无一个细菌!这么高级这么好的尾巴,
你看着它目光里没有半点儿发自内心的崇拜,握着它不感到幸福,还要用手绢儿垫
着手,你你你,小悦,你刚才还保证你一定要学得乖一点儿,你这样对待我的尾巴
叫我怎么能信你的话?把手绢儿扔了!
“我……我……您别生气,您尾巴光溜溜的,不垫着手绢儿,我怕我攥不住它……”
“借口!撒谎!你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把手绢儿扔了!……”
小悦她岂敢违抗,表情慌乱地将手绢儿扔在地上。但是并未立刻就用双手握住
我的尾巴。她十指叉开着,双手仅仅作出准备握牢的样子罢了。我感觉到了她的左
手触及了我尾巴上的几根长毛。我的尾巴的真面目尽管丑陋,反应却异常敏感。而
且在越接近末梢之处,反应越敏感。事实上,我的尾巴不仅需要美化,需要营养滋
补,需要定期按摩,也还经常需要人手的爱抚。就像婴儿、女人、小猫或小狗需要
爱抚一样。除了美尾师,我还雇佣着一个专职的“尾巴阿姨”。那是一位超龄的,
名气已经落伍的女歌星。四十余岁,人是姿色不济了,但嗓音仍佳。最讨我喜欢的
是她那一双手,白皙而柔软。我为她那双手上了一千万元的保险。我要求她为了工
作每天至少用鲜牛奶洗五十次手。并在特配的中草药液内浸泡一小时。每晚我临睡
着,她坐在我的床边,对我进行全尾爱抚。从尾巴梢儿开始,一直爱抚到尾巴根儿。
再从根儿至梢儿,反复数遍。一边爱抚,一边轻声吟唱著名词曲家为我的尾巴专作
的《尾巴颂》、《尾巴摇篮曲》、《尾巴联唱》等歌曲。其中尤以尾巴颂令我听了
心旷神怡。歌曰:
啊,尾巴,尾巴,
你这举世无双的智鼠之尾,
你的光荣是我的崇拜,
你的梦想是我的精神之帆,
在这样的夜晚,在这样的时候,
我用我幸运的手爱抚你,
我心中充满了臣服者的卑微,
我幸运的手,
获得着幸福的卑微……
列位都知道的,我以前不是患有严重的失眠症来着么?自从我雇佣了“尾巴阿
姨”,就再也不受失眠之苦了。就从此与安眠药拜拜了。在“尾巴阿姨”的轻声吟
唱和她那一双柔软的手反复爱抚之下,我每夜都能顺利地进入梦乡,一觉酣睡到天
亮。
可是在我最需要的时候,却不知我的美尾师身在何处,也不知我的“尾巴阿姨”
身在何处。想到昨夜我的司机的惨死,我不免为他们的安危担着份儿心。与他们相
比,小悦对我的尾巴的态度,使我一阵阵地恼火极了。人和人为什么那么不一样呢?
为什么我的美尾师我的“尾巴阿姨”那么崇拜我的尾巴那么爱我的尾巴,而小悦却
无论我怎么要求她甚至威逼她,她都做不到呢?倘说重赏之下必有忠者吧,我也明
明地对小悦保证过了,我要为她出资移植一条高级的尾巴啊!一条高级的尾巴那也
是几百万啊!仅仅冲着几百万,她也应该伪装出几分对我的尾巴的良好态度啊!这
个小贱人!如果她在必要的时候连伪装都不会,那么即使移植了一条高级的尾巴,
心智方面岂不还是属于贱民么?我不是白白替她花几百万了么?
瞧她那下贱样儿!两眼瞪着我,双手犹豫着,目光中向我流露过来默默的可怜
兮兮的乞求,仿佛巴望我会改变主意似的。
“握住!要不我把你从窗口扔出去!”
她两眼一闭,双手终于握住了我的尾巴。同时,我的尾巴感到她的双手是在多
么剧烈的发抖。那显然是由于恐惧和厌恶。
“睁开眼睛!不许闭上眼睛!”
她不得不睁开了眼睛。
“吻我的尾巴!”
我耳畔又响起了我的“尾巴阿姨”的轻声吟唱。我要看她显出“获得着幸福的
卑微”的样子!几百万的高级尾巴的移植费加上我的权威,难道还不足以使她感到
握住我的尾巴乃是她的双手的幸运,吻我的尾巴乃是她的幸福么?
她疑惑地望着我,仿佛没听懂我的话。
“低下头!吻我尾巴!”
我吼了起来。此前,多少有身份的男人和女人吻过我的尾巴啊!她有什么了不
起的?她怎么就不能屈尊吻我的尾巴一下?如果我的尾巴这会儿是美化后了的尾巴,
喷了法国高级香水儿的尾巴,我还不赐给她吻我尾巴的殊荣呢!以她现在的身份,
只配吻我没经美化造型的尾巴。
她明智地俯下头去,在我的尾巴上吻了一下。一种满足的快感,从我的尾巴传
导到我内心里。她抬起头时,我见她腮上挂着一滴泪。
我以邪恶的语调问:“你为什么落泪?感到人格被侮辱了是么?”
她连连摇头回答:“不是不是!我落泪是因为我内心太激动,我感到太幸福……”
我笑了。我想象得出自己笑得也是多么邪狞。被由衷地赞颂是愉悦的,被违心
地不得已地赞颂同样是愉悦的。而且是双重的愉悦。因为此时你最能体会到你所具
有的权威的意义,以及对方在你的权威的压迫之下无可奈何的屈服。
昨夜对我而言是一种“反祖体验”。我的意思是——没有尾巴的我似乎是很久
很久以前,久得很古老很古老的一个我。没有尾巴似乎是我的“原始阶段”。而长
出了尾巴以后的我才是进化了的我,文明起来了的我。我背对我的历史但又每每产
生重温一下那“原始阶段”的自己的好奇。正如许多文明人在梦中变成了猿,并过
着猿的生活,并从猿的生活中感受着“原始”一下的乐趣。是的,我常常陷入一种
思考的迷惘——尾巴究竟意味着我的进化还是退化?我所接受过的知识告诉我当然
是一种退化现象,但是尾巴带给我的实实在在的以前梦寐以求的名利却又使我宁肯
得出这样的结论——人长出尾巴不是退化现象而是毫无疑问的进化现象。我长出尾
巴不但是进化而且是飞跃式的进化。这样的结论与我以前所接受过的常识性知识相
悻离,于是我头脑中生出强烈的反知识的思想倾向。尤其讨厌达尔文的《进化论》。
实际上我已经组织了一个精英荟萃的写作班子,要求他们在二○○○年完成一篇重
要的学术论文,从理论上推翻达尔文的《进化论》,从而奠定人类从无尾到有尾乃
是进化现象的理论基础。金钱真是伟大的东西。只要你出得起高价,就会有人乐于
按照你的意愿圆说某种你所希望产生的理论,并使之成为真理。但是我又的确常常
缅怀自己没长出尾巴时的日子,以及自己在那样的日子里种种没尾巴的快乐。相对
而言,我在白天,在礼仪场合,在郑重而又庄重的情况下,是非常需要尾巴的。尾
巴比我的姓还重要。比我自身还重要。它是我的社会地位、形象魅力和无边权利的
综合象征。而在夜晚,在和我喜欢的女性单独幽处的时候,我却更愿服“隐尾灵”
隐去自己的尾巴。也愿她服“隐尾灵”隐去她的尾巴。那时候的我和陪伴我的女性
都会有种脱壳而出的自由自在的感觉,灵与肉获得彻底解放的感觉。这一感觉很美
好。但是随着夜晚的度过,白天的来临,尾巴意识便会渐渐回归到我的头脑里。当
尾巴意识又在我的头脑里成为主宰思想,我的喜怒哀乐只能由之任之。我就又变成
了尾巴的尾巴,尾巴的奴仆。而且是忠实的奴仆。我的一切念头和一切行为又开始
完完全全地受尾巴的暗示受尾巴的支配。正如此时此刻,我一心去掉尾巴是因为它
未经美化,而不是因为别的。
我命小悦将我的尾巴从门缝塞出去,企图用门夹掉它。武则天、吕后、慈禧、
俄国的女皇叶卡捷琳娜,晚年都是最不愿被人撞见她们的龙钟老态的。对于是女皇
的她们,龙钟老态便是她们的丑陋真面目。她们甚至都找借口杀过撞见她们的丑陋
真面目的人。我此时的心理和她们一样。倘小悦不是明智地发誓对我的尾巴的真面
目将守口如瓶,那么我一定杀了她。倘她虽然发了重誓而我并不相信,我也一定杀
了她,但我毕竟信了她,所以我颇不忍下手杀她。杀了她,我也还是要暂时处理掉
我的尾巴。我自己处理掉我的尾巴,比我杀了她还难。没有她的帮助,我自己处理
不掉尾巴。处理不掉尾巴,我的行动就太不便,我就不能到街上去。倒莫如留她一
命,而命她帮我。何况,我不能不承认,她一直在尽量表现得万分顺从……
门缝太窄,我的尾巴太长太粗,刚穿过尾巴梢,就被门缝卡住,穿不过去了。
我又焦躁地命她将我的尾巴从门缝拽出来……
忽然,小悦双眼一亮。她说她想出了一个好办法。如果我肯依她的办法,那么
我不必受掉尾之苦,也可以体体面面地到街上去了。她的办法是——用一条床单扎
成一个包袱系在我身上,就像日本女人穿的和服腰后那个古怪之物似的,而将我的
尾巴塞入包袱里……
我觉得这是一个极高明的主意。于是夸奖了她几句,情不自禁地吻了她一下,
接着命她快快那么去做。
小悦手真巧。不一会儿,便将床单扎在我腰后了。她牵着我一只手,引我至穿
衣镜前,让我侧着身子欣赏她的“杰作”——那包袱长宽如同拷克箱,床单上的一
朵牡丹花,居中显现。
我连说:“好,好,好极啦!”
见我满意,她兴奋得面呈霞光,洋洋自得地收拢我的尾巴。甚至也不觉得我的
尾巴丑陋可怕了。还撕下一条床单布,将我的尾巴被杯片割破处缠了起来。
我柔声问:“你怎么不怕我的尾巴了?”
她难为情地低下头说:“你得允许人家有个习惯过程嘛!”
列位,这话说得何等的好!我们中国人,在短短的十几年内,习惯了多少新事
物新现象啊!何况尾巴乎,
小悦她认认直真,仔仔细细地将我的尾巴一圈圈盘绕起来。眼见又长又粗令人
不知怎么办的尾巴,经她的双手盘一阵绕一阵,就像绳子似的齐齐整整地收拢了,
严严紧紧地塞入那包袱里去了。
她说:“瞧,这样,你不是就可以到街上去了么?”
我说是啊是啊,小悦你真聪明。比我还聪明。又说,这是一个美化尾巴的好方
式,丰富了尾巴文化的内容,值得大力推广。
我将她拥在怀中,又温柔地吻了她一阵,并以带有忏悔意味儿的语调问她,对
我刚才的粗暴和凶恶是否会记恨在心?
她说:“人家要是记恨你,人家还会这么诚心诚意地为你效劳么?”
“一点儿都不记恨?”
她摇头说一点儿都不记恨。
“为什么?”
她仰起脸望着我,用极小极小的声音回答:“我不是也因为自己的尾巴问题犯
过愁吗?何况你是男人!”
一句话,使我这颗自从长出了尾巴以后渐渐变得冷酷无情的男人心顿时软化得
一塌糊涂,仿佛稀释成了一汪血水在胸膛里乱逛荡。
理解万岁啊!
知我者,小悦也!
我紧紧地紧紧地将她拥抱住,连连说小悦小悦,你真是我的红颜知己红颜知己
啊!等我解救出了花旗参枝子小姐,铲除了“凶尾帮”,彻底平定了骚乱,重新恢
复了尾巴秩序,将投资办一个“尾包儿厂”,委任你当厂长!并且要一开始就实行
股份制,让你这位女厂长拥有百分之三十的法定股份!几年后,你不就成了女富豪
了么?我这么替你安排你的前程,你高兴不高兴?
小悦幸福地闭上了眼睛,脸儿贴在我胸口,喃喃地说:“我高兴,高兴,一切
听你的安排就是了!你怎么安排都行。包括我究竟应该移植一条什么样的高级的尾
巴,也听你的。你喜欢的尾巴就是我想要的尾巴……”
我嘱咐小悦留在那个较安全的地方千万不要到街上去,保证一完成了营救任务
便会飞速回到她身边,推开一切公务,与她朝夕相处共度几日蜜月也似的美好时光……
街上非常混乱,这里那里,几乎到处都有愤怒而迷惘的人群——有的直接由于
尾巴问题而愤怒,比如四处都买不到“隐尾灵”,尾巴所患的急症得不到及时治疗,
交了尾巴移植手术预押金,低等级的尾巴割了去高级的尾巴却移植不上了——“名
尾储存库”在昨夜的一场大火中夷为平地,价值数亿元的名尾和极品级尾巴珍品级
尾巴变成灰烬。有的由于间接的尾巴问题而愤怒,比如在混乱中尾巴掉了尾巴受了
严重损伤尾巴保险公司却不能兑现保险承诺。据传我亲自委任的尾巴保险公司总经
理携款而逃。几种尾巴股票狂跌,本市的大小交易所被砸。尾巴债券的信誉受到巨
大动摇,成千上万的人们涌往银行和储蓄所提前兑换现钞,不给利息也要求兑换。
而银行和储蓄所根本没有能力兑换,因而先后遭抢。更有人混迹其间,趁火打劫。
抢到了钱的眉开眼笑,没抢到的无处发泄,殴打甚至绑架银行和储蓄所职员。有些
年轻的女职员惨遭公开凌辱、轮奸……
满城市到处是火,到处是烟,到处是骚乱,到处是愤怒,到处是暴行……
我避开骚乱,避开愤怒的人群,专走小街小巷,去找史密斯小姐。她与我约定
上午在一起商讨营救方案的具体细节。昨天分手时她给我留下的印象是自有上上之
策在胸。约见地点是:“尾巴生物工程研究所”。那地点在郊区,显然比在城市里
的任何地方都安全。我不得不暗自钦佩这美国娘们儿有点儿先见之明。
我正匆匆地左顾右盼地走着,忽听背后一声吼喝:“站住!”
惊回头看时,见身后不知何时已悄悄跟随了二三十条汉子,一个个都是那么的
面目凶恶。
我心想不好,撒腿便跑。他们岂肯善罢甘休?发一阵喊穷追不舍。从一条胡同
一直将我追到一条笔直的大马路上。我跑得上气儿不接下气儿,双腿发软,一步也
跑不动了,只能站定了束手就擒。而他们一追上来便将我团团围住。
其中一个汉子横眉竖目地指着我的背后问:“那里边儿是什么?”
我说:“哪里边儿呀?”
他说:“你他妈的别装糊涂!”——同时给了我一个大嘴巴子。扇得我脸上火
辣辣的,身子晃了几晃才站稳。
“少跟他罗嗦!准是钱!”
“要不就是金银珠宝!抢!”
“对!抢!空喊共产主义喊了半个世纪了,咱们平民百姓也没共到过什么产!
现在仍是无产阶级不算,还成了下等尾巴贱民!不管是什么,先抢了再说!”
“该出手时就出手”——于是,几乎同时有七八条汉子如狼似虎地扑向我。这
我哪里抵挡得了,转眼间尾巴包儿就又变成了床单儿,被他们扯着四角儿不放。仿
佛那不是床单儿,而是能载着他们飞上天空,飞往极乐世界去成仙成神的阿拉伯童
话中的飞毯似的。不消说,我的丑陋的尾巴在众目睽睽之下垂堆了一地。但那几条
抢床单儿的汉子,眼睛只瞪着床单儿,或瞪着对方们的眼睛,都一心只想将床单抢
到自己手里转身便跑。他们分明的是被一个抢字扇动得昏了头了,并没发现我身上
坠落了一堆尾巴。正所谓当事者迷,旁观者清。
“都他妈别抢啦!”
为首的汉子大喊一声。
抢床单儿的汉子们这才住了手,一时的你看我,我看你,接着将目光望向那为
首的汉子,望向众人,最后顺着众人以及那为首的汉子的目光望向我的尾巴……
于是他们先后松了手,床单儿归于一人之手。那一个人,也只不过手抓着床单
儿一角。整条床单儿的大部分长裙似的落在地上。
“这……怎么会这样……”
他两眼直勾勾地瞪着我的尾巴,表情极度惊愕,也松了手。
为首的汉子,绕着床单儿踱了一圈儿,然后用一只脚轻踩床单儿,见床单儿并
没什么可怕的反应,胆量大了些,两只脚都站上去踩。将床单儿上踩遍了肮脏的脚
印,便训斥抢床单儿的汉子们:“妈的一条床单儿你们抢个什么劲儿?”
他们便都惶惶地不知所措起来。
我赶紧收我的尾巴,就像农村人从井内往上收井绳那样。收一段,绕在臂肘一
段。一边收着,一边故作镇定地说:“就是就是,不过一条普普通通的床单儿嘛!
除了尾巴,我身上再没什么其它的宝贵之物。嘿嘿,这年头,谁不爱惜自己的尾巴
呢,所以才用床单几包扎在身上嘛……”
一人高叫:“他害得咱们白追了他半天!揍他!”
“对!按他!揍他!……”
群情激愤。仿佛我是骗子,卑鄙地骗了他们。
为首的汉子一步跨到我跟前,研究地盯着我的脸看我。他忽然冷笑起来,笑得
我内心发毛。他嘎然收了冷笑,以一种阴险歹毒的语调说:“难怪面熟。小民三生
有幸,真是三生有幸啊!”——退后数步,朝我一指,转脸对众人大声说:“你们
也都三生有幸啊!他就是铜像立在广场中心那位大名鼎鼎的人呀!该向他膜拜顶礼
还是该绞死他,随你们的便吧!我来烟瘾了,可要退一边儿吸支烟了……”
于是他就走开去,双手抱肘,优哉游哉地吸起烟来。他脸上浮现着一种残忍的
幸灾乐祸。
无数目光一时默默地投注在我脸上。每一束目光都令我不寒而栗。
“我……我不是……我真的不是……”
我恐惧地嘟哝着,不停地旋转着身子,妄想寻找机会逃跑。然而他们一个紧挨
一个地包围着我,里三层外三层,使我根本无隙可钻。
“不错,正是这家伙!”
“我以前虽然没见过他,可是几乎天天从广场经过,每次都想把他的铜像推倒!”
“都他妈什么时代了,这王八蛋还搞个人崇拜,当老百姓都是愚民!”
“那铜像不是我自己要立的,是……是……不是我愿搞个人崇拜,是他们……
我冤枉啊我……”
我语无伦次,胆战心惊地替自己进行辩护。
“冤枉?他们是谁?难道是我们这些小民么?你以为我们那么抬举你呀!你以
为我们非要弄出你这么个尾巴权威来压迫在我们头上啊?恬不知耻!”
“你颁布的尾巴等级制害得我们好苦!是你把我们逼得没尾巴不行,有尾巴也
是践民,人不人,兽不兽的!
“你发行的尾巴股票把我们几辈子攒下的那点儿血汗钱全骗去了!你使我们倾
家荡产,而你自己却大发尾巴横财!”
“你一阵子鼓吹美尾运动,我们小百姓就得响应号召,都把点儿血汗钱花消到
实际上是你和那些贪官污吏们当大老板的狗屁美尾商店里!你一阵子又提倡什么隐
尾时尚,结果宣传得我们小百姓头脑发昏,争相着买‘隐尾灵’!你在尾巴上做的
一切文章,翻过来调过去,总之是为了你们一本万利!”
手指纷纷指向我,唾沫纷纷碎向我,随着一番番声讨,包围圈越来越小。
“少跟他罗嗦!”
“打!
“绞死他!绞死他!
于是老拳雨点儿般落在我头上,身上;狠脚在下一次次踢我腿弯儿。我连声哀
叫,抱着头跪将下去。昨日侥幸从与“凶尾帮”和尾巴暴民们的遭遇过程死里逃生,
不成想今天刚刚离开我的一处温馨小窝走到外边,又被另一伙尾巴暴民痛打于街头!
他们追我时包围我时,一个个还没有尾巴。他们的愤怒高涨之后,一个个就都长出
尾巴来了!我跪着,他们站着,我从指缝间看见一条条低等的劣等的有毛的无毛的
尾巴在眼前甩来甩去。他们还用他们的尾巴一记记抽我……
后来,他们将我拖到一根水泥电线杆下,打算吊死我。没绳子,有人跑回原处
捡回了床单儿。于是他们一齐动手,将床单儿撕成缕,搓成绳。于是有个长猴子尾
巴的家伙爬上电线杆,将床单儿搓成的绳子系在电线杆上,而下面有人麻利地将绳
子另一端结成了勒扣儿。我从没见有几十人为了尽快地吊死一个人而那么地各尽所
能齐心协力。不幸将被吊死的竟是我自己!当我双脚离地被吊起来之后,我眼前迅
速闪过了妻子、儿子和小悦的面容。也闪过了老苗、市长、市委书记、姚秘书、吴
秘书等人的面容。我来不及对后者们发出一句诅咒,眼前便漆黑一片。然而我并没
那么顺利地死去。床单儿搓成的绳子不够结实,断了,我从半空掉下来,重重地摔
在水泥地上。我的身体砸在我自己的尾巴上,一阵疼痛直钻心窝。我不禁号叫一声,
心想我的一节尾巴骨肯定断了……
为首的汉子嘴角叼着烟,从旁内行似的献计献策:“你们真笨,这么件事儿都
干不好!用他自己的尾巴当绳子嘛!我看他的尾巴肯定比那床单儿搓成的绳子吃劲
儿!用他自己的尾巴吊死他,这多让咱们开心哇!”
他们中不少的人连声称妙,都道是好主意好主意!
于是那长猴子尾巴的家伙将我的尾巴梢儿和他的尾巴梢儿系在一起,第二次爬
上了水泥电线杆。爬上顶端,双手抓住悬灯横架,来了个轻盈而优美的倒上单杠,
于是我的尾巴就搭在横架上了。之后,他头朝上脚朝下,抱着电线杆爬下来,于是
我的尾巴又被他的尾巴扯到地上了。他将两条尾巴解开,在衣服上揩揩双手,大功
告成地望着同伙们,那意思是——我的任务完成了,该看你们的了!
那为首的汉子呸地一口啐掉烟蒂,亲自上前将我的尾巴梢儿结成一个套儿,很
亲呢地套在我脖子上。仿佛一位兄长替不会系领带的弟弟系上领带似的。他拍拍我
脸颊,拥抱了我一下,亦庄亦谐地说:“古今中外,全世界只有你一个人是被自己
的尾巴吊死的。这也挺值得自豪,所以你应该高兴点儿。可惜没相机,不能给你留
下宝贵的人生最后一张照片!”
一阵开怀大笑。
几条汉子早已按捺不住吊死我的激情。他们摩拳擦掌走上前来,站在我背后齐
手拽我尾巴。我感到颈部的尾巴套儿在渐渐收紧。我感到身体在上升,不由得脚跟
离地,仅仅靠脚尖撑地……
忽然,一辆红色的敞篷“宝马”驶来,急刹在路旁。我认出车上坐的是史密斯
小姐,高叫:“史密斯救我!”
史密斯小姐从车上站起,一手拎着一只拉开着链儿的皮包,另一只手伸人皮包
内,抓出一把什么东西朝空中一扬。顿时,钞票满天飞。她连撒了几次,那些想吊
死我的家伙们就顾不上摆布我了,乱作一团抢钞票……
我趁机从颈上摘下自己的尾巴套儿,奔到车旁,一跃而上。
史密斯也不敢迟疑,立即开车。我哀号一声,昏死于车内——我的尾巴由于缠
住了电线杆的悬灯横架,齐根儿被扯掉了……
当我睁开眼睛,见史密斯小姐和“尾巴生物工程研究所”所长,也就是当初在
精神病院里研制提炼“XF”微粒的王教授,一左一右守护地坐在我躺着的床两侧。
史密斯小姐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微笑道:“谢天谢地,你可醒过来了!”
我问我在哪儿?
王教授说是在研究所的地下室。让我放心。说这里绝对安全,我再也不会受到
凌辱和伤害了。
我问我的尾巴日后还能长出来么?
王教授遗憾地摇着头说,我的尾巴再也长不出来了。他替我包扎时认真仔细地
检查过,生长尾巴的细胞组织,以及那一部分肌肉,几乎彻底被我的尾巴根儿带下
去了。日后服用多少尾巴催生素也无济于事了。
“这么说,我只能移植一条义尾了?”
他说是的。又安慰我道,这也没什么嘛!这座城市里不少生长过低等的劣等的
尾巴的人,不是都花钱移植过较高级的甚至极品级珍品级的义尾么?您还在乎花那
点儿钱么?
我恼羞成怒,猛地坐起来吼道:“你怎么把我和那些人相提并论?这是钱的问
题么?!”
他便低下头,嘿然沉默了。
史密斯微笑道:。别发火儿,别发火儿。事已至此,发火没用啊!我知道你内
心里是怎么想的。等营救出花旗参枝子小姐,让王教授亲自为你做条和原先的尾巴
一模一样的尾巴就是了嘛!我和他替你保密,谁会知道你的尾巴不是真尾而是移植
的义尾呀?”
义尾对于别人,倒也不能算件不光彩的事儿。某些本市的富人,动手术割掉原
先低等的劣等的尾巴,移植了较高级的甚至极品级的珍品级的尾巴后,照常脐身于
上流社会,并不曾发生过什么受到嘲笑受到歧视之事。反而充分显示了他们的富有。
但是对于我,问题的性质毕竟有点儿不同。好比一般秃顶的人戴假发并不值得别人
说三道四大惊小怪,但是被公认为美发王子的人如果一朝被戳穿原来戴假发,岂不
成了新闻么?
“我要报复!我要报复!不进行报复我难消心头之恨!……”
我挥舞双臂大喊大叫。
汪教授问我打算怎么报复?
我想了想,说要招募一支尾巴纠查队,围建一处集中营,将尾巴暴民们全部赶
入集中营去!为首的,要枪毙!
汪教授笑了。他说何必那么大动干戈呢?说为了本市的尾巴秩序和治安问题,
他原则上也是赞同惩办的。但兴师动众不好。兴师动众,现实事件以后就会成为历
史遗案,策划者就有可能成为历史罪人……
他说完,按了一下我床头的小铃儿。片刻,门开了,一名身材高大的四十多岁
的男人,被他的一名助手推人室内。
“你出去。”
待他的助手离开,他向那男人招手:“宝贝儿,过来。”
那男人看去有些痴傻,一小步一小步地,慢腾腾地走到他跟前。
他站起身,从仪器架上取下了一只杯子,哄一个小孩儿似地对那男人说:“喝
下去,全喝光。喝光了,就会解除你的一切病痛了!”
那痴傻男人接过杯,仰起头,一饮而尽。
教授拍拍他肩,夸奖道:“宝贝儿,真乖!真招人爱!”
又将目光转向我,一脸的高深莫测。仿佛在用表情对我说——瞧着吧,奇迹就
要发生了!
我呆呆地望着那男人,不知自己将会看到什么情形。在五六秒钟内,他并没什
么变化。然而,五六秒钟后,极其突然地,他的身子倏地缩小了半截。这种缩小,
对于他似乎一点儿痛苦也没有。甚至,似乎连一点儿不适的感觉也没有。因为他仰
起头,望着汪教授仍在痴笑。一眨眼间,他又缩小了半截。之后缩小的速度更快了。
我坐在床上已经不可能望到他了。于是趴在床上,将头低俯于床沿下,万分惊愕地
瞪大双眼盯住他瞧。不到一分钟内,他竟缩小到了蚕豆般大。但还是一个微小的人
儿。
我抬头望史密斯小姐,她架着二郎腿,事不关己若有所思地吞云吐雾,如同眼
前什么令人震愕之事也没发生。我再望教授,见他正从桌上的活页夹住下撕纸。他
拿着撕下的一页纸,蹲下身,将纸铺于地,然后取下夹在耳际的红蓝铅笔,用红蓝
铅笔小心翼翼地将那微小的人儿往纸上拨。尽管他很轻很轻地拨,我也可以想象得
到,那微小的人儿,肯定被他手中的红蓝铅笔拨得连滚带爬,一个斤头接着一个斤
斗……
终于,他是将那微小的人儿拨到纸上了。他将纸神平着放到了床头柜上,我则
赶紧在床上调转身,将头俯向那页纸接着看。有雪白的纸衬着,那微小的人儿的存
在十分显明。
教授问:“看得清么?”
我说:“能看见。但看不清他哪儿是哪儿了。”
教授就从白大褂的上衣兜取出一柄放大镜塞在我手里:“用这个看看。无论什
么东西,变得巨大了,就恐怖了。而变得微小了,就奇妙了。”
在放大镜下,我能看清那微小的人儿的四肢乃至五官了。他既没变胖,也没变
瘦,还是刚进门那种高大肥壮的样子。他似乎并没意识到自己变得多么微小了。只
不过有点儿懵懂地低头望着他脚下的一片雪白,不明所以。他这走走,那走走,在
纸上兜了一个圈子,然后坐在纸中央,脱下鞋,扯下袜子,开始搓他的脚趾缝儿。
我抬头问教授:“他……他为什么会这样儿?”
教授自鸣得意地说:“刚才我让他喝下去的,是我的最新科研成果。也是世界
上史无前例的伟大科研成果——一种高浓度的微缩剂。我能获得此项科研成果,也
得感激您啊!”
“感激我?”
“对。您不是指示我要抓紧研制出‘隐尾灵’三号么?在研制过程中,这种微
缩剂就诞生了。一开始我也没想到,这种神速的微缩剂不但能在几秒钟内隐去人的
尾巴,而且能在不到一分钟内,连人全都微缩到这么小的程度。”
我突然打了个喷嚏。气流将纸吹动。再细看时,纸上已没了那微小的人儿。
“得找到他。奇迹还没在他身上结束呢!”
教授从我手中夺过放大镜,床上、地上、我和他的衣服上,到处照着找。他寻
找了半天也没发现在哪儿。史密斯小姐见他有些急,从他手中要过放大镜替他找。
终于她在我身上发现了那微小的人儿。他被我的衣褶夹住了。教授用红蓝铅笔的笔
尖将他从我的衣褶间挑出,挑在手心儿,重新放在纸上……
“快瞧快瞧!最后的奇迹正在他身上发生着!
教授又将放大镜塞给了我。
放大镜下,那微小的人儿显得异常痛苦了。他的五官因痛苦而变形。他的身子
一会儿痉孪,一会儿僵挺,一会儿又抽搐成一团。他在白纸上惊心动魄地折腾自己,
搞得纸一阵阵沙响。
我不忍看下去,将目光望向史密斯小姐。而她在聚精会神地用精美的指甲钳挫
她的指甲。
“看呀!看呀!你怎么不看了?”
教授竟动起手来,将我的头按向那页纸。似乎如果我看不到什么奇迹的高潮和
终结,既是我之终生的遗憾,还是他自己的某种巨大损失了。
“那是很值得一看的。”
史密斯小姐头也不抬地说。她的语调不但带有证实的意味儿,而且带有鼓励我
继续看下去的意味儿。
我的头被接着,不得不看。放大镜下,那微小的痛苦异常的人儿,停止了抽搐
和扭动,倦卧在纸上,奄奄待毙地喘息着。忽然,他变形了。头往颈子里缩进去,
胳膊和腿也往躯干里缩进去。就像一只鳖和龟常做的那样。修地,他化作一颗圆圆
的,半透明的,橙色的丸。如同鱼肝油。那丸在纸上滚晃了几下,静止了……
教授说:“拿起来。”
我犹犹豫豫地用两根手指将那丸拿了起来。丸内,有什么更微小的东西搏动着。
我看出那是一颗心脏。我感到那半透明的丸在我两指间随着搏动一缩一胀。
教授又说:“把它吞下去。”
我看了教授一眼,声音极小地吐出一个字:“不……”
“对你的身体大有好处!”
“不!”
我态度坚决,将那丸放在了纸上。我觉得,眼见一个高大肥壮之人最终在痛苦
的挣扎过程中化作这么一颗小小的丸,是比看着一个人痛苦地死去还要触目惊心的
事。在我想来,那儿不但仍是有生命的东西,也还是有意识能力的东西。甚至,正
绝望地恐惧着。
教授自己用两根手指将那丸拿了起来。
“多么奇妙多么可爱的小东西啊!”
他说罢,将丸丢入口中,咽喉一蠕,吞咽了下去。
我不禁惊叫道:“你……你吃人?!……”
教授严肃之至地说:“你不吃,我也不吃,一个不小心滚到地上找不见,不就
白白浪费了么?它含有最高质量的人体所需的一切氨基酸,一切维生素,和最丰富
的高蛋白以及活细胞营养成份。好东西是不能浪费的!”
我想到那微小的人儿在没化作一颗丸之前,曾怎么样地搓过他的脚趾缝儿,想
到他那皮肤油腻体格肥壮的块头儿,如同看着一个人吞了一大片并未洗涮干净的,
脏毛茬茬的肥肉。直觉得自己的胃被诱发得一阵恶心,张了几张嘴,险些呕吐起来。
教授看着我摇头批评道:“您不要这样。这样以后就没资格也没福气做一位上
等人士了。以后的上等人,每天都要习惯于服这种‘生命导弹丸’,以保证上等人
们健康长寿,时刻充满旺盛的生命力。它一咬一股水儿,味道并不坏。”
“你……你用活人制药……有……有多久了?……”
“不太久。才四个多月。刚刚积攒了一百几十颗,才一瓶多。”
“也就是说,已经把一百几十个活人当作了原料?”
“是啊是啊。我正在进一步研究,怎么样使一个人化成一百丸几百丸。基本原
理已经攻克,我相信剩下的工艺问题解决起来并不难。一人一丸,原料投入率太高
了,成本也就太昂贵了。”
我望着教授那张表情平静的瘦脸,顿觉他脸上的平静之下,隐藏着极其冷酷的
残忍。
“你,每月拿着我的高额佣金,在我是法人的研究所里,用活人当原料制造药
丸……这滔天的罪恶,将来岂不也有我的一份儿了么?”
我的声音不禁地颤抖。不错,我是这尾巴时代的大投机分子。我早已变成了一
个目的主义者。为了实现投机目的,我不择手段鲜廉寡耻,一切卑鄙的方式无所不
用其极。但我毕竟还没彻底变成一个恶魔。间接的然而又是令人发指的罪恶感,以
及我内心里那一点点尚存未泯的天良,使我联想到了“报应”二字。我接连打了几
个冷颤。
“罪恶?还是滔天的?他这是什么意思?”
教授耸耸肩,离开我,走到了史密斯小姐身旁。他在她身旁很缓慢地向我转过
身来,使我非常怀疑在他背对着我向她走去时,与她交换过了某种意味儿的眼色。
因为史密斯小姐将指甲钳放进小挎包里了,望着他也在意味儿深长地笑,并且表情
暖昧不明地翻了一次白眼。在我看来暖昧不明,也许教授心领神会。他一向我转过
身,就作出一副对我陌生了似的模样,一只手插在白大褂衣兜里,一只手擎着他的
下巴,以一种对我感到难以理解甚至失望的目光专注地盯着我。
史密斯小姐终于开口说道:“梁先生,科学是必须付出代价的。为了一部分人
的幸福,牺牲另一部分人的利益,包括他们的生命,用一句你们中国人的话讲,那
是天经地义的事。这地球目前的生存现状太拥挤了,太不理想了。五十多亿人全都
幸福是根本不可能的。只能保障一部分人的幸福……”
我气愤地打断了她的话:“住口!这是两个中国人在谈发生在一座中国城市里
的事,你有什么资格大言不惭地进行评论?”
她并不尴尬,反而粲然一笑:“你以为,仅凭你靠行贿的勾当从本市银行骗出
的那区区几千万无息贷款,就足以支持进行这么伟大的科学研究么?区区几千万人
民币,不过才几百万美元!何况,你贷款时,不是也打着促进科研的旗号么?实话
告诉你吧,我们美国QS公司,也暗中投入了巨大资金支持这一科研项目。没有我们
QS公司的暗中支持,就没有今天的可喜成果!”
她转脸看了教授一眼,教授频频点头称是。我终于明白,我一向视为可敬的科
学圣贤的教授,其实早已不是在为我的尾巴托拉斯梦想之实现服务,而是在为美国
QS公司服务着了。
史密斯小姐对教授说:“他每月才给你多少佣金?你告诉他,我们美国QS公司
每月给你多少佣金!”
教授嗫嗫嚅嚅地嘟哝:“这个……这个就不必告诉他了吧?这仅仅是咱们双方
面之间的事啊!……”
史密斯小姐柳眉一挑:“告诉他!”
教授被史密斯小姐的高声吓了一跳,浑身一抖,只得实话实说:“三十万三十
万,三十万美金……”
史密斯小姐嘴角浮现了一抹嘲笑,望着我挖苦地说:“你一定能算过这么一笔
账来,三十万美金是三千元人民币的多少倍?我们美国人,对于科学天才是从来也
不吝啬金钱的!我再告诉你两点——第一,我的身份,不仅是美国之音的高级记者,
还是QS公司的高级科技雇员。第二,我们要实现的,是一项全球性科学研究。目的
在于改变地球人的生存现状,实现我们美国人伟大的拯救地球的理想!为实现这一
伟大理想,我们需要获得到全球资本家的投资支持!花旗参枝子小姐的父亲,是最
真诚地暗中支持我们的投资者,也是最慷慨大方的投资者,所以营救他的女儿,才
也是我义不容辞的使命!”
我在她的注视之下怔愣了许久后,反唇相讥:“那你还要参与敲诈她父亲!”
她脸一红,分辩道:“那不过是我做戏给你们中国人看罢了!”——话锋陡然
一转,满脸世界拯救者的崇高感,表情热烈其声朗朗地又道:“我们一部分对地球
和人类未来的命运负有神圣责任的美国人对世界的理想是这样的——地球上应该仅
存十亿人左右。而且十亿左右应该是一个相对不变的恒数。其中四分之一从事人类
生存的必需劳动和创造;四分之二进行繁衍生育。他们将是些健康的男女。他们的
后代成长到青壮年时期,将被做为优等质量的原料加工成你刚才所亲眼看到的那种
小九。当他们自己一过中年,也将被变为那种小九。从他们的部分后代中,优选出
接替他们进行繁衍生育的人。以保障原料的源源不断。其余四分之一,乃是人类中
的高贵分子。他们从小长期服用‘生命导弹’,估计平均岁数可达到500岁左右。他
们在一百余岁时仍算孩子。他们在二百余岁时必像今天的小伙子和姑娘们一样年轻!
一样朝气蓬勃。他们将终身不患任何疾病。不知药为何物。那时的世界根本不需要
有医院、医生和医学!他们自己也不必从事任何劳动,有以上四分之一的人终日服
待他们。他们健康地活着,只要按自己的爱好从事某一种艺术就行了!他们将一概
地是艺术家。起码一概地具有艺术天赋。他们终日唱歌、跳舞、绘画、演戏、写作、
冒险、谈情说爱。结婚或不结婚都是无所谓的事。做爱和演戏也没必要分得很清。
连对艺术都没兴趣的,可以随他们的愿终日慵懒闲适地享受生命。而且,那时他们
不必一日三餐。三个月一餐就行了。因为“生命导弹”充分地提供了他们的身体所
必需的一切营养。三个月一餐,仅仅是为了纪念他们曾有大快朵颐的习惯。那将是
盛大的纪念活动。因而得为世界保留一批厨子。烹任是地球上难得的一门学问。人
类靠消化自身而生存,就像熊靠舔熊掌冬眠。什么人口爆炸、什么能源危机、什么
自然保护问题、什么失业问题……等等,一切都不再值得忧患,一切都不再是问题!
啊,这无比美好的前景,连想一想都是多么地令人振奋、令人欢欣鼓舞、令人陶醉
呀!……”
这一大番听来无限美妙而又令人惊心动魄的语言,史密斯小姐说得并不得意忘
形。更没有手舞足蹈。恰恰相反,她是那么地神情收敛。与其说像在发表一篇宣言
或演讲,毋宁说更像在背一首散文诗,一首颂诗。然而她的声调也并不高,娓娓的,
抑扬顿挫地,丝毫也未显出表演的意味儿。仿佛只不过是在以一种格外好的心情背
给两位朋友听。但是她脸上却充满了憧憬,充满了自信,内心激动得微微有些发红,
眸子也被那一种大理想之光映耀得非常明亮。她说完之时,刚巧踱到我床边。于是
她弯下腰俯视着我,低声问:“我亲爱的朋友,在未来的世界上,你是愿变成那么
一颗丸呢?还是愿做一位起码活500岁的上等人士呢?”
她的表情她的口吻,仅仅形容为严肃是不够的。那分明的是一种含蓄又冷峻的
威胁。
我说:“我不愿变成那么一颗丸。”
我听出自己的话音颤抖。
“那么,你就必须与我们合作。在目前,更确切地说,必须与我合作。将你变
成那么一颗丸是极其简单的事。无论你怎么防备都是毫无用处的。这一点你清楚么?”
“清楚。”
“那么,合作还是不合作?”
“我……合作!我一定虔诚合作!……”史密斯小姐直起腰,满意地笑了一下。
她望着教授说:“下一个问题,该你解释给他听了。”
于是教授也走到我床边,故作姿态地说:“下一个问题,就是惹你非常生气的
尾巴暴民们的处理问题,我们已经决定了,选择某一个日子,将他们统统变成一批
丸。”
我指出他故作姿态,其意是——毕竟的,他原本只不过是我的一名下属,原本
曾对我无比崇拜过。即使那崇拜并不怎么由衷,也起码可以说是无不恭敬。而现在
他却似乎觉得,他的身份比我高了。他们想对我表现出以前的谦卑和恭敬,却不能
够。企图掩饰起似乎身份已比我高的优越感,也同样地不能够。
我问:“怎么变啊?”
我觉得,自己的语调反而变得谦卑和恭敬了,就像我反过来变成了他的下属。
“简单。好办。将我研制的药,秘密溶解在自来水公司的蓄水池里。人总是要
用水饮水的嘛!”
“可是,所有的人都是要用水饮水的呀!”
“所以我们预先通知那些不希望他们变成丸的人们。只一天,不,确切地说,
只6—8个小时不饮用自来水嘛!其实用了饮了也不要紧,我们会预先发给他们防变
饮料。前三批保护名单已经开列出来了……”
“我……我怎么不知道?”
如此重大的举措,我竟蒙在鼓里,成了局外之人!我觉得一种悲哀涌上心头。
教授却说:“有些事,我们认为你有必要知道,当然会告诉你。认为你没有必
要知道,你当然也就不知道。”
教授这么说时,表情不但使我感到暧昧,而且简直使我感到可憎了。
也许是出于对我的失落心理抚慰一下的动机,史密斯小姐此时插言道:“给他
看看最后一批名单。”——以一种近乎信赖的目光望着我又说:“最后一批名单上
都是重点保护人士,你看看还有没有遗漏。”
教授便打开保险柜,取出文件夹,抽下几页纸给我看。名单是按姓氏笔画排列
的。与我同姓的仅十几人。我匆匆扫了一眼,未见我的名字。再逐一细看至尾,我
的名字真的不在其上!
我那一时刻的心理,不仅失落和悲哀,甚至是失魂与悲愤了。
我说:“有遗漏。”
声音极小。我的心理已被挫得完全没有了正色一争的勇气。
“是吗?什么人?”
史密斯小姐和教授几乎同时间。
“我……我自己……”
我不但声音极小,而且语调近乎可怜,还不禁地流露出乞求似的意味儿。
教授从我手中将那几页纸扯了过去,看了片刻,脸上没任何表情地双手呈给了
史密斯小姐。他竟连点儿惊讶也不伪装出来!
史密斯小姐接过看了片刻,美尔一笑,并不当回事儿地说:“的确是严重的疏
忽。现在,我亲爱的朋友,你既然已表示愿意虔诚地与我们合作了,你的名字当然
应该列在名单之中!”
她说罢,拉开她的小包,掏出笔,便在其中一页纸上写了几行字,复庄重之至
地递给我。
我接过看时,见纸上既不但写了我的名字,还写上了她自己的中英文两种签名。
我顿感一阵释然,不由得笑了。抬头望史密斯小姐和教授,见他们也对视着心
照不宣地微笑。
教授接着说:“我们决定将本市作为推行我们伟大理想的试点市。也可以认为
是世界上的第一座样板城市。希望能模范遵守我们的纪律,严格保守秘密!”
我连连点头回答:“能!能!……”
不禁地有几分受宠若惊,诚惶诚恐。
教授还说,当计划实施以后,这座城市的人口将减少到目前的百分之八左右。
也就是说,百分之九十二的人,将在某一天里,变成为那一种丸。他们和她们,可
能是在自己家里变的,也可能是在家以外的什么地方变的。比如公园里、电影院、
剧场里、餐馆里、公共汽车出租汽车里,甚至,可能正在路上走着走着,就迅速缩
小终于变成了一颗丸。那以后城市将显得清静无比。财富一下子极大地过剩了。原
先积累的财富,仅供百分之八左右的人享用还不过剩么?吃的穿的住的行的,各取
所需就是了。在以后的十年乃至二十年中,根本不必再生产什么再造什么,只要将
原有财富妥善储存就是了。受到保护的人士们,男女之间的比例是一比六。也就是
说,每一位男士只要他高兴那样,则就起码可以同时与六位女士保持亲爱的关系。
以缓解男士们的心理由于城市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了而觉得无聊。至于女士们,不
消交待,将皆是年轻佳丽。那些宝贵的丸如何收集起来呢?也不必犯难,早已训养
了一批嗅觉特别灵敏的犬,一颗也不会糟蹋。没变成丸的我们,每月都可领到一九……
史密斯小姐接着教授的话说,营救花旗参枝子小姐,也要靠教授研制的药液出
奇制胜。据她获得到的情报,今天是“凶尾帮”帮主的生日,晚上全体“凶尾帮”
要在他们占领的市区举行庆祝活动。药液早已注人各种酒类的瓶子里……
我疑虑重重地问:“可……怎么才能保证,他们一定会集体地一齐都喝我们希
望他们都喝的各类酒呢?”
史密斯小姐稳操胜券地说:“我们已经确定了百分之百忠诚可靠的内应人物。”
她望着我的那种目光意味深长。仿佛在她看来,我还不算百分之百地忠诚可靠
似的。
我大不以为然而又难免有几分酸溜溜地问:“什么人?”——话一出口后悔不
及,如同一个不识趣儿的人多嘴问了一件自己根本没资格知道的事。
史密斯小姐略作沉吟,眼睛一眨,那一种意味儿深长的目光变成了君子不相欺
的坦率目光,直言不讳地说:“你认识”。——随后朝教授一摆下巴:“请他到这
儿来。”
于是教授老奴仆似的躬身默默退出。不一会儿,我正在心中暗暗猜想着也许是
哪一个我认识之人,门开处,教授彬彬有礼地以手势让进了一位风度翩翩的瘦高男
子。不是别人,却是韩书记的秘书小吴。我早就觉得这家伙不是个好东西!
他看见我,不禁地一愣,立即又江湖老大似的抱拳道:“梁主任,久违久违。”
我不动声色地问:“昨天,‘凶尾帮’的头子往市委打讹诈电话的时候,你是
不是接过话筒在那边儿说了几句?”
他又一愣,反问:“我故意变调,你怎么还听了出来?”
我冷着脸说:“就算你变成一只鸟,我也能从你的叫声听出那是你!”——我
下了床,趿着拖鞋走到他跟前,蔑视着他问:“韩书记对你一向很信任,他安插你
到我身边做我的副主任,我也很识抬举地满足了你的野心。我自认为并不曾亏待过
你,你为什么不辞而别,既背叛了我又背叛了韩书记,竞投靠‘凶尾帮’呢?”
他也冷起脸瞪着我,也一脸的轻蔑,厚颜无耻地说:“野心人人都有,彼此彼
此。我的野心不像你和韩书记错误地估计得那么小。”
我说:“那么‘凶尾帮’又能给予你什么了不起的身份和前途呢?”
他说:“起码尊重地请我参与重大的决策,而不是当抄抄写写的角色。”
我说:“那么昨晚的事件你也参与策划喽?”
他说:“不错。”
我回想起我当时遭遇的终生难忘的羞辱和种种凶险,挥手朝他那张白净无髯的
脸上扇去。
史密斯小姐用她修长的胳膊架住了我的手,横身于我和他之间,调解地说:
“算了算了,从现在起就都是自己人了,同志关系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今
后谁也不要耿耿于怀!”
我只得退至床边坐下,悻悻地说:“那么,现在是不能称他吴秘书了,也不能
称他吴副主任了。叫他小吴,他更会觉得对他不敬。凡东西总得有个叫法,你们说
我究竟该怎么称呼这位老相识新同志?”
教授说:“史密斯小姐已经为他起了一个美国名字,是……是……”
他挠起他的秃头来。
而那自谓野心不小的家伙自己说:“吴劳斯·莱斯”。
瞧着他那自鸣不凡的嘴脸,我心中嘲笑,这算什么鸟名字!“吴劳斯·莱斯”,
那就意味着一辈子也甭想有“劳斯莱斯”!
史密斯小姐说:“同志之间,叫他莱斯就行了。”
“莱斯”二字,由史密斯小姐这位美国娘们儿口中甜蜜蜜地叫出,在我听着尤
其像“来死”。
她也斜着我对“来死”说:“我们这位同志,内心里似乎对你百分之百的忠诚
可靠持异议,所以嘛,我就把你请来了。莱斯,跪下……”
“来死”双膝一屈,当即跪下。仰脸望着史密斯,像圣徒望着天父。
“莱斯,学几声小狗叫。”
“汪汪!……汪汪!……”
“再学几声小猫叫。”
“喵儿……喵儿……”
“莱斯,吻我鞋尖儿。”
于是这个完全地,甘愿地丧失了人的起码自尊的家伙,便将双手撑于地,身子
匍匐将头低下去并且凑向史密斯小姐的鞋尖儿,经久不休地吻着。
“莱斯,把我鞋舔一遍。”
他就双手捧起她脚,如同捧件什么圣物,伸出舌头,从她鞋尖儿舔起,将她那
只鞋仔仔细细舔一遍。仿佛她的鞋抹了一层厚厚的蜜,他是一头动物之中最馋蜜的
狗熊崽子。而他以前给我的印象可是一个高傲的男子啊!
我掩饰不住自己对他的厌恶,皱着眉将目光转向别处。我忽而感到一种极大的
庆幸和安慰。因此前我常不无羞惭地觉得,自己肯定是这座城市里顶厚颜无耻的人
了,看来我未免自责过重了。眼前起码还有一个比我更加厚颜无耻的人!
教授却从旁深受感动似的赞叹道:“这是信仰的伟力呀!这真是信仰的伟力呀!
世界上除了信仰,还有什么其它的伟力能使人变得如此俯首贴耳呢!”
我看了教授一眼,略一思忖,认为他的话颇有道理。可不么,当今之中国人,
除了对美国,另外还会信仰什么呢?在自己的国里,另外还能竖立起什么其它的信
仰呢?又有什么值得当成为信仰呢?而史密斯不但是美国人,而且是美国女人,而
且是年轻的美国女人,而且是又漂亮又性感又善于卖弄风情的美国女人!这么样的
一位美国女人,在许多中国男人的心目中,大概最能代表美国吧?大概便意味着就
是美国吧?
我的前“尾文办”副主任,舔罢了史密斯小姐的鞋面儿还不过瘾,干脆扭着脖
子,后脑勺枕于地,捧高她脚,竟要继续舔她鞋底儿。
史密斯小姐愉悦地笑了。我看出连她自己也感到被“崇拜”得怪不好意思怪不
自在怪于心不忍。她从他双手中抽出那只脚,轻轻踏在地上之后说:“莱斯,你已
经把我的鞋舔得够干净了!你使我心里非常高兴。起来吧起来吧!
她说着,垂爱地伸出双手搀扶他。
我的前“尾文办”副主任终于站起来。他横了我一眼,一脸受到宠幸的矜傲。
教授不失时机地又卖弄口舌地说:“一个人一旦确立了信仰,那么不是战士也
将像战士一样勇敢无畏了;一个人一旦被信仰,那么不是神也接近于神了。”
我不禁地再次对教授刮目相看,没想到这老古板居然也变得如此善于逢场作戏
溜须拍马了!世界真精彩人也真进步得太快了!他的讨好之言说得不显山不露水,
史密斯小姐和我的前“尾文办”副主任,却分明的都被他拍得颇为得意。
我故意大煞风景地哼了一声。我虽然暗自嫉妒我的前“尾文办”副主任的得宠,
但若要我那么下贱地表忠,我想我还是做不到习惯成痴的。
不料史密斯小姐大为不快起来。她瞪着我质问:“你哼什么?”
我用更加酸溜溜的语调说:“卑贱并不一定就意味着是忠诚。”
史密斯小姐竟指着桌上的一把手术刀吩咐:“莱斯,用那把手术刀杀了这个仍
对你的忠诚可靠持疑义的人!”
“来死”立刻抓起手术刀向我扑来。我吓得一滚,摔在床边地上,随即钻入床
底下。
我在床底下听到史密斯小姐格格笑出了声,之后说:“莱斯,别当真,我不过
开句玩笑罢了!”
被“来死”一手抬起的床,又重重落下。
我又听到教授说:“出来吧出来吧,史密斯小姐哪里会真让他杀死你呢!”
我惊魂未定地从床底下钻出,见“来死”手中仍紧紧握着手术刀。看得出来,
他是那么地想一刀结果我性命,而且自信着会干得相当利落。对于史密斯小姐的收
回“指示”,又是那么地悻悻然怏怏然大为遗憾。
教授以权威般的口吻评论道:“卑贱者最勇猛。卑贱者最勇猛。自古以来,卑
贱者一旦觉悟了应该绝对服从于谁,那就能成为杀人不眨眼的勇士了!”
史密斯小姐问我:“现在,你还怀疑他的忠诚可靠么?”
我连声怯怯地回答:“不了不了,不了不了……”
她又对“来死”说:“莱斯,那么你就把刀放下吧!””
“来死”很不情愿地服从了。
史密斯小姐抚摸了他的脸颊一下,一抬手臂,“来死”目光中的凶恶顿时一扫
而光。他受宠若惊而又心花怒放地挽着她,双双离开。
待门关上,他们的脚步声走远,我才敢低三下四地问教授:“他们怎么走了?
干什么去?”
教授说:“还能干什么去呢?就是一只小狗,讨主人喜欢地表演了一通,主人
也得喂它点儿它馋的东西吧?史密斯小姐用她自己喂他。”
原来如此!我还当史密斯小姐靠什么美国的迷魂药控制了他的心智呢,却不过
靠的色情。而据我了解,我的前“尾文办”主任是一名见色就变得弱智的男人。但
他以前所迷的皆是咱们中国妹,还没机会沾过洋美人儿的腥味儿。吃过鱼的猫儿,
一般总是觉得鱼儿比耗子,不,比“智鼠”更受用。别说他了,如果史密斯小姐肯
经常与我做爱,我也会甘当她忠诚可靠的奴隶呀!
教授自言自语地又说:“信仰的伟力加上姿色和性爱调味儿,男人的灵魂就彻
底被女人攥在手里了!”
我听出教授的话也酸溜溜的。暗想他的心理并不见得比我的心理平衡多少。可
史密斯小姐使命感再强,也不至于垂爱于他这个身材瘦小的秃顶半老头哇!我的前
“尾文办”副主任毕竟风度翩翩体格健美呀!
我问教授营救花旗参核子小姐的行动史密斯小姐心中到底怎么打算的?
教授说,史密斯小姐也得靠“来死”配合啊!“来死”已经取得了“凶尾帮”
头子的绝对信任,是今晚生日庆祝活动的总司仪,相当于杨子荣在威虎山上部署庆
祝座山雕生日的“百鸡宴”的角色。酒类一概由他预备,任何别人不得过手。到时
候,一切“凶尾帮”的成员,必都前往。试想谁又敢不去呢?当“来死”高喊为
“凶尾帮”头子的生日干杯时,他们又必皆举杯畅饮。那么他们岂不等于是统统的
来死了么?
“你说,不管男女,凡在场的,会有人只象征性地举一下杯,连嘴唇都不沾一
下酒么?”
“我想,不会的。”
“那么,咱们就化了妆,前去看一场大戏一场好戏吧!”
“咱们?都谁?”
“没别人。不需要别人。不需要任何武力营救方式。就你、我、史密斯小姐。”
“那,太冒险了吧?咱们仅仅三人,可是深入魔窟哇!”
我一想起昨日的种种凶险和今日上午的悲惨遭遇,仍胆战心惊毛骨悚然不寒而
栗。
教授却笑道:“没那么可怕。预先掺入酒中的药作用极快极强,人嘴唇只要沾
一下酒,三秒钟内就开始缩小,一分钟内就变为一颗颗丸!”
至夜,我与史密斯小姐和教授,伪装成“凶尾帮”帮徒,潜往“凶尾帮”占领
的区域。我终于寻找到了我的美尾师,命他替我们都配上了小型凶尾。我配的是非
洲晰尾。史密斯小姐配的是响尾蛇尾,一步一响,使她觉得特别开心好玩儿。教授
配的是幼阿尾。我的美尾师受我牵联,被列上了“凶尾帮”的必杀黑名单,提心吊
胆东躲西藏。我是在一家下等黑店里寻找到他的。他见了我大动感情,抱住我失声
痛哭。说我在自己四面楚歌生命时时受到严重威胁的情况之下居然还亲自寻找他,
就是陪我而死也无憾了。这也使我的心理获得了极大满足。史密斯小姐有忠诚可靠
的奴才,我也有啊。同时,我由此总结出了一条做一位好主子的经验——奴才的自
我存在价值也是很需要受到关怀和重视的。主子施予他们滴水之恩,他们才更肯涌
泉相报。
“来死”预先发给了我们通行证,使我们通过“凶尾帮”们设的路卡时一点儿
也没受到怀疑。我们几乎是大摇大摆地混到了会场。
会场在一处广场。可容纳三万之众的广场,比肩接踵黑鸦鸦一片聚满了“凶尾
帮”男女帮徒。香水预先将广场地面喷洒得湿漉漉的,仿佛刚下过雨。这样做显然
是为了驱除他们的凶尾散发的异味儿。我们三人由“来死”引领到了贵宾席。从贵
宾席既可近观台上的情形,也可放眼整个广场的局面。些个小“凶尾帮”帮童,推
着酒水车在人群中穿来穿去,不亦乐乎地为每一名“凶尾帮”帮徒手中的高脚杯斟
酒……
终于的,“凶尾帮”首领出场了。他的一干亲信尾随其后。他们显然预先都服
了“隐尾灵”,不受尾巴拖累,比帮徒们行动自由多了举止潇洒多了。
“凶尾帮”徒们万众欢呼,整个广场气氛极端热烈极端沸腾。
“凶尾帮”首领缓缓在唯一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他的亲信们人数对等地侍立于
他左右。
他举起一只手,欢呼声渐止。
“孩子们,我的生日,其实便是你们的生日。我从你们的欢呼声,感受到了你
们因为拥戴我而意识到的巨大幸福!是我对你们的爱心要求我做你们至尊无上的父
亲的。你们仅仅因为不幸长了丑的或凶的尾巴,便从此受到着尾巴等级制度的压迫。
而我的神圣使命,就是要义无反顾地领导你们,将不公正的尾巴等级制度彻底砸个
稀巴烂!将来的天下,必是我们‘凶尾帮’之天下!……”
扩音器将他嘶哑但无比威严的并且具有无比煽动力的话语,传遍广场每一角落。
他发表完演说,“来死”往台前一站,高举起杯,对着麦克风大声说:“各位,
为我们至尊无上的父亲的健康长寿,干杯!”
“干杯,……”
“干杯,……”
“干杯!……”
欢呼声浪又一阵高过一阵。
“来死”转身走至“凶尾帮”首领面前,恭恭敬敬地弯下腰,双手将杯捧送给
他,以大孝子般的语调说:“我的至尊无上的父啊,我对您的绝对忠诚此刻是难以
用语言表达的,请您畅饮了我亲自用七种名酒为您调制的这杯鸡尾酒吧!七种名酒,
代表仁义礼志信威勇完美地集于您一身啊!
那首领便面露微笑地接过了杯。我正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恰在那一时刻,他的
目光朝台下一扫,也不经意地望向了我。一望向我,便不再转移目光,将目光牢牢
盯住在我脸上了。
我的心一下子悬到了喉咙,全身的每一根神经都为之高度紧张,赶紧低下头,
声音小而发抖地对教授说:“坏了,也许他认出我了,咱们快逃命吧!你二人不逃,
我可要先逃了!”
教授却抓住了我的腕子:“别动,慌什么!你看他不是正在饮那杯酒么……”
我壮着胆子抬起头,见那首领朝后仰着头,将杯中酒饮了个一干二净。
我的心这才镇定了。
那首领的头恢复了常态,目光又望向我。他既已饮了酒,我不再感到他可怕了,
挑衅地迎视他的目光。
“有奸细!”
他将酒杯朝地上猛地一摔,霍然起身,大步腾腾向我们走来。
刹那间,台上台下,如矛似剑之目光,从四面八方投射在我们三人身上。
教授也索性站起,扯下假尾,倒拎尾巴尖儿悠晃着说:“不错,我们三人都是
奸细,这条丑陋的尾巴是假的!而我本人乃是一位高级尾巴人士!我们到这里来就
是要亲眼目睹你们的履灭下场!
教授说完,将假尾朝台上甩去。假尾落于那首领脚旁。他此时已走到台边,低
头看了假尾一眼,飞起一脚将假尾踢到台下。
他指着我们吼:“抓住他们!
吼声刚落,倏然的,他缩矮下去半截,变得和一个孩子等高了。
“这……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他茫然四顾,而几乎同时,三万余他的帮徒,包括他那十几名亲信,身体都缩
矮下去半截,都变得和孩子等高了。台上只有一人“鹤立鸡群”,便是“来死”,
仿佛小人国里的巨人。他那十几名亲信面面相觑,接着一齐仰望“来死”。
“我们变矮了!我们变矮了!
他向亲信们张惶失措地大叫。
一名亲信以重复他的话作为回答:“是的头儿,我们变矮了!……”
近乎哭腔的语调。
那首领冲向了“来死”,挥舞着双臂气急败坏地质问:“我们为什么变矮了?
我们为什么变矮了?……”
这时他们又明显地缩矮下去,他挥舞着的双臂所能达到的高度,刚及“来死”
的胯部。药力是那么地强大,从他们身体里挥发出来,作用于他们的衣服。他们身
上冒过一股股白烟之后,衣服变成了灰烬,无声无息地从他们身上纷纷飘落。他们
转瞬间皆是赤身裸体的小人儿了。他们的双手也就全都本能地捂向各自的羞处。
“来死”毕恭毕敬地朝那首领深鞠一躬,故意用一种庄重的话剧台词般的语调
说:“伟大的敬爱的父亲啊,这乃因为,你们饮的是一种药酒。你们不但变矮了,
一会儿还将变成一颗颗小丸。我和他们……”——他从台上朝我们一指:“是这一
场魔术的共同创意者。”
“叛徒!卑鄙的叛徒!惩罚他!惩罚他!”
首领蹦着高向亲信们下达了命令。并且率先抱住了“来死”一条腿,企图将
“来死”掀倒。但相比之下,他毕竟太小了。“来死”叉腿而立,岿然不动。一副
撼山易,撼自己难的架势。
于是那十几名亲信,也都如一群两足小兽,凶猛地冲向“来死”。
“妈的,死到临头了还张狂!”
“来死”用另一条腿一一将他们踢下台去。他们有的摔在桌子上,有的直接摔
在地上。有的顿时摔晕,有的发出哀叫和呻吟……
同类相悲,悲极变狠,台下众帮徒,在一阵阵怒不可遏的怪叫声中,向我等三
人发起了视死如归的进攻。好汉不吃眼前亏,我等三人立刻跃上桌子。此刻他们又
缩矮了,矮得只有半尺多高了。矮得已不可能和我们一样毫不费劲地跃上桌子了。
于是有的抱着桌腿往上爬,有的恨极发疯,啃桌腿。还有些在叠罗汉。他们虽然途
穷路末地变小了,但嗓门依然够大,口中发出的声音竟一点儿也没变小。听着遍地
小人儿咬牙切齿地咒骂我们,俯视着赤身裸体的他们表演的种种徒劳的把戏,令我
们感到惊心动魄,刺激而又开心。一些“罗汉”已叠起在我们三人共同站立着的桌
子周围。就在那一时刻,他们又一次命中注定地缩小下去,都变得只有两寸多高了。
煞费苦心叠起的“罗汉”,一齐坍塌了。他们终于意识到伤害我们已是根本不可能
之事,全都放声大哭。哭得绝望而又悲怆。许多可怜的小人儿开始抱头鼠窜,却又
不知究竟窜到哪里去才算是安全之地……
那首领自然也变得只有两寸多高了。像一只刚脱离子宫的小猴崽子,手脚并用,
攀爬在“来死”一条长跑运动员般的腿上。
“哎哟!敢咬我!
“来死”用两根手指捏着他一只脚,将他从裤子上扯拽下来。如同逮壁虎。被
他二指悬空捏着的那首领,由两寸多高缩矮至一寸多高了。
“接住,……”
“来死”将他抛向我们。
教授抻着衣襟兜住了他。在空中划了一道抛物线落下来的过程中,他缩小到只
有半寸那么高了。可怜的,曾经凶恶,残暴,不可一世的首领,挣扎着企图在衣襟
上站立起来,却没做到。
我和史密斯小姐都将头凑向教授的衣襟看。
史密斯小姐饶有兴趣地说:“教授,请把衣襟儿神平些,让他站起来。我倒要
看看,他站起来了还能干什么?”
教授内行地说:“不是衣襟儿神得不够平,肯定是莱斯先生将他的腰骨捏断了!”
那一时刻,我内心里倒暗暗地对他大发起慈悲来。
接下去的情形,就如我已经在教授的实验室里见过的那样,经过了短暂的、痛
苦的挣扎和扭动,他在教授的衣襟儿上变成了一颗丸。那丸来回滚了几下,静止不
动了。教授将丸捏起,朝向阳光。阳光使那丸看去更透明。好大的一颗心脏,在九
中别别地无声地跳动。说其大,是相比于九而言。
“这一颗的营养,肯定顶两颗,您服了吧史密斯小姐!”
史密斯小姐微笑着婉拒地摇头。
“那么优待你吧!”
我也赶紧摇头。
于是教授仰起头,张大嘴,手指一分,将那颗丸丢入口中。他并不吞,而是咬。
那儿自然非是坚硬之物,些许丸汁从他嘴角溢出。他伸舌舔舔嘴唇,咂吧了一阵嘴,
一副尝过美味佳肴而且心安理得之相。
此时,若大的广场归于平静。除了我等三人,再无第四人。月辉下,遍地宝丸,
幽幽发光。
我问:“莱斯呢?”
史密斯小姐说:“他替我们去寻找花旗参枝子小姐了。”
于是我们跨涧似的依次从桌上跃到台上。我们不愿双脚落地,惟恐踩了遍地宝
丸。那可都是我们的共同财富之一种啊!而且是唯一不可用金钱衡量价值的财富。
没多久,“来死”将花旗参枝子小姐拖来了。
史密斯小姐说:“莱斯,你放开她。让我好好欣赏这位全日本最大的银行家女
儿的花容月貌。”
“不行!一放开她,她就跑,还想撞头寻死!”
“来死”仍牢牢攥住她手腕。
“为什么?”
“她说,她已经是帮主的人了!她发誓非他不嫁。”
史密斯小姐无动于衷地说:“那不可能。她要嫁的男人已经在教授腹中了。”
教授证实地拍了拍自己肚子。
花旗参枝子小姐闻言哇地一声哭了。
“来死”心烦地喝斥她:“不许哭!”
教授也劝道:“小姐,别不识好歹嘛!就是我们成全了你,你父亲也不会同意
的啊!被一个男人睡过了几觉是一回事儿,做不做他妻子是另一回事儿嘛!”
史密斯用手卡住花旗参枝子下巴,迫使她抬起头。
“小姐,老实说,你容貌平平。在日本到处可见像你这样的小女子,头脑简单
枉自多情而又自以为是!”
史密斯小姐说着,用另一只手解开她衣扣,扒下了她乳罩——酥胸乍露,双乳
丰白。
史密斯小姐一看之下,嗯了一声。
花旗参枝子小姐急用自己另一只手掩上衣襟儿。
“据我掌握的情报,花旗参枝子小姐左乳有一颗痣。而你没有!这情报是她父
母直接向我们提供的,所以你肯定是冒牌货!说,你究竟什么人?!”
“我……”
史密斯小姐狠狠扇了她一耳光。
“我是……西洋参芳子……”
“西洋参芳子?!日本奥姆教的漏网之鱼?你还在日本秘密组织了后奥姆教,
多次企图制造更大惨案却一次也没得逞,对不对?说,你冒充花旗参枝子小姐到中
国来打算干什么?!”
“……”
史密斯小姐又狠狠扇了她一耳光。
“发展我们后奥姆教的中国支部!我们将在全世界各国成立支部!总有一天,
我们有能力按照我们的理想重新改造世界!”
冒牌的花旗参枝子小姐嘴角流血,大义凛然宁死不屈地瞪着史密斯。
“真的花旗参枝子小姐呢?说!说!……”
史密斯小姐凶恶得像一头母狼。
冒牌的花旗参枝子小姐冷笑道:“她早被我们抛进镪水池了,已经彻底从这个
世界上消失了!……”
史密斯叫嚷:“拿药酒来!拿药酒来!……”
“来死”一言不发,只朝摆在台左侧的一张桌子使眼色。那时他脸上的表情,
如一名盖世太保军官,英俊,傲慢,冷酷而又残忍。
史密斯小姐转身冲我和教授大发脾气:“蠢货,你们没听到我的命令么?”
我困惑地耸耸肩,嘟哝:“您看,那桌上什么也没有”。
教授反应比我快,领悟了“来死”的眼色,奔过去,掀开红绒桌布,从桌子底
下的酒箱里拎出了一瓶药酒,一边走回来一边扭瓶盖儿。走回到史密斯小姐身旁,
瓶盖儿也扭开了……
史密斯小妞一把从教授手中夺过药酒瓶,以恶狠狠的口吻对我说:“先生,你
也应该做点儿什么!”
我明白了她的意思,抓住冒牌儿的花旗参核子小姐的另一条手臂,使劲儿朝她
背后拧。于是她被我和“来死”一左一右制服得挣动不得。
史密斯小姐另一只手卡住冒牌儿的花旗参枝子小姐的脖子,迫使她再次仰起头,
张大了嘴……
整整一瓶药酒向她口中灌下去!
眨眼间,随着一股白烟,后奥姆教女头目不见了。其消失的速度,比一滴水滴
在烧红的锅底上而蒸发的速度快得多。区别是一滴水消失得彻底,而她凝缩成了一
颗丸。
教授弯腰捡起那颗丸,放在手心,瞧着自言自语:“浪费,极大的浪费。真不
值得为她浪费一整瓶药酒!”
史密斯小姐用两根手指捏起丸,丢进自己嘴里。她也和教授一样,不是吞,而
是用牙咬。仿佛不咬不足以消心头之恨……
“来死”用手机召来了一架直升飞机,直接将我们从台上载走了。从飞机上俯
瞰,整个广场被散兵线封锁了,为的是确保遍地宝丸无一丢失……
在飞机上,教授说,也许还是保留冒牌儿的花旗参枝子小姐为好。将她乳房上
点一颗痣,真假难辨。不是也对日本大银行家夫妇有个交待么?现在,真的没了,
假的也没了,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么?
看得出,史密斯小姐因自己的不理智很后悔。她一声不吭,变得心事重重了。
“来死”说,事已至此,后悔是没用的。莫如通知花旗参枝子小姐的父母,谎
告他们的女儿安全营救出来了。先将资助款骗到手,以后再解释。
教授说也只有这么办了。
史密斯小姐同意地点点头,问我有何高见?
我冷淡地回答我能有什么高见呢?我的营救行动总指挥的身份已毫无意义。以
后他们想怎么办,是他们的事,与我无关了。我不想再参加他们的伟大计划了……
“来死”刚欲冲我发火,被史密斯小姐用手势制止了。
她眯起眼睛凝视着我说:“先生,我感激你的一切配合,也尊重你现在的态度。”
……
跟随着他们回到预先选定的休息之地,我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
醒来后,穿着睡衣走到阳台上,见七十来岁的教授正绕着草坪跑步。他跑得那
么快,步子那么轻盈。
他跑至阳台前,抬头发现了我,举起一只手亲热地和我打招呼。
我对他的亲热大犯疑惑。
当他又跑过来,我搭讪着问:“跑几圈了?”
他停止不前,但却没有驻足,继续原地踏步着说:“没数。跑了一个多小时了,
至少有一百圈了吧!不跑难受呀,浑身的劲儿不知往哪儿去用。以我现在的体质,
同时对付得了十个性欲旺盛的女人!”
“服那种丸服的?”
“当然喽!老弟,我看你的脸色,似乎有点儿肾亏。从今天起也开始服吧!应
该以精力充沛的面貌参加晚上的舞会哟!像你现在这种萎靡不振的样子多煞风景!”
“舞会?为什么举行舞会?”
“因为伟大的样板城市计划,已经从夜里零点提前实施了!”
这一句话不是从教授口中说出的,是从我背后传来的。我回转身,见是“来死”。
他一套雪白西服,扎紫领结。俨然一位风流倜傥的白马王子。
“提前实施了?为什么没通知我?”
“因为你已经声明过,不再参加我们的伟大计划了。”
“可……可我……”
我想到自己泡了一杯茶还没来得及喝,庆幸而又后怕。
“别那么紧张。这里的一切用水都是安全的。我们是不忍将你也变成一颗丸的。”
我镇定了之后,立刻就想到了小悦。
“混蛋!”
我朝“来死”脸上狠揍一拳,顾不得换下睡衣,拔腿便往楼下跑……
跑到马路上,拖鞋已跑丢了。马路上到处横七竖八地停着车。但皆是出租车或
低档私车。我想,它们的不在保护者名单上的主人,肯定都变成了一颗颗丸。
我见一辆“桑塔那”车门开着,赤足飞跑过去——车内果有四颗丸。驾驶座和
前座上各一颗,后座上两颗。那是一辆私车。那么四颗丸是一家四口变的呢?还是
车的主人和三位朋友或三位同事变的呢?
我哪里还有心思多想!将驾驶座上那颗丸抚落,一屁股坐了下去……
“小悦!小悦!……”
我闯入叮嘱小悦一定要留在那里等我那套房子,几个房间里不见小悦。除了我
和她颠鸾倒凤过的那间大卧室,客厅和另外几个房间都收拾得干干净净。唯那间大
卧室的情形有异——床单束收着,一半垂在地上,显然是被扯拽成那样的。枕头也
落在地上。而床头柜上,一只杯子倒在一本翻开的书上。书页被水浸湿了,变皱了,
变厚了。却不见一叶茶。而小悦正是喜欢饮白开水的……
那么小悦确曾半躺半卧在此床上看过书无疑了!
可怜的小悦,她是多么地信守于我叮嘱她的话啊!她将所有房间都收拾了一遍,
为的是使我归来后看着整齐,心里愉快。然后她就躺在床上,一边看书,一边耐心
地期待我的脚步声。再然后,她拿起了杯……
我强忍悲痛,弯下腰低下头仔仔细细遍地寻找,哪儿哪儿都没有一颗丸。
最后,我将床移开了。床底下,绿地毯上,一颗橙黄的丸终于映入我眼。
“小悦……”
我泣不成声,轻轻捏起那颗丸,泪如雨下。
丸正中,一颗心脏已不跳动,却仍鲜红。
在这一座荒诞的,人人都变得极其虚伪,极其自私,互相之间诡计多端地暗算
着并公开地疯狂地仇视着的城市里。只有小悦这个长出了低等级的家兔尾巴的姑娘,
身上仍保持着几分人味儿没彻底异化。这也是为什么我只有对她才心怀几分善良的
原因。
可她已变成了一颗丸。
我本是可以救她的。救她对于我并非难事。如果我郑重地提出将她列在保护名
单,即使史密斯小姐,谅也不至于不肯给我面子。我是打算为她去请求史密斯小姐
的,却万万料不到样板城市计划提前了……
与其让她延长别人的寿数滋补别人的生命,莫如让她延长我的寿数滋补我的生
命,这也算是变相的以身相许吧!
我回天乏术,别无它法,一闭眼,将“她”放入口吞了下去。丸的表面仿佛裹
了一层杏仁巧克力糖衣,味道极佳。
我抹去泪转身离开。心里有点儿嗒然若丧,也有点无所谓。毕竟,只不过是一
个仅仅和我做过两次爱的女人变成了丸。史密斯小姐不是说过,这座城市成了样板
城市以后,男女人口的比例是1:6么?在今后美女如云的新社会生活中,我想,痛
失红颜的遗憾,很快就会被她们的情爱从我心头抹去的吧?
其实我又来到马路上时,心中就不怎么悲痛了。我对自己满意地想,你能这样
刚强,不错。很棒。男儿有泪不轻弹么!倒是嘴里那股杏仁巧克力味儿,几咂不去,
令我舌馋。我一坐到车里,立刻从前座捏起那颗丸丢入嘴里,也学教授和史密斯小
姐,咬破了咽。好滋味儿。真是说不出的好滋味儿!从驾驶座上一反身,索性将后
座上的两颗丸也抓起来塞入口中。三丸入腹,顿觉心旷神怡,耳聪目明,精力备增!
接着我开车去到了老苗家里。我也想救老苗一家性命。尽管他做了些对不起我
的事,但该关照一下的时候,还是得关照嘛。宁人负我,我不负人啊!人总得为自
己交下几个朋友哇!
但我白去了。老苗家空无一人。当然不可能全家外出。肯定我迟一步,他们都
变成了丸。于是逐个房间找,结果只找到两颗。看那丸的大小,估计是老苗两口子。
我也想把他们吃了——肥水莫流外人田啊!但一想到老苗两口子没变成九时不讨人
喜欢的模样,已含人嘴里又吐出在一张纸上了。我将那张纸摆在显眼处,用老苗练
书法的毛笔,饱沾墨汁,往墙上写了一行醒目大字——丸在此处,两颗!
离开老苗家返回“山姆大叔山庄”的路上我时时停车,收集到了百余颗丸。服
下去四颗丸后,我的视力变得像鹰一样。即使一颗丸远在一千米以外的草地上,只
要我的目光望过去了,也能立刻就发现到。真是不服不知道,一服真奇妙。当然,
我并不需要到处刻意寻找。见了一辆无人的车,或一家小饭馆,只管前去收集就是。
少则能收集到一二颗,多则能收集到十几颗。在一辆公共汽车里,我很容易地就收
集到了三十几颗。以后不是就要实行“供给制”了么?趁实行之前,我何不为自己
多多地占有呢?据我想来,这也是财富之一种啊!我已经完全不同情那许许多多变
成了九的“下里巴人”们了。谁叫他们生来是“下里巴人”呢?优胜劣汰么!
在街心公园的喷水池旁,我望见树下铺着一块塑料布,同时清楚地望见其上有
两颗丸,彼此离得很近很近。我出于好奇,停车走了过去。至近一看,并非两颗丸,
而是比两颗丸大不了多少的两个小人儿——赤身裸体如胶似漆地拥抱一起。仿佛两
条古怪的虫子相互纠缠。这太有趣儿了!我趴地上,双手撑下巴,饶有兴味儿地看
他们。我看出他们都很年轻。那小小的男人儿体格相当健壮,也许没变之前是名运
动员。那小小的女人儿身段苗条,脸儿也算得漂亮。我觉得她面熟,猛地想起,她
是“美尾舞蹈队”里跳“尾巴独舞”的女演员——在某一夜晚,在某宾馆她包房,
她曾讨好取悦地为我一个人表演过。后来,听说她与一名足球运动员交上了朋友。
那么,此小小的男人儿想便是了!不知他们为什么只变微小了,却不能变成丸?也
许药力因人而异?但教授不是说只要嘴唇沾一点就在劫难逃么?看来那妄自尊大的
老头儿也有言过其实的时候……
她在哭泣,而他在爱抚她。这使我联想到偷尝了禁果的亚当和夏娃。这世界对
于他们以后将时时处处充满凶险啊!一场大雨,一只鸟儿,甚至一条毛虫,都可能
使他们死得很悲惨啊!
我不禁又大动恻隐之心。
我问:“喂,你们还会说话么?”
尽管我的声音极小极小,他们还是被吓坏了。他保护地将她挡在自己身后。
我又说:“你们别怕。我不会伤害你们的。我只是想帮你们做些事情……”
当他们相信我不会加害于他们,才一人说几句地告诉我——他们这一天刚刚领
取了结婚证,而她已经怀孕了。他们是坐在这块塑料布上含情脉脉地彼此注视着的
时刻一下子变小了的。即使在这种不幸的情况之下,他们依然不失羞耻感共同扯了
一茎草叶遮掩他们的裸体……
他们绝望而困惑地问我这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他们会变得这么小?
我只得撒谎说不知道。
他们又问那你为什么没变小?我当然不愿告诉他们我是这一场大阴谋的间接的
参与者。我说我自己肯定也不能幸免,最多几小时后我也会变得和他们一样小。也
许上帝是存在的,这一切都是上帝的意旨。
他们就乞求我,趁我还没变小,快为他们造一处可以藏身的“家”。
我答应了。对于他们,有无一处可以藏身的“家”区别太大太重要了。对于我,
却非一件难事,也是最应该帮他们做的事。
我离开他们,走到小树林去,选择了一处向阳的理想地形,用双手在松软的地
上扒了一个坑。之后我又回到喷水池那儿。因为我刚才看见他们的背包放在那儿。
我将背包拎到小树林里,倒空东西,垫在坑里。接着。用树枝、树叶、他们的结婚
证书,以及一切可以用的东西,为他们将家布置得更好些更舒适些。我甚至考虑周
到地为他们隔开“起居室”、“卧室”、“储藏室”、“育婴室”、“健身房”、
——不管那对于他们有无意义,起码我当时充满仁慈的心里是那么想那么做的。我
打算用那块塑料布罩在坑上,再严严实实地培上土。一袋儿饼干两个面包,几块巧
克力——大约够他们食用很长一个时期的了……
周围传来犬吠声。我起身四望,看见许多牵着狼犬的人。我立刻明白,他们是
史密斯小姐派出收集“生命导弹”的。他们身后跟随着许多操纵收集器的人。一种
类似吸尘器的发明。教授的专利。狼犬发现了丸,他们就闻吠而至,将丸易如反掌
地吸走。马路上,一辆车厢封闭的卡车缓缓行驶,不时有人攀梯登上车厢顶部,将
收集多了的丸从圆口倒入……
一条犬挣脱犬缰,狂吠不止地扑向喷水池那儿。我暗想坏了,拔腿也向那儿跑。
但我还是迟了一步。塑料布上什么也没有了,戴着笼口防止吃丸的狗嘴在咀嚼,我
一时瞪着那犬呆住,想不明白它戴着笼口怎么还能把那一对儿可怜的小人儿吃掉?
我引起了怀疑,被围住。
他们逼问我到这儿干什么?
我说不干什么,散散步。
他们把我扯到那坑边儿,问是不是我弄的?
我老老实实地承认是我弄的。
什么用意?
没什么用意。闲得慌,弄着玩儿。
你怎么没变成丸?
我?放你妈的狗屁!你们知道我是谁么?我的名字在重点保护名单上!在我的
名字下面有史密斯小姐的签名!这座城市只要还有十个人受到重点保护,其中也必
有我!
我环指他们,愤恨地又说:“你们都他妈的变成丸了,老子也不会落那种下场!”
“你叫什么名字?”
我告诉了他们,他们中一人,便用手机与谁进行联系。只见他一边对着手机嗯
嗯连声,一边不怀好意地瞟着我笑。我觉他笑得极阴。
他关了手机,走到我跟前,倒背双手站定,眯眼瞧着我油腔滑调地说:“那么,
真是有眼不识金镶玉了。不过,我们还是得奉命办理你。”
我自恃是受重点保护的人物,傲慢地问:“打算怎么办理我?”
“立刻你就会明白。”
“什么罪名?”
这时,另一个人走来,将一只大可乐瓶子交给他。满满一瓶子丸,是从我驾驶
过的那辆车里搜到的。当然,那些九,也是我收集了一心想占为己有的。
他说:“这就是罪名”。
我狡辩道:“栽赃!陷害!是那辆车里原来就有的!……”
他说:“就算这一条罪名不成立,我们还可以往你身上胡乱安其它罪名。甚至,
不需要任何罪名。总之,必须办理你!”
我怒道:“岂有此理!你们简直太放肆了!给我手机,我要和史密斯小姐通话!
她会亲自告诉你们应该怎样正确地对待我的……”
“刚才我就是在与史密斯小姐通话。她表扬了我们,证明我们对待你的态度是
非常正确的。”
他朝两边一使眼色,于是有两只有力的手将我胳膊拧向后去,同时有两只手朝
后揪我头发。我不得不仰起了头……
“拿来。”
于是有人将一瓶药水递在他手里。
我联想到了冒牌儿的花旗参枝子小姐的下场,心里开始恐怖了。
“我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求求你们手下留情,放了我吧!……”我双膝一
软,欲跪下去。无奈被朝后揪住着头发,跪不下去。
我不禁地流泪了。
“放你不得。违背史密斯小姐的命令,我们自己就会遭殃的!实话告诉你吧,
刚才史密斯小姐说,你已经没有什么利用价值了。你最后的一丁点儿利用价值,就
是为这座样板城市变成一颗丸……”他刚欲往我口中倾倒药水,手机响了。
“正要执行小姐的命令……正要,还没执行……是……是……绝对服从……”
他再次关了手机,冲我一笑。
“差点儿对不住您。现在恭喜您。因为您的命运有所改变。史密斯小姐刚才已
亲自交待,不许将您变成一颗丸了……”
我已吓得全身冷汗淋漓,庆幸得几乎晕过去。
他拧上药瓶盖儿,将药瓶给一名手下拿着,并且嘱咐:“千万别掉在地上摔碎
了。一会儿逮住别的漏网之鱼还要派用场!”
我觉得拧我胳膊扯我头发的四只手放松了。
他瞪着我身后二人喝斥:“怎么,你们累了?”
四只手立刻又加力,我的头又仰了起来。
“史密斯小姐认为,对您应该有所优待。所以呢,不将您变成一颗丸,只将您
变小就行了……”
我联想到两个被狼犬吃掉的小人儿,恐怖陡增,朝天大叫:“干脆将我变成九!
干脆将我变成丸!……”
“那不可以。对于我们,史密斯小姐是至高权威,说一是一,说二是二……”
他从兜里掏出一个小药盒,倒在手心一粒红色药粒,将手捂在我嘴上。
药粒人我口中,我的舌感到了一丝甜。嘴被严捂着,想吐不能。我绝望的叫喊
只不过成为闷窒的哈呀之声。
有人用一块胶布取代了他的手。我的嘴被封上了。
药粒在我口中溶化着,淡淡的甜变成了微微的苦,苦而又涩。
倏忽的,我体验到一种从万米高空往下坠落的感觉。肉体并无痛苦,意识却充
满悸惧。
坠落感过后,我已变小了,我看不到自己究竟变得多么小了。但是我看到几秒
钟前脚下的矮草如原始森林,一头巨大的狰狞可怕的怪兽迎我而来。我依稀看出那
是一只蚂蚁……
蚂蚁扑住我,拖我走。我挣扎,但是却无力战胜它……
一股天外神力将我和蚂蚁分开了。我被什么亮晶晶的器械夹住腰部从“原始森
林”中擎举起来。我想那是镊子。接着我被塞入到什么东西里。我想那是一个小盒
子。再接着一片漆黑……
漫长的一年以后(实际上是七八个小时),我重见光明。那非是阳光,但其耀
亮的程度远远强过阳光。我猜那是聚光灯的光。
我被从小盒子里倒出在一片广阔的红色大地上。红色大地绵软无比。我猜那大
约是红毡。我举目四望,但见周围是一张张鬼脸。我想起了教授的话,明白已经到
了那一天的晚上,史密斯小姐举行的化妆舞会已经开始。戴假面的人,当然皆是本
市被保留下来的幸运者高贵者。我本也是他们中的一位,本也应活五百多岁。本也
应从此过神仙般的日子。可这种资格已成痴心妄想,仅仅因为史密斯小姐不再有可
利用我之处了。也许还因为她一直怀疑我对她不够忠诚,以及我在直升飞机上说的
话……
我当时为什么要那么说呢?
我为什么偏偏不以“来死”、教授为榜样呢?
悔之晚矣悔之晚矣啊!
对于渺小的我,周围戴着假面的男女如一幢幢大厦一般!无论我将头仰起到何
种程度,也只不过能看到离我最近的男女的局部。男人按在红毯上的手如同火山岩
浆冷却而成的流脉状山体。手指上的汗毛像杂乱的灌木丛。女人的腰胸如同一面面
绝壁。高耸的乳房像绝壁上突出着的半圆巨石……
“先生们,女士们,瞧这一位往日的风云人物,请用放大镜瞧他的表情。多么
悲伤的表情哦!真让人怜悯啊!……”
我听出是史密斯小姐的声音。一面翠绿的“绝壁”向我倾倒。翠绿下半圆巨石
颤荡着,仿佛会化掉直泻而下将我淹没……
“哈姆莱特式的表情,多可爱的小人儿呀!”
是陌生女人的声音。又一面荷色的“绝壁”向我倾倒,同时,有一根长长的亮
闪闪的金属棍拨玩我的羞处。那显然是一只手中的一枚细签子。
我急用一只手捂住羞处。
“瞧他还不好意思呢,先生们,帮帮忙儿!”
于是又有两枚签子伸向我,一左一右压住我双臂……
我踢蹬两腿。
两腿也被签子压住了。
笑声……
男人的笑声如滚雷,女人的笑声如飓风……
“先生们,女士们,为诸位的快乐干杯!”
教授的声音。
“教授,我代表诸位向您表示感谢!是您天才的发明,既使我们拥有了取之不
尽用之不完的延寿之丸,还使我们能玩到这种小人儿!……”
“对于我来说,这一切都相当简单。只需在原药中再加入不同的成分,便会获
得种种不同的出乎意料的科研成果。以后,我会向诸位提供各种肤色的小人儿,和
各种美妙滋味的生命丸。这是我的义务……”
“于杯!干杯!”
“祝教授返老还童!”
“还祝您长命一千岁!”
片刻,有什么东西被抛落于我身旁。我定睛看时是教授。他也变得和我一样小
了。
“老家伙,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万没料到我会在你的杯中也滴了
药吧?史密斯小姐早已讨厌你的居功自傲夸夸其谈了!”
是“来死”的声音。
男人的笑声和女人的笑声……
“雷”过“风”停,我又听到了史密斯小姐的话:“尊敬的教授,现在您有何
感想?”
我扑向教授,骑在他身上,狠狠揍他,咬他,恨不得将他撕成碎片。
他哀号不止。
又是一阵“雷”,又是一阵“风”
“雷”声“风”声之中,史密斯小姐笑得最开心响亮……
我将教授打得半死才住手。
“莱斯,现在,你再也不必嫉妒他了吧?”
“是的,亲爱的史密斯小姐。”
“那么,唯一对我无比忠诚又唯一不使我讨厌的先生,让我们二人也彼此干一
杯!”
“亲爱的史密斯小姐,您对我的信任一直使我深为感动。我将永远忠于您,永
远崇拜您,永远服从您,永远爱您……”
“你的话也同样令我感动,请!”
“请……”
突然,又有什么东西落下来——是“来死”。
“雷”又炸,“风”又起……
一幢幢“大厦”摇晃着——是男人和女人们笑得前仰后合……
不待“来死”明白过来自己是怎么回事儿,教授已扑向了他,如一头老狮子扑
向一头强壮的野牛,他们立刻撕打作一团……
尽管我也恨“来死”,但却没情绪也没力气向他报复了。我爬开去,冷漠地观
望着……
“诸位,快制止,快制止,别让我的心腹小人儿受到伤害呀!……”
于是几根签子同时伸下来,将“来死”和教授拨开。“来死”已被教授咬得浑
身血肉模糊。教授是那么的狂怒,仍一次次向“来死”扑过去。直至被一根签子压
住,才气喘吁吁地老实了。
“哟,我的小心肝儿,你怎么毫无保护自己的能力呢?别哭,亲爱的别哭,在
放大镜下,你看去是更性感了。我也亲自在你的杯里滴了药。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也
讨厌你了。只不过是因为,我不能长久地喜欢某一个男人。我想换换口味儿……”
仿佛自天空探下来的签子,轻轻拨弄着“来死”那比例匀称的小小裸体,拨弄
得他翻过来翻过去的……
突然,那根签子倒下来,砸在“来死”腿上。我听到了一种骨头折断的声响,
听到了“来死”的一阵哀号……
我不解地向四周望去——戴假面的巨大的男人和女人全都不见了。红毡上同时
多了一个渺小的人儿。一个赤身裸体的漂亮的女人。是史密斯小姐。
她仰脸望着天空,一副懵懂的模样儿。仿佛她是一开门,直接从天堂的家里失
足掉下来的。
“我要吃了你!”
教授用一股不可思义的蛮劲从身上掀去了镇压之物,凶恶地向她扑去。她向我
躲过来,可怜兮兮地乞求:“保护我吧,保护我吧!
我一脚将她踢开。
“来死”也挣出了腿。他拖着断腿向她爬,一边狞笑着说:“亲爱的,这有多
么公平,这有多么公平。我不会让他吃了你的。我要亲自吃了你!要先用手挖出你
的双眼吃!
他们一人拽住她一条裸腿。他们都血红着眼,野兽般大张着他们的嘴,毗出着
牙齿……
此刻狂风大作,万雷轰鸣,闪电裂空。骤地,下起暴雨来。暴雨夹着冰雹,飞
瀑一般没在红毡上……
我和他们都被狂洪巨澜也似的大水冲下,落在汪洋一片的地面上。斯时地面如
海面。一米多高的落差对于我仿佛千万米。对于他们肯定也是那样。幸而我水性尚
好,挤命游向一片叶子,爬上去权作我的诺亚方舟……
黑漆漆的夜空裂开一道闪电,闪电的光亮照耀出一男一女两副面孔。他们从夜
空向我轻蔑冷笑……
我虽被呛得昏头昏脑但仍保持着较清醒的意识,认出正是那两个外星人的面孔。
我高叫:“饶恕我!我要为我说过的一切谎话而忏悔!
显然,他们听不到我的叫声。
“啊啦吧啦哇啦嗡……哇哩哇哩哼,哇哩哇哩呜呢哼,呜呢哇哩哼,呜呢哇哩
吧啦哼!
他们口念某种咒语,于是一阵阵的倒海翻江波涛奔涌……
看来他们并不想饶恕,专执一念毁灭地球。
我的诺亚方舟突然开始往下沉——从叶下钻出怪物的狰狞可怕的头。原来是一
条手指般粗手指般长的“贴书皮。”就是俗称“洋拉子”那一种多毛的食叶肉虫。
它约大于我几十倍。转眼它的一半躯体已经爬到叶子上面来了。它分明要独自占有
这救命的诺亚方舟。我对它的企图心惊胆战而又束手无策。它的怪眼死盯着我朝我
爬过来。我缩到了叶子的边缘再也无处可躲。它一口叼住我,将我拖至叶子中间。
接着用它那多毛的肉身盘住我,如同巨蟒盘住小动物……
分明的,它打算细细地消受了我。
我魂飞魄散地大叫:“周萍救我!……”
蓦地黑夜消散,眼前骤亮——我发现我躺在自家床上。
妻问:“做恶梦了吧?”
我惊魂甫定,惴惴反问:“我怎么会在家里?”
妻说:“深更半夜的,你不想在家里,想在何处?”
又问:“老实交待,周萍是谁?”
我想了良久,回答是我小学的一名女同学。
“吓,小学的一名女同学,至今还记在心里,梦中还喊她救你!哎,你怎么不
喊我的名字?”
我无言窘对……
第二天上午,老苗来到了我家。
他心神恍惚,眼皮浮肿。似有机密的话要对我说,又似因我妻的在场不便说。
妻很明智,看出了这一点,借由退去。
“哎,我夜里做了一场恶梦,梦见我长了一条鳄鱼尾巴!……”
于是急切地讲。所讲与我梦中的经历大体符合。
我承认我也做了同样的恶梦。
“你也长出了尾巴?”
“对”
“什么尾巴?”
“耗子尾巴。”
“也因为说假话?”
“对”
“可,可咱们不说假话怎么活呀?一套假话还不够呢!起码得预备三套假话吧?
靠三套以上的假话,运用得好,不是才能勉强活出个人样儿来么?”
我说:“是啊是啊!”
又说:“别自己吓自己。不过就是恶梦么。什么事情都有个习惯的过程。假话
也是这样。渐渐习惯了就好了。”
“你已经习惯了?”
“你呢?”
“我本来是习惯了的。可那恶梦搅得我心里不安……”
“何必。没什么可不安的。在咱们中国,若人人都说真话,想想看,那情形将
会多么糟糕?肯定不比我们的梦境强到哪儿去。”
“那倒也是。那倒也是。正因为经常考虑到这一点,所以才要求自己懂事儿。
这也应该算是一种觉悟是不?”
“是的。你这么认为,就相当懂事儿。”
老苗终于释然地笑了。
他以表扬的口吻说:“你这几年也懂事多了。”
我也笑了。
我说:“我的觉悟也在不断提高么。”
我们一时无话。
妻走入客厅,开了电视机,提醒道:“今天有重要新闻。”
新闻天天总是有的。这一天不算特别重要,更不算“新”——无非某省某市,
几十名大小官员因腐败而丢官服法。
另一条是日本银行倒闭,日元贬值,股市狂跌……
最后一条是东南亚经济危机。
老苗自言自语:“教训,教训,尾巴经济的后果啊!”
于是我一只手条件反射地摸向自己臀部。
他见我那样,自己也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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