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上帝和野兽才喜欢孤独。”上帝吾不得而知之,至于野兽,则据说成群结党者
多,真正孤独者少。我们凡人,如果身心健全,大概没有不好客的。以欢喜幽独著名的
Thoureau他在树林里也给来客安排得舒舒贴贴。我常幻想着“风雨故人来”的境界,在风
飒飒雨霏霏的时候,心情枯寂百无聊赖,忽然有客款扉,把握言欢,莫逆于心,来客不必如
何风雅,但至少第一不谈物价升降,第二不谈宦海浮沉,第三不劝我保险,第四不劝我信
教,乘兴而来,兴尽即返,这真是人生一乐。但是我们为客所苦的时候也颇不少。
很少的人家有门房,更少的人家有拒人千里之外的阍者,门禁既不森严,来客当然无
阻,所以私人居处,等于日夜开放。有时主人方在厕上,客人已经升堂入室,回避不及,应
接无术,主人鞠躬如也,客人呆若木鸡。有时主人方在用饭,而高轩贲止,便不能不效周公
之“一饭三吐哺”,但是来客并无归心,只好等送客出门之后再补充些残羹剩饭,有时主人
已经就枕,而不能不倒屐相迎。一天二十四小时之内,不知客人何时入侵,主动在客,防不
胜防。
在西洋所谓客者是很希罕的东西。因为他们办公有办公的地点,娱乐有娱乐的场所,住
家专做住家之用。我们的风俗稍为不同一些。办公打牌吃茶聊天都可以在人家的客厅里随时
举行的。主人既不能在座位上遍置针毡,客人便常有如归之乐。从前官场习惯,有所谓端茶
送客之说,主人觉得客人应该告退的时候,便举起盖碗请茶,那时节一位训练有素的豪仆在
旁一眼瞥见,便大叫一声“送客!”另有人把门帘高高打起,客人除了告辞之外,别无他
法。可惜这种经济时间的良好习俗,今已不复存在,而且这种办法也只限于官场,如果我在
我的小小客厅之内端起茶碗,由荆妻稚子在旁嘤然一声“送客”,我想客人会要疑心我一家
都发疯了。
客人久坐不去,驱禳至为不易。如果你枯坐不语,他也许发表长篇独白,像个垃圾口袋
一样,一碰就泄出一大堆,也许一根一根的纸烟不断的吸着,静听挂钟滴答滴答的响。如果
你暗示你有事要走,他也许表示愿意陪你一道走。如果你问他有无其他的事情见教,他也许
干脆告诉你来此只为闲聊天。如果你表示正在为了什么事情忙,他会劝你多休息一下。如果
你一遍一遍的给他斟茶,他也许就一碗一碗的喝下去而连声说“主人别客气。”乡间迷信,
恶客盘踞不去时,家人可在门后置一扫帚,用针频频刺之,客人便会觉得有刺股之痛,坐立
不安而去。此法有人曾经实验,据云无效。
“茶,泡茶,泡好茶,坐,请坐,请上坐。”出家人犹如此势利,在家人更可想而知。
但是为了常遭客灾的主人设想,茶与座二者常常因客而异,盖亦有说。夙好羊饮之客,自不
便奉以“水仙”“云雾”,而精研茶经之士,又断不肯尝试那“高末”,“茶砖”。茶卤加
开水,浑浑满满一大盅,上面泛着白沫如啤酒,或漂着油彩如汽油,这固然令人恶心,但是
如果名茶一盏,而客人并不欣赏,轻咂一口,盅缘上并不留下芬芳,留之无用,弃之可惜,
这也是非常讨厌之事。所以客人常被分为若干流品,有能启用平夙主人自己舍不得饮用的好
茶者,有能享受主人自己日常享受的中上茶者,有能大量取用茶卤冲开水者,飨以“玻璃”
者是为未入流。至于座处,自以直入主人的书房绣闼者为上宾,因为屋内零星物件必定甚
多,而主人略无防闲之意,于亲密之中尚含有若干敬意此,作客至此,毫无遗憾;次焉者廊
前檐下随处接见,所谓班荆道故,了无痕迹;最下者则肃入客厅,屋内只有桌椅板凳,别无
长物,主人着长袍而出,寒暄就座,主客均客气之至。在厨房后门伫立而谈者是为未人流。
我想此种差别待遇,是无可如何之事,我不相信孟尝门客三千而待遇平等。
人是永远不知足的。无客时嫌岑寂,有客时嫌烦嚣,客走后扫地抹桌又另有一番冷落空
虚之感,问题的症结全在於客的素质,如果素质好,则来时想他来,既来了想他不走,既走
想他再来。如果素质不好,未来时怕他来,既来了怕他不走,既走怕他再来。虽说物以类
聚,但不速之客甚难预想。“夜半待客客不至,闲敲棋子落灯花,”那种境界我觉得最足令
人低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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