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年,不论年长年少,都要拜年。这种习惯,今年对木兰当然很不方便,所以她和家
里人在曾家都没停留多久,但是曾太太、曼娘,和桂姐到姚家来,却和木兰以及她家里人说
了很久的话。曾家的儿子们应当来姚家向姚先生夫妇拜年。
木兰则藏起来,不和他们相见,招得姐妹向她取笑。年假过完,木兰又去上学,心情沉
重。她姐妹不在家,姚太太抱怨家里太寂寞,阿非除去和红玉玩耍之外,也不能找别人玩
儿。姚先生不主张她们姐妹转学,坚持她俩一定要继续念下去,尤其是傅太太对她俩太好,
一直亲自照顾。结果是,木兰和她妹妹继续在那个学校念,一直到光绪三十四年的夏天,莫
愁生病,不得不住在家里,木兰也就在家陪着她。那时候儿,曾家提到荪亚的婚事,木兰就
因此辍学,准备婚礼。
在上学的时候儿,姐妹俩都是平常放假和寒暑假回家。因为离家去上学,木兰就尝到别
离的滋味儿。立夫从来没有公开向她们姐妹表示爱慕之意,她们也没有像现代少女那样享受
和情人携手外出游玩之乐。她们从来没和立夫通信,木兰自然也没有给荪亚写过信,也没有
接到过荪亚的信。旧社会的礼教尚未打破,木兰对于嫁给荪亚一事,一向也没有怀疑过,她
是坦然接受命运的安排。但是春季来到,她思念立夫之情,忧伤之感,强烈到无法按捺,多
么想和他说话,多么想听到他的声音。在晨间花前,在夜晚月下,或窗前读书,或傍晚漫
步,立夫在伊芳心中的影子,则挥之不去。莫愁和素丹常常看见她在花枝下的岩石上,悄然
独坐,虽然一卷在手,两眼则茫然出神。这种心事,不能告诉妹妹,又因为妹妹的缘故,也
不敢告诉素丹。素丹因为离家在外,比较自由,有时会唱唱相思的诗词,有时也会唱唱妓女
的情歌小曲儿。那些情歌小曲儿中的情意,往往是真情流露,含义至深。虽然明显有力,感
人肺腑,措词则浅而易解,有时也难免有几分风流浪漫。莫愁不赞成在卧室里唱这种情歌,
甚至木兰也不赞成,因为会引人心猿意马,神不守舍。不过木兰开始喜爱宋词。因为年岁
轻,还不能欣赏苏东坡的词,像对辛稼轩、姜白石的词那样迷恋。她常常精读李清照那小小
的词集《漱玉词》。李清照那有名的“声声慢”,开头儿用七对相同的字,用入声,最后以
“了得”结尾,就如梧桐滴雨,点点滴在她的芳心上:
寻寻,觅觅,
冷冷,清清,
凄凄,惨惨,戚戚!
乍暖还寒时候,
最难将息。
三杯两盏淡酒,
怎敌他晚来风急?
雁过也,
正伤心,
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
憔悴损,
而今有谁堪摘?
守着窗儿,
独自怎生得黑?
梧桐更兼细雨,
到黄昏,
点点滴滴,
这次第,
怎一个愁字了得。
在夏天,她们姐妹看见家里至少有表面的平静。有些晚上体仁回家很晚,母亲一直等,
要等到儿子回来。体仁总是说朋友请他吃饭,不然就是请他看戏。他确是似乎有好多朋友,
愿意帮他造成外面应酬多的印象。有时他深夜两点钟才回来,发现母亲坐在他屋里点着灯等
着他,他很烦恼。母亲等他,因为叫丫鬟等他,为母亲的不放心。所以她由自己屋里走出
来,提着一个灯笼,在别人都已经熟睡后阴郁的清夜,独自穿过黑暗的走廊,黑暗的庭院,
要等儿子平安到家才放心。她指望拿这种真诚能感动儿子的心,使他好走正路。体仁既受感
动,心里又烦恼,求母亲不要再等着他。
他说:“您不要等着我。在黑沉沉的院子里,您若摔倒了怎么办?”
可是母亲不听。银屏听说他母亲天那么晚还等着他,心里暗自喜悦,觉得把他留得越晚
越好。心里想这就是她用来报复以前老主母的办法。
他回家不太晚的时候儿,看见妹妹们也在等着他。莫愁后来成为她母亲守夜的固定的同
伴。必要时,她可以熬夜不睡,木兰的眼睛容易累,就先去睡觉。第二天早晨,母亲睡到很
晚才起来,莫愁还是照常起床。
母亲私心以为体仁是在外面打牌,但是没说出口来,父亲的态度就很难说。父亲显然是
认为无足重视,也许是想自己年轻时也是如此,或者把一切都归诸命运。他以为儿子是沉溺
于年轻人一般的鬼混玩乐。既然他不再上学而在学做生意,这种应酬生活也是生意人难免
的。但是他不知道,而母亲知道,体仁在铺子里已经拿了几千块钱。清明节后不久,体仁向
他舅舅要两千块钱还赌债。舅舅看他要钱的次数儿越来越多,就不敢负担这个重压。体仁告
诉他不要让父亲知道,舅舅说只要我能告诉你母亲就可以。体仁拿了钱,舅舅和母亲设法替
他遮掩,不使他父亲知道。自己不担什么重压,这位舅爷就不在乎,而且还想讨好这位将来
姚府上下一代的继承人;至于他不常在铺子里,这更没有什么关系。但是这条财路一开,体
仁需求越来越多,每次总得要数百元。
他拿去的几千块钱,银屏都用去买珠宝做衣裳,所以她穿着打扮之讲究,和任何富人的
太太一样。现在她住的是正房,女房东已经搬到东屋去住。体仁对女房东也很慷慨,她现在
是银屏的结拜姐姐了。房东太太的丈夫看见家里境况好转,不愿再到糖果水果店去做生意。
但是太太劝他还是照常做事好。说有一个店铺还可靠,有个职业总是好的。房东太太也不再
接待男客人,只是把美貌魔力专献给年轻的姚体仁。体仁发现她天资聪明,多才多艺,唱得
好,说的故事也动听。
银屏告诉华太太,体仁若发现有许多男客人来,他会反对,因此叫华太太放弃了吧。华
太太开着玩笑问,若是那么样儿,她应当得到什么好处?并且问银屏,在这件事上她帮了银
屏那么大忙,应当给她什么报酬。
银屏说:“我叫他每月给你点儿什么,那很容易。”华太太说:“我无功不受禄。我做
那种事,一则是为了钱,一则也是为了乐趣。白天在屋子里坐一整天,晚上才看见我的男
人,这种日子不是人日子。我告诉你咱们俩怎么办。”她在银屏耳朵边儿低声说了几句话。
她又说:“我知道这会让他更高兴。我懂得男人。他若玩厌了你,再去找别的女人怎么办?
你我二人是结拜姐妹,总比他被外人分一半儿去好哇。”银屏的野心,就是控制住体仁,使
他不被他母亲抓回去。那么一来,她手里似乎又多了一个武器。整个儿看起来,她认为让女
房东不再接待客人,这也算个合理的代价。并且银屏也知道自己正青春年少,有恃无恐。所
以有一天,体仁半玩笑半认真在银屏耳边儿低语,他又惊又喜,发现银屏居然愿意,他夸赞
银屏大方,并且深信银屏是真愿事事讨他欢心。
这样,这两个女人就共同合作看紧他,总使他乐意来此香巢。他若有超过一周不来,俩
人就说他移情别恋,他就起誓说此情此心,惟天可表,决不负心,决不薄幸。
一天,出乎全家的意外,体仁的狗出现在姚家门口儿。狗来到大门口儿,这时体仁还在
铺子汉回来,罗大认得,他慌忙地跑进去告诉太太。
两夜之前,体仁离开银屏家的时候,一跳上洋车,狗就在后面跟着,体仁不知道。半路
儿上,体仁看见了,下车把它送回。他再一上洋车,看见那狗又在后面跟着,脖子上的带子
在街上拖着地。那时天已很晚,体仁不能再把它送回去。最后,无可奈何,他下了车,跑进
一个茶馆儿去,由后门走了。第二天早晨,他到银屏家问是不是狗已经自己找道儿跑回来,
显然狗是迷失路途,跑丢了。现在回到姚家门口,好像很饥饿的样子。
狗,离开家差不多一整年,又重新回来,引起全家的猜疑。银屏的问题又旧事重提起
来。银屏在什么地方儿呢?还在北京吗?她的遭遇如何?狗又回到原来的屋子,用鼻子四处
闻。那屋里的味道气氛显然不对。它卧下,静静的躺在地上,只由眼角里向人望望,好像怀
念往昔,纳闷儿发生了什么变化。全家都来看它,它立起来闻闻太太,闻闻木兰姐妹,闻闻
阿非,又回去卧下,似乎很失望。赖妈奉命把厨房的剩菜剩饭拿来喂它,它闻了好久才肯
吃,仿佛很疑忌,很不放心。
瑚珊说:“也许银屏出了什么事,这狗才各处乱跑。”姚太太默默的望着那条狗,好像
那条狗是祸事的根苗。最后,她说:“那个小婊子一定还在附近呢。”
木兰要减少母亲的恐惧,虽然自己也起了疑心,仍然对母亲说:“这可难说。这条狗一
定没有银屏照顾它了。也许银屏已经离开北京,没法子带它走,才把它扔了。”
等体仁回来,大家想看看他对这件事怎么个反应。可是他在大门口儿就听见罗大告诉
他。所以他进来一看见这条狗,装做显得吃惊的样子。狗跑过来,摇尾巴,在他左右前后乱
跳,表示喜欢。
体仁说:“这可见银屏还在北京。你们为什么不想办法找她?她大概快饿死了。”
他母亲很严厉的说:“若是落到这个地步,那是她咎由自取。春天狗都是乱追乱跑。母
狗毕竟是母狗。狗不通人话,这是你的幸运。若不然,我倒要问这狗几句话呢。”
但是这是这条狗堕落的开端。最初是由糊里糊涂的赖妈照管这条狗,后来谁也不管,它
偷偷儿跑进厨房,偷到什么东西吃什么。体仁白天不在家,也无心照顾它,也没工夫儿照顾
它,有时它到街上去跑半天,谁也没注意到它,它又自己回到家里。因为是一条猎狗,它会
去追菜园子里养的鸡鸭,弄得菜园子乱七八糟,女仆会踢它,或是用根棍子打它。夏天到
来,它怀了孕,生下来四个杂种小狗,长得倒像这条母狗,不太像那不知何许狗也的父亲。
体仁拿走了一条小狗,说是要送给朋友,而是拿到银屏家去。
银屏问:“你怎么把这个‘孽种’拿回来?”
体仁回答:“你不知道外国女人喜欢玩小狗儿吗?都花很多钱买呢。你给我照顾它吧。”
一看体仁要,她就照顾它。没有那条母狗了,心里也愿意。
一夜,大概半夜的光景,体仁喝得醺醺大醉,这种糟糕的情形还是他生平第一次。他乒
乓乱敲门,大声喊叫,罗东来给他开门。罗东要扶着他,他把罗东推开,他顺着东边儿的走
廊摇摇摆摆走进去,嘴里还不住嘟嘟囔囔的不知说些什么,罗东给他打着灯笼,那条母狗就
跟三条小崽子睡在走廊下。
罗东说:“小心,狗在这儿呢。”
体仁大笑:“哈哈!我父亲叫我孽种,这才是真孽种。”他弯下身子拿一条小狗儿玩,
但是身子没站稳,一下子摔倒,趴在地上。小狗崽子叫,大狗也尖声叫。但是体仁在地上躺
得很舒服,不肯起来,抓起来一条小狗儿在手里玩儿,这时母狗又叫。体仁打那条小狗儿,
嘴里说:“孽种啊!孽种!”母狗用嘴叼体仁的袖子,让他放开那条小狗,体仁用力把那条
小狗扔在墙上,转过身来打退那只愤怒的母狗。体仁用力打那母狗好让它松嘴时,母狗咬了
他的手,然后跑到那条受伤的小狗身边儿去。这件事发生得太快,罗东来不及帮助。体仁手
很疼,转过身去责骂仆人,问他是吃得是谁家的饭。那另外两只小狗也东跳西跳,乱叫乱
吠,弄得天下大乱,体仁的父母都自不同的方向跑到走廊上来。
他母亲喊:“我的儿子!我的儿子!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她不知在黑暗里脚绊到了
什么,在走廊拐角儿的地上摔倒了。罗大赶紧披上棉袄,跑到这个黑院子里来,这时院子里
只有罗东,匆匆忙忙点着那个摇晃不定的灯,正忙着照顾躺在地上的大少爷。那个灯笼,却
不早不晚,这个时候儿翻倒了。在黑暗之中,父亲听到呻吟的声音,才知道太太受了伤。说
时迟,那时快,父亲听到极迅速的目光动作,发现了姚太太四仰八岔躺在地上,嘴里不住
说:“苦命啊!若命!”姚先生喊:“罗大,点灯来!”这时他在黑暗之中保护着太太,恐
怕那条怒气未息的狗过来咬她。罗大跑回屋去,提了个灯笼来。这时木兰、莫愁,都仅仅穿
着薄薄的睡衣,头发乱蓬蓬的也来了。他们看见体仁坐在地上,脸上显得傻里傻气的,父亲
正扶着她母亲站起来。
她们俩向母亲身边儿跑过去。
父亲喊一声:“留神那只狗。”
姚先生把姚太太交给女儿照顾之后,向大狗走过去,大狗还怒冲冲的咆哮不已,看样谁
若过去动它的小崽子,它就跟谁拼命。这时候儿,丫鬟和仆人都一个一个跑出来,这样,全
家都醒了。罗东找了一根棍子,大狗一看,吓跑了,两只小狗儿在后头跟着,那只受伤的在
最后,也一瘸一瘸的跟着,还不住的叫。
母亲又说:“儿子!儿子!我早就知道会这样儿,狗咬着哪儿了?”
体仁现在立了起来,知道父亲在那儿,虽然已经清醒,心想最好还是装醉。舌头嘀哩嘟
噜的说:“我没事儿,我没事儿。”身子靠着罗东,趔趔趄趄的走了。父亲搀着母亲进屋里
去,向女儿说:“你们赶紧进去吧。三更半夜在外头,会着凉。”
在黯淡不明的灯光之下,一大排人走进了屋子,一阵子纷乱之后,又一阵紧张的沉默。
父亲脸上狰狞可怕,一言不发。体仁躺在自己的床上,还继续装醉。体仁的手还流血,母亲
的胳膊受了伤。脸上苍白。人把她扶到屋里去,躺在床上。父亲摸了摸她的手腕子,发现手
腕子的骨头脱了臼。拳术家都会整骨,他用力气强大的手,把骨头压回了原位。这样当然疼
痛难忍,一碰她就叫;这个手术完了之后,她精疲力尽,低声无力的躺着哼哼。
丫鬟和女儿忙着找布来缠,端水盆来洗,准备热药酒补气。冯舅爷夫妇听说太太受了
伤,赶紧起身过来看。全家,除去小孩子之外,都坐着陪着姚太太,后来她似乎开始打盹
儿。这时把灯光捻低,她们仍然坐在母亲屋里,低声细语,看看天已灰白。等她真正睡着之
后,在夏日的黎明时光中,大家才上床去睡。
第二天直到中午,体仁才起来,没到铺子里去。他醒来还感觉头疼,这时候珊瑚坐在他
屋里呢。
体仁问珊瑚:“昨天夜里怎么回事?”
“看看你的手吧。妈妈的手腕子也脱了臼。”
“厉害不厉害?”
“我不知道。医生来的时候儿,她还睡呢。我们也不愿叫醒她。我想现在医生还在她屋
里吧。”
体仁没说话。心里真正觉得悔恨不安,又怕见他父亲。最后问:“爸爸怎么样?他说我
什么没有?”
“没有,不过你知道你应得之罪。妈的手若落个残疾,你的良心怎么安呢?”
体仁问:“那么我该怎么办?”
“最好去赔罪,求老人家饶恕。”
珊瑚帮着他穿上衣裳。他有点儿迟疑,不敢进去见他父亲。珊瑚告诉他,自己闯的祸自
己承担,必须如此,别无办法。几乎把他硬拉进他父亲的屋里。
姚先生正在思索怎样来对付这个步入歧途的儿子——这个棘手的问题。拿棍子打,他认
为没有用。他好几年没打儿子,儿子已经长大,也不宜再用暴力去惩治他,他生活又太自
由,劝勉也没有用,同时年岁还太小,还不肯相信自己愚蠢无知。所以看见珊瑚在后面推着
他进来,一脸丢人害臊的样子,自己就按捺下心中的怒气。
体仁站在父亲面前说:“爸爸,我昨天晚上喝醉了。这都是我的不是。”
老人怒冲冲的说:“你还认我这个父亲吗?”体仁站得纹丝不动,静静的一言不发。
“在你妈面前跪下赔罪去。你差一点儿要了你妈的老命,你这个逆子!”
体仁跪在他母亲的床前,央求母亲原谅。他母亲流泪说:“你若还认你这个妈,你就应
当改过。站起来吧,儿子!”
体仁要站起来,但是父亲不许。
“你这个孽障!你这个败家之子!丢祖宗的脸!人和禽兽的分别就在知耻不知耻,就在
要脸不要脸。你也是个人,可是死不要脸,我就没办法对付你。姚家现在是完蛋了。你妹妹
她们嫁出去之后,我就把整个家当儿生意都卖光,捐给学校,捐给寺院,我到山上去出家当
道士。等你出去拉洋车,你就知道如今在家是享福了。”
医生在一旁,想平平他的怒气,于是说:“您是气头儿上说说。像您这么个大家当儿,
可别说出家。年轻人总难免做错事。”这位医生的声音由于长胡子挡着,声音很温和,听来
会叫人心情平和下来。
姚先生说:“我可不是说说而已。我宁愿把这份儿财产捐出去,不愿看见叫这个孽种给
糟蹋了。叫他在这儿跪上两个钟头,谁也别管。”
所以体仁就在母亲床前跪了两个钟头,真跪到膝盖又僵又麻,头又晕又疼,妹妹和丫鬟
都来看他;可是谁也不敢管。
至少在家里,体仁是丢了脸。木兰向阿非说了好久,细说喝酒赌博的害处,把他哥哥当
个教训。那天吃晚饭时,乳香正要给体仁添饭,父亲说:“教他自己去添。他不是人。”在
大家面前受侮辱,体仁又羞又怒,只好站起来,自己去盛饭。
在丫鬟面前让他丢脸,他心里对父亲很恨。
他母亲在床上躺了三、四天才起来,过了几个礼拜才能自己端饭碗。手腕子上落了一个
疙瘩。所以体仁又多了这么一个记号儿。这件不幸发生之后,体仁有一段日子没有回家太
晚。有时晚了,母亲没再熬夜等。
第二年夏天,莫愁生病,姐妹二人不再去上学。其实也有别的理由。第一,当然是因为
莫愁生病;第二,因为总督大人请傅增湘先生在北京开办一个女子学院,他到南方去筹经费
招学生去了;第三,因为曾家正忙着筹备木兰和荪亚的婚礼。经亚是在春天结的婚,那时木
兰姐妹还在学校。初夏,曼娘来看木兰,告诉她曾太太不满意她那个新儿媳妇。因为新媳妇
是牛财神的千金,摆出一副富翁之女的神气,好像什么都不中她的意。
曼娘说:“在素云眼里,就根本没有我这个人。不错,她是把我叫大嫂,可是在她眼
里,我是粪草不值的。新婚后刚刚一个月,虽然经亚对她好像对待公主一样,她就抱怨经
亚。不管做一件什么事情,她就说这件事在牛府上是怎么做。婆婆极力忍耐。可是前天,素
云又把我们做的鱼跟她娘家做的鱼相比,婆婆就说:‘记住,现在你可是改姓曾了。’听见
这句话,她离开桌子,走出屋子去。回了娘家,住了三天,婆婆还得请她回来。在她面前,
我不敢张嘴。她看见我妈的时候儿,眼皮儿抬也不抬。这种婚姻只能给两家招麻烦,惹是
非。她从家里带来了两个丫鬟。别人谁也不许进她的屋子,谁也不许动她的东西。我虽然是
贫寒之家出身,可是我也见过富家之女,就拿你和莫愁来说,还不是富家之女吗?就因为她
父亲度支部大臣,她们家金山银山,她就应当不懂礼貌规矩了吗?全家人坐在一块儿说闲话
儿,她一句话不说,好像是烦得不得了。她脸上擦的粉至少有三寸厚;她一张嘴说话,好像
两个嘴角儿都黏住了,只有嘴的中间一点儿动。”
曼娘想模仿素云的嘴唇,装出来一个小小的卖弄风情的嘴,伸出下嘴唇,好像做出什么
都看不起的样子,但是曼娘的脸长得美。木兰大笑说:“她若做出卑夷一切的样子,能像你
这么好看,那倒满迷人的了。我不明白一个人要说话,怎么会说得不自然。”
曼娘说:“我很笨。可是,妹妹你,在哪一方面也比得过她,还比她聪明得多。钱,你
们家也百万千万。我等着看你到以后,会怎么样,会发生什么事。你比她能说,咱们俩若站
在一块儿,咱们可不怕她。”
木兰说:“我们有钱,当然不错。可是我们家的情形,你也不太清楚。有一件事,我们
比起她家来就丢脸。那就是我哥哥。”
木兰说:“现在我不能一件一件的都跟你说。只是我要告诉你,我猜他一定养着个外
家,那个女的就是银屏。我想他也抽大烟。这是一个极端的秘密,你可千万别跟人说。我连
在我妈面前也不说这个。”
曼娘说:“不过这个也不能叫什么特别。素云也不见得怎么好。她的两个哥哥,也是北
京最坏的恶少,放荡无耻。玩弄女人。那样人家儿若能把财产保得久,老天爷就没长眼了。
我要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看他们怎么个下场。”
木兰说:“我爸爸常常告诉我,他曾经亲眼看见多少贫穷之家兴起来,多少富贵之家衰
下去。他告诉我说,最重要的事,就是不要依赖着金钱。人应当享受财富,也要随时准备失
去了财富时应当怎么过日子。”
曼娘说:“有这样的父亲,无怪乎你们姐妹教养得这么好,没有一点儿富贵人家的习
气。北京城谁不恨财神家的贪得无厌。”
在这一段期间,木兰的父亲老提要到外国走一走。心情好的时候儿,他告诉儿女他想到
南洋去看看。他说的南洋,就指的是马来群岛和荷属的东印度。心情不好的时候儿,他就说
他要把财产用光,省得他儿子给糟踏完。姚先生对这件事想来想去,有时颇类似老年人在这
个红尘世界上最后的一个美梦,有时又好像要把家里的钱财散尽,自己要出外云游,这正和
真正道家的行径一样。
但是出国之前,他有两件事要做。第一件是把木兰的婚姻选定,第二件是把莫愁许配给
立夫。曾家已经非正式探询过他对婚姻的意见。曾家希望是在春天。但是姚先生因为要出国
一游,还不能确切决定。当然,他希望能参加婚礼,一则他是这场婚礼中重要的人物,并且
他特别心爱木兰。但是他不愿出国之后,特别为婚礼匆匆赶回来。最后,他答应新郎家,婚
礼在下年秋天举行。
至于莫愁的婚事,他要等傅增湘夫妇由南方回到北京,因为傅氏夫妇向孔太太提这个婚
姻,是最合理的媒人。立夫虽然还没大学毕业,可是聪明的父母是知道要早为女儿物色佳婿
的。姚先生在理论上赞成自由结婚,可是他又不能把一切归诸自然,归诸自然的盲目“机
会”,所以他还不到真正道家的修养。此外,所谓道家的“机会”之理,除去由人不能察觉
的原因决定之外,也是由事件上的相互关系而表明。莫愁婚事上的机会表示的,已经是够明
白;立夫很理想,机会来临而不取,是逆乎道也。
姚先生知道自己是走在时代前面,不过同时代别的姑娘都由父母代为思考,安排,帮助
选择年龄相当的青年做丈夫而嫁之,他若让自己女儿特殊占先,自己去找丈夫,这样未免有
失公道。时间很重要,因为优秀的青年往往早就为人捷足先得。换言之,自由结婚,对他而
言,只是乌托邦式想法,说来颇为有趣而已。一个淑静的少女,是宁愿不嫁而死,怎么肯用
自己的魔力去物色追捕一个青年而嫁之!多么下贱有失身分!后来,他对淑女去追求一个男
人,确是认为下贱,确是认为有失身分!
木兰以后,直到现代,有些优秀的女子终身未嫁,因为时代变了。最优秀的小姐太高尚
纯洁,不愿出去自己追求丈夫,而父母又已然没有权利替她们和条件可取的青年男子的父母
去越俎代庖,为她们安排婚事。她们终身未嫁,就是这种缘故。
由于傅增湘先生突然由南方返回北京,又由于光绪三十四年十月国内的大变动,莫愁和
立夫订婚就加速进行了。傅先生北返之前,住在杭州西湖,一天突然获悉他被升为直隶省学
司,他就匆匆赶回北京,那是十月十六。他夫妇对这件婚事,极愿玉成。当天晚上,傅太太
就去看孔太太。
这件婚事很快就决定了。两家先交换庚帖,上面有祖宗三代以及新郎新娘自己的名字,
随后换男女当事人的生辰八字。
傅先生把订婚一办完,进宫觐见了光绪皇帝和慈禧太后,就到天津赴任。傅先生颇以那
次光绪皇帝和慈禧太后最后的赐见为荣,常常津津乐道,因为在那个月的二十一日就传开了
消息,皇帝和太后在三天之内相继去世。
在国家混乱多事之秋,莫愁和立夫订婚的庆祝,也只限于两家交换礼品,男方送给女方
的是一对金镯子;女方给男方的是帽子,丝绸的衣裳,一支玉管的笔,一块古墨。也算是维
新的一件事,就是双方交换相片。金镯子是孔太太自己的,是她收藏多年,预备给将来的儿
媳妇的。订婚的议式很简单,立夫的母亲并不炫饰铺张,并不存心要与女方比财富。由于国
丧期间,并不宴客。四川会馆的邻居来向立夫的母亲道贺,她只是说:“论家庭地位,我们
不敢跟姚家比。本来不敢娶富家之女做儿媳妇,只因为姚家这位小姐沉稳,节检,教养好,
跟别的富有之家的姑娘不一样。真不知道我儿子会有这么好命。这都是傅伯伯作主的。”
至于莫愁,他父亲曾对她说:“我们给你决定了这件婚事,我们想你不会反对的。”
莫愁回答说:“我若是反对,早就会告诉您了。”一个女孩子家说这种话,似乎有点儿
不相宜,可是莫愁不是那种性格软弱羞羞涩涩的人。她为人讲究实际,只要该说的话,她就
实话实说。
姚先生对两个女儿极其疼爱,他一天对她们俩说:“你们这俩女儿都算嫁出去了,虽然
男方情形不同,我们觉得很对得起你们,谁也不委屈。曾家有钱,孔家清贫。莫愁,你在乎
这个吗?”
莫愁回答说:“爸爸,我不在乎。钱并没有什么重要。”
父亲又问:“真的吗?”
莫愁微笑说:“当然。”
“好,我知道你心里也是这样想。这样才好。这样才好。我告诉你。立夫一生可靠。他
是独子,对母亲又孝顺。将来是个很幸福的小家庭。”
莫愁现在才十六岁,但是思想已经成熟,性格天生的稳健。若心里有什么喜欢的事情,
在无法抑制之下,也不过嘴唇上流露一丝微笑而已。但是木兰向她妹妹道喜时,欢喜而激
动,眼睛里竟会流出泪来。
全国要服国丧,一切庆祝宴会停止三个月。那个愚蠢无知的老太婆统治十九世纪的后五
十年,使中国不能进步,她可算功劳第一。若没有她,像个剪去翅膀儿的苍鹰,一直对他这
位大权在握的老伯母毕恭毕敬,百依百随。凡人愚而妄,其为祸害则加倍的强烈。愚蠢再与
刚愎携手,则愚蠢倍增。这个老太婆实际上是已经把光绪皇帝废掉,监禁在中南海的瀛台之
内。寒冷的冬天,一个太监可怜皇上寒冷,用纸糊了一下儿破旧的窗子,以御寒风,立刻遭
到老太后的革职。她知道,倘若皇帝后她而死,必要报仇雪恨,会危害到她死后的魂灵。所
以她久患痢疾,精力衰退之时,自知大限将至,在她自己死亡的前两天,使人把皇帝毒死。
光绪皇帝也还没忘记袁世凯的诡诈狠毒,在光绪维新政变的前夕,他出卖了皇帝,结果皇帝
落得如此悲惨的下场。在驾崩之前,光绪皇帝咬指出血,书写遗诏,必须摆黜袁世凯,永不
录用。
革命的呼声,甚嚣尘上。中国人民不满满洲异族的统治。如此软弱,如此无知,如此无
能,答应君主立宪,而因循拖延。宣统三岁登基(后来成为日本扶持之下满洲国的傀儡皇
帝);他父亲成为摄政王,替儿子代行职权。普通生意人可以说昧于政治的趋势,有智慧眼
光的人都知道革命的力量,无法再长久压制了。姚思安就是一个有眼光有远见的人。光绪皇
帝和慈禧太后的去世,正好赶上他决定去香港、新加坡、爪哇一游。他现在深信给儿子过多
的财产只会害了他,于是想帮助革命大业。这话他不能告诉别人,连妻子,女儿,冯舅爷,
傅先生,也不能说,因为这等于大清帝国谋叛。
姚先生在十一月启程南下。他不听太太的意见,终于决定带着阿非同行。他渐渐年岁
大,对这个小儿子越发疼爱。他带这个小儿子并不冒什么危险,因为他会亲自照顾他。父亲
出发之后,木兰姐妹听说父亲带了五千块钱,并且告诉冯舅爷他也许还会再多带点儿。母亲
问他带那么多钱干什么,他根本没有回答。木兰姐妹猜想到与他不喜欢体仁,并且他说要把
家财散尽有关。但是姚家的生意财产值约百万巨。除非他把一切都卖光,拿钱去填海,他那
份家财是不易散尽的。他说次年春天或是夏天回来,是在木兰结婚之前。
体仁居然以为他父亲拿去的钱,是属于他和阿非的,是故意拿去浪费的,他把这话告诉
了银屏。新年之前,他去找冯舅爷,要一万五千块钱还赌债。这件事问到他母亲。体仁一口
咬定是在牌桌儿上输的,必须在年前还清。他答应从此戒了赌,说话算话。
他母亲说:“这是一大笔钱。你爸爸回来一定要知道的。”体仁坚持说:“妈,这次您
救救我,我担保下不为例,爸爸回来知道了,事情已经过去。他还能叫我把钱从肚子里吐出
来不成?我自己承担,他要打我,就由他打。他现在不也是挥霍咱们家的钱吗?”
体仁现在又很晚才回来,因为父亲不在家,正是一个好机会,现在家里他谁也不怕。他
母亲只要不管,他舅舅也就不多事。
后来晚上就索性不回家。第一次,他母亲问他为什么,他勃然大怒,说他已经长大成
人,谁也不能把他关在家里。他不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多,甚至有时候儿他三、四天不回去。
这一段日子,他母亲觉得真是寂寞寡欢凄凉忧郁的日子。她现在回想以前等儿子过了半夜才
看见他回来的快乐,也求之不得了。那时节,知道他虽然晚回来,总会回来。现在,似乎是
儿子的踪影也渺不可见了。
次年春季,有一天,他一连五夜没有回家,母亲又问他什么缘故。他说:“妈,我也没
法儿说。您最好不要知道,知道也没用。我做的事一点儿也不错。您就相信我好了。”
莫愁大怒之下,脱口而出:“是为了银屏,对不对?”
体仁迟疑了一下儿,于是索性不要假托别的理由,便毅然决然的说:“不错,就是。我
知道妈不高兴。我不明说,是省得妈妈难过。”
一听见这话,母亲立刻狂怒起来。嘴里辱骂的话像连珠儿炮发射出来,仿佛是受了天大
的委屈。她骂道:“小娘子现在在哪儿呢?这个骚狐狸现在在什么地方儿。我要拿这条老命
和她拼!她是阎王爷差来的小鬼,拿一把钢叉来找我,分明是要勾魂取命!”
这个秘密是不戳自破了。乳香本来在这屋里,听了之后,跑出去告诉锦儿,又立刻回
来,锦儿紧跟在背后,恐怕耽误一分钟,就漏听什么重要消息似的。她们站在门口儿,听体
仁再宣布惊人的消息。
体仁说:“妈,您要听听有没有道理,您现是做了祖母,自己还不知道。有人给您生了
一个孙子,您还叫人家婊子。总之,不管婊子不婊子,她是孩子的妈,我不能不管她。”
他两个妹妹喊道:“什么时候生的?在哪儿?”“上个月。是个男的。这就是我为什么
几天没回家。我也不愿闹事,我又不能明说。因为妈对我说了话不算话,把她赶出去。我一
直照顾她。您要知道的,也不过就是这件事。现在生米已经煮成饭,我也不能不要她。一个
人最重要的是良心。”
他母亲现在吓呆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添了个孙子的消息,使她觉得混乱,在以后会
引起的复杂关系,更不是她那平庸的头脑在当时所能明白的。她此时此刻,只有一种清楚的
感觉,那就是,她这个儿子的母亲,是败在她家的丫鬟银屏之手了。银屏,那个姚府的丫
鬟,赢了。
银屏原本就抱着这种希望。生下来一个姚府上的孙子,使她在一场挣扎里获得了全胜,
也使她从此立于不败之地。而居然生的是个男孩子!噢!这是母亲的喜悦!这是女人的胜
利!生了这个儿子之后,她盼望把这个消息传出去,看看体仁的母亲怎么办。不过她告诉体
仁,要等了父亲回来再说。因为她相信姚先生通情达理,会比体仁的母亲更容易接受这个新
现实,也许会安排她一个半婢半妾的地位。在她的血统和姚家的血统合流之后,她再重新走
进姚家的大门,她该多么洋洋得意!但是现在体仁脱口而出,把这个秘密泄露了。
体仁的母亲起誓,不再见她们家这个丫鬟的脸。但是她却要这个孙子,是她的骨肉的骨
肉。木兰和莫愁想办法让母亲平静下来。可是她对银屏好像仇深似海,这个仇恨要记几百
年。虽然她是为了孩子,她也不愿把银屏接回家来。她跟她哥哥冯舅爷商量,冯舅爷认为事
情暂时搁置,等姚先生回来再说。
木兰答应从中转圜,说会帮着劝说母亲,这样算把银屏的地址从体仁口中套了出来。一
天,二位姐妹踏上她们有生以来最大的探险的旅程,去看银屏和小孩儿。
体仁已经事先告诉银屏,所以她们到时,银屏非常客气,自己举止大方,仍然以“二小
姐”、“三小姐”相称。女房东华太太知道姚家的地位身份,富有之家的二位佳丽光临,真
有几分被她们震吓住了。体仁没有在,银屏以往日的礼貌态度向她们敬茶。木兰向屋内打量
了一下,屋子虽小,装饰得却整洁精致,只是墙上挂着一张裸体女人画,实在太要命。这一
切花费的钱的来源,她一想也就知道了。她不喜欢的,是银屏一个丫鬟,现在却由头到脚穿
绸裹缎,胳膊上还戴着一副很美的玉镯子,俨如贵妇一样。
银屏问:“小姐,请您原谅。过去是一场误会。太太以为我是狐狸精。您两位待我不
错,大少爷心肠很好。这就是我活到今天的理由。”在她的言词之中,满足与得意是显而易
见的。
莫愁说:“过去的事就不用提了。我们也不是要算旧帐,只是看看孩子。他在哪儿呢?”
银屏说:“请进里间儿来。”她引领她们姐妹走进她的卧房,一个肥胖的婴儿躺在一个
洋搪瓷摇篮里。银屏把他抱起来,十分得意,两个胳膊抱着给两个半惊半喜的姐妹看。婴儿
的鼻子是尖的,正像她俩的哥哥。
木兰说:“把孩子让我抱去给他奶奶看看,再给你们送回来。奶奶看见了一定很高兴。”
银屏毅然拒绝,但是她们姐妹俩走了以后,她又深感不安,恐怕姚家会来硬把孩子抢
走。她把这个想法告诉了体仁,说最好搬家找另一个地方藏起来。
体仁说:“他们若是硬抢走,我不会硬抢回来吗?”银屏说:“若是那样儿,甚至我自
己也要去你们家。他们可以挡着我,不许我进去,可是我可以死在你们家门口儿。”
可是,体仁终究被劝服,搬到前门儿另一所房子。银屏这个做母亲的昼夜看守着孩子,
一直不让他离开自己眼前。她这个做母亲的直觉所怕的,竟然真的发生了。一天,罗东带着
几个女仆来了,以太太的名义,叫银屏答应把这个孩子交给姚家。
体仁没有在,华太太在那种奇妙的关系之下,也已经随同搬过来了,只是此时也赶巧不
在家。银屏正坐在孩子的白洋搪瓷摇篮旁边,狗在一旁卧着。那个小狗儿现在完全长大,名
字叫“戈乐”,就是英文女孩子的意思。
银屏的脸一下子吓得苍白,狗向来的一群人叫,其势汹汹。银屏叫狗停止了狂吠,弯腰
站在摇篮前,脸冲着他们,手护着孩子,问他们:“你们要干什么?”
罗东说:“太太的命令。这是姚家的孩子。太太要他孙子。”银屏说:“怎么?这孩子
是我的。大少爷跟我一点儿也没有提过。这个孩子若是还给姚家,也得大家商定一个办法。”
罗东说:“这个我不知道。太太的吩咐,就得照办。”银屏说:“你敢动我的孩子;你
动我就跟你拼命。你要知道,孩子的爸爸还活着呢。”
罗东毅然决然说:“我是来办太太吩咐的事。”银屏不顾死活的喊道:“你别动他。是
你生的他?还是我生的?”
罗东恶狠狠的向前走过去,把银屏揪住,向女仆们说:
“把孩子抱走。”
银屏把吃奶的劲都使出来,又打又叫。狗立刻扑到罗东身上。一个女仆从摇篮里把孩子
抢到手。这时罗东才放开银屏,转身把狗打跑。那个女仆抱着孩子往外就跑。
银屏叫狗:“戈乐!去!咬!咬那个娘儿们!”
戈乐一下子冲出去,从后面咬那个女人的肩膀儿。她怕得鬼叫,脚步一不稳,孩子滑了
下来,几乎掉在地上。银屏吓得尖声号叫。孩子正往下掉,另一个女人抢过去接住,就跑出
门去,狗在身后猛追猛咬。银屏恐怕孩子受伤,大叫:“戈乐,回来!”狗转身向她看看,
好像进退两难,不知如何是好。银屏自己冲出去拦住那个女人,但是罗东揪住了她。银屏用
嘴咬罗东的胳膊,撕他的头发,好借此摆脱他。
孩子走了之后,罗东才松开银屏,去追赶那些女人。银屏在无可奈何之下,亲眼看着孩
子被人抢走了。银屏这个做母亲的只有放声大哭,一边儿哭,一边儿用宁波话骂:“杀千刀
的呀!你姐姐,你妹妹,你姑姑,你舅妈,你们三代的烂娘们儿呀!贼骨头!我要把孩子找
回来!你狗儿子要中风死啊!要滚下十八层地狱,要在地狱里万代出不来呀!”
那些人都去了之后,她哭得泪如涌泉。十分钟之后,华太太回来了,看见银屏躺在床上
哭,还用一连串数不尽的骂人的话骂呢。
体仁回来,听见家里来人抢走了孩子,立刻怒火如焚。当时说话的狠劲儿,仿佛要回家
把他母亲置诸死的样子。不过体仁是言行不一的,他的话不能算数儿。
银屏问他:“你要怎么办?”
“怎么办?我要把孩子抢回来,我杀人都可以。”华太太说:“慢着,慢着。俗语说得
好:‘急事缓办。’这是一件大事,很复杂。你先去跟你妈说。劝她让银屏回家去。
这是我的忠言。可是你们俩别忘了我呀。”
银屏说:“现在我需要你帮忙。我永远忘不了你。我若死了,你肯帮我照顾孩子吧?”
体仁说:“不要胡说。我有一个办法,华太太,你跟我一块儿回去。你跟我妈说,女人
跟女人好说话。不管怎么样,我一定要你帮忙——我真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把孩子抱回来。”
华太太和体仁一块儿去姚家,体仁把她带到母亲屋里。
姚太太没理体仁,只怒冲冲的问华太太:“你是谁?”华太太说:“我是银屏的朋
友。”华太太进了姚府富贵之家那宏伟壮丽的住宅,看见家里上下的气派,竟会临阵丧胆,
说起小孩子的事,竟有几分腼腆羞怯。
华太太说:“姚太太,我只是一个局外人。没有权利来干涉您府上的事。但是俗语说得
好,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当然这个孩子是姚家的,应当回来。但是母子关系是上天所定。
若是孩子回到家来,也总得想个办法,叫母亲能够看自己的孩子。甚至皇上也不能叫人家母
子分散。您自己也是做人母亲的,也得替您的儿媳妇想想。”
姚太太回答说:“那个死不要脸的婊子也是我的儿媳妇儿?我什么时候派红轿把她接到
我们家来的呀?”
姚太太根本不听劝。她不答应把孩子送回去。她也不让银屏回家来。
体仁说:“好吧,您既然不肯让步,那我把孩子带回去。”
体仁走到另一间屋里去,珊瑚正在那儿照顾孩子,体仁要孩子,珊瑚抱住不放。体仁用
一个胳膊使劲一推,把孩子从床上抱起来。
珊瑚说:“留神!你这样会把他弄死的!”
体仁说:“弄死了他,他也是我的孩子,不是你的。”
体仁把孩子抱出去,把孩子交给华太太抱着(其实华太太不愿接),叫华太太在后面跟
着他。但是女仆们奉太太之命拦住了她。一看这样儿,体仁回身跟女仆们打,又抢孩子。在
一阵混乱当中,华太太逃了出去,一个人溜走了。
罗东跑进来,跟体仁在院子里正好碰上。姚太太在屋里用家乡方言大声喊罗东,要他挡
住体仁。体仁胳膊抱着个娇嫩的小孩儿,自然被挡住,无法过去。
姚太太喊道:“挡住他!”女仆又都跑了出来。罗东,有机会逞逞筋骨之能了,倒退回
去挡住二客厅的门,而体仁必须从那个门穿过。女仆一群把他蜂拥围住,拉他的衣裳,他的
两只手占着不能用,虽然愤怒,但是无可奈何,最后只好把孩子交给珊瑚。在出去的时候
儿,揍了罗东几个嘴巴。
银屏看见体仁和华太太没能把孩子带回来,自然沮丧万分,开始大哭,体仁向她解释,
但根本不听。第二天,体仁到铺子里去了之后,银屏自己到姚家去。看门的不许她进去,她
在门口儿大闹。她披散开头发,大号大叫,大哭大骂。她向门口聚集的一大群人哭说:“天
有公道,人有良心。他们姚家抢走了我的孩子,不许我进去。让我们母子分离!诸位街坊邻
居,你们看谁对谁不对!”
这对姚家很为难,因为使人母子分离,若告到衙门,这是重罪,即使告到皇帝面前,这
个官司也会打胜的,因为这根本动摇了孔子的伦常道理。虽然体仁的儿子应当归姚家所有,
根据法律,他家也应当对孩子的母亲负责照顾。旁观者互相问答,大家都同情这个哭哭啼啼
孤掌难鸣的女人。罗大出来安慰她,最后让她进去说话,但是银屏拒绝。
她像发疯一样哭叫着说:“把孩子给我!把孩子给我!若不然,我就在这儿死在你们眼
前。”
她看见竖在地上的石碑,她就过去把头用力在上面撞了又撞。罗大把她拉开的时候儿,
已经一小股鲜血流了出来。于是罗大和罗东把她用力拉了进去。她又踢又叫,他们非把她关
起来不可了。
现在大门关起来,外面的人再看不见这个热闹,只能听见她在里头叫,也就渐渐散了。
银屏现在坐在门房儿,一会儿低声哭泣,一会儿尖声号叫,后来木兰莫愁催她母亲跟银屏说
话。她们俩说:“她若真寻短见,说起来,咱们不好听。
她有脾气,您是知道的。”
姚太太硬是不肯。她说:“孙子是咱们的,不是她的。”珊瑚因为孩子的缘故,对银屏
有点心软,于是说:“那么就让她在咱们家好了。”
姚太太问:“她把我儿子都抢走了,你想我还能容她这个母老虎?”
锦儿和乳香最后出去,跟以前的旧伙伴儿说话,想法安慰她。
锦儿说:“你应当肯听我说,因为咱们是地位相同的。你想在这儿你扭过了她们吗?不
要寻短见。你死了,又有什么好么?你们家能由杭州来跟这样人家打官司吗?我劝你先回
去,慢慢想一想。这件事不是立刻就能解决的。”
银屏明白自己是失败了。那个孩子,原来对她有利,现在对她反倒有了害。
她已经精疲力竭,锦儿把她送回家去,头晕眼花,头脑糊里糊涂。体仁回来之后,发现
她躺在床上,不住的呻吟,嘴里叫:“我的儿子!我的儿子!”
她不肯起来,甚至于体仁告诉她,为了体仁也要保重,她不听。华太太给她端什么吃的
东西来,她也不吃。她整天躺着,不梳头,不洗脸。体仁也毫无办法,绝望之余,也只好离
开了她。
体仁看见银屏那个样子,当然心里难过,自己隐入这种麻烦困难,又怒气难消。他现在
也许觉得不管天下什么女人,若是要忍受这么多的苦恼才能占有,那真不值得。
三天以后,他又来了。华太太说银屏还是那个样子。他在几分不耐烦之下,去推关起的
门。用了点儿力气,才把门打开。他进去之后,回头一看,看见了银屏。她已经自缢身死了。
银屏算不算个好女人呢?不错,天下有坏女人吗?只要环境地位变动一丁点儿,银屏在
人生所占的地位也就和木兰的母亲一样了——是财产万贯之家的女主人,能干的主妇,热爱
子女的母亲,儿女心目中的完人。
银屏自杀身死的消息,由体仁亲自告诉了姚太太。体仁暴跳如雷向母亲怒吼:“是你害
死了她!是你害死了她!你要遭报!她咒的是你,是一家子。有一天她的鬼会找上你,跟着
你,会折磨你到你咽最后一口气呀!”
他母亲的脸变得惨白,她说:“儿子!为一个丫头,你就这么骂你妈!”
“她咒的是你,是这一家子!妈,你可是活该呀!”
姚太太怕得伸出两只手来,要堵住儿子的嘴。
一个整月,体仁不跟他妈说一句话。母亲虽然向他求原谅,他不理。虽然银屏已经死
了,他仍是不能宽恕他母亲。他母亲似乎忽然显得衰老了。从此以后,他母亲如何,他是概
不关心。他只是偶尔回家,拿点儿自己的东西而已。
华家夫妇帮着他办完银屏的丧事,锦儿和乳香得到太太的允许去参加。银屏的遗体埋在
外城。冯舅爷也说要去帮忙,但是姚家有什么人去,体仁都不许,他现在是以全家为敌,他
母亲比以前更看不到他的影子了。
大概一个月之后,华太太的丈夫,死于肺炎。体仁觉得华太太是他亡故情妇的知己,他
就住在她家。华太太聪明解事,诚恳待人,有时给他解闷儿,有时安慰他,他对别人向来没
有像对她那么听话,他开始和她一同抽鸦片,觉得抽烟时短短的一段时光,是那么美,那么
恬静,和这个外在的嘈杂烦嚣世界,那么天地悬殊。因为他和华太太年龄上的差别,华太太
对于他,可说是,为慈母,为情妇,为房东,是三而一,一而三的。他到前门外灯红酒绿的
地方儿去寻欢取乐,他时常去,华太太并不阻拦他,相反的是,告诉他自己的经验,以免于
陷入苦境而不能自拔。这样情形之下,华太太始终把他抓得紧紧的,而体仁也就一直对她很
忠实。
最后,他回了一趟家,依然十分恼怒。他去找他母亲,大声对她喊叫:“你害了我孩子
的妈呀。现在,横竖我也不在乎。我爸爸若想和我一刀两断,就随他便!姓姚的家败人亡,
我不在乎,你听见没有?”
他母亲不再回答一句话。只是默不做声,脸上一副可怜相,呆呆的望着他。在这几个
月,她的头发变白了。晚上,她在睡梦里尖声号叫,在黑暗里就害怕,说银屏的鬼魂追着她
不放。
银屏的儿子叫博雅,由珊瑚照顾扶养。说也奇怪,博雅虽然是姚太太的长孙,也是唯一
的孙子,现在姚太太见了博雅,就疑神疑鬼,心里恐惧。珊瑚只得使这个孙子不叫太太见
着,不让他在姚太太跟前。
父亲和阿非从南洋回来之后,发现这个家破败了,他太太老了很多,每个人都很忧伤,
脸色凝重。他听说体仁在新年除夕拿了一万五千块钱,他只说了一声:“很好!”可是两个
女儿听来,这两个字多么可怕!
他听见银屏死的消息,他责怪太太为什么不把她接回家来。他说:“不管怎么说,她是
咱们孙子的母亲。”他亲自到银屏的坟地去,吩咐把坟墓变动一个地方儿,并且说要把银屏
的灵牌安放地宗祠里,灵牌上写“宁波张银屏立灵位”。这样,银屏在死后,算进处了姚
家。体仁的母亲暗中生闷气,只好认为这是对银屏亡魂一个和解的表示。
在这种情况之下,木兰准备着她的婚事。她不断的买珠宝,做为妆奁的首饰。珠宝商听
见这个消息,都来跑这个大宅门儿,带着成包的最惊人的项链儿,镯子,戒指儿,玉坠儿,
她想要什么,就仔细挑捡什么。但是由于体仁对母亲的仇恨,由于夜里有时母亲异乎寻常的
恐惧,家里的气氛变得与以前大不相同,木兰为她自己着想,也愿意立刻嫁出去,去到一个
安静太平的家去住,到曾家去生活。
一天傍晚,吃过饭之后,父亲以非常忧伤而郑重的语气,对全家说:“祸福皆由天定。
我现在只等着阿非长大。木兰和莫愁嫁了之后,等阿非一长大,我要去走我自己的道儿,你
们走你们的。”
姐妹们听了一惊非小,相信一天父亲会和他们真正分手,对体仁给全家招致这个悲剧的
黑影子,实在感到深仇大恨。木兰眼里噙着泪珠儿,向父亲说:“爸爸,即使我们算不了什
么重要,您也得为阿非着想,不要对不起他。再说,现在您也得为您的小孙子活呀。有时候
儿,坏竹子也会生好笋哪。”
但是父亲只把俞曲园在快乐的晚年作的一首诗,念了一遍。那首诗的题目是《别家》:
家者一词语,
征夫路中憩,
傀儡戏终了,
拆台收拾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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