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和生活,原是分不离的,个人思想改造生活环境,生活环境影响个人思想。
林语堂生活的花花絮絮,本书所记,大多是从他的两个女公子林阿苔、林阿娜的日记—
—《吾家》——抽出来的资料。
讲到《吾家》这本书的内容,先刊录赛珍珠的序文。
《吾家》赛珍珠女士序
人们为甚么喜欢介绍这群孩子——林阿苔,林阿娜,林妹妹——给爱读本书的读者
呢?
这里并没有什么特殊的理由。第一,大家晓得她们的父亲,就是那有名的林语堂先生;
跟他有往来的朋友,更知道孩子有一个很有趣的母亲。现在我来介绍这群孩子给读者,也无
非为了兴趣。我常喜欢她们到我的家里来,而且和我的孩子们游戏,跟孩子们谈笑,玩着各
种有趣的玩意——她们在一块儿表演各种新鲜、自然,适
合于年龄和能力的动作。我所以喜欢他们这样的动作的原因,就是为了我从没有看到她
们忘记对于中国家庭生活的优美礼貌的。我所接触过的中国孩子,无论在态度,在谈笑方
面,都流露着自己思想和能力,和独立的人群相符合的高尚礼貌的表现。
这里是阿苔阿娜所写的小文章,还有妹妹附加的注解,不过是些快乐的合作罢了。她们
的取材,大半由于她们的父亲所暗示的,因此当初也没有出版的意思;然而她们写下来的,
却比较暗示的超过了不知多少。孩子们对于写作觉得有趣味,我们也觉得阅读起来,和她们
同样的有兴趣。
这些文章,完全出于她们自己的手笔:没有成人替她们修改,润饰;不过在这群孩子预
备把她们的原稿,将出版付印的时候,我给她们校阅了一遍,同时加以我认识应有的改正,
但这仅仅是改正,也是一般校订所应享的权利啊!
读者可以立刻觉察得到,孩子们是依照各人的个性写作的。在事实上表现出来:无论阿
苔,无论阿娜,更无论是妹妹,她所写的文字都绝对不同的。
阿苔是个纯粹中国典型:她的年龄虽然不大,但她至少有观察和想象的力量了。她从没
有一分一秒的时间,忘记她是个中国人的。她具有着中国人所赞美的娇羞的美丽;优美的声
音,和富于思想的表情,她和西方社会接触了以后,仿佛仅仅使她变成一个更高尚的中国人
了。
阿娜却不象阿苔了,她没有完全中国化。不过从她
的文字中,和她所有的行动上观察,都表现出她那种刚毅的性格;她的聪明,活泼;她
从不感觉自己的差异,不论在中国或外国,阿娜总显得有些两样;可是她倔强得可以使人忍
耐得住。如果在某一天,我发现她的真实的天才,在她那清明的眼光中透射出来,我决不会
惊异的。
而且,有时候,我似乎觉得她这种天才,现在我已经看见了。
妹妹呢?她又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是只小猫,是个木偶,是位沉静的青年女人——不管她象哪一种,她总是聪明的,她始
终保守着一种情绪,能使我们惊叹和羡慕。
在这几个中国女孩子的眼光中以为世界向她们所显示的,完全是明显而又纯洁的;但我
们却比较世界更观察她们来得清楚。我们可以看得出,这种可爱的、简易的家庭生活,是中
国旧式家庭最近代化的表现;但这旧家庭已有好几百年的基础,成为世界上最永久的文明基
础了。
——赛珍珠女士
再录《吾家》开端的话
开端的话
父亲叫阿苔和阿娜写日记。她们不久就开始写了,写得也很好,所以父亲告诉她
们,说不定可以出版。当我们到巴黎的时候,她们继续写着,而且写得更多。有时候,也居
然有人来读这些日记。因为它们都是有兴趣,而且也富于真实性。尤其是阿娜所写的,我最
喜欢那篇《家中的大鼠和小鼠》,不晓得你是否也喜欢?每天早上,阿娜坐在房里写些东
西,她倘若听得“像一片奶油”“As-pat as Butter”——这种词句时,明天,她就会
写在日记上面了。至于阿苔所写的,我却有些不大明白,阿娜的一部分,我可以多告诉你们
一点。象在七月十四那天,阿娜禁止我们读书,我想她总有理由的。不过我却始终弄不明
白,她既然禁止我们去读书,却为什么不去禁止别人读书呢?有时候,别人读着一个生字的
时候,她却把面孔藏到沙发中去。
阿苔写得比较多,因为她写的都是中国文字,阿苔今年十六岁,阿娜十三岁。好啦,再
会啦!
——妹妹
少壮时期轶事
据《吾家》阿娜记:
这是一件滑稽事情,一个牧师的儿子,竟会写这本《生活的艺术》。父亲在小的时候曾
对祖父说过要写一本书,使全世界都闻名,现在他的愿望是满足了。父亲生于1895年的
10月10日。他有五个弟兄,而是最末第二个。有一天晚上,父亲嘴里吸着烟,坐着告诉
我们关于他的童年的故事。
他在十岁时间同着哥哥上学。父亲说那时他还小,他不以为读书是一件好事情——因为
都很容易学。
有一次要考试了,父亲还不去预备,但同了朋友去钓鱼。下一天父亲依然得到很好的成
绩,可是那个可怜的朋友却不能。
在夏天他们常是穿着破了的鞋子,连脚指也露在外面去踢球。他们吃饭时手都不洗的。
有时甚至在夜里他们到教师的桌里,偷看明天的试题去预备。到了下一天教师便奇怪全体的
学生怎会成绩这样的好。这些都是父亲童年时代所发生的事实。父亲说那时最快乐的一瞬
是:住在校中一年见不到祖母,到了回家是走进门口便高声大叫欢呼着祖母,倒在祖母怀抱
的一瞬。有时那船驶得太慢,他们为了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和欢娱,他们便会跳上岸而奔去
的。父亲说到家的另一方法是静悄悄地潜躲在屋中,等着祖母的经过,突然的冲出来而拥抱
着她。所以父亲说他们到家时这是需要解决的问题。还有一个大问题那是当船在半路,有一
站,那里人民是在吃着猪肝汤,或是油煎饼,一样的可口一样的价钱都是一角钱一个,于是
便要决定究竟吃哪一样来得好。假使我是父亲的话,那我便要油煎饼的。
父亲说在学校他们每星期只用一角钱。而且是用得很够,母亲象觉得那时的父亲比现在
好得多。因为父亲把大部分的钱都用来剪发的!你想,父亲会不待人催促而自己到理发店去
理发哩!其余的钱父亲用来买糖果,当然在他这样的孩子买糖果是很自然的。
当父亲从中学毕业后,祖父送他到上海进圣约翰大学。
那时他才认识读书的价值,真的做了一个好学生。他每年得到金质奖章,直到他自己放
弃了让他人去得到的时候为止。父亲说他在上中文班的时候,他是最顽皮的一个。但父亲解
释那是中文教师自己太腐败守旧,他说人们可驾着汽车到美国,因此全班学生都轻视他。父
亲带着英文书上中文班,教师在讲中文时间读英文。这时父亲是读神学系研究怎样传道主,
后来主教却对他说还是不做牧师的好,因父亲读《圣经》越多便越不相信它了。他说从不预
备《圣经》的功课,但当主教问到问题时,父亲便虚构了故事而猜度它。有时他的猜度竟不
错,但有时竟会说出《圣经》上的另一故事。
不久父亲在大学毕业和母亲订了婚。母亲等了四年,等候父亲来娶她,后来她自己对自
己说:“这位语堂先生,他已和我订婚了四年,但为什么不来娶我呢?”
结果是在1919年结婚的。但当我后来索看这结婚照片时使我很失望,母亲说:“我
们摄了好几张,但当我们将底片交给语堂的兄弟后,他放在衣袋里,那知袋底有个漏洞竟失
落了。”
我是为这答语而很懊恼,但我可幻想到这照片是怎样的!结婚以后,他们到美国去留
学。父亲在哈佛大学读书,每科都是“优”等。后来到德国留学,他们住在寄宿所中,母亲
告诉我们说有一次,当她取衣服去洗时,她看见袋中露出了尾巴,父亲把它拖出来,原来是
一只活老鼠!母亲被这长尾巴吓坏了,由父亲把它掷在厕所中。
母亲在德国患着盲肠炎住在医院中。那时他们很穷。当母亲进院的这一天,他们袋中只
有十三块钱,父亲每天只吃五分钱一包的麦粉度日。于是他们打电报到中国要钱。
一天母亲去看医生,医生说母亲也许将来不能生育了,你想,母亲哭得多悲伤,虽说我
自己并没有看到!但是当母亲在德国怀孕阿苔时,父亲说:“我们还是回家去,否则阿苔将
要成为德国人。”所以他们买了船票,正当动身的一天,父亲去应博士试。但母亲很烦恼,
假使父亲得不到学位怎么办?父亲对母亲说别人既能考取为什么我不能?后来在这天的十点
钟母亲正等在大道旁,教授伴着父亲来说他已荣膺博士衔了,母亲真快乐得在大路旁同父亲
接吻了。于是他们便回中国来。他们到达了厦门而阿苔也在五月六日下地,阿苔生后,每天
下午哭着,因此引起了祖父的发怒。后在北京生了我,母亲说我是医院中十八个孩子中最胖
的女孩。不久在上海生了妹妹,在1936六年我们来到美国,而现在我们是在法国。
父亲是祖父最宠爱的儿子,他是弟兄们最年幼的。他常把他幼年时代的事情,告诉我。
有时候,他讲得使母亲也好笑起来,他也时常说起他将来会成一个胡子。他每天吻母亲的面
颊,父亲说她是和妹妹双胞胎呢!
父亲时常把许多玩笑的故事讲给大家听,而且也已经说过不知有多少次了。但每次他说
的时候,总是一样有趣,而且听的人,也从不感到厌倦。
喜欢吃的东西
林语堂胃口好,食量大,爱吃爱喝,《吾家》阿娜记:父亲是出名喜欢吃烤牛肉的,他
的胃消化力很强。不过,父亲怕吃冷的东西。吃过饭以后,他并不需要吃水果。在酒排间
中,他选择咖啡或茶。关于他的生病,故事是很长的。
父亲的胃口很好。就是生病的时候,也可以吃双倍的东西,象没有生病的人一样。他并
不象一种爱客气的人,真正饥饿的时候,嘴巴还假说着:“我不要吃什么。”今天早上,他
还问我讨两只梨。他说:“我会医自己的病,就是多吃东西的方法,我的病就会好了。”因
为父亲不把任何事看得很严重的,所以他能多吃。读者读到此地,别把父亲当作一个馋嘴的
人看待。
母亲在刷牙齿以前,是绝对不吃东西的。但父亲在匆忙的时候,连刷牙齿的工作,也会
忘了做的。父亲所以有这样好的胃口,一面全靠母亲的照顾,才能不生病。另一方面,又赖
母亲给他吃他所不需要的东西。其他的食物都是父亲所需要的。如果父亲说:“牛肉汤味道
很好。”这意思说他要多喝一些。哼!父亲的肚子实在有些奇怪。他虽然尽是吃些好东西,
但他的身体依然并不肥胖起来。这也是母亲喜欢减胖成瘦的缘故。不过,实际上母亲并不比
一般美国人胖,就和中国人比,她也不能算胖子。父亲在禁止吸烟的地方,他从不象一般学
生那样,把烟偷偷地吞下去的。
《吾家》阿娜又记:
父亲最爱在半夜里吃东西,为了这事,母亲时常笑他。
有一次他觉着他的肚子饿了,烧了五只鸡蛋,还吃了两片脆饼。又有一次,他吃了四片
饼干。总之,他夜里吃东西的次数很多。
父亲:“昨天夜里我觉得饥饿,我一直想了十多分钟,不知道起来的好,还是不起来的
好。我又觉得很惭愧,仅仅为了吃东西,睡了还要起来,不过我若不吃些东西,让肚子空空
的,那末,我便不能入睡了。”因此他起来了,他独个子在膳堂里,吃了一些爱吃的东西,
母亲看见以后,大笑起来,并且将这事告诉了我们。
“可怜我呀!我现在已觉得比较好些了,但仍旧有点饿哩!”父亲这样说。母亲最喜欢
看他吃东西,同时也笑他。
每天我早上起来,往往看见近父亲的桌子上,满堆橘子啦,生梨啦!许多果皮。
更有些时候,我在半夜中醒来,会听到厨房的响声。你可想象到这是谁的声音吧?
我不时想起,饥饿对于我的父亲是件可怕的事。他最恨的一件事,就是恨人家在八点或
八点钟以后吃饭。倘若人家请他吃饭,必定和我们一起先吃饱,然后才去的。
我认为有一件我喜欢父亲的,那就是他可以随时吃煎鸡蛋,而且倘若他一个人独吃的时
候,鸡蛋的味道特别比我们一起吃的时候香些。父亲有时上铺子里去,不时买些糖果回来。
但他不肯让我们去买回来。
有许多癖好
《吾家》阿娜记:
在有一个时期,我觉得父亲象我们一样——似个孩子。他有许多癖好,好象玩弄蜡烛
呀,用各种颜色填我们的书上插图,以及其他种种玩意儿。总之,凡是平常人所有的癖好,
他也有的。第一件,他自然是爱吸烟的。当父亲醒的时候,差不多没有一刻停止抽烟的。这
样,一支一支地直到他睡到床上为止。他在写作的时候,更大吸纸烟了。他曾说过,他如果
不抽烟,他就写不出一些作品。
有一次,父亲忘记他的烟斗,他觉得他双手空虚而懒散,因为他没有东西握在手中,他
是会觉得空空的。
父亲上百货商店时,如果他们不允许他吸烟,父亲立刻说,从此他不上那铺子里去买东
西。
第二件,父亲爱喝茶。他也说过,他每天非喝茶不可。否则,他是不能写作什么作品。
有时茶烧得不沸,父亲喝了一口,他不满意的说:“呀!洗碗水,不冷也不热,怎么可以拿
来喝呢?”而且父亲主张独用一只茶壶,专泡热茶用的。倘若茶里面有了牛奶的气味,这
时,父亲便立刻要换只另外的茶壶了。
再有一种癖好,就是散步。因为他平时走路非常快,当我们全家人出门的时候,父亲总
是走在前面。但是,我的母亲的步调,恰和父亲相反,她是走得很慢的。我因为比较快些,
所以父亲总是常同我一起走。母亲同阿苔走。妹妹老是跟着母亲。要是母亲穿上水貂大衣,
父亲就愿意同她走。因为父亲说:“如果我不和你走,人家一定要看不起我。现在我同你
走,人家会说:“他的太太有件水貂大衣,他一定很富裕。”因此,很自然的有了这种规
则:要是母亲穿上她的水貂大衣,父亲就认为可以和她走了。
关于父亲和我们玩的事情,种类很多的,象一种溶烛油。我们制造假面具马、房、屋和
各种玩具,我们是觉着如何的有趣哩!父亲替她捏了一个蜡像,我们热烈的做成许多玩具。
有一次,母亲在医院里,父亲替她捏了一个蜡像,看上去真象母亲哪!后来我们又开始
制造盒子,盒子的颜色很美丽。我们就用它来制邮票呢!
实在的,父亲有许多许多的癖好,我不能将它一一说出,用笔来写呀。
《吾家》阿苔记:
父亲的嗜好真多啦!上面说过的,不过是一部分:这些嗜好都很有趣。
在苏州画舫上,我们常常用不同的游戏方法娱乐。我们有几种蜡烛放在橡木制成的小桌
上。
父亲把蜡烛油融了滴到桌上的一只鸭子型上去,结果鸭子是融成了,不过这是第一次的
试验。我们真爱这些玩意儿。我们在星期六回到上海来的时候,我们购买了各种颜色的蜡
烛。我们又把一种颜色溶在玻璃杯中,使琢磨时比较光滑些。当蜡汁软得可以割切时,坚硬
得可以竖起时,我们就用一把尖锐的刀刻成房子或是脸面的样子,等到这东西干燥以后,我
们再溶下另外的一种颜色,使它成就房子啦!面脸啦!变成可爱的东西,然后我们又用雕刻
的方法,细心的雕刻。接着我用刀的平面,把它托起来。我们非常高兴发见这种新的技术。
但,这也需要技巧,才能做成精良的东西。
父亲常常欢喜干这种玩意,而且,很自夸地给他朋友们欣赏。其中有一个朋友,他看了
以后,也去试了试,不料他制造得比我们更好。当我们到纽约去的时候,还是继续用蜡汁雕
刻物件的娱乐。但是,我们真讨厌做着清洁的工作,因为蜡烛粘贴在桌上,是很难刮起来,
而且也不容易整洁的。
此外,父亲还有收集留声机片的嗜好。倘若他爱好的音乐,他欢喜听了又听。现在他有
了一百八十张唱片,当我们每天晚饭以后,他就坐在火炉前面,静心的享受好的音乐片子,
并且,熄灭了房子里所有灯光,仅仅留着火炉中荧荧的柴火。
父亲特别爱在乡村中散步。当着某一个清明的早晨,或者,在新鲜的空气中,悄悄在徘
徊,或者穿上不透水的雨衣在细雨中缓缓地散步,或者持着烟斗在林中徬徨。
写作时的神态
林语堂写作时候的神态,据他女儿的记述,外人是不知道的。《吾家》记:
依照我的眼光看来,他是一位真正模范作家;否则,便是我的自夸。当他写作的时候仿
佛整个屋子的地位,都属于他所有的;除了街上的小贩以外,没有谁敢去惊扰他。看他那种
写作的情形,真有些奇怪。
他的书室是一间舒适的屋子,四面全是书架,角落里安置着一张工作的写字台,——那
只台上永远是十分整洁的。我在前面已经说过,他在写作的时候,书室是关上了门的,没人
敢去惊扰他。当他做完了工作,你可以看见空中罩满了烟雾,闻着烟斗的气味。你也可以看
见写字台中间部分堆着一堆纸,这便是他一天中写成的原稿。台上还放着几本他喜欢读的
书,还有他喜欢的笔,铅笔和放大镜。烟缸里的烟灰,总是盛得很满,连台下也满地是烟灰
和火柴梗。
母亲有重要的事情和他商量,也敢开了书室门进去的。母亲进去,把书室门关上了,我
们便在钥匙孔里张望。那时父亲还是在写作,连头也抬不起来,可是他却能知道进去的是什
么人的。
他的写作的腹稿,大多数是在床上打成的。那时候,确实是很幽静的,母亲翻书的声
音,也成了一种细微的声息。父亲也在床上运用思想,当全屋子灯光熄灭的时候。其实他并
不上床睡觉,他依旧起来,走到窗口,眺望窗外的风景。我们只在黑暗中看到他的烟斗中发
出来的火星,红红的在窗口闪动。他有时静静的坐在那里,直到他写作材料已计划好了为
止。但这种情形,并不多见。
有些时候,我瞧见父亲一边写作,一边微笑;那种情景,就暗示我们,他的写作,是非
常得意哩。父亲常常说,一个人心情忧郁的时候,无论怎样,写不出好文章来。作者自己就
憎厌作品,又如何能引起读者们的兴趣?
父亲有了秘书,情形便两样。女秘书坐在椅中,父亲的两手,叉在裤袋里,走来走去,
嘴里述说他的语句。你在隔壁房里,可以听得打字机“的的拍拍”的声音。父亲坐着的时
候,有时把脚搁在窗沿,或别的地方。他说象学生那样坐得很端正,会使人好笑,也不大适
意。这些就是父亲写作时候的神情。
演讲要赚钱
要林语堂出席演讲,大多要报酬的,在上海时,就是如此!他很坦白说这是应得的报
酬,报酬多少,“双方面洽”,市价也有上落的,并非规定润格之例。《吾家》阿娜记:
父亲常到俱乐部或会场,或类似的地方演讲。假使演讲可赚钱,他也许觉得好些,但他
现在真觉憎恶极了。有时候我想,他怎么把演讲稿会写得这样快。好象假使指定的演讲时间
是八点钟,他决不在一星期前预备,或到他书房中去实习,他只是在五点三十分去散一会
步,回家后洗洗脚,七点钟坐在书桌边思考一会儿,于是关着门把大纲用打字机打出来。到
八点钟他早已预备了。
有一次我们在“胡佛总统”的轮船上,他们请他演讲。我们孩子们也去听讲,因为在船
上我们进出可以自由随便的。许多船上的侍者也来听,他们觉得能够服侍父亲进餐而骄傲。
当他开始演讲时许多人望着我们,使我们觉到很不安。在他讲完后人人都拍手,母亲却对我
们说不要拍手,因为他是我们的父亲,我们不能太骄傲。所以母亲在公众场所从不作赞词,
但回家后才向他祝贺。
当我们听父亲的演讲时,便有一种奇异的感觉。有时他谈到严重的事情时,他的脸色会
发红似乎很有丈夫气。他从不会上场昏倒或发生任何的意外。父亲象必有一种神秘的东西使
他在演讲时从不停止。有时人家请他演讲,在事前并不通知而临时请他的,但父亲会讲下
去,无穷尽的讲下去。父亲出发去演讲前,母亲便到他的书房去温柔地说:“语堂,头发梳
梳好。”父亲向她微笑而去拿木梳。有时他在进餐时想到了题材,他便起身去把它打出来。
有时他会使你头昏,忽然从书房走进餐室,忽然从餐室又走进书房。所以父亲真是一个奇怪
的人。
清洁无比的脚
《吾家》阿娜记:
父亲常常夸耀,他认为他的脚是世界上最清洁的。因为他每逢散步回来,总要洗一次
脚,他说:
“我的脚是世界上最清洁的,有谁的脚,能够象我一样的清洁?罗斯福总统,希特勒,
墨索里尼,谁都比不上我!我不相信他们能象我一样,每天要洗三四次脚的。”
这是他常常说的笑话。
父亲喜欢洗澡,他也把洗澡当作一种运动。他唯一的娱乐,就是散步。但他在少年时代
时,却是圣约翰大学中的一英里赛跑的选手。父亲奏钢琴的本领很好,但他却连一首曲谱也
记不熟。
他的烟斗
林氏有一具烟斗,手不离斗,亦可知其生活的闲适。《吾家》记:
这烟斗父亲是用来当作各种应用的东西。第一,当然是吸烟。在烟斗的圆端放烟叶的地
方却用来擦鼻子。这端常是热的,因为烟叶常在燃烧。父亲的鼻子常发油光。这温暖的烟斗
在鼻子上擦着很适宜,所以父亲常用他的烟斗擦鼻子。这样烟斗的一端,揩了从父亲鼻子上
来的油腻。另一端,放到嘴里的一端,用作指使东西的。他指使人们,或敲椅子上的钉子。
这烟斗是每天要清洁一次。但烟油常是很气味而乌黑的。有时父亲不小心,嘴上碰着烟油,
于是他说他尝到了苦汁,在街道的角隅吐了一地。
父亲说没有他的烟斗他便做不来任何的事。有时当他放下他的烟斗或忘了放在什么地
方,他便不做事,在全屋中乱跑。嘴里说着:“我的烟斗!我的烟斗在哪里?烟斗,烟
斗。”他常在找到后便大笑而觉得满意。父亲常为他心爱的烟斗而发狂。他说:“我在一小
时前装烟的,直到现在我还没有燃过。”于是当他有空吸烟的时候他将说:“现在,我可做
一件事情吗?吸烟好吗?”虽然他是这样的问,但等不到我们的回答,他早已在吸烟了。
潇洒的天性
林氏如何怪趣的、玩皮的,《吾家》阿苔记:
父亲是个怪有趣的人物。无论他到什么地方去,态度总是很自然,他也和任何人在家里
居住。
他在工作的时候,却是十分严肃的。他有一间书室,他在写作的时候,就把门关着。当
然,这在作家,原是很平常的。父亲很少读小说,这却是很有趣的。他读的多是论文、哲
学、科学一类;要是他在读小说了,那他一定为了某种理由才读的,不过现在他也读小说
了,因为他自己也在写作小说哩!父亲倘若读了一句幽默的句子,他的脸上就表示着高兴,
如果读了有趣的一段,他便大笑起来。他那种大笑的样子,我们却是学不相象。父亲一空闲
下来,便是孩子们的头脑,父亲喜欢游戏,他也替我想出了好几种游戏,他和我们,仿佛是
一个大哥,他常常讲笑话,又喜欢开母亲的玩笑。
父亲喝茶,又抽烟卷,而且数量很大,他说他可惜不会喝酒,不知道酒有什么滋味。他
的写字台上,总放着茶壶茶杯,当他开始写作以前,他便喝着茶,又用他的烟斗抽烟。父亲
也喜欢旅行,他爱参观新的地方,发现新的事物。最使人可取的,他不论中外娱乐,城市乡
村,他都能享受。他爱看电影,又爱在松树下面睡觉。父亲常常告诉我们,北平的城市和乡
村,是互相联络着的。父亲憎厌上海,因为上海没有山,也没有旷野,但他却在那里住上十
年之久哩!
父亲对于我们的教育,很是注意。就在散步的时候,他常解释许多名词给我听,说到教
书这件事,他是最有耐性的。
父亲很爱母亲,母亲也一样爱父亲。有时父亲因为流动演讲,父亲要在狄德,或芝加哥
去三四天。他俩会感觉不见面的烦闷——我们当然也有这样感觉的。
父亲写信的时候,总是写些他所讲述过的事情。他用极简单、优美、清楚的英语。他每
在早晨,把意思讲给他的秘书听。父亲对于好几个中国朋友,非常看重他们的。这些朋友都
是学者。父亲常和他的朋友出去旅行,访问古代伟人的坟墓,或者参观某个诗人的故居。
惊人的肚子
天赋林语堂的一只胃——林氏肚子——《吾家》记:
父亲的消化力是惊人的。有一次,他在写给母亲的信里说过:“我的肚子里,除了橡皮
以外,什么也能够消化的。”我们听母亲读出来时,都不觉大笑起来,而且这是确实的情
形。我从来不曾听到父亲有过不消化的事情发生过。到了半夜,如果他觉得饥饿,他便起来
煎鸡蛋,或吃些他爱吃的东西。就是他病了,他还是照平常一样吃得多,或说还要多些。他
说他的病要吃才会好。但是母亲病了,她却吃不下,父亲常常奇怪她怎么不象自己一样的吃
喝。
进教堂为听音乐
林氏生活轻松愉快,《吾家》记:
假使星期六下午去看电影,那末星期日下午我们必在第五街上散步。当我们走到第四十
九街,我们必定向右转到广东村那里吃夜饭。
好了,这周末的星期六看了《不是神圣》,星期日我们又再在第五街上。我们这天的路
径好象是这样的,起点是在第六十四街和中央公园的西端,向城市走上第五十七街后转向
东。到第五街后我们再走向城市。这天很晴朗但有一点儿风。母亲穿了白皮领大衣,其余也
都穿得很体面。父亲和阿娜走在我们前面十尺距离。有时他会向后转站着等母亲,母亲是不
能象父亲或是美国的女孩那样走得快。在父亲和母亲走成一线时,我们三个在前面,父亲笑
着对母亲说各样的事情。在他的谈话中间他常向母亲说要她注意妹妹的敏捷的小腿。母亲回
答说:“阿娜穿美国式衣服比阿苔好。”在中央公园的邻近是很少店铺,我们也不去注意那
些。
在第五十七街有一间一间的鞋子店。母亲逐一的参观着,父亲说:“进去,让我们进
去,这双不错。”母亲说:“不,不是这时候。”父亲说:“你不是喜欢鞋子吗?”母亲
说:“是的,但今天是星期日”。所以我们没有进去买。后来父亲说他是饿了,他笑着对母
亲说:“我要到那角上的食物铺去买炸面卷和咖啡吃,我可确定当我出来时,我仍可在此地
找到你们。阿娜去。”阿娜和父亲去了。当他们出来时候,我们在他们前仅多走了八间店
铺,阿娜来说她也吃了冰淇淋。我不注意任何的店铺,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在第五街有一对对穿得很漂亮的夫妇一直很快的走着。我不知道我撞这妇人呢,还是她
撞了我,但不管怎样我想向她道歉时而她已走远了。当我向后看是谁时,另一个女孩又撞
我,我没时间去听她说“抱歉”,但也许她是说的,橱窗中金钢钻在黑绒上看起来很美观,
我们在猜度它有多少克拉重。在那第五街上,我们不仅注意店铺还注意行人。看看她的脸究
竟她是否抹了橘色粉。
我们走到了第五街的教堂。父亲说:“我们进去吧。”母亲回答说:“为什么,你不是
回教徒啊!”“但我要去听音乐不是听他的布道。”我们走了进去。但乐队已停止奏乐,我
们只坐了五分钟便出来。在第四十九街上我向左转就见到霓虹灯照着广东村。
喜养小鸟
林氏不喜养狗,而喜爱鸟,住在国内亦是如此,并有《买鸟》专记,刊载《人世间》。
《吾家》阿娜记:
昨天我们到巴黎的小鸟市场去看鸟,当我们走进市场的当儿,我们就存心想买几只的,
但不知道买哪一只或哪几只好。
我们慢慢地走着,观察着每一只在歌唱的鸟,后来碰着有人招呼我们,告诉我们一对红
头鸟的价值,那些是关在笼中可爱的小鸟,我们问他六只的价值。他说是五十法郎。许多人
民注意着中国人怎样会讲法国语,怎样买鸟,大家站住了望着妹妹。父亲的本意带着鸟笼未
必不雅观。但再一思索以后,我们决定散一会步,再来买,以免累赘。
所以我们又再慢慢地走着。父亲是喜欢颜色的,看见了颜色鸟,他便凝视着。
现在我见了一对颜色美丽的鸟了,从头至尾各色都是不同的。而且美丽地配合着,父亲
凝视了很久,最后问这鸟的价值,但太贵了,要一百五十法郎一只。
父亲对于这种费用,向来是不吝啬的,他常思忖着由此所得的愉快,和所出的代价相比
较,只要他觉得值得,他便买了它。父亲想了一会,觉得假使两百法郎一对他便买它,但是
那人不愿此价出卖。所以父亲只得又回到三对卖五十法郎的地方。那些也是美丽和整洁的。
但和另外的两只相比较,自然差得很远了。结果,我们决定买四只,给他们三十五法郎。
可是那时父亲有些不满意,因为没有美丽的颜色,虽说这些也是有颜色的,可是并不
多。父亲又还希望有一只会叫的鸟。能学各种鸟类的叫声。父亲愿望也是我们所同意的,我
们也喜欢有一只善唱善叫的鸟。
所以我们走过了这店,再到另一店或可以说是另一市场。那里有一只鸟,唱得很悦耳,
代价也要一百五十法郎。父亲问他最低的价钱,他说至少要一百法郎,父亲还他八十,他却
没有答应。
后来在一个狭小的地位中,发现另一只善唱的鸟,代价只须四十法郎,阿苔很小心地注
意着她知道如何能节省金钱,她希望父亲放弃价值一百法郎的一只,而注意这价廉的一只。
父亲与那人略一论价后,他转过他的头,看到这价廉的一只,这鸟并不是善唱的,父亲认
为,它只是刺激性的叫,而不是悦耳的歌唱。
但父亲对于那一百法郎的一只,确实冷淡些了,结果,总算买了价廉的一只。因为隔了
一会以后,它婉转地叫了,我们也称它为善鸣的鸟了。
等我们重又回到那对美丽的一对鸟市场的店主前,但那两只美丽的鸟已售去了。
因此我们只带着五只回家。当我提着笼子时,鸟叫起来了,于是引起一群人围着听,我
觉得我是要被围于人群中了,所以便把笼交给阿苔拿,而自己走向爸爸那边去。
我们到了家,把笼子挂在钢琴上,而这鸟叫了又叫,直叫到天黑。那两对鸟各躲在它们
的枝条下,紧紧地握着枝条睡去了。
但这只善唱的鸟,是我们最爱好最宝贵的,但鸟也是孤独的,可怜的小鸟,它得这枝跳
到那枝,又是孤独地睡着,但是后来我看见一只小鸟偎在它头颈下,看上去象父子两个,于
是我觉得这五只鸟已成为一个家庭似的了。
今天一只红色鸟飞去了,它的妻子或它的丈夫单独留着。它在叽叽地叫唤飞去的鸟儿归
来,而且连这只善唱的鸟,也帮助着叫它归来,但是这是无用的了,它早已飞向天空,谁也
不知它的所在了。我看飞去的一只也许是雄的,那末我们现在剩下来是两雌而一雄了。
我去看看剩下这只鸟,啊!是的,她是一只可爱的,但它却逃去了,我觉得很难过,但
另一方面,我又觉得飞去的是“它”而不是‘她’,似乎又有些欣慰了。
对几种事物的意见
林氏父女谈话中发表的对于几种事物的意见,据《吾家》记:
我要父亲同我们谈话,而告诉我们关于各项事物的意见。
父亲:阿苔,这碟菜滋味很好,是吗?
阿苔:是的,我常喜欢中国菜,它很好吃。
父亲:不错,你是对的!在美国或任何欧洲哪一国的菜,你只有一块的切肉,切而再
切。没有丰富的蔬菜,只有洋山芋。他们所吃的面包,刚只几片,这就是为什么我憎恨外国
食物的原因。
阿苔:是的。
父亲:而在中国菜中,你可将美国菜中只够一个人吃的一块肉,切成许多碟子而与它物
相混合。假使客人来了。你不一定需要为他增添任何东西。但在外国菜中你必要再添一份
来。
阿苔:是的,这是对的。但你宁愿做一个男孩还是女孩?父亲:当然,我要做一个男孩
子或男人。我看起来做女人是比男人更麻烦,譬如在世界上,男人比女人出名的多,男人比
女人能赚钱的多。男人没有象女人这样多病。假使发生什么事情,女人是常比男人更怕事。
女人留心社会和他人对她的意念。男人不一定要留心社会。可以没有钱而独自生活。但是女
人对于各事要处处留心,她们说为了社会的缘故。
阿苔:我也愿做一个男孩。
父亲:在你们年轻的时候,我常对你们说女孩子是较男孩子为幸福,因为能有美丽的衣
服,但男孩所穿的永是灰色、黑色和棕色。当然,一个孩子从三岁到六岁或七岁的时候会这
样想。但当他们长大以后不用旁人的告诉,他们也会知道的。
阿苔:谈到衣服,当然:女人能有极好的一种。
父亲:你不要这样讲。但不论怎样。女孩较男孩为侥幸这一点,那是不容抗辩的。
阿苔:啊,我是不怎样,但你要哪一种,中国的服装还是欧洲的。
父亲:好,各有长处,谈到男人,我一定愿意要中国的服装。
一件长袍从肩上一直到下面,旁观好象一件寝衣。但是看到外国人的服装。内边附着皮
肤的是一件衬衫,此外短衣和上衣。在你头边一件东西象缚狗那样缚着,称之曰:“硬
领”。而紧紧在你颈上缚着的领带真象狗的链条。这岂不是愚蠢和疯狂?假使一个胖子穿了
外国的服装,那便象这样地,他的肚子在中间凸起这衬衫角正在肚子中间飘扬。一根带子拴
在裤子和衬衣相接处,你想,这裤子怎样拴得牢?
阿苔:哈!哈!不错。但对女人怎样?
父亲:外国的服装有许多的变更,你能穿许多的种类。但中国的服装可不能。因此我想
做一个女装的成衣匠,给贵妇们的服装打样。我将变更中国的服装做成许多不同的式样。
架着新式无框眼镜
据《吾家》阿娜和阿苔分别记载:
父亲和家里人一同出去参加宴会时,总换上别的衣服,但他却不喜欢把上衣和裤子穿得
一样,他觉得只有侍者才是那样穿的。
父亲也爱漂亮,他把有架的眼镜,换成新式无框的。他知道如何配置他的衬衫,领带,
使服饰调和。
憎厌油光头 爱穿舒适鞋
《吾家》记:
父亲也憎青年人把头发梳得很光亮,加上许多生发油。他喜欢穿棕色、宽大、不透水、
发亮光、经穿而舒适的皮鞋。
剪发的一幕
《吾家》阿娜记林氏剪发一幕,颇趣,录示于后:
母亲:语堂,你的头发要剪了。
父亲:不!还好哩。我从未见过有人象我这样的整洁。
母亲:但是太长了。你去照镜子看。
父亲:现在你看?并不长。我是太整洁不象作家了。母亲:语堂,你应自己明白头发是
太长了。
父亲:但是我刚在两星期前剪过发。我不去,除非自己觉到太长了。我已四十三岁。
母亲:四十三岁是四十三岁,但你的头发是太长了。父亲:我要使我的头发象×先生的
一样长,但不象他一样的用头发油,不需天天去梳它。
母亲:请你听我的话。你明晚要去演讲。我见你有这样长的头发站在讲台上,你要觉得
惭愧的。
父亲:假使让听众见到林语堂的头发这样的整洁,我也要觉到惭愧的。
母亲:穿上大衣吧。第八十四街上有一所理发店。很近的。
父亲:我知道。但我不要给他们做生意。
(下一天)
母亲:你到理发店去吗?
父亲:不,我要预备演讲。
母亲:不,请你吃过中饭去吧。
父亲:啊!中饭后我要睡觉。
母亲:那末在下午散步的时候去吧。
父亲:请你不要烦,我不是你的儿子。
母亲:但你也许是的。
父亲:我不是。
母亲:现在,语堂,不要生气。去吧。
父亲:为了避免淘气,我就去吧。
母亲:啊,是的,你应当去。不要忘记叫他们洗洗头。那是太脏了。还告诉他们剪去半
寸长。
父亲:对的,香!
母亲:谢谢你。
林语堂的太太
林语堂有一位好太太。他对太太讲话:
“香!……”他的太太芳名“秋香”?“阿香”……我不知!(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
知,是知也)林先生呼他的太太必称:
“香!……”
据《吾家》阿苔阿娜姐妹俩记述她们的母亲个性、动态,很觉天真有趣,兹分别节录:
母亲常常用手势表示说话,她的举动很有趣,也常常逗引我们发笑的。有时候,她正在
工作,但她也会叉着手指。有人说过,看母亲的手上,她是有好运气的,还有人说过,她的
寿命很长;也有人说过;无论什么事情,只要一经她的手,便变为很好了。因此,母亲常常
夸耀她的两只手。同时,她也夸耀她的鼻子。真的,在中国人的面貌中,很少象她的鼻子那
样,又尖,又直。母亲在不高兴的时候,只要父亲说起她的鼻头时,那么,她便自然地笑起
来了。
母亲最恨别人说她“胖”。
她在少女时代,将要和父亲结婚的时候,祖父对轿夫说,应该拣一顶比较高大,比较结
实的轿子,因为听说新娘很胖的。祖父这样说,当然并不是恶意话,但这给母亲的姐妹们所
得了,她们又告诉母亲。母亲直气得发昏。在结婚前几天,她特地服了使人消瘦的药剂。
现在,母亲确实比从前瘦些了,父亲也承认,在结婚时,她真是很胖的。
父亲时常说母亲是个热诚的女人,这话一点不错。母亲喜欢朋友,也爱讲话,不到停止
的时候,不会觉得疲倦的。
母亲喜欢有秩序,有规律。
母亲对待佣人很贴切,所以每个仆人都高兴服侍她。
母亲喜欢吃鱼,不管这鱼的滋味好不好,她吃起来总是高兴的。有时候我们不喜欢吃的
鱼,便由她一个人“包办”。和母亲一起做工的佣人,大家都知道母亲爱吃鱼。我想母亲爱
吃鱼,大概为了鱼的种类多。
朋友到我们家里来,或是一同上酒馆去,母亲总是很亲切地招待他们,时常注意他们的
盘子里,是不是空着了。她时常自己不吃饱,但只要客人们快乐,也觉得满意了。客人一到
我们家里,母亲总要留着他们吃饭,母亲常预备着精美的菜肴,有时候把所有的东西,都吃
得空空如也;但她一点也不吝啬,她的脸上流露着诚恳的笑容。
母亲不象父亲一样,常常撒谎。父亲有时故意说东西不见了,或是钱袋遗失了。但母亲
总很诚挚地相信着,直到父亲笑出声来,于是她说:“玩皮的孩子,想来愚弄我吗?”这些
都可以证实她的正直。
她也刻苦的帮助仆人们烧饭、洗衣。本来她的工作,尽可以交给女佣人做的,但母亲却
自己愿意去做。连大衣、外衣,母亲也常常自己洗刷,不把它们拿到洗衣店里去。父亲对于
这点,也很看重母亲。
当我们自己在玩的时候,母亲好象并不注意真正的娱乐的,但每当饭后,或是欣赏一幅
好的图画时,她却觉得十分愉快。
母亲对于孩子的食物,和照管孩子方面,总是采取安全政策的。倘若有一个孩子留着要
女佣看管时,那她宁可和孩子在家里,却不喜欢跟父亲一块儿上街去。她说她虽然和父亲出
去,但她的心总是在记念家里的孩子,一切都没有兴致了。我们对于这点,也非常敬仰她。
有一次,我们的周末旅行,到无锡去。那时妹妹只有四岁,所以不曾带她同去,但是母
亲却很不放心。妹妹和奶娘一同平安地在家里,本来也不会有什么意外的。因此,她当夜就
搭了夜车回家来,不跟我们在无锡过夜,她有妹妹在她的臂抱里,是多么快乐呢!
母亲最高兴和父亲、我们,或她的侄女,谈谈过去的旧事。她以为这样谈谈很有趣味,
但倘若话说得太多,或是过分兴奋的时候,她便觉得头痛了。家里的人,都爱听她少女时代
的故事,和她以前如何过新年的情形。
母亲本来没有抽烟卷的习惯,可是她在饭后,也喜欢吸一两枝香烟。她做许多重要的工
作,常是用左手的,但倘若我们左手拿针线,她却要立刻纠正我们了。她的书法很秀丽,也
很整洁,不象一般人写得潦草。
母亲是急性子的人。她如果在高声说话的时候,她的声音,可以很远听到。倘若别人对
她说话没有礼貌,她总不理睬那人。但事后,她却恨着,怒着,当时为什么不斥责那个没有
礼貌的人;不过下次她依旧遇着那无礼貌的人时,她却还是跟普通客人一样的招呼他。我们
有时劝母亲可以严厉些,但她总是做不到的。母亲常常提醒父亲做生活上琐碎的事情,象剪
发啦,洗澡啦。父亲似乎不喜欢做这些事情的,尤其是剪发。他每次剪发,总经过母亲的催
促。母亲也把父亲当做她的大儿子看待。她常把牛奶悄悄地倒在父亲的杯子里,要父亲不注
意地喝下去。父亲有时把牛奶倒还给她,有时却听了她的话,喝完它。
我们三姐妹,和父亲,常常闹着有趣的玩笑,但母亲,却象是家族中的长辈,她常常提
醒我们,要我们注意地毯或桌子。
只有某一次,母亲也喜欢玩起来了,她答应我们,可以尽量的玩着。
母亲喜欢买鞋子,她似乎很着重鞋袜的。她说:“美的基础,就在脚下。”
我们住在纽约的时候,母亲除了买鞋袜以外,差不多不曾买过别的东西,因为她的衣
服,早在中国做好带去的。在五十七街,那里有许多鞋店,她会站在那里很久,欣赏着各式
各样的皮鞋。她也有着一只不大不小的脚,腿也生得很漂亮,她也有许多很美丽的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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