烬读宋朝沈括著的《梦溪笔谈》,有一段谈到他夜见流星的事,非常有趣:
治平元年,常州日禹时,天有大声如雷,乃一大星几如月,见于东南,少时而又震
一声,移着西南;又一震而坠,在宜兴县民许氏园中,远近皆见,火光赫然照天,许氏
藩篱皆为所焚。是时火息,视地中只有一窍如桮大,极深,下视之,星在其中荧荧然,
良久渐暗,尚热不可近,又久之,发其窍,深三尺余,乃得一圆石,犹热,其大如拳,
一头微锐,色如铁,重亦如之。
沈括学识的渊博早为后世尝得推崇,但我对这一段描述特别感到兴趣,并不是像有
的学者说他对流星的判断正确早在西方大文学家九百年之前,而是我小时候也有一段看
流星殒落的相似经验。
我幼年居住的乡里,没有电视、没有收音机、没有冷气、没有电扇,一到夏天夜晚,
就没有人留在屋内,家人全跑到三合院中间的庭院里纳凉;大人坐在藤椅上聊天,或谈
着农事,或谈着东邻西里的闲话,小孩子就围坐在地板上倾听,或到处追逐萤火虫。
小时候,家里有一位帮忙农事的老长工,我们都叫做他“玉豹伯”,他的脑子里装
满了民间戏曲里的戏文故事,口才好,姿势优美,颇像妈祖庙前的说书先生。他没有儿
女,因此特别疼爱我们,每天夏天夜里,我们都围着听他说故事,一直到夜幕低垂才肯
散去。他的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魁力,听到精采的地方,我们甚至舍不得离开去捉跳到
身边的大蟋蟀。
有一天王豹伯为我们讲《西游记》,谈到孙悟空如何在天空腾云驾雾飞来飞去,我
们都不禁抬头望向万里的长空,就在那个时候,一颗天边的星星划出一条优美的长线,
明亮的星一直往我们头上坠落,我们都尖声大叫,玉豹伯说:“流星!流星!”然后我
们听到轰然一声巨响,流星就落在我们庭院前不远处蕉园旁的河床。
一群孩子全像约好了似的,完全顾不得孙悟空,呼啸着站起往河床奔去,等我们跑
到的时候却完全不见流星的影子,在河床搜寻一个晚上毫无所获,才拖着疲倦的身子回
家。第二天还特别起早,继续到河床去找,后来找到一颗巨大的黑褐色石头,因为我们
日日在河床游戏,几乎可以确定那颗新石头就是昨夜的流星,但是天上的明星落到地上
怎么会变成石头呢?是我们不敢肯定的谜题。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流星,在那之前,虽听大人说起过流星,知道天上的每个星星就
对应着地上的一个人,只要看见天上的流星殒落就知道地上死去了一个人。可是我常自
问,地上时常有人去世,为什么流星是那么的罕见呢?
还有人说,当你看见一颗流星落下的一刻,闭上眼睛专心许愿,你的愿望就可以实
现,当时我们还是孩子,心中没有什么大愿,看到奔射如箭的流星,张看之不暇,谁还
顾得许愿呢?
后来我还在庭院里看过几次流星,但都远在天外,稍纵即逝,不像第一次的感受那
么深刻,心中只是无端的茫然,若是天空中的星星都对应着一个人,那一刻落下的又是
谁呢?不管是谁,人世里不是行者就是过客,流星落下不免令人感触殊深。
如果流星是一个人的殒落,那么浩渺的天空就对应着广阔的大地,人的群落就是星
的聚散,这样想时,我们的离恨别情便淡泊了许多——光灿的星落到地上只是一个无光
的石头,还有什么是永远的光明呢?
我总觉得不管有多少天文学家,不管人类登陆了月球,我们对天空的了解都还是浅
薄无知的,重要的不是我们知道了多少天空的事物,而是它给了我们什么样心灵的启示。
从很年幼的时候我就爱独自坐着看天空,并借着天空冥想,一直到现在,我出门时第一
眼都要看看天色,这或许是看天吃饭的农家于弟本性,然而这种本性也使我在大旱的时
候想着渴望雨水的禾苗;在连日豪雨之际思念着农田里还未收割,恐惧着发芽的累累稻
穗;在巨风狂吼之时忧心着那些出海捕鱼的渔夫。
天空的冥思是可以让我们更关切着生活的大地,这样站在地上仰望天际,就觉得天
空和星月离我们不远,也是“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的心情。
我最担心的是,在我认识的都市儿童中,大部分失去了天空的敏感,有的甚至没有
好好的看过天色,更不要说是流星了。现在如果我看见流星,我想许的愿望是:“孩子
们,抬头看看那一颗马上要失去的流星吧!”
——一九八三年一月二十六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