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点五十分华航飞往旧金山的七四七,眼看着就要起飞了。
我从出境大厅出来,开着车,踩紧油门,正好看见那架七四七以美丽的姿势起飞,
我顺着柏油大道飞弛;起先和七四七并行着,才一转眼的时间,飞机已经越过我的头顶,
飞向了天的远方。
这是难得的好天,是远行的好日子,阳光普照着大地,一直亮到看不见的远处。飞
机势必要破云而过,我不知道在天的那边,是不是也有阳光,我只知道有阳光的地方一
定有分离的悲伤和重逢的笑语,我相信,你一定会为你到的地方带来阳光。
刚刚我从出境大厅转身出来的时候,在玻璃落地窗里看到自己的影子,因为玻璃不
够平整,影子拉得很长,你的影子却在走道那边的玻璃窗上,我突然惊觉,从我们初识,
到现在已经整整迈过了十一年。那时,是你最辉煌的青年时代,而今你已经盛年了,那
时我是刚刚起步的少年,现在也一脚踩进了青年。
我们第一次见面,是我参加一个征文比赛得到首奖,他们邀你来颁奖,第二天你就
打电话来邀稿,使我受宠若惊。那也就是我为什么愿意放弃别的选择,来追随你的原因。
人说世有伯乐,而后有千里马,我虽不敢说能千里弛骋,但我相信只要有了伯乐,千里
虽不能至,也不远矣!
我对写作能有坚强的信念,愿意不辞劳苦,苦心熬炼自己,几乎全是受到你的启发。
那时最感动我的一件事,是你为了鼓励我从事报导文学的工作,在你的抽屉里永远为我
准备了两万元,你说:“只要你什么时候要出发,就动用这一笔钱随时出发。”而且那
一笔钱不时的填满,那时确曾成为我随时出发的最大动力。你有时先预支稿费给我,说:
“你写来以后再扣除吧!”
这是两件小事,但能这样鼓励新人的编辑,恐怕再也不可得见了。后来当我知道你
出身贫穷,读书的时候经常举债度日,后来还能那样重义轻财,更令我敬佩。这种胸襟
是杜甫诗中:“安得广厦千万问,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胸襟。
因此,虽然多年来的时迁事移,使我们的处境都完全改变了,但是,我总觉得自己
是你最初的子弟,是你一手把我培植起来的。这样的恩义,又岂是友情两字可以了得?
你的广交天下,心怀四海,像我这样的子弟更不在少数。在你的手中,重创了副刊的生
机,推展了文学的广度,再塑乡上的形象,提高了文化艺术的层次,这些论者早有定评。
只是深知的朋友才知道你的另一面,这一面是你豪气干云的唱黄河的歌,是你谈起父亲
在西北拓荒时的雄心万丈,是你饮尽烈酒还怀思着乡上故国,是你遭受挫折而不对理想
丧失信心,是你永远关怀着那些隐在角落里的人,是你对朋友只有付出而不期待他们的
回报。
最重要的是,你是堂堂正正的人,从来行事坦荡磊落,没有不可告人之事。
十几年前,我初读到你写的诗和介绍艺术的文章,我就觉得你若不做呼风唤雨的编
辑人,也会是个优秀的作家,或是真诚的学者。有时长夜思及,不免为你这方面的长才
没有延展而感到遗憾,但是想到你对社会的影响和贡献,也就释然了。
听到你要去外国进修,我的内心最是欣喜。也许只有这一条路,才能令你摆脱十年
俗务,从你最年轻的那一段出发。那种感觉就如同我们离开人群,走到一个风景特秀的
地方,盛景可期,你可以纵情的写你的诗,放声的唱你的歌,而没有形象和成就的顾虑
了。我相信,一个人如果登上了高峰,却不能沉潜山谷,他很快就会老化,也就再也不
能攀登更高的山。这也就是我等待你归来创造更大天地的信念,我仍愿像十年来那样追
随你。
故国此去,再也不能像以前满座高朋的热闹,再也不能像以前天马行空的豪情,但
是在这个纷扰的世界上,能有片刻的安静,能回视自己来路上的掌声,能独自面对自己
心灵的时刻是多么的可贵呀!台湾的苦酒,我们曾经共尝,我们会怀念着你,到你登机
的那一刻,我才体会到王维遍插茉萸少一人的诗意。
当别人在杂志上批评你,诽谤你,妒忌你的时候,我们都不要介意吧!因为历史上,
只有那弱的妒忌强的,小的诽谤大的,侧的批评正的,你的存在,你的人格,你的气度
与胸怀,自有公评。
我总是相信,不论世事如何变幻,人世多少凄凉,即使你到了边疆,阳光也会洒在
边疆,且让我吟一段愁予的诗送你吧:
秋天的疆土,分界在同一个夕阳下
接壤处,默立些黄菊花
而他打远道来,清醒着喝酒
窗外是异国
多想跨出去,一步即成乡愁
那美丽的乡愁,伸手可触及
乡愁总是在远方,想念也总在离开以后,我们曾并肩走过,对酒歌过,我们是同槽
系过马的,如今你天涯卸鞍壮士磨剑,我却还在江南里独自放马,这样想时,你的处境
就令我欣羡。
我的台北到了,你的威斯康辛也快到了,浮天沧海远,万里眼中明,我煮酒,等着
你回来赋诗。
我们先干了手中的这杯。
——一九八三年四月二十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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