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散文集
第凡内印象

  



朋友一定要带我去看“第凡内珠宝店”。 我说:“第凡内珠宝店有什么好看呢?” “第凡内珠宝店是世界最有名的珠宝店,在电影《第凡内早餐》中,那个瘦瘦的奥 黛丽·赫本站在一家珠宝店观望半天,流连忘返的就是第凡内珠宝店!” “好吧,看在奥黛丽·赫本的分上,我们到第凡内珠宝店逛逛。”我们便搭上地下 铁到第五街去。 纽约第五街是纽约最繁华的商业中心(可能也是世界最繁华的地方),尤其是傍晚 公司下班而商店还开着的时候,第五街上流动着粉红的人潮,所谓粉红色,是充满了生 气及美丽的颜色。这时,在公司上班的男男女女全从办公室涌出来,他们全穿着光鲜而 时髦的服装,几乎每个人身上的颜色和式样全精心的挑选过,你站在远处看,这些人潮 真像一幅流动着的线条明朗的抽象画。 有一次我在城区的五十七街逛画廊,这里有数十家第一流的画廊,展示着许多成名 的和未成名画家的作品。我一家一家的逛过去,在一家展示印象派绘画的画廊窗里往外 望,高大的富有生气的办公室女郎在窗外像蝴蝶一样飞过,我突然觉得印象派的光影在 那一刻仿佛从巴黎到了纽约的黄昏。 在纽约逛过一百多个画廊,看到从中世纪以来西方艺术的光耀夺目,再仔细地在街 头走走,看到许多美丽的西方人(不是电影里的,而是生活的),我常常走路走到一半 就驻足下来,深沉的这样想着:为什么西方人比较美呢?是不是我自己的审美观出了问 题? 有一天我在洛克斐勒中心附近,天空慢慢的飘起小雪,我找到一家路边的咖啡厅坐 定,那家咖啡厅有一排明亮的落地窗,我康到许多美女走过,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浮起童 年看布袋戏的一幕。那时布袋戏惯常分为“东南派”和“西北派”;东南派是好人,全 是黑发黑眼眉目清秀的中国人样于,西北派是坏人,全是金发碧眼的高鼻大目的外国人。 在童年的心灵里,我觉得“西北派”那一帮人实在长得不高明,而此刻,当我面对着 “西北派”的许多真人时,竟自卑了起来,到底问题出在哪里呢? 后来我慢慢地找到答案,当我学画的时候,第一位教我绘画的教师,教我的第一张 炭笔画便是维纳斯的雕像,他说:“你看那眼睛、鼻子、嘴唇的轮廓多美,你看那比例 多么匀称,中国女于再也找不到维纳斯这种美女了。”第二个画的是阿古力巴,他说: “你看他的下巴多么有力量,眉字间也充满了英气!”因为学了画,我不只一次的读西 洋美术史,又不断的审阅西方艺术家的作品,总是一而再再而三的被那些艺术感动。 长大以后,我迷上电影,电影里西方的美男美女像潮水一样不断的在我的脑中涨落, 而且这种好莱坞的审美观每天都在报纸上大量的传播着,然后我看中国电影里的明星们, 也都或多或少长了一些好莱坞模式。于是,“东南派”的信心随布袋戏的没落而消褪了, 代之而起的是“西北派”的向往。 在咖啡厅的那一刻,我惊觉到中国的审美观已经处在一种可怕的危机里了。 我想,如果我当年学画从杨贵妃、赵飞燕的石膏像学起,或者是临摹韩干笔下的圆 脸肥壮的马上人物的话,可能今天就不是这样了。或者中国电影争气,有几个可供怀恩 的人物典型,那么今天我们就不会把美随便的赋予费雯丽、克拉克盖博了。 纽约的地下铁挤满了各种人,有典型的金发碧眼美人,有黑人、犹太人、日本人、 中国人、波多黎各人,或者不知道哪里人,他们总是有着很大的差别,我想,不知道他 们的审美观是怎么样的?惟一可以肯定的是,艺术愈强大的国家恐怕就对审美愈有自信 吧! 从纽约的地下铁钻出来,往第几内珠宝店走的时候,因为我那样子想过,心情清淡 了不少,对于看美女的兴致也减低了。到了“第凡内珠宝店”,这是一家巨大的店,偌 大的面街橱窗里只摆了一颗亮闪闪的钻石,大门锁住了,朋友说:“你要先通知柜台的 小姐,她看清楚了才会来开门。” 我说:“不用了,看看橱窗就够了。” 我们便散步去找了一家咖啡店,自嘲的说:“至少奥黛丽·赫本长得有一点中国人 的样子!”朋友没有听清我的话,追问着:“什么?你说什么?” “没有。”我说:“我们随便找个地方坐坐吧!第几内珠宝店也不过如此!”                            ——一九八二年四月 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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