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散文集
凤凰的翅膀

  



我时常想,创作的生命可以分成两类:一类是像恒星或行星一争,发散出永久而稳 定的光芒,这类创作为我们留下了许多巨大而深刻的作品;另一类是像彗星或流星一样, 在黑夜的星空一闪,留下了短暂而眩目的光辉,这类作品特别需要灵感,也让我们在一 时之间洗涤了心灵。 两种创作的价值无分高下,只是前者较需要深沉的心灵,后者则较需要飞扬的才气。 最近在台北看了意大利电影大师费里尼(Federico Fellini)的作品《女人城》, 颇为费里尼彗星似的才华所震慑。那是一个简单的故事,说的是一位中年男子在火车上 邂逅年轻貌美的女郎而下车跟踪,误人了全是女人的城市,那里有妇女解放运动的成员, 有歌舞女郎、荡妇、泼妇、应召女郎、“第三性”女郎等等,在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里, 费里尼像在写一本灵感的记事簿,每一段落都表现出光辉耀眼的才华。 这些灵感的笔记,像是一场又一场的梦,粗看每一场均是超现实而没有任何意义, 细细地思考则仿佛每一场梦我们都经历过,任何的梦境到最后都是空的,但却为我们写 下了人世里不可能实现的想像。 诚如费里尼说的:“这部影片有如茶余饭后的闲谈,是由男人来讲述女人过去和现 在的故事;但是男人并不了解女人,于是就像童话中的小红帽在森林里迷失了方向一般。 既然这部影片是一个梦,就用的是象征性的语言;我希望你们不要努力去解释它的涵意; 因为没有什么好解释的。”有时候灵感是无法解释的,尤其对创作者而言,有许多灵光 一闪的理念,对自己很重要,可是对于一般人可能毫无意义,而对某些闪过同样理念的 人,则是一种共鸣,像在黑夜的海上行舟,遇到相同明亮的一盏灯。 在我们这个多变的时代里,艺术创作者真是如凤凰一般,在多彩的身躯上还拖着一 条斑灿的尾羽;它从空中飞过,还唱出美妙的歌声。记得读过火凤凰的故事,火凤凰是 世界最美的鸟,当它自觉到自己处在美丽的颠峰,无法再向前飞的时候,就火焚自己, 然后在灰烬中重生。 这是个非常美的传奇,用来形容艺术家十分贴切。我认为,任何无法在自己的灰烬 中重生的艺术家,就无法飞往更美丽的世界,而任何不能自我火焚的人,也就无法穿破 自己,让人看见更鲜美的景象。 像是古语说的“破釜沉舟”,如果不能在启帆之际,将岸边的舟船破沉,则对岸即 使风光如画,气派恢宏,可能也没有充足的决心与毅力航向对岸。艺术如此,凡人也一 样,我们的梦想很多,生命的抉择也很多,我们常常为了保护自己的翅膀而迟疑不决, 丧失了抵达对岸的时机。 人是不能飞翔的,可是思想的翅膀却可以振风而起,飞到不可知的远方,这也就是 人可以无限的所在。不久以前,我读到一本叫《思想的神光》的书,里面谈到人的思想 在不同的情况有不同的光芒和形式,而这种思想的神光虽是肉眼所不能见,新的电子摄 影器却可以在人身上摄得神光,从光的明暗和颜色来推断一个人的思想。 还有一种说法是,当我们思念一个人的时候,我们的思想神光便已到达他的身侧温 暖着我们思念的人;当我们忌恨一个人的时候,思想的神光则书到他的身侧和他的神光 交战,两人的心灵都在无形中受损。而中国人所说的“缘”和“神交”,都是因于思想 的神光有相似之处,在无言中投合了。 我觉得这“思想的神光’与“灵感”有相似之处,在“昨夜西风调碧树,独上高搂, 望尽大涯路”时,灵感是一柱擎天;在“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推悸”时,灵感 是专注的飞向远方;“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时,灵感是 无所不在,像是沉默的、宝相庄严的坐在心灵深处灯火阑珊的地方。 灵感和梦想都是不可解的,但是可以锻炼,也可以培养。一个人在生命中千回百折, 是不是能打开智慧的视境,登上更高的心灵层次,端看他能不能将仿佛不可知的灵感锤 炼成遍满虚空的神光,任所邀翔。 人的思考是凤凰一样多彩,人一闪而明的梦想则是凤凰的翅膀,能冲向高处,也能 飞向远方,更能历千百世而不消磨——因此,人是有限的,人也是无限的。                  ——一九八一年十一月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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