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如谜的杀手
海伦拿出了程杰寄到蓝家的恐吓信,模仿了他的笔迹,写了一封信:
我们已改变了主意,上信不用回邮,请于三日后香港时间零晨三时,打电话到:○
○一四一五
二四四三三八九。不可报警,否则于你不利。
不可用家中电话,用电话亭电话。
写完了,海伦把程杰原来的信的影印本一并付上,先后两信她都另有影印本保存。
为了要抢过上次偷寄的空邮的头,她叫快速邮递寄了,数日子,蓝家若未迁址,这
信正好在三天后送到,蓝家没有考虑的时间。
即使迁了址,快速邮递公司会到邮局查得到新址,无论如何也快几天。
一切都办好了,她买了些饭面,回到程杰的公寓里,她要监视他的一举一动。老于
此道的她,知道程杰未曾在公寓挂过他不想任何人知道的电话。
程杰在电梯和她碰个正着,抱着个超级市场大纸袋,看见她也左一包右一包的,海
伦说:“今晚不用烧饭了。喂,你捧着的是什么?”程杰说:“啤酒、白兰地、威士忌、
香摈。”
海伦吻了他一下:“唔,好一顿晚餐。”
两人挤进公寓,海伦哈哈地笑:“这么巧。”程杰帮她提着东西:“昨夜我欠你一
瓶香摈。”
“信我替你寄了。”海伦说:“以后别这么大意,把信四处搁。”她边说边瞟了厨
房一眼。
程杰低声道:“我故意不封口,看那仆妇偷不偷看。”海伦故做吃了一惊的模样:
“你写了些什么?昨晚我们熟睡时,她偷看了也说不定。”
程杰沉吟了一下:“偷看了也不要紧,普通一封给朋友的信而已。”
海伦见他全不提失去信件的事,知道程杰并非百分之百信任她的。
她若无其事地摆好食物:“吃完饭我们到外边溜溜去。”
程杰亦瞟了厨房一眼:“有什么好溜的?就让她向大麻子报告我俩缠在一块好了,
最好什么也不派给我们做。他愈觉得我们无用,我们便愈早脱身。”
海伦笑得如花枝乱抖:“你是个顽童,好,我们天天喝酒喝得烂醉如泥好了。”
程杰总觉得海伦每种笑法都不同的,总带着一丝愁意:“海伦,你不快乐。”海伦
笑得更狂,灌了一满杯白兰地:“我不是好人,应该是没有快乐的权利的。你的雪儿,
我信她是快乐的。”
程杰想想,的确如是:“她的生活简单,第一个男朋友便是我。”
海伦看得出他挂念之情,又喝了杯酒:“那么你呢?我不相信你的第一个女朋友是
她。”程杰没制止海伦喝酒,因为她能喝:“当然不是,不过,那些是女人而已,不是
女朋友。”
海伦黯然:“我也只是女人一个而已吧?”
程杰道:“当然不是,你是不同的。没见过像你那么精彩的女人。”
海伦放下了酒杯,身子微微的左荡右荡:“假设你从未遇见雪儿,你的第一个爱人
会是我吗?”程杰想了想:“是。”
海伦低着头,似乎在想什么,想了一刻,跑去开香槟,倒了两杯:“来,碰杯,祝
你们永远快乐。”程杰握着杯迟疑着:“不,祝福我们。”海伦自己骨碌一声把香槟干
了:“不如干脆祝福我自己。她出现得太早,而你在我生命中出现得太迟。”
程杰默然干了手中的香槟,海伦又回复欢颜:“别多余了,已成事实的事,还假如
什么呢?”程杰心事重重:“没有了我,她便等于没有了一切,你明白吗?”
海伦气恼地把杯子全部扫在地上:“没有了你,我也等于没有了一切,与其我没有
了一切,不如她没有了一切!”
海伦掩脸低泣了一会儿,蹲下身去捡拾地上片片砸碎的玻璃,程杰蹲下去陪着她拾。
海伦勉强挤出个微笑:“对不起,我太自私。”
程杰感动不已:“不是自私,这是爱。”
海伦仍在垂头捡拾玻璃碎片:“不,这不是爱,说来说去都是自私,我不爱自己,
所以我要爱人。”
说到这里,海伦左手握拳一捏,程杰听到玻璃格格碎裂的声音,急忙重拳往她的指
节骨击去,不由得她不摊开手。
程杰紧握她那血痕纵横的手掌,点点血沿着她的感情线流出掌边,滴在地上。程杰
知她性烈,心中难过得很:“啤啤,别令我心疼。”
海伦侧耳听着:“杰,你叫我啤啤?我的皮肉之痛,换来你的心疼,谢谢你。”她
边说边把插入了肉的玻璃碎片拔出来,哼也不哼一声。
程杰见她掌中嵌了很多细小的玻璃碎片,倒紧张起来:“要不要叫医生?”
海伦望望血染的掌,倔强地说:“不要。”程杰把她拉进浴室,开大水龙头冲洗她
的左掌,镜子里反映出海伦咬着下唇忍着痛的样子,令他想起雪儿忍着痛让他用烟蒂在
她小腹下灼上他的名字,一时间心疼极了,怎么两个女子都令他心疼?
海伦不知道雪儿身上有他的烙痕,只从镜子里看见他真疼在心上,扁扁嘴想哭,但
她吞回了眼泪,她不能心软,待蓝家中了她的圈套,雪儿恨他的时候,看他有多心疼。
海伦本来扁着的嘴渐渐变成个微笑,程杰怎晓得她心里已打了千百个转儿?他队柜
于里拿出瓶碘酒:“别逞强,先替你消毒,要哭便哭。”程杰一手紧握着她的手腕,一
手把整瓶碘酒往她的掌中冲下去,痛得海伦嗳嗳连声,但她没有哭。
“掌中还嵌有碎玻璃呢。”程杰细心地看,海伦走出客厅坐下:“替我把皮包打
开。”程杰照做了,海伦向皮包指指:
“用那个银色的眉钳,把碎玻璃一粒一粒地钳出来,有如对镜钳眉毛一样。”程杰
心想,女人有些事情,真令他不明白。
“疼吗?”程杰从没见过女人神色自若地将玻璃碎粒在自己的皮肉中钳出来。
海伦抚着程杰的左臂:“没用枪打中你的臂时疼。”程杰想起那天,他觉得欠她太
多:“你为我受得太多苦了。海伦,乖乖的,听我说,别随便以自己的生命做赌注。”
海伦轻声地说:“向左边挪过一点,别挡住光线,我看不清楚。”程杰再度走进浴
室,拿了碘酒、棉花和纱布来,替她包扎好左掌。
“拿块镜子来。”海伦说。程杰哪里有镜子,海伦凝视他雄俊而秀美的脸:“你不
知道你有多好看。”在灯光下再细视,隐隐约约看见他眉额、嘴角和下巴都有轻微的疤
痕,海伦用食指循着疤痕轻轻追踪着:“你几时让人家揍得满脸开花?”
程杰诧异地问:“你怎知道的?”海伦说:“我见得多了,经验而已。”程杰道:
“两年多前吧,揍得我好凶。”
“为了女人?”海伦问。
“为了个我不想要的女人。”程杰坦白地说。
“好,我相信你了,你没爱上过什么女人,直到雪儿出现之后。”海伦叹了口气:
“那么,她其实是你第一个爱人了。初恋,是最难忘的。”
程杰正想开腔,海伦温柔地微笑:“你不用说什么了,忘记这话题罢。嗯,把我皮
包里面的粉盒拿出来,打开它,把镜子对着我。”
程杰莫名其妙,只好拿着粉盒。海伦用刚才钳出玻璃碎片的钳子,全神贯注地钳眉
毛。她心里的怨恨和嫉妒,按不下去,惟有钳眉毛分神,每根眉毛拔出来时的痛,都盖
不过她心里的刺痛。
海伦心想:“初恋的情人最难忘,我便偏要她恨你,忘了你。”
在程杰的公寓痴缠了三天,到第三天下午,海伦对程杰说:“我要出去一会儿。”
海伦开车过了海湾大桥,到了大学城柏克莱附近一区的电话亭,那就是她叫蓝家打
的号码。
她早到了一些时,先占住电话亭,果然到了她所指定的时间,电话响了。
海伦拿起听筒,没有做声,只听见对方有个中年男声在焦急地叫:“哈罗?哈罗?”
海伦要肯定那不是警探,便提高声线用英语说:“你找谁?”对方用不大流利、香
港口音浓重的英语咿咿哦哦地说:“我……我不知道。”
海伦想再吓他一下:“你打错电话了。”对方连忙道:“别收线,这是不是四一五
二四四三三八九?”海伦说:“不是。”便收了线。
她仍站在电话亭里,看电话再响不响,果然不久电话又响了,这回她压低了声线,
用台山口音的广州话先开腔:“你不准时。”
对方仍是那个男声,显得更焦急:“刚才我打错了电话。”海伦问:“你的地址
呢?”男声说:“就是急件上写的那一个。”海伦问:“你是谁?”男声道:“我是雪
儿的爸爸,蓝国雄。我的女儿没有运毒。”
海伦道:“雪儿令我们损失了几百万元,还收了我们的酬劳,你怎么赔偿?”男声
不禁声泪俱下:“她是冤枉的,她是个好女孩。”
海伦要尽量缩短谈话的时间,以免警方追踪得出来:“闲话少说,你赔呢,我们便
不把证据交到警方手中。”男方显然在边哭边说:“我赔,我赔,顶多我卖了房子,卖
了一切,请给我点时间。”
海伦说:“不是这个赔法,五天之后有人到府上拜访,并有礼物,你只跟那人话家
常,千万不要提毒品之事,也不要说有人跟你通过电话。”男声道:“我怎认得他?”
海伦说:“我相信你会,现在你马上用快速邮递寄一帧你们的合家照片到三藩市信箱一
一五四号。再警告,不许报警,你女儿的多项罪证在我们手中。”
海伦说完,便咔嚓一声收了线,开车回三藩市,到大麻子那里打了个转,然后回程
杰的公寓。
程杰一见了她,便问:“你到哪儿去了?”海伦道:“到大麻子那儿。”程杰皱了
眉:“又麻烦了?”海伦含笑双手圈着他的脖子:“有好消息给你,你可以回香港一趟
了。”
程杰大喜过望:“大麻子肯让我走了?”
海伦情深款款地凝视着他兴奋的眼神:“这不是你朝思夜想的吗?”
看见海伦眸中的不舍,程杰矛盾得很,对海伦更增了几分亲密:“海伦,你是个很
懂得爱的女人。”
海沦的脸孔有种从未见过的仁慈和宁静:“就是我太懂得爱,所以才明白。我想过,
以我心换你心,你会怎么想呢?”她轻叹一口气:“这是没有经验的人占上风,我懂得
爱的全部意思又如何?雪儿只知道一种爱。爱你。”
“难道你不懂吗?”程杰感慨他说。海伦心平气和地微笑:“爱你,我当然情得。
可惜,我还知道要令你快乐。”
程杰对海伦的敬意又多了几分:“海伦,我真料不到……”海伦接着说:“我也是
好人来的吧?”
“大麻子想我几时去?”程杰心里数着日子,他还没收到蓝家的回邮,早去了香港
反而不好,又似乎假若找到雪儿,他可能不会和海伦再见面了,不说分开,他反而没那
么舍不得海伦。
海沦哪有猜不着他在等回信的,只装作不知地说:“日子大麻子不会告诉我的,到
时他自会叫你去见他。”程杰喜愁参半:“他怎会做便宜了我的事呢?大概又要我运毒
了。”
海沦枕在他的肩头说:“杰,见一步走一步吧,我设法帮你。”
一等又是两天,海伦发觉程杰都每天借故早、午出去一次,不用说,是看看那邮箱
有没有信了。
到了第三天,海伦才去看自己的信箱,果然不出所料,蓝国雄寄了张合家照来,她
马上把照片交给了大麻子。
在海伦未回到公寓之前,程杰已被大麻子派两个手下叫了出去了,程杰连留个字条
给海伦的时间也没有。
到了大麻子那边,大麻子居然满脸笑容:“想到香港度一个假吗?”程杰还没回答,
大麻子已把蓝家的合家照亮出来,在他面前晃着。
程杰大吃一惊,大麻子从哪儿拿来这张照片?大麻子似乎很享受程杰的大吃一惊:
“我要什么,总有方法得到。”程杰的眼睛离不开合家照里雪儿的脸孔,不自觉便伸手
去拿,大麻子一把抢回,放进口袋里。
程杰恍然大悟:“原来是你们插赃嫁祸!她只是个学生,为什么你们要陷害她?”
大麻子脸有不解之色:“我们几时陷害过她了?”程杰怒道:“你还不认?”大麻
子的肥厚手掌大力拍在桌面上:“别胡说八道!我的一番好意你不但不领情,还敢指责
我?”
程杰知道,雪儿的一家安危在大麻子手中,惟有强捺着怒气:“你叫我回香港干什
么?”
大麻子道:“没什么,就是打赏你个假期,让你跟未来岳丈和丈母娘关系好点。”
程杰问:“那是什么意思?”
大麻子拿了盒名贵的曲奇饼出来,拆开给他看了:“是曲奇饼,完全没有东西的,
去探访人家,怎能没有手信?”程杰检视了一会儿:“是没有东西,但开过的曲奇饼怎
可以送给人?好像吃剩不要似的。”
大麻子说:“那还不容易?阿祥,马上在他面前用玻璃纸将这盒曲奇饼加热封口。”
那个叫阿祥的拿了玻璃纸,用热压封口机封好了,就像没开过一样。
大麻子说:“别说我掉包,这盒现在就给你拿着上机。”程杰道:“上机?”大麻
子再拿了个名贵的铁芬尼银相架出来,把蓝家合家照放了进去,递给程杰:“这才像个
样儿,礼物太轻教人看不起的。”
程杰说:“我没有他家的地址。”大麻子咯咯地笑:“以为我想哄你说出你女朋友
的地址吗?犯不着,你没有,我有。”跟着便递了张写下蓝家地址的字条给他。程杰一
看,地址没改。
“老实说,蓝伯伯和伯母都不认识我。”程杰说。大麻子道:“看见这张合家照他
们便会欢迎你了。他们对你好,我便会对他们好,我对他们好,你便会对我好。”程杰
猜不透大麻子葫芦里卖什么药。
“你这么聪明,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了吧?”大麻子道。
程杰知道他在要挟他,但他无话可说,说了只会更糟糕,总之回到香港想个方法溜
之大吉。
“今晚便要上机?”程杰问。
大麻子点点头:“不但今晚便要上机,下机了,穿得整整齐齐的,马上去拜访人家。
你住文华酒店。”
“文华酒店?”程杰想起在快餐店做侍役的时候,文华酒店是他自惭形秽、不敢进
去的地方。
“你知道,人是很势利的,要是准岳丈岳母问:你住哪儿啊?你一说文华酒店人家
便对你另眼相看了。”大麻子有时喜欢说点人生道理。
“我说完了,你听我的话去做,不用多问。反正,你什么都检视过了。”大麻子说。
程杰心想:哪有这么便宜的事?不用带毒品过关,只要度假?
大麻子站起身来,去了一阵洗手间,出来时好像无意想起一些事地说:“我有朋友
会去文华酒店找你的,若有什么手信,顺便替我带回来吧。”
“司徒大哥,你明知我是不想带什么的。”程杰话出了口,才猛然感到说错了话:
“嗯,我的意思是,若是我没有能力带的便不敢夸口可以带了。”
大麻子拍拍他的肩头:“你一定有能力的,大哥相信你。”大麻子看看手表:“时
间不多了,大哥疼你,让你临走时见一个人。”
这时门一打开,海伦被带了进来,跟程杰面面相觑。大麻子一把拉了海伦到身旁,
拔出手枪指着她的胸口:“见了她,你便有能力了。你不想以后都见不着她吧?”
海伦脸色发青:“大哥……”大麻子喝道:“不用你插嘴!”海伦不顾一切地说:
“杰,别理我,不想做的事不要做。”
大麻子用枪嘴用力向海伦的胸口一顶,海伦站不牢,滑跌在地上,程杰趁机扑过去
扶起她,用身子挡住她前面:“有种的先打死我!”
大麻子嗤嗤地笑:“你认为你那么值钱?打死你有什么用?你票房价值还未到那地
步。”
“有女人在场真麻烦,跟我来。”大麻子把程杰带进了另一个房间:“我要保证蓝
家女儿不说话,你去到他们家,闲话家常便行,拍拖则悉随尊便。”
程杰听上去,大麻子果真不知道雪儿被插赃嫁祸的事:“对不起,大哥,我冤枉了
你。”
大麻子傲然地道:“向个女学生插赃是太小的事,要是大买卖呢,够威风的呢,才
够斤两让我认。”
程杰说:“我失手了怎么办?”
大麻子说:“没怎么办?坐牢啦,在牢中被人打啦,死啦,很简单。”
程杰听得毛骨悚然。
“要是你不回来,我一样手下无情,要海伦的命,你别想溜。”大麻子警告他。
程杰跟着大麻子从房间里出来之时,海伦已经不见了,沙发上只余下那盒曲奇饼和
相框盒子,程杰放在旅行箱中便走了。在飞机上,程杰无法成眠,比要运毒还紧张。他
不知道见了蓝先生和蓝太太时,该说什么话。
飞机在星期六的黄昏降落启德机场,他匆匆把行李放进文华酒店,便赶着到雪儿家
里去,那是北角的怡康花园,一般小康之家住的地区,倒也窗明几净。他按了门铃,有
个中年男人把门开了一条缝,还没把安全链解开,狐疑地看着他。
程杰依照大麻子所说,把他们合家照亮出来,那中年男子显得有点紧张,但看那青
年又好像有点面善,终于开门让他进去了。
“蓝伯伯,伯母,我叫程杰,你记得吗?那回你在夏威夷接雪儿时见过我一次。”
“这儿有点礼物,是你的朋友托我带来的。”
蓝先生不敢不接,只好连声地说:“太客气了。”
“是盒曲奇饼而已,相框却是你的朋友送的。”蓝先生谢过收下了。
程杰不知道的是,海伦在大麻子拉了程杰进另一房间时,把曲奇饼掉了包。
蓝先生看了程杰一会儿,记起他是船上的水手,在火奴鲁鲁的机场碰过面的,雪儿
还送他一盒豆沙饼,
现在他却西装笔挺,头发亦剪得很整齐,他不提起见过面,蓝先生也想不起来。
看他年纪轻轻,不晓得他来意如何。只见他有点心不在焉。
“程先生住在香港吗?”蓝伯伯问。
“嗯,是,不过很多时候要到外地办事。”程杰边答边心急地想着,怎么不见雪儿
呢?
“雪儿在家吗?”程杰问:“好久不见了。”
蓝伯伯看他似乎什么都不知道,便说:“她去了外国念书。”
程杰一脸的失望:“我还以为这回会见到她,这盒曲奇饼,是我送给她的。”
蓝伯伯想起女儿便心酸,蓝伯母连眼都红了,程杰感到有点不寻常。蓝伯伯忙道:
“她妈妈还未习惯雪儿在外边念书,很想念她。”
“雪儿在哪儿念书啊?我也想跟她保持联络。”程杰说。
蓝先生不大自然地扯了个谎,说她在伦敦大学。他是老实人,很不习惯扯谎。
程杰问:“方便给我地址吗?要是公司派我去伦敦,我可以探望她。”蓝先生为难
地答:“她的住址还没有固定,不过别担心,她放假回来时我会把你的曲奇饼交给她
的。”
蓝国雄并无心情跟小伙子聊天,只奇怪为什么合家照会由他带来。
“程先生,请问我的朋友是在什么地方把这美丽的相框交给你的?”
程杰说:“其实我不认识你的朋友,而是我朋友的朋友,托我回港时顺道带回来。
事前你没有收过他的信吗?”程杰想知道那封失去的恐吓信的下落。
蓝伯伯说:“没有。嗯,有口讯托你转告吗?”程杰道:“没有。我的朋友在三藩
市交给我,只叫我送来而已,说那是铁芬尼的名贵相框,叫我好好拿着。”
蓝伯伯心里忐忑不安,不晓得那相框里面有什么古怪。
蓝先生和太太都没有留客之意,而程杰却老是舍不得走,这是雪儿的家、雪儿的地
方,多坐一会儿也是好的:“请代问候雪儿。”
蓝先生婉转地说:“谢谢你,时间不早了,不好阻你休息。”
程杰只好讪讪地走了。
蓝先生细心地拆开了相框,左看右看,什么也没有。蓝太太便哭起来:“雪儿到底
做错了什么事?一时失踪做了海上人球,一时又跑到巴黎,落得如此收场,而她又什么
都不肯说。”
蓝先生道:“这个程杰,从来不见她提起的,为什么他要跟雪儿保持联络呢?”蓝
太太道:“我家雪儿这么漂亮,这小伙子当然对她念念不忘了,不然怎会一下机便来?
可怜她……”
蓝先生安慰太太说:“一年很快便会过去了,也许雪儿真的做错了事。我相信对方
是知道她已被关在感化院的,那恐吓信,不过是防止雪儿告密而已。”
“那小子来干什么呢?会不会是和雪儿的事有关?”蓝先生自言自语:“这个人,
我还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他。”
蓝先生搜索枯肠,也记不起来。蓝太太说:“你神经过敏了,这小子傻愣愣的,多
半让人利用了也不知道。”
蓝先生对太太说:“下次去看雪儿,别提这件事,免她担心。”
程杰一身没趣地回到文华酒店,心里骂道:“文华酒店,文个鬼!连说的机会也没
有。该死的大麻子,这样子又骗了我来香港。”
拿起电话,打给老张:“是我,阿杰。”老张问:“你在哪儿?”程杰道:“我在
香港文华酒店,闷死了。你住过文华酒店没有?”老张道:“神经病,我又不是游客,
住文华酒店干啥?”
程杰见不着雪儿,亦探不到消息,有阵无法忍受地空虚感觉:“老张,上来我房间
聊聊天,住一晚。记住穿得整整齐齐的。”老张说:“我不跟男人同床的。”程杰道:
“该死的,房间有两张床的,谁要跟你同床睡了?喂,信箱有没有收到信?”
“我的那个没有。”老张说。程杰松了一口气:“谢天谢地。”老张道:“新的那
个倒有。”
“几封!”程杰问。老张故意卖个关于:“不告诉你,重大机密嘛,我带来给你
看。”
过了半钟头,老张打扮得像个过时商人般来了,西装至少细了一码,领带又太窄,
程杰一开门,几乎没给笑死。
“盖世美男来了。”老张沾沾自喜地说:“这套行头,很久没机会穿了。”程杰点
头说:“是,真地像很久没穿的了。”
老张打量了一下程杰:“咦,小兄弟,不见多月,便帅成这样子了。”程杰说:
“意大利行头来的。”
“信呢?”程杰心急极了。老张从口袋掏了封信出来念着:“雪儿,我爱你,杰。”
程杰抢过来一看:“见鬼!”老张说:“怎么?有情敌了?”
“敌你的大头鬼!那是我自己写的,试试八九○号信箱你有没有去开。”程杰问:
“还有呢?”
“没有了。”老张说。程杰狐疑着,偷信的人分明没中他的计,而被偷的那封信亦
不知到哪儿去了,很有挫败感。
惟一见过信封上写着“香港邮政信箱八九○号”的,只有三藩市公寓的仆妇和海伦,
而海沦是让他摇醒了,他亲眼看着她把粉红色的舌尖一舔,当着他面前把信封了口的,
看过内容的只可能是仆妇。
老张见程杰一身光鲜,很是欣慰:“阿杰,终于熬出头了?”程杰勉强笑着,不想
让老张失望:“我得多谢你。还有方老医生。”老张喟然摇头:“老家伙死了,尸身直
挺挺地躺了几天,直至发臭才让邻居报警发现。”程杰有说不出的难过,闭上眼睛便看
见老头子孤零零醉醺醺的卧在沙发上,他给他盖被子,那张油光邋遢的被子,程杰良久
说不出话来。
“老张,做人为什么辛苦?”程杰捂着脸:“我恨我妈把我生出来。”
老张说:“你骂你妈,你妈骂谁?也许你妈也恨她妈把她生出来。”程杰道:“其
实谁需要爸妈?都从石头里爆出来好了。”老张“哦”了一声:“我明白了,你见不着
雪儿,恼她爸妈。”
“送什么到外国念书!连地址也不肯说。”程杰指着自己:“我需要父母吗?还不
是长大了?”
老张说:“别太敏感,人家都不认识你,当然不会无端地把女儿的地址给你。”程
杰撕了页纸写下雪儿家的新电话号码给老张:“他们没搬家,改了电话号码而已。”老
张把字条放进口袋:“还是那么眼尖,瞥到人家的电话号码了?你想让我做什么?”
“打电话找雪儿。”程杰说:“我有个直觉她仍在香港,而且,蓝先生和蓝太太一
谈起雪儿,神情便很特别。有点事情不对劲,你有没有把雪儿的信带来呢?”
“有。”老张从口袋里掏出信来。程杰细心地看,果然是雪儿的字迹。
细嚼雪儿字里行间的意思,程杰不禁满头冒汗,对老张说:“我得马上到蓝家去,
把礼物拿回来。”老张道:“现在半夜三更,明天冉上吧,为什么那么紧张!”
程杰握拳搥在桌了上:“雪儿是对的,她叫我千万别回香港,怎么我那么笨。”老
张把雪儿的信再看了一次:“糟糕,假如那些礼物有古怪,你岂不是变了插赃嫁祸的
人?”
“正是。”程杰道:“不管如何,我要把礼物拿回来。”老张问:“你有没有告诉
蓝先生和蓝太太你的真名字?”程杰说:“当然有,我一心想着雪儿,怎会报个假名字
呢?”
老张想想:“那不妥当,还是由我叫人打电话去叫他们把礼物丢掉吧。”程杰道:
“叫谁?”老张说:“叫我老婆。我现在回家去把黄脸婆摇醒。”
走了两步,老张回头望望程杰:“阿杰,你马上离开香港,要是其中有什么古怪,
他们定会说出你的名字。”
程杰道:“不要紧,我来港时用的是假护照,亦不叫程杰。蓝先生和太太并不知道
我住在文华酒店。”
老张用力握住程杰的左臂:“阿杰,回头是岸,别干下去,快走。”
程杰点点头:“我照料得了,事不宜迟,你马上回家吧。”
老张匆匆离开,站在文华酒店正门候车,等了不及一分钟,已经像过了半个世纪。
这时,有个身材瘦削、头戴鸭舌帽的青年也走过来候车。只见计程车一辆一辆地疾
驰而过,里面都是有人的。
文华酒店的司阍人对他们说:“到后门遮打道等机会好一点,今天是星期六,坐车
的人多,朝这个方向开的计程车都是有客的。再不然,去雪厂街也会有空车。”
老张走到后门,等了一阵,还是没有车,干脆跑到雪厂街去,那瘦削的青年似乎想
法一样,也朝雪厂街那边走去。
到了雪厂街,刚站定,那青年仍站在老张的后面,老张心里想:“这青年总算有礼
貌,知道我早到,排在我后面,让我先截第一部……”
怎知还没想完,背后硬物一顶,老张听不见任何声音,只有种不知什么东西穿过了
自己的身体的感觉,之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那瘦削的青年把老张那不动的躯体扶到漆黑的街道的一角,让他坐在楼梯口,缓步
走回文华酒店,边走边脱掉了鸭舌帽,一头卷曲的秀发披了下来,再脱下上衣把它里外
翻转,变成了件紫色丝缎、钉了时髦亮片和珠子的女装外套。
程杰在老张离开后,愈想愈不放心,叫款接处替他叫了部计程车,到蓝家去。到了,
他仰首一望蓝家那层单位,发觉灯火通明,心下十分诧异。他没下车,只叫计程车司机
等着,说要接个朋友。
等了半天,计程车司机不耐烦了:“怎么你不上去叫你的朋友下来啊?等人而车不
动,我们是没钱赚的。”
程杰,给了他一百块钱:“这是等候费。”
又等了一会儿,蓝家单位灯熄了,赫然见到蓝氏夫妇让几个便衣警探带走。
程杰心里大大震惊,难道这么快便有人告密?老张连打电话都赶不及?惟有强作镇
定地叫司机把车驶回文华酒店去。
到了酒店房间,他急快挂电话到老张家,电话响了很久才有个粗哑嗓子的女声接听。
“请问张老板在吗?”程杰问。
“你是谁?”那是凶巴巴的女人声音,程杰在药房帮手时听过的,是老张的老婆。
程杰想,不好说自己是阿杰,只拉老了声音说:“我是他的朋友。”
那个女声更凶了:“现在是半夜三点半了,你知道吗?”
程杰说:“对不起,我只是想问张老板在哪里而已。”
“他在你后面!”老张的老婆更凶了:“不晓得跟什么猪朋狗友混在一起,不在家
呀。”啪的一声便收了线。
程杰不禁担心起来,老张哪儿去了?莫非是他告密?不会吧。那么老张……想到那
里,程杰毛骨悚然,心想老张说得对,快点走!赶到机场搭最早那班飞机走,到什么地
方都好。
正在心乱如麻之际,门缝有封信推进来了一角,程杰本能地不等信封整个推进来,
呼的一声便把门打开,不管是谁部好,先把送信的人一把揪进来再算。
怎知开了门,人影也不见一个。
程杰只好把门关上,打开信封看。
里面有一张纸,是打字机打的英文字,斜斜的花巧字模,不像一般打字机的楷体,
程杰看着:
你在香港的惟一联系也没有了,别想跑,请等待你的礼物。
程杰突然升起种恐惧和不祥的感觉,呆然坐在沙发上,从窗户眺望下去,周日中环
的街上行人稀疏。
他走出街外,在报摊流目而望,买了几份报纸回酒店房问看。
报纸首页都是地产广告,翻到其中一份的港闻版,程杰下禁魂飞天外:“中年男子
街头破枪杀”。正对他眼睛的,是老张口鼻流血倒毙街头的照片。
程杰一时急痛攻心,泪眼模糊,张大嘴巴想叫,但叫不出声来,伤痛在他五脏游走,
简直有窒息的感觉。
直到如今,他才顿悟老张和他的关系,比他一向觉得的还亲切。老张是他的亲人、
叔叔、兄弟、朋友,一切都义无反顾地替他做,而他,为老张做过些什么?
他不该频频和老张联络,他觉得老张间接死在他手上。是准下手取了老张的命?程
杰把报上老张口鼻流血的照片竖在墙上,跪在地上叩了三个头:“老张,我不为你复仇
不是人。”
他狠狠地咬了左手的食指一下,牙齿死命地噬进肉里,直至鲜血从指头流出,染在
他的唇上。程杰解开衬衫,用指头的血在宽阔的胸口画了个交叉:“老张,我不会忘记,
我不会,忘记。”
他有跑到老张陈尸之处的冲动,但他自小便在三教九流的人口中听过:“凶手常会
有回到现场的习惯。”想想,那是不能去的,老张声声叮咛:“快走!”他知道他是对
的。
程杰嚎陶哭了好一会儿,几乎把血都哭出来了。好,他会回三藩市去,要了大麻子
的狗命。
这时有人敲门,程杰把衬衫钮子扣上,开门,只见小厮双手捧着个一尺长左右的礼
物盒子,上面结了整齐漂亮的丝带蝴蝶。
程杰接过了,那盒子出奇地重,小厮跟着给他个信封:“里面是电讯。”程杰随便
在裤袋掏出张钞票给他,小厮一看,居然是张五百元大钞,喜出望外地一连叠说谢谢。
程杰心不在焉的把门关上,根本没留意给了多少打赏给小厮。
他先看电讯:“公司有急事,请即回。班机已代你订好。”再拆礼物盒上那小信封,
里面有张卡,写着:“打开来看,你一定欣慰。”
程杰打开一看,又是悚然一惊,原来是个灰白色云石骨灰罐子,上面用金字刻着
“谭氏李淑君夫人”生于什么年月日,死于什么年月日,花瓶型的罐子封口封得密密的。
谭,正是程杰假护照所写的姓。
怪不得那包“礼物”这么重,程杰没打开封口来看,反正那是一定要带回去的东西,
不看反而没有心理负担。
他必须过得香港和三藩市的海关,他必须回到三藩市去,查出谁陷害了雪儿、蓝氏
夫妇和老张。
表面看上去,应是大麻子,然而,大麻子用雪儿箝制着他便够了,为什么还有这么
多人要牺牲?
到底是什么人在作恶?难道是日本帮?
他把骨灰罐子放在手提行李里边,反正他只有一件行李。
香港的女海关员叫他把行李袋打开,看见了骨灰罐,看了看程杰,见他脸带愁容,
双眼红肿,一片彻夜无眠的样子,问道:“谭先生,你此行就是为带令寿堂的骨灰去三
藩市?”
程杰默默地点点头。
女海关员深带同情地叫他出去了。
在飞机里,程杰心知过关没香港容易,到底中国人比较明白中国人尊敬先人的习惯。
他的心事多得不知从何想起。
老张死了,没有人能再替他传递消息,蓝氏夫妇不知结果如何,雪儿亦不知在哪儿。
要是蓝氏夫妇被控藏毒而身系囹圄,雪儿会伤心得怎样了?谁去照顾她呢?
要是雪儿发觉父母在他到访留下礼物之后被捕的,他怎么解释?
到底相框里面有什么?曲奇饼里面有什么?
再想,自己有什么特别,会令到所有亲近自己的人都受害?大麻子都说过:“你的
票房价值还未到那地步。”
以程杰的聪明,他知道黑道大阿哥不会随便杀人,他全没有令大麻子要杀死老张的
重要性。
十一个小时的航程,程杰未曾合眼,亦没吃东西的胃口。
下了机,过了入境处,再到海关,海关员不免又问那云石罐子是什么,程杰道:
“是先母的骨灰。”海关员见他脸容憔悴,神情悲忧,同情地道:“你一定很爱你的母
亲了,要把她的骨灰带在身边。”
程杰说:“不,我恨她。”
海关员做梦也想不到这中国青年会这么回答,半笑半开解他说:“我们都各有自己
的问题,是不是?”
程杰内心充满仇恨,仇恨令他忘记了紧张,呆呆地站在那儿,海关员用手指指闸口,
示意检查完了,叫他出去:“做个好基督徒,或者佛教徒,原谅她,我妈亦从未爱过我
一天,谁在乎呢?”
程杰这才脚步浮浮地走出去,外边的阳光很刺眼,他有点头昏脑胀,叫了部计程车,
坐在车子里出神。
“到哪儿去?”计程车司机问。程杰全然听不见。计程车司机掉过头来,放大了嗓
门问:“先生,到哪儿去?”程杰才如梦初醒他说了三藩市的地址。
刺心之痛之后是一片无可控制的麻木,过了大概四十分钟,车子快到市中心了,程
杰的头脑慢慢地清醒过来,对司机说:“我改变了主意,在金门公园放下我罢。”
司机奇怪地看了这疲累的青年一眼,不好说什么,由得他挽着行李,往金门公园走
去。
程杰头痛欲裂,但他极力集中精神,记住每一步踏过的路,就在他首日到三藩市,
独自坐了半天,看见希素绊倒的树下,放下行李,把骨灰罐拿出来,在树下挖了个洞,
将罐子放了进去,用泥土埋着。
他没再逗留,走出公园,再叫了部计程车,直往大麻子平日召见他的地方去。
按了半天门铃,没人开门。程杰根本不晓得大麻子在什么区,但这是他惟一知道的
地址,他决定一于赖死不走,直至大麻子见他为止。他不要给机会大麻子做任何准备,
更不会奉命先回公寓。
程杰狠狠地按着门铃,终于门开了,开门的是把曲奇饼盒子用塑胶纸封口的阿祥。
程杰一手执着阿祥的衣领,一边推他进屋子里:“司徒大哥在哪儿?”阿祥诧异地
望着程杰憔悴的脸和满布血丝的眼睛:“我,我怎知道?”
程杰挥起左手重重地揍了阿祥一拳:“出了事,你不知道也得知道。”
“出了什么事也别告诉我,我只是做封胶袋的。”阿祥捧着脸,矮小的身材根本没
还手之力,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噢,原来是只做封胶袋的?”程杰又揍了他一拳:“口不密的怎会让大哥选中做
封胶袋的?别向我装蒜,大哥在哪儿?”
阿祥苦着脸说:“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妻子小儿,不过为生活所逼而已,你打死
我也没有用。”
程杰右手紧紧揪住他的衣领,左手一个疾劲地短拳槌在他的胃部,阿祥既窒息又想
吐,疼得想弯下身子,但让比他高一个头的程杰拉着领口,连身也弯不下去,只喔喔地
喘着气。“为了生活所逼?那你怎么不去饭店当侍役?再说闲话我便继续打下去,看你
的八十老母妻子小儿对家属谢礼时鞠躬。”程杰把阿祥抖着当沙包似地打。
“停手!”后面传来熟悉的呼喝声,程杰挟着阿祥一转身,让阿祥挡在面前,大麻
子出现了,扫了他们一眼。
“程杰,把阿祥放下。”大麻子下令。
程杰在大麻子眼睛一扫之际,看得出他对阿祥有嘉许之意,程杰是个眉毛剔通的人,
哪里肯把阿祥放下。
大麻子轻松地嘲笑着:“程杰,昂藏七尺的男子汉,居然胆小得要用个小蛤蟆来做
挡箭牌?”
程杰道:“我不管你说什么,在我未得到满意的答案之前,我不会把阿祥放下。”
大麻子的笑脸突然变回严峻:“你以为我不会杀阿祥?告诉你,你不过是用死人挡
着死人,要取你的命,我的八十老母也挡不住。”
阿祥开始颤抖起来,哀声求着:“大哥,我对你忠心耿耿……”大麻子喝道:“住
嘴。我在跟他说话,不是跟你。”
“程杰,东西呢?”大麻子问。程杰冷冷他说:“我不知道。”大麻子道:“你收
了货的。”“是吗?你猜猜看。”程杰双眼如喷火:“你先告诉我,为什么你要杀……”
话未说完,程杰只觉后脑砰的一声剧痛,眼前一黑,昏倒在地。
阿祥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没命似地往大麻子那边爬,比狗爬得还快。惊魂甫
定,仍然两手两膝地爬在地上,回头一看,手中倒拿着根小型手枪的,赫然是海伦,连
忙站起来,正要说多谢,大麻子一把掩着他的嘴巴,示意他别作声。
站在大麻子身旁的两名汉子,走过去程杰那长大的身体俯卧之处,只见程杰耳下后
脑有血渗出,翻翻他的眼皮,检查了一下,向大麻子报告:“他不省人事,并非装死。”
海伦用小手枪放进小皮包里:“我们总要保护我们的好兄弟,难道我会让程杰,或
者大哥您,打死阿祥吗?”
阿祥满脸感激:“谢谢海伦,不然我真会死得不明不白。”
海伦说:“你对大哥忠心耿耿,我们在里面的闭路电视看到了。”
大麻子对海伦说:“把皮包里的枪拿出来丢在地下,跟我进去,我还有话要问你。”
海伦打开了皮包,把小手枪丢在地上,双手插在惯常穿的紫色大衣口袋里,望望俯
在地上的程杰:“但是我也不想他死啊,要问就在这儿问,我不会离开他身边。”
大麻子最不喜欢人不听他的命令,海伦看着他要恼将起来,娇声地说:“大哥,我
也不过奉你命行事而已,你得给我找个机会,从他口中哄出来你要的东西到底在哪儿。”
大麻子对阿祥和那两名大汉说:“你们都出去吧。”海伦指指地上的程杰道:“还
有呢?”大麻子向那三人说:“谁都不许让程杰知道是海伦把他击昏的。”
那三人服从地出去了,大麻子跟海伦私下谈话并非出奇的事。
海伦蹲在地上,用手帕轻轻印着程杰后脑的伤口,拍拍他的脸,程杰仍是昏晕未醒,
海伦望望大麻手:“真是下手重了一些。”边说边把丢在地上的小手枪踢在程杰身下。
“过来!”大麻子一屁股坐在他惯常坐的办公椅子上:“谈情也得等他醒来。”
“是。”海伦驯服地走过去,站在大麻子的办公桌前。
她希望程杰别那么快醒过来,她时间无多了,要是他对大麻子说出了蓝氏夫妇被拘
捕和老张被杀的事,老练的大麻子,迟早会猜得到是她做的手脚,即使不杀她,也会把
程杰杀掉灭口。
她在杀死老张后匆匆赶回三藩市找大麻子,就是怕程杰比她先到,岂料程杰居然没
回公寓便直闯大麻子的办公室。
大麻子打量着她:“怎么一直不脱下手套?”海伦把左边手套脱下来,伸出伤痕点
点划划的左掌给他看。
“为什么会这样?这几天你到哪儿去了?”大麻子审问着。
海伦长长的凤眼楚楚可怜地看着大麻子,一层泪膜在她冶艳的眸子浮起:“我喝醉
了酒,捏碎了杯子,弄伤了手。”
“哦?叫程杰到香港去收货是你的主意,去要挟蓝家亦是你的主意,出了主意又后
悔了?吃醋了?害怕程杰见到旧情人便忘了你?”大麻子道。海伦垂头,回眸溜了程杰
一眼,瞥见他眼皮在微动,他快要醒过来了。海伦知道,人在昏过去之后,第一回复的
便是听觉,她得计算着每一步行动。
“我不晓得那小子发什么疯,狂人般地冲上来,收了货却不肯交货。”大麻子说:
“你得哄他把货交出来,不然,我要你亲手取他的狗命。”
海伦悄悄一瞥,程杰的手足开始微动,便故意提高声调问:“你说什么?”大麻子
拉大嗓门地说:“我要你亲手取程杰的狗命。”
程杰在迷糊中听见这句话,海伦惟恐程杰醒了又昏,尖声地大喊:“什么?你要我
亲手杀程杰,不行!不行!我爱他,除非你先杀了我。”海伦的声音一字一字的钻进程
杰的耳朵里,他的手蠕蠕在动在动,一摸摸到身下有枪,挣扎着爬起来,怎知大麻子比
他更快,一拔枪便指着海伦的胸口。
程杰来不及站起来,只好跪着把枪对准十多尺以外的大麻子,一言不发。
海伦知道程杰并不会开枪,只是虚张声势,逼大麻子说出谁陷害蓝家和老张而已。
她不能给机会程杰问,更不能让大麻子知道她违令杀人,她非干掉大麻子不可。
对此种种,她早有准备,大麻子和程杰都不晓得的是,她的大衣口袋还有另一根枪。
她不能让大麻子枪杀自己,她死了程杰亦必死无疑。
在电光火石问海伦闪电似地从大衣口袋掏出枪来向程杰发了一枪,程杰愕然中枪倒
地。在大麻子稍一松懈之际,海伦已回手对着大麻子的心脏连发几枪,大麻子诧异地张
着眼睛,坐在他的办公椅子上。
海伦探探他的鼻息,已无呼吸。
海伦和大麻子的枪都是装有灭声器的,外边的人完全听不见声音。
程杰在子弹的冲力下倒地,摸摸一看,只是右臂流血,不过是皮外伤。
海沦忙道:“程杰,倒在地上装死,别起来,别说话。”顺手把一叠报纸盖着大麻
子胸口。
她替自己的枪再上子弹,再拿了大麻子的枪,左右各一把放在大衣口袋里,狂奔出
去对阿祥和大麻子那两个保镳惊呼:“快进来,大哥和程杰发狂了。”
那三个人飞快地跑进去,一看程杰和大麻子一个倒在地上,一个瞪着眼坐在办公桌
后,还没弄得清楚是什么的一回事,海伦左右手齐开枪,那三个人全部应声倒地。
海伦戴着皮手套的双手,逐个检视一下,子弹都正中心脏,她满意地笑了,在场的
人都已让她灭口。
程杰不禁呆了,海伦跑去洗手间拿出条湿毛巾,把程杰滴在地上的血迹抹掉,拿开
盖在大麻子胸前的报纸,把两根枪都印上大麻子的指模,默数每根发过的子弹数目:
“一、二、三、四、五……一、二……对了。”她把自己的枪放在大麻子手中,把大麻
子的枪放在阿祥手中,印了些阿祥的指模。
“为什么把枪放在阿祥手上?”程杰看了刚才心惊胆跳的一幕,千百个问题不知从
何问起。
“别小觑阿祥,他是大麻子手下第一号神枪手,何况,他的身材和我差不多,就当
他们内哄好了,你和我都不在场。”海伦说。
程杰虽是个街头野孩子,再胆大,都不禁触目惊心,他奇怪海伦的镇定。
“海伦,怎么办?”程杰有点紧张。
海伦投在他的怀中:“别问那么多,再问我便要哭了。大麻子要杀你,我也不晓得
哪儿来的勇气,跟他们开火。东西在哪里?我去交货。”
“不,海伦我去。我不想你再冒险。”程杰紧紧抱着她。海沦说:“你不晓得去哪
儿,我晓得。我去交货是最不冒险的事,亦可以令人以为我不在场。快说快说,没时
间。”程杰把藏骨灰罐子的地方告诉她,海伦边听边点头:“你不用带我去,我没忘记
那天你坐在那棵大树下。你去希素那儿,换件衬衫,再回公寓去。”
“但那仆妇还在。”程杰脸有难色。海沦说:“正因她在那儿,你便得若无其事的
回去。”
“海伦你怎么办?”程杰眼见她枪杀了四个人,都是为了他,十分担心。海伦按着
他的胸口:“我跟你说过,同生共死。”
海伦挣开了他的怀抱:“让我还能保持头脑清醒时办妥一切事情,我们从后门出
去。”
海伦手快脚快地催促着程杰。程杰说:“那么多足印指模,不用抹掉吗?”海伦摇
摇头:“不要抹,要是半个指模都没有,反而像蓄意谋杀,反正这儿指模足印那么多,
警方也查不出什么来。总之,应抹的地方我已抹了。”
“几时见你?”程杰问。“我会找你。”海伦说:“我得去了。”望着海伦窈窕娇
弱的背影,程杰对她的敬意和爱怜又深了一层。
他到希素那儿拿了件衬衫,到地窖脱掉了染血的衬衫和右边衣袖洞穿的大衣。希素
帮着忙,一双豆豆眼望着他,替他用纱布包扎了伤口,给了他件毛衣,没问什么,她很
自豪程杰每逢有问题便找她、信任她。
程杰装做若无其事的回公寓去,仆妇开了门给他,和平时一样,木无表情。程杰也
和平时一样,没跟她交谈。
程杰走进浴室,开大了莲蓬头做淋浴状,一面猜想着,那仆妇到底是什么身份?一
旦她知道大麻子已经死掉,会不会一枪打死他?为什么海伦叫他回来?
抚着右肩臂的伤口,程杰不禁打了个寒战,海伦才是神枪手,开枪射杀那四人,弹
无虚发,一枪索命,而两次射他,却都是演戏给大麻子看的,拿捏得恰到好处,只伤皮
肉不伤筋骨,那是更大的功夫,他奇怪海伦哪儿学来的好枪法。
程杰觉得这个迷人的女子,常做出令他意想不到的事,除了毫不遮掩她对他赤诚之
爱外,她是一个谜。
时近黄昏了,没半点海伦的消息,程杰哪儿有胃口吃东西?但为了表示一切如常,
他叫仆妇替他做晚饭,以免她起
海伦、雪儿、蓝氏夫妇、老张和大麻子那边躺着的四个死人,令他焦虑与恐惧交缠,
每吃一口饭都如吞下块石头,比饿了几天几夜还辛苦。他一夜无眠,盼望着海伦的消息,
怎知海伦没来,他愈来愈担心海伦的安危。
好不容易捱到天亮,海伦仍没影儿,他不敢出外,恐怕海伦需要帮助时找不着他,
程杰整天都在听电台广播和看电视,留意着有没有报道四人死亡的消息,从早听到晚都
没有。
到了午夜,程杰仍呆坐厅中,大门忽地啪嘞地开了,海伦一阵旋风似地踉跄冲进来,
气急败坏地直往厨房奔去,程杰自然而然地跟着,但海伦砰的一声把厨房门反锁了,几
乎没碰破程杰的鼻子。
程杰站在厨房门外,用力地拍门:“海伦!海伦!什么事?”没有人应他。他只听
见海伦和仆妇在低声谈话,不久传来一阵嘶叫的号泣声,然后一切都静止了。
海伦开了厨房门,仆妇端坐椅子,双眼通红,对程杰道:“进来吧。”
海伦扯着程杰一同在仆妇面前跪下,海伦说:“这是司徒大哥的夫人。”
程杰这一惊非同小可,眼前这个替他倒茶烧饭洗衣了几个月的仆妇,居然是龙头大
哥的夫人。
他知道她枪不离身,心下忐忑地跟海伦一同跪在她跟前,看她的悲愤而严肃的神情,
必然是知道大麻子已遇难,他不晓得她会怎么对待他和海伦。
只见那仆妇冷静地说:“不用报警,尸体过几天便会发臭,邻居自会报警。”程杰
诧异地听着,丈夫死了岂有不马上扑过去看的?
海伦跪着报告:“请大姐您拿个主意。”
仆妇问程杰:“你收货后见过大哥没有?”
程杰无从得知海伦方才跟她说过些什么,不过他是脑筋快的人,答道:“没有。”
海伦问程杰:“在你交货之前,没上去见大哥吗?”
这无形中是个提示,程杰说:“没有。我只在出发时见过大哥,他吩咐我一到便把
货拿到……”
“拿到什么地方?”仆妇严厉地问。
海伦从怀中掏出个手绘地图给仆妇看:“就是这个地方。”她边说边望着程杰:
“大哥叫我到金门公园这儿把货挖出。程杰是不知情的,大哥不让他知道谁去收货,到
底他经验还未够。”
程杰这时肯定诡计多端的海伦是在演戏了,他必须与拍档演得天衣无缝:“大姐,
冒犯了,我不知道您是司徒大哥的夫人。”
仆妇叹了口气:“我们的人愈来愈少了。大哥想培养你,料不到他壮志未酬……”
她哽咽了一下,停顿了一两秒:“阿杰,你的地图呢?”
程杰机灵地答:“当然把它烧了,不好带在身上,怕……怕您偷看。请原谅我不知
道您原来是大哥的夫人。”
仆妇说:“烧掉是对的。海伦,难怪大哥信任你,没有轻举妄动去找别人。不用对
别的兄弟说,从此刻起……”仆妇仰首向天:“大哥,你放心,我会接手。”
司徒夫人沉默了半晌,站了起来:“至于你两个……”司徒夫人看见他们还跪在地
上:“起来吧。”
程杰和海伦双双站起,都猜想着司徒夫人会叫他们做什么。
司徒夫人正色地对程杰道:“海伦对你情深若斯,你们就在我面前,盟誓为夫妇。”
这大大出乎程杰意料之外,冲口而出说:“不能!”
司徒夫人说:“什么不能?男子汉错过了最爱他的人,将来后悔也没有用。”
海伦见程杰一口拒绝,两行泪珠挂了下来:“大姐,算了,人家不愿意,我此生追
随你便是了。”
程杰又急得说:“不行!”
海伦不再做声。
司徒夫人唏嘘地道:“我还记得,你去巴黎会女友的时候,海伦凄然让步。她的一
声‘我夫’,听得我心也碎了,就像我当年,忍受你大哥拈花惹草一样。女人的伤心,
只有女人才明白,不爱你若狂,她不会忍受。”
海伦转身欲夺门而去,司徒夫人喝道:“站住。”她的威严令程杰也不敢动,海伦
站住了。
司徒夫人对程杰说:“你以为她因我一喝而站住?不,她是舍不得你而站住。”
海伦泪眼汪汪,柔情万缕地望着程杰:“不要紧,程杰,感谢你给过我快乐的日
子。”
司徒夫人说:“什么不要紧?程杰,我看着海伦长大,她是个飞扬跋扈的女子,我
从未见过她这样委屈迁就一个人。”
程杰有苦说不出,更奇怪司徒夫人在变生时腋,怀着丧夫之痛时,竟然有兴趣叫人
结婚。
海伦垂泪说:“大哥尸骨未寒,不是谈儿女私情的时候吧。”
司徒夫人复坐下,凄苦地对窗轻吟:“我失了大哥,我悲伤,悲伤到什么程度,大
哥不会知道,也不会在乎。”她转过头来对海伦说:“海伦,你也不小了,你想让步到
我这鸡皮鹤发的年纪,还独守空帏吗?”
程杰不清楚大麻子和他的妻子之间的事,没插嘴说什么,虽然他十分不解为什么要
劳动到大哥的妻子来监视他。
司徒夫人哀痛的眼睛中仍不失精明:“程杰,你奇怪为什么我日夜守在这儿吧?我
一直怀疑大哥利用你做借口,来跟海伦幽会。海伦,我错怪了你。”
海伦伏在司徒夫人肩上哭了,司徒夫人拍着她的背安慰她:“海伦,你真的恋爱了,
女人无论如何精明能干,做牛做马,也锁不住男人的心的,我是过来人,明白你的痛苦。
你不要跟我了,就跟程杰在一起,小俩口子做做小生意吧。”
这正应了程杰的心意:“海伦,我不愿意再干下去,你也别干下去吧。”
司徒夫人直视程杰:“你想再干下去我也不会要你,用感情纠缠不清的男女做我们
这一行,是最不安全的。”
“那你又叫我们结婚?”程杰大感不解。
司徒夫人冷然地说:“海伦我也不要,一天有你在,一天她也头脑不清醒。她已到
了保持冷静的极限。情绪不稳定的人,对我们来说,是危险的。”
海伦颓然跌坐在厨房另一把椅子上,紧闭着双唇,从胸口透过喉咙直上鼻子地发出
似泣似笑的“唔、唔、唔、唔、唔”声音,摊摊玉手:“好,好,谁都不要我。”
程杰觉得这两天之内所发生的事,令海伦受到的刺激太大了,倒有点担心她一时受
不住如此重的负荷,精神崩溃起来。
他拖着海伦的手,向司徒夫人说:“为什么我们都挤在厨房里?不如到客厅坐下舒
服点。”
海伦挥开他的手,恭敬地对司徒夫人道:“大姐请到客厅里坐吧。”
两人出去了,海伦泡了茶出来,似乎回复了冷静,端着茶杯向司徒夫人和程杰说:
“一杯敬你,大姐。一杯敬你,程杰,再见了。”
司徒夫人说:“慢着。我一天寻不出大哥的死因,一天也不会让你们走。”
司徒夫人这句话,令到程杰和海伦都不禁汗毛直竖。
程杰试探着问:“大姐,怎么你连看也没看过便肯定大哥死了?”
司徒夫人道:“海伦交完货后拿着钱向大哥交代,一开门便见到四个死人,她探过
他们的鼻息,早断气了。”
程杰道:“海伦又不是医生,怎知他们已经死亡?”
司徒夫人一脸的冷、愁和怨,自言自语地道:“我感觉得到的,大哥,虽然我们不
在一起很久了,但我每天都感受到你的存在。突然,当海伦冲进来的时候,那感受溜走
了,你不在了,她未开腔我已知道你不在了。有谁比我更能感受到你呢?”
呷了几口茶,司徒夫人似从迷惘中回到现实,狠狠地放下茶杯:
“是真也好,是假也好,我始终等得真相出来,我不会放过杀害我夫的人。”
海伦和程杰感到一阵寒意从足趾直升到十根指头,潜意识地两手相牵。
司徒夫人冷冷地说:“人家成双我成单,就这样好了,程杰、海伦,让大姐放心一
下,我不想再看到伤心人,如我一样的伤心人。”
两人牵着手互望了一下,同情、不安与恐惧同时袭上心头。
司徒夫人道:“你们跪下。”
海伦扯扯程杰的手,示意他跪下。程杰难以分辨司徒夫人的神志是否清醒,是否伤
心欲绝的胡言乱语,总之她别拔出手枪来乱射便好,于是也跪下了。
司徒夫人声调严峻而凄厉地说:“我宣布程杰和海伦,在我面前立下婚姻的盟誓。”
海伦牵着程杰的手一紧,有点颤抖。
司徒夫人问道:“海伦,你愿意吗?”
海伦抖着手低声说:“我愿意。”
看见海伦抖得摇摇欲坠的身子,当司徒夫人问:“程杰,你愿意吗?”
程杰惟恐海伦昏去,答道:“我……我……我愿意。”
司徒夫人并无笑意,对他俩说:“你们若有谁对谁不忠,都得不到好收场。”
程杰心里嘀咕着:哪有逼完人结婚便马上咒人的?
海伦自忖,她暗地做了很多对程杰不起的事,但自问没有对他不忠,为了安自己的
心,便问道:“大姐,那么对不起呢?”
司徒夫人听了这一问,脸上的表情有恨有爱:“大哥对我不忠,所以才不得好死。
不过,他总算对得起我,玩过多少女人都好,他始终尊重我,惟一的司徒夫人,便是
我!”
海伦松了一口气,程杰却心乱如麻。他曾对希素说“我已有妻”,指的是雪儿,现
在又多出一个妻来,不晓得算是不忠还是对不起了,他从没想过女人对这些字眼那么执
著。
司徒夫人说:“起来吧,你俩洞房去。”
海伦拍拍程杰的手,示意他站起来,海伦说:“谢谢大姐。”程杰亦含糊他说了声:
“谢谢大姐。”
两人回到房间,程杰低声道:“那婆子是不是傻了?连几时洞房也要听她命?”
海伦在他耳边说:“她伤心得过分了,大概是缅怀当年,把我和你当做是她和大麻
子的投影。”
程杰哪有什么心情洞房,把衬衫一脱便躺在床上,海伦看见他右臂染血的纱布,连
忙把衬衫套回他身上:“我们还是和衣而睡的好,若有什么风吹草动,跑也跑得快些。”
程杰问:“她信个过我们?”海伦神色凝重:“我们还是小心点好。”程杰烦死了:
“她好像丈母娘似的,完全无意离开这里。”海伦牵着他的手:“别想那么多,我累透
了。”
她边说边倒了杯水,从口袋里拿出四颗药丸吞下。程杰问:“你头痛吗?”海伦说:
“不,那是镇定剂,我没法松弛下来。”
程杰说:“你应把十颗八颗镇定剂哄那婆子服下,让她镇定点,别把我俩当孩儿般
耍,一时要结婚,一时要洞房,逼我们演闹剧。”
“闹剧?你当那是闹剧?”海伦心中一痛,加上连日的心劳力竭,摇摇欲倒。
程杰知说错了话,海伦为了拯救他而连杀四人,所冒的险极大,警方可能查出真凶,
大麻子的手下若猜想到那是海伦所为,她的下场不堪设想,海伦心内的压力,可想而知。
他小心翼翼地把她扶到床上躺着,轻扫她额上凌乱的秀发:“对不起,这不是开玩
笑的时候。我所说的闹剧,不是你和我之间的感情,而是大姐的怪异行为。”
海伦软弱地伸手搭住程杰的脖子:“杰,我的命早已为你豁出去了,迟早我也不得
好死,我的心愿,只是做你的妻子,即使做一天,我都是欣慰的。”
“我妻。”程杰极温柔地吻她,海伦的泪水从两边眼角向枕头流下。
“海伦,亲爱的海伦,不要再哭泣,从此以后,我保护你。”程杰记起她“同生共
死”的诺言,她一直置生死于度外,要是他不再顾及她,也不是人了。
“我很累,杰,我再无能为力了。”海伦花容惨淡:“抱着我,让我睡一会儿,让
我别发噩梦,我本不想杀人的。”程杰把她紧紧的抱在怀里,自己背向门口,他长大的
身躯,像一堵墙似的把海沦掩护着,直到海伦昏昏睡去,他才转身,戒备着面对房门。
一夜,都没有异动,他不知道司徒夫人睡了没有,竖起耳朵也听不见任何声音。
翌晨,海伦仍沉睡未醒,程杰走出客厅,赫然见到司徒夫人仍然坐在昨夜那把沙发
上,眼睛张着,神色木然,脸色灰白,像个蜡像。
“大姐,早晨。”程杰轻声地唤。
司徒夫人动也不动。程杰想:不是也死了吧?天天碰见死人,大吉利市。
不过想想,要是她真的死了倒好,他和海伦马上有那么远溜那么远。
他不敢碰她,试探着大喊一声:“大姐,早晨!”司徒夫人依旧毫无反应。
程杰一时顽皮起来,拿起张纸摺了只尖头飞机,向她投去。纸尖碰到她的脸,她浑
似不觉。程杰忖道,敢情是死了,回睡房告诉海伦去。一转身,司徒夫人低声叫道:
“程杰,回来!”
这一叫把程杰吓得魂飞魄散,迅速回头看看自己是否眼花耳鸣。若她未死,可糟糕
了。
司徒夫人并无怒意,眼睛合上了,似在回忆:“当年,大哥也像你那般顽皮,用纸
折飞机掷我。”她筋骨暴现、皮皱无肉的手,轻轻地抚着刚才让程杰掷中的地方,良久
才舍得放下。
“海伦在干什么?”司徒夫人问。“她在睡觉。”程杰说。
“好,”司徒夫人松弛下坠的眼睑,掩不住她精光四射的眼神:“你现在去一枪打
死她。”
程杰对这突如其来的要求诧异万分,不禁怒道:“你疯了!”司徒夫人说道:“我
头脑比谁都清醒,以前你们天天都洞房,昨夜成为夫妇却没洞房,我想了一夜,她还是
死了的好。”
“我不晓得你在说什么。”程杰摸不清她心里做什么打算,难道这么快便推测到海
伦是杀死大麻子的凶手?
“女人,费尽心机也得不到她至爱的人,生不如死。”司徒夫人说:“何况,海伦
不是个简单的女子,不娶她,你会后患无穷。要是你还心系香港的女朋友,你不如杀了
她。”
“大姐,海伦不是那样的人。”程杰连忙分辩:“昨夜,你还很疼她的。”
司徒夫人道:“你们会演戏,我不会么?你晓得海伦哪里学来的好枪法?”这正是
程杰想知道的事。司徒夫人拔出怀中的枪:“是我教她的,那时她才十七岁,被男朋友
抛弃了,心中充满仇恨。仇恨,令她学得快而狠。”
“我知道她的往事。”程杰道。司徒夫人继续说:“料不到她毫无感恩之心,还跟
大哥兜搭起来。”
程杰冲口而出道:“我不相信她跟大麻……嗯,大哥有工作以外的关系。”司徒夫
人说:“大麻子便是大麻子了,你以为我看不见我丈夫满脸的大麻子?每个洞洞在哪儿
我都记得。”
程杰只好背城借一:“要杀她,你自己动手好了,但别忘记,你杀她,我杀你!”
“小伙子,唬人的功夫你还未到家,别那么紧张。你有一个方法可以保住她的命,
我让你在两者之间选择。”司徒夫人说。
“什么两者之间?”程杰茫无头绪。
司徒夫人狡黠地道:“一是杀了她,一是娶了她。”
“大姐,两者之间毫无关系。”程杰道。
“有关系之极——我不喜欢她。”司徒夫人眼中闪出一丝毒意:“杀了她,是你慈
悲;娶了她,她将永远痛苦,因为,你不会忠于她。我喜欢看见她一生受折磨,尝尝我
所受过的痛苦滋味。”程杰心想事情不妙,海伦的性命危在旦夕,愈来愈觉得海伦可怜。
他记得海沦在捏碎酒杯时说:“我不爱自己,所以我要爱人!”“爱你,我当然懂得。
可惜,我还知道要令你快乐。”
没有了他,海伦根本不愿意求生,司徒夫人对她的咄咄相逼,更令程杰感到非保护
她不可,何况,他直觉地知道司徒夫人已对海伦起疑,那亦是她不赶到现场,却监视着
他两个的原因。
海伦为他出生入死,他不但要保护她,还要爱护她:“大姐,我要娶她,不是因为
你相逼,而是她是我生命中很重要、很亲密的一个人。”
司徒夫人说:“好,叫她起来,我们开车到Reno去,那儿注册一天内办好。”
“你也跟着来?”程杰问。
“当然,昨夜是演戏,今天是真正结婚。”
程杰对司徒夫人说:“有一个条件,注册结婚就当是我提议的,不是你。”
程杰回到睡房,海伦正在娇慵地伸懒腰,还不知道自己走投无路。
“啤啤。”程杰抱起她的上身,让她靠在床背,“我们今天到Reno注册,正式成为
夫妇好不好?”
海伦喜出望外,拥住他只是笑,经过一夜的休息,她又复明媚如花。
“大姐也很欣慰,要跟着我们去。”程杰说。海伦皱了皱眉。
程杰逗着她:“反正都是让她监视着,与其闷在屋子里,不如去游游车河,你都说
我们是同命鸟的了。”
海伦想,夜长梦多,结了婚再算,至少她将是程杰的合法妻子。她不相信雪儿的影
子,会在三天内从程杰心中消失,亦不明白为什么程杰忽地急急要与她注册,望着他英
俊的脸和雄伟的身躯,海伦抱着他的腰,头枕在他双腿间摩挲:“我实在累了,需要棵
大树依傍,你便是我的大树。”
海伦整整妆,挽起皮包:“我们去见大姐吧。”程杰心里一直气愤司徒夫人对海伦
的诅咒,向海伦俏皮地单单右眼:“别那么严肃,让我气气大姐去。记着,你得合作
啊。”
“又打什么鬼主意?”海伦捏了一下他的右臂,刚好捏正伤口,程杰嗷嗷呼痛:
“要命!我娶了个打了我两枪的女人,哎唷,疼死了。”
海伦挨过去吻吻他的伤处:“还未正式成为我的丈夫便撒娇,我把你宠坏了。”
两人并肩到客厅,司徒夫人仍坐在那把沙发上:“现在就出发吧。”
程杰苦着脸说:“大姐,我还未正式求婚呢。”海伦娇姣地伸出右手,程杰学电影
里的欧洲绅士,把她的手背提起到肩上,吻了一下:“嫁给我吧!”海伦扭捏地“唔”
了一声,莺声呖呖地说:“好吧。”
司徒夫人不耐烦了:“你们以为是在拍电影么?马上启程,海伦驾车。”
在车子里,程杰坐在海伦旁边,司徒夫人坐在后面。海伦把车子开得飞也似的快,
程杰还叫着:“快点,快点。要好几小时车程呢。大姐,扣好安全带啊。”
午间到Reno,已进入利华达州境内,海伦坚持要租套婚纱和新郎礼眼,行礼拍照。
手续很快便办妥,两人眉飞色舞。
司徒夫人阴恻侧地道:“将来离婚也可以一样的快。”
“承蒙贵言。”过了那么久紧张的日子,程杰干脆胡闹一下:“祝您福如西海,寿
比北山,等得到我们很快离婚。”
司徒夫人哈哈地笑:“你倒有点意思,在这烦忧的时候,还可以镇定得开玩笑。”
海伦内心不悦,刚行完婚礼便说这样的话,她摸不透程杰在做什么打算。正式成为
夫妇了,她反而少了点安全感,以往她玩弄在掌中的,而如今,却不再是她使尽诡计去
拥有他了。
“海伦,开车回三藩市吧。”司徒夫人半命令式地道。
“不。”程杰忙摇着双手:“我想在这儿吃过一顿才回去,大姐,赶什么呢?今朝
有酒今朝醉。”
“杰,你不能喝醉。”海伦觉得还须步步为营,她怕程杰真的醉了,只余下她一人
面对司徒夫人。
“海伦,管丈夫不能管得这么快,想想看,未成婚之前,你管过他没有?”司徒夫
人说:“好,我们就去大吃大喝一下。”
她挑了间顾客不多、装饰残旧的馆子:“就这间吧。大哥当年也是和我在这儿结婚
的。那时这馆子还很新净,我和大哥便是在这馆子吃婚后的第一顿饭。”
程杰这时才明白,为什么司徒夫人要他们到Reno注册,心里有点同情她。一个被丈
夫冷落了多年的迟暮妇人,想重温昨日旧梦,想来在她的冷硬脸孔背后,藏着颗深情的
心。
司徒夫人边走边抚摸着栏杆、木桌子和大椅子,有若想在那儿拾回一点什么。她走
走停停地,空着的桌子她全走过了,这时店子似乎让世界遗忘了,除了最末的一张桌子
有顾客外,馆子里压根儿没有人。
司徒夫人就指着最末那张桌子对年迈的侍役说:“我们想坐那张桌子。”老侍役为
难地说道:“但,太太这儿还有很多空桌子。”司徒夫人坚持要坐有人正在吃晚餐的那
一张。
程杰猜得着她的心意,跑过去对用膳的客人说:“这桌子,对我母亲有特别的意义,
她来这里就是想看看这桌子,她……嗯……她……”程杰回首,看见司徒夫人眼中隐隐
有泪光。
正在用膳的其中一个年轻美国男人说:“噢,我们搬去另一张桌子好了,我也会为
我母亲这样做的。”
“母亲?”司徒夫人凝视着程杰,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咀嚼着这个字。
海伦连忙谢过那几个男子。那个男子说:“不要紧,不要紧。”老侍役一边嘀咕着
一边帮他们把食物和饮品挪去另一张桌子。
司徒夫人面对海伦和程杰坐下,伸手抚着身旁空着的位置,轻轻地拍着,再回头望
着程杰,细细地重复了一遍:“母亲?”在程杰的眼中,她看见慈蔼的神色。
老侍役老大不高兴地走过来大声地问:“三位要什么吃的、饮的?”
海伦见程杰和司徒夫人都心不在焉,老侍役一脸的不耐烦,便帮他们点了吃的。
“拿瓶威士忌来。”程杰说。
“不,”司徒夫人摇头:“两瓶。”
海伦说:“我只要水。”边说边瞟了程杰一眼。程杰细察司徒夫人的神情,故意不
理海伦。司徒夫人嘉许地看了程杰一眼,海伦老大的没趣。
酒肉都来了,司徒夫人拿起了瓶子满地倒了一杯威士忌,程杰亦依样做了。司徒夫
人对程杰说:“干杯。”一老一少把酒干了。
司徒夫人正色地对程杰和海伦说:“在我未醉之前,先说清楚一件事,我不再要你
们了。你们小两口子,好好地做些生意。海伦、程杰你们都知道守口如瓶是什么意思?”
两人点点头。
司徒夫人继续说:“条件是,你们仍须住在三藩市。原因我不说你们也明白。”
海伦知道,司徒夫人仍要监视他们。程杰道:“谢谢大姐,我根本不是做这行的材
料,糊里糊涂地闯了祸,幸亏大哥救我。”
司徒夫人豪迈地拍拍他的肩:“阿杰,你心地仁慈,多念点书,好好地做人,总有
出头的日子。”
“大姐您……”程杰留意到她的一只手老抚着身旁的空位,司徒夫人坚强地抬起了
头,再尽一杯威士忌。
程杰关切地望着她,眼睛对眼睛的,也干了一杯。他想起和子和老张惨死的悲痛,
大姐丧夫之哀凄,他可以理解。司徒夫人在他眼睛里看见很多憋在心里的困扰和忧郁,
推了他一把:“程杰,人生不外如是,到头来,每个人都是孤独的。”
海伦觉得司徒夫人的话句句都刺耳,她默默地吃着牛排,堵住自己的嘴巴,屏息地
听着程杰说什么。
然而程杰除了吃酒之外,没说什么,这更令她不安。
司徒夫人拿着酒杯,看着程杰,声细如蚊地喃喃而语:“母亲。原来这个字那么好
听,我这辈子也没听过人叫我母亲。”她叹了口气:“我连儿女都没有。你的母亲还健
在吧,程杰?”
程杰耸耸肩:“大概是吧,从几岁大起,我便冷暖自知,我爹和我妈都不要我,健
在不健在都与我无关了。”
“可怜的孩子!”司徒夫人轻轻地摇着头。
“惯了,不觉得有什么可怜,还长得牛高马大呢。”程杰有种天生关注别人的心,
那是他不自觉的:“大姐,你若喜欢,随时可以到我们的家住,我们照顾你。”海伦心
里咒着,怎么又请这老虔婆来住了?但是不好做声。
司徒夫人合眼点点头,然后张开精光四射的眼睛,傲然地道:“好了,言尽于此,
你们已脱离我们的组织,之后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划清界限,没有纠缠不清的人情!”
海伦心里一震,程杰在桌子底下握着她的手,继续跟司徒夫人对饮。两瓶威士忌喝
光了,程杰已经半醉,司徒夫人依然脸不改容。
“海伦,开车回三藩市吧。”司徒夫人说。
程杰摇摇晃晃地钻进车子里,倒头便睡。司徒夫人照旧坐在后边,海伦一边开车,
一边从倒后镜中留心着司徒夫人。
到了公寓门口,程杰仍是醉醺醺的,海伦又拉又挖的才把他扯出车子来。
司徒夫人对海伦说:“酒入愁肠容易醉,是吗,程夫人?”
海伦忍了她整天,不禁反唇相讥:“我永远都是程夫人,这就够了。”大姐冷笑着:
“正如我永远都是司徒夫人一样。”
程杰一手搭住海伦的肩头,一手搭住司徒夫人的肩头,含糊不清地哼着“结婚进行
曲”上公寓去。
一到了房间,程杰便对着床像跳水似地上去,大字形的俯伏睡着了。海伦又气又恼,
结婚的第一天便这样,狠狠地抽着床盖用力一抖,把程杰抖在了地上,气冲冲把被子卷
着自己,闭上眼睛睡觉。
但是她哪儿睡得着,大麻子那四人的尸体未被发现之前,司徒夫人是不会走的,她
佩服司徒夫人的聪明,陪他们去邻州结婚,正是不知丈夫已毙的好借口。
什么时候才会发现尸体呢?也许是明天,也许是后天。海伦愈想愈害怕,一吞五颗
安眠药,横起心肠睡了再算,反正这几天都要与司徒夫人一起过的了。
天亮了,公寓里一片沉寂,海伦未醒,司徒夫人一语不发地靠在沙发上,程杰爬了
起来,惺忪地抓抓头皮:“噫,怎么我睡在地毯上?”爬上床又睡了。
一连几天,三个人都是沉默地过着日子,海伦服安眠药服得神志不清,程杰搂着她:
“啤啤,别服那么多安眠药,不用怕,大姐不会对警方把事情闹大的。”
他觉得两个女人都需要他照顾,跑到厨房烧饭弄餐去。司徒夫人呆呆地盯着电视机,
海伦却很少出客厅。
一天早上,程杰起来弄早点,不见了司徒夫人,捧着托盘找她,只见沙发上有张打
开了的报纸,电视上正播着新闻:唐人埠发现四具尸体,警方初步调查,疑是黑帮内
哄……
程杰手中的托盘,不由得砰的一声掉在地上,跑去房间摇醒海伦:“尸体被发现了!
大姐不见了。”海伦反而松了一口气:“看她是独个儿回来,还是有警探上来吧。”
等到黄昏,司徒夫人像老了十年似的回来:“我认了尸。大哥死不闭眼。再见了。
阿杰,你回香港时千万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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