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大地 据说从水底看海面 明亮 如同蔚蓝的穹苍 便想: 从大地看到的天空 会是另外一片海洋 想着想着 竟轻飘了起来 觉得自己是条漂泊的鱼……。 莲的沉思 在西湖,三潭印月的莲池边,凭栏站着一群人,大家争先恐后往水里抛东西,原以为是 喂鱼,走近看,才知道居然在扔钱。 仲春的莲叶还小,稀稀疏疏点缀着水面,而那幼小的莲叶竟成为人们游戏,甚或赌赌运 气的工具——看自己抛出的钱币,能不能准确地落在莲叶上! 或是由罗马传来的吧!而在罗马呢?则八成是想敛财的人想出点子,教大家丢个钱币、 许个愿,愿有情人终成眷属,愿在未来的某一天,能再游那“七山之城”! 岂知这“点子”就一下传开了,不论维吉尼亚州的钟乳岩洞,或纽约大都会美术馆的埃 及神殿,只要在那风景胜处、古迹面前,能有一盈水,便见水中有千百点闪亮——千百个游 客的愿望。 曾几何时,西方迷信竟传入东方的古国,生性俭朴的中国人,又不知起地一下大方起 来,当然也可能是赌性吧!小气的人上了赌桌,也便不小气了。 就像此刻满天的钱币飞向池中,是为许愿?还是为了看看自己能不能正中莲心? 多数的钱,都落在了水中,毕竟池子大,莲叶小啊! 但是小小的莲叶,目标再不显明,又岂禁得住如此的“钱雨”? 一枚中了! 四周爆发出欢呼! 又一枚中了! 有人甚至同时丢出整把钱币:“看你中不中!?” 果然有些莲叶瞬间连中数元,在阳光下点点闪动,像一颗颗浑圆的露珠。 群众们愈得意了,钱币非但未停,且有更多人加入了抛掷的行列……。 小小的莲叶,多有钱哪!尤其是在这个并不富有的国家,只怕孩子们都要嫉妒了呢! 小小的莲叶,真是愈来愈富有了,不但钱靠着钱,而且钱叠着钱……。 突然—— 默不作声地,那莲叶的边缘,向水中一垂,载满的钱币全溜了下去。 折下的叶边立刻又回了水面,干干净净、空空荡荡,一如未曾发生过什么事。 喧闹的人群一下子安静了!有人骂出粗口,有人扭头便走。 只有那一池澹泊的君子,依然静静地浮在水面沉思……。 我心相印亭 柳,初展宫眉,春草已经蔓上了石阶,且不止于此地,在青瓦间放肆起来。是有那么多 的尘土堆积,使草能在上面滋生?抑或青瓦烧得不够透,日晒雨淋,又回归为尘土? 无论如何,“黑瓦绿苔”便有了些“白发红颜”的感触;黑瓦是愈黑了,绿苔也对比得 愈翠了。它更使人想起长恨歌里的“落叶满阶红不扫”,只是红叶萧条,描写西宫南内的凄 清。这“滋苔盈瓦绿生情”,写的是西湖堤岸挡不住的春色。 先是被亭瓦的景色吸引,游目向下,竟还有个惊人的名字,说她撩人,倒也不似,只是 引人遐思。 “我心相印亭”,多罗曼帝克的名字啊!令人直觉地想到情侣,便步人其中,看看会是 何等隐蔽的处所。 “不隐密嘛!”看到那不过几道栏干,且伸向水面,四望毫无遮掩的亭内,我失望地 说。 “您未免想多了!”一位正凭栏的老先生回头笑道:“坐!坐!坐!坐下来看这湖水, 看这水中的倒影!看看水中的你,你眼中的水,看你的心、湖的心,心心相印!” 如伽叶的拈花,我笑: *********************** “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西湖人去尽,我心相印亭!” 云泥 你追过云吗?我追过! 你洗过云吗?我洗过! 少年时,我爱极了登山,而且是登那人迹罕至的高山,在不得不归时才离开山。 云就在那时与我结了缘。 晴朗的天气,山里的浓云,必要到下午四、五点钟才会出现,午间直射谷底的阳光,将 山林的水气逐渐蒸发,缓缓上升。这时由于日光已斜,山背光和向光面的寒暖差异,造成气 压变化,而引起山风,将那谷中的淡烟拢成迷雾、攒为浓云,且在群山的挤压下迅速腾升。 云就在那时与我追逐。 我知道被浓云笼罩的山路是危险且难以呼吸的,所以总盼望在云朵与云朵之间的空白处 行走。远看一团浓云,即将涌上前面的山道,我们就奔跑着,趁云未上的时刻通过。 尤其记得有一回穿过山洞,身后正有浓云滚滚而来,我们一行人拼命地在洞里跑,那云 居然也钻入了洞中,在我们的身后追逐,回头只说得原本清晰的景像逐渐模糊,所幸眼前山 洞另一侧的景物依然清明。正高兴赢得这一场,肆情喧笑着跑出洞口,却又顿时陷入了十里 雾中,原来那在洞外的云跑得更快,竞偷偷掩至我们的身边。 至于洗云,你是难懂的,但若你真真洗过云,必会发现那云竟是淡淡的一抹蓝。 有一年秋天,我由龟山脚,过鸬鹚潭,直上北宜之间的小格头,由于在潭里盘桓过久, 而山色已寒,使我们不得不赶路,否则一入夜,就寸步难行了。 正值霪雨之后,那时到小格头的山路仍是黄土道,出奇陡斜而湿滑的路面,使我们常不 得不手脚并用地攀爬,一直到将近小格头,才喘口气地回头看一眼。 真是令人难以忘怀的画面哪!千层云竟然就在脚下不远处,涌成一片浩渺的云海,我们 则是从那海中游出来的一尾尾的鱼! 等公路局的客车,同行的女孩子对我说:看你脚上都是云泥,让我帮你冲一下吧! 云泥?可不是吗?那是云凝成的泥,泥里夹着的云! 灰暗的晚天下,我确实看见她用水冲下的,不是黄土,而是深深宝蓝色的——云泥! ******************* 雾白 曾看过一部恐怖电影,片名是“雾(The-fog)”,描写由海上来的鬼船和厉鬼们,随 着浓雾侵入小镇。 事隔多年,已经记不得片中的细节,倒是那由海上瞬息掩至的浓雾,在灯塔强光照射 下,所发生的深不可测的光彩,总在脑海里映现。 那是当光线照上去,表面反射一部分,穿透一部份,又经过层层云雾,再三反射与穿透 之后,所产生的神秘之光。它不像逆光看去的云母屏风那么平,也不似月光石折射出来的那 样晶晶亭亭,而是一种柔软均匀,又能流动的东西。 每当乘坐飞机,穿越云层的时候,我都极力想从窗外捕捉这种映象,只是日光下的云 雾,光洁有余,却总是少了几分神秘的韵致。 家居有雾的日子,我也临窗眺望,看那路灯是否能制造影片中的效果。或许因为雾不够 重,光又不够强,还是觉得滋味平平。 直至今年暑假,到清境农场,夜晚游兴不减,漫步向山里走去,没有路灯,地上水溶溶 地,高大的松柏在阴暗的夜空下,穆穆地立着,四周是一种夜山的沁凉和窥不透的诡秘,正 有些踟蹰是否应该回头,远处的山道边,突然灿起一片光彩。 一团白光,由山谷中瞬息飘上,前面的林木顿时成了深黑的剪影,那光团且迅速地扩 大,竟使人觉得半座山都燃烧起来。是火光吗?但不见火!是浓烟吗?又不嗅烟。那么是从 何而来的如此万丈光华呢? 一辆车子由山边转过,刚才的一切竟全消失了,才知道原来这如幻的景象,都是因为车 灯射入浓雾中所折射。但过去在雾中驰车的经验不是没有,为什么只有此刻才能见到? 仅仅两盏车灯啊!直直的光线,没入那云深不知处,车中的人,只觉得前面是一片迷 蒙,或许犹在抱怨光线的不足,岂知那直光,竟然在不断折射之后,成百成千倍地扩大,在 有线人的眼中,灿烂成无限的光华。 只是,灯去之后,依然是冷冷的山、凉凉的雾。过眼的光华,仍在视网膜上残留,眼前 的景物却又回归平静……。 我的车灯,山的迷雾,你的灿烂! 此后,每一次夜里开车,驶过雾中,我都想:会是哪位有缘人,有这样顿悟的刹那? ********************* 雨山 到紫禁城外的北海公园,看一年一度的菊花展,上千盆的名品,把菊花的造型,带到了 令人难以想象的境界,正陶醉中,却听见一个爱嚼舌的北京人,戏谑地说:“什么采菊东篱 下,悠然见南山,您猜怎么着?根本就是斜眼!”顿时引起一阵哄笑。 那调笑的人,岂知陶渊明的境界,乃身在物中,而不囿于物,如饮酒诗前面所说:“结 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心远”正是诗人能保持宁适的方 法。所以东篱采菊,固然已属雅事,但那采菊的悠然,以及由此引发的出尘之思,才是最高 的境界。 曾见梁楷画的“渊明采菊图”,诗人拈一枝花,放在鼻际,眼睛却全不看手中之菊,而 是骋自远方,正画出了靖节先生的精神——他骋目向何处?当然是南山!画家为什么不画出 声山,因为南山不必有形,只是一个境界! 如此说来,南山就不必非是南边的山,甚至可以不是了。当陶渊明走向东篱,弯腰折一 枝菊花,再缓缓抬头,面远方,又何必有所思?有所觅呢?因为那是一种怡然恬适、拘无束 更无争的胸怀啊。 遂让我想起他在“归去来辞”中的句子: “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园日涉以成趣,门虽 设而常关。策扶才能以流憩,时矫首而遐观。” 那矫首遐观的是什么? 什么都不是,是一种大而无形的旷达与悠然! 水云 请王壮为老师为我刻画室“水云齐”的印章,老师说:“想必是出于杜甫的诗句‘水流 心不竞,云在意俱迟’吧?!” 又请文友薛平南为我刻一方,平南附边款:“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丁卯冬,平南 并录杜句,为水云齐主人。” 朋友见到我的水云齐,则笑说:想必你是要退隐了,因为既然有了“不竞之心”和“俱 迟之意”,当然生了”箕山之志”! 我则心想,如果硬要套上诗词,他们为什么不提王维的“行到水穷时,坐看云起时”, 或是韦应物的“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呢? 其实我的水云齐名,是在少年时就想到的,那时候常爬山,也便总有拂云涉水的经验。 台湾的山里特别潮湿,远看的云烟,到眼前成为迷雾,穿进去湿凉凉地,加上山里的阴寒, 和景物的朦胧,则给人一种在水中游走的感觉。 有时候涉水到瀑布旁边,水花飞溅,随着山风扬起,更让人分不出是水、是云。不记得 有一回在两壁狭窄的山洞里溯溪而行,突然由前面涧口涌进一团浓云,随着凛冽的山风,飞 速地从身边掠过,那雾不知是否因为被狭谷浓缩,紧密得令人难以呼吸,又仿佛一丝一缕地 从身边掠过,加上脚下的冷冷涧水,就更让人云水难分了。 所以,在我心中,水和云是一体的,她们都无定形、都非常地贴肤,都难以捉摸,也都 带些神秘。有时候觉得自己未尝不是云水的化身,以一种云情与水意,生活在云水之间。 如果非要问我水云齐的来处,便请听我少年时作的“云水之歌”吧: 云水本一家 家在云水间 牵裳涉水去 化作云中仙。 朝在西山坐 夕在东山眠 我身在何处 虚无缥缈间。 南山为晓雾 北山为暮云 唤我我不见 挥我在身边。 春雨也绵绵 秋雨也涓涓 流入汪海去 此生永不还! 黄山散记 今年四月,我排除了一切工作和应酬,逼着自己再做一次黄山之行。 旅行团办得极好,尤其妙的是团员多半为艺本家,工作既同,兴趣也近。我们由云谷寺 坐缆车直上黄山北海,经始信峰、石狗峰、观音峰、仙女峰,再由狮子峰、梦笔生花、笔架 峰,下散花坞。而后由西海、排云亭,过丹霞峰、飞来石、光明顶、鳌鱼峰、莲花峰至玉屏 楼。最后由蓬莱三岛、天都峰至半山寺、慈光阁。 虽未能遍游黄山七十二峰,但餐烟沐雨、零霜履冰,一周之间,如经历四季晴晦。且既 获朗日高悬,得睹黄山雄奇之骨;又遇明月当空,得窥幻化阴柔之面。 古人说:“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又有句“岂有此理,说也不信,真正 妙绝,到者方知!”可见黄山之奇。 沿途写生摄影甚多,数月整理,已略见头绪,只是镜头看黄山,毕竟有如以管窥天,难 见其大。此处择数帧及近作一张,配以短文刊出,盼能不负山灵。 排云 只缘昨日没来得及画排云亭右侧的景色,今天虽然镇日豪雨,仍然趁着雨势稍弱,冲上 迷蒙的山道。 雨是经过松叶筛下来的,或没有雨水落下,再不然则像小时候,用稀泥打仗般,一小 团、一小团地漫天飞舞,打在雨衣雨帽上,咚咚咚咚,如同沉沉的战鼓。只是觉得那雨水未 免落得太重了些,伸手到空中试探,竟抓住一颗雨滴,在掌中闪耀溶化。 “排云亭”位在丹霞峰的半山,左拥岑立峭拔的“薄刀峰”;右抱松涛汹涌的“松林 峰”,这个名字,使人想起水浒传里的众家豪杰,加上后面的“丹霞”,更有些道家的神秘 起来。 可不是嘛!薄刀峰下一块奇岩,像煞倒放靴子,名叫“仙人晒靴”;松林峰下一柱擎 天,柱顶像有只裹小脚穿的高底绣花鞋,于是女性的阴柔也加入了。 或许这就是黄山吧!有它雄浑、壮阔、幽深、峻切的山容,也有它神秘、诡橘、险怪、 峭拔的林相。更有那雾腾霞蔚、幽谷涵岚的烟云供养。 譬如此刻,漫漫云雾,正随着那霰雪雹冰滚滚而来,由两山之间涌人,愈行愈窄,愈变 愈浓,突然穿越岸的铁锁迎面袭来,伸手去挡,手已不见,十里雾中,只一片白。 至此,我终于领悟“排云亭”的排云……。 文殊 “不到文殊院,不识黄山面!” 大概自从建成文殊院,便有了这句话,也恐怕是文殊院的如此说,为了让大家来拜文殊 菩萨! 文殊菩萨早没了踪影,文殊院改名为玉屏楼,并非楼中有玉屏,而是楼在玉屏峰之上。 一般屏风,小则二屏,多则六屏,再大也不过八屏。但是玉屏峰的屏多达千折,而且是 以石为屏,以松为文。这上千的玉石屏风一层层地由山下向中央聚拢,中间一线,是玉屏 梯,远远望去像一朵初绽的莲花,莲心则是旧时的“文殊院”。 于是文殊菩萨不见倒也对了!这玉屏峰本身不就是文殊吗?只是人在佛心,而人不自 知,如同登玉屏峰的人,只觉得山路奇险,两边石壁差堪容身,却没想到自己正走在黄山最 美的风景之中。 从天都峰上的天梯,回首玉屏峰,缥缥缈缈地隐入云海,真是有若仙境,如游梦中。 我心想:“不到文殊院,不识黄山面,下面应该再加一句: “不涉天都险,不识文殊面!” 蓬莱 黄山在安微,距海远,却跟海结了缘。 倒不是说黄山是从海里冒出来,这世上有几座山不曾为沧海呢? 黄山之海,是云海!所谓黄山因松而奇,因云而秀。黄山的美,除了原先具有的嵯峨山 岩,松与云更不可少。所以也能说黄山是以石为骨,以松为血肉,以云烟为呼吸。而黄山是 占地一千二百平方公里的大山,它的呼吸便成为云海,云海中的山,也不再是山,而成了 岛! “蓬莱三岛”就是这样得来。 三道奇石,耸立山间,前扼玉屏峰之峻,后勒天都峰之险,却又卓然独立,自成家数, 任是谁走到三岛之间,都忍不住叫一声:奇山! 实际三道奇石,不过几丈高,只能称石,不能叫山。可是不仅成为了“奇山”,而且变 为了”仙岛”。 当风起云涌,由黄山西海飘来,缓缓流过两大山峰之间,那三道奇峰只露山头,在万顷 的云波间浮浮沉沉,不论住在文殊院,或行在天都峰的人,远远望去,都像极了三座若隐若 现的海岛。 至于月出东山,整个山谷洒上一片宝蓝色,那三座奇石一侧映着月光,一侧隐入黑暗, 把长长的石影拖向山谷,就更像梦中之岛,立在一片蔚蓝的海洋中间。 所以山不在高,也不在有仙无仙,而在其姿态之奇。譬如这蓬莱三岛,在黄山群峰之 间,大小只堪做盆景,却能小中见大,使人们走到这儿,突然像聚光镜般把七十二峰的印 象,全凝汇到一块儿,发出鬼斧神工的赞叹。 蓬莱三岛的妙,就在此。所以有人说它是黄山的心灵,藏在深谷之间。也有人讲它是黄 山之眼,如秋水、如宝珠、如寒星……。 天梯 站在迎客松前看天都峰,像用条长尺,在光滑的山壁间直直画了儿道,上面是入天际的 云烟,下面是不知其底的深谷。 那直直的几条线,就是直通“天都”的天梯! 早上,年纪较长的队员,纷纷掏出巧克力、牛肉干等零食,塞给我们这些准备上前线的 小老弟、老妹们,又十分戏谑地拥抱一番:“好自为之啊!”“多保重啊!”可惜黄山无 柳,否则这文殊院前就成了“灞桥”!那迎客松下反成为了“阳关”! 天梯之前是登山站,几个穿人民装的管理员检视行李,大的背包一律搁下,又叮嘱登山 中途少做停留,免得下面的人上不去。大有此行是只能向前,纵使有刀山剑海也不容后退的 意思。 遂想起日本名登山家三浦裕次朗登艾佛勒斯峰的那句话: “此刻我已不畏惧死亡,比死亡更可怕的是失败。” “我已经无法将“危险的前进’,转变为“困难的后退”。所以只有选择前进!” 过去听人说:“登黄山,小心别擦伤了鼻于!”还不清楚怎么回事,直到踏上七十度的 天梯,才发觉鼻子真快要碰上前面的石阶。 一阶一阶的做法,至此已行不通,因为路陡得容不下那许多阶。于是只好做左一脚、右 一脚,交次出现的情况,仿佛在山壁上凿洞攀援,那洞不平行,而是交错的! 前面沿途帮过大忙的路边铁索,也不够用了,必须一手拉索,一手攀岩。所幸那岩壁间 特别凿下了许多深层,恰恰容得手指。登山者必须运指如钩,才能保得平安。 记得小时候去指南宫,见过一联: “且拾级直参紫府 乍回头已隔红尘” 此刻便改作 “且攀摇直上天都 莫回头了却尘缘” 这后一句岂不妙绝!?当作二解: 莫回头!否则失足坠下,便将了却今世的尘缘! 莫回头人间世!且了却尘缘,直上天都吧! 天都 从天都回来的人,少有人真能说得出这黄山绝顶的景象。 是因为行过天桥,已经筋疲力竭而无心赏景? 是因为天都之为天都,如同极乐之为极乐,既己是至善至美之地,也便无喜无嗔、无贪 无念,但愿一片融融,不可说、不能说,无法说也不必说!? 是因为天都峰总笼在一片迷雾之中,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连自己都看不清,更何 况山容岳貌了!? 是因为天都峰已在黄山群峰之上,一览众山小,既没了比较。便如功业彪炳的盖世英 雄,或年行过百的人瑞,留下的不是自豪,而是孤独? 在强劲山风的挟带下,云雾像白纱窗帘般。一层又一层地拉过,天都顶峰层叠的奇岩和 洞穴间,便上演一幕又一幕的史诗。 这是历史的诗,用亿万年岁月,雕琢山河大地所成的交响诗,若这诗中有一夜天崩石 裂,那便是大地之钹;若有一天群石滚动,那就是大地之鼓。 直到天地皆老,滚动的、崩裂的、飞扬的、升起的,都安静睡去,巧巧妙妙地,互让互 就地,摆出一种大家都能接受的姿势,成为天地间一完美的组合,便是这史诗的完成! 所有的错误、悲尴、巧合与不巧合,在历史的眼里全是当然! 不论人的史诗或山河的史诗,这都是不变的道理! 情锁 什么锁是这样的锁? 什么情是这样的情? 在黄山之颠,那风雨凛烈,终年霜雪的天都峰,竟有成千上万个锁,被不知名的人锁在 崖边的铁链之上。它们也当是知名的,因为每一把新锁的主人,都会刻下自己和自己爱人的 名字,然后虔敬地,以一种参拜或赌誓的心情,把那刻了名字的锁,紧紧扣在黄山最苦之 地。 是的!若无风霜雨雪的试炼,如何见那情的坚贞!? 若没这坚实的铁链和铜锁,又怎样表示那情的强固!? 于是日复一日,那原本用来防护,做为围栏的铁链,便只见上面成串的锁,而不知其链 了。甚至有些锁上加锁,锁成一串。或一个铁链的孔眼,竞同时锁上了许多,变成一朵金属 的花。 使我想起在挪威看过的雕刻公园,里面有一座生命之柱,无数扭曲的人体交缠在柱上, 虽说是柱,已不见柱,那柱是用爱恨交织成的“生命”! 这些纠缠在一起的锁,就是爱恨,成为解不开的结、结中的结! 相信在这山头有多少锁,在那山谷便有多少钥匙,因为每个把锁锁上的爱人,都相信他 们生生世世,不会再开这锁,那锁的是爱,爱是永远的锁。 钥匙便被抛向空中,带着欢愉、带着祝福,无怨无悔! 就算有怨有悔,又会有人重新登上这天都峰顶,把那负了他(她)的锁撬开吗? 若是年轻,可能!只是也可能没了情怀,既然情已不再是情,又何需管那情锁? 若是已经年老,就更不可能了,两个完整的心,尚且难得登上天都,一颗破碎年老的 心,又如何谈? 尽管如此,我还是买了一支锁。卖锁的人问:“刻什么名字?”我说:“不必了,空 着!” 我把锁扣上,突然想起一首不知名的诗: “我的家在泪罗法畔,像一颗钮扣,扣在大地的脸膛……。”我说: “这锁是我的,我把黄山锁上,黄山也成了我的——在我的心中!” ************************ 雨花石都是魂魄变的, 那是滴血的石头、含泪的石头, 不信你只要盯着它们看, 就会见到里面许多摇摇摆摆的人影……。 雨花石 从秦淮河畔买来雨花石,一种小小的玛瑙,也许是亿万年前从大块瑙中碎裂的石块,又 经历岁月的磨蚀,变成一颗颗浑圆的小东西。于是当大的玛璃必须在剖开之后,才能见到层 层纹理时,这小小的雨花石,却能在分寸之间,体现千百种的变化。也可以这样比喻:大块 玛瑙如同大的贝壳,不切开就看不到贝页中断层的美,雨花石则像是用大贝壳磨成的珠子, 颗颗晶莹,层层变化。 雨花石要放在水里养着,不知因水折射,抑或滋润了石头的表面,小石子一入水,就活 了!像小丑面具,像绣花荷包、像热带鱼斑斓的纹身、像里面藏着故事的水晶宫。不!应该 说她们像是水精,剔透、纯洁又有些鬼魅的精灵。 我把一大包雨花石泡在白瓷的水仙碗里,放在桌子一角,常忍不住地伸手拨弄几下,所 以桌上总滴着水,翻过的书经过湿湿的手指,也便不如以前平整。我常想:赏盆景,是远 观,可以遐思山水庭园。养雨花石,则能亵玩,幻想里面的大千世界。 雨花石确实有一段故事。据说梁武帝时,云光法师讲经,天上落花如雨,掉在地上,就 成了五色的小石头。故事很美,却有朋友吓我: “雨花台,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那是专门枪毙犯人的!所以雨花石都是魂魄变成, 那是滴血的石头。含泪的石头,不信你只要盯着它们看,就会见到里面许多摇摇摆摆的人 影!” 于是夜阑人静,我独自伏案笔耕,水碗表面随着笔触的振动而荡漾时,那些小人影就跃 跃欲出了。 不过带一点恐怖的美丽,总是耐人寻味的,如同情女幽魂的美,具有妖娆与清癯混合的 印象,即使是小孩子造访我发亮起来。 “你可以挑三个带回家,叔叔送你的!”每次看见小孩儿爱不忍释的样子,我都会慷慨 地这么说。 于是可以预期的,带孩子来的大人,也参加了评选的行列,左挑、右捡,吵来吵去,甚 至连同同行的宾客,都加入了意见。 只是意见愈多,愈没了主见,最后小孩子手足失措地抬起头: “叔叔!为什么挑三个,不是四个!” 到头来,三个进入口袋,孩子的心却留在了碗中,挑去的三个永远是最合意,也永远是 最失意的。好几次在小孩子走出门后,我都听见大们吵着: “叫你拿那颗黄的嘛!我看黄的最美!” “为什么不听妈妈的话,拿那个小鹌鹑蛋呢?” “可惜我没带孩子来,否则老刘就又少三颗了!” 我的雨花石,真是愈来愈少,最后只剩下一颗,最丑的,孤伶伶地站在水碗里,像是一 个失去同伴的娃娃,张着手,立在空空的大厅中间。 “这是什么东西?”朋友五岁的女儿,趴在我的桌边,踮着脚,盯着我剩下的唯一一颗 雨花石,竟无视于她父亲严厉的目光,一个劲儿地问:“是什么?是什么嘛!” “是雨花石,好看吗?喜欢吗?” “好象彩色糖,喜欢!” “送你吧!?” “真的?”她抬起头,目不转睛地问,手已经忙不迭地伸进水碗。 那小丫头是跳着出去的,她的父亲,也千谢万谢地告辞,说小丫头不懂事,我真惯坏了 她,只听她喜欢,就把自己唯一一块从南京带回的宝贝送给了孩子。 他们的笑声一直从长廊的电梯那头传来。送出了几十颗花石,每个孩子分三颗,我却从 这个只有一颗的孩子脸上,看到满足的笑容,百分之百地。没有遗憾,只有感谢……。 ******************* 谁说“情到深处无怨尤”? 这世间除了“情至浓时情转薄”,而可能不计较。 真有深情,怨尤是只会加重的! 姜糖冻 在北平琉璃厂大街上,逛了十几家店,只有到荣宝齐,才被这块“冻石”吸引住。 那是一方高一寸半,长宽各一寸的印章材料,蒙古巴林的产物,所以又叫巴林冻。巴林 是晚近才发现印石的,虽不如青田、昌化来得著名,但是石色丰富,倒有后来居上的架式。 这拿这一方“冻石”来说吧,跻身在那上百的鸡血、田黄、鱼脑、芙蓉、荔枝冻石之 间,竟毫无逊色,而且一下便抓住我的眼睛,让我把鼻子也贴在了玻璃柜上。 真是何其美好啊!半边温润剔透、莹洁如玉,半边黄中带红,介于翡与田黄之间,直让 人觉得有股暖流从那石中散发出来,通过双眼,烫贴全峰。 我要求店员拿出来,小心地接过,先将那印石左右摩挚一遍,愈显出里面纤纤的纹理, 再把印石举到灯下,看那光线在其中折射之后,散发出的暖暖之光。 如果说“田黄”带有罗卜纹,这方石头,则带着姜糖纹,因为它恰像小时候吃过的粽子 形姜糖,在橙褐色中现出一条条细细的纤维。 不过那又不是真正的纤维,而像一层层结成的冰,或在流动时突然凝固的玻璃,在似有 似无之间,随着光线的折射,显出水纹涟漪般的质理。 是亿万年前,这剔透且炽热如火的熔岩,从地心深处迸涌而出,却又在奔流时,突然被 四面逼来的岩层禁锢,而凝固成一美好的奔踽之姿吧,仿佛坩锅中的水晶玻璃,在凝固前的 每一振荡,都成为永恒的记忆。 就称它为“姜糖冻”吧!甜甜的确实可以入口呢!整块看起来,则又有些像是橘子美 羹,不便丝毫看不出坚硬的感觉,反有些触手欲溶的忐忑。 被人们爱的很多玉石,或许正因为它们能勾起美好的联想,如水的清、如雾的迷、如脂 的腴、如糖的甜、或像是果子冻的剔透、像是蜜钱般的润泽,在那真实与虚幻之间,引发人 的喜悦。 只是在这喜悦之中,却有着一丝遗憾,因为我在灯下,竟发现一条长长的裂璺,从石头 的右上角,斜斜地延伸而下,虽然只是一条深藏在内的石纹,表面难以觉察,多少总是缺 陷。 我把袭纹指给店员看,希望价钱能便宜些,店员找来经理,却说正因为有裂纹,才订出 这样的价钱,否则怕要加倍了。 我摩掌再三,将那姜糖冻,在灯下照了又照,放回盒子,再取出来,中途还转去看其它 的印材,甚至到楼上逛了画廊,仍然无法忘情。只觉得那方印石,从我触目,便仿佛一见钟 情的恋人,有一种心灵的契合,再难分开了! 于是它由我天涯的邂逅,成为了万里行的伴侣,从丽都饭店,带到北京饭店,出八达 岭,上长城,又游遍了北海和圆明园,在黄沙北风中,我的手搕在厚厚的大衣里,暗暗地摩 揉着它,本是因我体温而暖的玉石,竞仿佛能自己发热般,在我的指间散出力量。 那黄沙北风的来处,不正是你的故乡——巴林吗?冷冷的大漠北地,如何诞生像你这样 温情之玉?抑或因为你离开穷乡,来到京城,被那玉匠琢磨、打光,且衬以华贵的锦缎之 盒,端坐在那荣宝齐的大厅之上,便显露了天生难自弃的丽质! 由香港,转回台北,再飞度重洋来到纽约,立在我丽人行的骨董柜中,她依然是那么出 众。 于是西窗下,午后斜阳初晒上椅背时,我便喜欢端一杯咖啡,斜倚在窗下,把玩她。阳 光是最明澈,而适于鉴赏的,这方姜糖冻也便愈发温润剔透,而引人垂涎了。 我总是把她先在脸上摩擦,使得表面油油亮亮地,再拿到阳光中端详,仿佛梳洗初罢, 拢开额角,朗朗容光的少女,被恋人抬起羞垂的下巴。 可惜的,是那石中之璺,在阳光下也就变得特别明显,且每每在我赞叹那无比温润蕴藉 的时刻,突然刺目地闪动出来。 那是一个暗暗的阴霾与梦魔,在最浓情密意时产生杀伤的作用,好比初识时不曾计较的 玷斑,在情感日深时造成的遗憾,且爱得愈深,遗憾也愈重。 于是每当我拿起它,便极力地摩挲,用凡士林油一遍又一遍地涂试,捧在手中,用自己 的体温与满腔的爱来供养,希望那石中之璺,能因为油的浸入而减淡、消失。 但是璺依旧,遗憾更深。 早知如此,当初又为什么选上她呢?只因为她不可再得?只由于那见面瞬间的感动? 然则,又有什么好怨? 谁说“情到深处无怨尤”?这世间除了“情至浓时情转薄”,而可能不计较。真有深 情,怨尤是只会加重的! 但,又是什么力量,催使我每天不断摩掌她呢?不正像是掘井人,只盼下一铲可能冒出 水,便不断努力,千铲、万铲、千万铲,竟挖出自己也难以置信的深度。 于是我这日日的供养,肌肤的温存,岂不因为那完美中的遗憾,只为了抚平创伤,所做 的万般功德吗!如果这石真完美无暇,只恐捧着时怕她掉了,握着时怕她溶了,又岂能有如 今这许多殷殷的盼望与梦想呢? 我知道梦想不可能成真,而且从那相识的一天,选择她的一刻,那石璺合成为了心璺, 但也因为这些遗憾,使我发现世间全然的美好,是那么难以获得,这不美好的反变得更真 实。而在那疵缺之外的美好,也就更让我珍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