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杨梅
过完了长期的蛰伏生活,眼看着新黄嫩绿的春天爬上了枯
枝,正欣喜着想跑到大自然的怀中,发泄胸中的郁抑,却忽然
病了。
唉,忽然病了。
我这粗壮的躯壳,不知道经过了多少炎夏和严冬,被轮船
和火车抛掷过多少次海角与天涯,尝受过多少辛劳与艰苦,从
来不知道颤栗或疲倦的呵,现在却呆木地躺在床上,不能随意
的转侧了。
尤其是这躯壳内的这一颗心。它历年可是铁一样的。对着
眼前的艰苦,它不会畏缩;对着未来的憧憬,它不肯绝望;对
着过去的痛苦,它不愿回忆的呵,然而现在,它却尽管凄凉地
往复的想了。
唉,唉,可悲呵,这病着的躯壳的病着的心。
尤其是对着这细雨连绵的春天。
这雨,落在西北,可不全像江南的故乡的雨吗?细细的,
丝一样,若断若续的。
故乡的雨,故乡的天,故乡的山河和田野……,还有那蔚
蓝中衬着整齐的金黄的菜花的春天,藤黄的稻穗带着可爱的气
息的夏天,蟋蟀和纺织娘们在濡湿的草中唱着诗的秋天,小船
吱吱地独着沉默的薄冰的冬天……还有那熟识的道路,还有那
亲密的故居……
不,不,我不想这些,我现在不能回去,而且是病着,我
得让我的心平静:恢复我过去的铁一般的坚硬,告诉自己:这
雨是落在西北,不是故乡的雨─—而且不像春天的雨,却像夏
天的雨。
不要那样想吧,我的可怜的心呵,我的头正像夏天的烈日
下的汽油缸,将要炸裂了,我的嘴唇正干燥得将要进出火花来
了呢。让这夏天的雨来压下我头部的炎热,让……让……
唉,唉,就说是故乡的杨梅吧……它正是在类似这样的雨
天成熟的呵。
故乡的食物,我没有比这更喜欢的了。倘若我爱故乡,不
如就说我完全是爱的这叫做杨梅的果子吧。
呵,相思的杨梅!它有着多么惊异的形状,多么可爱的颜
色,多么甜美的滋味呀。
它是圆的,和大的龙眼一样大小,远看并不稀奇,拿到手
里,原来它是遍身生着刺的哩。这并非是它的壳,这就是它的
肉。不知道的人,—定以为这满身生着刺的果子是不能进口的
了,否则也须用什么刀子削去那刺的尖端的吧?然而这是过虑。
它原来是希望人家爱它吃它的。只要等它渐渐长熟,它的刺也
渐渐软了,平了。那时放到嘴里,软滑之外还带着什么感觉呢?
没有人能想得到,它还保存着它的特点,每一根刺平滑地在舌
尖上触了过去,细腻柔软而且亲切─—这好比最甜蜜的吻,使
人迷醉呵。
颜色更可爱呢。它最先是淡红的,像娇嫩的婴儿的面颊,
随后变成了深红,像是处女的害羞,最后黑红了─一不,我们
说它是黑的。然而它并不是黑,也不是黑红,原来是红的。太
红了,所以像是黑。轻轻的啄开它,我们就看见了那新鲜红嫩
的内部,同时我们已染上了一嘴的红水。说他新鲜红嫩,有的
人也许以为一定像贵妃的肉色似的荔枝吧?嗳,那就错了。荔
枝的光色是呆板的,像玻璃,像鱼目;杨梅的光色却是生动的,
像映着朝霞的露水呢。
滋味吗?没有十分成熟是酸带甜,成熟了便单是甜。这甜
味可决不使人讨厌,不但爱吃甜味的人尝了一下舍不得丢掉,
就连不爱吃甜味的人也会完全给它吸引住,越吃越爱吃。它是
甜的,然而又依然是酸的,而这酸味,我们须待吃饱了杨梅以
后,再吃别的东西的时候,才能领会得到。那时我们才知道自
己的牙齿酸了,软了,连豆腐也咬不下了,于是我们才恍然悟
到刚才吃多了酸的杨梅。我们知道这个,然而我们仍然爱它,
我们仍须吃一个大饱。它真是世上最迷人的东西。
唉,唉,故乡的杨梅呵。
细雨如丝的时节,人家把它一船一船地载来,一担一担的
挑来,我们一篮一篮的买了进来,挂一篮在檐口下,放一篮在
水缸盖上,倒上一脸盆,用冷水一洗,一颗一颗的放进嘴里,
一面还没有吃了,一面又早已从脸盆里拿起了一颗,一口气吃
了一二十颗,有时来不及把它的核一一吐出来,便一直吞进了
肚里。
“生了虫呢……蛇吃过了呢……”母亲看见我们吃得快,
吃得多,便这样的说了起来,要我们仔细的看一看,多多的洗
一番。
但我们并不管这些,它成了我们的生命,我们越吃越快了。
“好吃,好吃,”我们心里这样想着,嘴里却没有余暇说
话。待肚子胀上加胀,胀上加胀,眼看着一脸盆的杨梅吃得一
颗也不留,这才呆笨地挺着肚子,走了开去,叹气似的嘘出一
声“咳”来……
唉,可爱的故乡的杨梅呵。
一年,二年……我已有十六七年不曾尝到它的滋味了。偶
而回到故乡,不是在严寒的冬天,便是在酷热的夏天,或者杨
梅还未成熟,或者杨梅已经落完了。这中间,曾经有两次,在
异地见到过杨梅,比故乡的小,比故乡的酸,颜色又不及故乡
的红。我想回味过去,把它买了许多来。
“长在树上,有虫爬过,有蛇吃过呢……”
我现在成了大人,有了知识,爱惜自己的生命甚于杨梅了。
我用沸滚的开水去细细的洗杨梅,觉得还不够消除那上面的微
菌似的。
于是它不但更不像故乡的,简直不是杨梅了。我只尝了一
二颗,便不再吃下去。
最后一次我终于在离故乡不远的地方见到了可爱的故乡的
杨梅。
然而又因为我成了大人,有了知识,爱惜自己的生命甚于
杨梅,偶然发现—条小虫,也就拒绝了回味的欢愉。
现在我的味觉也显然改变了,即使回到故乡,遇到细雨如
丝的杨梅时节,即使并不害怕从前的那种吃法,我的舌头应该
感觉不出从前的那种美味了,我的牙齿应该不能像从前似的能
够容忍那酸性了。
唉,故乡离开我愈远了。
我们中间横着许多鸿沟。那不是千万里的山河的阻隔,那
是……
唉,唉,我到底病了。我为什么要想到这些呢?
看呵,这眼前的如丝的细雨,不是若断若续的落在西北的
春天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