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权            
  



    明和华到这个私立中学里来教书,已经有四个月。这是荒凉的乡间,周围全是高山。四
里外有一个乡场,明和华不常去,这一类的乡村,与他的生活无关,明和华对它们早已厌倦
了。只在他受着这个时代的折磨而失望痛苦的时候,他才想到这些乡镇里的人类的愚蠢的、
灰暗的生与死,这种时候,他的心就得到了一种悲凉的矜藉。那些人的真实的生活,他们里
面的那一股激荡,假如不能在他的某种心情里使他想到自己的话,是与他无关的。……正是
冬天,比往年寒冷,明和华烦闷而寂寞。
    教务主任严京令是他的朋友。是一个弄考据学的学者,在大学里教过多年的书;因为嫉
恨那些大学,又不愿落到官场里去,他就抱负着一种苍凉,到这个私立中学里来了。他爱重
明和华,他觉得明和华是一个前途辉煌的历史学家。他自己的谦虚和学者的良心令他高兴。
明和华的另外的一切,他是不能知道的。明和华,是在这个时代成长起来的人,他觉得严京
令是一个良善的学者。一股强烈的热情,一个强烈的观念鼓动着明和华,他要给他的朋友打
开门,领他到一个宽阔的天地里去,在这个天地里,全世界的人民,被一面鲜明的旗帜领导
者,正在从千年的苦难里站起来。明和华,由于这个有力的理想的缘故,他的智力就常常地
使严京令感到惊异了。严京令朦胧地感觉到,在这个人的表情里面,是有着一种特异的东西
的,但不能知道究竟是什么。
    明和华是非常地孤独,不然他不会接近严京令的。现在,他已对严京令怀着好感了,这
是他几个月来的生活里的唯一生动的部分。明和华,实际上已经接近中年,但仍然独身。抗
战的最初几年,他被狂潮吞没,干过一些热情的事业。他流浪了好几年,在流浪中致力于文
化史的研究;到这里来住下了,他算得是已经落荒,他的心境,常常地,是非常的凄凉。
    他不停地对自己做着斗争,一面怀着恐惧。在他的周围,没有一个人能理解他,文弱的
严京令,除了他的学术的造诣以外,关于他,是什么也不知道。认识严京令以前,他简直不
和任何人说话。空气是窒息的,他也不接近学生:他厌恶这些愚蠢的学生。他觉得自己是已
经变哑了,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否还是一个人。如果有谁曾经落荒,在生活、思想、感情和自
己完全相异的人们中间生活过,那么他便能明白这种心情了,假如他不明白这个,那他该是
如何的幸福!明和华觉得,他是中国的新一代的知识人,他是继承着中国的,从那个悲壮的
梁启超开始的光荣的战斗传统的。在他的眼前,是招展着鲁迅的伟大的旗帜。他要开拓新的
疆土,使将来的人们得到繁荣;他要肩住黑暗的闸门,放幼小者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他是
怀着怎样的抱负!然而,他是出身于书香的门庭,读了太多的书,对于任何生活都显得格格
不入了。这两年来,他是在书本里找求着他的启示,在知识上安心立命的。
    但是现在,他对于这个——对于他自己有了强烈的恐惧。他读到易卜生的一个剧本,这
个剧本震动了他。这个剧本说,一个艺术家,全心地渴望着创造一件伟大的艺术品,但是,
到了老年,发觉了自己的虚妄。发觉到,真实的人生、爱情和欢乐都被他忽略了——年华消
逝了,一切都不可复返。
    他找到了易卜生的另一个剧本来,这个剧本说,一个宗教家,渴望拯救人类,不愿离开
他的传染着疾病的教区,以致于失去了他的爱子,使他的妻子陷于绝望。他终于抱着“全有
或全无”的理想以殉道。
    这两个剧本大声地沉痛地向他说:要求一切!争取一切!
    否则就什么都不要!
    他,明和华,他的生活是残缺的!他再不能麻木地容忍这残缺和这中庸的自守了!青
春,爱情,人生,理想,全有或者全无!
    这是一个寒冷的晚上,周围已经寂静了:学生们,在远远的教室里上着自习。他坐了下
来,点燃了灯,怀着庄严的、激动的心情,动手为自己写一篇文字。他要告诉自己说:知
识,学术,全是乌有,理想的价值,是在于雄壮的实际的人生。他希望追回他的失去了的富
丽的年华。他要温习那些被埋葬了的微笑;他渴望,从他的心里,升起一股神圣的火焰,照
明一切,给他指示未来。
    他在他的窗前工作着。他热诚地为他自己的灵魂而工作。
    有谁曾经如此地孤独,渴望从几页稿纸上面去得到生命的解放?在人生的歧路上,有谁
曾经被短短的一句诗重新唤起搏斗的勇气?有谁曾经如此,他就能懂得这个世界的痛苦和庄
严了。
    明和华,严肃地回忆着他的过去:他的父亲的那个阴沉、丑恶、缺乏人性的家庭。他突
然狂喜而又痛苦地发现了,在他的身上,是纠缠着过去的幽灵的。一切自私、怯懦、守旧、
中庸,都是从这里来的,于是他热情地和这个幽灵做着搏斗。
    这对于他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但是他觉得,这是第一次,一切问题都是新的,全然新异
的。他想到,年轻的时候,每当见到他的那个阴沉的、自大的父亲,他是如何地害怕。……
    敲了下自修的钟了,附近腾起了一阵活泼的喧闹,半个钟点以后,又敲了钟,一切全安
静了。明和华不感觉到究竟经过了多少时间,一切声音他都不曾听见。
    但突然他听见他的隔壁有咆哮的声音。他继续工作着,听见了鞭挞声,伴着这鞭挞的,
是哮喘、吼叫、咒骂、呻吟。他的隔壁是校警室,显然发生了什么事。最初他不觉得这些声
音有什么意义,他只希望他们即刻就停止——让他安静,思索,追求一个崇高的观念。但这
些声音更大了。他听见了沉闷的捶击声:棍子捶在肉体上。跟着这每一下的捶击,是一声狠
毒的咒骂和一声痛苦的呻吟,它们对明和华表现了人类的恶毒和人类的痛苦。
    明和华被扰乱了。他搁下笔来,抚着他的发烧的脸听着。
    又是皮鞭的清脆的抽打。沉默了一下。
    “打!”一个愤怒的声音说,于是又打了起来。
    “好极了,打!”明和华,捶了一下桌子,讽刺地笑着,向自己说。他不曾注意到,在
他的心里,发生了这种讽刺的、强烈的情绪。
    传来了紧张的、搬动器械的声音和走动的声音,接着就寂静了。“他们在干什么?”明
和华紧张地想。突然地,传来了一声可怕的叫喊。
    又寂静了。
    “冷水。”紧张的、短促的声音说。
    “好极了!我在欣赏!”明和华说,讽刺地、辛辣地笑着;他讽刺他自己,然而,这讽
刺给他带来了辛辣的快乐,“好极了,他们在进行谋杀,我在追求理想!”
    他站了起来,迅速、愤怒地打开了门,冲了出去。严肃的侠义的感情使他快乐,觉得自
己高贵。
    他走进了校警室。
    在黯淡的油灯下,那个囚徒,那个不幸的穷人,那个瘦弱的男子,倒在地上。一个校警
在松着夹板,一个在向他的脸上喷着冷水,另一个,站在旁边,拿着鞭子。年轻的头发光亮
的校警队长,叉着腰,带着一种严厉的表情,站在灯光前面,他们都不注意明和华。他们是
另一类的人们,他们有着另一样的心境。他们永远不能知道明和华的内心,他的热情和他所
服役的那个崇高的观念。和明和华一样,他们觉得自己的行为是重要,有意义的。显然地,
他们不感到那个可怜的囚徒的痛苦:他的几十年的生活,他的家庭和儿女。显然地他们觉
得,在他们的同胞们中间做强者,是人生的最大的意义。支配别人的生活和生命,是他们的
人生的最大的快乐。
    那个囚徒苏醒。他不回答校警队长的问话,四肢捆在一起,他被吊起来了。他升到昏暗
的空中去,他的明亮的眼睛,看着明和华。
    “请问,这是什么事情?”明和华问,虽然含着庄严的愤激,却已经不觉地拿出儒雅
的、有礼的态度来了。他已经明显地觉得,在这个房间内,他是不会发生作用的。那个囚
徒,看着他,使他觉得有罪,痛苦。那一对明亮的、痛苦的眼睛向他说:“看吧,你只能自
己做梦,这里却是残酷的现实!你已经妥协了!”
    年轻的校警队长,本能地对明和华怀着敌意,不理他。他是陶醉在自己的权力中,他以
为,明和华这样的人物,是什么都不懂的,于是明和华突然地感到了权力是什么。他突然对
这个权力发生了崇拜的感情;他突然希望能够讨好校警队长,得到他的友谊。他痛苦起来。
他温和地笑着,又问了一句。
    校警队长向他简单地笑了一笑,这笑容,使明和华感动了。于是校警队长温和了起来,
愉快地笑着,开始和他说话。
    受宠的明和华感动着,然而有些惊慌,他觉得罪恶,痛苦。校警队长心里的敌意,是被
明和华的温和有礼溶解了,他突然觉得自己是在和一个值得尊敬的、有知识的人谈话,于是
他热情,快乐,生动。显然地,他们能够在适当的时机互相地交换他们的权威,他们都会觉
得快乐,而对他们的人生觉得满意的。在上流社会里,人们是常常地,在人生的适当的时
机,互相礼赞,然后又彼此相安,愉快地走着他们的人生的长途。
    校警队长,乐于向这个有知识的人表现自己。他快乐地说,校长半个月以前曾经失窃,
损失数万,这是一个小偷,由镇公所送来交给他亲自审判的。他说,这一类的小偷,是非常
狡猾的;他的手段并不毒辣,他的心还太软。他说,他的半生,就吃亏在这心软上面。他愉
快地说着,亲热地笑着,雄辩地做着手势。
    从昏暗的空中,那一对眼睛,含着希望,注视着明和华。
    明和华,被权威友爱着,又被这眼睛注视着,一面怀着庄严的理想,一面又怀着受宠的
喜悦,兴奋而且混乱。他平常不和任何人来往,自然更不会想到这个校警队长的。他厌恶
他,好像他是一匹讨厌的动物。校警队长,穿着马靴,梳着光洁的头,威武地在学校里走来
走去,常常地使他愤怒。但现在他却对这个人发生了好感;他亲切地感到了这个人的真实的
生命。他觉得这是一个明朗的、单纯的、正直的,有着愉快的天性的人。
    “我要放弃我的理想了吗?”明和华想,热情而惊慌。
    “明先生不晓得,我这个人,总是拿不出狠心来!饶了别人,我自己吃亏,你想我跟哪
个说去呢?”校警队长说,热情地笑着。
    突然地,那个悬在空中的囚徒,用一种破碎的声音,大叫了起来。
    “我没得罪啊!先生,冤枉啊!”
    明和华,战栗起来了。
    “我以为最好不要用私刑……”他说。
    “不要跟这些东西心软,明先生,他们的命不值钱,”队长异常友爱地说,拍着明和华
的肩膀。然后他回过头去。
    “打!”他叫,充满着杀气。
    “你招不招?你招不招?你招不招?”那个瘦长的校警,机械地叫着,抽打了起来。
    明和华憎恶自己,愤怒了。他严厉地看着校警队长,在他的年轻的、漂亮的脸上发现了
全盘的奴性、残忍、谄媚、丑恶。他转身走了出去。他听见喊声:“先生,冤枉啊!”他兴
奋得战栗,充满着对人对己的凶恶的热情,冲进了严京令的房间。
    那个文弱的教授,穿着他的宽大的长袍,捧着一杯茶,坐在桌前看书。他的脚,踏在火
盆边上,显得安静而舒适。他抬起头来,愉快地笑着,迎接明和华。
    “他们向全世界宣布保障人权!……”苍白的,狂热的明和华说。“你听见了没有?”
    他的脸上有着一种凶恶的、威胁的表情,“他在这里看书,喝茶,烤火!他显得这样舒
适!他是多么渺小可怜!”他想。
    他发现了他自己的高超,他觉得快乐了。他对自己愈满意,他的表情就愈凶恶。在他的
心里,是藏着一种幸灾乐祸的热情的;他好像要证明给他的朋友看,世界已经快要毁灭了。
    一种强烈的感情,他渴望着他的朋友的灭亡和痛苦。
    “听见!什么事?”严京令,严重地问。
    “没有什么事……”他说,不觉地开始掩饰自己了,坐了下来,皱着眉。
    严京令,以一种严重的目光,看着他。他逃避着这个眼光。严京令,在他那样地冲进来
的时候,吃了一惊。他从来没有见过他如此的。他忽然觉得,他找到了藏在明和华的智力下
面的那个隐秘,那个热情了。这是:要求人权——他觉得是如此。他觉得这是一个极大的发
现,这个发现,照明了明和华往日的曲折的谈话。
    严京令记得,在他年轻的时候,他追随过章太炎,向往着梁启超,怀着一种革命的热
情。这种热情使他觉得,任何生活,都是崭新的,有一个永恒的东西,将要到来。他带着飘
泊的心情南北地奔波,等待那个东西的到来。然后,不知怎样地,他懒惰下来,渴望安宁和
隐遁。这样地,研究着古史,不得志又略有小名,他过去了二十年,现在已经是三个小孩的
父亲了:孩子们上学了。他们的母亲,两年来,是寄食在他的岳父的家里,他正在考虑着是
否要把她接来。
    贫穷,不得志,压抑着他,他的牢骚是异常多的。在目前,他也希望中国能发生一个大
的变化,然而他又不敢信任什么。在他的想象里,中国,是被几个有名的人物代表着的,特
别是被什么一个样子的知识界代表着的。他的朴素的心,时常受着这个时代的诱惑。糜烂的
社会,那些色情和贪婪,以及他的那些前辈的充满着矛盾的一生,和目前的那些他所难于理
解的青年们,常常地使他痛苦地考虑着:他要走怎样的道路?是宋明理学的道路呢,还是实
事求是的道路?是梁启超的道路呢,还是胡适之的道路?
    他的苦恼,正是明和华的苦恼,明和华是用他来警惕着自己的:“看呀!这就是知识分
子的末路!”——明和华,是攻击着他的每一条道路的。因此,明和华变成了他的诱惑。现
在,他突然得到了一道光明,发现了明和华,并且想到了自己的青春的热情了。
    然而他立刻觉得,那种年轻的热情,是过于幼稚了。他讥刺地、了解地笑了一笑。
    “我要把他拖出来,放在狂风暴雨中!”明和华想。
    明和华,简单地把刚才的事实告诉了他。他觉得,这就是生活,人民,血淋淋的现实,
知识分子的战斗的道路。然而他没有法子使严京令懂得这个,因为,对于这个,他自己也只
能有一个朦胧的感觉。
    “你说,怎样呢?”严京令,温和地笑着,问,注意地看着他。
    “这是国民政府统治着的地方!国民政府宣布了保障人民身体自由,他们却这样干!”
明和华愤怒地说,“你是要求民主的!我们要做,民主就是从这里开始的!你在考虑着你的
学术和人生的出路,”明和华煽动地说,“这里就是真正的出路,我觉得!”
    严京令,不觉得这和他所要求的民主,尤其是学术和人生的出路有什么关系。对于明和
华的话,他了解地笑了一笑。
    “他想闹革命,以为这就是出路!”他想。
    “是的,”明和华想,“学术是乌有的,只有人生,人民!——我要打破他!”
    “我们去找校长:干涉这件事!”
    “慢一点:你坐下来。”
    “学术文章是为了人生,这一点你同意的!但是什么是人生呢?”明和华热情地说,
“未必看看书就是人生么?我觉得,这就是人生……从康梁以来,知识分子一直关闭在一个
狭小的圈子里,现在正是打破它的时候!学术,知识,这些又算得什么?”
    “未必吧?”严京令说,笑着。“你这是闹革命了,老兄。”
    他嘲讽地、愉快地说,想到了他的往昔的热情,和他现在的悲凉的安心立命,感到了一
阵慰藉。
    “你听!”明和华凶恶地说。
    他们静默。传来了一声惨叫。
    “不过,这事我倒晓得的。”严京令严肃地说;显然地,他是被这一声惨叫打动了。他
沉默着,觉得明和华是说出了真理。“老兄的精神实在可佩,”他解嘲地笑着说,接着他又
严肃起来。“是偷的老头子的东西,值十万多,可是抓来的是不是真犯呢?”
    “我们不必管这个!我们的问题是:人权!”
    严京令沉思了一下,显然地,想着另外的事。
    “唉!两三件大衣,又是料子,手表,值不少呀!”他说,露出那种单纯的羡慕的表情
来。“偷得好!像我们这些人,哪里经得起偷!”
    接着他就津津有味地谈起窃贼们的本领来了。显然地他已经从他所探进去的那个庄严的
世界缩回来了,那一笔财富,使他羡慕。明和华的热情引动了他,使他严肃地想起自己来,
然而即刻他就觉得吃力,非回头不可了。
    明和华站了起来。
    “我们去找校长!”
    严京令,顿然地显得很为难。
    “为一点小事结下仇来总不好……这样吧,我写一个条子叫人送去。”于是他取出笔
来,写:“校警室拷打小偷,哭喊之声远闻,扰乱安宁,请予制止。”他喊工友把这个条子
送给校长。
    “原来是‘扰乱安宁!’好极了!”明和华对自己说,带着凶恶的表情,坐在那里。他
想到了那一双希望的眼睛,那个沉痛的叫喊,想到了自己的怯懦、虚伪、罪恶,想到了他近
来的大的苦闷和迷茫,异常地痛苦了,他忽然觉得他的生活已经破灭,他已经落进了一个可
怕的深渊。然而,现在是事情已经解决,安宁了,严京令愉快了起来。他生动而活泼地谈着
他所想及的各样的问题。他说,他要把太太接来,他太太顶会做菜的。接着他就谈到了学
术。
    “又是学术!学术!多么狭小,自私,可怜!真可怕,我以前也是和他一样吗?”明和
华想。
    严京令谈到了胡适之。
    “胡适之已经做了官!”明和华用一种失望的、嫉愤的声音说。
    严京令,愉快地看着他,把他的烤热了的左脚,搬到膝上来。
    “阁下莫非以为我会做官吗?”他问,笑着。
    他的愉快,他的嘲讽,他的忧郁和善良,平常总是使明和华觉得亲切的,但现在他觉得
他是全盘的自私,愚昧,迂腐。他显得疲乏,痛苦,不愿说话。终于他走了出来。
    “他也要闹一闹人权啊!”严京令看他走出去,对自己说,愉快地笑了起来。
    明和华失望,痛苦,混乱地走了回来。隔壁的拷打已经停止了,或者是因为已经到了限
度或者是因为严京令的那张条子发生了效力。明和华走到桌边,挑亮了灯,看见了桌上的文
章。
    “好了!安宁了!你们这些尊贵的人所需要的!”他凶恶地对自己说,撕碎了稿纸。
    “我从前也有过这种心情!理想主义的失败!”他坐下来,对自己说。
    “不,这不再是什么心情!这是不能弥补的,我懦弱!我自私!我虚伪!”他说。
    他为什么不自己去找校长呢?不,问题还不这么简单!他感到心里有无比的狠毒,妒
嫉,悔恨,痛苦,羞耻。他突然有疯狂的渴望,渴望毁灭人类,毁灭自己,毁灭知识,友
谊,爱情,毁灭一切。
    他夸张这种疯狂的心情,惩罚、并且娱乐他自己。
    “什么理想!给我一枝枪,我打死那个流氓警察,打死那个自私的学者,打死那个小
偷,再打死我自己!”他凶恶地说。
    他愤怒地吹熄了灯,冷笑了一声,坐在黑暗中。他感到周围寂静而深沉,于是,有一种
严肃的东西,从他的虚张的感情里面,透露了出来。他的心忽然温柔了。他觉得他在爱着什
么,也被爱着。
    他走了出来,走进了寒冷、黑暗、潮湿的操场。
    他静静地,带着温甜的渴念,徘徊着。已经是深夜了。院墙外面不远,是一座高山,右
边,是另一座高山,它们的参差不齐的峰峦模糊地显露在积着密云的天空里。他听到了山上
的树木的深沉的微响。这一切,给他证明了他心里的温甜的渴念。操场左边的一排低矮的屋
子,学生宿舍,已经完全寂静,黑暗中走近它们的时候,明和华听得见里面的不规则地起伏
着的、沉重的鼾声。
    明和华来回地走着。
    “我向你告白吧:”明和华说。他向他的那个动人的对象告白,“我不敢去懂得青春,
爱情,美丽,我不敢看见人生,我用知识粉饰我自己!我从这个时代落荒了下来,我怀疑自
己是否还是一个活人,更怀疑自己的道路!我麻木,退缩,甚至于不知道要求人权!‘人是
生而自由的’——卢骚!卢骚啊,假如我只求安宁,躲在火旁,我可以安适,一旦成名,也
是学者,我岂能懂得自由!”
    他站了下来,望着黑暗的高山,他的心充满了庄严。
    “一切梦想已经粉碎,现在是到了渴求行动的时间了!我不能遗忘我的那些兄弟们!”
    他长久地来回走着,怀着温甜的渴望,回忆着他的往昔的朋友,一直到听见了近处的鸡
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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