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大斗的一生            
  



    他是一个卑劣的奴才
    鞭挞他啊!请你鞭挞他!
                                    一
    罗仁厚,大家叫他做罗大斗,是在父亲的娇纵,和母亲的恶毒的鞭笞,咒骂下面长大
的。全黄鱼场都赞成他母亲的这种鞭笞和咒骂,因此罗大斗的心里充满了有毒的恐怖。他的
一生的目的,便是在于求得黄鱼场,也就是那些有势力的大爷和光棍们的好感。
    他的家庭,原来是相当富有的,有过一栋屋子,一些田地,甚至有过一些奢侈品。但在
他父亲的这一代,便完全败落了。最后就只剩下了黄鱼场后面的山边上的一栋破烂的茅屋。
在这座茅屋里,他父亲抽鸦片到四十岁,最后吞鸦片而死。他母亲喂猪,打草鞋,编草帽,
维持着全家的生活。
    在这种情况底下,他的颓废的父亲嫉恨人世,对他的母亲怀着极为恶毒的愤怒:他认
为,败坏了一切的,是这个愚蠢的女人。女人害怕丈夫,并且崇拜他,永远向他低声下气。
    于是脆弱的罗大斗便成了她的发泄愤怒的对象。
    尤其在最后的几年,他父亲是无比的娇纵着他,他母亲对他则是无比的恶毒:恶毒的刑
罚,总是秘密地,突如其来地进行的。他父亲轻视周围的一切,向往往昔的书香世家,在他
的脆弱的身上寄托了一大堆的梦想。鸦片鬼在烟榻上教他认字,每当他认识了一个字,便快
乐地哈哈大笑一场,幼年的罗大斗学会了谎骗、卖乖、带着强烈的虚荣心,不停地谄媚着他
的父亲。
    常常地,在夏季的黄昏里,落日的光华下面,他父亲牵着他慢吞吞地走了出来,不理任
何人,向着坡下的丰饶的田野,宛如旧式的地主……
    他父亲死去的时候,他的妹妹已经两岁,他已经十七岁了。母亲,她像把一切希望都寄
托在女儿身上了似地,怀着奇异的妒嫉,不停地毒打着他。但这时候,爱着他的,还有一个
年老的伯父。老伯父住在那个叫做十二道的山边上,有着一间破茅屋。老伯父没有儿女,并
且没有丝毫的财产,因为这个世界是有着某种人情的缘故,他才能生活到今天的。仁慈的绅
粮刘名高,因了他的三十年的忠诚的服役的缘故,给他茅屋住,并且每年给他一点东西。此
外,他在黄鱼场的任何公共场所都能够得到一份食物。现在他是七十岁,不能做什么了,但
精神仍然很活泼。他欢喜修理各种破烂的东西,他不停地修理着他的茅屋,因为它老是被风
雨毁坏。
    罗大斗从母亲的控制下逃到他那里去,听着他不停地乱说,看着他徒然地做着事情,得
到了一种安静,此外他还在他身上得到了一种美丽的理想:被黄鱼场同情地养活着,真是一
件好事。但母亲时常冲了来,揪住了他,就是一顿毒打,并且用最恶毒的话咒骂老人。经常
地,老人总是装聋作哑,乘机还要向阴惨的侄儿做鬼脸。
    有一次,老人颤抖地站了起来,愤怒得好久都说不出话来,指着罗大斗的母亲。
    “你……你这个婆娘家……你把你的儿用……用罗兜背起么!你,你背起么……冤屈!
冤屈!冤屈啊!”老人说,哭了起来。
    就在这以后的第三天,老人爬到梯子上去拾漏,跌下来,死去了。
    于是罗大斗就感到了非常的凄惊,他的父亲,尤其是他的老伯父,对于他,是神圣的。
他是怎样地仇恨他的母亲啊!
    没有多久,他就走进了黄鱼场的光棍们的圈子,开始了他的狂热的,追求荣誉的生涯。
    二
    他有过一度的发奋。事情是这样的:他替一个穿西装的年青的先生担行李到场后的一所
庄院里去,说好了是十块钱。
    到了地点,这个先生只给了他一半的数目。于是他就非常可怜地恳求加一点,他说:这
个钱,是拿去吃药的。他的萎缩的样子一定使这个青年的上流人物觉得讨厌,他很有理由相
信罗仁厚是在骂他吃药。于是给了罗仁厚一个耳光。接着又是一个耳光。
    罗仁厚颓衰地回到场上来了,一见到熟人,他的眼泪就涌出来了。
    “他打我啊!他们打我啊!”他哭着,说。
    “哪个打你?”或者“为啥子打你?”于是男人、女人、小孩站成了一个圈子,把罗仁
厚围在中央。
    “我担得出血,那个鬼儿,他打我啊!”罗仁厚哭着,说。
    “打了哪里?”一个女人,问。
    “这里,你看,这里。”罗仁厚指着左腮,说,而且张开嘴,用舌头在里面舐着。
    “是打出血来了哩。”另一个女人,惊异地说,注意地看着。
    罗仁厚,觉得悲伤,嘤嘤地哭了两声。
    “罗大斗,你咋个不还手噢?”那个惊异着的女人,问,把怀里的小孩拖上一点,以熟
练的动作,把奶头塞到他的嘴里去。
    “你有棰子用!”一个缺牙的男人鄙夷地说,然后拖着鞋子走了开去。
    罗大斗觉得自己受了侮辱,他不平地看着那个走开去的男人。
    “站着,你哥子!你哥子听我说……”他用打颤的手揩去了眼泪,环顾大家,说;“要
不是我生病,我罗大斗打得起他……我连他的西装都扒下来……我罗大斗在本码头,不是说
么,还承大家看得起,你哥子不要以为……”罗大斗激昂地说,——但顿住了。
    那个缺牙的男人,站在圈子外面,凶恶地看着他。
    “你还说么!”缺牙的男人,说。——“有种你还开腔么!”
    “天啊,我又不是说你……你哥子未必还多这个心!”罗大斗说,然后可怜地向大家笑
着——“我这样像一个男子汉么!”同时他想。这句话,表现了他的最高的理想——“不是
说么,我罗大斗家里还是见识过一些,比起那些人来么,不是吹的话,的确是要高点儿!”
他向一个女人说,逐渐地,露出那种高傲的样子来。
    “老子揍你!”缺牙的男人,掳起袖子来,咆哮着。
    “你,你来么!”罗大斗,痛苦得战栗,晃动着身体,叫。
    “你是什么东西!”罗大斗拼命地叫,同时他挨了一拳。大家拖开了他们,——罗大
斗,高声地叫嚷着,被别人推了开去。
    罗大斗的萎缩的样子,他的层出不穷的牛皮,是常常要触犯黄鱼场的主人们的威严的,
他的这一切,是常常唤起那些豪壮的人们的嫌恶来。同时,他的混乱的激情,他的诡谲的品
行,招致了所有的正直的人们的嫌恶。大家都不同情他,大家都觉得,欺凌他,是正当的。
正直的人们,是明白罗大斗的作风的:没有隔上几个钟点,罗大斗便出现在茶馆里,向缺牙
的光棍提起了刚才的误会,陪了礼,倾诉着自己的好心肠,感动得不停地流着泪了。
    罗大斗的最高的理想,便是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子,就是说,成为一个光棍,有一天能够
站在街上,如缺牙的光棍欺凌他似的,欺凌别人。
    “来,罗大斗,上去!”光棍们喊,于是罗大斗就上去了,像一头忠心的狗。
    三
    他的母亲,听到了邻人们的议论和建议,考虑了很久之后,准备替罗大斗娶亲了。
    他渐渐地明白,对于他们母子,娶亲是一条正当的路。但她是孤独的,她觉得她的周围
全是敌人。她惧怕邻人们的议论,因此她仇恨他们。同时,受她的鸦片鬼的丈夫的感染,她
觉得自己的一切都比邻人们高超。她的自尊心常常使她讨好于他的邻人们,但跟着来的总是
更大的破裂。她的儿子成了她的弱点,她的混乱的热情使她生活得更为艰难。
    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是存在着一种漂亮的贵族制度的缘故,人们就纷纷地互相践踏,渴
望爬高。经验丰富的人们就能明白,在高处的那个宫殿里,除了金钱以外,别无神秘。金
钱,是现实的力量,缺乏这种力量的人们,就给自己臆造了一种精神的力量。他们用各种东
西使自己和高处联接起来,这中间就产生了大的嫉妒,特殊的想象和癖好,以及某种神秘的
情怀,罗大斗的母亲,虽然同样地轻蔑着那些富有的人们,却虔敬地供奉着他们的偶像。黄
鱼场上,因为附近开设了一所工厂,一所中学,并且建立了一些阔人们的别墅的缘故,是繁
华了起来;经常有漂亮的人们经过,店铺里也陈列着各种华丽的东西,罗大斗的母亲,从各
处捡了一些香水瓶之类的东西回来,把它们擦得极干净,摆设在房间里,以此骄傲于她的邻
人们,感到无上的满足。
    然而她的儿子是她的弱点。首先,他的存在破坏了她的梦幻,其次,他有一种力量,能
够使他清楚地看见周围的一切;他并不怎么轻蔑他的邻人们,反之,他轻蔑他的母亲,和她
的那些香水瓶。
    狂热的,混乱非常的罗大斗,却有着一种清醒的能力,能够观察他周围的一切在它们各
自的位置上。这是因为,他的软弱的心是容易感动,非常的敏锐。这更因为,对于黄鱼场,
他是有着一种亲切的,甜蜜的感情。
    母亲和儿子互相猛烈地扑击,他们的心肠都很冷酷。
    现在的这件婚姻,是由女家提起的。女家住在十二道沟后面的山边上,靠近离黄鱼场二
十里路的云门场。很多人都知道,女家的这个姑娘,周家大妹,是在七年前就被卖了出去
的:她父亲为了一百块钱的债,把她给了云门场的一个绅粮家当丫头。七年来,这个姑娘顽
强地向着她的父母,她逃跑过多次。这一次,十天以前,她遍体伤痕地逃了回来,他的父母
把她藏匿了,希望神秘地嫁了她。但这些知道这件事的人,都不愿意告诉罗大斗的母亲。这
首先因为,坏了女家的事是缺德的,其次,罗大斗的母亲是过于不讲理,大家都有些幸灾乐
祸。
    罗大斗的母亲,孤独地办着这件事,总觉得有些不妥。她竭力使自己相信,并告诉别人
说,这件事情是办得怎样好,女家对她是怎样好,等等,但总不大敢相信自己的话,另一
面,罗大斗整天在场上混——从那次挨打以后,他是什么事情也不做了——对这件事情显得
非常的冷淡。
    罗大斗总是被各样的幻想和色彩蛊惑。他渴望一切美丽的妇女。他时常跟着光棍们和女
人们胡闹,渐渐地变得大胆,于是色情更炽烈。他当然不能满意他母亲给他找来的女人——
无论这是怎样的女人。他显得冷淡,一面又看清了现实的一切,心里觉得很凄凉。
    他不向他母亲说一句话,连饭也不回来吃了。他母亲把他找了回来,一面咒骂他,一面
又恳求他同意。
    “没得那个话!”他说,“是你娶媳妇,可不是我娶堂客!”
    “没得话了吗?”他母亲问。
    “说完了。”他说。
    于是他母亲给了他一个耳光。他把他母亲推到地上去,跑出去了。
    四
    这个冲突之后,罗大斗的母亲走了出来,向邻家的老太婆诉苦。这是一个耳聋的老太
婆,她正抱着烘蓝,坐在小凳子上晒太阳。
    “王家老太婆,你晒太阳是哈!”罗大斗的母亲大声地说,坐了下来。“老太婆,早上
你看到我打我那个儿是哈!你想想那样的儿呵!我昨儿跟他说:‘跟你娶媳妇,看了人,生
得不错,女家又和气!’我说;‘卖了一口猪,后天交钱,你自己安排安排!’哈,你猜他
哪个?他哼都不哼!好,今天不回来吃饭,找回来问他,好,他说:‘是你娶媳妇,娶来服
侍你,又不是我娶堂客!’他还骂我不要脸,难道媳妇就不该服侍我!
    我说,好!……老太婆,凭你的心说哈,你可看他行过孝没有!”
    她兴奋地说着。聋子老太婆毫无表情地看着她。
    “唉,你那个儿啊!”聋子老太婆慢慢地大声说,提着烘篮,哮喘着。
    “又好吃,又偷懒……”罗大斗的母亲说,沉默了一下,显得不能忍耐了。“喂,凭你
的心说,你可看她行过孝没有?”
    她问。
    “哪里说孝!你那个儿么,真是叫人……”老太婆大声说,闭上眼睛摇摇头。……
    “该是这样说的哈,王家老太婆!是么,儿不孝,”罗大斗的母亲兴奋地说,心里有了
强烈的敌意,“我这个儿么,就是受别人骗坏了!本来么,心地又好,人又老实!”
    “哈,你那个儿!”老太婆说,轻蔑地摇摇头。
    “王家老太婆,你听好是哈!我这个儿是不好!不过我们这些人家么,不是说那个,总
比这些人家要高点儿!老太婆!
    你说说看,你家的儿对你又怎个么!骂起你来啊,那才是!老太婆,我还是说知心话的
哈!”她张望了一下,小声说,以为聋子不一定听得见,“你说你苦不苦哈!你才苦,你的
儿拖死你!你家孙媳妇还是偷李保长的哈!”
    “卖麻×!”老太婆叫,愤怒地颤抖着,站起来了。
    “你骂我哈!你这个聋子倒还听得见,看我停下告诉我的儿……”
    老太婆疯狂地叫喊了起来。她的孙媳妇,其实不知道这究竟是怎样的事,从里面冲了出
来,叫喊着,向罗大斗的母亲扑去。邻人们都跑出来了,从坡下也有人跑来,一瞬间显得非
常的热闹。罗大斗的母亲和老太婆的孙媳妇一同滚到地上去,扭成了一团。
    五
    事情进行下去,罗大斗也就不再反抗了,虽然还是沉默着。第三天下午,天气很温暖,
罗大斗的母亲,在房里扫地的时候,有了较为快乐的心情。她脸上有着烦恼的表情,有什么
思想,她就大声地说了出来。
    她想着她的媳妇怎样地走进房来,怎样地听她的话,做一切事情,并且把儿子劝进了正
当的道路。她想着,她怎样地和年轻而柔顺的媳妇坐在门前的阳光下,安静地纺着线,周围
有嘹亮的鸡啼和愉快的笑声。她想到了美丽的孙儿和她的幸福的老年。
    “是啊,是这样!”她大声地说;“人老了,牙齿脱头发白,不行了哈!我不做,媳妇
他们做!”她说。她听到有声音说:
    “多好的福气啊!”她快乐地笑了起来。
    她带着一种迷茫的表情,靠着桌子出神。
    这是一间非常阴暗的屋子。在桌子上,陈列着香水瓶之类的东西。有的已经完全空了,
有的则还剩着一点点香水,或一点点生发油。黑人牙膏的空了的锡瓶子,被弄得非常之舒
帖,放在陈旧发黄的饼干盒上。一只破了的白色的高跟皮鞋,从床下的瓶子罐子之类的堆积
物中奇突地显露了出来,闪耀着光辉。
    正面的墙壁上,贴着两张明星画片,另一面,则贴着一张一个驼背的道士放宝剑的画
像。这一切东西,都使罗大斗的母亲感到巨大的满足——但罗大斗却对它们怀着无比的嫌
恶。
    “要是我哈,早就把她打死了!”罗大斗的母亲说:她想到了邻家的媳妇。“我跟她
说,凡百物都懂人性,一个人刮毒么,连雀雀子都要避开!张家老太婆说:“他家么,刮毒
呢,连麦子种种都要煮起!煮起,吓吓!”她笑着。
    这时门开了,透进一道美丽的阳光,她的八岁的女儿走了进来。女孩穿着肮脏的绿棉
袍,在衣襟上插着早开的腊梅花。她在跑动的时候,细致地用手按着花。她站下,压制着兴
奋,带着一种贵妇人的风度垂下眼睛来,并深深地叹息了一声。
    “么妹,过来!”母亲说,抚着了她的头。“不许跟那些人家的娃儿玩——你这花哪里
来的?”
    “马尾巴送给我的。”这个小妇人说,卖弄着风情,希望被赞美。
    “么妹,我跟你说!”母亲说,带着一种激动。
    小妇人,露出一种细致的感情来,走了过去,抬起头来看着她的母亲。
    母亲匆促地笑了一笑。
    “么妹,你再跟那些娃儿玩,我捶你!”她说。
    么妹严肃地沉默着。她的母亲愤恨地抓着了她的手,向她低声地述说了起来。
    “么妹,你听好;那些人家,哪里叫人家啊!母亲愤恨地说,“隔壁么媳妇偷刘保长!
我亲自看到刘保长调戏么媳妇,晚上么媳妇就偷偷地上他那里去!你该是晓得哈,”她停顿
了一下;“跟你说,长大了不要学这些人!”
    女孩一知半解地,严肃地思索着这件高深的事情,望着愤激的母亲。
    “么妹,我们是啥子样的人家,哪能跟他们比!”母亲热情地说;“你听好,我听说新
媳妇儿有点儿好吃懒做,等她来了,你不许作声,有我收拾她!新媳妇是周家大妹,她们都
说她卖给人家做过丫头,前天我去了,周家太婆亲口跟我说:
    ‘亲家,哪里有这事呀!’那些嚼舌头的不得好死!周家大妹,我亲眼看见,人又顶灵
醒,又白净,又漂亮!”母亲热情地说。
    “你说还是哈?”
    女孩怀疑地看着母亲。她和母亲之间的突然的平等,使她有些迷惘。
    “要是她有哪些不合我的意呢,我会收拾她!我要叫那些人家看见!”母亲愤激地说。
“你听到没得!”母亲严肃地问。
    “你朗个像木头!”母亲,在出神了好久之后,说;“周家太婆亲手端了一碗放白糖的
鸡蛋跟我,说:‘亲家,吃呀!’我亲眼看见——人又灵醒,手脚又干净!”她做梦似地
说,把刚刚说过的话完全忘记了。
    显然的,这个孤独的女人,只有在女儿面前,才能任性地谈话;她是痛苦地挣扎着,企
图弄到那个高高的位置上去。
    然而,那个装模作样的,八岁的小妇人,是一点都不能理解她了。
    她又出神起来。热情掘发了她心里的一切,现在就到了严肃的反省。
    她沉默着,然后拿起香水瓶来,打开,嗅了一嗅。
    “妈妈,我擦了点儿!”女孩利用着和母亲之间的突然的平等,羡慕地说。
    “放屁!只有这个点儿,留到娶新姑娘的!你要偷,我戳死你!”
    女孩撇了一下嘴,低下头去,狠狠地撕着衣服。母亲刚刚走出去,她就爬到椅子上去,
动手偷起来了。她把香水倒在手心里,被浓烈的香气刺激得惊慌而狂喜,就用舌头在手心里
只舐了一下。她又倒出了几滴生发油,把两样搀和在一起。迅速地涂在脸上,头上,手腕
上。
    她抓起破镜子来。
    “好漂亮,罗家么妹好漂亮呀!”女孩,带着那种出神的,游戏的,幸福的表情,模仿
着她所想象的声音,说。当她注意地凝视镜子的时候,她就被她自己的眼睛里的一种力量吸
住了。她的巨大的,美丽的眼睛,在她的肮脏的,涂着生发油的脸上闪耀着。她霎了一下,
又霎了一下,希望明白它们究竟是什么东西。
    罗大斗猛然地推门进来,骇得她打抖。
    “滚出去!”罗大斗愤怒得战栗,说,走到床边坐下。
    六
    罗大斗,以为自己已经走进了光棍们的核心,觉得非常光荣,但在今天的赌场上,光棍
们中间发生了某一件重要的事情,大家在商量,却把他赶了出来,他愤恨而沮丧,咒骂着他
们,走了回来。
    第一件惹起他的愤怒的,是他的被他母亲疼爱着的妹妹。
    他在床边上坐了一下,走进了后房,也就是他的未来的新房。他抱着头痛苦地躺在床
上,望着墙上的美丽的明星画片和两张三潭印月之类的风景片,后者是别人当做他结婚的礼
物送来的。
    “混帐王八蛋,不要脸的东西!”他骂,跳了起来,动手撕着墙上的印花纸和明星照
片。他因过于兴奋而颤抖着,简直好像要疯狂,把桌上的一个新买来的土磁花瓶碰到地下去
了。这是怎样的沉没,这是怎样的一种琐碎,混乱,而又狂热的状态!这时他母亲奔进来
了。
    “不要脸!没得出息!我们家里哪一些比别人了不起!不要脸!没得出息!”他用尖锐
的声音叫着,痛苦地捶胸顿足。
    他的母亲向他扑来,他就沉默了。他突然地对他母亲感到非常的恐怖,好像幼年的时候
一样。在恶毒的捶打之下,他捧着脸大哭起来了。
    接着,他奔了出来,向江边跑去,以为这样会使他的母亲陷于绝望。他绕了一个圈子,
心里变得安静而迷糊了,向十二道沟走来。六年以前,每当挨打而啼哭的时候,他总是向这
里跑的。
    在他的老伯父住过的那间茅屋里,现在是住着刘名高家的长工刘长寿夫妇两口子。刘长
寿是单纯而懒惰的年青人,但在赚钱上面却又狡猾而勤快,他的主人想尽了方法,都不能阻
止他在外面去赚钱。他的老婆,则是一个非常机灵的小女人。罗大斗走近来的时候,刘长寿
正坐在门口编斗笠,显得非常安静。在周围的田野上,斜照着美丽的阳光。
    “你哥子,……我来看看我那个伯伯的房子啊!”罗大斗说,萎缩地张望着,走了上
来。
    “看么!……坐么!”刘长寿说,单纯的笑着,他总是如此的。
    “坐倒要得,你哥子有酒喝没得么?”罗大斗用细弱的,怯弱的声音说,仍然在偷偷地
张望着。
    “酒是没得,开水倒有!”刘长寿说,高兴着自己的这种坦白的应付,用含笑的眼睛看
着罗大斗。
    他预备喊他的女人倒茶了,罗大斗忙地抓住了他的手臂。
    “你哥子不必!”罗大斗活泼地说,但在这活泼里,又带着一种黏腻的东西。“二天
么!我兄弟请你吃杯酒!”他说,摇头,咂嘴,俨然是真正的光棍。“唉!我是来看我那个
伯伯的房子!”他坐下来,拍了一下大腿,说。“人死了,心里么还留着这么个丁点儿纪
念!”
    刘长寿无话可说,向他笑着,意思是赞同他。
    “那些年多太平啊,吓!现在,没得话说!”罗大斗说,那种支配看他的整个的生活的
狂热,在他的心里鼓动着。
    刘长寿编编斗笠,又向他笑着,仍然无话可说。在罗大斗身上,是有着黄鱼场的公共场
所的全部的风度和激情的,而显然的,刘长寿,对于这些,是不大习惯的。在茶馆,烟馆,
赌场,酒店里,是起伏着那种浓浊的波涛,它的那种力量,是造成了一些英雄,又造成了一
些伏在英雄们的脚下的,卑微的奴才,它的那种力量,是击中了追求荣誉的脆弱的青年们的
弱点,使他们在狂热和恐惧的不息的交替里毁灭了一生。
    罗大斗,在他的那些英雄们里面,是决无出头的可能。他的快乐,是当着一些安份守己
的老实人,表现他的英雄的激情和风度。对着刘长寿的现在,他刚才还挨了母亲的打的事,
是被忘记了。
    他用力地拍了一下大腿。
    “你哥子,我兄弟今天来,要和你谈几句话!”他说,做着手势。于是他用他的细弱
的,小孩般的,灼热的声音开始说话。他的小眼睛闪着光芒,搜索地,不怀好意地看着对
方。
    “在黄鱼场,我兄弟活了这么多年,多少事情么,都还知道个点儿!”他说,绞扭了一
下身体。
    “我兄弟要谈的是,在本码头,常常有一些事,大家不谅解我兄弟!”他说,摇晃着身
体。他搜索地看着刘长寿,希望明白,刘长寿是否已经被他感动。“大家都认为我兄弟有点
儿那个!哎,没得说!你哥子心里亮噢!”他拍着大腿,叫了起来。
    然而刘长寿没有感动,没有崇拜他,只是疲乏地向他笑着。
    “哎,我问你!我兄弟有件事情,你肯不肯帮忙么?”他问,侧着头,亲热地笑着。
    “啥子事情么?”刘长寿问。
    “哎,不必说!你哥子!”他说,晃了一下脑袋。“你哥子先说肯不肯出力么?”
    “刘长寿嘻嘻地笑着,表示很为难。
    “你哥子心里明白噢!”罗大斗拍大腿,大声地喊叫了起来。沉静了一下。“哎,这么
一件事,你哥子听到:张海云那批混蛋霸占小老汉的茶馆,小老汉跟我叩头,哭着求我!
哎,我心里下不去啊!你哥子帮不帮点儿忙么?”他说。
    “小老汉……小老汉是哪一个:我都不晓得哩!”刘长寿说,觉得这一切很有趣,笑了
起来。
    “哎!你哥子!”罗大斗说,突然地沉静了下来,眼光呆板坐在那里,好像僵化了似
的。刘长寿低下头去,安静地编着的斗笠。
    罗大斗心里突然冷淡了,想到了他和他母亲的冲突。
    “有点儿话要跟你哥子谈谈,”他用软化的,可怜的声音说。“兄弟这种人,凭你的心
说,够不够上做朋友?”他说,眼泪流了出来。这是从痛苦而忧伤的内心发出来的诚实的声
音。
    “兄弟是……难得有路走啊!”罗大斗说,大滴的眼泪流到地上去了。在这种安慰的感
情里,他便又感到了一种热情,于是重新地兴奋了起来。
    刘长寿是再也不能理解这个人了,而且他,刘长寿,也的确并没有这样的愿望。
    “你哥子听到,兄弟平生最痛恨那种捡别人的渣渣的人!
    兄弟是,宁可让自己的堂客没得衣服穿,也决不捡别人的羊皮袍!男子汉大丈夫,堂客
又算得什么!吓!”他说,掳起了衣袖。在这里,他是说到了他的痛苦,他母亲的香水瓶,
明星画片,以及他的未来的女人。
    “你是要娶堂客了吧?”刘长寿,从斗笠上抬起头来,问。
    “堂客!堂客算得个屁!我兄弟平生最痛恨!……”罗大斗狂热地说,但这时从里面传
来了刘长寿女人的愤怒的声音,刘长寿站起来,走进去了。
    年轻的,机灵的女人在里面高声地叫骂了起来,骂她丈夫耽搁了时间。刘长寿走了进
去,女人就快乐地笑了起来,而且做了一个鬼脸。接着她就更凶地叫骂了起来。刘长寿看着
她,快乐地笑着。
    罗大斗愤怒了,他站了起来。但他看见了门槛上面的剪刀。他犹豫了一下,不知是发怒
好,还是拿剪刀好,终于他选择了剪刀。情形是这样:真正的光棍,是敢于一面偷剪刀,一
面捶桌子大骂的。
    罗大斗偷了剪刀,恐怖得发抖。
    “……兄弟走了!”他用破碎的声音叫:“后天兄弟娶堂客,请来吃杯酒!”
    他走下了土坡。没有多久,他便听到了后面的脚步声。脚步声近来,他就站住,转过身
来。
    刘长寿面孔灰白,眼里有可怕的光芒,看着他。
    “兄弟娶堂客,请来……吃杯酒!”罗大斗用细弱的声音说,颤抖着。
    “罗大斗,我的剪刀你拿了。”
    “兄弟……娶堂客……吃杯酒!”
    “你拿的剪刀!”
    罗大斗变得死白,战栗着。
    “龟儿拿了你的剪刀!”他疯狂地叫,跳了起来。而后他静止了,他的死白的脸孔痛苦
地颤抖着。
    刘长寿看着他,有些激动,显得很犹豫,显然的,这个他所不能了解的人令他痛苦,而
他惧怕这种痛苦。
    “要得!”他勉强地说,盼顾了一下,转去了。
    罗大斗转身就走,但心里很不安。这不安是因为他觉得他的否认暴露了他的弱点,使得
刘长寿确信他是偷了剪刀。他觉得这种行为太不像一个光棍了,他心里很痛苦。走了一下之
后,他在山边上站下,对着一棵枯树练习了起来。
    “剪刀!”他说——他想象这是刘长寿说的。
    他走开两步,转过身来,向着这个刘长寿“龟儿拿了你的剪刀,你他妈的那个臭婆
娘!”他凶恶地,威风凛凛地叫。
    他向那个想象的刘长寿轻蔑地看了一眼,大摇大摆地走开去了。
    七
    罗大斗,是只要得到一点点,就能够满足的,但在这个世界上,是存在着如此之多的迷
人的东西,他不得不拿它们来和自己的比较。显然的,这个世界折磨着他。
    结婚的早晨,他心里很迷糊,差不多完全混乱了。这使得他随着他母亲的播弄,显得很
驯顺。时间还很早,就来了四五个喜欢热闹的女人,她们打打敲敲地到处跑,发出活泼的笑
声来,在某一个机会里,一致地和罗大斗开着玩笑,使得罗大斗感到了一种甜蜜的情绪,隐
隐地在那里爱着他的周家大妹子。在这几个快乐的女人里面,有两个是罗大斗的母亲的姨表
妹和外甥女。在平常她们是很少来往的,因为她们都很穷苦。罗大斗想到,她们之所以如此
活泼,是因为她们心里很不好意思;她们没有送礼。但罗大斗仍然因她们而快乐,这种单纯
的快乐他几乎从来没有经历过。
    客人一来多,空气就沉重了起来,因为,罗大斗的母亲显得很傲慢,她以为这样就能够
掩饰她的吝啬和穷酸。她大声地向一个女客说,她们的家庭,在从前是如何之好,这使得罗
大斗很苦恼。
    道士要一只公鸡,此外还要一些酒,罗大斗的母亲愤怒地说:没有!走进去了。她相信
道士是在敲骗,但这使得客人们很不高兴,特别是稍为有钱的客人们。
    罗大斗,穿着新蓝布衫,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开油店的张家的强壮的美丽的媳妇。穿
着红花布的衣裳的,活泼的女人发觉了他在看她,快乐地,恼怒地红了脸,迅速地和一个老
太婆说着话。
    罗大斗看着她,此外毫无知觉了。
    “他们都不相信,我早就知道!”张家媳妇说,飞快地瞥了罗大斗一眼。
    “我还是知道点儿!”罗大斗用他的细弱的,狂热的声音说。
    大家都注意到了,吃了一惊。表婶婶跑了进去,把这个告诉了罗大斗的母亲。
    “大斗,进来!”母亲喊。罗大斗惊骇得打了一个寒战。他走了进去,痛苦地躺在床
上;想到了他的不幸的父亲,他就哭起来了。
    擦着胭脂的,紧张的妹妹跑了进来。
    “妹妹啊!妹妹啊!可怜!……”罗大斗说,哭着。
    女孩同情地看着他。
    “新姑娘要来了,哥哥!”女孩说,紧张地盼顾着。
    “不要脸的东西,起来!”母亲冲了进来,叫。
    罗大斗沉默地爬了起来,仍然看着他的妹妹,心里充满了怜悯的感情。……他走了出
去,在大的骚乱中间上了迎亲的滑杆。
    他心里逐渐地有了更强的怜悯的感情,而且含着一种虔敬。这种感情,是从他的质朴的
对父亲的回忆里来的,并且也是他的可爱的妹妹给她的。在如此的时间,一切骚乱,痛苦,
狂热和疯狂的失望都离去了,他心里很明亮。在这样的瞬间,他是愿意向过去的生活告别而
走上正直的道路了。他想,周家大妹是能够懂得他的好处的……他对她有了强烈的渴望。
    但是,这个世界,是已经给罗大斗家安排了一件致命的不幸。在这件不幸之后,罗大斗
就走进了更为黑暗的生活。
    快到中午的时候,迎亲的花轿转来了,然而是空的,并且被打破了。罗大斗昏迷地躺在
花轿后面的滑杆上。
    酒席刚刚摆好——对这酒席,客人们是难得满意的——大家骚乱了起来。罗大斗的母亲
奔了出来,看见了这样的罗大斗,就明白了一半,大哭起来了。
    这件对于女家是秘密的婚姻,被从黄鱼场泄漏到云门场去了。从周家大妹的养父养母的
家里,来了三十个以上的人,他们都是出色的光棍和泼妇。这样,迎亲的队伍在回来的路上
遇到了抢劫,罗大斗被一拳打昏了。
    最初,罗大斗看见了周家大妹被从花轿里拖了出来,一个穿得很好的女人走了上去,撕
去了她的蒙面布,给了她两下耳光。她在如此的打击下,低着头,显得倔强而安静。突然
地,她抬起头来,以明亮的,严肃的眼光,向罗大斗看了一眼。罗大斗心里腾起来了一阵热
情,他向前跑去,于是被击倒了。
    被抬回来的罗大斗的脸上,有着一种安静的神情,这是周家大妹的那迅速的一瞥造成
的。这是一件恋爱,他的心已被安慰。而这种安静的神情,使母亲的感情赤裸出来了。她可
怜她这个儿子,并且强烈地爱着他了。
    罗大斗睁开眼睛来,立刻就明白地感觉到:他的母亲爱他,但不能安慰他。
    “儿……苦命的儿啊!”母亲哭着,动手扶儿子下来。但罗大斗自己跳了下来,严肃
地,痛苦地看着他的母亲:他的嘴唇颤栗着。
    “妈……妈……”罗大斗说,喘息着,眼泪流了下来。
    “妈妈……我……对不住……我!”他说,喘息着。一种大的热情,使他向他母亲跪下
来了。
    母亲大哭,紧紧地抱住了她的儿子。
    “伯伯们,婶婶们啊!我罗大斗是个坏蛋,我对不住我的苦命的妈啊!”罗大斗叫,于
是他嚎啕大哭了。心肠仁慈的妇女们,是都在静静地站着,流下了眼泪。
    ……
    客人们散去了,剩下少数的亲戚。九岁的女孩可怜地啼哭着,走过了结婚的筵席的荒凉
的废墟。有两个老女人,带着嫉恨而紧张的神情,在包着碗里的肉,她看着她们。
    “这里,这里还有一碗!”她说,指示着,哭着。
    她们中间的一个向她谄媚地笑了一笑。然后她们互相愤怒地看着,好像说:“哼,你能
包,我就不能包吗?”
    女孩哭着,觉得无趣,走了开去。她看着一匹狗哭着,然后踢了它一脚。然后她又看着
挂在树上的爆竹哭着。最后,她从怀里取出一块破镜子来,看着镜子,哭得更伤心。
    八
    在他们母子之间,这一度的激动的爱情之后,到来了一件冰冷的东西;它渐渐地就更为
冷酷。罗大斗的母亲是绝望了,罗大斗自己,则随着热情,走上了他的奇异的途程。
    他的热情是极为混乱的。他迷信一切鬼怪神奇,这不仅因为它们实在地迷惑了他,而且
因为,他觉得,知道这些,是一种光荣。一棵大树被暴雷辟倒了,他心里便发生了一种畏怖
的感情,同时又发生了一种快乐:把这个去讲给人别人听,该是如何的光荣。愈是他没有见
到的事,他愈是描写得确凿;别人,听他讲,他就感觉到光荣。常常的,因为说谎,他受到
了大的侮辱——他常常为这而挨打。但他总是饶舌!夏天的猛烈的雷雨,冬天的狂暴的大
风,深夜里的黑暗,死寂,和魅人的声音,都燃烧着他的想象,并且使他直接地感到光荣。
    渐渐地他就更确信那神奇怖人的一切了。他说:昨晚上他看见土地菩萨走出来了,又看
见只剩下两个眼睛的鬼在地上打旋,他真的觉得是如此。有一次,深夜里,他恐怖得跌到泥
沟里去,然而,第二天,这就成了他的光荣。
    现在,深夜里走路,尤其在和别人一道走的时候,他要唱吓鬼的歌。
    现在,听见乌鸦叫,尤其是在和别人一道的时候,他要大唾三声。
    现在,在这样的冰冷的,死寂的,失望的深夜里,他痛苦地翻来复去。忽然他就起来,
觉得听到了什么声音。他鼓起了勇气,觉得有什么东西走过他的窗下。他从破纸里窥探出
去,看见了蒙着灰色的微光的田野。他觉得,刚才的这个东西,是周家大妹的夜游的魂魄,
他和周家大妹,是前生结下的冤孽。
    他想象到,在前生,他是一个女人,他辜负了周家大妹,她在前生是一个男人。他心里
严肃而痛哭。
    于是他就离开了他的不幸的母亲,投到云门场来了。
    在他所幻想的一切神奇之中,这一件神奇是最为真实:周家大妹的夜游的魂魄飘过了他
的窗下。这一件神奇没有使他感到光荣,它所带来的是严肃的沉思,甜美的感激,伤心和顽
强的追求。这一件行动,它的动机是纯洁的——但这件行动使他走进了一个可怖的深渊。
    他拜伏在去门场的光棍门的脚下,很快地就走进了乞丐和偷儿们的集团。他遗忘了他的
母亲,他在黑夜里面活动,他再无一个亲人了。
    九
    在一个赶场的日子,他看见了周家大妹;这时,他全身长满了虱子,害着脓疮,衣服完
全破烂了;对于周家大妹,他差不多已经绝望了。他很容易地便认出了她,她穿着一件打补
钉的衣服,仍然是那样的苍白阴惨。她是跟随着一个肥胖的女人的,背着一个深重的箩兜。
她的左脚跛得很凶,显然是挨了毒打。罗大斗闪到一堵断墙后面去,看着她;她恰好在断墙
旁边的巷口站了下来,从巷子里,冬天的早晨的鲜美的阳光,照耀在她的头上。
    她的太太在和别人兴奋地讲着话,她盼顾了一下,迅速地伸手到背后的箩兜里去,取了
什么,同时一个男孩从她身边擦过,在人群里消失了。她的动作是这样的敏捷,罗大斗没有
能够看清楚那男孩究竟拿去了什么。可是他懂得这件事的意义:周家大妹想弄一点钱。
    罗大斗因懂得这个而觉得非常的幸福。
    他所爱的女人,照耀在美丽的阳光下,脸上显出了一种宁静的,迷茫的表情。这样,对
于罗大斗,别的一切都不存在了。
    罗大斗追踪着她,一直到她主人家的庄院前面。她有两次回头看什么,然而一点都不会
注意到这个瘦削的,褴褛的人。
    她走进门去:罗大斗觉得一切希望都失去了。他回来,蜷伏在他们的破祠堂里,下午又
跑出来乱走,这样一直到黄昏。
    这时场已经散了,在冷僻的处所,静静地没有一点声音,冬天的落日的短促而微弱的光
华照耀在那些低矮而破朽的瓦屋上,有着一种和穆的景象;这光华迅速地消逝了,雾气静静
地笼罩了下来,各处都变得阴暗,空气变得寒冷。饥饿的罗大斗疲乏地走着,他看见了从一
家的灶门里所照出来的美丽的,温暖的红光,就对着这红光站了下来。
    这红光使他联想到周家大妹,他的眼睛潮湿了。
    这时突然地传出了妇女的嘹亮的笑声,和叫骂声。罗仁厚站在一个干枯的爪棚下面,见
了那个叫做张有德的矮而结实的光棍,抓着一根竹条,沿着被臭水沟横断的大路跑着,在他
的后面,追着一个健康的,褴褛的妇女,胸怀敞开,哈哈大笑着。在冬日的荒冷的寂静中,
这种大笑的声音,和那个女人的那种快乐的动作,罗仁厚觉得曾经在哪里遇见过,啊,一切
是这样的快乐!
    张有德,是一个保长,也是罗仁厚们的首领。此刻他显然是喝醉了,或是假装喝醉了,
在调戏女人。罗仁厚,对这一切,是特别感动的。
    张有德披着单衣,最后就迅速地拉了下来,用它抵御那个强壮的女人。那个女人停住
了,揩着笑出来的眼泪。
    “来嘛,亲家!”光棍高兴地说。
    “嗤!”女人说,做了一个动作。
    “你们看哈!”光棍跳了一下,打了一个转,说。“咦,你看着——你安逸哩!”他向
谁说,罗仁厚不能看见。“你的床借来睡一下嘛,亲家!啊亲家!”光棍摊开手,做出失望
的样子来,向谁说。他的衣服搭在肩膀上,他在冷风里快乐地转着。
    忽然,从罗仁厚看不到的那一面,泼出冷水来。爆发了妇女的快乐的大笑。接着又有一
些破碎的东西丢出来,光棍,就是保长,快乐地表演着。随后,他被女人们追逐着。向瓜棚
这边奔跑。
    “晚上来,晚上来!”光棍叫,停下来,摊开手,摇着屁股,表演着。
    “要死——你看他呀!”强旺的女人叫,快乐地遮住了眼睛。
    对于罗仁厚,这景象是多么伟大,他张开嘴,流着口水,嘻嘻地笑着。
    “哪里去发了财!”光棍疲倦地说,披上了衣服。他们一同走着。
    罗仁厚沉默着。
    “今天——没得要!”光棍说。
    “兄弟……”罗仁厚胆小地说。“还没有吃饭……”
    “吃棰子!……哪,老子赏你五元儿!”光棍说。
    “兄弟……为了那个女人……在恍惚……”罗大斗说。
    光棍沉默着。这时天色完全黑暗了。天上出现了稀疏的星星,场上的稀疏的灯火,在溷
浊的空气里,显得昏沉而和平。
    “去你妈的麻×!”光棍突然地骂。“又是:“兄弟,为了那个女人……啥子女人
噢!”光棍快乐地大声说。
    罗仁厚,好像被骂的小孩,羞惭地笑了一笑。
    “你哥子不懂得!”他说,叹息了一声。
    “‘你哥子不懂得!’鼻子吹泡泡!”光棍说,显然地,非常愉快。
    但罗仁厚却不敢再说什么了。他们沉默着进了正街,光棍向各处大声地喊叫着,最后就
走到一个酒店里去了,丢下了罗仁厚。
    一个钟点以后,他醉熏熏地从酒店走了出来。忠实的罗仁厚,畏缩地站在场口的一根柱
子旁边,等待着他。
    “肖海清跟米虫吵架老子弹了一下,言归和平。”光棍说,笑着,酬答罗仁厚的忠心。
    从附近的一家人家,照出来一片朦胧的光。罗仁厚的萎缩的脸上,有着崇拜的笑答。
    “我们谈谈嘛。那个女人,是吧?”光棍说。
    罗仁厚的心激烈地跳起来了。
    光棍,在微光里,皱着他的左眼,滑稽地,快乐地望着罗仁厚。他们两个人都笑起来
了。
    “你是被她迷住了啊!”光棍高兴地叫,好像发现了什么大道理。“你说对不对,迷住
了啊!”
    罗仁厚光荣地笑了一笑。
    “兄弟,色无二味!”光棍正经地说;“我晓得你是好人,我们都是好人。”光棍,毫
不怀疑地,颁给自己以“好人”的名号。无论是酷热的夏天或是忧愁的冬天,他,好人,都
是如一地生活着。从小就在门前玩耍,后来父母双亡——这是他自己的叙述——深深地知道
云门场的一切,他就深深地爱着云门场了。好人有一点自大,常常在街上表演,闹事,然而
他不愁衣食,生活得很快乐。
    “就是把省主席给我当!”他说,伸出头去,好像要爬到对方的身上去,“我也不干的
啊!”他说,迅速地缩回头来。
    “但是我是保长,省主席,”他摆着头,“也还是看到过我的名字:‘咦,张有德他是
哪个呀!’吓,他不晓得就是我!”他指鼻子,并且咂嘴,简直就要爬到对方身上来了。
    罗仁厚觉得,这是一个伟大的人物。
    “兄弟,莫忧愁,有我!……吓,不是吹的话,云门场的事情!”光棍说,拍了一下大
腿,掠了一下头发,曳着衣服走了开去。
    “要与啊奴家……讲恋爱啊!”在寂寞的寒冷的街道上,光棍大声地唱了起来。
    十
    第三天,光棍实践了他的诺言,把周家大妹弄来了。这对于罗大斗,自然是一个奇迹,
他觉得周家大妹是神圣的。是黄昏的时候,罗大斗正缩在破墙旁边烤火,光棍露出一种愤怒
的表情来,推开了门。
    “你认得他罢!”他指着罗大斗,向周家大妹说。“进去!”
    他阴沉地说。于是他站在旁边,带着无上的威严,看着这一对男女。显然的他因自己的
成功而得意。
    周家大妹被他主人家的长工的女人领了出来,交给了张有德。她知道这个张有德,非常
的怕他,但是她决未料到会看到罗大斗。她知道这座名誉恶劣的破祠堂,这里面的肮脏的景
象,那些躺在昏暗里的可怕的人形,是惊吓了她,所以她一时不能够认识罗大斗。
    她畏缩地走了进来,忽然她抬头,警戒地张望着。她的视线停在罗大斗身上了;她心跳
起来,血涌到脸上,低下了头。
    罗大斗,怕在张有德面前丢脸,难看地笑着。
    “我……我是罗……罗大斗……”他说,嘴唇颤栗着。
    “周家大妹,……我跟你说,”他用细弱的声音说,走进来,但隔着相当的距离便不敢
再走了。
    周家大妹迅速地看了他一眼。
    张有德向他做了一个鄙夷的鬼脸,然后,露出一个冷笑来,看着他。突然地周家大妹转
身就跑,而张有德含着那个冷笑看着她,并不阻拦。周家大妹迅速地跑出去了。
    “你中个棰子用!”张有德说。
    罗大斗,被这骂声惊醒,追了出去——这时那个不幸的小女子已经逃出了大门。月亮已
经升起来了,田野里有着灰色的光明。周家大妹吃力地拖着她的肿痛的腿,沿着石板路奔
去,罗大斗狂热地追着她,对她有了一种敌意。
    她拼命地跑着,不发一点声音。罗大斗很快地就追上她了,伸手就可以抓住她了,然而
她仍然不屈不挠地奔跑着。
    她突然地停了下来,转身向着罗大斗。
    “你干啥子!”她严厉地说。
    罗大斗胆怯地看着她。
    “周家大妹……我们是,前生结的冤孽啊!”罗大斗颤栗着,说。
    周家大妹沉默着,这样罗大斗就大胆了起来。他忽然地扑了过去,摸着她的身体,发出
了一种痛苦的,虚伪的笑声。
    “唉!我想你好苦哟!”他说。
    周家大妹拼命地推开了他。他站着,忽然地感到了空虚,他已经失去了随随便便地开一
下玩笑,把这个女人弄到手的可能了,刚才他是想这么做的。他觉得他的心已经冷了,这使
他很痛苦,这时雾气从田野里腾了起来,刚刚升起的月亮显得微弱的苍白。空气变得很寒
冷,衣裳破烂的罗大斗战栗着。
    “我……我有话跟你说。”他乞怜地说。
    周家大妹,从来不知道有爱情,现在心里迷迷糊糊地感动了起来,放弃了她的戒备。她
觉得罗大斗很可怜,并且想到,回去,反正已经迟了,于是就迷糊地跟着他。她还是一个小
孩子,很容易地就做起梦来了;罗大斗的接触,他的畏惧和顺从,以及他的忠实的,可怜的
眼光,使她心里发生了一种甜蜜的东西。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曾经对她如此。
    他们站在坟墓旁边的荒草中,罗大斗呆呆地看着田野。空气更冷,雾气更浓,雾的迷团
在田野里飘浮着,拂着他们的脸,浸湿了他们的衣裳。罗大斗,是已经得到了初步的胜利,
他的心温暖而活泼了起来。他望着田野,觉得一切都甜蜜,凄伤,美丽。他想到了他的母
亲,妹妹,想到了黄鱼场的一切,并想到了黄鱼场对岸的临江矗立的高大奇突的山峰;夏天
的雷雨的云,总是从这山峰后面愤怒地升起来。
    他觉得他被爱了,而他的往昔的生活,是十分的凄凉。他哭了起来。
    “大妹,我……想死啊!”他说。
    他想到,他将要被一切人遗弃,而死在荒凉的山沟里;这样他就哭得更伤心了。
    周家大妹温柔地,怜悯地看着他;不可觉察地叹息了一声,这个小女子现在是幸福了。
    一只乌鸦从坟墓后面的树上飞了起来,噪叫着。
    “呸!呸!乌鸦啊!”罗大斗痛恨地说,哭着。这乌鸦,使他想起过去所受的侮辱来
了。但周家大妹不能知道这个:她只是觉得幸福,她在爱着。
    罗大斗沉默了。他用力地抱住了她。于是,在这种接触之下这个小女子惊醒了。她心里
腾起了一种热辣的东西,她觉得她是绝望了。
    “放开!放——开!”她愤怒地说,挣扎着。罗大斗不肯放开,一种疯狂的热情,使她
毒辣地在他的手上咬了一口。
    罗大斗恐怖地退后,同时她也退后,在她的眼睛里,闪耀着愤怒的,疯狂的亮光。罗大
斗的强暴的接触,使她顿然觉得,她是永不能再回到主人家去了,也不能跟随这个人;这是
一个脆弱的,堕落的人。这种绝望使她有了疯狂的热情,她想到就此而死——投身在险恶的
悬岩下面。她不能回去了,是的:她也决不想再回去!她不可能跟随这个人,是的!她也决
不想跟随他!在绝望之后,她心里是快乐而骄傲。
    她第一次在这个世界上如此独立,如此自由地支配着她自己。她转身向浓雾中的田野狂
奔了。罗大斗异常胆怯,不敢再追她。
    她跑过田野,她向山奔去。她在乱石堆和荆棘丛里蹦跳着,她穿过一些杂木,于是来到
悬岩边上了。
    她不觉地谨慎起来,摸索着走了近去。她看见了蒙着雾的深谷,在雾里各处有黑色的团
块,在寂静中,谷底的水流声可以听见。
    于是她骇怕了起来。那山谷底下,是多么可怕啊!她寒战了一下,转身就逃,觉得那山
谷张着大口,在追着她。
    她恐怖地,飞快地跑过田野。看见雾里的人影,她心里温暖了起来,倾刻之间就充满了
感激。她向这人影跑去。这是罗大斗,他失望地站在这里,按着流血的手。
    周家大妹喘息着,跑近来,就哭起来了。好像迷路的小孩又见到了母亲。
    “……我不想死啊!我才……才只十七岁,没得一个人喜欢我,他们说我……阴险……
其实我心里都明白啊……”她哭着,说。
    罗大斗可怜地看着她,不知怎样是好。
    “呜呜呜……你,你的手,我替你包,包!”她说。哭着,翻开衣服,猛力地撕破了她
的衣襟。
    于是,他们在浓雾和严寒里走过田野,消失在什么一个地方。这一对不幸的男女,有了
他们的幸福的一夜。
    十一
    从这时起,一直到旧历年关的时候,经过了半个月的时间。这半个月内,周家大妹一有
机会便溜到罗大斗这里来,每一次来,身上都有着新的紫块和血斑。他们在一些荒凉的破庙
里度着他们的痛苦的生活。
    在这半个月里,罗大斗有两次偷了场上的店家的东西,被捉到,挨了可怕的毒打。光棍
们遗弃了他了,他的乞怜再得不到任何回答:到这个场上来的最初,他是很替张有德们做了
一些不可告人的事的。现在他已经变得和乞丐一样了,有着乞丐的狼狈和凶恶。渐渐的,对
周家大妹的热情也冷淡了,然而他又没有能力相信这个。事实是,假如相信了这个,他便除
了讨饭回家以外再也无路可走了。
    周家大妹常常偷点东西来给他,有一次还偷到了一件衣服。这使得他更离不开这个女
人。这个女人,或者说,早熟的女孩子,对于他,抱着一种可怜的,顽强的感情。她的对这
件爱情的惨淡的经营,成了她的绝望的生活里的唯一的安慰。她现在有了一种强大的自觉,
她觉得,她挨打,受苦,都是为了罗大斗;假如没有她,这个可怜的人便会冻饿而死了。
    她觉得她活着并不是没有用的,心里常常感到安慰。然而罗大斗却不能知道这些。他觉
得这是应该如此的,因为这个女人已经是他的了。他对她逐渐地横暴了起来。他向她苛求更
多的东西,他并且常常欺骗她。
    有一次,周家大妹劝他找一件工做,她说:别人也有到工厂里去做工的,罗大斗觉得她
不配说这样的话,打了她。但她以后仍然来找他,虽然显得很冷淡。对这冷淡,罗大斗又不
能满足。他们中间的感情成了痛苦的,可怕的了。
    荒野中的这一件秘密的爱情,它不是一件美丽的故事,到这里便濒于毁灭了。云门场的
流氓们大半都知道这件奇闻了。
    罗大斗受着侮辱,挨着毒打,被流氓们搜捕着。于是他们就常常的逃到荒山去。
    旧历除夕的夜晚,云门场是非常的热闹。流氓们,整个地卷入了赌博的狂潮,各处的富
有的庄院里,响着锣鼓的声音;散去的笼灯,在山里进行着。似乎一切人都快乐,都找得到
一个快乐的地方,只有罗大斗是孤单的,然而,他是非常糊涂的,听着这些快乐的声音,幻
想到一切人都是他的朋友,而他在云门场是非常的有势力,他也不觉地得意了起来。
    他从破祠堂里钻了出来,冷得打抖,听见了锣鼓声,看见赤裸的田野上映着一种喜悦的
光明,就快乐了起来。过去的无数次的热狂被唤醒了,在他的心里颤动着。他沿着石板路向
场口迅速地走去,好像那里有什么东西在呼唤着他。
    他骄傲起来,想,今天晚上不等周家大妹了。
    天气是非常的冷。走过场外的小土地庙的时候,他站下来拉紧了身上的破衣。这时他突
然发觉,在不远的路边,有一对眼睛在固执地注视着他。
    他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来,又走了几步,但这双眼睛仍然在注视着他。他觉得这双眼睛
一定看破了他的狼狈的情形,他被激怒了。
    “看啥子!卖麻×!”他站了下来,以细弱的声音叫。
    但那双眼睛仍然在看着他,凄苦而固执。这是一个冻倒了的乞儿。
    “卖麻×!”罗大斗跳了起来,愤怒地叫。
    这双眼睛明亮了起来,它们好像说:“不必像这样罢!不会久了,你也会遭遇和我同样
的命运!”
    愤怒的罗大斗拾起一块石子来,向这个乞儿抛去。石子落在他身上,发出了一种沉闷
的,轻微的声音。
    “混帐个龟儿!”罗大斗骂,然后向场口走去。
    然而他感到寒冷,觉得空虚。快乐已经没有了。他为什么还要到场上去呢?在那里,他
已经再没有了一个朋友。
    他茫然地站了一下,走了转来。路边的那双眼睛已经消失了,寒风在呼啸着。他走了近
去,向那个乞儿恨恨地踢了一脚;他认为,他的不快乐,完全是因为他。随后他弯下腰去察
看;乞儿已经死去了。
    “呸!呸!呸!怪不得这样倒楣!”他说,走了开去。
    十二
    他沮丧地走到黑暗的山边上来,走进了一座破庙。周家大妹还没有来,他感到失望。他
想,今天晚上,说好了带东西来,又没有别人监视,她应该早些来的。
    “这个婊子女人,一定给别人吊上了!哼,只要有钱!老实说,我是没得钱的!”他
说,在门槛上坐了下来,摸出一点烟叶子来抽着,呆呆地看着远处的碉楼里的明亮的灯光。
    这时爆竹在各处响起来了,愈来愈繁密。云门场上,腾着安详的烟气。罗大斗萎缩地蜷
伏着,饿得昏晕,不停地咀咒着他的周家大妹。最后他发誓说,要是她来了,他一定不饶
她。
    很久之后,一个人影从下面的路边上移动了过来,罗大斗认出了她是周家大妹,嫉恨地
笑了一声。周家大妹挟着一包东西,不停地向四面张望着,困苦地爬了上来。
    罗大斗阴沉地蜷伏着。
    “你先来了。”周家大妹说,声音很不寻常。
    罗大斗冷淡地哼了一声。
    “你那个包包里是些啥子?”他问。
    “你听我说,我今天……”
    “听你说个屁!老子一天都没吃东西!”罗大斗叫,站了起来,夺过了她的包裹。
    他打开包裹看见了两件衣服和一个荷包,并且嗅到肉的香气。他打开荷叶包,贪馋地吃
了起来。
    这时,从站在旁边的周家大妹的眼睛里,一滴眼泪落到地上去了。她转过身子去,低着
头,沉默地流着泪。
    “好吃,安逸!”罗大斗说,伸手到周家大妹的身上来。
    “哭啥子?”他发觉了,叫:“你哭,是不是老子把你吃伤了!”
    周家大妹沉默着。
    “龟儿不要脸的婆娘!哭!老子是穷人,老子没得钱!”罗大斗骂。
    随后他便走到墙壁旁边去,在地上蜷伏了起来。接着,他就发出了一种痛苦的,夸张的
呻吟。周家大妹不理他,他呻吟得更高了。
    “哎哟!啊!唉!哎哟!死了死了哎哟!马上就死了,哎哟!”
    周家大妹,对他的这种情形,是非常熟悉了。她转过身来,严肃地,痛苦地看着他。
    “哎哟,浑身痛!要死了啊!”罗大斗喘息着,喊。
    周家大妹的心,是完全冷淡了。
    “罗大斗,你听我说,”她说:“我想了好几天了!你打我,骂我,我不怪你,那些人
毒整我,我也不冤哪个,我是想你好!我想了好几天了,今天早上我听到说他们都知道你
了,我也就打定了主意,你听我说,你顶好还是离开云门场。我这回来了,下回也不得来
了。我来是跟你说……”
    罗大斗咆哮了一声,站了起来。
    “放屁!”他叫。
    周家大妹沉默着。
    “我猜到你的鬼心思!你是想找个有钱的,反正不在乎了,卖麻×!跟你说,老子一天
不死,一天不离开云门场,你就一天都不得快活!”
    周家大妹流着泪,然后轻轻地哭了起来。
    “我今天,跟你拿来两件衣服……”
    “你这衣服哪里来的?”罗大斗叫。
    “我是说,我也活不下去……你走了,我心里也落个想念,我也不冤你。”
    “哎哟!哎哟!”罗大斗重新地呻吟了起来。但忽然他又吼叫起来了。
    “跟老子在地上跪倒!”他叫。
    “罗大斗!”周家大妹严厉地说。
    “好,看老子揍给你看,婊子儿!”罗大斗狂怒地叫,于是冲了上去,挥起拳头来疯狂
地打在周家大妹的脸上。
    周家大妹抗拒着他,企图逃开,她正要跑出去,罗大斗滚到地上去,大哭起来了。她觉
得他很可怜,站下了。
    “哎哟!我罗大斗如今是山穷水尽了啊!哎哟!我是就要死了啊,我的亲娘呀!……哎
哟,大妹,我对不住你呀!”他哭着,叫着,在地上翻滚。
    这时有一道手电的光辉照在破门上,接着就有了人声和脚步声。罗大斗寂静了,爬了起
来。
    “他们来了。”周家大妹说,盼顾了一下,然后就安静地站着,望着外面。
    罗大斗恐怖了起来,拖着周家大妹,求她救他。然后他往窗上爬,又往破板后面钻。这
时人们已经走了进来,手电照着了他。
    他们是周家大妹主人家的少爷和长工,给他们领路的,是光棍张有德。
    “哎,罗大斗,你这个样子要法,要到今天,就太不够朋友了啊!”张有德快乐地大声
说,走了进来。
    “捆起来!”少爷说,丢下了绳索。
    罗大斗呆呆地站着。但突然地他跪了下来,不停地向少爷叩着头。周家大妹愤怒地转过
脸去。
    十三
    罗大斗在挨了毒打之后,就被送去当壮丁。几天之后,壮丁们集合到黄鱼场来,以便搭
船到县城去入营,罗大斗就又回到黄鱼场来了。当晚天上,那个痛苦的母亲知道了这个消
息,哭喊着奔到镇公所来。
    罗大斗的母亲哭号着跑过街道,她的女儿,拖着一双破烂的大鞋子,一声不响地追随着
她。
    她向一切她认为有力量的人们恳求、哭号,叩头,希望他们拯救她的儿子。这一个多月
来,黄鱼场上的流氓们多半已经知道了罗大斗的事情,然而做母亲的却一点也不知道。她以
为他是跑到城里去,或者死在什么地方了!在这个打击之下,她是失去了生机,麻木地生活
着。现在,儿子的出现把她的绝望的痛苦重新地刺激了起来。
    她向联保主任叩头,向绅粮们叩头,求他们放掉她的儿子,至少要让她见他一面。第三
次跑过街道的时候,她撞见了她那一保的刘保长,这是一个矮小的,迟钝的老年人。
    “刘保长,救命呀!”她喊,跑了过来,扑在地上,叩头如捣蒜。
    刘保长着急地拉着她,告诉她说,这件事情,他一点都管不到。然而她不肯起来。刘保
长着急地向周围的人们叫着说,对天发誓,他一点办法都没有。然而她仍然不肯起来。
    “你找我有啥子用哟!”保长叫。
    罗大斗的母亲站了起来,仓皇地张望着。
    “罗家太婆,你听我说……”保长说。
    “么妹,过来!”罗大斗的母亲喊,打断了保长。“么妹过来跟保长叩个头,求求保
长。”
    于是么妹一同跪下去了。
    “求求保长,求求保长。”母亲说,叩着头。
    “求求保长,求求保长。”女孩用清脆的声音说,叩着头。
    年老的保长焦急得颤抖着,突然大哭起来,并且跪下来了。他向罗大斗的母亲叩头,又
向女孩叩头,大哭着。然后他迅速地爬起来,大哭着冲开人群,跑了开去。
    “求求各位啊,求求各位呐,寡妇孤儿啊!”罗大斗的母亲向人群叩头,说。
    “求求各位啊,寡妇孤儿啊!”女孩用清脆的声音说,叩着头。
    她们像这样一直求到深夜,第二天一大早她们又到街上来了。
    十四
    罗大斗的感觉已经陷于麻木,他机械地听着别人的摆布,并不觉得黄鱼场是他所熟悉的
——从前的那种甜蜜的亲切之情,是不复存在了——也没有想到他的母亲。他被带进了镇公
所,关进了一间第一眼看来非常黑暗的房间。他踉跄地踏了进去,踩着了一个坐在地下的人
的小腿,接着他就分辨出来,在这里面,一共挤着十几个人。
    他呆呆地站着,好像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好像,站着或坐下来,对于他是并无分别的。
    “罗大斗,是你?”那个被他踩着了小腿的人,忧郁地说。
    罗大斗站着,好像没有听见;他看见有人在吸烟,很想吸烟,就靠着那个吸烟的人挤了
下来。
    大家都在注意着他,这是他所不能知道的。他心里很疲乏,很静,连吸烟的欲望都没有
了。
    “罗大斗,你朗个来了?”那第一个说话的人,继续问,声音里充满了同情。
    罗大斗听着他,不觉得他讲了什么。
    “他屁眼儿痒!”对面壁角,一个沙哑的声音说。显然的,这是一个光棍。大家知道,
他已经当了四次壮丁,这次又来了。没有人附和这个声音;空气是非常的沉重。
    “罗大斗,你在云门场,他们把你朗个了?”有人问。
    光棍轻蔑地看着说话的人。但罗大斗自己都没有听见。这里摆着的沉重的同情,是他从
来都不曾遇到的。然而他不感觉到它。他心里很静,在想着被鞭挞而鼻子冒血的周家大妹。
    渐渐的,他心里有了一种渴望;他渴望非常的,残酷的痛苦;他渴望他所不曾遭遇过的
那种绝对的痛苦。他渴望那种痛苦;有力的,野蛮的,残酷的人们,把他挑在刀尖上;他渴
望直截了当的刀刺,火烧,鞭挞,谋杀。他渴望这个,因为他的生命已经疲弱了,这种绝对
的力量,是他的生命里面最缺乏的;而且,无论在云门场或是在黄鱼场,你都找不到这种绝
对的有力,野蛮,而残酷的人们。他的在黄鱼场和云门场所生活过来的生命,是疲弱了。
    他震动了一下,觉得他被当胸刺杀了,他感到无上的甜蜜。
    但他的活在黄鱼场和云门场的生命,渐渐地又被刺激了起来;纯粹地是被刺激了起来,
随着种种刺激而运动。
    “罗大斗,他们说你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有这回事吧?”
    那第一个声音,忧郁地问,接着叹息了一声。
    “罗大斗,嗨,你的堂客呢?”光棍问,干笑了两声。
    没有人响应光棍。但罗大斗自己,响应他了。
    “去你的妈哟!”他用细弱的声音说。“你哥子,给我一根烟,”他说,贪馋地吸着
气。
    “我有烟。”在他的旁边,刘长寿说。他在抽着烟,他的忧郁的,单纯的脸,在烟火的
微光里愁惨地笑着。
    “谢了。”罗大斗说,吸起烟来。“你哥子又何必哟,都是本码头……”他用细弱的声
音说,显然地,希望对光棍讨好。
    “本码头!本码头没得你这个龟儿!”光棍说。
    “不许开腔!”外面的兵士,严厉地叫。于是他们大家沉默了。
    他一面对光棍的那一切激动着,一面做着梦。他梦见了他的妹妹,她在衣襟上插着桃
花,从桃林里跑了出来。忽然桃林不见了,一匹狼跑了出来,衔走了周家大妹,接着就有了
更多的狼,四面八方地围绕着他,用它们的狞恶的绿色的眼睛凝视着他……他恐怖得叫了一
声,抬起头来。
    “哈!老子梦见了狼!”他高兴了起来说,于是他激动地推着他身边的刘长寿,“你哥
子听到,刚才我梦见了一百多匹大狼,绿焰焰的眼睛!”
    显然的,刘长寿一点都不能理解他,而且也没有兴趣——这个单纯的人立刻就又睡熟
了。
    对面的墙壁下,光棍轻蔑地哼了一声。
    “真的我梦见狼!”他向光棍得意地说。光棍骂了什么,他沉默了,接着就又怀着激动
迷糊过去了。
    没有多久,他又抬起头来。这次他梦见了他的母亲,梦见他母亲在哭,他心里充满了强
烈的凄惶。但是,当他发见了那个光棍在抽着烟的时候,他就忘记了这种凄惶。他推醒了刘
长寿。
    “你哥子,我兄弟有点儿话说。”他用细弱的声音说,瞥着光棍。“要是你哥子将来遇
到了我的那个妈,你就说:‘你的儿死了,他说让你过得快活!’”他说,兴奋得战栗,瞥
着光棍,希望这种光棍式的英雄的话能够得到他的激赏。
    刘长寿凄凉地叹息了一声,没有多久就又睡着了。光棍在静静地抽着烟。
    罗大斗现在是非常的感激这个刘长寿了,他想到了剪刀的事,心里很觉得不安。他又兴
奋了起来,推醒了刘长寿。
    “你哥子听我说,我兄弟心上有件事……”他说,有些迟疑:想在光棍面前博得光荣。
光棍凶凶地咳了一声,他沉默了。
    有人大声地叹息。罗大斗又迷糊了起来,他重新地梦见了周家大妹,梦见她在啼哭。他
醒来,眼里含着泪水。
    他轻轻地,犹豫地推了一下刘长寿。
    “刘长寿啊……那回子,兄弟拿了你一把,一把剪刀……”他说,啜泣了起来。
    “我早都忘了啊……唉,我丢下我的那个女人了!”刘长寿说,含着眼泪。
    “兄弟心上很……很不安!刘长寿啊,这一回子兄弟在云门场……”罗大斗说,啜泣
着。光棍吼了一声——这个光棍,他因了别人对他冷淡而对罗大斗有着更强的毒恨——站了
起来,罗大斗沉默了。
    光棍脱下一只鞋子,走了过来,用力地敲着罗大斗的头。
    “你哥子又何必哟,”罗大斗可怜地说。
    “看你吹不吹!看你吹不吹,看你吹不吹!”光棍凶恶地说,向罗大斗头上打了三下。
    “喂,老兄,别欺可怜人!”刘长寿愤怒地说,支着身体,预备站起来。
    “不要欺侮人!”另外的愤怒的声音叫。
    “我说你哥子又何必哟!”罗大斗说,他仍然希望讨好于光棍。光棍骂了一声,然后大
家都沉默了。
    罗大斗重新地迷糊了起来。刺激和兴奋都过去了,他的心重新地变得空虚,疲乏,呆
滞。
    十五
    罗大斗,是直到最后,都不能从他的对他的英雄们的崇拜解脱出来,虽然他很明白,这
些英雄,是怎样的一种存在:
    他明白他们生活的细微末节。他的热情,是固定了朝这样的一个方向运动。另外的那一
切,那些爱情,友谊,同情,以及悲凉而深沉的叹息,都是被他践踏了。
    这样,他也就失去了他的生机。他的身上的一切是沉重的,那种叫做理智,理性,和意
志的东西,是毁灭了。最初他是狂热的,现在他是空虚,呆滞的。那一股青春的力量,是很
快地就过去了。现在,对于他,一个小流氓,已经再没有东西是庄严的了,——对于他,只
有可怕的东西是存在的。一切都是可怕的,要么他就变得呆滞,要么他就在幻影面前颠狂,
战栗。虽然,对于他周围的生活,他是懂得异常的清楚,但这些知识在他的人生行为里却丝
毫都不能发生效果。幻想和暴乱的热情把一切都歪曲,淹没了——在生活里,人们大抵是违
背着知识的教训,而伏伏帖帖地听从着热情的指引的。
    第二天早晨,疲备的,颓衰的壮丁们在镇公所的院落里列队准备出发了。队伍很久才勉
强地排起来,荷着枪的兵士们用枝条抽打他们,并且向他们愤怒地吼叫着。
    是晴朗的早晨,太阳已经升了起来,照在镇公所的屋顶上和一堵白色的高墙上。在镇公
所的门前,集着很多的人,大半是妇女,她们都是母亲和妻子,她们是来目送他们的亲人
的。
    她们有的抱着奶儿,有的提着一点东西,有的在低低地啜泣着。在镇公所前面的走道
上,一个警察在徘徊着,显得很烦恼。
    县政府派来的兵役科科长,显得非常的严厉,走了出来。
    警察向他敬礼,妇女们屏息着,敬畏地看着他。
    壮丁们从镇公所的断墙的缺口里走了出来,通过一片瓦砾场(镇公所的大门正在重新建
筑)。啜泣着的,抱着奶儿的,衣服褴褛的妇女们陆陆续续地,紧张地向前跑去,罗大斗的
母亲跑在最前面;在人群中间,挤动着她的拖着大鞋子的,九岁的女儿。
    但她们在瓦砾场的边沿上被兵士们拦住了,颓衰的壮丁们通过着。从妇女们中间,发出
了一些叫喊,最初是抑制着的,后来是嘹亮的。
    有一个女人高声地哭起来了。
    “刘长寿!刘长寿!我在这里!”刘长寿的瘦小的女人,喊,含着眼泪。随即她就冲进
了瓦砾场,把她手里的一卷钞票往刘长寿的脚前一摔。
    刘长寿含着眼泪,拾起钞票摔了回来。
    “你留起!”他说。
    女人向前跑,重新拾起来摔了过去。
    “告诉你我不要,你留起!”刘长寿说,摔了回来,揩了一下眼睛,向前走去了。
    刘长寿的瘦小的女人被一个兵士拦住了,看了一下钞票,哭了起来。但赶快地又停止了
哭泣,踮起脚来,通过兵士的肩头,凝视着她丈夫。
    罗大斗的母亲,笨重地冲进了瓦砾场,她的女孩紧紧地跟随着。死白的,麻木的罗大斗
走出断墙的缺口来,踉跄着,没有看到他的母亲,似乎也没有想到他的母亲。他的母亲看见
了他,就大哭起来了,因为,她的这个儿子,比起一个多月以前来,是完全不同了。母亲的
心,本能地感觉到,儿子的毁灭,是已经到了怎样的程度。
    她喊着儿子的名子,哭着奔了上去。罗大斗疲乏地抬起头来,认出了他的母亲,就呆呆
地站着不动。他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
    母亲扑倒在他的脚下,抱住了他的腿。于是他心里有东西碎裂了,血液冲了上来,他的
眼睛发光,他的嘴唇颤抖着。
    两个兵士走了上来,一个拖罗大斗,一个拖他的母亲,兵士咆哮着,拖着他的时候,他
在空空地望着站在街上的人群:
    黄鱼场的人们,是都在看着他。
    是的,黄鱼场的人们,都在看着他。他觉得他们是在可怜他!他是一点错处也没有的!
他是蒙着大的冤屈的!
    他痴痴地望着,想到了周家大妹。
    于是他叫了一声,挣脱了兵士,也挣脱了他的母亲。他痴痴地走了几步,突然地就跪了
下来,向他的母亲叩着头,然后向人群叩着头。他做这种行动,心里有着热狂的,愤怒的感
情。他锐利地感到他的这种行为侮辱了一切,他心里有着大的快乐。
    他并不想侮辱黄鱼场的人们,也不想侮辱他的母亲:他热狂地侮辱他自己,侮辱一切,
因而快乐。这可以说是他的一生里的最清醒的瞬间了,虽然,很显然的,他已经被一种冷酷
的疯狂所掌握了。
    他向向他跑来的兵士叩着头,这时壮丁们已经走完了,阳光照在瓦砾场上,人群上笼罩
着大的肃静。
    他频频地叩着头,一句话都不说,他的母亲则在一个兵士的拖曳下大哭着:她明显地感
到了恐怖。罗大斗站起来了,面孔死白,飘摇着,眼里有眩晕的,可怕的光芒。突然地他就
向一块巨石上撞去了。
    人群里发出了一阵轻微的惊呼。鲜血淋漓的罗大斗,在别人拖住他之前,又向石块猛撞
了一下,然后就仰天倒下了。
    他的母亲大叫着,和兵士挣扎着。肥胖的,手里拿着枝条的警察队长跑了出来,忧愁
地,吃惊地向罗大斗看了一下。
    “你看他蠢不蠢!这是公家上的事情啊,你们看这两母子蠢不蠢!”他弯着腰,用枝条
指点着,大声地,亲热地向人群说,显然的,他想讨好大家。但大家严肃地沉默着。
    罗大斗抽搐着,突然地不再动弹了。这时他的大哭着的母亲突然沉寂了。她的眼睛凝固
了,向着罗大斗。她移动脚步,用凝固了的眼睛向着前面,向前走去,抓着她的那个兵士本
能地放开了她。她突然地拍手,仰天大笑了起来。
    “么妹,快去喊你妈!”一个瘦削的女人紧张地向呆呆地站在那里的罗家么妹说,并且
推了她一下。
    女孩哭起来了。
    “么妹,快去喊!”那个瘦削的女人说。
    女孩跑了过来,哭着。那个瘦削的女人,含着眼泪,跟着她。
    “妈!妈妈!妈妈呀!”女孩喊,恐怖地哭着。
    罗大斗的母亲拍着手,大笑着,在她的儿子的尸体旁边兜着圈子。她的女儿,拖着破烂
的大鞋子追着她跑,哭着,喊叫着。
    “么妹,用力喊,用力喊!”瘦削的女人说,在后面推着女孩。但终于她自己冲动地啼
哭了起来。
    “妈!妈!”女孩,本能地镇压着自己的恐怖,闪露了那种初发的理智,追着她的母亲
不停地喊着。一九四四年八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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