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四年初,蒋少祖所生活的中国,也就是蒋淑珍们所生活的中国,这片土地,这个 政治,和这中间的广漠的人民,是处在更紧迫的厄难里面。厄难,水深火热,以及其他类似 字眼,是已经无法表达出一九三○年到一九三四年的中国底生活底意义,因为,从卖鸦片和 不许卖鸦片的那个精神的战争开始,中国人便面对了现代的劫难:他们已经艰难地斗争了一 百年。 在这一百年内,生活展开了现代底图景,但这个现代底图景是在废墟上拚凑起来的。在 人底生活里,这也一样。在这个生活里所发生的复杂的斗争和潮流,从而人民底,生活底出 路,是明了易解的。但当代的英雄们却常常迷惑。因而,到后来,由于他们各自底生活,有 些人走上了偏激的,灭亡的道路,在自己底酒杯里陶醉,而承当一个世纪的人民底憎恶。那 些苟安生活,朴素生活,猪狗般生活的人民,是永远正确,不会迷惑的。但历史的个人,那 些英雄们,却完全相反。 在以前,英雄们多少是无辜的,好像人类底祖先在他们自身底情欲里犯错是无辜的,但 最近十年,英雄们已经成长,自己觉得是操着最高的理性的武器,因此,在最近十年中,他 们是经受着严酷的试验……一九三四年一月,王朝底末代,年青的溥仪,组织了满洲帝国, 登基称帝。同时日本进逼冀东,进兵察东。……这些,都存入档案,并记在大事年表里面。 南京市民们,是生活在麻将牌,胡蝶女士,通奸,情杀,分家,上吊,跳井里面,生活在他 们自己底烦恼中。 生活是烦恼的,空虚的,然而实在的,南京底生活有着繁复的花样,每一个人都胶着在 他自己底花样里,大部分人操着祖传的生业。高利贷,土地纠纷,机房,官场底小小的角 逐,以及特别活跃的律师事务所,时局底变动不为人们所关心。 金素痕起诉,蒋家和金家底官司开始,它是在最热闹的场面里开始……金家和另一位名 律师家底婚姻诉讼是已经发展到惊心动魄的程度了。先是在报纸上登大幅广告互相抨击,漫 骂。双方骂到了祖先。“余岂好辩,余不得已也!”金小川在报上说。随后,金小川发动了 他底在南京社会里,根深蒂固的势力,冲进了对方底家宅,毁坏了能够毁坏的,并俘虏了对 方底最小的儿子。当天晚上,警察来到金小川家,金小川挺身走进了警察局。第二天他回 来,释放了掳来的小孩,同时在报上登了广告,驳斥并且郑重声明。 对方则在法院里采取报复,使金小川损失了金钱。 开庭时,是空前的热闹。这些都在晚报及日报底社会新闻版里传播了出去。所以当金素 痕底气魄雄大的诉讼提出来时,南京底人们对金家底精力是感到非常的惊异。 在这个社会里,人们对于金钱和权势底对法律的操纵是非常的理解:社会底兴味便在这 里。晚报上说:金素痕是法律学士,丈夫疯了,死去的蒋捷三留下了一百万以上的财产,蒋 家底一百万以上的财产和金家底顽强的权势,以及有着疯子丈夫的金素痕;这便是兴味底所 在。 这个热闹的场面威胁了蒋家。金家底空前的战斗纪录威胁了蒋家。蒋家底人们,连精明 的王定和在内,在这个战争里,虽然洞悉一切利害,却相信正义;因为只有在正义上面,他 们底希望才能找到附托。他们失败在第一击里,成了被告。 蒋家底人们好容易才战胜了怀疑底深沉的痛苦。他们收集了金家底战斗纪录。这个战斗 纪录于他们是可怕的,他们,安分的,高尚的家庭,怎么能够也干这些卑劣的事呢?他们开 始和金家底仇敌——名律师郑成来往。 他们,在那种尊敬的,希望的情绪里欢迎了他们底同盟者。 春天,烦闷的,晴朗的天气,在王定和家里,有燕子在梁上筑巢——这种天气他们永远 记得。当王定和引郑成进房时,蒋家底人们是坐在静寂中。 完全和蒋家底人们底悲观的想象相反,高大的郑成以充满着精力的爽快的态度走进房 来,面孔打皱而发红,眼睛笑着,流露出愉快和满足。他坐下来,支起腿,无拘束地盼顾 着,发出了响亮的声音——响亮得可惊。 这位律师,从他底乐观的,愉快的,豪宕的态度,从他底响亮的声音看来,显然是雄辩 的天才。人们从他身上看不出忧愁和苦难。 但他脸上有深的,活泼的皱纹。像一切从事社会活动的人们一样,这种深的,活泼的皱 纹显示了愁苦和运思。这些人们,在他们自己底家里,或许会悲戚,灰心,阴沉和愤怒,但 他们,由于这个社会的理性的干练,或由于对人生战场的乐观的,虚无主义的恋爱,决不把 那种姿态带到他们底战场上来。仅仅是一些外形——衣着和步态——底运用,便足以使他们 显得自信,乐观,有魄力。 对于他底这种态度。蒋家底沉默的妇女们露出惊诧。她们真想安慰他,然后被安慰的。 但他底态度回答说;“这种懦弱的梦想,完全不可能!” 蒋少祖,遇到这样的对手,有大的激动,但他露出冷静的,注意的,锐利的态度和他说 话。在全部时间里,蒋少祖说话极少,在心里判断着这个人。 郑成笑着,豪爽地转动着身体,轮流地看了每个人——显然的,这种风度是他底最大的 快乐——说述了金小川底伎俩。 “老实说,南京还没有到可以随便杀人放火的地步,否则我早就跑掉了!”他结束说, 做了有力的手势,笑着。“那么,金小川那些把戏,你受得了么?你是吃过亏的。”蒋淑华 带着显著的耽忧,说。 “啊,啊!”律师摇头,又摇手。“不幸的只是我底女儿。我送她到杭州去了。” “她好么?”蒋淑华像感到了这位女子底悲哀。“啊,啊!”律师用静肃的,沉思的眼 光凝视着蒋淑华,好像说:“我晓得你们底感情,我完全经历过!”“那么,你们有那种纠 缠不清,锲而不舍的力量么?”律师突然用一种原气充沛的高声说。他说这句话,带着享乐 的风韵,好像在唱歌。 “大概有吧。”蒋少祖低声说,凝视着他。 “请你告诉我你们底状况。”律师说。 蒋少祖看了王定和一眼。王定和霎着眼睛,注意着蒋少祖。有了沉默。在蒋少祖和王定 和底短促的互相凝视里,唤醒了财产的,家庭的,社会名誉的仇恨。从王桂英底不幸后,他 们还未在一起过;并且,直到现在,他们还未互相说一句话。 蒋淑媛冷笑了一下,然后开始说话;向郑成说了他们蒋家底情况。 她说,第一,产业大半在金素痕手里,其次,老人无遗嘱,而蒋蔚祖无法回转,最后, 金素痕抓到证据,否认蒋少祖底权利。 “什么呢?”郑成,带着律师底精明,问。 “因为少祖小时候过继给我们大伯,虽然后来我们大伯死了。” “金素痕有什么证据?” “信呀!大伯底房契呀!”王定和轻蔑地说。 在这个对话底全部时间里,蒋少祖皱着眉头向着窗外。有燕子在阳光里飞翔,他想到燕 子,同时脸上有严峻的,轻蔑的表情。别人如此谈到他,使他愤怒。王定和说话时,他突然 向着王定和。 “我要表示,我并不想要一点点东西……。”他用细尖的声音说。 王定和看着他。姊妹们震动了。眼泪,沉痛底宣言,出现在蒋淑珍眼里。 “我到南京来,只是因为这是我,为人子者底义务。”蒋少祖说。 “我们没有说你呀!”蒋淑媛愤怒地叫。 “郑先生,我们外面谈。”王定和站起来,冷静地说。 律师站起来,笑着点头,在这种礼节里有快乐,弯腰走出去。 “少祖!你怎么这样?”蒋淑珍说,泪水流下来。 蒋少祖含着有力的笑容向着窗外,然后站起来,未说什么,走出去。 “我是在过着我底内部的,孤独的生活!”他想,挟着手杖走下了台阶。 在春日的,热闹的阳光下,车辆不绝地来往,街上有骚扰的,生动的声音。蒋少祖闭着 眼睛走下台阶,觉得周围一切都忙碌,内心有温柔,脸上有了严肃的,感动的表情。这个春 日于他是重要的。他以后再不能有这样的经历:神秘的,温柔的渴求和锐利的,肉体底快 感。意外地,偶然地,蒋少祖得到了一种东西。这种东西,在遇到它的时候,人们认为正是 自己所寻求的。当蒋少祖从窗户里凝视着的时候,他以为这不过是平常的日子和平常的天 气,但当他走下台阶时,从他底愤怒底消失,从他底内心底突然的颤抖和歌唱,——他看 见,并感觉到了周围的一切——他觉得这个上午是神圣的。 于是他看,感觉,记忆周围的一切,觉得忘记了这一切,是不可补救的损失,这个自觉 带来了瞬间的光明。在这个光明里,树木,燕子,阳光,悠远的云,车辆,男女,尘埃…… 变成了在他底精神支配下的,他底内心底图景。他以后再不能如此感到它们。 “是的,我过着内心的,孤独的生活!”他想,走到街上。“没有必要去为他们烦恼, 是的,这是那种无灵魂的俗恶的人——有些清高,啊!”他对郑成下了结论,结束了这个人 所给他的烦恼。 有车辆滚过他身边,他没有去辨认是什么一种车辆,但觉得车上载着鲜丽的阳光。 他看见活泼的女孩底绿绒帽上有阳光。于是他开始不看一切,而在颤动的情感里感到一 切,觉得心里有诗歌;这种进程在他是神秘的,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这是不可告人的。他底 心灵在重复着一种努力;企图掩藏自己底情绪,而渗透外界一切底情绪。在这种努力有成效 的时候,他看见了一切:城垣,车辆,竹篱,树木,却感到失去它们的恐惧;但在这种努力 被疏忽的时候,他就感到内心有诗歌,不看到一切,却看到女孩绒帽上的喜悦的阳光。 “是的,是这样的,我不能失去这一刻钟!啊,时间,假若你能够停住!”他说。 他想到王桂英,想到父亲,十分奇怪的,因想到他们而快乐。那种强烈的快感在他身上 发生,这种快感使他简单而轻松地意识到犯罪底诱惑和快乐。 “啊,这种丰富的时间,怎么能够再得到!”他盼顾,想攫取什么。汽车驰过他身边, 里面有艳冶的,光耀的颜色。于是到处有艳冶的,光耀的颜色。他恐惧,然而快乐。 “但是,我底这些,别人都没有权利知道!”他想。他叹息,下颔颤抖,走了回来。 在这个意外的,奇异的春天上午,他所经历的欢乐与神秘,攫取的欲求与扰乱,和艳冶 的,光耀的颜色,女孩绒帽上的阳光,车辆,城墙……结合在一起,深刻地留在他底生命 中。像一切现代人一样,蒋少祖经历到这种偶然的,短促的冒险——他们叫它做心灵的冒险 ——由于永恒的烦恼和迷惑,把这个偶然的,短促的冒险当作全生活底最大的启示和肯定。 第一次开庭时,蒋少祖到了场。以后他便退出了这个无望的诉讼。 律师是郑成介绍的(他自己坚决不肯干)。郑成并且向蒋家指示了通向法庭内部的大 路。从这些指示,蒋家底人们明白了何以郑成有这种乐业的活泼的精神,而不以失败为失 败。郑成,在女儿底婚事上,虽然被欺,但在律师底事业上,却是成功的。 他是成功的,因为他底这件官司,和另外一些官司,已经花费开来,决不会有胜负,决 不会以胜负结束。而拖延时间,是金小川底致命伤。通到法庭内部的大路,是敞开着的,因 而通到社会的路也辉煌。像在蒋家底人们里获得成功一样,郑成在社会上获得了成功。 他在和金小川吵架的广告上说,他是和恶魔战争。道德的社会相信他是如此。并且他底 乐观的从业精神给了人们以大的感动。 但蒋家底人们缺乏这种精神,缺乏这种强固的社会联系。并且,和金素痕比较,他们不 能算是有钱的。没有谁肯垫出这一笔费用来。在王定和夫妇和蒋少祖之间起着斗争。 开庭以前,大家设法和蒋蔚祖见了面——没有从这个神奇的,颓唐的人得到结果。在开 庭的时候,他们是违背了律师底嘱咐,违背了法院底精神的。老母亲在堂上哭,叫,骂,把 一切都弄混乱了。 法院宣布调查,并且封闭财产。差不多全部的财产都失踪了,金素痕证明它是在王定和 和蒋少祖手时。王定和和蒋少祖则证明相反的。于是法院封闭了洪武街,水西门,及苏州底 老宅。母亲被驱出洪武街,迁到蒋淑珍家里来。第一次开庭后,在失望中,蒋家内部起了反 省、整理,和斗争,第一件事是筹钱,因为姨姨和他底可怜的小孩们逃往镇江,需要钱,孤 独地蹲在苏州的冯家贵需要钱,打官司需要钱。 蒋淑媛和蒋少祖谈判了一个上午没有结果。傅蒲生在家里和蒋淑珍吵架,因为在几个女 婿中,他所得到的最少。蒋淑华犹豫着,征求着丈夫底意见,处在痛苦中:她记得在她结婚 时父亲运了二十口箱子来的那件事。 蒋少祖,这半个月内,最初住在洪武街老宅,然后搬到陆牧生家。他和陆牧生有较好的 感情。蒋淑媛接他去,他拒绝了。他整天在外面找朋友。 开庭后第二天上午,蒋淑媛来陆牧生家找蒋少祖。她和沈丽英亲密地谈了来意(她对沈 丽英表现了非常的亲密),找蒋少祖上楼。 “丽英,我请你们不要上楼,跟姑妈说。丽英,我们都是可怜的。”她说,动情地上 楼。 阳光照在被小孩们弄得非常凌乱的桌上。后面院子里传来机房伙计底淫荡的歌声。 “住在这样坏的环境里,多可怕啊!”蒋淑媛,在瞬间的对堕落的恐惧里,想。 蒋少祖严峻地慢步上楼。 蒋少祖,在他内心底生活里,是憎恶凡庸的尘世的人。他对财产,家庭,亲戚,有过思 索。由于憎恶和自爱,他渴望摒绝这一切。但摒绝又是不可能的,他底事业也需要它们。在 这几天的思索里,他经历到大的苦闷,因为在根本上,他是想保留他已得到的财产的。这种 苦闷是他亟欲逃避的,因此,在这种苦闷底支配下,他思索了人生底本质——近来他常常如 此——而脱开了实际的问题:财产。每次的思想工作都走着这个路程。 他底对人生的思索,使他憎恶王定和夫妇。显然王定和夫妇想欺骗他。显然这个官司是 无望的。他,蒋少祖,有大的雄心,神秘的,宝贵的经历,他,在他底情热里,不受一切道 德观念底束缚。 他想起了十天前的那个春日的上午所给他的启示。先是温柔的爱慕。其次是妖冶的颜 色,所给他的启示。“这一条路,就不是平凡的头脑所能理解的路。做国民公敌吧,啊!” 他想。“为什么我有这种苦闷!在他们面前我还不能超脱吗?所以应该安静地对付他们,然 后,我回上海。”“他们是不理解一种对财产的新的观念的。”上楼时他向自己说。 他站下来同时听见后院的淫荡的歌声,觉得理解这种苦闷的情欲,感到快慰。并觉得他 底这种观念是新的道路。他以为蒋淑媛毫不妨碍他。 他不理解,正是蒋淑媛在面前,他才对这个歌声如此想。正是蒋淑媛底被这个歌声引起 的忧戚的表情使他如此想。“少祖,你听,住在这种地方,小孩子们怎么得了!多讨厌 啊!”蒋淑媛愁闷地,不安地笑着说。 “也不过如此!”蒋少祖低声说,笑了一笑,坐下来,随手翻开了小学生底课本。 “少祖,为什么你不住到我那里去?这样使丽英他们犯嫌。我想跟你好好地谈一次。好 几年来,我们没有好好地谈过话。你不要岔嘴……我问你,你底计划怎样?”蒋淑媛,在自 己底亲切的感情底支配下,笑着,疾速地说,脸发红。“什么计划?”蒋少祖问,用透明的 眼光看着她,课本搁在膝上。 “你自己底打算,跟我们家里底计划。我们并不是没有力气也并不是没有人才。我们家 里指望你了,你怎样想?” 在这种热情底攻击下,蒋少祖皱着眉,闪避地盼顾。 蒋淑媛不安地移动着,抓起课本来翻阅,又放下,在这种沉默下,他们明显地感到了彼 此的感想。蒋少祖底眉头向上颤动。 “说,少祖,怎样?啊!”蒋淑媛问,把课本放在膝上;并且把蒋少祖手里的课本夺了 过来。 他露出了急迫,脸更红。有感情底风暴跟在后面。 “我底计划吗?那是实行不了的。”蒋少祖消沉地说。“怎样呢?” “要先把全权交给我。” “啊,那很容易,把全权交给你。”蒋淑媛迅速地说,惧怕这句话,因此不知自己说什 么。“本来就交给你了。东西都在你手里。……”她沉默,眼洼里流着汗水。 蒋少祖站起来,背着手徘徊。后院继续有歌声传来。“住在这个地方,多不好啊!”蒋 淑媛用不安的声调说,企图缓和这个严重的瞬间,并企图给蒋少祖启示一种必需的善良。 “我只想负我自己底责任。在法律上,我脱离这种关系,金素痕有证据不承认我底关 系,法院当然同意她,况且,你们也承认那种证据。”蒋少祖说。 “啊,少祖,原来为了这个!何必计较呢?” “不是计较不计较。而是实际问题。” “少祖,少祖,你坐下,你坐!”蒋淑媛说,嘴唇颤动着如因焦渴而衰弱的人。蒋少祖 站着向着她,她亲切地,爱抚地,急剧地做着手势要他坐下。 蒋少祖未坐下,她把椅子拖近。然后,她抓起茶杯来,猛力地压茶杯。 “可怜爹爹……”她痛苦地说,眼洼里淌汗更多了。随后,她表现出那种痛苦的忍耐, 向蒋少祖抚慰地笑着。她压着茶杯。 “少祖,我求你,不要误会。那天定和后来很懊悔。他后来向我说:‘要是少祖肯出 力……’”她放开茶杯,推着椅子。“你坐下*N乙阕彼仪蟮亟校薪咳*的,愤 怒的表情。 蒋少祖坐下来。 “少祖,你只说一句话,一句!想想从前我们怎样对待你。” “我不是忘恩负义的。”蒋少祖冷淡地,快慰地说。“不是这样讲!……可怜我心口 痛!”蒋淑媛揉着胸口,闭上了眼睛。“痛,啊,要死了!”她叫。 她站起来又坐下,淌着汗,并且发白。 “她真的痛吗?”蒋少祖想。 “少祖,你要可怜苏州的孤儿寡妇!就是不看死人底面子,也要看活人!看我!”蒋淑 媛向着他,开始觉得有希望。 她底欲望和强烈的激动使她不相信失望是可能的。并且她信仰她从那个歌声所启示的善 良。 “怎样,啊!” “法院事实上已经判决,我在法律上脱离这种关系。”蒋少祖愤怒地说。 “啊!啊!”蒋淑媛沉默了。“那么,为人子底心呢?”蒋少祖,沉默着,不屑说话。 “啊,那么呢?”蒋淑媛暧昧地问,从弟弟底沉默又看出了希望。 “不必过问别人底心吧。” “啊,少祖,你太使我难受!”蒋淑媛叫。“那么,既然你不愿意,官司我们来打,你 应该交出东西来才是!”她说,闭上眼睛,好像受不住。 “什么东西?”蒋少祖闪避地问。 “房子,地皮,镇江,昆山的!” “哪个说在我手里?” “是在你手里** “我不愿意和你们争辩!” “你,少祖,”蒋淑媛猛力地压膝盖,于是书落在地上。她急剧地笑着。“你看我这样 痛苦!你小时候那样温和,你要感觉到别人底心!这么多年,我们待你不亏。为了王桂英那 点小事,为了一个堕落的女人,就变成这样么?生你的妈,你的弟弟妹妹,都不顾了么?你 成家了,成名了,就不要我们了么?二十年来一场梦,好伤心呀?”她叫,做了手势,又闭 上眼睛。 蒋少祖站着,痛苦地笑着,看着她。 “这对骄傲的夫妇今天也会知道痛苦,好极了,王桂英怎样?”蒋少祖想。 “蒋少祖,不能回心了么?”蒋淑媛严重地问。 “我担负秀菊和纯祖底费用。”蒋少祖说,走到窗边。蒋淑媛颤抖了。 “你非交出来不可!”她高声叫,拍桌子。“伤天害理,狼心狗肺!”她叫,站起来, 跑下了楼梯。 蒋少祖听见了她在楼下的叫骂声和沈丽英底劝慰声。他耸肩,坐下来翻课本。但忽然他 发现萎缩的,紧张的陆明栋站在门边。 蒋少祖严厉地看着陆明栋。少年畏缩,但站着不动。“下去!”蒋少祖厉声说。 陆明栋转身下楼。 “你是什么东西!”他在楼梯上尖声骂。 蒋少祖突然颤抖,站起来。这种打击是他从未料到过的。陆明栋底叫声使他感到可怕的 屈辱。他徘徊着,流着泪,——他从未想到有在小孩底咒骂下流泪的可能。 他想到刚才的淫荡的歌声,迅速地理解了小孩底尖锐的情欲,并发觉了和这紧密关联的 自己底情欲。这种发现使他经历到锋利的痛苦。 “在这种环境里长大的小孩,是多可怕啊!可怕啊!”他想,抚慰着自己。 二 晚上,傅蒲生喝醉了,穿着拖鞋在房里走动着。他大声喊叫着,要蒋淑珍到前房来。他 们在下午曾经吵了架。 “出来!有话跟你讲,出来!”他咆哮着,晃着拳头。 他不停地走动,不停地咆哮——做鬼脸,晃拳头。蒋淑珍阴郁地走出来,用哭肿了的眼 睛看着他。 “你坐下!”傅蒲生咆哮。 “我不想坐,我要睡了。”蒋淑珍说,掠着短发。她坐下来,叹息了一声。 “我问你,你还跟我生气不?你说!” “废话!”蒋淑珍说。 “我问你!”傅蒲生转着眼睛看她,又走动起来。“我问你,我在苏州拿了什么?他们 说我拿了什么?笑话,我傅蒲生会偷东西!” 蒋淑珍麻木地看着他。 傅蒲生走动着,发笑,做鬼脸,断断续续地咆哮着。“只有你心肠好!只有我蠢!我们 恰好是一对!我问你,早两年,别人都偷,都骗,都抢——横竖老头子,吓,为什么你我做 呆子!照理你是大女儿,而老太爷又对我好!现在反落得笑话,说我偷,问你,除了那金链 子,还有什么?”这个傅蒲生,这个财产底失恋者,带着那种奇特的得意在他底妻子面前咆 哮着。觉得他有绝对的权利,而他底妻子有绝对的义务,有屈服的,悔过的义务。 他咆哮着,走动着,咆哮着,渴望——那种焦急的渴望——蒋淑珍悔过。 “你还跟我吵!你不安慰我!我是一个乐天家,否则早就死了!你说!”他大声说,敞 开了衣服,引诱地微笑着——他引诱蒋淑珍忏悔——“而在部里,别人底太太都神通广大, 你却不能帮我活动半分!” “我没有那样不要脸呀!”蒋淑珍愤怒地叫。 “头脑腐败!腐败!老实说,我希望天下大乱!你要是再这样腐败,就经不起淘汰!我 要是再这样呆,也要被淘汰!你不安慰我,不帮助我!”他叉腰站着,喷出恶浊的酒气来, 同时眼睛温和地笑着,引诱蒋淑珍忏悔。 “你饶了我好不好!”蒋淑珍说,不看他,向后房走去。傅蒲生急迫地抓住她。 “你要悔过!你要悔过!”他咆哮,并且怪异地笑着。蒋淑珍愤怒地挣脱了。傅蒲生叉 腰,脸上有了严肃的,思索的表情。 “她常常要想想,让她去想想。……不然就太笨了!”他想,走到桌前来。“我自己也 要悔过。”他想,活泼地弯着手,皱起了左颊。 但忽然他活泼地跳起来。 “钟芬,这边来,唱歌给我听!”他向对面房里用甜蜜的声音大声叫。 回答是愤怒的跺脚声和焦急的哭叫声。傅钟芬正因做不起笔记来而痛苦着,父亲底骚扰 使她混乱。 “鬼爸爸!鬼爸爸呀!人家底算术呀!”她叫,接着是假的哭声。接着,在一种强制里 完全寂静了。 傅蒲生底醉脸因女儿底这种生动的表现而柔和,有了慈爱的,愉快的,嘲讽的笑容。 “过来,钟芬,做不起来明天请病假!”他快乐地叫。 有了椅子翻倒的声音,好像椅子是被愤怒而快乐地推倒的。解放了的傅钟芬活泼地,轻 悄地跑进房。 父亲用溺爱的鬼脸欢迎了顽皮的女儿。显然的,这是这个家庭底最平常的,最生动的画 面。 星期六晚上,蒋秀菊来看姐姐们。她按着内心底次序跑了三个地方,在九点钟的时候回 学校。 她先去看蒋淑媛,其次到蒋淑珍家,最后到蒋淑华家。她最后去看蒋淑华,因为在蒋淑 华身边她能够得到较多的和平。 蒋秀菊所读的教会女中,在南京社会里,是眩耀着一种浪漫的色彩。南京底人们,由于 惶惑和嫉恨异端,是憎恨着把几百个少女聚在一起的这种宗教的,学术的企业的。因此这个 女中在社会上就处着奇怪的地位:年青的男子们把它看成迷惑的泉源和温柔犯罪的处所—— 他们很多年都不能克服这种愚顽——,另一些人把它看成妖精底巢穴,第三部分人则在自身 底惶惑里歌颂它,显示出爱好自由的高尚的风貌来。在南京社会里,几乎没有一件事业不笼 罩着烟雾的。在这种怪诞的雾障里,教会女中底学生,这些富家女儿们,是快乐而可悲。音 乐和绘画不是人格教养底必需,而是虚荣……她们奢侈、时髦、自由,在这个雾障里前进— —她们底真实的课业,是在离开学校以后才开始的,或者是学校外面进行着的。 但这个女中也并不像南京社会所想象的那样可惊叹。这些少女们有各自的烦恼和忧愁: 意志底缺乏,金钱的,家庭的苦恼。在这个上面,她们是处在社会底实际地位上,虽然南京 底人们一见到一个少女进入这个学校,便把她归入漂游嬉戏的一类。南京底人们从这个学校 所听到的,是钢琴声——他们觉得可怕——所见到的,是口红,皮包,时髦的衣妆……蒋秀 菊底进入这个学校,是得力于蒋淑媛底意志,因为她需要一个荣华的妹妹。蒋秀菊顺从这条 路,觉得它是美好的。她信教,唱诗,弹钢琴,做新的衣妆——和大家一样,但她还不能把 这些看成她底道路。她对这些顺从、严肃,但易于倦厌,因为她不可能脱开她底苦恼的家 庭。 用那种认真的,鬼鬼祟祟的小声在草场底角落里——时常是月夜——和朋友谈论她底苦 恼,是她底生活里面的最大的真实。人们批评她很难进步,很难被环境改变,但实际上,她 底环境并不是钢琴、唱歌,而是另一种琴,另一种歌:隐秘的、严肃的忧愁和苦恼。这是大 半女学生们所弹唱的,但它总是被另一种声音所淹没。 她对家庭有一种自觉,但她底感情的努力不能挽救什么。荣华的、优美的、魅人的外形 掩藏着一个怯弱的心。时常这种外形给她一种力量,一种思想和行为,像她在和王桂英底关 系上所表现的,但在家庭里,她总是朴素的女儿。 父亲死后,她底忧愁更深。她不知道她底将来怎样——因为她底将来并不寄托在学校底 风习上——她沉默着,思索着。她时常思索上帝,因为她严肃而顺从,并且这里有一种外形 的力量和享受,但在关于她底前途的思索上,她所凭藉的只能是她自己。她自己是:蒋家底 朴素的女儿和教会女中华贵的学生。 她底思索底结果是:“在我心里只有我自己。”这个结果是经过不小的艰辛得来的,它 对她有着特殊的意义。她现在才想到,并理解到,在她心里只有她自己。这个结论于她颇为 可怕,因为她觉得它推翻了她以前的一切为家庭,为朋友所做的努力,和以前的一切轻易的 信仰。她发觉她以前的信仰虚伪,发觉在这个可怕的人间,一切人都是为了自己。 但最后,这个结论使她满足了。因为这个结论使她明白了一切权利和义务。 她憔悴,沉默,带着她底坚毅和谨慎,在这个晚上巡礼了她底姐姐们。蒋淑媛告诉她 说,蒋少祖答应承当她以后的生活,她没有回答。蒋淑珍询问她底情形,她沉默着。带着对 她底结论的更大的信心,她到蒋淑华处来。 蒋淑华怀孕,病着,在桌前剪纸花娱乐着自己。汪卓伦在后面房里和蒋少祖谈着话。 蒋秀菊安静地坐下来,听见了蒋少祖底说话声,微微地皱了眉。 “明天回去吗?”蒋淑华问,放开了剪刀。 “不,坐一下——我想坐一下就走。”她慎重地说。“你看我剪的花,妹妹。”蒋淑华 说,小孩般弩起嘴唇来,用剪刀挑起了纸花。显然她内心已经获得了平静,在她底精巧的纸 花上,她灌注了最大的兴趣。她希望妹妹欣赏这花;从这个行为,她向妹妹暗示了对烦恼的 问题的她底保证。“你看,这花,啊!圆的要叠起来,这里可以拉开来。……明天我要找黄 纸头,蛋黄色的,透明的,你有吗?”她在灯上照着花。她底手柔弱地愉快地颤动着。她脸 上有了特别耀眼的幸福的微笑。她叹息了一声,笑着沉默,看着妹妹,好像说:“真的,我 确实告诉你,美的,善的,幸福的并未离开我们!” 蒋秀菊严肃地,疑问地,看着她。 蒋淑华咳嗽着,喘着气。 “我担心生产会发病。”她说,甜蜜地笑着。 “她底快乐是真的吗?是的,因为她心里只有她自己。她痛苦,也只是她自己。”蒋秀 菊想。 “妹妹,你不做声,你想什么?” “不想什么。……我烦得很。” “怎样烦呢?” “她现在是多么不能理解别人啊!”蒋秀菊想。 “我是想,在我心里只有我自己。我只关心我自己一个人。”蒋秀菊左脸打皱,带着几 乎是愤怒的表情,说。 蒋淑华沉默着,没有思索这话底意义,但被妹妹底不寻常的表情所吸引,笑着向着妹 妹。 “怎样讲呢?”终于她问。 蒋秀菊不回答,露出了反省的,敏锐的表情,眼里有光辉。 “那么,在你底心里,没有我们么?”蒋淑华安静地,温柔地笑着,问。 “我不愿受欺,也不欺人。”蒋秀菊冷静地受欺地说,用光耀的眼睛看着姐姐。 蒋淑华突然变得严肃,刚才的温柔愉快消逝了。她底苍白的,秀美的脸严峻起来,她底 眉头打皱。 “你不愿受欺,也不欺人。……是的,不愿!……”她带着强烈的表现自语着,嗅了鼻 子,抚弄着纸花。“妹妹,”忽然她笑着说,“我决定把爹爹底东西还出来,给你们,给姨 姨,我正要找你来谈。”她笑,眼里有了泪水。她底微笑很幸福,证实了她底心灵底和平。 显然这个决定经历了极大的痛苦的。 蒋秀菊严谨地沉默着。 “我觉得这是不应该的,因为你牺牲你自己。而人底心里,都已经腐败了!”蒋秀菊 说,面孔发红,带着那种勇敢和那种怯懦——它们表现在声音里,表现在眼睛底光耀和手臂 底颤动里。 蒋淑华感动地向着妹妹。 “真的,我确实告诉你,美的,善的,幸福的并未离开我们!”她底眼光说。 她们沉默着。 “姐姐,谢谢你,不过我不想要什么。”回答姐姐底眼光,蒋秀菊低声说,又红了脸。 “主在我们心里,它要指导我们,帮助我们。我感觉到。”蒋秀菊感动地想。忽然她抬 头,向姐姐微笑,——带着热情,带着教会女生底出俗的风韵。 在两姊妹作着这种心灵底斗争,而享受着各自底矜持的幸福时,蒋少祖和汪卓伦在后房 继续着他们底谈话。说话涉及政治,像常有的情形一样,蒋少祖和汪卓伦,两个不相同的, 彼此都从未想到过他们之间的关联的人,在偶然的遇合之下,被偶然的机缘引动,彼此都企 图说服对方,感到了他们之间底重要的联系。这种新发现的联系对于蒋少祖是重要的,因为 他底生命从而达到了社会底独特的一隅;对于汪卓伦是重要的,因为他热中于他底新生的理 想,他认为蒋少祖没有理由摒弃这种理想。谈话热烈而紧张,他们没有注意到前房的姊妹间 底低微的、柔和的声音。 汪卓伦在结婚后发现到这种真理:他,汪卓伦,有了一切使自己幸福的条件,但还需要 一种东西,需要这个社会温柔地告诉他说:他是幸福的,并在一种充满活力的光明中证实给 他看:他是幸福的。他做着这种努力,忍耐、忠实、谦逊,对人们存着年青的,近乎幼稚的 理想。但这个社会并不温柔,它告诉他他是幸福的,却用着残酷的声音。他凄惋,顽强地哀 伤,但他底理想坚强:他有一切使自己幸福的条件。他怜悯一切人,理解他们底陷落底根 由,明白他们底不幸——为了要使他底幸福成为可能的,他迅速地抬起头来,看到了他底已 经被他疏忽了十年的苦难的国家。 在结婚以前,他疏懒、忧郁、对社会让步,希望就这样生活到暮年。但婚后,他发现 了,他以前所以会如此,是因为他没有可以站起来的地盘。并且没有需要站起来的责任。现 在他有了这些。以前他是这个世界上的暗澹的、甜蜜而凄惋的漂泊者,现在他是严格的公民 ——他觉得是如此。在他内心深处,他的确愿意自己是一个漂泊者;但这种愿望又唤起恐 惧。 虽然他很快地便平静了,但过去十年的生活,漂泊者底寂寞的歌,却继续地在他心里唱 着。在恐惧和迷惑的风险里,汪卓伦需要,因此得到了思想的、希望的、社会热情的严酷的 武装。 他严正地、积极地走进了这个社会,这个国家,带着他底重新开花的青春的理想。他底 对自己底纯洁的信心使他看见了希望。就在这种姿态里,他和蒋少祖发生了这个热烈的谈 话。他认为蒋少祖现在和自己已经很接近,必定会在心里承认自己所想的——这种理想,这 种迷惑。 就在今天下午,汪卓伦以那种歉疚而正直的态度接受了他底妻子底决定:把财产分给亲 戚们。蒋少祖预备明天回上海,来看蒋淑华。蒋淑华快乐地告诉了他们底决定,他笑着,内 心有着强烈的震荡,伴着汪卓伦走进了后房,从他底内心底强烈的激荡,提出了于汪卓伦是 尖锐的话题,政府和政治。 显然他希望打击这个以自己底满足震荡了他的汪卓伦。汪卓伦底平静、信心,他底忧郁 的笑容,使他警戒起来。于是他底态度更尖锐了。 蒋少祖说着目前的狼狈堕落,无希望。说了阴谋和丑行。汪卓伦严肃地看着他,有时忧 郁地笑着。 “他说得悲观已极,但他自己又不悲观。他怎样想?”汪卓伦想,“所以他必定在心里 同意我。因为他以为我们故意告诉他分出东西来的事使他过不去,所以他这样逞强,这样 说。是的。她在前面剪花……我要找一个机会说明白!”他想。汪卓伦不时在热烈的谈话里 想:“她在前面剪花。”眼里有温柔的表情。房间布置得朴素而清爽,灯光比任何时候都明 亮。这是在这种家庭里所能见到的最大的幸福了,假若这位主人不再要求别的什么的话。 汪卓伦仔细地拂去桌上的烟灰,听着蒋少祖说话。他在谈北方底情形。 “所以,对于这一切,你也看出希望,看出光明么?”蒋少祖问,作了结论。他底下颔 在颤抖——显然他习惯这样地表现自己。“啊,让我在他底安乐窝里说反叛的话!”忽然他 想。“你也如此想么?”他强烈地笑着问。 他脸上似乎有疯狂的痕迹。他底内心底震荡,他底妒嫉和愤怒,是这样的强烈。 “是的,是的,我承认!”汪卓伦疾速地说,笑着,“但是就没有办法了么?我并不认 为前途如此悲观。总有一条路的……首先要统一起来。一个国家,首先要有武力和工业。有 了这些,改变起来是很快的。”他皱着眉头说,笑着,这个笑容里有凄惋,有漂泊者底歌, 好像他原是愿意否决这些话的,但又不得不如此说。而正是这种表情,给了他底话以极大的 魅力,这种率真后面有着显著的严酷,表明一个人从痛苦中得来,并带着痛苦表现着的东 西,是不可能轻易地放弃的。蒋少祖摩着下颚,向着他,希奇他底表现。他,蒋少祖,以前 不感到这些话有意义,但从汪卓伦底表现,他感到了它们底生命、活力、和色彩。“现在还 有这种想法,并且想得这样认真!所以这个社会是多么复杂而广阔!但我要问他这个!”他 想,讽刺地笑着摩动着下颚。 “我问你,你是不是第一个这样想?不是的。每一个人,他们,谁不有理想?你要看到 他们心里。社会有一个客观的形势,每一个人都觉得自己是有理想的,但一走下去就改变 了!问你,在你们海军部里,难道最初没有所谓理想么?——纵然是自私的?现在不是也有 么?但是能怎样呢?日本人底势力,各帝国主义底势力,财阀和军阀底势力!”蒋少祖雄辩 地做着手势,“帝国底理想,财阀和军阀底理想,你底,是市民社会底理想!”蒋少祖面部 闪耀着光彩,沉默了。“我承认这种市民理想底存在!”他想。“谁的理想是真的呢?”他 笑着问,汪卓伦窘迫地笑着——这种笑容是他底最大的特色。汪卓伦没有注意到蒋少祖底强 烈的表情,但感到窘迫,感到自己底情感被逼迫。他怕谈话失去理智。但看见了蒋少祖昂奋 地预备着继续说,他就疾速地笑着摇头,眼里露出了热情。 “我说的——我说的是大多数中国人底理想。”他说,竭力缓和他底声音笑着,“所 以,虽然重复,却一定要达到,也许正因为重复,一定要达到!”他说,又笑了凄惋的笑, 显然他不大习惯说这些话。“她在前面剪花。”他想,听着蒋少祖激烈的话,露出了羞怯和 温柔。 “是的,我们互相要说服——但他心里究竟怎样想呢?他真的不看到我所看到的吗? 这,是可能的吗?”汪卓伦严肃地想,闭紧了嘴,有了漠然的恐惧。 他闭紧了他底长着硬髭的、魅人的嘴,焦急地等待着蒋少祖说完。 “那么,少祖,在你心里,你觉得应该如何呢?我是不知道的,因为我已经很多 年……”他用微笑封闭了他自己底话。他是想求助于人间底亲爱与温柔了。他底眼睛笑着如 蜜饯的酸梅。 “他是怎样,心里怎样?”他恐惧地问着自己,看着严峻的蒋少祖。他恐惧自己是孤独 的;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在这个上面是孤独的。在短促的寂静里,他感到了这个孤独底忧伤 的、漂泊的意义。“与世无争是多么好啊!”他想,脸上有了习惯的甜美、忧郁、而有力的 表情。 “富国强兵吗?我不想。”蒋少祖嘲讽地回答。注意到汪卓伦底甜美的笑容,恢复了安 静。 汪卓伦底妥协的、温柔的、因此显得有力的面部表情使蒋少祖觉得他们之间原是无可争 论的,使他笑着静默;但同时使他感到某种惶惑,如一个欲望强烈的人在谦逊的、凄惋的心 灵底沉默前所常常感到的一样。 “和他这种人是无可争论的,这真有些可怕!”他想,因惶惑而严峻。 “你,你自己怎样想呢?”汪卓伦亲切地问。 “不过想找一条路罢了。”蒋少祖忧愁地说,看了汪卓伦一眼,忽然他想到了所经历的 春日底烦恼、情欲和残酷。“不过,找一条路。”他露出更深的忧愁说。 “我们都在找一条路。”汪卓伦希望地凝视他。 当汪卓伦求助于人间底温柔和忧伤时,蒋少祖惶惑,求助于人间底残酷了。他无法回答 对方底这句话。他站起来,压着手指,带着敏锐的,严厉的表情向着窗外。 “找一条路!对!这么多年,他是很烦恼的。他不说他心里的意思。也许他是很孤独, 没有人理解他。是的。……她怎么还在剪花?她不应该那样高兴地告诉他,不过,这种决定 是多么好啊!”汪卓伦想,想到中午,当他努力安静地回答着蒋淑华底决定,说自己也是这 样想时,蒋淑华底激动和不满足,和当他激动地、凄凉地说明了他所感到的意义时的蒋淑华 底眼泪。她跑到床边,抓帐子揩眼泪,并埋头在帐子里。 他垂下眼睛,在桌上划着。然后,他向着蒋少祖。“少祖,怎么,疲倦了吗?”他说, 希望蒋少祖注意到自己底坦率的、爱怜的眼光。 “没有。”蒋少祖回答,不看他。 “明天动身吗?” “是的。” 沉默了。 “来信给我们,啊!……其实呢,每一个人都是为了自己。”汪卓伦低声说,忧郁地笑 着。 “你也为了自己吗?”蒋少祖疾速地转身,问,皱着眉。“怎么不?”汪卓伦说,欢乐 地扬起了眉毛,而眼睛潮润。于是他站起来,微笑着,伴蒋少祖走进前房。蒋少祖在门边拿 帽子,他们听见了蒋秀菊底疲倦的、忧郁的话声。“她在!”蒋少祖想,走出来。 “你来了吗?” “我刚来。我马上就走。”蒋秀菊回答,脸微红,重新露出那种勇敢而又怯懦的神情。 “你们学校里,好吗?” 蒋秀菊不答,但因为不安的情绪,站了起来。 “她们学校里也乱的很,……”蒋淑华快乐地插嘴。但蒋少祖鞠躬,向外走去。 “是的,听说。”蒋少祖笑,脱帽,鞠躬,然后向外走。显然的,这个动作成功地掩饰 了他底狼狈。 汪卓伦送他出去。蒋淑华想喊叫什么,但跑到门前停住了。 房里沉寂,两姊妹无言。蒋少祖唐突的动作使她们感到她们底一切都是错误的。但她们 又无法说明她们究竟怎样错误。刚才的爱怜、希望、幸福和矜持都一瞬间消灭在突然袭来的 广漠的空虚中了。 灯光明亮,显得空虚。蒋淑华以暗澹的眼睛看着桌上的精巧的纸花。这些在温柔中剪成 的纸花是凋谢在突然袭来的、广漠的空虚中了。 蒋秀菊,惧怕这种空虚,但露出了蒋家女儿底安命态度。不流露丝毫的感情,像她走进 这间房时一样,向姐姐告辞。她轻轻地走了出去。 “她是长成大人了,她是变了!”送走妹妹,蒋淑华想,“我们究竟应该怎样办?究竟 应该怎样!可怕啊!”她嗅着纸花,然后摔开它们,焦躁地走进后房。 听见汪卓伦走进来,她重新跑出。 “你和少祖说些什么?我跟秀菊谈这件事,但是她很执拗,很执拗!”她迅速地、急切 地、混乱地说,红着脸,像小女孩,“我觉得怕!我有些怕!我觉得有什么可怕的东西!” 她说,激动地闭上了眼睛,然后她哭了起来。 汪卓伦站着,凄凉地笑着,看着她。 三 第一次开庭后,事情就耽搁了下来。法院里的人认为这件诉讼是几年来最复杂的。蒋家 有胜利底可能,假如它不把它内部底矛盾和软弱暴露给公众,并且让顽强的金素痕抓在手里 的话。假若它,蒋家,有集中的力量和意志,并且肯抛出大量的金钱的话,它便可以澄清这 个战场。但现在机会失去了。 金素痕已经站稳。她底弱点是第一场,这一场已经过去了。这个女人,是有着非常的、 特异的对诉讼的爱好的;一切战争于她都是愉快的;人间底斗争是给了她以那种非常美味的 酒,非常的陶醉。但在第一场战争后,她是疲弱,颓唐了下来。社会底眼睛,财产底眼睛, 贪馋的男性底眼睛固执地注视着她,使她永远要做出那种自信的、冷笑的、意气高扬的态度 来,以掩藏她底可怕的颓唐。她底暴乱的热情给她带来了那么多的苦痛,以前不被觉察的, 现在暴露了。在以前更年青的时候,在希望在眼前闪耀的时候,表现成为冷酷的意志和人生 底享乐的,现在变成了暴乱的情热,从对蒋蔚祖的失败,发生了动摇、呻吟、女人的痛苦, 和无常的、精神的病症。 她不能失去蒋蔚祖了。在财产底陷阱里,不能从形式上失去他,在一个女人底痛苦上, 不能从内心里失去他。前者是很简单的,因为蒋蔚祖总是她底丈夫;后者则纠缠得可怕了! ——金素痕变得永不满足,失去了对自己的控制力。 蒋蔚祖来南京,自己选择房子,住在下关:这间房子临江、孤独、简陋。他不许修理, 并且不要一切陈设,除了他自己所高兴,所创造的。开庭时他作为金素痕底丈夫出席,不说 一句话,母亲在被告席里对他哭喊地咆哮,他显出不耐烦,没有终庭便离席。他时常戴着破 帽子在街上漂流,用钱来交结野小孩和流氓。他时常睡在破庙里,那是流氓们赌博的处所。 在家里,白天,他关上窗户,点着无数的蜡烛,并且常把衣服和被单堆在地上、床上、柜子 上。这种辉煌的、神秘的、帝王的境界是他那天在苏州发现的。有谁干涉他,他便凶暴地咆 哮。 在春天,阴雨的天气,蒋蔚祖坐在他底王座上,谛听着雨声和人声,谛听着江流声,激 发着内心底忧伤,唱着歌,唱着诗。 他在桌前贴了一张白纸,上面写:“今后惟切实做人而已。” 他知道金素痕会来,他知道他和金素痕互相间的地位已经调换了。金素痕,在这个多雨 的春季,每隔两天必定来一次下关;她底这种行为是成了精神上的病症。她底最初的努力便 是要蒋蔚祖离开这间阴暗的屋子,在这个失败后,她便努力使蒋蔚祖同意她底房间陈设,其 次她要求蒋蔚祖不把房间弄乱——然而这一切全失败了。 于是金素痕声明说,要是他,蒋蔚祖不照她所说的去做的话,她便永不再来。 蒋蔚祖看出她底决心,答应了她:不弄乱房间,并且不点蜡烛。但不到一星期,他便又 醉醺醺地在烛光间唱起歌来了。这次他是永不再放弃了。 在南京,在财产底陷阱里,存在着这种怪诞的、暴乱的夫妻生活。颓唐的金素痕又开始 了放纵,然而,无论怎样,她总无法忘记她底孩子和这个苍白的、狂热的、忧郁的蒋蔚祖。 说这是一种热恋,也是可以的;走了应走的路,这个苍白的、狂热的、忧郁的蒋蔚祖对这个 辛辣而自私的金素痕就变成了蛊惑的恶魔,并且变成了心灵底阴惨的控制者了。在他们之 间,不是黑暗的迷乱,便是绝望的空虚。那种绝望的空虚,较之人间底血肉的痛苦的,是要 可怕得多的。常常的,对于人类,阴惨酷烈的地狱,较之漂渺广漠的死的彼岸,是要可爱得 多的。 金素痕和蒋蔚祖,是如地狱的幽灵似地互相纠缠着,看不清一切,看不清在他们身边, 广大的南京是在营着怎样的生活。 这天黄昏,阴雨,喝得大醉的金素痕到来的时候,瘦削的、苍白的蒋蔚祖正伏在窗槛 上,抛东西给窗下的褴褛的小孩们。窗户里面是照耀着熊熊的烛光。 显然这些小孩们都和蒋蔚祖熟悉,并且喜爱他。当他抛下撕碎的布条和毛票来的时候, 他们就发出欢呼,在泥泞里争夺。蒋蔚祖,当他抛下东西去的时候,他底眼睛快乐地闪瞬 着。这种闪瞬有一种特殊魅人的地方。这种闪瞬暂时缓和了他底僵冷的、无表情的面部。 “不要叫!”他用尖细的灼烧的声音叫。 “蒋蔚祖,蒋蔚祖!多一点,蒋蔚祖!……你底老婆,蒋蔚祖!”金素痕下车时,孩子 们叫。 蒋蔚祖用眯着的眼睛看了金素痕一下,向孩子们摇头,继续抛下铜元和毛票来。 “好呀!好呀!”孩子们在泥泞里抢夺着,滚在一起,蒋蔚祖欢乐地大声叫。 金素痕站在雨里,提着绸衣,愤怒得发抖。 “混蛋,他故意这样叫!”她想。 她凶恶地驱赶了孩子们。她捉到了一个,夺回了毛票和铜元,并且举手向他底鼻子打 去。 “蒋蔚祖!啊啊!蒋蔚……”小孩哭喊,向蒋蔚祖求救。 金素痕抬头看丈夫,小孩就逃开了。褴褛的小孩们跑过柏油路,雨在阴暗里落着,小孩 们齐声唱歌。 蒋蔚祖,天大的闷葫芦,蒋蔚祖,讨个老婆滑都都,天大的闷葫芦! 细雨在阴暗里落着。蒋蔚祖底忧郁的、苍白的脸向着孩子们。他向孩子们摇手,然后从 窗口消失了。金素痕发上和肩上都打湿了。她蒙着脸,站在阴暗里。忽然她尖叫了一声,上 前冲开了门,脚缠在飘曳的绸衣里,跑上了狭窄的、旧朽的楼梯。 蒋蔚祖坐在从苏州运来的、父亲底大坐椅里,脚搁在桌子上。周围是辉煌的,摇闪的烛 光。他底眼睛低着,他底脸阴沉。 他处在无欲望状态,没有注意金素痕上楼。他在用心灵谛听,听见雨声和从后窗传来的 长江底悲惨的呼吼。他觉得在这一切声音之外有脚步声,他抬起眼睛,但立刻又低下。“蔚 祖!”潮湿的金素痕站在烛光中,做着痛恨的,要从地上跳起来的姿势,以尖锐的,严厉的 声音叫。然后失声哭泣了,跑向床。 蒋蔚祖睁开了眼睛,失去了眼睛底迅速的、活泼的闪瞬,静止地、懒惰地、淡漠地看着 她。 金素痕从床上猛力跳起来,大声哭叫,撞东西,跳着脚在房里乱窜——可怕的疯狂。但 她忽然寂静。她跑向门,打开,把偷看着的女仆残酷地踢下楼梯去。女仆叫喊,她猛力闭 门,寂静地站在门前。可以觉察到她底丰满的身体在这种寂静里的燃烧般的颤抖。蒋蔚祖站 起来,露出牙齿,向着他底蜡烛。 窗外已经黑暗了,雨落着。金素痕向着烛光。 “原来这些蜡烛是这么好!原来这房里一切是这么好!这么好!”她忽然想。这些蜡 烛,这房里凌乱的一切,在她底酒醉里,唤起了她底肉体底欢快的颤抖,愤怒的发作突然过 去,她是柔弱,深深的忧伤。她睁大了眼睛,好像有些吃惊。她跑向蒋蔚祖,抓住了他。 “为什么你这样!你这样!为什么你这样可恨,可恨,永不清醒!为什么留给我这么多 的侮辱!啊!侮辱,侮辱,侮辱呀!”她摇晃着他。“我做坏事,做恶事!做不要脸的事, 全是因为你,我底永生永世的冤孽呀!为什么你不想想,你不想想!为什么你像死人,像 鬼,啊,你像鬼!”她恐怖地叫,凝视着蒋蔚祖底搐动的、可怖的脸。 “原来这样可怕,这个房间!我是不是人?是不是?这里多么阴惨!”她想。 她睁大眼睛看着他。“你说话!”她说,夸张着她底恐怖。“你喝醉了。”蒋蔚祖说, 做出了冷酷的表情。“说话,说话,你再说!我说过,叫你说你就说!”金素痕带着夸张的 恐怖,叫。 但蒋蔚祖沉默着。 “我叫你说!”她厉声叫。 蒋蔚祖阴冷地向着她。“今天决不受骗!”他想,凝神,希望听见江流底悲惨的、孤独 的呼吼。 “我跟你说过一千次,你总叫我难受,尤其你……”金素痕急迫着,流下虚伪的眼泪。 “再不做声,再叫我害怕,我就打你了!”她说。 蒋蔚祖底面部狞恶地动了一下,她举手打他底耳光,他脱开,并且推翻椅子,金素痕颤 抖着,脱下皮鞋向他砸去。他闪到床上,顺手拉倒了帐子,坐在帐子底凌乱的堆积中,他忽 然抬起脸来,带着骄傲,带着疯人的冷静。 “你不许动!”他用尖锐的声音命令。 金素痕赤着左脚跃过了翻倒了的椅子,脱下了另一只皮鞋来抓在手里,在那种奇怪的嫉 妒里颤抖着。她拚命地撕皮鞋,一面发出痛苦的声音来。 “你不许动!你听!”蒋蔚祖仰着脸,大声说。 蒋蔚祖叫金素痕听,有了静寂。外面吹着风,孤独的屋子是在风雨中。金素痕得到提 示,皮鞋从手里落下,注意到了在这个孤独的屋子外面作孤独的运转的广漠的世界,听见了 她所要求的,听见人在攫取着什么又遗弃着什么的江流底深沉而遥远的呼吼。房里烛光摇 闪,蒋蔚祖仰着面孔,紧张而冷酷。在这种孤独中,一切怪诞的行动都是可能的,一切虚伪 的假想都可能实现;金素痕叫了一声,倒在地上了,在这个瞬间金素痕宁是感到奇异的自由 和欢乐,热情是做着疯狂的飞翔,而假意的颓唐和哀怜是被这个激烈的动作变成了奇迹的真 实了。她流泪、战悸,并且笑着讽刺而辛辣的笑,听见了深远的风雨声,感到自己是起伏在 黑暗的波涛中:经历到绝望底快乐。 是在这个深沉的、孤独的洞穴中,疯狂而濒于毁灭的生命作着侈奢的嬉戏。蒋蔚祖对这 一切,对自己底严厉而尖锐的声音是有着极大的酷爱。他乐于看见在他底喊叫下,金素痕倒 在地下;在这一切里,在风雨、悲泣、烛光、朦胧的暗影和他自己底冷酷的、表现出独特的 对生命的意识的动作里,是有着他底壮烈的诗。 金素痕底身体蜷伏在暗影里,但赤裸的脚在烛光下颤动着。没有任何言语,任何人间底 言语都将破坏这个虚伪而又真实,疯狂而又自知的境界。 “维持着这个时间吧!不要过去,留住!这是多么好!”在风里摇闪、倾斜的烛光说: “想想吧,假若这个时间过去,会有什么到来?好可怕!” “你听见了没有?你听见了什么?”蒋蔚祖笑着,说话了,“你还喜欢漂亮的衣服吗? 你还喜欢身外之物,富贵荣华,勾心斗角,——还喜欢吗?车马水龙,筵席歌舞,男女追 逐,吓,多么好!有人等你去吃酒,你去吗?你哭,你只在这里才敢哭!这个世界上,岂有 你哭的地方!”他笑着。他底眼睛活泼地闪瞬着。 金素痕虚伪地呻吟着。 “岂有我哭的地方,哭的地方!哭也要地方吗?”她想,于是,在这个对生活的思想 里,那个虚伪的境界破灭了。她恐惧地挣扎着,发出了虚伪的呻吟。“好苦啊!好苦啊!” 她虚伪地想,企图恢复刚才的位置。 “我还喜欢那些东西,那些人吗?我什么时候喜欢的?”她想。在这个思想底下,她底 心冷静地说:“风、雨、疯子丈夫,疯子我,多么可怕!” “为什么没有我哭的地方?我跟你说过!”她忽然站起来,愤怒地叫。然后她沉默,环 顾着,看见了刚才不曾看见的:烛光、桌子、剥落的墙壁、翻倒的椅子;并听见了清晰的雨 声。这一切刚才组成了那个奇迹的境界。但现在还原成生活的、平常的存在了。她觉得在它 们之间,在墙壁和椅子之间,在椅子和床铺之间,在它们之上,是存在着绝对的空虚。她赤 着脚,站住不动。雨声清晰;水滴落在石阶上。 她转身向着疯人,希望从他得到拯救。 蒋蔚祖打开后窗,站在窗边。风吹进来,烛光闪摇;江流底呼声更大。蒋蔚祖有安适 的、沉思的表情。他底发亮的眼睛作着空虚的凝视。 金素痕想到应该哀求蒋蔚祖,使他动情。这是一条正当的路,被哀求的蒋蔚祖将激动而 醒转,因此便可以达到她,金素痕底希望:过一种正直的生活。但这种努力在金素痕又是极 难做到的。必须有真挚的激动,死灭的呼唤,用一种辛辣而高尚的计谋,使疯人回到初婚的 回忆和少年的憧憬。金素痕站着,集中着她底力量。 对破灭恐怖的意识和最后的希望所放射的那种光明,可能使金素痕在这一次——她刚发 过疯——成为纯洁的:蒋蔚祖是就在面前静静地站着,好像在等待。但这个女人有一种假 想,她认为一个强烈的动作可以达到内心底真实,在希望底鼓励下,和刚才所发生的一切极 不相称地,她是在理智地考虑着她应做的动作。在刚才所经历的一切之后,她是过于空虚和 疲乏了,那种渴望,那种燃烧,是非从外部激起不可。她在唤醒悲哀,采撷她底最伤心的记 忆——没有感到目前的景况是最伤心的。她听雨声:水滴落在石阶上。酒醉已经过去,夜已 经深沉了。 她想到,在她年轻的时候,她曾经被父亲无理地侮辱过。她觉得这是很伤心的;现在的 一切从那时就开始了。她记得,晴朗的天气,坐着马车,她被父亲从马车上推下来,叫着 说;“我不要你这个婊子女儿!”她没有哭,独自寻路回家。她记得是晴朗的天气,春天的 空气里浸透了深深的、少年女儿底悲伤。…… 她痴痴地站着,觉得她是悲哀的。她向着蒋蔚祖,这个人是给了她那么多财产和那么多 苦痛!她听见雨声。……“蔚祖……”她用悲凉的大声说。同时焦躁,混乱,失去了悲哀。 空虚站在她和蒋蔚祖之间。 “不,不成,不成!怎么办!一切都完了!”她想。 她叫唤着,悲哀地摇着头。假想帮助了虚伪的悲痛。在另一面,真实的悲痛是:混乱、 焦急,感不到蒋蔚祖底生命,得不到心灵底深刻的和谐,在这个瞬间,她发觉了自己多日以 来并未感到蒋蔚祖底生命。她所需要的蒋蔚祖是魔鬼的蒋蔚祖和天使的蒋蔚祖,却不是痛苦 的人的蒋蔚祖。 蒋蔚祖怀疑地、淡漠地看着她,警戒着自己不要受骗。 金素痕呻吟着,混乱地流着泪,带着她底痛苦,把这种痛苦当作向蒋蔚祖悲悔恳求的纯 洁的、苦难的妻子底痛苦,投身在蒋蔚祖底脚下。 “我知道你心肠慈悲,我知道你为人高洁,再不能忍受了,蔚祖!”她说,“记得从前 吗?记得你讲的那些故事吗?蔚祖!我是苦极了,我只有你,对天发誓,要是说假话,我金 素痕就死无葬身之地!我只有你啊,我底蔚祖……”触动了命运底永劫的创痛,金素痕伏在 蒋蔚祖脚下高声啼哭了。 蒋蔚祖牵着她底手,皱着眉头仔细地听着她底哭诉,以疯人底心灵分辨何者是真实。听 到最后,他眼里露出了凄凉的微笑。 “是的,是的”他喃喃地说。 “那么蔚祖,可怜的蔚祖,你醒醒,醒醒,从今以后……” “不是可怜的蔚祖。”蒋蔚祖细声说,思索起来。于是他脸上有了僵冷的、可怖的表 情,他底眼睛瞪着,面颊抽搐着。“醒醒,醒醒,不然我们要永远分开了!”金素痕仰着头 说。 “永远分开算得了什么!你要耍花头你去吧……蒋蔚祖今后惟正直为人而已!”蒋蔚祖 大声说。 在金素痕底混乱的、徒然的、热恋般的悲诉和哄骗里,蒋蔚祖底妒嫉的心转向了他自己 底道路,得到了防御。他把孤独的自己推向一个更大的、更严酷的孤独,得到那种信念,即 他是永恒地孤独。他仰起脸来,听见了在深深的、深深的夜里,江流底悲惨的、遥远的呼 吼。 “听吧!你们听吧!”他底仰着的面孔说。 金素痕柔弱地,失望地站了起来,痛恨刚才的虚伪——她所追求的、无法理解的蒋蔚祖 使她虚伪——颓丧地倒到床上去。 这个夜晚,和其他无数的夜晚,是充满着热情底暴发、绝望的疯狂的而显得虚伪的追 求,是充满着疯人底冷酷的哲学,和金素痕底悲悔、哭泣、咒骂、哄骗、爱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