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的爱情
一
她是个美丽而又寂寞的女人。不是没有人爱她,而是她从未重视过他们的爱。
她拒绝那些减惶诚恐的爱情,仿佛它们会玷辱了她。
二
隔壁新搬来一户人家。
女的很漂亮,约有二十五六岁,成熟得像5月里的杏。男的四十多岁,瘦瘦高高
的个子,见人说话的时候,有着一种特殊的礼貌,礼貌之中又有着一种令人感觉得
到的吸力,表现在他那极有内容的微笑里。
后来她知道,他并不住在这里。女的是他的外室,只因有了身孕,他才不得不
买下这幢不大的房子,把她安顿下来。
像一般有资格过这种浪漫生活的人一样,他有相当显赫的地位,他有着无论在
多少人中也会立刻被发现的仪表。曾到过好几个国家,写得一手好散文,会画风格
别具的山水,而最最重要的是,他爱所有有资格被爱的女人。
他有时候来,时间不一定。有时早晨,有时中午,有时下午,但绝少在晚上。
她所知道的只有一次,那天下雨,他来了,没有走。隔壁炒菜的香气格外浓些,收
音机也关得特别早些。
三
初夏的早晨,她在对面草地上看那一丛小花。她喜欢它们那淡淡的紫色,而且
开得那么爽快,就像一个任性的女孩子。
她仍一抬头,只见那个瘦瘦长长的男人从转角处走了过来。他穿着一件花格子
的香港衫,配上一条淡灰达克龙的西裤,迈着轻快的步子,沿着那一道红砖的围墙
走来。她好奇地望着他,他越走越近,近到她可以看清他那梳得很有韵味的头发,
和他那对会看人的、深褐色闪亮的眼睛。
于是,他对她静静地笑着:
“你早!”他的声音很低,低到只有在这样近的距离才可以听见。
“你也早!”她笑望着他,带着揶揄和嘲弄、和应有的礼貌。
他对她笑了笑,低头看了看她刚刚在欣赏的花,说:
“我很喜欢这种花。”
“哦!我也喜欢,只是不知道它们的名字。”她看了看他那细致的长长的手,
上面有一枚纪念戒指。
“当你喜欢一种花,你喜欢它就是了。本来用不着知道它们的名字。”他闹闹
地说。
“可是,当你喜欢它的时候,你总会希望多知道它一点,是不是?”她笑着,
巧妙地抹去浮现到脸上来的风情,淡淡地问,“走路来的?你的车子呢?”
他回头朝来的方向一指,说:“在那边。我把它停在那边了。”
他那辆黑色的“卡地莱克”静静地在朝阳下闪着光。
“哦!”她刚想问为什么不开过来。可是,她马上就领悟了。于是,她对他笑
了笑,望望那尚在深扃着的绿色的小门,加上一句:
“还不去叫门?”
他笑笑。顺手摘了一朵紫色的花,向她挥了挥手,转身走向那绿色的门。
门跟着开了,他径直走了进去,背影瘦瘦长长的,花格子香港衫,和那梳得很
有韵味的头发,像个刚在恋爱的大学生。
她一下子对那些紫色的花消失了兴趣。
四
有台风警报。雨一阵一阵的大起来,风开始扫进这市区。
她从朋友家出来,想在风雨还未太大之前,赶回家去。雨斜着打过来,她的伞
失了作用,薄薄的花绸旗袍,一下子就湿了。
正站在树下发愁,一辆黑色的轿车轻轻地停在她的面前,驾驶座上的人隔着玻
璃对她点点头,就伸手把车门打开了。
她看清了那是谁,带着冒险的心情上了车子,坐在他的身旁。
他说了一声:“幸亏遇见我。”就把车子发动了。
风和雨被挡在玻璃外面,山和树,路和桥,都被挡在玻璃外面。宽敞的车子里
只有他和她,她却觉得很挤。
他穿着一件米色的夹克,眼睛里带着笑意。
“到哪里去?”他问,注视着挡风玻璃上那悠闲的雨刷。
“回家。”她答。
“啊!对不起,我走错了路。”
“我早知道你走错了路。”她心里想,你又何尝不知道?“问题是,你是不是
打算马上回头。”
她对他笑着看着他。
他用他那对含蓄的眼睛对她看看,说:“假如你不反对,我们不妨兜一个圈子。”
“你不会迷路?”
“偶尔也会的,但是我决可以找到路回来。”他说。
车子轻轻地在风雨中向前滑动,还是山和树,路和桥。
“你不认识这条路了吧?”他说。
“嗯!我不认识,但是这里风景很美。”
“不认识的地方就会特别美。”
“为什么?”
“因为你不认识它,就不会联想到实际生活上的事物,就会使你觉得美。世间
一切事物都是一样,一旦你知道这条路上,哪家是邮局,哪座建筑是医院,哪个店
面叫什么字号之后,你就失去赞美它的心情了。”
“哦!怪不得你直到现在还不问我的名字。”
“不用问,我知道你喜欢我,这就够了。”
“奇怪!你哪里来的自信?”
“难道不是吗?”他减慢了速度,把一只手臂伸了过来。
“难道是吗?”她细声问,没有躲开他的手臂,顺着它,她偎了过去。
“我想是的。”
“我想也是的。”她抬头望了望他那带笑的眼睛,“我喜欢你。”
“你该知道那是因为什么。”
她静默地点了点头。
风和雨,山和树,路和桥。
越是不知道的东西,越是好的。这一切都陌生,连旁边这个人。她不知道他,
不相信他;知道的只是他的浪漫,他的不可信,不可靠,一切都打着问号。
她爱他?
也许不如说,她想征服他。
为什么?
因为一个知道自己有魅力的女人,不能忍受被一个喜欢任何可爱的女人的男人
所忽略。
于是,他和她开始了这段陌生的爱情。
这段陌生的爱情将要在他们彼此熟悉起来的时候终止。
她用不着对那成熟得像5月的杏的女人抱歉。
因为她们同样的,都只不过是被挡在玻璃外的那段段的路,或一座座的桥。她
用不着对他抱歉,因为她相信,当他发现他迷了路的时候,他总可以找到路回去。
她也用不着对自己抱歉,因为她知道,假如他也如同其余那些追求者一般忠诚,
她就又会消失了兴趣。
玩肥皂泡的孩子,总是为了贪恋肥皂泡的美丽,而宁愿忍受幻灭的悲哀。
不要问这是不是爱情。
不要问当肥皂泡幻灭了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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