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暖
一
老吴带着三分酒意,下了公共汽车,迎着春天的晚风,迈开两条长腿,进了这
条窄窄热闹的街。
12点多了,有几家做夜晚生意的小店还开着,老吴看了看它们,福州人的面馆,
江苏人的汤圆,本省人的红豆汤……
“没有关系!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你们做晚上,我做白天。”
老吴心里恍恍惚惚地想。
刚吃过老唐的喜酒。那新娘子挺温柔的,虽然是瘦一点,腿上有点残疾,可是,
一看就知道性情不错,听说还会做一手好洋裁。离家在外的,像老唐这样,房没一
间,地没一垅,说是要娶个十全十美的,那可不容易!前年,老刘不是被媒人骗了
一万块?还不就是因为老刘一心想要个又年轻又漂亮的?一万块是小意思,可是老
刘是存了七年才存上来的,七年哪!再存起来得什么时候?以前存的时候是有个指
望,现在,指望什么?指望再给媒人骗?
难怪老刘这阵子总是有了就花,管他娘的!
可像老刘这样倒霉的也是自找,谁让他不先找个镜子照照自己?
老店就本分,只要人好,安心地跟他过日子,别的,他也不求。这年头,离家
在外的,还图惜个什么?可不有个人在身边,知疼着热的,也就行了?算算,都40
出头的人啦!知道成家不易,就该彼此迁就着点儿。
老吴对自己说着,一抬头,已经来到自己门口了。
可不是!“老吴馒头稀饭”,那大红漆白字的牌匾,就是在夜里,也清清楚楚,
老远就看得见。
四扇门板关得严严的,旁边有个小门,老吴一推门,跨了进去。
屋子里,靠墙角那个40支光的小灯亮着,准又是阿端来过了。老吴看了看那安
排得整整齐齐的锅碗勺灶,踩着凹凸不平的水泥地,往后院走去,还没走到后院,
就听见了那一刷刷刷刷”洗衣服的声音。
“阿端!你怎么又在洗衣服?”老吴向蹲在黑暗里的女人问。
阿端把衣服在搓板上拍了拍,抹上一层肥皂,一面说:
“闲着没事,替你洗洗。”
“我说了,不用你洗的,我的衣服我自己会洗。”
“大男人洗衣服,我们看不惯。”阿端把衣服紧搓两下,泡进水里清着。
“你们看不惯的事可多啦!以前,你还看不惯大男人下厨房炒菜呢!别洗啦!
我自己来,你回去吧!”
“已经好了。”阿端把衣服在水里拖着,再把它拧干,放在旁边的铝盆里说:
“明天你自己晒上就行了。”
说着,她站起身来,往门口这边走。大红花的裙子在她膝盖周围一晃一晃的,
两只穿着木拖板的脚,又肥又白又结实。
老吴从她的脚又看到她的裙子,从她的裙子,跳过了白衬衫下面那饱满的胸脯,
看到了她的脸上。
阿端有一张宽宽的脸,扁鼻子,厚嘴唇,大眼睛,一笑起来,那脸就更显得宽,
鼻子也更显得扁。
“你不累呀?阿端,白天忙了一天,晚上还替我洗衣服。”
“我也是带着给你洗,不费事,怕什么?”
“小心你老板娘知道,骂你!”
“她不知道,我洗衣服,她睡觉,怎么会知道?”
阿端是隔壁饼干店的。原来家在南部乡下,老板娘是她的舅母,她跟着舅母帮
忙店里的杂事,说穿了,也和下女差不多。老板娘是精打细算的,阿端是自己人,
在店里吃吃闲饭,还得知自己一份人情。女孩子家,做做杂事还不是理所当然?比
雇下女就强多了!下女吃着拿着,像是应该的,工钱还一个也不能少,她不花那份
冤枉钱。
阿端也是从小苦命,爸爸老早就死了,一个寡妇妈妈,又得管她们姐妹三个,
又得下田做工,够她一累的。所以,从小,就把阿端寄在舅母家里,剩下一个姐姐
一个弟弟,跟着妈妈。只是一年两次,农忙的时候,阿端还是得回去帮个忙。
老吴这间馒头店是饼干店旁边加出来的一间违章建筑。饼干店的边门就通着馒
头店,进进出出还是得经过老吴的后院。
以前老吴帮人家的时候,常来给主人家的孩子买饼干。一回生,二回熟的,和
饼干店也有了交情。后来,老吴失业,就和老板娘打了个招呼,利用她旁边的这点
空地,搭了这间违章建筑。
说来说去,还是要说老吴人缘好。不单是老板娘帮他,他也帮老板娘,像篱笆
坏了,房子漏了,玻璃破了,一切爬高吃力的活儿,老吴总是自动地去帮她修理。
“鱼帮水,水帮鱼”嘛!
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阿端就时常抽空过来,帮老吴的忙,特别是中午,饼干
店中午生意少,老吴这边可正忙,阿端就时常过来帮老吴照应生意。晚上,阿端只
要洗衣服,就一定顺手把老吴的拿了去洗,老吴倒真是过意不去,干嘛让人家洗衣
服?所以,他只要一有空,就抢先把衣服自己洗了出来,好像和阿端抢生意似的。
今天,是忙着赶到老唐家去喝喜酒,换下的衣服,随手就扔在竹床上了,就又
给阿端抢着洗了去。
“下回别再替我洗,怪不好意思的。”老吴说,一面拧了条湿毛巾,擦着脸。
他的脸方方正正,紫膛脸,长着络腮胡子。不是剃得勤,简直就像张飞,这一
喝酒,就更紫里透红,红里透黑。
阿端抬头望着老吴,没理他的碴儿,倒问起:
“新娘子漂亮吗?”
“30多了!还能漂亮到哪儿去?只是人好,心好,就行了!”
“她穿什么衣服?”
“好像是绿的,要不,就是黄的。”
“怎么叫好像是绿的,要不就是黄的?你连颜色也记不清?”
“谁留神那些?反正是花花哨哨的!”
阿端笑了,厚厚的嘴唇往两旁拉开,露出两排整齐的牙齿。
“她倒没装金牙!”老吴心里想。
“你就是留了神,也分不清是绿是黄,你们男人总是不认得颜色。”阿端望着
老吴那紫中透亮的脸,他那两道又黑又密的眉毛往上抬着,把眼皮抽得长长的,一
副逗笑的样子。
“真是不认得颜色。除了红黄蓝白黑,我看,都是灰色的,要不,就是咖啡色
的。”他说。
“不对!是泥巴色的。”
“为什么不是咖啡色的?”
“我和泥巴在一起比和咖啡在一起的时候多。”阿端的眼睛笑成了一条缝。
老吴的眼皮也缩短回去,笑了。他一笑,那眼角旁边就是几大条纹路,像太阳
的光。
两人对看了一眼,老吴像一棵老树,叶子少,树干粗,一副摇撼不动的丑样子。
阿端像一朵鸡冠花,里外透红。
老吴瞄了阿端那大花裙子一眼,说:
“你该回去了,明天不许再给我洗衣服。”
“讨厌我,是不是?”阿端把双手在裙子两旁擦抹着,眼睛停留在老吴的皮鞋
上,刚像是在生气,却又“噗哧”地笑了。
“笑什么?”
“笑你穿新皮鞋。”
“穿新皮鞋有什么好笑?”
“看惯了你穿木拖板,一穿上新皮鞋就不大对劲。”
“咳!你真是!我以前一年到头都穿皮鞋。”
“我知道,那是从前,在你老家,你20多岁,家里种田,你在城里学生意,是
个大少爷哪!”
“是真的,我不骗你。”
“谁说你骗我?可是,好汉不提当年勇,现在你可是‘老吴馒头稀饭’,你就
穿木拖板。”
“好啦!我不和你辩!你回去吧!”
“又赶我走?”
“不走怎么着?”
阿端朝这店里溜了一眼,笑嘻嘻地走到蒸笼旁边,揭开蒸笼,说:
“给我一个豆沙包。”
“你拿吧。”
“多少钱?”
“50块。
“好!”阿端拿了一个豆沙包,咬了一口说,“等我发了财的时候给你。”
“你发财?”老吴歪了歪头,“除非你嫁个有钱的‘大头家’。”
“那还用说,要不,一个女人怎么发财?”阿端笑嘻嘻地啃着豆沙包,又把这
间店溜了一眼,说:“你这个店,可以赚钱的。”
老吴哈哈地笑了出来。
“别拿我开心了,这个店会赚钱?”
“你总是不相信你的本领,我说你会赚钱你就会赚钱!”
“好啦!我会赚钱。你走吧,现在快2点了,再过三个钟头,我还得忙早晨生意,
你敢情要9点才开门!”
阿端把豆沙包吃完,两手又往裙子上抹抹,说:
“好啦!让我走我就走,明天见!”
她说着,往后走去,推开那甘蔗板的门,才又回过头来,说:
“你看看!玻璃橱里有几样菜,我替你炒好了。不知道对不对!”
“哎呀!谁让你炒?准又是台湾口味!”老吴发急地骂。
“没有啦!我放了辣椒和葱,照你的办法去炒的,错不了啦!”
阿端一面辩白着,一面带上门,木拖板“刮啦刮啦”地走了。
老吴回身坐在竹床沿上,发了半天愣。
想算算这一天究竟卖了多少钱,心里却总是一片花花绿绿的影子,阿端说他不
认得颜色,可是,他记得住阿端今天的裙子是大红花的,她昨天穿的是绿方格的。
阿端不知是怎么回事,有时候太热心肠,她也不怕人家说闲话,总往这边跑!
老吴想着,摇了摇头,把皮鞋脱下来,伸脚去找木拖板,再把那条人造棉的西
服裤子脱掉,换上了那条黑裤子,把电灯关了坐在床上,又愣了一阵。
老唐居然也成家了。虽说女的有点残疾,可是,40多的人了,赤手空拳的,也
算不易。自己还不知要等到哪年哪月呢!
他又想起了阿端的大花裙子。
“这孩子,心肠太好,不知将来嫁给谁?嫁给谁谁有福。”
老吴朦胧地想,脱了上衣,往枕头上躺下去,头一沾枕头,睡意就来了。在梦
的边上,他觉得自己是老店,那个女人在自己怀里,不是那个瘦瘦的女人,是个胖
胖结实的,憨直地在他怀里笑。
“说你会赚钱,你就会赚钱!”
那声音好像是阿端。
“喝醉了!”他心里想,“有点乱七八糟!”
他翻了个身,对自己说:
“快睡吧!明天还得早点起,生意要好好做才行。”
老吴朦胧地想,地球慢慢地转,往有太阳的那一个方向转,转得很慢,很稳,
很稳,一点动静也没有,离天亮还有两个多钟头。
二
10月底,阿端回去割稻子去了。临走,来说了一声,大概得去一个月,至少也
得半个月。
说是秋天,这地方可没个准儿,只要有太阳,那就是夏天。
正是中午,“饭口”的时候,老吴里里外外地忙。
拉三轮车的老黑又赊了一顿去,说是让他记上。
记上也没用,老黑向来是不掏钱的。
老吴人缘好,在这块地方一果也是十几年了,跟谁都熟,不是同乡就是邻合,
谁来谁吃,给钱不给钱也就看各人的心,赊欠多了,该还的也不想还。
老吴心里盘算着,端给对门修锁的老钱一碗稀饭。
老钱唏哩呼噜地喝完了,临出来,拍了老吴的肩膀,扔下5块钱就往外走。
“找你一块!”老吴追了出去。
“不用了!一块半块的,找个什么!”
老钱倒是慷慨。老吴把那一块硬币拿在手上掂着说:
“该怎么是怎么,还是找你吧!”
老钱把一块钱接过去,塞到口袋里,一脸诚恳的样子,低声说:
“老吴!你这么老实可不行哦!小李又欠你几百了吧?还有阿林也好像常用你
的钱。”
“唉!”老吴叹了口气,“都是朋友。我手头上又不是没有,人家开口借,总
不能说不给吧?”
“不行!不行!”老钱摇着头,“你这样下去,就都给人家忙了!你早就该把
钱拿去放利。你不是说,还打算换个地方,扩充扩充吗?你把钱拿来,我去给你放。
三分利,先拿利钱,靠得住,我给你担保。一年下来,你就可以找间大房子,重打
鼓,另开张了!”
老吴早就有这个打算,可是,谁知道放利靠得住靠不住?
里面又来了客人,老吴一面招呼着,一面往里跑。
老钱在后面嘱咐了一句:“等会再谈,老吴。”
老吴没顾得答理老钱,就跑去照应生意。
一个人真是忙不过来,阿端在这儿就好得多了!
她去了快一个月,也许该回来了。
老吴把馒头从热气腾腾的蒸笼里拿出两个,再盛上两小碟菜,给客人端了去。
“算账!老吴!”那边有人喊。
老吴赶过去算账。
钱倒也好赚,只是辛苦些。
盼望有一天,换个地方,弄清爽点,再雇个跑堂,自己掌灶,慢慢的,就是个
正式的小馆子。
想着想着,老吴从心里乐起来。
把钱放出去也好,省得张三李四都来挪借,手头没钱,回绝他们的时候就不亏
心了。
老实人只会做老实事,钱真的是放出去了嘛!总不能假装有钱不借。
对!就是这么办。
老钱也是这里的老人儿了,还怕跑了他?!
三
钱真是好赚,钱放出去既有利息可拿,又躲掉了朋友挪借,这个月结算下来,
真是有盈余了!
阿端可还没有回来,少了那么个唠唠叨叨的女孩子,老吴心里就像短点事儿,
不知她是不是病了!
抽空找老板娘搭讪搭讪。
“阿端呢?”
“阿端啊,快嫁人吵!”老板娘胖嘟嘟的粉脸,戴着两个金耳环。
“快嫁人啦?我怎么没听说?”
“你能听谁说呀?除了我,没人知道。”老板娘说。
“可不是。”老吴心想。
“不过,阿端临走怎么没提?”他问。
“她自己也不知道啊!乡下女孩子嫁人是父母给订的,听说那男人是做木匠的。”
“哦!那——她不回来了?”
“不回来啦!前天她弟弟来,我让他带了点首饰去,算我这做舅母的送她的一
点心意。”
“哎!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老吴像是有点怨老板娘。
“你知道又怎么样?”
“向她道个喜呀,送点礼呀什么的。邻居一场嘛,她也帮过我不少忙。”
“算啦,你有这个心意就好啦。”老板娘说。
老吴没理会老板娘,从口袋里掏呀掏的,掏出一百块钱,递过去,说:
“拜托你,给阿端买件衣服吧!她喜欢红的。”
老板娘想把钱推回来,老吴把钱塞在老板娘手里,说:
“不用和我客气,该送个礼的,小意思,别嫌寒怆就好啦!替我向她道个喜。”
老板娘把钱收下,透着一份感动,和一份迷茫。
老吴往店里走着,心里也是一份感动,和一份迷茫。
阿端就这样嫁了!以后,这店里不会再有她晃呀晃的红花裙子,不会再有她那
一双肥藕一般的手臂帮他洗呀涮的。阿端人真好!真好!心眼真好!真好!
嫁给谁,谁是有福的。
老吴迷茫地想,坐在竹床上发愣。
阿端人真好!
四
匆匆的,就又过了一年。春夏秋三季忙个不停,钱是左手进来,右手就交给了
老钱,利滚利,算计着,该有靠两万块钱了!
只是,从天一冷,就没再见老钱修锁的担子。起先,还想着是天冷了,他躲在
那家刻印店里。
忍了几天,忍不住跑去看看,刻印店里没有老钱,问了问,说许是病了。
天冷,许是感冒。
老吴又等了几天。
等了几天,还是没见老钱露面,生意又忙,今天抱明天,明天拖后天,一拖就
是一个月。
利息也该到期了!往常都是老钱亲自送来,这回老钱一病,利息也退了。利息
迟两天倒不要紧,可是,老钱害的是什么病呢?
又去刻印店问问,说是老钱家住景美。几巷几号也不清楚。
这可有点糟!该不是——
老吴忽地冒上一身冷汗,两万块,是准备顶房子,买生财的,要是老钱出了毛
病,那可——
老吴有点坐立不安,一会儿就跑到对面看看,看看,还是不见老钱。
天可慢慢地冷下来了。
馒头稀饭的生意,本来就不大适合冷天,主顾多半是拉三轮车的。拉三轮车的
一到冬天生意也不好,班头上的多半回家吃饭;流动车少得多了,他们也是走到哪
儿,吃到哪儿。
生意清淡起来。
老钱一直不露面,老吴真的着了急,晚上跑景美没有用,白天去,可能会碰到
他,于是,老吴关起店门,跑去找老钱。
一天,两天,老钱没有下落,店里常常关着门,主顾也就到别家去了。
一个月下来,不但没赚钱,反而赔了挑费。没钱进货,东西也差了。主顾越发
对老吴失去了信心,开着门,冷冷清清的,店里越空,越显得黑暗暗的,没有一点
火爆兴旺的样了。
找了个代书,写状子告老钱。光是查老钱的名字和住处就得费不少的事,代书
跑区公所,跑邻里长处,也都得要钱。
老吴开始有点捉襟见肘,找小李,阿林他们去要旧欠,也碰了钉子。
“人情薄啊!这年头!”老吴对自己叹着气。
又正赶上整顿市容,拆除违建,老吴这间违章建筑靠着马路,算是首当其冲。
没有办法!老吴这半生也早就尝过了“祸不单行”那句话的灵验。不知是谁想
出了这么一句倒霉的话,越是倒霉的话越是灵验。
辛辛苦苦做起来的生意,就这样好好歹歹地收了。
“老吴馒头稀饭”的牌匾摘下来,扔在路旁,拆除大队反正会把它拉走,这,
老吴倒不用操心。
五
12月的天气,冷飕飕的。
老吴拣了一套干净的衣服换上,对刻印店的老张说,去找一位旧东家的老邻居,
想想办法。
刻印店的老张倒是真同情老吴,让老吴在他这间三个“榻榻米”大的小店里挤
了十来天。
老吴当然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老张也是“靠手艺吃饭”,赚点蝇头小利,也
养不起老吴。
店里剩下一点破桌子烂板凳,和简单的生财,堆在老张刻印店的后门。身上还
有百十块钱,老吴盘算着,用这点东西凑合着,摆个小摊卖面。只是本钱不够,想
找旧东家的老邻居去借两百三百的,至少得先弄辆可以推的摊贩车子,再买点面和
油盐之类,找个有走廊的地方去卖面。
钱是借到了。
老吴倒真有人缘。当初,他们住邻居的时候,老吴常帮这位太太家里做做杂事,
从来也没要过工钱,现在听说老吴混不下去,马上给了他300块,说,不用还了。
心里带着三分温暖,七分酸楚,老吴买了一个可以推的摊车,重新摆起了碗筷
和小玻璃橱,在南京东路的骑楼下做开了生意。
旧雨新知看见老吴在卖面,带着一半怜悯,一半歉疚的心情来照顾他。
当初老吴赚钱的时候,借他的,赊他的,欠他的,老吴落魄的时候坑他的,拐
他的,骗他的,冷落他的。现在,大家来吃老吴的面,倒是希望老吴快点混出来,
好减轻他们的歉疚。可是,冷天的生意并不好做。
骑楼下,有太阳的时候还好,偏偏冬天出太阳的时候少,下雨的时候多,过堂
风一吹,再要是没有生意,瑟缩在清冷的摊位旁边,那滋味就够凄凉。
“人活着真没有意思!”老吴把那葱花一撮一撮地放在瓶子里,干了就不香了。
“单是为了把自己喂饱,要受多少累,吃多少苦。可是,吃饱了又做什么呢?人间
又不缺少我一个卖面的。”
偶尔对着那家花店的大玻璃窗照照自己,瘦骨磷峋的,紫膛脸变成了青灰脸,
头发胡子老长,就更像个张飞。
“人间不缺少你这么一个人的!”老吴回过头去吐了一口唾沫。
不知道自己饿不饿,煮了碗面,自己吃着。年关快到,一切生意都好,只有摆
面摊的不行。
面没有滋味,该放点味精,自己吃,可就是舍不得放。伸手去把味精拿过来,
在手里掂着,一抬头,看见来了个女人,手里抱着一个孩子,低着头,坐在对面的
板凳上。
老吴连忙站起来,把自己的碗筷收在一旁,抹了抹嘴问:
“吃面?”
“嗯,阳春面。”那个女人低着头,解开怀,喂孩子吃奶。
老吴把面放下锅去,拿过一个碗,往里放味精、盐、猪油、葱花……
“你吃你的,老吴。再不吃就凉了,等会吃了会胃痛。”
那女人低着头,慢慢地说。
这声音好熟!
老吴不由得看了她一眼,看不清,只看见她那扁扁的鼻子。老吴歪了歪身子,
偏着头朝她看,等他看清楚的时候,她也抬起头来了。“噗哧”的那么一声笑,她
说:
“看什么?不认识我了?”
“啊哟!你是阿端!想不到啊!你什么时候来的?”
“来了三天了。”
“没到老板娘那里去?”
“去了。”
“去了还出来吃面?”
“就不许人家看看你。”
阿端声音里有一股哀怨,老吴想起,她是人家的太太了。
看了看阿端,脸上没有了那层红润,冬天里,穿着一件黑色的毛衣,嫁了人,
反而素净了。
“我来谢谢你送我的礼。”阿端说。
“那是小意思,你结婚也不告诉人一声。”老吴说着,把面挑出来,又加了一
匙猪油,才递给阿端。
“我自己也不知道嘛!”阿端用筷子在碗里挑着。
老吴看了看她怀里的孩子,问:
“几个月了?”
“四个月。”
“男的女的?”
“女的。”
“她爸爸呢?”
阿端抬头看了老吴一眼,又低下头去,小声地说:
“他死了。”
“你胡说!”老吴以为阿端在说气话,“吵架了是不是?”
“是真的死了,”阿端放下筷子,用手背去抹眼泪,“做工的时候,从楼上面
跌下来,摔死了!”
阿端抹着眼泪,眼泪还是掉到了孩子脸上。她又用衣襟去擦孩子的脸,孩子衔
着奶头动了动,又啯啯地吸了起来。阿端把衣襟掩了掩,说:
“是孩子命苦!”
老吴同情地望着孩子,好久,才说:
“想开点吧!”
“不想开也不行啊!”阿端叹着气,再用筷子去挑碗里的面。
风很大,扑打在阿端的头发上,老吴把这边的凳子往外拉了拉,说:
“坐到这边来吧,这边风小一点。”
阿端微微地弯着腰,迁就着吃奶的孩子,坐过来,老吴把面碗从那边端在她面
前,阿端拿起筷子,说:
“你怎么不吃?都冷透了!”
老吴把自己那碗粘成了一团的面,往这边挪了挪,用筷子搅了两下,说:
“我本来就不饿,刚才是吃着玩的。”
阿端“噗哧”的一笑,说:
“自己卖面,自己吃着玩,好古怪!”
“没有生意,自己吃吃,也显着热闹。”
阿端看了看老吴,说:
“冷天卖面不赚钱,卖面要靠晚上,大冷天,晚上谁出来吃面?这时候,你不
如卖油饼,做早晨的生意,倒还是个办法。”
老吴想了想,说:
“也许你说得对。”
“当然对,”阿端说,“听我的话,从明天起,做油饼卖。”
阿端说完,开始吃她的面,吃完了,对老吴说:
“我有件事要拜托你。”
“什么事?你说吧!”
“我要去帮人家,东家又不准带孩子,我把孩子托你替我看看。”
老吴一愣,说:
“那怎么行!我是个男人,又没有奶,你怎么不拜托你舅母?”
阿端笑了笑,说:
“我帮她的忙可以,要她帮我的忙,那休想。她还嫌我戴着孝,不吉利哪!”
“可是我——”
“你只帮我看着就行,东家就在这附近,我一天抽空出来两趟,喂她吃奶。”
“那夜里呢?”
“晚上,我来给她吃饱,然后你带着她睡。”
“那不行!”
“人家求你。”
“不是别的,我没有地方住,晚上就挤在刻图章的老张那里搭地铺。”
“孩子也跟你睡地铺就是。”
“着了凉怎么办?”
“反正是苦命一条。”阿端脸上没有表情,把孩子递给老吴。
老吴接过孩子,孩子睁眼看看老吴,那软软的温和的身体在老吴臂弯里蠕动,
老吴用手指逗了逗她,她眯着眼睛,张开小嘴笑了!
老吴心里泛起一阵温暖的感觉,用他长着络腮胡子的脸去亲了亲这孩子的小脸,
怕扎痛了她,刚一碰到,就又缩了回来。
“真好!这孩子真好!”老吴感动地说。
“那就帮我看看,等下我推一辆小车来,把她放在里面,你得空,就抱抱她,
不得空,就让她躺着,她不大爱哭。”
说着,阿端扔下3块钱,就跑走了。
不多一会,阿端果然推来了一辆竹于做的婴儿车,上面有厚厚的小棉被。
把孩子放下去,老吴望着阿端问:
“你这就上工了?”
“嗯,孩子交给你啦!我下午来给她吃奶。”
老吴说不上不算,把孩子推在一个靠石柱的地方,挡住东边来的风,心想,明
天该找几扇门板,把风挡一挡,别让孩子受凉。
六
老吴听阿端的话,开始卖油饼。
冬天早晨倒有时候还有点太阳,而且上班的人总得上班,做生意的人也图省事,
早晨买两个油饼吃吃,就算是早点,油饼是比卖面生意好些了。
老吴心里感谢阿端,自己多死心眼!就从来没想到过该改卖油饼。
不知是为了怕扎着孩子,还是怕阿端见笑,也许是因为这两天生意好,老吴也
有了闲情,跑到理发店去理了个发,刮了刮脸,再朝花店那面大玻璃照见自己的时
候,觉得顺眼多了!
孩子只要一哭,老吴就赶过去抱,有时反而宁愿冷落顾客。顾客需要他是假的,
孩子需要他却是真的,老吴开始觉得自己有了用处,这人间少不了他。少了他,就
没人替阿端看着这孩子了!
怪可爱的一个苦命的孩子!
苦命不要紧,将来学好,就会有希望。
七
这天是圣诞节,不知为什么,不信教的人也都过圣诞,老吴年年都替那些红红
绿绿的男男女女们担心一次,他不担心别的,担心那个外国上帝听不懂中国男女的
话,信人家的上帝做什么呢?
晚上,把火封了,老吴把两扇门板挪了挪,风还是从东边来的,要是西风,他
就把小车推到东边去。
孩子睡得很好,这要是有钱人家的孩子,只在外面睡一夜,就会得上肺炎。可
是,这孩子,就没病过,而且总是见人就笑,好像这世界对她好得不能再好。
借着路灯的光,老吴就这样呆呆地望着孩子傻想。就在这时候,阿端悄悄地来
了。
她已经做了一个月的工,发了工钱,五百块。笑嘻嘻地把钱递给了老吴。
“给我做什么?”老吴接过钱来,疑惑地问。
“放利。”阿端说。
“我不借钱,也出不起利,再说,我劝你别放利。”
阿端“噗哧”地一笑,说:
“放给你,倒不了,你是好人!”
“可是,我出不起利息。”
“那么,我不要利息,将来一总再算。”
老吴怔怔地望着她,望了好久,阿端才说:
“拿着吧!明天有空,去看看对面三十九巷,有一间出租的房子,说是要200块
一个月,要是好,你就把它定下来,晚上可以有个地方住。”
“怎么好用你的钱?”
“我也为了孩子。”
老吴没话说了,沉默着,把钱揣在怀里。
“老吴!”阿端沉了一会,说。
“嗯?”
“今天,我听见有人说我们的闲话。”
“说什么闲话?”
“他们说,这孩子是你的。”
老吴哈哈地笑了出来,“是我的?我有这份福气就好了。”
“你还笑!你知道,我听这些闲话,怎么受?”
“不理他们算了!人嘴两扇皮,随他们去,反正我们没有那回事,不就得了?”
老吴说。
“老吴!”
“嗯?”
“假如你有了钱,你要不要娶老婆?”
“到那时候再说吧。我这辈子也有不了钱。”
“假如有了呢?”
“当然要!谁不要?”
“那你要个什么样的?”
老吴想了想说:
“要个有良心的。”
阿端笑了笑,扭头走了。临走说:
“记住去看看房子,三十九巷二弄五号,记着。”
夜晚的风,冷飕飕的,远处有人在唱歌,说是在报佳音,有救世主降生了!不
知那个救世主像不像竹车里的这个孩子,这么苦!
真冷!阿端说得对,该找间房子。
八
老吴把棉被铺在竹床上,这张竹床有四尺半宽。买的时候,老吴就说太大了,
阿端偏说不大,带着孩子睡,该宽绰一点。
铺好了被,拿出阿端带来的一张床单,那还是她嫁人的时候买的,杏黄色,上
面有一对凤凰,把床单铺上,又摆上阿端的陪嫁枕头,把孩子放在靠里面的地方,
回头看了看这房间,老吴也觉得可笑。
像个女人的家,墙上有一块镜子,裂了一条缝,用纸条粘着,是阿端的。
老吴习惯地坐在床沿上发愣,阿端在外面敲了敲门,走了进来。
“该给她吃奶了。”阿端说,爬上床去抱孩子。
抱过来孩子,她就屈着膝,跪在床上,解开衣襟给孩子吃奶。
老吴背过身去望着墙上的日历,日历上有个大美人,穿得好少,老吴不想看。
把眼光往旁边挪了挪,旁边是墙角,斜着拴了一根铁丝,铁丝上挂着阿端的一件外
套,黄色的。
老吴低了低头,看见脸盆架子,架子上搭着他自己的一件汗衣,脸盆里有半盆
水,他拿起汗衣,浸在水里,慢慢地搓着。
“等我来洗。”阿端在床上说。
“我自己洗。”老吴答,没有回头。
“还是那个老脾气!今天生意怎么样?”阿端说。
“还可以。”
“我的话对吧?”
“嗯”
“啊哟!”阿端忽然叫起来。
“怎么?”老吴回过头来问。
“孩子咬我。”
老吴往阿端的奶上扫了一眼,说:
“许是该长牙了。”
“你倒内行。”
“听人家说的,明天去给她买个橡皮奶头,给她去咬。长牙的孩子,喜欢咬东
西。”
“你倒细心。我就喜欢你这点细心。”阿端说。
她的话,说得很自然,可是,听到老吴耳朵里,却有点热辣辣的。
今天老吴心情很怪,自己老想躲着阿端。这屋子太小,虽然没有别人,只有阿
端母女俩,自己在这间屋子里,却显得又高又大,又硬生生的。
想着,他推门往外走去。
“你到哪里去?”阿端问。
“出去走走。”
“这么晚了,出去走什么?”
“我马上就回来。”
阿端把孩子放下,蹭下床来,也往外走着,说:
“我知道,你是躲着我,你怕人说闲话,你不用躲,我走了!天冷,你睡去吧!
孩子已经吃饱。没事啦!”
阿端一面扣着胸前的钮扣,一面往外走。
老吴倒愣住了,不知所措地说:
“你何必!你何必!”
阿端不理他,望着房门对他说:
“进去吧!我走啦!”
老吴站在大门外,看着阿端往巷子走去。她今天又穿上了那件大红花朵的裙子,
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好像她以前帮他洗衣服的那时候一样。
“阿端!”老吴自己也没防到这一声,他本没打算叫她,不知怎么竟叫了出来。
阿端已经在不远的地方站住了。巷子里黑沉沉的,过堂风飕飕地吹着她的裙子,
她把肩膀缩着,站在那里,回头望着老吴。
“你要说什么?老吴?”
老吴往前走了几步,站住了,嗫嚅着问:
“你——你冷吧?”
“嗯!我真的有点冷。”
“你忘了穿外衣。”老吴突然记起铁丝上那件外衣。
“可不是?”阿端猛省地往回走。
老吴站在那里,阿端的木拖板“刮啦刮啦”的走到他面前。巷子窄,老吴往旁
边让了让。
阿端没再往前走,就在他旁边站住了。
“你不是冷吗?还不快去穿衣服?”
“嗯!老吴!跟我一块进去。”
阿端的手牵起老吴的手,那手粗粗大大,长着老茧。老吴把手往回拍了抽,阿
端的手却捏得更紧了些。
“老吴,你真的一点也不喜欢我?”阿端的身子靠着老吴。
老吴没有发声,那只手有点抖颤,阿端又把它捏紧了些,问道:
“你怎么这么老实?”
老吴没有说话,那另外一只手去抖颤着从阿端的肩膀上围过来,刚一围住,他
就不由自主地把阿端抱了个紧,紧得她气都透不过来。
“阿端!阿端!”他把下颊抵在阿端的头发上,那上面混杂着烫发油和油烟的
气味。
“我打老早就想对你说,老吴,对你说,让我帮帮你,你一个人,一个人,在
外头,太苦了!该有个人疼疼你。我,只有我,我疼你,我可以帮你。”
“阿端!谢谢你!阿端!”
“你不喜欢我!老吴,你到现在还和我说这些客气话!”
“不是!阿端,你听我说,我知道我穷,我老,我又丑,又没有学问,我不配
你。”老吴松了一下手,跟着又搂紧了她。
“别说这些了!我才配不上你,我已经嫁过了人,而且给人家生过了孩子,只
怕你嫌我……”
阿端说着,把头俯在老吴怀里哭起来。
老吴拍了拍阿端的后背,体贴地说:
“你不嫌我穷?你良心这么好,该嫁个有钱的‘大头家’。”
“你会有钱的!让我来帮你,你不会再上人当,你也帮帮我,做我孩子的爸爸,
老吴……”
阿端又俯在老吴怀里哭了起来。
“老吴,从你卖馒头稀饭的那时候,我就恨不能告诉你,我想跟你。”
“你怎么不说?”
“我不知道怎么说,真的,我不知道怎么说!”
老吴把阿端连搂带搀地带进了新租的房间。
竹床四尺半,把孩子放在小竹车上,刚好是两个人的床。
小房间很暖和,挡住了外面的风,挡住了外面的黑暗。
两个人加起来就不孤单了。
“阿端,只有你疼我。”
“也只有你疼我,老吴。”
油饼生意会好起来的,他仿佛已经成为有钱的“大头家”,有了阿端,他就有
力量再去奔波了。
谁说这人间不缺少一个卖油饼的老吴?少了他,谁疼阿端,又谁疼阿端的孩子?
夜慢慢地静了。阿端躺在老吴旁边,对着他看。
“早就该对你说的,我要跟你!”阿端擦着眼泪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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