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着如的大哥允诚、二哥允明回家的第二天,我们小学也放了暑假。春如要我在回天
津以前,到她家里住几天,好多和我聚聚。并且让我听听他们带回来的唱片。
我去了。
一进门,就觉何家气氛大不相同。
平常允诚和允明不在家,只有三爷是个男的,显得有点阴盛阳衰。现在允诚允明一
回家,第一件惹人注意的是门洞里多了两辆脚踏车,是他们从天津带回来的。第二件惹
人注意的是院里洗晒的衣服不再是除了三爷的宽腰大袖的裤褂之外,就只是那几件花花
绿绿的女衫女裤,而多了一排男用的运动衫、运动裤和新式的内衣。大嫂厢房的台阶旁
边还多了一双洗过上了白粉的网球鞋。第三件惹人注意的就是那西洋音乐的唱片声和特
别响亮的笑闹声了,那笑闹声中除了大嫂和春如的不同音色的高音之外,特别明显的是
那低沉沉的男人笑语。
好像连那贴着绿纱的窗格都多了几分生气。
我刚走上看如厢房的台阶,春如就在里面对我大声说:
“你看,他们都回来了!”
大哥允诚戴着金丝边的眼镜,因此显得比允明老成些,也秀气些。其实他们俩人身
材面貌都差不多,都穿着浅灰派力丝的西裤,白衬衫,白鞋。只是允诚的眉毛细长些;
允明的眉毛较为浓黑,胡桩也多,就显得有几分粗犷。
他们很新派地站起身来,向我点头为礼,允明并且拉过一张椅子,请我坐好,然后
他们才坐下去。
唱机里唱的是珍妮·麦唐娜的大军进行曲,那嘹亮的女高音,灌满了一整个的房间。
大军进行曲唱完了,允明把唱片拿下来,从唱片套里另外抽出了一张来,说:
“这是新近来到的,凤凰于飞的主题歌,Indian lover'sCall现在正在明星戏院
演。”
我点点头。
“那你正可以赶上看,头轮即使演完了,你还可以看二轮,演得好极了。”
我又点点头。其实我在乡下教了一年多小学,已经快变成乡下人。外面那些新的事
物并不大能引动我的兴趣。
珍妮·麦唐娜和纳尔逊·埃迪的二重唱确实很好,不过我总觉得它破坏了这四合房
子里那份古老宁静的气氛。倒还不如小七那天拿筷子当鼓槌,敲着桌沿唱《大西厢》来
得调和。
想到小七,我突然想起那天在庄上表姨所说的话,“允诚允明对小七做何感想呢?”
我心里猜测着。“他们一定已经见过她了,但他们现在好像没有什么受困扰的样子。”
新歌好像很使他们入迷,他们一面听,一面用脚打着拍子,小声地跟着纳尔逊·埃迪的
歌声唱。
“我是和三年级的刘寿昌去看的。”允明问着大哥,“你呢?”
“我自己去的。”允诚说。
“你总是不和同学来往。”允明说。
“我们学校那些同学才不像你们。”允诚说,“法学院是一群书呆子,你们教会学
校活动些。”
允明在工业学院读上木系,允诚在法政学院读法律系,或许是因为学校的关系,两
个人举止不大相同。但兴趣却还相当接近,至少在听唱片时很接近。
七十八转的唱片,一面只有一个歌,放完了,就又要再翻面。春如却早已听得不耐
烦,伸手把唱机盖子盖上,说:
“吵死人了!我才不爱听这种鸡猫子喊叫的歌。”
允诚带着一种宽容的表情把唱片收进套子,把唱机搬到旁边靠墙的条案上,抬头看
了看我们,说:
“好,那就不听,我们聊天吧!”
他和允明郑重其事地坐下来等着聊天,我们反而觉得无话可说起来。大家围着空空
的桌子坐着,未免觉得有点窘,这时,小七忽然来了。
小七才一上台阶,我就觉得气氛紧张起来。
她今天穿着一件白底子蓝色小花的皱绸小褂,下面穿着黑色印度绸的裤子。白缎子
便鞋上面绣着三五朵零零落落的小花,也是蓝色的。那宽宽的裤管飘呀飘呀的。她手里
捧着一个长方形的硬纸匣子,上了五阶,走了进来。
大家都定定地坐着,没有谁动一下身子。我倒并不想这样地僵着,但只因他们家的
人都不动,我也不便例外,就也不动声色地把手肘靠在桌上坐着。
小七麦色的脸颊上,带着一份谦和的笑,大眼睛的眼皮微微垂着,显出三分敛束。
她走过来,下首坐的是允明,右首坐的是允诚,她在他们两人之间把纸匣放在桌上,把
盖子打开,往后退了半步,这才说道:
“这是绿豆糕小八件,三爷让我拿来给大哥二哥尝尝的。”她是在跟着看如称允诚
允明为大哥二哥的。
右首坐着的允诚低着头,用眼角向小六瞥了一下,好像没听见小七的话。
二哥允明是背向着小七,也未作声。
小七的黑睫毛一闪一闪的,对我们轮流看了看,又说:“这是在友盛德点心铺订做
的,很新鲜。我特别嘱咐他们,绿豆糕少放点糖,就不会那么甜得发腻,三爷说你们一
定喜欢吃的。”
我看看春如,春如看看她的大哥二哥,谁也没说话。
我实在觉得这气氛太僵,就找个话题对小七说道:
“你这件小褂很好看,是新做的吗?”
小七笑吟吟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前襟,说:
“哪里,这是旧的。我很少做衣服。你说它好看吗?”
“嗯。”我由衷地说,“这小花很清爽,料子也结实。尤其适合你的皮肤。”
小七笑着说:“你说好看就好,假如你喜欢,我还有一块同样的料子,送你好不
好。”
这时春如却开口道:
“你也不想想,你那做小褂的料子给人家,够做什么?人家又不穿小褂。”
小七仍然那么笑吟吟地说:“可不是?我怎么没有想到?你们洋学生是不穿短褂
的。”
小七说完,在那里停了一会儿,又说:
“三爷说,还有新沏的山楂冰糖水,等冰凉了,再给你们端来。”
“不用了。”春如直截了当地说:“我们不要。”
小六朝大家轮流看了看,才很不得已似的回身走了。
听着她轻飘飘的布鞋声消失在穿堂的那一边,我才收回眼光来看允诚允明。只见大
哥允诚皱着他的两道细长眉,一脸不耐烦的样子,很久,才哼了一声说:
“这叫名副其实的妖孽!”
二哥允明却伸手去捡了一块绿豆糕,带着满不在乎的样子咬了一口吃着。眼看着大
哥允诚,嘴里却说:
“真的很好吃,不那么死甜死甜的,你尝尝!”
允诚斜过眼睛瞅着允明道:
“我看,你倒很容易被收买!”
允明嚼着绿豆糕,说:
“这是我爷爷的东西,又不是她的。”
“可是,那是她端来的。”允诚说,“爷爷就是让她这样做,好来收买我们。”
允明已经把一块绿豆糕吃完,再伸手去拿了一块点心,说道:
“才没有那么容易!吃管吃,谈管谈!我们何家由我们这儿说,就不许再那么封建!
什么年头了?还讨小老婆,人家也是人。为什么该嫁个七老八十的做小?钱什么都可以
买,就是不能买人!”
我看看允明。他的脸因激动而发红,黑眉毛蹩着,深黑的眼睛闪着倔强的光。那年
头,青年人对“封建”两字很熟悉,动不动就挂在嘴边,表示时髦。一切传统的东西,
不论是好是坏,一律被他们称做“封建”,都在被打倒之列。讨小老婆当然更是十足的
“封建”了。
“好。”允诚接过来说,“这是你的理由,我的理由是,爷爷身体不好,不该再讨
女人。小七的出身也让我们没有面子,在外面,人家问起来,多难为情?什么人不好讨?
偏讨个唱大鼓的?春如,你要不要参加我们?”看如原是在一旁听着,忽然大哥问到她,
她有点措手不及似地说:“参加什么?”
“去和爷爷谈判。”
“什么叫谈判?”春如和两个哥哥的程度差了一大截。
“谈判都不懂?去和爷爷讲道理。让小七走。”
“可是,她已经进门了,怎么能让她走?”春如说。
“怎么不能?”允诚说,“我们去说去!看他是要孙子还是要小七!你大嫂写信告
诉我的时候,我就写信给爷爷反对过,爷爷不理我的碴儿,我就想,放了假回来再说。
哪知道这么快就进门了!”
“要是爷爷不肯呢?”春如问。
允诚脸色阴沉着,想了想,说:“要是爷爷不肯,我和小七说去!”
我们三人同时抬头看着允诚,春如先问道:
“和小七说?你怎么说?”
允诚摇摇头,说:“你别管。”然后偏过头对允明说,“她总不过是为钱。咱们和
妈说去,她要多少,给她就是。”
“要是爷爷答应先把家分了呢?”允明态度显得温和。
“那也许可以商量。”允诚答得很干脆。
允明却把浓眉一耸,嘲笑地看着允诚,说道:
“所以我说,你的重点根本不是为了爷爷的身体。”
允诚脸上一红,说:“那么,你说是什么?”
允明挪揄地摇摇头,审视着大哥道:“还要我说出来吗?你也许以为我和你是一样
的,可是,我不是。”
“那你是为什么,你倒要说说。”允诚脸上显然有点挂不住,急急地问。
允明倒很从容,慢吞吞地把手中的点心吃完,才说:“我吗?我为了正义。”
我和春如怔怔地在旁边听着,不明白他们兄弟两个在说些什么。春如尤其显得茫然。
允诚听完了允明的回答,看着春如,思索了一会儿,说道:
“不管是为什么吧!我们要先把这事解决,才可以过一个快乐的暑假。”
春如带着不了解的神情望了她的两个哥哥一阵儿,拉拉我的手说:
“让他们去解什么决,谈什么判吧!我们到后园看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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