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我按照何允明留下的地址写了一封信给他,告诉他,小七以素素的艺名在小梨园登
台了。信末我并且很含蓄地问了一句“这样,你还想找她吗?”
何允明没有回信。我和彩芹也就不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这天,我和彩芹去看了一场电影。散场后,就信步在法租界的街上闲逛。我们沿着
人行道走了一阵,觉得很热,彩芹就提议去二十六号路,那边有一间相当雅致的饮食店,
可以坐坐,顺便吃点东西。
饮食店里没有多少顾客,我们选了两个靠墙的座位坐下,彩芹要了汽水,我要的冰
淇淋。
这间饮食店是和一间水果店共同一个店面。店面很宽大,所以即使两家共用,仍有
很多空间。水果店迎门摆着一个斜坡形的货架,上面一层一层地堆着各色果品。为使货
色显得格外多些,他们在货架后面竖放着一面大大的玻璃镜子,那些水果统统映在镜子
里,猛一看,就觉得那水果比原来的多了一倍,但仔细一看,街上的行人车辆和对面的
店铺等等也都历历可见,这才看出那是一面镜子。这种利用人们错觉的办法,使我感到
很有趣味。那最高层的大大的苹果和白梨,以及名贵的“佛手”,重重叠叠地在镜子内
外互相挤着,色调和形状都极漂亮,引人垂涎。我正想告诉背向镜子坐着的彩芹,教她
也欣赏欣赏那幅美丽的静物,却慕地发现镜子里出现一个人影。那人在门口略一停留,
便走了进来,他不是别人,却是何允明。何允明穿着浅灰西裤,白皮鞋,深蓝衬衫,上
面钉着白钮扣。那时,很少人穿这样的衬衫的。
何允明未看见我们,他进了门,就坐在靠门不远的一个位子上,面向着门口,背向
着我们。我连忙对彩芹说:
“你看那是谁?”
“是不是穿深蓝衬衫的?”
“嗯,好像何允明呢!”
“对了。要不要去招呼他。”彩芹问我。
我迟疑了一下,点头答应。正想走过去招呼,一回头,却见小七从门口姗姗地走了
进来。
她身上穿着一件很鲜艳的水红缎子旗袍,胸前一串珍珠项链,手腕上还戴着一副闪
亮的镶钻手调。脚上仍是软底绣花鞋,也是水红缎子的。柔发如云,挽了一个譬,松松
懒懒地垂在脑后。髻上斜插着一朵红绢花。她这一套装束,珠光宝气,妖娆俗艳,和那
天在台上唱“草船借箭”的时候大不相同。我不明白为什么她登台演唱穿得那么素净,
下了台反而如此妖娆。就连她麦色的脸上也涂了一层厚厚的脂粉。不知怎的,这一层脂
粉反而使她那对原来很明媚的眼睛减弱了光彩。
她后面还跟着一个年轻人。那人穿着白纺绸衫裤,手中拿着一把折扇。头发中分,
梳得十分光亮服贴。五官倒很清秀,但带着几分市井气。这时只见小七笑盈盈地走向何
允明,向何允明点了点头,回身把那个穿纺绸衫裤的年轻人换过来,很亲昵地靠紧着那
个人,似乎是在向何允明介绍着。
何允明背向着我们,我们看不见何允明脸上的表情,只见他站起身来,很郑重的样
子,向那人点头为礼,又用很客气的姿态向那人寒喧着。小七却满不在乎的双手挽住那
人的手臂,并且把她那丰满的胸脯紧紧地贴过去,不时抬眼仰望那个人的脸,很明显地
卖弄着风情。
然后,我们看见小七浅浅地笑着,向何允明点头为礼,何允明从上装口袋里掏出一
个信封,递给了小七。小七仍然那么浅浅地笑着把信封接过来,又向何允明点点头,挽
着那个人,回身走了。
何允明望着他们走出店门,才慢慢地坐下来,把面前的那杯桔子汁拿起来,又放回
去,把手插在裤袋里,身子靠向椅背。
我一半好奇、一半领悟地朝彩芹看了看,彩芹却很庄重地对我说:
“别尽坐在这里偷看人家好不好?你要再不过去招呼,等下给人发现,多不好意
思!”
我同意地点点头,站起来,说:
“我过去一下,马上回来。”
我穿过一排座位,来到何允明旁边,叫了他一声道:
“你怎么也到这里来了?”
何允明一怔,发现是我,连忙站起来说:
“咦?怎么你也在这里?”
“我先来的。”我往彩芹那边看了看说,“和文彩芹在一起。你呢?”
“我——自己。”何允明说。顿了顿,才又说道,“刚才你有没有看见小七?”
我点点头问道:“你约她来的?”
何允明点点头,没有说话。
我又问道:“那个和她在一起的人是谁?”
允明把他的长眉皱了被,说:
“她刚才介绍过,我忘了。仿佛是姓李。”
我不知怎的,忽然开玩笑地说道:
“大概是张君瑞吧?”
何允明一时未悟出我的意思,反而怔怔地问道:
“你怎么知道?”
我不觉笑起来,说:
“难道你不知道?张君瑞,谁不知道?”
何允明这才恍然地笑出声来,说:
“你看,我一时被你蒙住了!”
何允明的笑容还是那么爽朗中带着几分粗矿。但他的笑容收敛得很快,笑容一敛,
他的脸上就现出几分颓丧。他心不在焉地低下头去,用手指在茶几的玻璃板上划了几下,
才又抬起头来,很突然地对我说:
“你看,小七这人变得多快!”
我有点摸不着头脑,怔了一怔,才说:
“她也许本来就是这个样子,谁知道?”
何允明摇摇头,很艰难地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我本来想问,那你是什么意思?但我看着何允明那心事重重的脸色,
想到是他亲自把小七送上车,让她到天津来的,他也许觉得自己有很多的责任,或者,
他也许……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继续想下去,我只是停住了要说的话,望着他。
他仿佛被许多复杂的念头缠绕着,一时也并未集中心思来听我的问话,他又用手指
在玻璃板上划了几下,才好像忍无可忍似的,对我说:
“是她让我在这里等她的。”他对自己嘲讽地摇头笑笑,“我是想给她一些钱,并
且问问她,究竟是不是准备这样下去了?想不想念书?”他顿了一顿,才又说,“早知
这样,我就不来了。我想不到她带了这样一个人一同来。而且坐也不坐一下,说还有别
的事,就走了。本来我还以为可以同她谈谈的,可是,你看这样一来,还有什么可谈的
呢?”
我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又不便走开,只得说:
“也许她真的有事。”
“有什么事?你说?”他仍然那么心在不焉地问,“有事又何必来?”
我停了停,看看他那罩着一层阴霾的脸,说道:
“也许她只是让你认识认识那个姓张的——张君瑞。”
我说着,笑起来。
他也无可奈何地跟着我笑了笑。自我解嘲地说:
“算了!反正我是已经尽到我的心了,我已经把钱给了她了。”
说着,他伸手由口袋中掏出一些钱,向彩芹那边看了看,说:
“你们吃了些什么?我请客吧!”
“那怎么好意思呢?”我说,看了看彩芹,她也正朝我们这里看,于是我问道,
“你要不要到我们这边来坐坐?”
何允明点点头,却没头没尾地说:
“好,你们可别笑我啊!”
我有点莫名其妙地望着他,问道:
“笑你什么?”
何允明深呼吸了一下,耸耸肩,仿佛要用很大的力气才把心思集中似的,摇摇头,
说道:
“我也不知道你们会笑我什么。我,只是觉得自己有点可笑。”他笑着,又把已经
数好的钱放回了口袋里。离开座位,朝彩芹那边走了两步,这才想起该停下来让我先走。
我对他笑笑,领先走回我们原来的位子。
彩芹见我们走过来,向何允明点头为礼。
我又在礼貌上为他们介绍了一下,说:
“彩芹,这是何允明,上次你见过。”
彩芹一面点头,一面笑着请何允明坐下。
何允明像是仍未摆脱方才的困扰,他坐下来,沉默了一会见,才极力让自己恢复平
静似的,抬头看看我们,说:
“你们怎么也在这里?”
其实,这句话他刚才已经问过了,现在竟然又问了一遍,显然他还是心不在焉。
我和彩芹交换了一个微笑。于是,我说:
“我们刚才去看了一场电影。”
何允明点点头,仍然有点心神不属的样子,停了一会儿,忽然问道:
“你们刚才都看见小七了?”
彩芹点点头道:
“我们上次在小梨园就看见过了。”
何允明点点头说:
“她原来的名字就叫素素,小七是按照她学艺的排行才这样叫她的,后来就成了她
的艺名。”何允明低声地加上一句,“她的事,我知道一些。”
我看了看何允明,很含蓄地问道:
“她好像什么都肯告诉你,是不是?”
何允明的眉头微蹩,眼睑一垂,带着一点困惑地说:
“她很奇怪,在我们家里的时候,她把我当个朋友似地看待。”他仿佛很难措词似
的,停了一会儿才说,“老实说,我是主张她走的,像她这么年轻,嫁给我祖父做小,
实在太可惜了。”
他说到这里,抬头看了看彩芹,解释他说:
“当着文小姐的面,我讲我这些家丑,不知文小姐会不会见笑。”
彩芹笑着刚想说什么,我便替她接下去说:
“不要紧,小七的事我已经都和她谈过。”
何允明表示欣慰地点点头,说:
“那我也就不用造作了。”他抬头看看我,又看着彩芹,接下去说,“你们看,现
在是什么时代了?居然还有人愿意给人做妾?居然我祖父还好意思占有人家十七八岁的
女孩子?这时代,已经不是说有钱就可以什么都做的时代了!那封建的思想早就应该理
入坟墓了!所以,我才反对我祖父纳妾,才反对小七在我们何家牺牲掉她全部的青春。”
我看着何允明。他的浓密的眉毛、正直的眼睛与褐色的皮肤在他说这些话的时候,
显得很光彩,好像他已暂时征服了方才那失落的感觉。
这时,侍役走过来问他要不要喝什么,他要了一杯桔汁,又为我和彩芹各叫了一客
奶油草莓。然后,他才接下去说:
“我冒着得罪我祖父的危险,把小七送出来,是基于人类的同情。你们想,在那种
情形之下,假如我不鼓励她走,她怎么有决心走呢?”
我看着何允明因激动而发红的脸,忽然想起那天他送小七到车站时的样子,以及小
七上了火车,把手帕迎风飘去的那份隐隐的情意,以及她和我在一起时所说过的话。于
是,我笑着说:
“她应该感谢你才对。”
何允明的脸上的红色倏地黯了下去,两眼看着我,但很显然的,他在想着一些令他
困惑的问题。过了一会儿,他才慢慢地很斟酌地说:
“我倒也不是希望她感谢我。我那时希望她和我联络,只是想知道她以后的生活情
况。我是希望她能够站起来,好好地做个清清白白的人,我没想到她这么快,刚一到这
里,就立刻重拾她的大鼓生涯。”
“不过,你可别弄错了,唱大鼓并没有什么不清白。”我迅速地纠正他说。
他也立刻辩护地说: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当然知道,以前那种瞧不起艺人的观念都是落伍的。但是—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抬起一只手来抚着自己的下颔,寻思地说,“但是,你也看
见方才她和那个穿纺绸裤褂的人在一起的样子,假如她是正正当当的艺人,她就不该这
样随便和人亲昵,是不是?”
他问着我。
我却没有回答。我知道,这用不着回答。
果然,他不等我说什么,就自顾接下去说:
“而且我想不到她现在竟然用这样的一副姿态来和我见面,仿佛我当初把她送出来
是错了!”他说到这里,突然顿住,把上下唇紧紧地抿在一起,仿佛要把他所受的屈辱
逼出去似的。过了一会儿,才说:
“也许我真是错了,她出来之后,并不比在我家里好。”
“不过,你让她走的目的,也可以说是为了你们何家,而不完全是为了她。”我说。
何允明带着一脸的困扰神情,许久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才说:
“人有时候真是很难说的,我起先也以为我是为了家庭,其实,现在想想,好像一
点也不是了。”
这时,侍役送来了我们要的东西,何允明吁了一口气,换上,种轻松的语气说:
“我们叫的东西来了,今天难得又遇到你和文小姐,我请客。”他看着侍役把奶油
草莓放在我们面前,说:“我们别谈小七了,谈别的吧!”
和何允明分手的时候,已是黄昏时分了。他说,本来应该请我们吃晚饭的。可是他
和他的大哥允城约好了,和几个别的朋友在一个同学家见面。希望下次能请到我们。这
我才想起允诚那天负气出走的事,就问了问允明关于允诚的近况。
他说允城现在也在天津,住在朋友家里。知道小七已经离开何家,大概不久他就可
以回家去和大嫂团聚了。
“允诚应该感谢你才对。”我一半认真一半嘲讽地说。
何允明耸耸肩,做了一个“谁知道?”的表情,想说什么,却又咽住了。停了一会
儿,才摇摇头说:
“大哥并不知道我这次是来找小七。他要知道了,一定会大笑!”他把眼睑向下垂,
又迅速地抬起来,露出我第一次见他时的那一份健康与爽朗的眼神,笑着摇摇头说:
“从我小时候,他就常常笑我做事管前不顾后,太热情,太冲动。笑我把什么人都当好
人。这次,他要是知道了,就又有他的话柄了!”他看看我,笑着说,“以后你见了我
们何家的人,请不要提起这件事。”他又摇摇头,对自己批判似地说:“太难为清了!”
我感染他的坦率,就也笑着答应道:“我不会提起的,你放心好了!而且,你也用
不着这么难为情。”
何允明笑着向我们道了再见,转身走了。
我和彩芹一面继续我们的街头闲步,一面谈论着何允明和小七的事。
何允明心里究竟隐藏着什么感情呢?小七是怎么回事呢?
而那个被我们称做张君瑞的人又是谁呢?
虽然,我们知道,介入人家的私事是毫无道理的,但是我们却无法禁止自己去猜想。
尤其是小七,离开了何家之后的小七,显得比在何家的时候佻达得多了!大概这才是她
的本色。尤其是她把那穿纺绸衫裤的人挽过来时的那一份有意的亲昵,当着她以前的晚
辈的面,好像有意在夸耀自己恢复自由之身的那份狂放。
本来也是的,做她们这种行业,有什么必要去端庄呢?她们需要虚情假意的应酬,
而并不需要认真地故示清白与端庄。
那么,无疑的,允明到这里来,在感情上或想法上是受了一点伤害。他大概未曾想
到小七是以这种恣态来见他的。
难怪他也不得不承认允诚对他的批评“太热情、太冲动,把什么人都当好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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