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困难的日子里            
  



    (一九六一年纪事)
                                    第一章
    一九六一年,是我国历史上那个有名的困难时期。不幸的是,我正是在这艰难贫困的年
头,以全县第二名的成绩考入了县上唯一的一所高中——县立中学。
    这的确是不幸的——尤其对父亲来说。他本来是盼望我考不上高中的。他大概觉得,要
是我考不上的话,我的失学就会是因为我自己的不争气而造成的,就不是他不供我了——他
是实在无力供我继续上学了。在本村上小学或者在邻近的镇子里上初中,都可以在自己家里
吃饭,这好歹总能凑合的。而到百里路以外的县城去读书,对一个农家户来说,就是好年头
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何况眼下又到了什么样的境地!难道能带着野菜和榆树皮去上公家的
大灶吗?
    当然,父亲从来没有说过这些话,但我早已看出了他的心思。说起来,又怎能怪可怜的
父亲呢?我三岁上就失去了母亲,他既是我的爸爸,也是我的妈妈。在十几年并不轻松的生
活中,硬是他一手把我拉扯了这么大。他害着那么严重的关节炎。为了多挣点工分,好供养
我读书,总是一瘸一拐地在山里劳动,在家里操磨,连下雨天都不敢歇一歇的。我知道,他
现在实在是没办法了——要是有办法的话,可怜的父亲就是赔上老命也不会委屈我的。看看
吧!眼下我们的光景都快烂包了。粮食已经少得再不能少了,每顿饭只能在野菜汤里像调料
一样撒上一点。地里既然长不起来庄稼,也就不会有多吃野菜的。父子二人全凭一点当年喂
猪喂剩的陈谷糠和一点榆树叶子维持着生活。
    正当我们父子二人愁眉苦脸的时候,本来由于饥饿而变得不爱费口舌的乡邻们,却纷纷
来打劝我们了。少数人劝我,多数人劝我父亲。劝我的人是让我别再上学去了。他们说这年
头在家里总要好凑合一些。再说,当农民苦是苦,但将来要是好好成了家,生儿育女,一辈
子也照样活人哩。而多数人劝我父亲再咬咬牙,让我把高中上完。他们说我将来一定能考上
大学的;等我考上了大学,也许就再不要花费什么了。有的人甚至说,按我的聪明来看,说
不定将来还要“留洋”哩。总之,他们认为我升高中考了全县第二名,就说明我是个有前途
的孩子,千万不能把这前途给断送了。他们甚至觉得,我所取得的这个好成绩,就是对于我
们整个马家圪土劳村来说,也算是一件了不起的事呢!这个偏僻而贫穷的小山村,历史上还
有过什么事这么荣耀地在全县挂上了名次呢?村里几个辈分很高的白胡子爸爸并且预言我将
来要“做大官”。从这点出发,他们几个老人就不光是轻说,而是在训斥和指教我那可怜的
父亲了。他们吓唬胆小的父亲说,要是他不供我上学,将来非遭“五雷轰顶”不可!
    那几天,这几个在村里受人尊敬的瘦骨伶仃的老爷爷,经常坐在村头上地庙前的阳崖根
下,怀着无限的感慨宣传说我将来的开展他们早预料到了:因为他们年轻时帮我爷爷搬挪我
老爷爷的坟墓,发现一棵老榆树网络般的根须,竟然把他老人家的棺材抬架到了墓穴的半空
中!他们对这件稀罕事得出的结论是:我们家(或者说是我们马家圪村)迟早要出个“贵
人”呀。“看看,”他偏差,“这个恐怕就是建强!”
    我的亲爱的父老乡亲们,不管他们有时候对事情的看法有着怎样令人遗憾的局限性,但
他们所有的人都是极其淳朴和慷概的。当听说我父亲答应继续我去上学后,全村人尽管都饿
得浮肿了,但仍然把自己那救命的粮食分出一升半碗来,纷纷端到我家里,那几个白胡子爷
爷竟然把儿孙们孝敬他们的几个玉米面馍馍,也颤颤巍巍地塞到了我的衣袋里,叫我在路上
饿了吃。他们分别用枯瘦的手抚摸了我的头,千安顿,万嘱咐,叫我好好“求功名”去。我
忍不住在乡亲们面前放开声哭了——自从妈妈死后,我还从来没有这样哭过一次。我猛然间
深切地懂得了:正是靠着这种伟大的友爱,生活在如此贫瘠土地上的人们,才一代一代延绵
到了现在……
    就这样,在一个夏日的早晨,我终于背着这些“百家姓粮”,背着爸爸为我打捆好的破
羊毛毡裹着的铺盖卷儿,怀着依恋和无限感激的心情,告别了我的亲爱的马家圪村。我踏着
那些远古年代开凿出来的崎岖不平的山路,向本县的最高学府走去——走向一个我所热烈向
往但又完全陌生的新环境。我知道在那里我将会遇到巨大的困难——因为我是一个从贫困的
土地上走来的贫困的青年人。但我知道,正是这贫困的土地和土地一样贫困的父老乡亲们,
已经都给了我负重的耐力和殉难的品格——因而我又觉得自己在精神上是富有的。
                                   第二章
    我终于上了高中。
    我意识到,这是我生活道路上一个意义重大的开端。当我背着那点破烂行李踏进学校大
门的时候,就像一个虔诚的穆斯林走进神圣的麦加,心中充满了庄严的感情。
    但是,很快我便知道了:我在这里所面临的困难,比我原来所预想到的还要严重得多。
当然,饥饿仍然是一个主要的威胁——可严重的困难还不仅仅在此。
    我万万也没有想到,我的新悲剧在开始时,居然是由于我考了全县第二名所造成的。正
是因为我的成绩名列前茅,我才被分到了这一级的“尖子班”——六四(甲)班。从此,一
连串的倒霉事就开始了。这个班所以称“尖子班”,因为由全县今年升学考试成绩突出的学
生组成。学校领导敲明叫响地说要给“偏吃偏喝”,好在将来考大学时提高学校的升学率,
以此和全地区其它中学竞赛。不用说,由于这个原因,分到这个班上的学生都因此而带着一
种明显荣耀的神气。
    只有我神气不起来——别说神气了,我觉得自己在同学面前连头也抬不起来。这个班除
过我是农民的儿子,全班所有的人都是干部子弟——包括县上许多领导干部的儿子和女儿。
尽管目前社会普遍处于困难时期,但贫富的差别在我和这些人之间仍然是太悬殊了。他们有
国库粮保证每天都有粮食供应;父母亲的工资也足以使他们穿戴得体体面面。叫人看起来像
个高中生的样子。而我呢,饥肠辘辘不说,穿着那身寒酸的农民式的破烂衣服,跻身子他们
之间,简直像一个叫化子!
    在家里时,四舍八邻都不富裕,因此谁也不为自己的贫困而害臊。可现在一下子有了强
烈的对比,就明显地感到自己太凄惶了。我好像第一次站到了镜子面前,看见自己的这副样
子是多么的不成体统。我羡慕我的同班同学们,他们的生活是多么的幸运。但我并不妒忌他
们,我只是为我自己的寒酸而难过。我知道这不是我的过错——谁愿意过一种贫困潦倒的生
活呢?在这种情况下,自卑感很快笼罩了我的精神世界。班上的同学们大部分对我还是秀热
情的。他们之中的个别人也许在内心里有点嘲笑我那身烂衣服,但也得尊重我的另一个方
面:一个乡巴佬孩子竟然奋斗到了这个“尖子班”!
    但是,我也担心往后有人会因为我的贫穷面欺负我,所以心情一直很沉重。我的担心并
不是多余的。不久,这样的情况就出现了。尤其是班上那个恶作剧的文体干事周文明——看
来这是一个对人毫无怜悯心的家伙,而不幸我却和他坐了同桌。
    每当下午自习时,我就饿得头晕目眩,忍不住咽着口水。而我的同桌偏偏就在这时,拿
出混合面做的烤馍片上或者菜包子之类的吃食(他父亲是县国营食堂主任),在我旁边大嚼
大咽起来,还故意吧咂着嘴,不时用眼睛的余光扫视一下我的喉骨眼;并且老是在吃完后设
法打着响亮的饱嗝,对我说:“马建强,你个子这么高,一定要参加咱班上的篮球队!”
    这个恶劣的家伙!他知道我饿得连路都走不利索了,却叫我去打篮球!有一天,我们全
班在校园后边的山上劳动,他竟然当着周围几个女同学的面,把他啃了一口的一个混合面馒
头硬往我手里塞,那神情就像一个阔老耍弄一个叫花子。
    这侮辱太放肆了,我感觉浑身的血都往头上涌来。我沉默地接过这块肮的施舍品,下把
它远远地甩在了一个臭水坑里!周文明顿时惊得目瞪口呆,一绺浅黄的头发披散在额前,手
足无措地立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我同时用自己的眼睛告诉他:他如果要是再公开拿我的
贫穷开心,我决不会对他客气的。我的同桌从此便很恨我,但他是再不敢在公众面前侮辱我
了。可过了不久,更叫人难以忍受的事又发生了。
    有一天,我们宿舍一位同学放在饭碗里的一个玉米面馍突然丢了。那个同学很快把此事
反映给了班主任老师。
    事情很快就在全班传开来,说我们宿舍出了“贼娃子”。不用说,怀疑的目光又全部落
在了我的身上。
    啊,上帝作证,我连那个该死的玉米面馍见也没有见过!
    我知道,人们怀疑我是有一定道理的:因为在某些人看来,偷吃一个微不足道的玉米面
馍,大概只有我这号饿死鬼才能干得出来!鄙夷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我的心上,使得我神情
沮丧,连抬脚动手都变得不自在起来。而这反过来又使得有人对我的怀疑更加重了。老天!
就连我自己也感觉到,我此刻这副样子在别人看来,大概也的确像个做贼心虚的小偷!
    人们开始像躲避瘟疫一样躲避我,而背后我又成了他们谈话的中心。后来,连外班的同
学也在指指划划议论我了。
    但我向谁去辩解那个米面馍不是我吃的呢!我只能在心里为自己的清白辩护。最令人痛
苦的是,他们都在背后议论,谁也不当着我的面说我就是“贼娃子”,这比公开把我叫小偷
更使人受不了。每天晚上,我都半夜睡不着觉,咬着被角偷偷地啜泣。此刻,我真想和什么
人狠狠地打一架,好把我满心的愤懑排解一下!而我自己不知道,就在这时,有人却突然给
班主任报告说:在我的枕头底下发现了玉米馍渣子!
    班主任听到反映后,乘我不在的时候,带领几个班干部很快去查看了“现场”。据说,
我的枕头底下的确有玉米面馍渣子。妈的,我的贼名眼看就要落实了!可是同时,有人也发
现,我枕头底下还有一些荞麦皮,大家再仔细一检查,发现我的枕头被老鼠咬破了一个洞
(我常饿得倒下就不想动了,从来也顾不得关心我的枕头)。
    事情总算水落石出了:是可恶的老鼠把那个玉米面馍拉在这里吃了,并且还捎带着咬破
了我的枕头。真他妈的!人倒霉了,连老鼠也来糟践!
    事情到此实际还没有完。外班一些不明真相人听到的还是当初的传说,他们对这号事又
没追根刨底的兴趣,所以我的“贼名”还继续在陌生人中间传播着。生活中常常有这样的情
况:人要是被扯进一件丑闻中,就是后来证明与丑闻无关,但名声总还要受些损害。
    入学一月多来,我就生活在这样的气氛中,这一切简直叫人难以忍受,但也只能默默地
忍受着。我自己知道,我的人格这样被践踏,并不是因为我品行不端正,仅仅是因为我贫困
啊!痛苦已经使我如疯似狂。在没人的地方,我的两只脚在地上拧,踢;用拳头和墙壁打
架;或者到城外的旷野里狂奔突跳,要不就躲到大山深沟里去,像受伤的狼一般发几声长
嚎!啊,饥肠辘辘这也许可以熬过去,但精神上所受的这些创作却是最折磨人的了!这个困
难的岁月,对别人来说,也许只是经济生活上的困难时期;而对我来说,则是经济上和精神
上双重的困难时期。下午吃过晚饭(我只买一碗稀饭)到晚上睡觉这一段时间,实在是太长
了,经常饿得人心火缭乱。
    饥饿迫使我赁着本能向山野里走去。
    县城周围这一带是偏过一两场小雨的,因此大地上还不像我们家乡那般荒凉。远远近近
看见些绿颜色。
    我在城郊的土地上疯狂地寻觅着:酸枣、野菜、草根,一切嚼起来不苦的东西统统往肚
子里吞咽。要是能碰巧找到几个野雀蛋,那对我来说真像从地上挖出元宝一样高兴。我拿枯
树枝烧一堆火,急躁地把这些宝贝蛋埋在火灰里,而往往又等不得熟就扒出来几口吞掉了。
    节气已经到了秋天。虽然不很景气的大地上,看来总还有些收获的:瓜呀,果呀,庄稼
呀,有的已经成熟,有的正接近于成熟。这些东西对一个饿汉的诱惑力是可想而知的。但我
总是拼命地咽着口水,远远地绕开这些叫人嘴馋的东西。我只寻找那些野生的植物充饥——
而这些东西如水和空气一样,不专属于任何人。除此之外,我决不会越“雷池”一步的!
不,不会的!我现在已经被人瞧不起,除过自己的清白,我还再有什么东西来支撑自己的精
神世界呢?假如我真的因为饥饿做出什么不道德的行为来,那不光别人,连我自己都要鄙视
自己了。当太阳快要落在城西那些大山后面的时候,野菜野果也已经把肚子填得差多了。这
时,我就像一个嘱饱喝醉的富汉,满足地从城郊的山野吊儿郎当地往回走。
    我通常并不马上就回学校去,我先进了县城,然后穿过那条石板街道,出了清朝年代修
起的那个破城门洞,到城墙根下面的小河边来。这时候,小河里也没人洗衣服,幽静极了,
我先在水里把染在手上、嘴上的那些野生植物的绿色浆汁洗净,然后便悄然地躺在岸边那个
小石窝里了。说起来,这个小石窝也实在是个好地方。它主要好在一点上:躺在里面,谁也
看不见。我戏谑地在心里把它称为我的“别墅”。每次饱餐了野味后,我非要到这里来静静
地躺一会不可。此刻,太阳晒过一天的石板,还留着微微的湿热,躺上去简直能叫人忘乎所
以。再加上刚吞咽了一些野东西,肚子也不太饿,这一刻时光真叫人幸福的能涌出泪来。我
心平气和地躺在这漫热的石窝里,静静地谛听着下面琴一般悦耳的流水声;或着仰起脸来,
望着纯净的蓝天和蓝天下那延绵不断群山。太阳在最后落下去之前,把那橘红色的光芒淡淡
地、轻柔地抹在了对面的山尖上;而所有两山之间的沟坡都已经沉浸在阴影中。不久,所有
山尜上的那点红晕便由低到高渐渐地隐去了。大地上立刻出现了一会短暂的明亮,过不多
时,一切就都变得模糊起来。
    我静静地躺着,怀着一种超脱的心情,望着大自然的这些变化。直等到天色完全暗下来
的时候,我才怀着恋恋不舍的心情告别了我的伊甸园,在夜幕的遮掩下向学校走去。我所以
选择这个时候回校,主要是怕路上碰见认识的同学,怕他们对我外出“打食”又胡猜乱想什
么。
    远远望见那一排排灯火通明的学生宿舍,我的心情又完全隐入了压抑之中。田野里虽然
空无一人,但一切对我来说都是亲切肆爱的;而在人声鼎沸的那里,我知道我会多么孤寂。
每次,我快到学校大门的时候,我就在校门右侧远远的文庙牌坊下站一会。因为这时正百走
读生们回家的时候,我怕班里的同学看见我。我孤零零地站在黑暗中,望着一群一伙的同学
们从学校的大门里涌出来,一路上互相热烈地交谈着,亲切地说笑着,有的甚至友好地手臂
相攀,向灯火通明的街道走去。
    我呆呆地望着他们远去的背景,真想大哭一场!我在心中默默地向他们呼喊:啊,亲爱
的同学们,我并不奢求你们的友爱,但你们也让我平等地生活在你们之中吧!
                                  第三章
    渐渐地,我被大家遗忘了——这就是说,同学们已对我的贫困习以为常,不像刚来时,
我身上的一切对大家来说都是“新鲜”的。一个人要是被周围的人遗忘了,那可不是一件好
事。但对我来说,这却是求之不得的。谢天谢地,这也就好了。在我的位置上,我还再敢希
冀什么呢?我只祈求让我的心灵能得到一点安宁,好让我全力以赴地对付那可怕的饥饿吧!
    唉,说起饿肚子,那可的确是越来越严重了。父亲不久前托人捎来话,说他这半年是再
无法给我送来一颗粮食了。这我早已预料到了。我知道,就是一月前送来的那十几斤高粱,
也是他从自己的口里省下来的,我虽然饥饿,但好歹总还没断五谷,谁知道可怜的父亲现在
拿什么糊口呢?唉,眼下这饿肚子,除过天不下雨,硬是近几年把许多事弄球了!先是大家
都去炼钢铁,把好端端的权砍了,丢在火里;把吃饭锅砸了,烧成些铁疙瘩;大家整天闹哄
哄的又去打麻雀除“四害”,根本没好好营务庄稼嘛!后来,农村里又办大食堂,全村人在
一块吃大锅饭,说已经到了共产主义。没几个月就把粮食糟蹋完了。现在遇上这连续的灾
年,可把多少人饿翻了呀!我毫不考虑(也不需要考虑),就把开学时带来的那点“百家
姓”粮,再一次从每天的数量中压缩掉一半。这样一来,一天就几乎吃不到多少粮食了。两
碗别人当汤喝的清水米汤就是一天的伙食。至于菜,那更是想也不敢想了,因为除了了点必
不可少的学杂费用,身上几乎再连一毛钱都没能了。
    饥饿经常使我一阵又一阵的眩晕。走路时东倒西歪的,不时得用手托扶一下什么东西才
不至于栽倒。课间,同学们都到教室外面活动去了。我不敢站起来,只趴在桌子上休息一
下。我甚至觉得脑袋都成了一个沉重的负担——为了不便尊贵的它在这个世界面前耷拉下
为,身上可怜的其它部位都在怎样拼命挣扎着来支撑啊!
    饥饿使我到野外的力气都没有了。因为寻觅的东西已经补不上所要消耗的热量。除去上
课,我整天就蜷曲在自己的破羊毛毡上,一口一口咽着口水。白天是吃不到什么的,可晚上
只要一睡着,就梦见自己在大嚼大咽。我对吃的东西已经产生了一种病态的欲望,甚至都干
扰得连课都听不下去了。上数学时,我就不由得用新学的数学公式反复计算我那点口粮的最
佳吃法;上语文时,一碰到有关食品的名词,思维就要因执地停留在这些字眼上;而一上化
学课,便又开始幻想能不能用随手可拾的物质化合出什么吃的来……
    这情况终于导致了令人难堪的局面:其中考试时,我这个全县第二名一下子变成了班里
的倒数第二(仅仅在周文明的前面)!我早就知道会有今天的!但真正面临这个现实,痛苦
和震惊简直叫我目瞪口呆。从我上小学一年级起,学习成绩还从来没有这么糟糕过!
    那天下午公布完成绩后,大家很快都走了。我一个人呆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像一个无依
无靠的孤儿。我在精神上唯一的安慰被粉碎了,这使我第一次真正产生了自卑感。我知道这
是极其可怕的。我丧气地想:我要是在考试前能有一顿饱饭吃,我的引以骄傲的学习成绩也
许不至于一下子跌到了这么不光彩的位置。考场上我饿得头晕眼花,在紧要时连一般的逻辑
推理都乱套了。这的确是事实。可是,拿这样的理由为自己辩解,真不嫌害臊!
    怎么办?没有其它办法,只能拼命往上追!否则,就是十足的堕落了!为了夺回过去的
光荣,我重新开始了一番拼命式的奋斗。晚上,我强迫自己从破羊毛毡上爬起来,赶到教室
里去复习功课。只要不晕倒,就在课桌上趴着。为了再一次冲到前边,我准备付出任何代
价。哪怕一下子就死在教室里呢!我对自己说:死就死吧!这么不争气,活着又干什么?生
活的贫困我忍受着,但学习上的落伍是无法忍受的,这是真正的贫困。我必须在这个竞争中
再一次名列前茅,我知道这样的“赛跑”对我来说是极其艰难的,因为我的腿上时刻绑着饥
饿的“沙袋”;没有人为我鼓劲,我只能自己为自己喊“加油”。为了刺激学习的劲头,我
甚至为自己许了一个阿Q式的口愿;等下一次考好了,一定饱餐一顿!随后又为自己给自己
吹的这个牛皮而哑然失笑了。
    可是不久,我却是真的遇到了一次饱餐的机会——但我宁愿被别人打一记耳光,也不愿
意饱餐这顿饭!
    国庆节到了,学校灶上把自己喂的几头瘦猪杀了,准备下午会一顿餐——实际上只是免
费给每人一勺肉菜。这年头,吃一勺肉菜不光对我这样的饿汉难得,就是其他同学也是提起
吃肉就咽口水。上午,生活干事吴亚玲召集了一次简短的班会。她告诉大家,学校灶上因会
餐,做饭的炊事员忙不过来,要各班去一个同学帮灶;帮灶的人和炊事员一样,下午的饭菜
不限量,她叫大家看让谁去。还没等众人说什么,吴亚玲自己又宣布说:“我看叫马建强
去。”教室里有节制地“轰”一声笑了。吴亚玲看来对这笑声还有点惊讶,可是全班已经用
这种形式一致通过了她的提议。
    这又是一次侮辱!随着全班“轰”的一声笑,我全身的血也“轰”地涌上头来,感到自
己的意识和灵魂立刻就要脱离开身体,要向一个什么地方飞去了。我的两只手在桌子上面哆
嗦着,急忙想狠劲抓住个什么东西,好暂时控制一下自己。我不知道同学们是什么时候离开
教室的。老半天,我才感到桌下面的两只手粘乎乎的出了汗。拿出来一看,原来是那支宝贵
的“民生”牌钢笔在手里被折断了,蓝墨水染了两手。我感到鼻子口里喷着火一样的热气。
我恨这个吴亚玲!本来同学们已经把我“遗忘”了,可今天她又使大家这么随意地全体嘲弄
了我一次!我决定还是去帮灶。不过,我心里想:谁要是抱着险恶的心理认为我终于接受了
这个“肥缺”,那就让他等着瞧吧!哼!
    户外的天气是非常好的,深秋的蓝天显得纯净而高远。被人踩得硬帮帮的大操场,在阳
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