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我心爱的人儿燃到了这般模样!——郭沫若:《炉中煤》 一 杨启迪爱着苏莹。不过,他现在还只是在心中暗暗爱着。别看他的二十大几,粗手大脚 的,副男子汉气概,却是一个很腼腆的人。他热烈地爱她,但又没勇气公开自己心中的秘 密。和一般初恋的年轻人一样,他近日来特别强烈地希望比平日更多地看见她,更多地和她 说话。可一旦见了面,嘴反倒笨得像被驴蹄子踢了一般,连对她说话的声音自己都听不清楚 ——而他过去虽是一个能说会道的人,但决不至于笨得连一般的话也说不成!每当这个时 候,他就赶忙离开她。生怕他的笨拙给她留下不好的印象,或者引起她的另外一些不好的猜 疑。当然,如果她猜疑他爱她,那可倒正合他的心思。真的,他有时也瞎猜着想:她最近是 不是觉察到了他内心的这些秘密呢?她可是个机灵人!他感动她后来看他的时候,双漂亮的 眼睛似乎多了一种什么意思。什么意思呢?他也说不清楚。不过,他又想,这也许是他自己 的一种错觉!因为他觉得,他看他的时候和过去一样是同志式的坦诚,并不见得就有其它什 么“意思”。是他自己有“意思”罢了! 他实在按捺不住要向她表示自己爱情的冲动了,他想:只要他向她表示了,哪怕好居一 秒钟之内就拒绝了他!这样也好,他的灵魂也许会安静下来,和以往一样,正常吃饭,正常 睡觉,正常生活——而这也是一种幸福。 他的这种痴情,苏莹是否觉察,他不得而知,但显然被祖长江风看出来了。杨启迪从他 的那种怪模样的微笑中看出了这一点。其实,江风决非现在,而是很早就这样看他和苏莹的 关系了……尽管他没有语言表达出来。在他还没有对苏莹产生这种感情的时候,他根本不把 江风的这种微笑当一回事。就是现在,江祖长的这种态度,也只能使他和苏莹更亲密一些。 几年中,省文卫系统下到黄土高原这个偏远山村的知识青年小组,有当兵走的,有招工走 的,有被推荐上大学的,现在只留下了他们四个人。组长江风没走,是因为他是地区知青 “先进典型”,最近又“纳”了“新”,政治上实在是灸手可热,所以一再发誓在农村“扎 根一辈子”,还动不动引申说:“毛主席当年就是在农村把革命闹成功的。”另外一个男生 马平留着没走,是因为个人的原因——中学时因偷盗被劳教过,谁家也不敢要。而苏莹走不 了是因为家庭的原因——父母亲是“走资派”。至于他,则是为了别人的原因——几次都轮 上他走了,他又把机会让给了比他更有难处的同学。此外,他自己对农村的感情要比其它同 学深厚——他从小就跟外祖父外祖母在乡下生活,直到上高中那年两位老人家选后病殁了, 他才来到省城当印刷工人的父母亲身边,因此习惯而且也喜欢农村生活。虽然他也想回城市 去找一个他更愿意干的工作,但在农村多呆一年两年并不就像有些人那样苦恼。拿马平的话 说,他基本上是个“土包子”。他承认这一点。要不,他这么大个人了,怎还不敢向一个他 所喜欢的女孩子表示自己的爱情呢?留下的他们的四个,经常发生各种各样的摩擦,有政治 上的,有学术上,也有生活上的。苏莹在大队的菜园种菜,他在一队当饲养员。马平声称 “腰上有毛病”,一年四委不上山,只给四个人做做饭,挣个半劳力工分。至于江风,一年 中几乎有四分之三的时间在外面开各种各样的会议。 这天,江风从地区开会回来,吃饭时组三个组员布置:一人写一篇“欢呼镇压天安门广 场反革命事件”的文章,说要贴在公路边的黑板报上。他说事件已经过了几个月了,他们知 青小组还没对这件事公开表态呢!他检查说他的“线路觉悟低”;虽然他个人认识是明确 的,但没发动组里的人另外三个人做一些工作,现在要“补课”。 “我不写。”苏莹第一个说。 “为什么?”江风问。“原因你都知道。”她回答。 “我看你不要自己给自己记这号政治帐吧!”江风很不高兴。接着,他转过头说:“启 迪,你不是爱写诗?你就给咱来一首诗!” 苏莹瞥了启迪一眼。其实用不着瞥这一眼,他早就准备好了对答的话。他说:“我还能 写诗?我能写诗的话,早把诗贴到天安门广场上了!你瞪什么呢?人把我镇压了!” “吃饭!”马平向来对对这种政治上的争吵不感兴趣,铁勺在锅沿上一磕,喊叫道。 “你也得写!”有些愤慨的江风转而对马平说。 “我写?我写。你拿张报纸来,我给你抄几段子。”马平漫不经心地回答。四个人谁也 不说什么了,各吃各的饭。他们就是这样,说吵就吵,说停就停。因为争吵的双方都知道: 就是吵上三天三夜,谁也不会说服谁的。 二午饭后,江风硬把马平拉上到学校写“专栏文章”去了。 小院很静。杨启迪独自在院角的那棵老槐树下转圈圈。阳光灼热极了。一川道的白杨树 上,知了争先恐后地聒噪着,弄得他心里十分烦乱。其实,也不是知了弄得他心烦乱。 他转了一圈圈,站下朝边上那间屋子看了一眼,然后便走了过去。他走着,脚步迟疑地 抬起又不放心地落下,像是地上埋着什么危险的东西。 他终于站在苏莹的门前了。右手举起来,在空中足足停了一分钟,才落在门板上。他立 即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比敲门声还大。 没人应声。可是,门却开了。 奇怪!屋里空无一人。他吃了一惊。门是他推开的吗?他记得他没有推门,那么门是谁 是开的呢?他的眼睛迅速地又在屋里依次看过去:桌子、板凳、床铺、炉灶……就是没人! 啊,这是怎回事呢?他明明看见她进了屋再没出来…… 由于没看见她,他的心跳恢复了正常的频率。可是,猛然间又狂跳起来——因为这时 候,在扇门找开的门后边,突然探出了那张他所渴望看见的亲切的美丽的脸庞。这脸庞温漉 漉地沾着一些水珠,微笑着,有点调皮地对着他,眼眼似乎在说:你这傻瓜!如果没人!门 会自己开吗? 她的突然出现,如同一道强光,刺得他眼花缭乱。他恍惚得根本没看清她的脸,只朦胧 地看见一些晶莹的水珠在眼前滚动,脑子里意识到她大概是在门后边洗脸。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进屋子里去的,只感动走的姿势秀不平衡,甚至右腿都有点瘸。 “你坐。”她一边背对着他搭毛巾,一边说。 “嗯。”“喝水不?”她转过身看着他问。 “嗯。”“你看你!到底喝不喝嘛!” “啊!嗯……喝哩。不渴!” 他坐在了桌前的凳子上。虽然没看她的脸,但感觉到她一直在笑。他更慌了,两只手不 知所措的放在膝盖上乱地搓着;不断地挪动身子,不知怎样坐才恰当。 一只冒气的水杯送到了他面前。他看了看,抿了一小口:是加了白糖的,很甜。水杯太 烤人!简直像他脸热烘烘的。接着,全身也开始热烘烘的了,甚至两只脚片子都烫得发胀。 他赶忙站起来。站起来又不知该做什么。他来是想和她说话的——也就是来谈恋爱的! 可是他不知该怎样说,说什么。呀!首先第一句话就不知说什么嘛! 他感动她也似乎在等待他说什么,所以也不开口,抿嘴笑着,随手从床边拉起一团毛线 缠起来。 他站在那里,不知是该走还是该留。窘迫中,他赶忙去看墙上的世界地图。一个国家一 个国家往下看。心慌意地亚洲看到非洲,又从非洲看到欧洲,再从欧洲看到南北美洲。 五分钟过去了,七个洲一百个多国家都看完了,可是头一句要说还没有想出来!他于是 从亚洲的国家的看起来:中国,绚甸,尼泊尔,印度,巴基斯坦…… 当他从陆地上看到海洋里的印度尼西亚的时候,终于想起了一句开头的话。他嘴唇颤了 几个,说: “小苏,这印度尼西亚的岛屿就是多!怪不得,称千岛之国哩!”“什么?”对方显然 没听清楚。 “千岛之……国嘛!”“哎呀,什么前倒置后倒置的,我听不清楚你说些什么!” 的确,他也知道好没听清楚。因为他没说清楚——鬼才知道他的舌头在嘴里胡搅了些什 么! 他转身俯伏在桌子上,拿起蘸水笔在一张白纸上写这几个字。她放线团过来站在他身 边,看他写,他立刻慌了,笔在手里蛮抖,写完四个字后,在纸上滴下一溜墨水点子,倒真 像是图文并茂的“千岛之国”了! 她看他写完后,笑得前俯后仰。她从他手里拿过蘸水笔,在那个“岛”的字的下面划了 几下。 他赶忙低头去看她划什么。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原来,他在慌乱中竟然把“岛” 字写成了“鸟”字! 一股热血轰地冲上脑袋!他很快把右手托在桌子上,好让失去平衡的身体不要倾斜下 去,嘴里莫名其妙地说: “咱们的猪还没喂哩!” 在她对这句话还没反应过来之前,他又赶忙补充说: “我得去喂猪呀!”他像逃避什么灾祸似的拔腿就走。 “等一等!”他的衣角被扯住了。他转过身来,看见她从桌子时抽屉里拿出两颗西红柿 来,递到了他面前,并且听见她说: “菜园今儿个第一次卖西柿,我买了几斤。新品种,你尝尝,看甜不甜!”他两只手笨 拙地拦过两颗熟透的西红柿,便飞一般地冲出了屋子。他没有去喂猪——让它暂且饿一会 吧!他现在顾不得去喂它们了。他出了院门,下了公路,中学堂过小河,一口气爬上了村村 对面的山头。他大汗淋淳地坐在了山顶一棵老杜梨树下,把上衣脱下丢在一边,一手拿着一 颗西红柿,偏过来正过去地看着;用鼻子闻闻;在脸蛋上亲昵地擦擦。接着,不知为什么突 然又蹦跳起来,光膀子举着两颗西红柿,绕着杜梨树热情奔放在跳将起来(很难说是舞 蹈),直到一根裸露的树根绊了他一跤,才停止了这种疯狂行动。他嘿嘿笑着从地上爬起 来,自己也为自己的行为害羞了,脸通红,赶忙朝四下里看看有没有人。没人!正是中饭时 光,山上劳动的人都回家吃饭去了。 他很不好意思地摇摇头,重新坐在老村梨树下,眯起眼,出神地望着三伏天绿色浓重的 高原,望着蓝天上的浮动的白云。啊,世界多好!他揩掉沾在西红柿上的土,想起了苏莹刚 才对他说的话。他小小翼翼地在这两颗西红柿上各交了一小块,嚼着,品味着,嘴里嘟嘟囔 囔地回答山下那屋子里的她: “真甜啊……” 三尽管杨启迪一次又一次地鼓足了勇气,要把自己热烈的爱情倾吐给苏莹,但直到现在 还没有能够明白地对她说了关于他爱她的一言半语。可是,尽管他现在还没有能够明白地获 得她的爱情,但那两颗西红柿的甜味却已经永久地留在了他的心里。他长这么大。不少次吃 过西红柿,好像这一次才知道:西红柿原来是这么样的好吃呀!他吃掉了这两颗西红柿的皮 儿,而把瓤子留了一下来,在小河里淘洗出籽儿,凉干,用洁白的纸包好,放在自己的箱子 里,他爱诗,忍不住诗兴大发地想:如果有一天,爱情的种子终于能够播进他的心田,他就 要把这两颗西红柿的籽种播进亲爱祖国的土地上——生息在她怀抱里的儿女们所获的一切幸 福之果,都是靠了好那丰腴的胸脯养育啊! 纯洁的爱情会把人的心灵陶冶得更好;使人更热爱生活,更热爱劳动。扬启迪对自己要 求更严了。他觉得这种严格要求是苏莹向自己提出的。他是生产队的饲养员。每天早晨,当 社员们和同学们还在睡觉的时候,他就摸着黑上山给牲口割草去了。在社员们清早刚出工的 时候,他的青草就割回来了。看他背着多大一捆草呀!从后面看,只能看见一堆草下面的两 条腿迈着细碎的步子!他在路上第一次、也是最后一休息,总是在村头的菜园边上——因为 她在这里劳动。 每天早上,当他把那小山一样的草捆从山上背下来,搁在菜园边那块大青石上的时候, 好局限性正好肩着锄头上工来了。她那乌黑的剪发头包着雪白的毛巾;一身洗灰的的蓝制 服,膝盖上打着补钉。很白很细的脸庞被烈日烤晒得有点发红,像秋天的苹果经了第一次 霜。一双眼睛总是像清晨草叶上的露珠儿一般晶莹闪亮。在大自然中,她就像一棵玉兰,纯 洁美丽而又质朴端庄。她来到他面前,看见他满脸的黑汗,就把自己包头的白毛巾摸下来递 给他。他嘿嘿地傻笑着,说:“我有。”便掏出自己的那块肮脏的小手帕。她笑着喊: “呀!你那块手帕能叫汗水冲到小河里去!给!”毛巾扔到他的头上。他踌躇地拿这雪白的 毛巾去擦自己黑汗滚淌的脸,一股芬芳的香皂味直冲鼻子。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西红柿好像 就是这种味道。他擦完汗,看看被汗水弄脏的毛巾,很不好意思地还给她。她从他手里夺过 来,往锄把上一缠,说: “你看你,又是这样!毛巾拿到地里就是为揩汗的,又不是给土地爷供奉的!脏了我不 会洗?” 说完这些话后,她就照例从另外一块手帕里拿出一些吃的来——有时是白馍,有时是玉 米团子——递给他,略带责备地说:“你也不吃一口东西,就上山去了。你呀……”她莞尔 一笑迈着轻盈的步子拐进了菜园。 他看着她的背影没入黄瓜架后面的时候,才开始吃干粮。他吃完干粮,背起那小山一样 的青草捆子,撒开腿向饲养室跑去。这时候,村里照例升起了一缕缕蓝色的炊烟;密集的枣 林深处也开始飘散出饭菜的香味。川道上玉米地里,晃动着一排排包白头巾的脑袋。刚锄过 的玉米苗儿,更绿,更水灵了。谁在垴畔山上翻麦地,一口好嗓音又唱起那令人心跳弹的信 天游:蓝格瓦瓦天上云追云,什么人留下个想人…… 他在这劳动的交响乐里,一路上踏着轻快的步子,背着草进了饲养室的院子。接着,他 一手垫,一手铡,很快就把一捆子草铡碎,拿大杈把铡碎的草挑进草房里,然后,就把没出 山的牲口牵到外边来,给它们刷洗身上的污垢。那个细心劲,不亚于母亲给女儿梳头。 做完饲养室里这个时候该做的一切之后,他又提起镰刀,绳索往肩胛上一搭,急急忙忙 上山去弄另一回草——割紫苜蓿。这回他跑得更欢了,因为无论如何要赶午饭前回来—— 等中午出山的牲口一回来,就是饲养室一在中最紧张最繁忙的时候了。他的生活过得越 来越紧张了。白天拚命干活,晚上要拚命看收。读政治经济学,演算高等数学。除过自修英 语,又加了一门日语。对于他的这种劲头,江风和马平是越来越反感了。有一次吃午饭,二 流子马平竟攻击他鬼迷民窃——怕是想入党做官了;逗得江风仰头大笑。 他气得真想过去把马平无赖狠揍一顿。这时候,正吃饭的苏莹却用筷头子指着马平,用 开玩笑的口气说:“马平你这话恐怕不符合‘无产阶段革命路线’吧?现在还轮得上这种 ‘只拉车不看路’的人入党做官吗?得先看路线哩,车拉不拉倒不要紧!如果路看错了,不 是把车拉着送给资本主义了吗?” 马平嘻嘻笑了两声,没把这番话当一回事,江风的脸却像针条剧了一般,红一块,白一 块,端着饭碗出了烂房门—— 正是这位“当代英雄”,攻击杨启迪是“只拉车不看路”的人。 她为她出了一口恶气! 去感激她吗?没必要。杨启迪知道她不需要他的感激。即使江风和马平这样攻击一个她 素不相识的人,她也会同样回获他们的。每当这种时候,他对她的爱情就被一种深深的尊敬 所替代。这反使他更没勇气向她吐露心曲了。他怕这会成为一种粗俗——如果真是这样,就 会伤害了他心灵中所塑造的那座美丽的雕像,同时也会毁掉安放这座雕像的他自己的心灵。 这样想的时候,他自己就在心中渐渐平息了要急于向她表示爱情的强烈冲动,而把这热 烈的冲动变成了一种深沉的感情。他的这种内心经历的过程像造山时期地球一样,喷发出无 数炽热的岩浆,最后激烈的喷发停止,出现了肃穆的高山和庄严的大海。他甚至觉得,这种 说不出来或者不说出来的爱,要比那说出来的更美好! 四这一天,苏莹去城里给蔬菜公司交菜,带回来一位陌生的男青年。她给大家介绍说这 是她父亲朋友的儿子,他们小学里的同学,现在山西农村插队,因办点公事路过这里,她父 亲托他顺来看看她。来客身材颀长又不失健壮;风度洒脱大方,而又很有内涵。初来乍到, 第一眼给人的印象蛮好。 客人来的当天上午,苏莹叫杨启迪帮她在她旁边的一个空屋里搭了一个床铺。她解释说 她的同学神经衰弱,和别人一块住,晚上睡不着。杨启迪在帮她搭床的时候,自己也不知为 什么冒出这样一句话:“他明天就走吗?” 她抬起头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随后又笑了,说: “不,要住一段时间,他说他对这里的风土人情很感兴趣,想好好体味体味。”“他叫 什么名字?”“噢,我倒忘记给你说了,叫……张民。”不知为什么,她脸一下子红了。就 是这个张民的到来,猛然间把一切都改变了。过了不久,他就看出来,她和这个人的关系似 乎要比一般的同学要深。他们一起既亲密又随便,简直如兄似妹!两个人长得都很漂亮。在 他看来,这漂亮的特点都有些相近呢!他们的关系太不一般了,也许其他人看不出这一点。 他看得出来!热恋中的年轻人哪个不神经敏感? 他有时细细观察,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亲密是亲密,但似乎又有点微妙:既不像是同学 关系,他很难确定就一定是爱情关系了。不是爱情关系?但愿不是!是同学关系?可的确又 比同学关系深!是亲戚?是表兄妹?扯谈!这是自己在无聊地安慰自己!人往往希望与自己 不利的事实不存在,而最终发现不存在的往往是自己的希望! 他胡思乱思。他大伤脑筋! 新来的客人晚上睡得近迟,有时灯一直亮到天明,很奇怪,不知他是睡觉忘了关灯呢, 还是在干其它什么事。 他看见苏莹对她的“同学”(他已在心里给这两个字打了引号)关怀备至,每天早上都 在煤油炉上煎两个鸡蛋,端进那个神秘的小屋。白天,有时她带他到菜园里去帮着干活。有 时他自己扛着镢头和社员一起上山劳动,和羊倌一起出放羊;并且,头上还扎起了白毛巾, 把自己打扮得和本地的庄稼人一样!这一天中午,闷热得要命。杨启迪和往常一样去村后一 个小河槽里洗澡——这地方有个齐胸深的小水潭,四周崖岩很高,可以避人,村里的人夏天 都爱在这儿洗澡。 他老远看见前面一棵大柳树下坐着张民,像是在看书;走近时,他才听见他是读英文版 的安徒生的童话《丑小鸭》。朗读很流利,比他的水平高。如果他不抬头,他就不想和他打 招呼。他和他自然的有了别扭。 他却抬头了,并且笑着说: “很对不起,小芳在下边洗澡,她让我在这儿堵堵人。您先在这儿坐一会,她大概很快 就完了。” 啊!他们的关系已经到这种程度了!他感到头顶的太阳已经从天下掉下来,落在了他头 上,脑袋都快要热爆了。 他只说了一句“我晚上再洗”,就转过身匆匆往回走。 他没有回宿舍。他下了公路,堂过小河,爬上了村对面的山头,又来到了那棵老杜梨树 下。他坐下来,接着又站起,手使轻地抠着树皮,失神地望着远方起伏的山峦。烈日曝晒下 的高原,火辣辣的,静悄悄的。热气从大地上蒸腾起来,在阳光闪烁着变幻莫测的色彩。一 种空旷和寂寞的感觉控制了他。他扭头朝村里望去,村庄沉浸在午睡之中,村道上路过谁家 的光屁股小孩,扬起了一溜白烟。他突然看见,苏莹和张民肩并肩地从村后的小河边往回 走。她好像在梳头,并和张民说着什么。 他的两条腿像谁用棍子猛击了一下,感到绵软。他顺树干坐在了地上,双手捂住脸,指 缝里淌出了几颗热辣辣的泪珠。杨启迪一颗为爱情所燃烧的热腾腾的心,凉了。他断定她的 爱是属于这个亲来的客人的。他太幼稚了。他现在才冷静地意识到,他那前一段爱情的狂热 仅仅是单方面的。他忘了一个起码的常识:爱是两个人的事! 他继而想到,他和张民的风度、气质都不能相比——他是“土包了”,而张民和苏莹一 样,是“大城市型”的。他以前缺乏自知之明,竟然没有认真考虑这些差别。而他和苏莹的 差别仅仅只是这些吗?她父母亲都是省厅局级干部,而他的父母却是普通工人。虽然她父母 亲现在“倒了霉”,被当作“走资派”打倒了,但他通过她深深地了解她的父母亲,他们都 是廉洁奉公的好干部,是打不倒的,他们是好人!但不是“好干部”就一定能和“好工人” 的家庭结亲嘛!爱情可以说比政治更杂!他悔恨自己以前没朝这方面多想,而没头没脑地爱 别人,结果自己给自己制造了这个悲剧。 爱得很深,失去爱后的痛苦也就很深。他的日常生活尽管表面上还和以往一样,但所有 的节拍都不协调了。他割草割破了手指头;读外语时,有时会凝固在一个句子上,怎么也读 不到下文去。他捶打自己的脑袋,抱怨自己太没出息了! 使他更为苦恼的是,苏莹对他的态度似乎并有什么改变,还和以往一样令人温暖地微 笑,帮他喂猪,甚至把他放在枕边的破衣服拿去缝好,又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原来的地方。 但他不能承受她的这一切了。他有自尊心,并且,从道德的角度去考虑,他不能为了自 己的幸福而去干扰和破坏别人的幸福!他开始有意回避她。偶尔不得已见了面,也只是平常 地打个招呼。他看到她对他的这种态度是多么的惊讶。天啊,你惊讶什么呢?早晨割草回 来,他不再在菜园边休息了,并且尽量使自己的眼睛不朝菜园里看。他一歇也不歇地把草背 回饲养室,然后自己回去拿干粮吃。有时,他也忘记了回去吃干粮,就又空着肚子上山去割 第二回草。 这天,他一个人正在饲养室铡草,突然看见她从院子的豁口处进来了,他赶忙把脸扭到 一边去,假装没看见,继续低头铡他的草。包着干粮的花手帕伸到他面前来了。他不得不停 住手,但没看她,说:“我……吃过了。”“你为什么这样呢!”她的声音有些沙哑,拿干 粮的手也有点抖颤。他抬起头来,猛地惊呆了。他看见她的脸抽搐着,眼睛里流转着晶莹的 泪点。她把干粮放在他旁边的石床上,扭转身很快地走了。 他呆呆地立了好一会,才打开石床上的花手帕。里边有三张白面烙饼(看来不是出自马 平的手)两个煮熟的鸡蛋;一张白纸里包一撮细白的盐——这是就鸡蛋吃的。 他面对着这些东西,鼻根一酸:就是他不能从她那里获得爱情,可她也是一个多么好的 同志啊!他怪自己这一段对她太冷淡了!他在心里对她说说:他目前也许只能这样对待她 了;也入场过上一段时间,等他的心完全平静,他就会和她恢复正常的同志关系的。 中午,他想把手帕还给她。走到她们前时,听见屋里她正和张民说话,就打消了进她屋 子的想法,把手帕搭在了她们的前的铁丝上。他正准备走开,张民从屋子里出来的倒洗脸 水,很亲热地问他:“吃饭了没?”“吃了。”他回答,并转脸看了看他。一张热情洋溢的 漂亮的脸;刚洗过的头发,在中午的阳光下乌黑发亮。他手提着脸盆,似乎还想和他说点什 么。为了礼貌的原因,他觉得自己也应该再说点什么,比如问“你吃了没有”之类。但不知 为什么身子却背转了,脚也开始往回迈动了——他感到这阵儿是身体在指挥思想。他回去躺 在床铺上,久久合不住眼。他不想思考张民,即偏偏要思考这个人。他虽和这个给他带来巨 大痛苦的人没有直接说过什么话,但他的直觉告诉他,他比自己各方面都强!他杨启迪是一 个理智健全的人,他不能因为他给他带来痛苦就不能以正常人的眼光来认识他。他感到他有 各方面的修养,某种程度上很像苏莹,甚至比苏莹还老练成熟。他是个典型的知识分子,但 质朴,没什么架子,很容易和普通人打成一片。他来这里时间并不长,就和全村的大人娃娃 都熟悉了,老乡都管他叫“老张”。而自己比他也差不了几岁,可杨字前边还冠个“小” 字。 他忽然很想知道,这个神秘的客人的政治倾向究竟怎样?他对当前社会发生的种种事情 又是什么态度?自从一月八日敬爱的周总理逝世,四月五日天安门广场事件发生,祖国面临 着一个多么严重的时刻呀!虽然人民好像暂时沉默了,但地火正在地下运行!可以毫不夸张 地说,中国现在正处在两种命运决战的前夕!到处都有激烈的交战——就在他们这个小小的 集体里,也是这样。而张民属于哪个阵营?在这些年月里,这一点比任何事情都重要。 五这一天下午,灶房里只留下了张民、江风和他一块吃晚饭。江风一边往嘴里扒饭,一 边非常亲热、非常兴奋地对张民嚷嚷:“哈,我今天又重学了《论对资产阶级的全面专政》 这篇文章,实在深刻!那严密的逻辑,好比无缝钢管。有人想鸡蛋里挑骨头,我看的搭!” 这位“当代英雄”只冲着张民发宏论,不屑看他一眼。心比警犬还机灵的江风,早就嗅 出了他深深地爱着苏莹的心思,现在正是利用张民来奚落他的好机会。 谁知张民听他说完,咽了一口饭,略微思索了一下,说: “不过,我觉得,马克思和列宁也从来没有认为自己的理论就都是无缝钢管……”接 着,张民非常熟悉地引证出列宁对宁对有关的这些问题的大量论断,又把张春桥文章中对这 些问题的观点抽出来进行了对比。虽然他没对张春桥的文章直接发表看法,结果这一结比, 倒好象张春桥的文章是专门批评列宁的。 在江风和张民说话的时候,他虽不看这两个讨论问题的人,但耳朵一直在认真地听着。 他在心里赞叹和佩服张民竟把江风所说的“无缝钢管”弄成了一个到处是窟窿眼的“草筛 子”。如果眼下这些话是苏莹对江风说的,他扬启迪就不光会在心里暗暗高兴,而肯定会高 兴得笑出声来。 他忍不住瞥了江风一眼,看见也瘦长的脸阴沉下来。 他刚要把目光从那张脸上移开,只见江风笑了。这次是冲他来的。“启迪是我们组的政 治经济学专家。小杨,你同意张民同志的这种观点吗?”这个卑鄙的东西!这哪里是在讨论 问题?明明是准备挑起一场他和张民的心灵的决斗!而对一个嗜血的人来说,这种决斗远比 肉体的决斗更血腥! 他明白江风此刻的意思——那意思是说:平时,你杨启迪大概比张民的观点还要右?! 可是今天不见得吧?他夺走了你的爱情,你现在不借题发泄一点什么吗? 江风断定他会进改张民,而且会十分恶毒,但他错了。一个正直的人,是不会为了自己 的恩怨去诽谤真理的,他还没有低下到这种程度。还不仅仅止于这些——在一小撮民族败类 践踏国家的时候,他应该有一种比个人的爱更深更高的爱——这就是对祖国的爱。在这一点 上,他和张民又有了共同的爱,正如他们共同爱苏莹一样。那一种共同的爱给他带来了痛 苦,而这种共同的爱却给他带来了欣慰。 他瞅了一眼正在洗碗的张民。从背后看,那副宽肩膀真像他早年病死的哥哥。他继而想 到他和他大哥小时候为吃一块糖而争执的情景。他很奇怪此时怎会记起这些已故的人和事。 他扭头看看江风,他还在微笑着看他,似乎在他张嘴射出语言的毒弹,去击倒那个正在洗碗 的人。 他的子弹射出来了,没飞向张民,却直向江风射去: “我不是什么政治经济学专家,但张春桥的文章还是能读懂的。是的,有些人的理论是 比列宁‘高明’,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但这‘高明’说不定哪一天会从天下掉下来, 掉到世界上你所知道的地方!” “你这是拿鲁迅骂国民党的话骂人!”江风尖锐地喊。 他没理他,把碗底上的一点残汤往门外泼出去,自己随后也出了门,至于张民用怎样惊 喜的眼光看他,而江风的脸又如何灰丧,他都没看见。 他把饭碗放在宿舍里,不知为什么,情绪非常激动。看来傍晚的书是读不进去了。他想 破例在饭后散散步去。 他出了院门,下了公路,趟过小河,爬上了村对面的山坡。他没有到山顶的老杜梨树下 去。他在半山坡上的一块草地上坐下来,青草的甜味和野花的芳香混合在一起,扑鼻而来, 令人陶醉。他折了一枝草茎噙在嘴角,仰靠在草坡上,望着近处的村庄和远处的山峰。 太阳在西边那一列大山中沉落了,红艳艳的晚霞顿时布满了天空。很快,满天飞霞又都 消失了。大地渐渐由透明的桔黄变成了一片混浊的暗灰。 暮色苍茫中,归宿的羊群和蹦跳着欢迎它们到来的吃奶羔子,热烈而亲切地呼应着。孩 子们在村道上,热烈迎接收工回来的父母亲。人和牲畜用不同的语言抒发着团聚折喜悦。村 子里弥漫着一种亲切愉快而又十分和谐的气氛。 他出神地看着这一切。身体躺在柔软的草地上,十分舒服,舒服得令人觉得自己的身体 已经不存在,而是和整个大地融化在一起了。凉爽的晚风吹散了村子上空浮动的炊烟。枣林 墨绿的浓荫中,高低错落地闪烁着星星点点的灯火。母亲们开始拖音拉调地呼叫爱串门子的 娃娃回家睡觉。一阵骚动后,村子里静了下来,谁家的狗百无聊赖地叫了几声。接着,又有 一只糊涂的公鸡乱啼一阵。枣林深处闪烁的灯火渐渐地熄灭了。村庄沉浸在一种神秘的静谧 之中。同时,小河的喧哗声高涨起来。月亮升起来了,在几片白云中飞快穿过。奶白色的月 光,照出了庄稼和树木的浓绿,照出了新翻过的麦田的米黄颜色。高山峻岭肃立着,像是一 些弯腰弓背的老人在思索着什么。 一种对祖国大地以及和这大地息息相连的劳动和生活的爱,由这爱而激起的汹涌澍湃的 热情,在杨启迪的胸膛里鼓荡起来。他想起很多古人和现代人,想想无数没有在大地上留下 姓名的战士,把自己的头颅和一腔血献给了这块土地。他们之中有的只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 十几年头,没穿过一件好衣服,没吃过一顿好饭,没有过甜蜜的爱情生活,而把所有的爱情 都献给祖国的吗?他从小就立下那么坚定的志愿,要为祖国献出自己的一切,无愧地活着, 在生活的道路上踩下自己坚定的志愿,要为祖国献出自己的一切,无愧地活着,在生活的道 路上踩下自己坚实的脚印。可是现在,他怎能为了得不到一个人的爱而消沉下去呢?有什么 可苦恼的?为什么一定要苏莹做自己的爱人?原来纯洁的同志关系不也很好吗!没有任何理 由去妒忌张民。妒忌这种玩艺儿是最卑鄙的。振作起来吧,重新热烈地投入到生活中去吧, 赶快把自己的失魂落魄回到自己的身体里来吧! 他的思绪像长河一样奔流。尽管思索的问题并不都很连贯,但结论很明确地得出来了。 他轻快地从草地上跳起来,伸了伸胳膊腿,嘴里哼起了文化革命前他所喜爱的歌曲《蓝 蓝的天上白云飘》,一路小跑着下了山坡,过了河,上了公路。 他没有回宿舍去。他穿过寂静的村巷,来到饲养室。 槽头上一排牲口纷纷扬起头,发出各种亲昵的咴叫声,热烈地欢迎他的到来。他拿起草 筛子,很快给它们添了一遍夜草。他又搂住那个调皮的小驴驹,用自己热烫烫的脸颊亲昵地 摩擦它的毛茸茸的小脑袋;然后便拿起镰刀和绳索,扯开大步,踏着银灿灿的月光,向对面 山坡上的苜蓿地走去。 他一上草地畔,就把上衣脱下来扔到一边,猫下腰,飞快地割起来。月亮升高了。全村 的公鸡亮开嗓门,激昂地开始了第一轮大合唱…… 六头天晚上很折腾了一些时候的他,现在呼呼地入睡了。多少日子来,他还没有睡这这 样的午觉。 他做起了恶梦,梦见他在打仗,炸弹爆炸,子弹呼啸,天崩地裂……他惊醒了,猛地坐 起来。窗户纸黑乎乎的,外面正在下着大暴雨。他跳下床,打开门,风声,雨声,雷声,山 洪声,立即灌进屋子来,震得他耳朵发麻。雨帘遮住了视线,大地上的一切都消失了。他想 起了那些牲口。这样大的暴雨,饲养室的顶棚会不会漏水?他从墙上摘下一顶草帽扣在头 上,冲出了门;刚出门,又把草帽扔回了屋子(戴上啥事也不顶)。 他撒开腿,闭着眼睛,在走熟了的山路上跳跳蹦蹦地跑着,小路旁边通向菜园的水渠 里,灌满了山上流下来的洪水,正滔滔地奔涌着。他正跑着,突然听见旁边有人叫他的名 字。他吓了一大跳,赶忙弯下腰看,原来是苏莹——她正在坐在水渠里,用自己的身体把水 渠里的洪水阻挡到崖坎下去,水流冲击着她。她两只手揪着渠沿上的草丛。她喊:“快到崖 下把我的铁锨拿上来!真该死!我的铁锨掉下去了!” 他不管崖高低,一纵身跳下去。真险,脚片子离锨刃只差几寸远!他吐了一下舌头,赶 忙把锨抓起,从前崖衅上爬上水渠,飞一般在渠岸上豁开一道口子,喊:“你起来吧!” 她跟着水过来了,浑身上下全是泥,泥脸上一双黑眼睛汪着泪水,说:我来迟了!几畦 子包心菜全完了,全叫黄汤灌了……你是去饲养室的吧?你……快去吧!” “你……回去换身干衣服,小心着凉!”他听见自己的声调有点硬。他很快转身向饲养 室奔去。 他心急火燎地冲进饲养室的院子。他从石槽子翻进了棚圈,摸了一把脸,仰头看顶棚, 糟糕!棚角漏水了。 他赶忙从牛马中挤出来,顺棚角的一棵老椿树爬上棚顶。密集的雨点在棚顶的青石板上 溅起一片白茫茫的水雾。 他找到了漏水的窟窿眼,可是愣住了:拿什么堵塞呢?他上来得太匆忙了,什么东西都 没带!焦急慌忙中,他把自己上衣脱下来,揉成一团,塞在窟窿眼上! 可是,窟窿眼还没塞住。不过,只差一点了。他又把长裤脱下来,塞了进去。仔细看 看,这下塞好了。 暴雨来得猛,收煞得也快。大暴雨很快变成了稀疏的细雨,雷声滚到了远方的天边,只 有村子下边河道里的山洪怒吼着。他抬头望望,远山还在雨雾迷蒙之中,近山已经露出了面 目:庄稼和树木青翠碧绿;米黄色的土地变成了一片褐色。对面苜蓿地畔上塌了一堆土,露 出的干土,像黄布上的一块白疵点。就在这时候,他听见从河道里传来片嘈杂的人声,夹尖 锐的惊叫声、呐喊声,叫人毛骨悚然。 出什么事了? 他赶忙把锨搁进草房,拔腿向河道里跑去。 他远远地看见河畔上站了许多人,都朝河对岸扬着手,呼喊着什么。河道里,山洪供一 条咆哮的泥龙向下游奔窜而去,波浪像起伏的丘陵;间或,有一棵连根带梢的大树,在波山 浪谷中时隐时现。河对面的小山沟里,山洪也在飞卷着往外奔涌,在沟口的崖岔上腾起来, 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注入到大河的洪波巨浪中。他来到河畔上,一切都明白了。 他看见,在对岸大河与小可的汇流处,有一块小小的三角洲,那上面站着向只羊和一个 人。两道河的水都在上涨着,眼看就要吞没了他们。而在他们的上边,却是悬崖峭壁!他继 而看见,在三角洲上边的悬崖上,有一个土台子,上面竟然挤了一群羊!他猜测是那牧羊人 把羊人把羊一只一只扛上去的。他的猜测没错!他看见那人又扛起一只羊,往土台子上送。 河水在继续上涨着,远远看起来,那个小三角洲已经不存在了。“别管羊了!别管羊了!” “赶快往上走嘛!哎哟哟……” 人们在紧张地向对岸呼喊着。但那人继续往上扛羊。 杨启庙和大家一样紧张地注视着这令人窒息的一幕,对那个把集体财产看得比自己的命 还要紧的人,从心里升起一股敬意。他是谁呢?是高虎他爸?是海泉大伯?各生产队所有拦 羊的人都是些老汉,而老汉哪有那么大的轻把一群羊一个个扛上那个土台子呢?他打问周围 的人,才知道:那是张民! 原来,张民好奇,想学拦羊,已经跟海接泉大伯出了几次坡。今天是他央求让他一个人 去试试的。 当他知道这是张民的时候,眼光赶忙在人群中搜寻起苏莹来了。看见了!她正站在河边 上,左手紧捏着,右手似乎是在掠那披散着的头发——实际上是把一绺头发抓在手中揪着。 身子摇摇晃晃,稍微一斜,就要跌进河里,她旁边站着老支书。老汉下意识地两臂张开,便 要去抱河对岸那个遇险的人。他身板僵硬,山羊胡子上挂着雨水珠。 江风突然来了,黄油布伞下的一张脸显出很着急的样子,说:“到处找你们找不见!今 儿个下雨不能出工,咱几个利用这时间,一块学习‘七一’社论……” “你看看河对面!”他很气愤地说。 江风没看,说:“我知道。张民这小子逞能!叫他再能!” “你说这话都不嫌害臊!” 他真想给那瘦长的脸唾一口,突然听见苏莹“啊”地尖叫了一声,接着所有的人都惊叫 起来。 他赶忙朝对岸望去。小三角洲消失了。羊在土台子上面咩咩地叫唤着。张民已经不见 了。 他的脊背一阵冰凉。但很快又看见,落水的张民正抓着崖上的一棵小榆树,拼命往土台 子上爬。眼看要上去了,又沉了下去;又上来了,接着又沉下去了……显然他已经精疲力 竭,已经没力气攀上这个离水面几尺高的土塄坎了! 现在已经看不见他的身子了,只有那棵小榆树还在猛烈地摇晃,告诉人们他的两只手还 抓着它!河这岸的人有的惊叫,有的无意识地在河岸上狂奔。苏莹脸色鳅白,拼命地盯着对 岸,表现出撕心裂胆的痛苦!也许用不了几分钟,那双渴望活命的手就会连根拔出那棵小榆 树,而被洪波巨浪卷走! 他看着这一切,一个念头在脑子里闪电一般划过。他飞快地向河上游奔跑而去。他全身 的肌肉紧紧地收缩在一起,飞奔着的两条腿像腾云驾雾一般轻盈。他一边奔跑,一边用手背 揩着脸颊上的热泪。在这一刹那间,他感到一种无可名状的激动。他在河上游的一个小湾 里,毫不犹豫地投身于狂涛巨流之中。曾经在中学里得过两项游泳冠军的他,在这头盖脑的 洪水中,觉得自己像狂风中的一片树叶一样失去了自控能力。 但他没有一下子被击昏,他喝了几口黄泥糊子,鼻根一阵辣疼,但神志还清醒。他意识 到他的状况后,产生了搏斗的力量。他摸了一把泥脸,发现自己已经到了中水线上。 他一下子被抛上浪尖,又一下子跌到了深渊。在这一抛一掷的间隙中,他好像感觉到身 体和水面有一个极短暂的脱离。就在这闪电般的间隙中,他比这间隙更快地调整了自己的身 体,使能够到达目的地。此刻,一切对过去的记忆都消失了,所有的思想都被抽象到了一个 短句里:救活他! 真幸运,他现在已经对面大小河交汇的旋水湾里了,这样就好了,他不会再被弄到中水 线上去。 现在,他唯一的想法是,在跟着旋水擦过张民身边的时候,抓住个什么东西,使自己停 下来,然后再把他托到土台子上去。三次都失败了。他已经疲乏到了极点。第四次旋过来 时,他就着水势,猛然间抓住一块岩石角,停下了。喜悦使他的身子一阵颤栗,竟然把右腿 弄得痉挛了。他拼命使自己镇定下来,用轻在水里蹬直腿,几乎把腿上的血管都绷断了。 好不容易才恢复了正常,于是他一手抓着岩角,一手扶住那个垂死的人,使出全身的力 气往上推。他觉得嘴里有一股血腥的威味——大概是牙齿把嘴唇咬破了。 昏昏沉沉的张民终于被的推上了土台了,他自己却像一滩稀泥一样,“扑通”一声落入 水中。 他在水里挣扎着,昏昏沉沉,随波逐流。 一个偶然的机会,旋水又把他带到了刚才落水的地方。他伸出两只手,免强抓住了张民 刚才抓过的那棵小榆树。但他和张民刚才一样,已经无力攀上那个土塄坎了。他把活的希望 带给了他,却把死亡的危脸抓在了自己的手里! 小河里的水首行落下了。大河里的主流猛烈地冲进旋水湾。水的冲出减弱了身体的力 量,却又加重了身体的重量。小榆树的根终于被那渴望活命的手从泥土里拨了出来,接着, 一个黄土丘似的浪头扑过来,人和树一起被那无情的洪水吞没了…… 七杨启迪没有死。他在洪水里漂荡了几十里路,在县城附近被捞河柴的社中搭救了。 他现在躺在县医院的病床上。 他没受什么伤。除感到身体有些虚弱外,并没有什么其它不好的感觉。他仰靠在雪白的 床铺上,像刚分娩过的产妇那般宁静。他感到自己很幸福——救活了一个人,自己也活着。 晨光染红了窗户纸。不久,一缕灿烂的阳光就从窗玻璃中射进来,他奋然向空中伸开双 臂,做了一个朗诵式的动作。真的,他真想作一首诗,赞美生命! 就在这里,房门开了,一缕阳光拥进来一个人。 啊,是苏莹!乌黑的剪发,白嫩的脸盘,一般洗得变灰了的蓝制服,肩胛上斜挂着那个 用旧了的黄书包。他看见她的手无力地扶着门框,泪水在脸上刷刷地淌着。 “我什么事也没有!”他首先对她说。 “真……的?”她声音颤抖着问,向床边走来。 “张民怎样?”他问。“不要紧。你受伤没有?”她的眼光急切地在他的脸上扫视着。 “没。你怎知道我在这里?” 她把挎包放在床边,继续看他的脸,说: “昨天晚上,我们顺水寻下来,直到天明,才问讯到你被救上来了。早上水还大,老支 书和村里的人过不来,我一个人跑到水文站,央求人家把我从吊斗里送过来的……” 她说着,泪水又一次从眼睛里涌出来了。 他为了安慰她,笑着说: “你看我不是很好吗?龙王爷硬请我到水晶宫去,去还是不去?左思左想,终究撂不下 咱的土山沟!” 他的话把她逗乐了。他又笑说:“你刚进门时,我正准备作诗哩!多时没写诗,现在激 情来了。”他说到这里时,她突然“噢”了一声,急忙在黄挎包里翻搅起来。她翻出了一个 棕色布硬面的笔记本,对他说: “这个送给你!本来昨天下午就要送你的,想不到发生了那么可怕的事!”她把笔记本 双手送到他面前。 他疑惑地看看她,接过了本子。 他翻开本子的硬皮,一行触目的大字跳进了眼帘:天安门广场诗抄。他激动地翻着纸 页。他曾看过向着传抄的天安门诗词,并且一个人在山沟里大声诵读过。想不到现在意然得 到这么厚厚的一本!“我知道你一定喜欢的……”她望着兴奋的他,说。 他抬起头,激动地问:“哪来的?” 她诡秘地一笑,然后缓缓地斜说起始未来。 ……清明节天安门事件的最后一个晚上,有一个青年从棍棒中逃出来。他在首都的一个 研究所工作。在那如火如荼的几天里,他抄录了大量的诗词。随后,他想把这些诗词刻在版 上,再偷偷地印出来。他怕万一这个本子被搜查去,他手里就再没有第二份了。但是,他们 单位追查得很紧,他不好进行他的工作。于是他给在外省的父母亲写信,让他们给他打电报 说他们病重,要他回家。电报很快就打来了。他请假回到父母那里,但照样不好进行这桩工 作——因为父母是“走资派”,家里被看管得很严。他于是就来到乡下插队的妹妹那里,刻 完了这些诗词。 他听她叙说完这些,身子剧烈地抖动着,问;“这个人现在在什么地方?”她又诡秘地 一笑,说: “他昨天险些被水淹死,幸亏你冒生命危险救起了他!” 他吃惊地从床上跑起来,两只手发狂似地抓住了她的两条胳膊,但立刻又惊慌地放脱 了。他喊着问:“这个人就是张民?张民是你哥?”她微笑着,点点头。他眼睛直勾勾地望 着她,感到心脏在一刹那间停止了跳动,喉咙里像拉风箱一样喘息着,脸色苍白得可怕,激 动使他几乎休克。很久,他才喘过气来,无力地抬起头,问: “那为什么,要隐瞒……你们的兄妹关系哩?” 她坐在他的床边上,手轻轻地摩挲着雪白的床单,说: “天安门事件后,我哥——噢,忘了告诉你了,他不叫张民,叫苏晶——写了一首赞颂 天安门事件的诗,并且给我抄寄了一份。我喜欢极了,每天晚上都要看一遍。 看完后就压在枕头底下。那天我准备拿给你看,可是突然不见。我好急呀,上天入地地 寻,怎么也寻不见。几天后我的城里给蔬菜公司交菜,碰见县知青办主任老刘。他悄悄告诉 我,原来诗稿被江风偷去交给县知青办了。你看这个臭流氓,意然翻我的床铺!他并且打听 到诗歌作者苏晶就是我哥,一再叫县知青办查我和我哥的问题呢!老刘说他们把事情压了, 叫我不要声张,并且要我以后多提防着点江风。我本来想把这事告诉你,怕你火爆性子再闹 出什么事来,也就没给你说……你看江风这东西瞎不瞎!最近听说他那个‘跟得紧’的老子 把他推荐给一位省革委会副主任当秘书!他老子本人也升成省革委会常委了。十年前,还只 是省委组织的部的一般干事哩!”“卑鄙的东西!”他听她斜说着,拳头捣着床铺,愤怒地 咒骂着。苏莹的脸上又浮上了那惯有的微笑,望着他,说:“为了防备江风,我和我哥就闹 着玩儿演了这么一场戏!前一段晚上,我哥熬夜就是刻那些诗词呢。前天夜里刚刻完,他就 把笔记本当作礼物送给了我。我想你喜欢写诗,就把这送你……”“你们刻诗为什么瞒着我 呢?张民,不,苏晶不了解我,难道你也不信任我吗?”他很不高兴地打断了她的话。 “不,”她解释说,“我哥一来,我就想告诉你,让你也帮着刻——你的字写得好!可 我哥不让,他说怕以后出了事连累你。再说,自我哥来后,你……一直不理人。说!你最近 为哈对我……那样哩?”她嗔怒地望了他一眼,脸通红。 他望着她,心中熄灭了多时的爱情之火,猛然间又熊熊地燃烧起来了。他嘴唇子颤抖 着,不知该说什么,笨拙着重新统治了他。她突然抬起头来,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问: “你真的……爱我吗?”“什么?”“你听静楚了……”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 经把自己的两只手默默地放在了他的手里。他的两只手颤抖着,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两串 晶莹的泪珠在脸颊上欢快地流淌下来…… 1979年4月—5月于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