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薛峰)            
  



    昨天,我被分配到《北方》编辑部的消息得到了证实。从系领导那里和编辑部领导那
里,我都亲自打问过了,一切都是没有疑问的。这就是说,我留在了这座城市?
    就是说,我做梦都不敢想的事,一下子就变成了事实?
    真让人不敢相信!可这一切都是真的。高兴吗?当然……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能在这
样一个蜚声全国的文学刊物坐一把椅子,多荣幸!多不容易!
    我将和一些谢了顶的或者白了头发的老编辑坐在一起,进行一种让别人羡幕的工作。我
将借组稿之机,跑遍祖国的名山大川,写出许多四处传扬的诗歌,更重要的是,由于这个位
置,我的诗哥就更容易发表。真的,只要我努力,说不定在几年内,我的名字就会被全国文
艺界和广大读者所熟悉……我一整天兴奋得手足无措。
    体验自己的喜悦需要一种与世隔绝的环境。于是我这一天大部分时间都呆在学校西南角
的一片小树林里。
    我陶醉在一种难以言语的愉快之中。我想到了命运与机遇;想到了许多得不到答案的神
秘的问题……
    当然,我要感谢岳志明。他虽然并不令我十分钦佩,但他毕竟使我从一种固执而教条的
思想束缚中解脱出来。他给了我宝贵的启蒙,使我重新确定了自己的生活观念,重新认识了
自我存在的价值。“对,起码应该在西华饭店请他吃一顿!”我想。
    不知怎稿的,我分配到《北方》编辑部的消息这么快就传开了!而且大家还都知道是岳
志明为我活动的。
    为此,我当然招惹了许多妨嫉和非议。大家都记起了我入学时说过的那些豪言壮语——
这是攻击我最有力的武器。因为这武器是我自己制造的,现在可以反过来对付我了。
    我并不为此过分地脸红。我在心里说:人都有过幼雅的时候。比如说,你们大家和我一
样,小时候都是光屁股,而且认为那样好。可后来懂得害臊了,于是我们都穿起了裤子。你
们情愿怎攻击就怎攻击吧!反正用不了几天,大家就都各自东西了。说不定你们之中爱写点
诗的人,将来还会毕恭毕敬投到老同学的门上来呢!
    我虽然为我的分配极其兴奋,但也有不愉快的阴影时不时掠过心头。这是因为小芳。
    在短短的时间里,我们之间的感情就变得如此冷谈,这是令人难受的。看来她思想是一
时难以转弯的。这个亲爱的、固执的人!我想:就是勉强让她留下来,一段时间也很难和我
协调一致。
    但我坚信,只要她留下来,她就会改变的。城市将会重新塑造她。我想,现在既然我的
分配已经确定了,我就要把全副精力投入去做她的工作。最起码应该让她接受已经留下来这
个事实。我抱着一种侥幸的心理,想她上次回去后,说不定这两天已经想通了——我多么希
望是这样啊!
    第二天上午,我想请岳志明去西华饭店吃饭。这是市内最著名的一家饭店,我只是和小
芳在第一层的小吃部吃过饭,上面几层供应高级酒菜的地方从未光顾过。我最近在报刊上发
表了几首小诗,有一点稿费,想稍微排场一些请我的这个老朋友吃一顿——我不能把这样一
个花花公子领到普通饭馆去。志明没有在学校。我就去他家里找——结果家里也没有他的踪
影,我只好又返身回学校。
    返回学校的时候,正好路过《北方》编辑部的大门。
    我忍不住从自行车上跳下来,停住脚步,向那大门里面投去热烈的一瞥。我看见了我曾
经来过、并且以后将要长久生活和工作的地方。前院此刻静悄悄的,各种鲜花正在热烘烘的
阳光下开放,一片五彩缤纷。新修的喷水池将一缕烟雾似的水流射向蓝空,水珠子在灿烂的
阳光下闪烁着珍珠般的光彩。
    如果通过那两行修剪齐整的冬青丛,穿过用碧绿的葡萄蔓搭成的甬道,走进大观园式的
古旧的砖砌圆门洞,就会径直来到后院,来到一个安静中透露出紧张工作的所在——那就是
编辑部的办公室。不久,我就将会坐在窗口朝东的那间宽敞的诗歌组的房子里。现在,房子
里那架“华生”牌立式电风扇,大概正旋转着,发出轻微的嗡嗡声……
    本来我现在想去和熟人卿一会,但又打消子这个想法。我怕我熟悉的那些人会认为我迫
不及待地想来坐在那神圣的位置上。我于是就又跨上车了,带着一丝说不出的甜蜜向学校跑
去。我回到宿舍里,现岳志明这家伙正坐在我的床铺上翻杂志。我对他说:“到处找你找不
见!”
    “找我干啥?是不是分配有什么变化?”他问。
    我说:“分配没有什么变化,我是想请你去西华饭店吃饭。”他说:“我向来不反感这
类邀请,只是今天不行了。一会我得去飞机场送个朋友,他是我父亲老战友的儿子,现在在
国务院给一位副总理当秘书……噢,我倒忘了!薛峰,你那个郑小芳是怎么搞的?”他突然
喊叫说。
    “怎么啦?”我问。“你怎么找这么个对象?”
    “究竟怎么啦?你说呀!”我感到有点紧张——是不是小芳出了啥事?“唉!”岳志明
叹了一口气,“我妈昨天回来把我美美数说了一通!她说你那个女朋友昨天早上去找她,说
她坚决不留校,让我妈再给林业学院打电话更正……真扯蛋!把我妈都快气昏了!”
    我脑子一下子嗡嗡直响:小芳啊小芳!我想不到你竟然这样犟牛顶墙!说真的,我此刻
一下子对她怨恨起来了。
    我隐入无法排解的苦恼之中。我也不愿意向岳南明解释什么,脑瓜子里乱哄哄的,便躺
在了床上。
    “你怎么能和这么一个女战士一块生活呢?”岳志明向我投过来讽刺的一瞥。“你准备
怎么办呀?”他问我。
    我没言语。我不知道该怎办。
    “干脆!各走各的路!我看你现在也只能这样。”岳志明来到我床铺前说:“像她这种
人,全世界也没几个。别人都是扑着命想留大城市。她能留下,可硬要上山下乡去!你留恋
她的什么?她漂亮吗?噢,还算漂亮。不过,你到了《北方》编辑部,屁股后面不知有多少
漂亮姑娘会跟着来的……要不我现在就给你介绍一个!我有个表妹叫贺敏,在省艺术馆工
作,刚从省歌舞团调去的,舞蹈演员,比你那个女战士要俏多了,就在前几天……”
    他已经扯远了。我只好说:“你别说了,我现在心里乱得像一团麻!”岳志明只好停住
嘴,用梳子整理了一下头发,说:“我得去飞机场了。”在他要出门时,我才记起请他吃饭
的事,便对他说:“明天中午去西华饭店……他应承了一声,就走了。
    我一个人躺在床上,心烦意乱。我真想不到,到情竟然发展到了这样严重的地步!
    难道我真的就要和小芳分手吗?
    我的眼泪不知不觉已经涌出了眼睛。
    不,我不能没有她!如果我失去她,即使我留在这城市,我的幸福也是不完全的……是
的,我无论如何还要去说服她,挽回这个局面来。不过,现在即使她回心转意,事情也棘手
了。——志明他她是再不会帮忙了。可是,我马上又想起,林业学院不是原来就想让她留校
吗?是她自己拒绝的。如果她现在改变主意,说不定还是可以和那里的领导周旋的……
    想到这里,我立刻从床上跳起来,决定很快乘公共汽车去小芳那里。我跳上跳下地转
车,火速向林业学院赶去。
    这多天,兴奋、焦虑、愁苦,加上失眠,再加上到处奔波,使我感到极度疲劳和虚弱。
我在心里不由地感叹:也许人为了幸福就得遭受不幸;为了活得尊贵就要忍辱负重;为了得
到一些收获,就得失去一些果实……
    我怀着一种沉重的心情走进了林业学院。
    这座院校虽然没有我们学校大,但环境极其优美。因为是林业学院,树木当然特别多。
许多树都挂着牌子——如果不看牌子上的介绍,你根本认不出这是什么树。校园到处都是浓
荫匝地。地上只有些班驳的阳光点,像撒下的一些小金币。鸟儿在林木间欢悦地鸣叫着;一
块块碧绿的草坪修剪得非常整齐,其间点缀着五颜六色的花朵。进走这里,你就会忘掉这是
在大城市之中,而像是漫步在一个幽静的林区。
    我一边走,一边不由地想,如果小芳留在这里,这里就将是我们的家。吃过晚饭,我们
会手拉着手,在这林木花草间悠闲地散步;她唱歌,我吟诗……
    我心事重重地敲开小芳的门。
    正好,宿舍里只有她一个人。
    她看来对我的突然出现,感到又高兴又惊讶。
    给我沏好茶后,她就用一种开玩笑的口气说:“我已经把你颠倒过去的又颠倒过来
了……”她望了我一眼,带着一种深切的希望说:“薛峰,咱们还是一块回吧!……你现在
来,是不是要告诉我,你已经改变了主意,要和我一块回咱们那里去?”她用眼光急切地搜
索着我脸上的表情,神态就像孩子一样。我痛苦地把脸扭向一边。
    停了一下,我只好直截了当对她说:“和你希望的正好相反。小芳,我已经确定分在
《北方》编辑部了,我不能再改变这个主意。我来是再一次请求你,留下来吧!和我一块生
活吧!我爱你!我离不开你!没有你,我不知道自己会怎样生活下去。……”我忍不住鼻根
发酸,两只眼睛热辣辣地充满了泪水。她一下子沉默了。沉默了一会以后,她再一次说:
“如果你真的还像过去那样爱我,那么,我就央求你和我一块到我们曾经说过的那个地方去
吧……你知道,我也爱你,离不开你……”她的声音也有点哽咽了。“你为什么要这样讨厌
大城市?难道这是一个烂泥坑?不是人住的地方?”我激动地对她说。
    “不,”她说,“就条件而言,全省不会有什么地方比这里好。我是说——不,你也曾
说过,我们应该去条件艰苦的地方工作,用我们的劳动和知识把那里也变得像这里一样
好……”“可是……靠我们两个人去改变吗?沙漠已经存在了几千年——不,可能几万或几
十万年了,现在仍然是沙漠。我们,或者说我们这代人就能把它建成花园?我们两个是救世
主吗?”她惊讶地看着我,就像看一个生人一样。我看见她丰满的胸脯在剧烈地起伏着,嘴
唇颤动了好半天才说:“薛峰,我真不相信这些话是从你嘴里说出来的……”她难受地扭过
头,说不下去了。我自己也感到这些话好像不是我说的——但这确实是我说的。我看见她背
转身用手绢揩眼泪。
    我也真想放开声哭一场。我看见我亲爱的人那苗条而挺拔的身姿,此刻每一根线条都被
痛苦扭曲了。一刹那间,我起想走过去,用我的手抚摸地秀丽的黑头发,并且对她说:我亲
爱的人!原谅我,我们一块去沙漠吧!
    我真的走了过去,用手抚摸着她的头发,但那些话我却说不出来。我仍然这样问她:
“你究竟留不留?”
    她转过身,朦胧的眼睛望着我,说:“不,薛峰……我们看来得分手了……”
    分手?分手。她说的是事实。是的,分手。如果我们没有人向对方投降,那我们就只得
分手。分手?分手……这难道是真的吗?我们什么时候想过这样一个字眼?可是,分手!现
在已经不可避免地要分手了!
    我站着,不知如何是好。
    沉默。一切都是静止的。只有腕上的表在走动;只有我们的心在跳动。是的,时间在走
着,永远是一个节奏;而我们的心在跳着,有时是那样平静,有时又这样激烈!
    亲爱的人,让我们再说点什么吧!
    可我们再说什么呢?是的,再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世界上难道还有这样悲惨的时刻
吗?……分别的时候到了。我们无言地拥抱在一起。两个人几乎都要哭出声来。我最后对她
说:“我相信你会在最后一刹那改变主意的。”她对我说了同样一句话……
    当我来到大街上时,城市已经是一片灯火灿烂了。夜幕了的城市景象无比辉煌。我上了
一辆公共车,闭住眼,也不顾别人怎样看我,只管让泪水尽情地在脸上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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