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高加林从南马河回来以后,倒在床上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他已经整整睡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他连早饭也没起来吃,继续睡。他在迷糊中,突然
听见好像有人敲门。起先他以为是敲老景的门,仔细一听,却是敲他的门。他想,大概是老
景叫他哩!赶忙从床上起来,一边穿衣服,一边对门外说:“景老师,你进来!”门外传来
一阵咯咯的笑声。一听是个女的!
    他赶忙又朝门外喊:“先等一等!”
    他很快把衣服穿上,前去开门。
    门一打开,他惊讶地后退了一步:原来是黄亚萍!
    亚萍手扶住门框,含笑望着他。她已不像学校时那么纤弱,变得丰满了。脸似乎没什么
变化,不过南方姑娘的特点更加显著:两道弯弯的眉毛像笔画出来似的。上身是一件式样新
颖的薄薄的淡水红短袖,下身是乳白色简裤,半高跟赭色皮凉鞋——这些都是高加林一瞥之
中的印象。
    黄亚萍走进高加林的办公室,说:“你到具上工作了,为什么不来找我们?当了大记
者,把老同学不放在眼里了!”
    高加林慌忙解释说,他刚来,比较忙乱;接着很快又去了南马河;说他正准备这两天去
看她和克南。
    “克南怎没来?”加林一边给同学倒水,一边问。
    “黄亚萍说:“人家现在是实业家,哪有串门的心思!”
    加林把茶杯放在黄亚萍面前,过去坐在床上,说:“克南的确是个实业家,很早我就看
出他发展前途很大,国家现在正需要这样的人才。”“别说克南了,让他当他的实业家
去!”亚萍开玩笑说。“说说你吧!你一定累坏了!南马河那些抗灾报道写得太好了,有几
篇我广播寻音时都流了泪……”
    “没你说的那么好。头一次写这类文章,很外行,全凭景老师修改。”加林谦虚地说,
但他心里很高兴。
    “你比在学校里时又瘦了一些,不过了像更结实了,个子也好像又长高了”。亚萍一边
喝茶,一边用眼睛打量他。
    加林被她看得有点不好意思,搪塞说:“当了两天劳动人民,可能比过去结实一
些……”
    亚萍很快意识到了加林的局促,自己也不好意思地把目光从加林身上移开,低头喝起了
茶水。
    他们沉默了一会。黄亚萍低头喝了一会茶,才又开口说:“你到了城里,我很高兴,又
有个谈得来的人了。你不知道,这几年能把人闷死。大这都忙忙碌碌过日子,天下事什么也
不闻不问。很想天上地下地和谁聊聊天,满城还找不下一个人!”
    “你说得太过分了。这样的人有的是,可能你不太熟悉的缘故。你太傲气了,一般人不
容易接近你。”加林笑笑生着说。
    黄亚萍也笑了,说:“可能有这方面的原因,但我的确感动生活过得有点沉闷。我希望
能有一点浪温主义的东西。”
    “好在有克南哩……”加林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顺口说出了这句话。“克南你又不是不
知道!人心眼倒不坏,但我总觉得他身上有情趣的东西太少了。不过,这几年他还是给了我
不少帮助……你大概知道我们后来的……情况。”黄亚萍有脸红了。
    “从旁听到过一点。”加林说。
    “你今天中午到我们家去吃饭吧!”黄亚萍抬起头,热情地邀请他。加林赶忙说:“不
了,不了,我根本不习惯去生人家吃饭。”
    “我是生人吗?”黄亚萍有点委屈地问他。
    “我是说我不认识你你母亲。”
    “一回生,二回熟!”“谢谢你的好意,我不……”
    “怕人?”“嗯……”“乡巴佬!”黄亚萍咯咯笑了。
    高加林并没有为这句嘲笑话生气。他很高兴亚萍这种亲切的玩笑。以前在学校时,她就
常开玩笑叫他乡巴佬。
    “乡巴佬就乡巴佬。本来就是乡巴佬。”他高兴地看了一眼黄亚萍。亚萍也看着他说:
“你实际上根本不像个乡下人了。不过,有时候又表现出乡里人的一股憨气,挺逗人的……
你不去我们家吃饭就算了,但你可要常来广播站,咱们好好聊聊天,像过去在学校一样,行
吗?”
    高加林一时不知刻如何回答。过去学校的生活又一幕一幕在眼前闪过。不过,那时他们
还是孩子,都很单纯。而现在,他们性格中共同的共中东西很多,话也能说到一块。但他知
道再很难像学生时期那样交往了。他们都已二十多岁了,还能像过去那样无拘无束地交往
吗?说心里话,他很愿意和亚萍交谈。他们都已经成了干部,又都到了一个惹人注目的年
龄。再说,她和克南已经是恋爱关系,他必须考虑到这个因素。他犹豫了一下,见亚萍还看
着他,等他说话,便支支唔唔说:“有时间,我一定去广播站拜访你。”
    “外交部的语言!什么拜访?你干脆说拜会好了!我知道你研究国际问题,把外交辞令
学熟悉了!”
    高加林忍不住大笑了,说:“你和过去一样,嘴不饶人!好吧,我一定去广播站找
你!”
    “你不来也行。我到你这里来!”
    加林有点不高兴了,说:“亚萍,我请求你不要经常来我这里。我刚工作。怕影响……
很对不起……”
    黄亚萍也马上觉得,她自己今天已经有点失去了分寸,便很快站起来,没什么合适的掩
饰说,只好说:“我开玩笑哩!你赶快休息吧,我走了……真的,有时间到广播站来拉拉
话,咱们从学校毕业后,分别已经三年多了……”
    高加林很诚恳地对她点点头。
    黄亚萍从县委大院出来后,感动胸口和额头像火烧似的发烫。高加林的突然出现,把她
平静的内心世界搅翻了!
    中学毕业以后,她在县上参加了工作,加林回了农村,他们从此就分手了。分别后最初
的一年,她时不时想起他。过去在学校他们一块那些很要好的交往情景,也常在她眼前闪来
闪去。她有时甚至很想念他。她长这么大,跟父亲走过好几个地方上学,所有她认识的男同
学,都没有像加林这样印象深刻。她原来根本看不起农村来的学生,认为他们不会有太出色
的,但和加林接触后,她改变了自己的看法。加林的性格、眼界、聪敏和精神追求都是她很
喜欢的。
    后来,他们分开了,虽然距离只有十来时路,但如同两个世界。毕业时,他们谁也没有
相约再见的勇气啊!就这样,一晃就是三年。直到前不久她在车站送克南出差时,才又看见
了他。那次见面,弄得好精神好几天都恍恍惚惚的。
    高中毕业后,克南比在学校时更接近她了。她经常三一回五一回往广播站跑,给她送吃
送喝。来了什么时兴货,也替她买来了。她起先很讨厌他这样。在学校时,克南就常找机会
给她献殷勤,她总是避开了——她的交往兴趣主要在高加林身上。但是,现在她工作了,单
位上人生地疏,她的傲性子别人又不好接近,也确实感动有点孤独。克南总算同学几年,相
互也比较了解,后来她就渐渐和克南好起来。她发现克南做啥事有股实干劲,心地也很善
良,尤其在生活方面,他是一个很周到的人。他身上有些东西她不喜欢,他自己也有所察
觉,在她面前尽量克服着。他也真有贤心。她一般生病从不告诉父母亲,常一个人在单位躺
着。但瞒不住克南。他立刻就像一个细心的护士和保姆一样守护在她身边。他做一手好菜,
一天几换样侍候她吃。
    她渐渐受了感动,接受了克南对她的爱情。双方父母也都很满意。这两年,他们的感情
已比比较平稳地固定了下来。她对克南也开始喜欢了。他虽然风度不很潇洒,但长得也并不
难看。标准的男子汉体格,肩膀宽宽的,这几年在副食部门工作,身体胖了一些,但并不是
臃肿,反而增加了某种男子汉气概。她和她一同相跟着看电影,也是全城比较瞩目的一对。
前不久,军分区已基本同意亚萍父亲提出转业到老家江苏地方上工作的请求。父亲在那边的
工作地点基本联系好了,在南京市内。亚萍是独生女,按规定,可以在父母知边工作。他父
亲的一个老战友在江苏省级机关任领导职务,去年回老家时路过南京,这个叔叔听了她的播
音,当时就让她到江苏人民广播电台当播音员。现在她要是回到南京,干这工作基本没问
题。问题是克南。但他父亲已经给南京的许多老战友写了信,给克南联系工作单位,准备让
克南和他们家一同调过去……生活本来一切都是在平静、正常和满意中进行的。可是,现在
却突然闯进来个高加林!
    当亚萍第一次翻送加林在南马河采写的抗灾报道时,才从老景那里知道,加林已经是县
委的通讯干事了。她念着他那才气横溢的文章,感情顿时燃烧了起来;过去的一切又猛然地
出现在她的眼前。她在录广播稿时,面对旋转的磁盘,的确落了泪,但并不完全是稿件的内
容使她受了感动;而是她想起了她和加林过去在学校里的那些生活。她现在才清楚,她实际
上一直是爱他的!他也是她真正爱的人!她后之所以和克南好了,主要是因为加林回了农
村,她再没有希望和他生活在一块。不必隐瞒,她还不能为了爱情而嫁给一个农民;她想她
一辈子吃不了那么多苦!
    现在,加林已经参加了工作,那个对她来说是非常害怕的前提已经不复存在。同等条件
下,把加林和克南放在她爱情的天平上称一下,克南的分量显然远远比不上加林了……于
是,她今天早晨刚听说加林回来了,就忍不住跑来看望他……现在她走在返回广播站的小路
上,心情又激动又难受。她现在看见加林变得更潇洒了:颀长健美的身材,瘦削坚毅的脸
庞,眼睛清澈而明亮,有点像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面保尔·柯察金的插图肖像;或
者更像电影《红与黑》中的于连·索黑尔。“如果我和他一块生活一辈子好多啊!”亚萍一
边走,一边心里想。可是,她马上又觉得很难爱,因为她同时想起了克南。“哎呀,走路低
着个头,小心跌倒!”
    迎面一声话音,惊得亚萍抬起了头:她正想克南的事,克南他妈就在她眼前!她不喜欢
克南他妈——药材公司副经理身上有一股市民和官场的混合气息。
    克南妈把手里提的几条肥鱼扬了扬,说:“中午来!南方人在咱这里真是受罪,一年都
吃不上个鱼!这是副食公司刚从后山公社的水库里捞出来的……”
    “伯母,我不去,我在你们家已经吃得太多了。”亚萍尽量笑着说。“看这娃娃说的!
我们家怎么成了你们家!”
    亚萍一下子被克南他妈这句饶口话的逗笑了,也马上饶舌说:“你们家怎么成了我们
家?”
    克南妈也逗得哈哈大笑了。
    亚萍对她说:“我今天胃不舒服,不想吃饭。我要赶忙回去躺一会。”“要不要药?公
司门市上新进了一种胃疼片,效果……”
    “我有,不麻烦您了。”
    亚萍说完,就匆匆从克南妈身边绕过去,向广播站走去。
    她一进自己的房子,一下子就躺在床铺上。她从头下面拉出枕巾,把自己的脸蒙起来。
    刚躺下不一会,就听见有人敲门。她厌烦地问:“谁?”
    “我。”克南的声音。她烦躁地下去开了门。
    克南一进来,高兴地对她说:“中午到我家吃鱼去!刚打出来的鲜鱼!我买了几条,我
妈已经提回去了……”
    “你们母子就知道个吃!吃!你看你吃得快胖成了个猪了!去年新织的毛衣,刚穿一
冬,领子就撑得像桶口一般大!”黄亚萍气冲冲地又躺在了床上,拿枕巾把脸盖起来。
    这一顿劈头盖脸的冰雹,打得张克南就像折了腰的糜子,蔫头耷脑地站在脚地上,不知
如何是好;亲爱的亚萍今天发生了什么事?他不知所措地两只手互相搓了一会,走过去,轻
轻把蒙在亚萍脸上的枕巾揭开。亚萍一把夺过去,又盖大脸上,大声喊收说:“你走开!”
    张克南惶惑地倒退了两步,哭一般说:“你今天倒究是怎了嘛……”过了好一会,亚萍
才坐起来,把脸上的枕巾抹下,尽量平静一点地对呆立在脚地上的克南说:“你别生气。我
今天身体有点不舒服……”“那今天晚上的电影你能不能去看?”克南一边从口袋里掏电影
票,一边说。”听人家说这电影可好哩!巴基斯坦的,上下集,叫《永恒的爱情》。”
    黄亚萍叹了一口气,说:“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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