蚀之追求

  


    接连三天都是顶坏的天气。太阳光忘记了照临大地,空间是重淀淀的铅色。湿热的南风
时时吹来,吹到老年人的骨节里引起了酸痛,吹到少年人的血液里使他们懒散消沉。人们盼
望一场痛快的大雨,但是没有;他们在睡梦中会听得窗外淅淅沥沥地响着,但是第二天起来
看时,依旧是低低的灰色的麻木的天空。
    仲昭到陆女士家里去的一天,那就更坏了;空气非常潮闷,从早晨起,又下着牛毛雨,
全市像浸在雾气中。一切物件都是湿漉漉的腻着手指。在那些污秽的小巷里,所有的用旧了
的家具,臭虫大本营的板壁,以及多年积存的应该早在垃圾堆里的废物,都联合着喘气——
一种使人心悸的似腥又似腐的恶气。史循所住的,恰就是这么一个去处。那天从同学会回来
后,他就躲在他这窝里,没有出去过。这几天来,除了送饭给他的二房东的小女儿,他简直
没有见过第二个人面,也没有说过一句话。他只是躺在床上沉思。他把过去的种种,未来的
种种,全都想完了。他都有了结论。不敢想,而且想过几次并没什么解决的,是他的现在。
这就是他现在的自杀问题。似乎对于自杀的本身已经没有多大的怀疑了,现在他还不能无踌
躇的,是自杀的方法。上吊,投火,枪杀,服毒,甚至于割破大动脉让血流尽的传统的颓废
派的自杀,总之,凡是人类所曾用过的方法,他都想过,但都以为不妥。不妥的原因,一半
是他总有点怀疑于此等自杀法之是否可靠,一半却也觉得总不免痛苦。他常常想,他这人,
已经受尽了人世的苦恼,如果在辞世的一刹那间还要尝一尝最后的苦味,他是不肯的。况且
上吊或许遇救,投水更有被人捞起来的可能,枪杀呢,难免只受了伤,并且也没有枪。自杀
不成而反多经验了痛苦,在他看来是大大的不合算。至于服毒等等,自然更痛苦了。他也曾
想到:不如写了几张共产党标语跑到马路上去张贴,让人家捉去枪毙;但一转念,还是不
妥,或者人家以为他并未直接参加暴动,并不杀,却把他监禁起来,那就更难受了。
    现在史循仰面躺着,眼光定定地射在乌黑的天花板上,考虑他最近发见的自杀方法;这
是昨夜梦醒后忽然想到的。还没像现在这样消极的三个月前,他在某处办事——他最后一次
的涉世——曾经从一个当军医的朋友处要了一小瓶哥罗芳在这里呢;用麻醉剂自杀,岂不是
最哲学的最艺术的自杀么?从前为的动手术,医生给史循用过哥罗芳;哥罗芳麻倒时的趣
味,是史循永远不能忘记的。那将就麻醉时的浑身骨节松解样的奇趣实在比什么都舒服。他
从军医朋友处要了一点哥罗芳,也就是想再尝尝那种沉醉的滋味,他时常把鼻子凑在瓶口上
作一个深呼吸,直到身子像要浮起来了,然后仰后靠在椅背上,领略那两三分钟的飘飘然的
醉意。这样的常常使用着,一小瓶的哥罗芳也几乎升化完了;现在总该还留得一点足够一个
人自杀罢?他慢慢地起来,从床底下拉出手提箱来,果然把那个小瓶找到了,还剩着一茶匙
左右的无色透明的液体在瓶里动荡。他揭开瓶盖试嗅一下,依然是异常芳冽。
    小瓶捏在手里,他重复躺在床上。他惘然看着这个精致的差不多一块钱大小的扁圆的玻
璃瓶,突然忆起这小瓶的历史了。原是个装香水精用的小瓶,买来时可不是还有一只玫瑰红
的细羊皮做面子,蜜色软绸衬里的小匣子么?上好的法国香水!不是他想送给所崇拜的周女
士的么?但是,礼物还没送给,周女士已经另有所属。他不能再想这段伤心史了!这是他生
命上最大的打击!
    史循冷冷地叹了口气,用劲握住这个小瓶,另一段旧事又浮上他的意识:
    他看见自己在一个旅馆的头等房间内,五六个妖艳的女子,从二十多岁以至十四五的,
从小脚的以至天足的,排坐在他跟前,都对着他挤眉弄眼。好像他说了声“全要”,于是这
些女子又都格格地笑起来。于是她们窃窃私语,似乎在争论什么,又像是互相推诿。终于她
们一齐跑到房外的洋台上。只剩下方脸浓眉将近二十岁的一个;她很风骚地笑着,走过去偎
在他的怀里,挽住了他的颈脖。……
    史循眼皮一跳,幻象没有了。他的嘴角上显出一个苦笑。浪漫!疯狂的肉感追求!这都
在认识周女士以前。然而在失去了周女士以后,便连这种样的颓废的心情也鼓不起来。从此
他坠入了极顶的怀疑和悲观。现在他又要用这纪念悲痛的盛过香水精的小瓶里的毒剂送自己
到永远的休息。
    “永别了!如梦的浮生,谜一样的人生!我永远抛弃你们在无人的境地了!不高兴再来
猜你这谜了!”
    这么喃喃地自语着,他踉踉跄跄跑出了他的房间。
    大约半小时以后,史循走进了一个医院;他本想住旅馆,但转念后却又选定了医院。他
不愿在自己的住处自杀是早已决定了的,他不忍连累他的二房东,尤其不忍使一日三次送饭
给他的小姑娘永久留下一个恐怖的印象。因为已是午后三时,医生们都不在院;史循自说是
来疗治盲肠炎的,就开了个病房。看护妇请他在病历牌上写姓名,他就写了个假的。为什么
他不说出自己的真姓名来呢?他不愿冒充忧世愤时的志士,他也不愿朋友们知道他的结局,
他只愿悄悄地离开这世界,像失踪似的,给人家一个永远的不明白。
    看护妇出去后,史循把门上了闩,就躺在床上;他掏出一块手帕,叠为四层,将小瓶里
的哥罗芳全数倒在上面,然后拿这手帕严密地蒙住了自己的鼻孔和嘴巴。他双手按在手帕上
面,同时用力深呼吸。一缕颇带凉意的甜香从喉头经过,注入他的胸部,立刻走遍了全身,
起一种不可名说的畅快。这是他屡次经验过的。但随即有些新的异样的来了。他觉得身体已
经离了床,一点一点地往上浮;他看见天花板慢慢地自行旋转;他又听得无数的声音充满了
他的耳管,似乎是很近很响的,又似乎是远远的轻微的。他仍旧用力深呼吸。身子更浮得高
了,像是已经贴着天花板,他只见一团疾转的白光了,耳朵里也换了一种单调的嗡嗡的声
音;他觉得身体的各部分正在松解融化,又感得胸膈间有些胀闷。于是,时间失了记录,空
间失了存在。他再不能看见,再不能听见,似乎全身都已消散,只有一个脑子还在,他还有
意识。他意识到现在是沉下,沉下,沉下,加速度地沉下!忽然像翻了个身,便什么都没有
了,连意识也完全消灭。
    沉寂占有了这病室。史循的枯瘠的身体,像入睡似的躺着,嘴鼻上的手帕已经落在一
边;他的脸很红,他的眼睛还是睁得大大的,但已是死的没有神光的眼。病室外,看护妇的
伶俐的脚音,时远时近地阁阁地响着。窗外是一片灰色的天。一匹苍蝇飞到史循的鼻尖上,
用它的舌头舔了许久,然后很满足地举起它的两条后脚来慢慢地自相搓着……
    一股强烈的亚莫尼亚气像在史循的意识上打了一针,他突然回复过知觉来。他看见红红
绿绿的颜色在眼前迸跳,他又听得嘈杂的声音在耳边响。他的胸膈间,像有一团东西在猛撞
着要出来。又一股强烈的亚莫尼亚气从他鼻子灌进来,他全身一震,手自然而然地举起来向
脸上一抹,却被另一只很温软的手按住了。他这才听得一个声音说:“好了!醒过来了!”
他这才看见许多人围绕了他。可是他闭了眼,不愿意看。一个很熟的声音又在他耳边叫起来:
    “史循,史循!好了些罢?认识我么?”
    这几个字是从温香的女性的口里发出来的,带着亲热和爱怜,史循忍不住睁开了眼睛。
不是别人,却是章秋柳呢!她坐在床沿,史循的一只手在她手里;站在她身边的,是先前请
史循写姓名的那个看护妇,好奇似的凝视章秋柳的面孔。
    “秋柳!你怎么来的?”
    史循挣扎着说出了这一句,他的胸部还是很胀闷,像压着一块大石头,透不过气来。
    “我们把她找来的。大概就是你最愿意见的罢!”
    史循才觉得还有一位医生站在床边。
    “现在人是醒过来了。可是,章女士,你总该明白这位史先生为什么要自杀;假使他的
衣袋里没有那张你们同学会的卡片,再如果他醒不过来的话,这桩无头案真叫我们为难了!
    这和敝院的名誉很有关碍的呀!”
    医生气冲冲地继续着说;他显然拿章秋柳当作史循的关系人,或者竟是史循自杀的原因
了。
    “这位朋友是有神经病的,不是刚才我已经说过了么?有一些儿神经病。”
    章秋柳勉强笑着回答。
    “哈,神经病!他告诉了我们一个假名字,也是神经病么?他用了多量的哥罗芳,如果
不是那块,那块手帕先已掉下,他准定是没救的。他锁了房门,看护妇以为他是睡着了。幸
而我早一步回院,不然,恐怕再过几个钟头也未必会发觉呢。”
    史循默默地听着,心里抱怨自己的办事太疏忽;如果刚才用绳子把手帕扎在嘴上,岂不
是好?
    “现在我也不多说了,好在人已醒过来;就算是神经病的话,本院不收疯子,章女士,
请你另行设法罢。人是交给你了!”
    医生结束了他的责备,招呼着看护妇,大踏步去了。章秋柳皱了眉苦笑着,没有话语。
    “秋柳,你怎么来的?”史循又提起了这个问题。
    “他们在你衣袋里找着一张同学会卡片,就到吕班路来询问;恰好我在同学会里,听他
们说是有人自杀,我当即猜到了你。果然是你!”
    章秋柳站起来走了两步,向病房门外望了一眼,又接着说:
    “这里医院的人们真可恨。他们把你当作仇人,以为你是害了他们了!他们对于一个自
杀的人,一点同情心都没有;他们所以救你,只为的要卸脱自身的干系!”
    史循的回答是淡淡的一笑。章秋柳仍在床沿坐下,看着史循的脸又说:
    “那天你说要自杀,今天果然自杀了!但是,史循,无论你怀疑悲观到如何程度,生命
总是可以留恋的罢?我们自然不惜一死,但又何必自杀呢?”
    史循摇着头,低声叹了口气。章秋柳的温柔恳切的口吻,颇使他感动;而况她的笑容,
她的眼睛,她的肥大的臀部,常常令史循想起周女士。
    “在尚能享受生活的愉快的人,”史循又叹了一口气,慢慢地说,“自然觉得生命无论
如何是可以留恋的。像我,至多不过再活一年二年罢了。对于世事的悲观,只使我消沉颓
唐,不能使我自杀;假使我的身体是健康的,消沉时我还能颓废,兴奋时我愿意革命,愤激
到不能自遣时,我会做暗杀党。但是病把我的生活力全都剥夺完了。我只是一个活的死人。
秋柳,这样的生活,还值得留恋么?”
    史循停止了话,很艰难地喘着气,汗粒从他额上渗出来。看见章秋柳的眼眶里似乎已经
噙着泪珠,便像感触了电流似的,他努力挣起半个身体来,抓住了章秋柳的手,一字一字地
顿着说:
    “秋柳——以前,我曾经爱过,像你这样的,一个人。为了这爱,我戒绝了,浪漫;
我,看见,一些光明。但现在,什么都——完了,完了!”
    他松了手,颓然落在枕头上,眼睛也闭了。章秋柳心里一跳,用手去扶他的头,他开了
眼又挣扎着加上一句:
    “现在,我的病,使我不能,再有半分的,希望!”
    他的眼皮慢慢地阖上,呼吸渐渐地微弱,鼻尖上透出几粒冷汗。
    章秋柳惊惶得不知所措,她捧住了史循的面孔,只是唤着,声音也发抖了:
    “怎么了?史循,怎么了,怎么了!”
    但是史循只微微地摇一下头,没有话,也没有睁开眼来。
    章秋柳看来不妙,急步跑出病房想找医生,但在楼梯边一个人拦住她,递过一张纸来。
章秋柳匆匆地瞥了一眼,看见纸上写的是:“……急救手续费大洋五十元。头等病房一天,
大洋六元……”她恨恨地把纸一团,锐声喊道:
    “医生在哪里?病人不好了!”
    一个看护妇也从旁闪出来了。章秋柳吩咐她赶快找医生来,就跑回病室去。她又是着
急,又是生气,沉重的脚步打在地板上,把床内的史循惊醒了;他开眼望着章秋柳,露出很
感动的一笑。
    章秋柳这才松了口气。一会儿,医生也来了,神气很难看;他在史循面上望了一眼,拉
过史循的手腕去按了按脉息,就懒洋洋地说: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他是倦了,让他睡一下就是。”
    医生出去后,章秋柳低着头默想她手里的纸团上的那个问题。她决不定是否应该给史循
知道,不给他知道又有什么办法?最后她得了个主意,不如先去找王仲昭商量一下。她看着
史循说:
    “医生说你倦了,你且睡一会罢。今晚上你总是住在这里了。回头我再来看你。”
    史循点了一下头;麻醉剂给他的生理上的疲倦,使得睡眠成为他现在唯一的需要。
    章秋柳到街上时,一阵急雨忽然倾下来,天空反而开朗些。凉的雨点打在她脸上似乎给
她一服清神剂,她的胀而且重的脑子顿时轻松了许多。她猛然记起前夜在跳舞场里会见仲
昭,说是今天要到嘉兴去;她看手腕上的表,正指着五点二十五分,便断定仲昭还没回来。
这可怎么办呢?也许他是乘夜车,那就非到晚上十一点半不能到;也许他要到明天回来。总
之是缓不济急了。章秋柳焦灼地想着,在急雨中打旋,完全不觉得身上的薄绸衫子已经半
湿,粘在胸前,把一对乳峰高高地衬露出来。她只觉着路上的行人很古怪,都瞪着眼睛对她
看。她想:让史循自己去解决这个问题么,看来史循未必有此力量。她自己呢,罄其所有也
还不够;找别的朋友罢,一个一个朋友的名字在她脑膜上移过,她只是摇头。最后,她想到
了张曼青;“或者曼青还有办法,”她聊以自慰地对自己说,就钻进了一辆人力车。
    在车里坐定后,章秋柳方才知道自己的衣服是全湿了,空气侵袭她的嫩肌肤,她又几乎
发抖了。她不能不先回去换衣服,于是招呼车夫改道到吕班路。进了同学会的大门,她就跑
上楼去,却在二层楼的客厅门边,看见一个人坐在沙发里看报,她快活得叫起来:
    “哈,曼青!原来你在这里呀!”
    曼青回头来看见章秋柳那样地狼狈,忍不住笑了出来。
    “正有事要找你。史循自杀了!”
    章女士只加了这一句,把莫名其妙的张曼青剩在那里,她就一溜烟似的跑上三层楼去
了。曼青半信半疑地踌躇了一会儿,慢慢地也上楼去;他推开章秋柳的卧室的小门,刚伸进
了半个身体,猛觉得眼前一亮,裸呈在他面前的,是章秋柳的雪白的肌肤。曼青下意识地缩
回身子来,却听得里面笑着说:
    “对不起,等一下罢。”
    曼青觉得心有些跳荡了,他企图镇定下去,努力猜想着史循到底为什么要自杀?章秋柳
又为什么这样狼狈。并且找自己又为了什么事?他正迷乱地想着,章秋柳开了门请他进去
了,她已经换了一身淡青色夹小紫花的荷兰布的衣衫。
    说过了史循自杀的经过后,章秋柳就把那张团得很皱的纸条递给曼青:
    “那医院真可恶,竟会开出这种账来。我还没对史循说过。看来他是没有钱的,我们替
他设法。曼青,你能担任多少?”
    “只是我身边有的,也不够这数儿。”
    曼青看着那张纸说。
    “我可以拿出二十元,余下的你能担负了去么?”
    章秋柳说着就把两张钞票放在曼青手里。
    曼青很感动地点着头,他把章秋柳的钱收好,站起来说:
    “我立即到医院去把这件事办好。秋柳,你还出去么?”
    章秋柳摇头,很娇慵地歪在自己床上,温润的眼光在曼青脸上掠过,似乎是说:“但是
你也要再回来的呀!”曼青了解似的一笑,便匆匆地走了。
    现在,雨已经停止,天色却当真的黑下来。窗外树上,几只麻雀啾啾地叫着。章秋柳懒
懒地歪在枕头上,左手支颐,右手折弄衣角。他忖量着史循的那一番话。真料不到史循也有
浪漫的历史,也演过恋爱的悲剧。他是一个“曾经沧海”的人。但是艰苦的经历并不能磨炼
出他一副坚硬的骨头,反把他的青春的热血都煎干,成为一个消极者,一个怀疑派。也许这
多半是因为他有病,生理上的痛苦影响成精神上的颓唐罢?除非是大勇的超人,谁不是为了
一点生理上的不健康而损害了心理上的愉快?想到这里,章秋柳看着自己的丰腴红润的肉
体,不禁起了感谢的心情,似乎有一个声音在她心里说:
    ——章秋柳呀,你是有福的哟!你有健康的肉体,活泼的精神,等着你去走光明的大
道!你应该好生使用你这身体,你不应该颓废!颓废时的酒和色会消融你的健康。你也会像
史循一样的枯瘠消沉。你会像一架用敝了的机器,只能喘着喘着,却完全不能工作,到那
时,你也会戴了灰色眼镜,觉得人生是无价值了。章秋柳呀,两条路横在你面前要你去选择
呢!一条路引你到光明,但是艰苦,有许多荆棘,许多陷坑;另一条路会引你到堕落,可是
舒服,有物质的享乐,有肉感的狂欢!
    她委决不下。她觉得两者都要;冒险奋斗的趣味是她所神往的,然而目前的器官的受
用,似乎也舍不下。虽然理智告诉她,事实上是二者不可得兼,可是感情上她终不肯牺牲了
后面的那一桩。正如她对史循所说“我们自然不惜一死”,她对于死,的确没有什么畏怯,
但是要她在未曾尝遍了生之快乐的时候就死,她是不很愿意的。从前她也曾这么想,先吃尽
了人间的享乐的果子,然后再干悲壮热烈的事罢;可是现在看见了史循的殷鉴,她又怕待到
吃尽了享乐的果子时,她的生命力也就消失了。
    很失望似的将两手捧住了头,她又苦苦地自责了;为什么如此脆弱,没有向善的勇气,
也没有堕落的胆量?为什么如此自己矛盾?是爹娘生就的呢,抑是自己的不好?都不是的
么?只是混乱社会的反映么?因为现社会是光明和黑暗这两大势力的剧烈的斗争,所以在她
心灵上也反映着这神与魔的冲突么?因为自己正是所谓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遗传,环境,
教育,形成了她的脆弱,她既没有勇气向善也没有胆量堕落么?或者是因为未曾受过训练,
所以只成为似坚实脆的生铁么?
    但一转念,她又觉得这种苛刻的自己批评,到底是不能承认的。她有理由自信,她不是
一个优柔游移软弱的人;朋友们都说她的肉体是女性,而性格是男性。在许多事上,她的确
也证明了自己是一个无顾忌的敢作敢为的人。她有极强烈的个性,有时且近于利己主义,个
人本位主义。大概就是这,使得她自己不很愿意刻苦地为别人的幸福而牺牲,虽然明知此即
光明大道,但是她又有天生的热烈的革命情绪,反抗和破坏的色素,很浓厚地充满在她的血
液里,所以她又终于不甘愿寂寞无聊地了此一生。
    这样无结果地想着,她的眼皮很重地漫漫地阖下了。然而一串问题仍在她的昏瞀的脑子
里旋转;就是这样的无希望么?就是这样的堕落,终于无挽救么?就这样的得欢笑时且欢
笑,送去了可宝贵的生命么?……她张大嘴打了个呵欠,眼睛里有些潮润了,突然一件事转
上心来。那天商量着立社的时候,王诗陶不是有几句很警策的话么?她说:“我们都不是居
心自暴自弃的人,我们永不会忘记牺牲了一己的享乐,追求大多数的幸福,只是环境不绝地
来引诱我们颓废,而我们又是勇气不足,所以我们成了现在的我们。环境的力量太大了,脆
弱的个人是无论如何抵抗不了的,我们须得联合起来奋斗,用群的力量来约束自己,推进自
己。”这是王诗陶的自白,也是各人的自白;是王诗陶的希望,也是人人的希望。不错呀,
用群的力量来约束自己,推进自己!
    章秋柳从床上跳起来,跑到书桌边,提起笔来在一张纸上写道:
      ——以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后种种,请自今日始;刻苦,沉着,精进不休;秋
柳,秋柳,不要忘记你已经二十六岁;浪漫的时代已经过去,切实地做人从今开头。
    写到这最后的一句,她的笔停止了;脚步声到她门前而止,门轻轻地开了一半,露出微
笑的曼青的面孔。
    曼青自然是来报告已经办好了史循的事。当半小时前,他离开了章秋柳后,就有一股无
名的力在他心里敦促他赶快回来。回来干什么呢?曼青似乎自己分辩:自然是报告看望史循
的结果。所以他到了医院,付过了医费,并且知道史循还在沉沉的睡乡,他就立即赶回来
了。而且在来去的途中,他坐在人力车上,也不是无所事事的;纷繁的思想在他心上往来起
伏,似乎比车轮的转动还要快些。旧的印象和新的感触,混合在一处;而且也像车轮一般,
这些旋转的感想有一个轴,那就是章秋柳。
    “这件事算是告了个段落了。但史循终究还要第二次自杀。”
    听了曼青的极简略的报告后,章秋柳这样肯定地说。
    “哦哦。”
    曼青含胡地应着,眼光注在章秋柳刚才写过字的那张纸。这几句章秋柳的悲痛的忏悔,
正和她慷慨解囊料理史循的事件一样,很使曼青感动。他默默地看着章秋柳的一对美目。他
有太多的话语挤在喉头,反而无从说起。章秋柳也没有话,微蹙了眉尖,似乎也在沉思。
    “秋柳”
    在短短的静默以后,曼青开口了,声音有些异样。
    章秋柳心里微微一跳,睁大了眼等待曼青的下文。然而没有。曼青依旧只是惘惘然地看
她。他的眼光,流露了他心中的扰乱,因而他的沉默比千百句话语还要有力量。章秋柳像料
着了什么似的微微一笑,同时眼眶边也泛出了淡淡的红潮。
    根据了她的经验,章秋柳很知道一个男子在这种时候的心情;而且经验也使她熟习了如
何对付的方法。当她第一次接受男性方面此等热烈的然而迟疑不定的眼光时,她确实也是异
常地骚动;似畏怯又似暗喜的情绪爬遍了全身,心房突然猛跳了几下以后便似乎不动了,胸
口像是有重物压着,不能自由呼吸,并且也不敢呼吸。这使她感到了近乎晕眩的奇趣。但是
第二次第三次时,这神秘的感觉便一点一点变为滞钝。而她也不复扰乱,只是泰然地有意无
意地等待男性方面的情绪的自然发展了。在章秋柳的记忆中,似乎那许多渐就平凡化的经验
中尚有一次是再唤起了第一次经验的几乎全部的奇趣的,便是张曼青离校前夕和她独对的半
小时。而现在,却就是这个男子,却就是那么一个困人天气的黄昏!
    章秋柳觉得脸上热烘烘了,手心里透出一片冷汗,心头像有千百个蚂蚁爬过。她斜睨了
曼青一眼,又像是带着几分含羞,把两只手掩在脸上,微仰起了头,往后靠在椅背。
    曼青心里是同样的扰乱,却是不同的方向。旧印象在他是已经很暗淡;在他此时眼中,
这章秋柳已非旧日的章秋柳,而是个全新的章秋柳,是热心帮助史循,痛切忏悔过去的章秋
柳;旧的章秋柳早已不能唤起他的幻想,新的章秋柳却正燃起了他的热情,他觉得现在这自
誓要“刻苦”,要“沉着”,要“切实做人”的章秋柳正合于他最近的理想的女性。然而他
还不免有点顾忌:究竟对方是否有心。他自己不是一个浪漫的人,赖皮涎脸的勾当是他所不
愿,并且不取。果然他和章秋柳曾有小小的纪念,但在两性行动解放的今日,这算得什么
呢!这已是久远久远的事了。现在如果拿这一点把柄去嬲着她,岂不是无聊?
    “曼青,史循也有过一个爱人!”
    终于是章秋柳先开口了。她平衡了身体,脉脉含情地看着曼青的脸。在曼青看来,似乎
这句话的反面就是:曼青,你有爱人么?
    “然而我却不曾有过呢!”
    曼青不自觉地脱口说了出来。
    章秋柳愕然,但随即抿着嘴笑了一笑,低声说:
    “当真么?我不信呢!曼青,你在外边办了一年事,难道就没遇到个可意的女子?现在
各机关的女职员是这样的多!”
    “当真没有。”曼青很困窘似的回答。“怎么你不信?”
    “我信。但是,曼青,你有没有亲近过女人的身体?”
    曼青心里一跳。他辨不出这一问是有意呢无意,好意呢恶意。可是章秋柳笑盈盈地又接
着说下去了:
    “也像今天的一个黄昏,大概还要晚些,月亮在上面看得很分明,曼青,你那时曾经拥
抱过一个女人的洁白的身体。曼青,像做了一个梦,梦醒后,没有了那女人,没有了你!”
    曼青不禁冷汗直流了。他觉得章秋柳的话里有怨意。他回想当时自己的行径,很像个骗
子,骗得了女子的朱唇,随后又把她遗弃。他负着重罪似的偷偷地望了章秋柳一眼,但在薄
暗的暮光中,他辨不出她的气色,只看见她的唇上还是浮着温柔的笑容。
    他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他极愿拥抱着她,请她宽恕他的已往,请她容纳他现在的热
情,可是又不敢冒昧;他深怕她只有怨恨,并无爱意。然而他又听得她继续说:
    “你是消失在茫茫的人海中了,然而你又突然出现了,你又突然出现了!”
    章秋柳反复讽咏这最后的一句,站起来把一双手按在曼青肩头。她的眼光是如此温柔,
她的声音似乎有些发抖,她的手掌又是这样的灼热,曼青不能再有迟疑的余地了;他抓住了
章秋柳的手轻轻地揉捏着,就拉她近来,直到两颗心的跳动合在一处。章秋柳微笑着半闭了
眼,等候那震撼全心灵的一瞬,然而没有。她的嘴唇上接受了一吻,但是怎样平凡的一吻
呀,差不多就等于交际场中的一握手。旧日的印象是唤不回来了,过去的永久成了过去!
    在曼青方面却觉得全身的细胞都在跳跃,全身的血液在加速度奔流。
    章秋柳异样地笑了一声,仿佛是叹息,慢慢地从曼青的拥抱中脱离出来,坐在原处,低
了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脸上的红晕已经褪落,胸部也没有波动;她很可爱地默坐着,似乎在
沉思。然后她抬起头来,浅笑仍旧缀在唇边,对兴奋而且迷乱的曼青瞟了一眼。曼青感觉得
这一瞥中包孕着无限情绪:是含羞,又是怨嗔,也还有感伤。
    “曼青,你为什么要去做教员呢?”
    还是章秋柳先发言,声音里颇挟着一些不自然的气分,似乎是勉强找出这句话来打破难
堪的沉寂。
    “因为除了教育,无事可为。”
    曼青机械地回答着;他很想说些别的话,例如“我爱你”之类,但不知怎的,他总是格
格然说不出口。
    “我不赞成呢!”章秋柳轻声笑着说。“曼青,我不赞成你去做教员。为什么不找些热
烈痛快的事来做呢?”
    “何尝不是。”曼青很感动地回答,把身子挪近些,“但是,秋柳,哪些事是痛快热烈
的?现在只有灰色罢哩!灰色!满眼的灰色,何曾有所谓痛快热烈的事!”
    章秋柳娇憨地笑着,拿过曼青的一只手来合在自己的手掌中,很活泼地接着说:
    “曼青,你又牵涉到大事情上去了。现在我们不谈那些。
    你看,朦胧的暮色里透出都市的灯火,多么富于诗意。”
    曼青向窗外看时,果然一簇一簇的灯光已经在雨后的薄雾一般的空气中闪耀了;窗外的
榆树,静默地站着,时时滴下几点细小的水珠。
    “在我看来,”章秋柳接下去说,“人生到处有痛快热烈的事情。曼青,刚才你拥抱
我,你熨贴着我的胸脯,吮接我的嘴唇,你是不是痛快热烈的?”
    说这话时,章秋柳的神色极严肃,但当她看见曼青愕然不知所答,她又吃吃地艳笑起来
了。曼青心里一跳。章秋柳的笑是冶荡的,但也是带刺的。
    不等待曼青的回答,章秋柳又滔滔地往下说了:
    “我是时时刻刻在追求着热烈的痛快的,到跳舞场,到影戏院,到旅馆,到酒楼,甚至
于想到地狱里,到血泊中!只有这样,我才感到一点生存的意义。但是,曼青,像吸烟成了
瘾一般,我的要求新奇刺激的瘾是一天一天地大起来了。许多在从前是震撼了我的心灵,而
现在回想来尚有余味的,一旦真个再现时,便成了平凡了。我不知道这是我的进步呢,抑是
退步。我有时简直想要踏过了血泊下地狱去!”
    章秋柳霍然立起来,捧住了曼青的面孔,发怒似的吮着他的嘴唇,直到曼青的惊愕的眼
光变成了恐惧,然后放了手,狂笑着问道:
    “曼青,这在你,到底是平凡的,还是新奇的呢?”
    于是章秋柳颓然落在椅子里,双手掩在脸上,垂着头,不动,亦没有声音。
    曼青睁大了眼,呆呆地看着她。房里现在是很黑了,幸而有窗外射进来的路灯光,还能
分辨出物件的粗大的轮廓。章秋柳蜷曲地坐在那里,白茫茫的很像一团烟气。异常的寂静,
只有窗外树叶的苏苏的细声。曼青苦闷地想着,不明白章秋柳的突兀的态度是什么原因。各
种的解释,通过他的脑筋,都没有结论;后来他勉强找得一个在他看来是最近似的,以为这
是史循的自杀事件激乱了章秋柳的心灵。曼青这么想着,对于章秋柳的爱怜,更深了一层。
    他倚在章秋柳的椅背,轻轻地摇着她的肩胛,低声唤道:
    “秋柳,你还是躺着歇一会儿罢。你受了刺激,你太兴奋了!”
    章秋柳抬起头来,一双美目熠熠地溜转。
    “是新奇的呢,还是平凡的?”
    她低声说着,似乎只给自己听,就走到窗前去倚在窗棂上望着天空。
    曼青断定章秋柳一定是神经错乱了。他跟着也走到窗前,捏住了她的手腕,很温柔地再
说:
    “秋柳,你是病了,你是神经错乱了!躺着歇一会儿罢。”
    回答是一片荡人心魂的软笑。曼青没有办法似的焦灼地注视章秋柳的面孔,却见她的气
色很安详,跟平常一样秀丽,并没异样之处。
    “曼青,你才是神经过敏了。”章秋柳笑定了回答。“我没有病呢。我只觉得肚子里有
些空落落,我们出去吃饭,好不好?”
    曼青迟疑一下,也就答应了。
    直到八点多钟和章秋柳分手,曼青竭力避去凡是带着感情的话,为的恐怕又引起了章秋
柳的类乎神经病的举动。而章秋柳呢,也像已经忘了一切,吃着,谈着,笑着,和平常一
样。曼青觉得很放心了。但是回到了自己的寓处,静静地独坐了一会以后,曼青忍不住又想
着日间的事。他将章秋柳的话一句一句回忆出来,细细咀嚼;他又把章秋柳的态度重新加以
考量。他自己发问,自己回答,又自己驳去了;一会儿他觉得章秋柳是一个多愁善感的神经
质的女子,但另一观念又偷偷地掩上心来,章秋柳又变成了追逐肉的享乐的唯我主义者。他
暴躁地忽而在满屋子踱着,忽而直挺挺地坐下,头脑里有些昏昏然,腰背也感得疲乏,然而
终于得不到明了固定的观念,只是他的理想的女性的影子——那刻苦,沉着,切实做人的理
想的女性的影子,却渐渐地模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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