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叶红似二月花

  



一小时后大雨停止了。 天空依然那么阴沉,电光时时从密云中漏出,雷声还在响,老像有什么笨重的木器拖过 了楼板。 钱良材刚从街头回来。眉棱上堆满了忧悒,他独自在房里翻看隔天的上海报纸,时时抬 头看看窗外的天色。 隔壁房里,传来了移动家具的声音。恂如还没布置好他那房间。昨天晚上,他说他要搬 到东院这朝北的平屋内,以便陪伴良材;当时谁也不曾介意。哪里知道今天一早起,他就扣 留了店里的赵福林,又不理少奶奶的唠叨,连那个向来只做细活的祝姑娘也调来了,大模大 样地搬“家”了。东院朝北的平屋,一共是三间:正中一间,本来像个小客厅,此时招待着 良材,东首一间是恂如作为书房的,西首一间向来堆放些不相干的破旧家具,现在恂如要把 这一间变做书房,而书房则改成他的卧室。这一下调动,可就闹的满家大小不安。 从早晨起,恂如专心办这件大事。大雨的当儿,他也不肯歇一歇。他躲在这未来的卧室 中,只在吃中饭的时候出去一次,指挥着赵福林和祝姑娘,聚精会神要布置出一个称心满意 的自己的房间,倒像这是他一辈子的归宿似的。 从早晨起,恂少奶奶也不曾到这里来望过一眼。隔了一个天井,从老太太和姑太太的房 里,常有恂少奶奶的声音传来,然而恂如也好像不曾听见;当祝姑娘被少奶奶在半路上截 留,好久不见再来的时候,恂如只叫赵福林去找,自己却皱着眉头,在屋子里打旋。 老太太和姑太太也不以恂如这番举动为然。因为恂如说是特地来陪伴良材,姑太太还正 式加以阻止,可是恂如除了苦笑,一言不答,只顾忙着布置他那房间。 钱良材虽然知道这件事,并没把它放在心上;他也是一早起就忙着他自己的事,总不曾 到隔壁房里去过。现在,他耳听的是隔房的嘈杂的声音,眼看的是漫天一片阴沉沉的雨云, 心里想的却是钱家庄的堤岸。他把那些报纸折叠起来,自言自语道:“两天了!来了两天, 一事无成,雨水倒多了好几寸!” 他想起了他和朱行健的谈话,觉得朱行健发起的什么公呈,未必马上就能成为事实,然 而这满天的乌云是不肯等待人们的。他就决定了主意:他不能等待。 走出自己的房,良材就看见小婢荷香躲躲闪闪地在隔房的门口张望。良材跑过去一看, 只见恂如朝里站着,书桌椅子杂乱地堆在房的一角,那赵福林对着一架小铁床发怔,好像这 架独占了全房中心地位的小铁床倔强地不肯听他使唤。“对着那墙角,懂了罢?对角摆懂 么?”恂如不耐烦地说。但是赵福林依然站在那里发怔。从上午就被那些木器搅得头昏的 他,此时怎地也想不通一架床如何能对着墙角摆。而且他又心里不服:好好地早已摆的整整 齐齐了,干么又要翻新花样? 良材转身望着天井里那棵槐树,浓密的绿叶还在滴落水珠。槐树旁一口很大的金鱼缸, 水满满的,不知谁家庭院吹来的一些梧桐瓢儿,像小船一般在水面漂荡。一匹死金鱼,白肚 子翻上向天,也挤在这些“小船”中间。 看了一会儿,良材忽然又转身走到恂如那房的窗前。这时候,恂如已经亲自动手将那架 床摆好,正在考虑如何把那个书桌也安放的不落“俗套”。良材隔着窗唤他道:“恂如!我 打算明天回乡下去!” 恂如没有听清,抬头朝良材看了一眼,淡然答道:“很好,明天你有工夫,我们可以长 谈了。” “不是,明天我要回去!” “嗯,明天?”恂如怔了一下方才回答。“何必这么性急呢!” 他又惘然苦笑。 “有要紧的事。”良材觉得恂如有点心神不属,便不多说,只加了句“回头再谈”,就 走过天井,打算把明天回去的意思告诉那几位长辈,并且要对老太太提的亲事作一个明白的 表示。 老太太正和姑太太谈着今年的收成。姑太太也在担心西路发大水,她家的稻田不知道要 不要紧,听得良材说明天就要回去看看,老太太倒很称赞他“事事肯留心”,却又问道: “刚才顾二拿进个请帖来,明天有人请你吃中饭呢,你去不去?” 良材陪笑答道:“我刚回来,还没知道,帖子在哪里,不知道是哪家的?” “就是王伯申。”姑太太说。“恂如已经替你代知了。” “哦,原来是王伯申,”良材笑了笑,他那浓重的眉梢轻轻一耸。“可不知道他请几个 客,还有的是哪些人?” “这可要问恂如了。” “不必,反正我不去。回头叫顾二去谢谢就算了。”良材沉吟着说。 “也许有什么事他要和你商量呢?” 良材微笑,还没回答,姑太太又说道:“也许你昨天跟他商量的什么轮船冲坏了堤岸要 他捐钱来修——这件事,他意思又有点活动了罢?” 良材侧着头,笑道:“妈妈以为王伯申会这样慷慨?昨天他一毛不拔,今天倒赔上一桌 酒席又来掏腰包了么?” 老太太和姑太太也都笑了。老太太说:“王家的人,没便宜不做事,少跟他们来往倒也 罢了。不过,良少爷,才来了两天,怎么就回去?家里那些事,老苏总该懂得怎么办的;你 不放心,写个字条去吩咐他就得了。” 姑太太也说道:“你出个主意,只交给老苏去办,倒好些。”“老苏呢,这一点事,原 也干得了的。”良材慢慢回答,笑了一笑。他懂得这两位老人家的齐声劝阻,是怕他一回去 了就要大刀阔斧的干起来,多花钱。昨天从王伯申那里呕气回来,他不就说过这样的话么: “王伯申自私自利,从头到脚一副守财奴的骨头,可是他偏要混充大老官,开口公益,闭口 地方上的事,好像县里没有了他,大家就活不成似的,甚至还说他办轮船公司也是‘服务桑 梓’,自己毫无好处:哼,他没见过世面,我倒存心要教给他,如果要争点名气,要大家佩 服,就该懂得,钱是应当怎样大把的花!”良材和他父亲一样的脾气:最看不起那些成天在 钱眼里翻筋斗的市侩,也最喜欢和一些伪君子斗气。在鄙吝人面前,他们越发要挥金如土, 说是“气他们一下也好”。姑太太平日最不放心的,也就是良材这种“大老官的脾气”。如 今看见良材和王伯申呕气,自然就防着他这“脾气”的发作。 当下良材想了一想,眉梢一扬,就又接着说道:“可是我不大放心老苏那种婆婆妈妈的 做品。不论干什么事,他老守着他那一板三眼。可是,天要下雨,山里要起蛟,河里要涨 水,田要淹没,这都是不肯等人的,自然也不会等候老苏。我想还是回去好。”——他的眼 光移到他嗣母的脸上,“我不打算和王伯申斗气。我只想把自己的事情办好。近来跟人斗气 的兴致也差了许多了,王伯申那样的人到处全有,天天能碰到,要斗气也斗不了那么多啊!” 说着他就笑了,又加着道:“老太太,妈妈,你们尽管放心罢。” 看见良材这么揭穿了说,姑太太倒不好再阻拦了。老苏办事只有个一字诀“省”,姑太 太知道。老苏把现在的一个钱还看成三十年前一样,姑太太也知道。良材的顾虑是有理由 的。而且嗣母和嗣子到底不同亲生,姑太太对良材总存着几分客气,姑太太朝她母亲看了一 眼,点着头,又叹口气道: “去年闹虫子,今年又发大水,天也变了!” 良材说那番话的时候,老太太闭紧了嘴唇,伸出了下巴,很用心地在听。她一会儿看看 良材,一会儿又看一下姑太太,末了她才笑一笑说道:“跟人家斗气,最不合算。从前俊人 跟人家斗气,总算回回是他占了上风的,可是,他自己哪一次不是憋着满肚子的气?事情没 完的时候,他倒还有说有笑,兴致怪好,事情一完,他可发起闷来,这就匆匆忙忙要出门逛 逛,南京北京游玩一回。他老这么说:‘别瞧我又占了上风,我还是闷的很,我看不惯!’ 良材,也许你还记得?” “自然记得。”良材恭恭敬敬回答,每逢提到他父亲生前的言行时必然会引起的虔敬与 思慕的心情,又油然而来。他的脸上忽然红了一阵,眼睛也越发光芒四射了,正像好多年前 他站在父亲的病床前,一边听着父亲的谆谆嘱咐,一边如同父亲的那种刚毅豪迈的力量已经 移在他身上,他那时也只用“记得”两字来回答,来代替他心中的真挚而奋发千言万语也说 不尽的情感。 “三老爷这样的人,老天爷会不给他寿!”姑太太也叹息着说。“他比他哥哥还少活了 两年。自从三老爷故世,一连串不如意的事儿就到了钱家,几年工夫,人丁兴旺的一家子, 弄成如今这冷清清的门面。小一辈的,就只剩下你一个了,——良材!”姑太太眼眶有点红 了,但又勉强笑了笑道,“怪不得老苏常说,三老爷是镇宅星,他一走,家里就改了样。可 是,老苏又常说——”姑太太转脸看着老太太,“良材活脱是三老爷转世,正该良材来重整 门户,再兴旺起来!” 这一番话,勾起了各人的心事,而良材更觉得满肚子里像有个东西在那里回荡奔突,又 好像全身的骨节里都涨满了力,可又没处使,也使不出来。正在这样又兴奋又有点迷惘的当 儿,他猛可地听得老太太问道:“良少爷,前天讲过的许家的亲事,你的意思到底怎样?” 良材不防老太太先提起这话儿,倒怔了一下,一时之间想不定该怎样回答。 老太太看着良材的面孔,慈和地微笑。 良材脸又红了,好像有点忸怩,还是没有回答。对于这件事,他的主意原是早已决定了 的:“不愿。”为什么“不愿”呢?他自己也说不出。去年他还见过许静英,在他的记忆 里,静英何尝不是个出色的女子,因而他也能理会到外祖母那一片慈爱的苦心,甚至还感激 她;然而他还是“不愿”。 两位老人家的热望的眼光都射在良材的脸上,那样的温和,慈爱,使得良材感到惶恐; 他知道他要是直切说个“不”,便将给她们莫大的痛苦,那简直是罪恶。 “外婆疼爱我,难道我还不知好歹么?”他缓缓地开口了,心却激动得很,一面不愿改 变他的决定,一面又生怕伤了老人家的心,他低了头,正想轻轻说个“不”字,忽然又一转 念,马上又抬起头来,勉强笑了笑,对他嗣母说道,“妈妈,好像前些时候我告诉过妈,一 个相面的,省城里有名的什么铁嘴,给我排过流年。” “哦?”姑太太摸不着头脑。 “嗯,妈也许忘了,”良材又笑了一笑,汗珠从他鼻尖渗出来,脸更加红了。“省城里 那个——那个张铁嘴,我请他排过流年,张铁嘴是很有点名气的,他判定我,这三年之内, 流年不大好,嗯,不利!” “啊,他怎么说?”老太太歪着头,聚精会神在听。良材不敢抬头望她。姑太太眉尖微 蹙,怔怔地看住了良材,心里却在诧异,为什么良材谈起相面算命和什么流年来了。 良材拿出手帕在脸上擦一把,轻轻叹口气,决心胡诌到底:“他说什么?他说我——我 将来有五个儿子,五个儿子!”他装作拭汗,却把手帕覆在脸上,话调转快,“可是,三年 之内,我要是娶了亲,便主克妻,而且要是娶了个生肖属马的女子,她还要克夫呢!” 室内忽然异常寂静,良材似乎听得自己的心跳的声音,室外那槐树却簌簌作响,似乎天 又在下雨。 良材取下手帕露出脸来,吐一口长气又说道:“老太太,相面的说三年之内,我是去年 春天请他排的,还有年半多一点!” 老太太慢慢点头,闭了眼睛,不说话。 姑太太显然是不相信的,但也不揭穿,只干笑道:“你排过流年么,我倒是第一次听说 呢!”说着又朝良材看了一眼。 良材赶快别转脸,打算找机会溜走。可是老太太郑重其事问姑太太道:“阿瑞,静儿的 生肖是不是属马的?” 看见老太太那么认真,良材心里更加负疚,觉得用这样的诡计去欺骗这位慈和的老人 家,是万分不应该的;同时又忽然对于那个许静英也抱歉起来,干么平白地咒她要克夫呢? 趁着姑太太还在沉吟的当儿,良材忙即接口道:“也许是我记错了。那相面的大概说属羊的 不利,不是说属马的。反正这都是我的事,我的流年不那个……” “不管是羊是马,光景这件事要过这么一年半载再谈了,——良材,你是不是这个意 思?”姑太太用她惯有的朗爽的口吻说,多少还带几分锋利。 这时候,良材也恢复了内心的平静,便庄重而恭谨地点着头。 老太太也瞧出几分来了,叹口气道:“也罢。我们做老人的,替小辈操心,也只能到这 地点。可是,良少爷,你要记得,你是兼祧了两房的,钱家的香火,就只在你一人身上 呢!”良材连忙站了起来,应着“是”,同时也就打算抽身退出。 但是姑太太又说道:“要是连四房里都算上,良材还是顶了三个房头的香火的;四老爷 虽则还没成家就去世了,他这一房到底不好抹掉的!”她转眼看着良材,“现在什么都有新 法旧法,可是我想来难道新法就不要后代了么?三老爷是我们钱家第一个新法人,也还是县 里第一个新法人,可是他把儿子女儿这才看得重呢!良材,你小时是你妈妈自己喂奶的。干 么我们这样人家连个奶妈都不雇呢?三老爷不许!他说:要人家扔下自己的孩子来喂别人 的,不论怎地总不会处处留心。他又说:吃奶像三分,奶妈总是出身低微,小家气,说不定 还有暗病。这些都是我亲眼看见,亲耳听到的。三老爷就把儿女看得比什么都重些!” “是!”良材陪笑说,“妈的话我都记住。” 外面果然又在悉悉簌簌下雨了,天气却反开朗了些。良材想了一想,便又坐下,打算提 起精神陪两位老人家谈话,补救他的负疚。 “三老爷是好人!”老太太点着头说,“只有他帮忙别人,从没见他沾人家的光。一定 有好报。我小时老听得人家说:四象八条牛。这是县里的大户。可是现在就只剩你们家一头 象了,别家都败的没个影踪了,可见钱家的祖德厚,将来还要发的。” “啊哟,妈倒说得好!”姑太太笑着接口说,但又叹口气道:“不过钱家到底也差了, 算不得象了,只能算是一条瘦牛。”“唔,”老太太点着头说,“可是如今那些人家哪有从 前的大户那么底子厚呀。如今差不多的人家都讲究空场面了。哪怕是个卖菜挑粪出身的,今 天手头有几个钱,死了爷娘,居然也学绅缙人家的排场,刻讣文,开丧,也居然有人和他们 来往;这要是在三十年前呀,哪里成呢?干脆就没有人去理他。” “可不是!从前看身分,现在就看有没有钱了!”姑太太应和着,“那些人也都是短命 相,今天手头有几文,就充阔佬,就花。”于是谈话就转到两位老人家在数十年中所见的一 些人家的发迹和衰落。这是永不会枯竭的闲谈的材料。她们从亲戚世交讲到自己,又忽而跳 到一些不相干的人家,然后又回到亲戚世交;她们从二十年三十年前讲到现在,又从现在讲 到她们的幼年时代,乃至从父辈祖父辈那里听来的陈年老话。 这一切,有些是良材已经听见过不止一遍了,有些却觉得很新鲜。他时时插几句,问这 问那,也加点他自己的意见。直到老太太觉得有点倦了,良材方始退出,赶快准备他自己明 天回乡下去的事情。 晚上,雨也停止了,铅色的天居然露出几大块青空,半轮月亮躲躲闪闪在云阵里钻过。 恂如总算把他那间房布置好了,似乎大事已成,心也定了,这才想起良材明天就要回去,而 且良材来了后,自己还没跟他好好谈过。 东院楼房的上层,是所谓走马楼的式样,朝北的走廊也还宽阔,而且楼上既不住人,这 里就比什么地方都幽静。恂如特地找了这个地方,准备要告诉良材许多话,也希望从良材那 里听到许多意见。 但是,约略谈了几句县里的近事,以及良材赶紧要回去的缘故,两个人忽然没有话了。 良材手托着下巴,侧着头,望着天空几朵浮动的白云渐渐移近月亮旁边。恂如惘然看着 良材的面孔,心里乱糟糟地,再也理不出一个头绪来。他心里的事又多又复杂,然而认真一 想,倒又拣不出几件是值得郑重其事赶在百忙里告诉人家。他这样想着,就自己笑起来了。 良材回过脸来看了恂如一眼,不由的也微微一笑。看见恂如那样神色不定,良材就说道: “恂如,你总得想点事情出来自己消遣,自己排解;老是这样发闷,一会儿觉得自己好比坐 监牢,一会儿又抱怨日长如年,都不会于你有好处。” “哦?”恂如有点吃惊,睁大了眼看着良材,好像说:怎么你就同看见了我心里似的!” 良材似乎也懂得恂如的意思,笑了笑又说道:“那一天我接到你那封信,倒吓了一跳; 照你那封信里的口气,简直就要自杀。不过我又一想:大凡人写信总写得浓重些,信里发发 牢骚,无非是一时的感情作用。后来,婉小姐来了,我又问她……” “啊,你问她哪些事?”恂如发急地羼言,“她怎样回答?” “我只问她,你在家里作什么消遣?心境如何?——可是我并没拿出你的信给她瞧。” “嗳!这就很好!可是她说些什么?” 良材想了一想道:“也没说什么。只说你为了家务,常常心里烦躁罢了。而且多半是自 寻烦恼,庸人自扰!” “嘿!这是婉姊的看法。婉姊自然觉得天下无难事呵!” “但是这两天我冷眼看来,你那封信里的牢骚还没说明白你心里的实在的烦恼!” 恂如听了这话又怔住了。可是随即兴奋地拍着腿说道: “可不是!良哥,你是我的第二个知己!” 良材笑了笑,炯炯的目光正射在恂如脸上,好一会儿,他又说:“然而你心里的烦恼究 竟是怎样的,这可要你自己来说了。” “哎!”恂如叹口气,俯首避过了良材的眼光。 谈话的线又断了,虫声从下边园子里起来,似乎愈来愈响。两个人好像都在等待对方先 说话。 良材想着恂如那句“第二个知己”,寻思道,谁是第一个呢?光景是婉小姐。但又不 像。恂如的事,没有一件瞒得了婉小姐,可未必两人见解一样……正这样想,猛又听得恂如 轻声问道:“可是,你的事呢?你怎样回答?” “哪一件事?” “嗳,不是老太太姑妈都要给你说亲么?婉姊不是为此特地请你来么?” “哦,暂时搁着,不忙。” “搁着?”恂如惊异地说,好像不能领悟这两字的意思,“嗳,良材,这怎么能够搁起 来呢!”他惘然一笑,忽又问道:“你是见过静英妹妹的,你觉得她还不是个头挑的人品 么?” “怎么不是!”良材随口回答,但立即又想到,也许老太太她们已经在背后议论他眼界 太高,所以恂如的口气也好像有点不平似的,——他笑了笑又郑重说:“不是我放肆,我以 为只有婉小姐还能比得上她;而且现在又进省城去念书,那自然更加比众不同了。” 恂如苦笑着,抬头望着天空;良材不知道恂如的心事,但恂如现在更误会了良材这句话 的意思。这时候一片乌云遮住了那半轮月亮,恂如不大看得清良材的脸色,只觉得他那一双 光芒逼人的眼睛老是钉住了自己瞧。一股无名的烦躁,忽然又抓住了他。但是良材那冷静而 锐利的眼光又使他忍不住要打冷噤。他暴躁地说:“良材,你不要瞒我,你真真实实告诉 我,为什么你现在的主意又和从前不同?嗯,我看得出来,今天的你不是今年新年来拜年的 你了!你是不同了,为什么?” 良材微微一怔,但立即天真地笑了起来。他拍着恂如的肩膀,似乎说“你说对了”,却 又故意问道:“当真么?你从哪些上看出来的,你也要老老实实告诉我!” “就从眼前一件事。”恂如兴奋得口音也有点变了。“记得前次你对我说过,你的中学 的同学有个妹子……” 良材立刻打断了他的话,“这件事早就谈不上了。” “哦,可不是?我猜个正着!但是为什么?” 良材只微微一笑,没有回答。 “爱情这东西,非常奇妙,”恂如一脸正经,很诚恳地说。“今天你觉得不过如此,可 东可西,然而将来你要后悔;这好比一种奇怪的丹药,先时你原也不觉得肚子里有它,可是 一到再吞下别的丹药去,它那力量可就要发作了,那时你……” “恐怕未必罢?”良材第二次打断了恂如的话。 “现在你自然这么说,你自然不相信。”恂如定睛看住了良材的面孔,随即无可奈何地 笑了笑,“可是,良材,光在这件事上,就证明你跟从前不同!” 良材摇着头微笑,仰脸吐一口长气,自言自语道:“啊,又起风了!”站起来望着那乌 云四合的天空,又说道,“靠不住。难道还没落畅么!”他转身,背靠栏干,低头沉吟了一 会儿,忽然又笑了笑,说:“恂如,你刚才的议论很妙。可是我要问你一句话:怎样的一个 女人你这才称心满意了?你理想中的夫人是怎样的品貌性格?” 没有回答。这时星月都被那愈来愈密的乌云遮住,恂如看不清良材的面貌;可是他却感 得良材这句话有点近于调侃,就连想到良材的脸上一定浮着讥讽的微笑。他又暴躁起来,就 冷冷地说道:“你呢?你——嗨,美貌,温柔,聪明能干,人之所好是一样的,难道你就不 同么?” “自然人人所好者,我亦——”昏暗中只听得良材的笑声当真有点蹊跷,“不过,我再 问你一句:好的上边还有更好的,要是你又遇到一个更好的,你又打算怎样?” “这个——”恂如简直觉得受了侮辱,“你问你自己,何必我来回答。” “好,我再换过题目:我们为人一世,忙忙碌碌,喜怒哀乐,究竟为了什么?究竟为了 谁?恂如!拿你来说罢,你是张恂如。大中华民国的一个公民,然而你又是人之子,人之 夫,人之父,你的至亲骨肉都在你身上有巴望,各种各样的巴望,请问你何去何从,你该怎 样?” 这番话可把恂如怔住了。过一会儿,他这才答道:“我照我自己认为最好的办法……” “但是在五伦的圈子里,你又哪里有一个自由自在的自己?” 没有回答。昏暗中只听得恂如叹一口气。 “所以,话再说回来,你,——不,我们,为人一世,尝遍了甜酸苦辣,究竟为了什么 来,究竟为了谁?” 良材的声音很沉着,一字字叩在恂如的心上,他不禁毛骨耸然。这当儿,长空电光一 瞥,将这一角楼廊,照的雪亮,恂如看见良材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凛凛然站在那里,浓眉微 皱,眼光异常严肃。恂如浑身一跳,嘴巴翕动,但这时昏暗又裹住了他和良材,雷声隆隆然 从远处来,却听得良材又说道:“从前我有我的想法,可是现在我又有另外一个想法,恂 如,你刚才不是说我不同了么?我早就自己知道。从前我觉得很有意思的事情,现在鼓不起 我的兴趣来了。” 雷声在他们头上滚过,风力转强。恂如像跌在冷水里,战栗之中又有痛快;觉得有许多 感想涌起在他心头,可又找不出一句话。他猛可地抓住了良材的手,只是急口地连声叫道: “你说,你说!” “说什么?”良材的温和的声音在暗中响。“哦——譬如,从前我觉得我那位老同学的 妹妹很好,可是现在我就不那么想;又譬如,也许我今天中意了另外一个,然而明天如何, 我自己也不能回答。” “哎,那么,现在我倒要问你一句:你,为了谁,为了什么?” 没有回答。恂如忽然觉得良材的手很烫。突然电光又一闪,恂如看得明明白白:良材的 头微俯,两点目光定定地瞧在地下,脸孔却发着红光。一会儿,他听得良材的声音慢慢说: “作个比方罢,路呢,隐约看到了一条,然而,我还没看见同伴,——唔,还没找到同伴, 也没……”蓦地一个霹雳把下面的话打断。两个人都吓了一跳。 闪电接连地扫过长空,良材的脸上一时明亮,一时又阴暗了。他兴奋地大声说着,说的 很快。他讲他过去的三年里曾经怎样跟着他故世的父亲的脚迹,怎样继续维持着他老人家手 创的一些事业,例如那佃户福利会。然而得到了什么呢?人家的议论姑且不管,他自己想 想,也觉得不过如此。……雷声时时将他的声音盖住,恂如惘然听着,也没听得完全,心里 却在纳闷,觉得眼前的良材越来越陌生;为什么这样一个豪迈的人儿,这样一个逍遥自在要 什么有什么的人儿,还有那么许多烦恼,而且自己去找那些烦恼?然而也有使得恂如激动之 处,正好比这时的雷电和阵风。 “所以,”良材继续说,听声音就知道他兴奋之中夹着痛苦,“三个月前,我咬紧牙 关,把先严遗下来的最后一桩事业,那个福利会,干脆停了!”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最后 成为喃喃的自语:“……老人家指给我那条路,难道会有错么?可是,可是,如果他从前自 己是坐了船走的,我想我现在总该换个马儿或者车子去试试罢?” 一阵急雨,打的满空中全是爆响。电光和雷声同时到了面前,房屋也好像有些震动,这 一声霹雳过后,方才听到满园子的风雨呼啸,一阵紧似一阵,叫人听着心慌。 恂如惘然半晌,这才没头没脑说道:“人皆有——我独无!我想要做什么事呢?不知 道。我能够做什么呢?也不知道。为什么不知道呢?也不明白。我只觉得厌倦,什么都使我 厌烦。” 良材很了解似的点着头。 “哦,譬如打牌,”恂如大声说,好像恐怕良材听不明白,又好像倘不大声则心头那股 郁闷就无从表达,“我早就打的腻透了,眼睛也懒得抬,手指头也懒得摸了,十二分的厌倦 了;可是,那三家还不肯歇手,他们还是兴高彩烈,这一个专心在做清一色,那一位妄想来 个大三元,第三位又在等候杠上开花。我呢,手里什么也没有,我硬被拖住了作陪!” “那三家是谁?” “谁?”恂如狞笑了一声,“谁么?祖母,母亲,还有,我的那位贤内助!” 这时电光一闪,良材看见恂如的脸色青里泛紫,绷得紧紧的,眼白却有点红。良材默然 半晌,这才慢慢说道:“可是,恂如,你也该提起精神,也来做一副大牌。” 雷声隆隆而来,隆隆中夹着恂如的狂笑。他一把拉住了良材的手臂,狂笑着大声叫道: “你真是说得容易!大牌全在人家手里,请问怎样做法?” “那么,你难道自己认输到底么?” “我不知道!”恂如的声音有点嘶哑了,“谁又能知道?良材,你能够知道么?”于是 一顿,忽又狂笑起来,“不过,输尽管输,我的这股闷气总得出一下:我打算放它大大的一 炮!” 良材愕然“嗳”了一声,却想不出说什么话好。 风转了向,雨脚斜了,站在栏干边的他们两位连衣服都被打湿了,然而他们全没觉得。 却有一个声音在楼下唤道:“谁还在楼上?哦,是良少爷和恂儿么?风雨太大,当心着凉, 还是下来罢。” 这是恂如的母亲。良材忙应了一声,恂如苦笑着又说道:“可不是,你瞧,上家来催发 牌了。……”他迈开大步就走,又回顾良材道:“早晚我得放它大大的一炮!” 但是雨声太大了,良材怎样回答,恂如没有听到,而且他根本就不打算听明白。 ------------------   黄金书屋 整理校对 转载请保留,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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