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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声音,这些脸,这些错杂的街头风景,全是熟极了的。 跳下了电车,卖票的把门喀的关上,叮叮两声,电车就开去了。走到人行道上,便把咬在嘴里的车票扔了,笑着。拐角那儿那家绸缎铺子上面的西乐队把大喇叭冲着他吹: “正月里来是新春……” 鼓,有气没力的咯咯地敲着;便顺着那拍子走。没走上多远,当的一声儿,铁构敲在锅沿上,一笼饽饽腾着热气在他前面搬了过去——到饽饽铺子了。过去就是老虎灶带茶馆,水在大锅子里尽沸,一个穿了围裙的胖子把铜构子竖在灶上,一只手撑着腰,站在那儿。那边桌子上是把脚踏到长凳上在喝茶的人,老虎灶的隔壁是条肮脏的小胡同。 到家了!更走得快。 那条小胡同,一眼望进去,只见挤满了屋子。屋瓦褪了色,没有砖墙只有板壁的平房。屋檐下全挂满了晾着的衣服,大门前摆满了竹椅子;自来水哗哗地开着溅得满地的水,一个小姑娘蹲在前面绞湿褂子。这边儿是一大堆人聚在那儿说闲话儿,那边儿又是一大堆人在那儿抹骨牌,还有许多人站在后边儿瞧。过去点儿是一伙孩子在地上滚铜子;一条竹竿,从这边屋上横到那边屋上,上面挂着条裤子,裤管恰巧碰着他们的脑袋。 这许多全是他的老朋友;那些屋子,那些铺地的青石板,在地上滚的铜子,横在屋上的竹竿,他认识了他们有十多年了。他也不站住了瞧抹牌,也不站住了跟人家说几句话儿,只跟这个,跟那个,点了点头,招呼了一下,急着跨大步向里边儿走去。他知道翠娟和孩子在家里等他。第一家,第二家……他知道第八家的门上贴着个斗大的财字,第九家的格子窗的糊窗纸破了一个窟窿,到了第十家,他就一脚迈了进去,马上满心欢喜地嚷着: “宝贝儿来!爹抱。” 孩子正抱着桌子的腿,望着那扇往后进屋去的门,听见了他的声音,就叉巴着两条小胖腿,撒开了胳膊跑了过来,嘻开了嘴。他一把抱起了孩子,发疯似的,亲着他的脸,手,脖子,嘴里含含糊糊的哼着: “宝贝!乖孩子!爹疼你!” “爹——妈……嗯——” 指着门,用没有虎牙的嘴告他爹,说妈在里边。妈却端着面盆跑出来了,把面盆放在桌上,拼着命把孩子抢过去了。孩子拿手比着: “爹!宝贝拿着碗,”指着碗,“碗——碰!”把手一放,是说把碗扔在地上碎了。“妈——呣!”绷着脸,撇着嘴,说妈骂他。 爹和妈全笑了起来。等爹把脸沉到面盆里边,他又结结巴巴的跟妈说话儿。他摸着妈的下巴:“爹有胡髭,宝贝——”亲着妈的脸,手,脖子,“宝贝——疼!”告诉妈说爹的胡髭把他刺痛了,在水里的爹的脸也笑着。 洗了脸,尽逗着孩子玩。翠娟在里边烧饭,烟冒到前面来了。他闻着那刺鼻的烟味,也闻着在锅子里爆的鱼香。瞧着挂在壁上的月份牌上面的人模糊下去,慢慢儿地只瞧得见孩子的眼珠子在那儿发光啦。天是晚了,就开了电灯。黯淡的灯光照到褪了色的板壁上,板壁上的漆已经掉了几块。他望着那旧桌子,在这上面他已经吃过十多年饭了;孩子望着壁上的大影子。翠娟端了菜出来,瞧见孩子在瞧影子,就说: “阿炳,别瞧影子,回头半晚上又拉尿。” 孩子瞧见了妈,就从爹那儿挣扎了出来,跟着妈跑到里边,捧着只小饭碗出来,爬在桌边上跪着,嗯嗯的闹。孩子吃了进去又吐出来,吐了出来再吃进去,还箝菜给爹吃,一送送到他鼻子那儿,吃了半碗就不吃了,跪在凳上瞧爹和妈吃饭。 吃了饭,翠娟去收拾碗筷,他就坐着抽烟,一面哄孩子睡到床上去。孩子睁大着眼不想睡,尽和他闹,把被窝全跌开了,乐得眼泪直淌。他吓他,说老虎精在门外等着呢,再不睡就要来吃人了。他索性要他讲起老虎精的故事来啦。他给他缠得没法,就叫翠娟。 “你瞧,宝贝不肯睡。” 翠娟在里边儿洗碗,洗盘子。收拾完了便走出来: “宝贝,还不睡?” 坐在床沿上,拍着他,嘴里哼着:“妈妈疼宝贝……宝贝睡啦宝贝睡——爹爹疼宝贝……” 孩午慢慢儿的不作声了,翠娟替他把被窝扯扯好,轻轻的站了起来。踮着脚走到桌子边坐了,两口儿谈谈白菜的价钱,厂里的新闻,和胡同里那一家生了儿子,谁和谁斗了嘴。 不一回儿,外面全静下啦。马路上只听得电车叮叮地驶了过去。猛的汽车喇叭呜的嚷了声儿,接着便是督督地敲着竹筒卖馄饨的来咧。看了看手表,是九点多了,马上就打起呵欠来,想睡了。 “睡吧。” 翠娟笑了笑,去叠被窝,他就去把门关上,喝了口茶,又打个呵欠,就躺到床上。一翻身,把胳膊搁到翠娟胸脯儿上,翠娟轻轻地打了他一下。他笑着;一回儿他便睡熟了。 第二天醒来,匆匆地洗了脸,在睡着的孩子的脸上亲了一下,就往门外跑。街上站岗的巡捕还没来,冷清清的没一辆汽车,只有拉车的揉着眼,拉着空车在懒懒地走,穿红马夹的清道夫却已经在那儿扫马路了,一群群穿蓝大褂的,手里拿着团姿饭站在电车站在那儿等车。 坐在拖车里,打哈欠的人,打盹的人,揉着眼的人他全没瞧见,他只想着他的掉了漆的板壁,没虎牙的孩子和翠娟。望着窗外,街上慢慢儿地热闹了起来。还是时候不早了呢?还是车从冷静的地方儿驶到热闹的地方儿来了呢?他全不管。他有一个家,一个媳妇和一个孩子! 进了机器间他不敢再想了。他留神着那大轮子,他瞧见过许多人给它的牙齿咬断了腿,咬断了胳膊,咬断了脖子的。他不能叫它沾到他的身子。要是他给它咬断了什么的话?——他不会忘记他有一个孩子和一个媳妇,可是真的他断了一条胳膊呢?大轮子隆隆地闹着,雪亮的牙齿露着,望着他。他瞧见它喀的一声儿,他倒了下去,血直冒,胳膊掉在一边……他喘了口气,不能住下想。断了条胳膊的人是怎么的?不能做工,不能赚钱,可是肚子还是要吃饭的,孩子还是要生下来的,房钱还是要出的,天还是要下雪的—— “要是有这么一天给大轮子咬断了什么呢!”——见到大轮子就这么地想着,跑到家里,见到那掉了漆的墙,见到那低低的天花板,也会这么地想起了的。想着想着,往后自家儿也慢慢儿的相信总有一天会闹出什么来了。老梦着自家儿断了条腿,成天的傻在家里,梦着媳妇跟他哭着闹,梦着孩子饿坏了,死啦,梦着……梦着许多事。在梦里他也知道是梦,急得一身冷汗,巴不得马上醒回来,一醒回来又心寒。可是心寒有吗用呢?他是成天的和大轮子在一块儿混的。 吃了晚饭,他们坐着说话,他尽瞧着翠娟。 “要是我给机器轧坏了,不能养家了,那你怎么办?” “别放屁!开口就没好话,那有的事——” “譬如有这么一回事。” “没有的事!” “我是说譬如有这回事——说说不相干的。” 他盯住了她的眼珠子瞧,想瞧出什么来似的。 “譬如吗?”停了一回儿。“那你说我该怎么呢?” “你说呀!我要问你怎么办。” “我吗?我还有怎么呢?去帮人,去做工来养活你们。” 他不作声,想。过了回儿说:“真的吗?” “难道骗你?” 他不说话,笑了笑,摇了摇头。 “那么,你说怎么呢?” “我说,你去嫁人——” “屁!” “我抱了孩子要饭去。” “为什么说我去嫁人呢?你要我去嫁人吗?” “你受不了艰穷。” “屁!别再瞎说霸道,我不爱听。” 他不说话,又笑了笑,摇了摇头。 晚上他睡不着。他瞧见自家儿撑着拐杖,抱着孩子,从这条街拐到那条街。 孩子哭了,翠娟含含糊糊的哼着:“宝贝睡啦宝贝睡……妈妈疼宝贝——”轻轻儿的拍着他;不一回儿娘儿俩都没声了。 他瞧见自家儿撑着拐杖,抱着孩子,从这条街拐到那条街。他听见孩子哭。他瞧见孩子死在他怀里。他瞧见自家儿坐在街沿上,捧着脑袋揪头发,拐杖靠在墙上。 猛的,他醒了回来。天亮,他笑自家儿:“怯什么呀?” 他天天壮着胆笑自家儿:“怯什么呀?”逗着孩子过日子,日子很快的过去了。 是六月,闷热得厉害。晚上没好好的睡,叫蚊子咬很了,有点儿头昏脑涨的。他瞧着大轮子一动,那雪亮的钢刀,喀的砍下来,一下子就把那挺厚的砖切成两半。皮带隆隆的在半空中转,要转出火来似的,他瞧见一个金苍蝇尽在眼前飞。拿袖子抹抹汗。他听见许多许多的苍蝇在他脑袋里边直闹。眼前一阵花。身子往前一冲,瞧见那把刀直砍下来,他叫了一声儿,倒啦。 迷迷忽忽地想:“我抱了孩子要饭去。”便醒了回来,有人哭,那是翠娟,红肿着眼皮儿望他,他笑了一笑。 “哭什么?还没死呢!” “全是你平日里胡说霸道,现在可应了。” “你怎么跑来了?孩子扔在家里没人管!” “你睡了两天,不会说话。你说,怎不急死我!” “我说,你怎么跑来了,把孩子扔在家里——” “我说呀,你怎么一下子会把胳膊伸到那里边去了?” “真累赘,你怎么专跟我抢说话,不回我的话呀?我问你,孩子交给谁管着。” “大姑在家里管着他。” “姊姊吗?” “对,姑丈和大伯伯上厂里要钱去了,这里医院要钱呢。” “家里零用还有吧,我记得还有二十多块钱在那儿。” 她低下了脑袋去抹泪。 “可是,往后的日子长着呢。” “再说吧,还有一条胳膊咧。” 他望着她,心里想:“我抱着孩子要饭去吧。”一面就催她回去看孩子。她又坐了好久,也没话说,尽抹沮、一条手帕全湿了。他又催她,她才走。她走了,他就想起了拐角那儿的西乐队,饽饽铺子的铁构敲在锅沿上的声音……老虎灶里的那个胖子还是把铜构子竖在灶上站在那儿吧!接着便是那条小胡同,熟悉的小胡同,斗大的财字……他是躺在这儿,右胳膊剩了半段,从胳膊时那儿齐齐地切断了,象砖那么平,那么光滑。 第二天,姊姊,哥,和姊夫全来了。他们先问我怎么会闹出那么的事来的,往后又讲孩子在家里要爹,他们给缠得没法,又讲到昨儿上厂里去要钱的事,说好容易才见着厂长,求了半天,才承他赏了五十元钱,说厂里没这规矩,是他瞧你平日做人勤谨,他份外赏的,还叫工头给抽去了五元,多的全交给翠娟了。 “往后怎么过呢?” 听了这话,他闭着嘴望他们。他们全叫他瞧得把脑袋移了开去。他说:“我也不知道,可是活总是要过的。”过了回儿又说:“我想稍微好了些,搬到家里养去,医院里住不起。” “究竟身子要紧,钱是有限的,我们总能替你想法。” “不,现在是一个铜子要当一个铜子用了。” 在医院里住了两个礼拜。头几天翠娟天天来,坐在一旁抹泪,一条手帕全湿了才回去。往后倒也不哭了,只跟他谈谈孩子,谈谈以后的日子。她也从不说起钱,可是他从她的话里边听得出钱是快完了。那天她走进来时,还喘着气,满头的细汗珠子,脊梁盖儿全湿啦。 “怎么热得这个模样儿?” “好远的路呢!” “走来的吗?” “不——是的,我嫌电车里挤得闷,又没多少路,反正没事,所以就走来了。” “别哄我,是钱不够了,是不是?” 她不说话。 “是不是?” 猛的两颗泪珠掉下来啦,拿手帕掩着鼻子点了点头。 “还剩多少?” “十五,可是往后的日子长着呢。” “厂里拿来的五十元钱呢?全用在医院里了吗?” 她哭得抽抽咽咽的。 “怎么啦?你用了吗?” “大伯伯骗你的,怕你着急,厂里只争到三十元,这里用的全是他和姑丈去借来的。我们的二十多,我没让他们知道。” “哦!”想了想。“我明天搬回家去吧。” “可是你伤口还没全好哪。” “还是搬回去吧。” 他催着她回去了,明天早上,他哥来接他,坐了黄包车回去。他走过那家绸缎铺子,那家饽饽铺子,胡同还是和从前一样。走到胡同里边,邻舍们全望着他,望着他那条断了的胳膊。门那儿翠娟抱着孩子在那儿等着。孩子伸着胳膊叫爹。他把孩子抱了过来,才觉得自家儿是真的少了一条胳膊了。亲着孩子的脸,走到屋子里边,还是那掉了漆的墙壁,什么都没动,只是地板脏了些,天花板那儿挂着蛛网。他懂得翠娟没心思收拾屋子。孩子挣下地来,睁大着眼瞧他的胳膊。 “爹!”指着自家儿的胳膊给爹看。 “乖孩子!” 孩子的脑门下长满了痱子。只要孩子在,就是断了条胳膊还是要活下去的!这时候有些人跑进来问候他,他向他们道了谢。等他们走了,身子也觉得有点乏,便躺在床上。哥走的时候儿,还跟他说:“你要钱用,尽管跟我要。”他只想等伤再稍微好了些,就到厂里去看看。他还是可以做工的,只是不能再象别人那么又快又好罢咧。翠娟忽然叹了口气道: “你真瘦狠咧。” “拿面镜子我照一下。” 镜子里是一张长满了胡髭的瘦脸,他不认识了。扔了镜子——“我还是要活下去的!” “现在我可真得去帮人了。” “真的吗?” “要不然,怎么着呢?咱们又不能一辈子靠别人,大伯伯和姑丈也不是有钱的,咱们不能牵累他们。” “真的吗?” “你等着瞧。” 他笑了笑,摇了摇头,瞧见自家儿用一条胳膊抱着孩子从这条街跑到那条街。 每天在家里,总是算计着往后怎么过活。他可以到厂里去瞧一下,工是还可以做,厂里也许还要他。就是厂里不用他,也可以做些小本生意,卖糖果,卖报纸。翠娟出去帮人也赚得几个钱一月。可是孩子呵!孩子不能让翠娟走的。法子总不会没有,只要身子复了元就行咧。 过了几天,饭比从前吃得下些了,就到哥和姊夫那儿去走了一遭,谢了他们,托他们瞧瞧有什么事做没有。回到家里,媳妇笑着跟他商量。 “我真的帮人去了,你说可好?” “真的吗?” “自然真的,有个小姊妹在西摩路王公馆里做房里的,荐我到那边儿去,你说怎么着?” “也好。” “六元钱一月,服恃他们的二少爷,带着洗衣服,旁的就没什么事……” 她唠唠叨叨地说了一大串儿。他没听,望着坐在地上玩的孩子。他听见过许多人说,娘儿一到公馆里去做,就不愿意再回家受穷。也瞧见过他伙伴的媳妇帮了半年人就跟着那家的汽车夫跑了。有一个朋友的媳妇也在大公馆帮人,他要她回来,天天跑去跟她闹,末了,叫她的主人给撵了出来。那么的事多极了,他听见过许多,他也瞧见过。翠娟又生得端整。 “真的去帮人吗?” “你怎么啦!人家高高兴兴地跟你讲……” “不怎么。” “你这人变了,掉了条胳膊,怎么弄得成天的丧魂落魄的,跟你讲话也不听见。” “阿炳怎么呢,你去帮人?” “有什么‘怎么呢’,又不是去了就不回来了。你在家里不能照顾他不成?” “他离不了你哪。” “要不然,你说怎么着呀?坐吃山空,你又不能赚钱。” 他又望着孩子。 “说呀!你怎么啦,人家跟你说话,老不存心听。” “唔?” “你说怎么着?” “也好,那天去呢?” “那天都可以去,我想等你再健壮些才去。” “等几天也好。” 伤口是早就好了,就为了流多了血,身子虚,成天傻在家里,没事,有时候抱着孩子到门口去逛逛,站在人家后面瞧抹牌,到胡同外面带着孩子去瞧猴子玩把戏,孩子乐了,他也乐。姊姊也时常来瞧他。跟翠娟谈谈,倒也不烦闷。日子很容易混了过去。脸上也慢慢儿地有了血色了。翠娟想下礼拜到王公馆去,他也想到厂里去一回。那天吃了中饭,他便坐了电车往厂里走。 到了厂里,他先上机器间去。已经有一个小子代了他的位子了。那大轮子还是转着,钢刀还是一刀刀的砍下来。从前的伙伴们乐得直吆唤,叫他过去。他站在机器前面笑着。真快,一个多月啦。 “伙计,你没死吗?” “还算运气好,掉了一条胳膊。” “我们总以为你死咧,你没瞧见,我们把你抬到病车里去时,你脸白得多怕人。” “可不是吗?自家几倒一点不怕。” 那工头过来了,跟他点了点头。 “好了吗?” “好了。” “躺了多久。” “一个多月。” “你也太小心咧。” “是吗!” “如今在那儿?” “没事做。” “现在找事情很不容易呢!” “我想——” 他的伙伴岔了进来道:“那么你打算怎么呢?” “我打算到这儿来问问看,还要不要人,我还能做。” 那工头瞧着代他的那小子道:“已经有人了。” “总可以商量吧?” 他瞧着他的断了的胳膊嚷道:“很难吧,你自家儿去跟厂长谈吧,他在写字间。” 他便向他们说了再会,跑去了。 推开了门进去,厂长正坐在写字台那儿跟工程师在说话。见他进来,把手里的烟卷儿放到烟灰缸上,望了他一望。 “什么事?” “我是这里机器间里的——” “不就是上个月切断了胳膊的吗?” “是。” “不是拿了三十元医药费吗?还有什么事?” “先生,我想到这里来做——” “这里不能用你。” “先生,我还有媳妇孩子,一家人全靠我吃饭的——” “这里不能用你。” “先生,可是我在这里做了十多年,胳膊也是断在这儿的,现在你不能用我,我能到那儿去呢?” 他摇了摇头:“这里不能用你。” “总可以商量吧?” “你要商量别人怎么呢?断了胳膊的人不止你一个,我们要用了你,就不能不用别人,全用了断胳膊的,我们得关门了。” “先生,总可以商量吧?” “话说完了,你这人好累赘!” “难道一点儿也不能商量吗?” 他不给回,和工程师讲话去了。 “你知道我的胳膊是断在你厂里的。” “跟你说话说完了,出去吧!我的事多着。” “我在这里做了十多年了!” 他按了按桌上的铃,是叫人来撵他的神气。他往前走了一步,站在桌前,把剩下来的一条胳膊直指到他脸上。 “你妈的!你知道一家子靠我吃饭吗!” “你说什么?给我滚出去!你这混蛋!” 门开了,走进了一个人来,捉住了他的胳膊,推他出去。他也不挣扎,尽骂,直骂到门口。他脸也气白啦。糊糊涂涂的跑了许多路,什么也不想,只想拿刀子扎他,出口气。现在是什么都完了。还有谁用他呢?可是也许一刀子扎不死他,也许他活着还能赚钱养家,也许还能想法。扎了他一刀子,官司是吃定了,叫翠娟他们怎么过活呢?顶好想个法子害他一场。可是有什么法子呢?他来去都是坐汽车的。想着想着,一肚子的气跑回家里。孩子跑过来抱住了他的腿,要他抱出去玩。 “走开,婊子养的!” 翠娟白了他一眼,也没觉得。孩子还是抱住了不放,他伸手一巴掌,打得他撇了酥儿了,翠娟连忙把他抱了过去,一面哄着他: “宝贝别哭,爹坏!打!好端端的打他干什么?对了,打!打爹!宝贝别哭。阿炳乖!爹坏!真是的。你好端端的打他干什么!” 他本来躺着在抽烟的,先还忍着不作声,末了,实在气恼狠了,便粗声粗气的:“累赘什么!” “你大爷近来脾气大了,动不动就没好气!” “不是我脾气大了,是我穷了。才说了这么句话,就惹你脾气大脾气小。” “什么穷了,富了?你多咱富过了?嫁在你家里,我也没好吃好穿的过一天,你倒穷的富的来冤屈人!” “对啦!我本来穷,你跟着我挨穷也是冤屈你了!现在我穷得没饭吃啦,你是也可以走咧。” “你发昏了不是?” “什么帮人不帮人,我早就明白是说说罢咧——” 她赶了过来,气得一时里说不出话来。顿着脚,好一回,才:“你——”哇的哭了出来,“你要死咧!” 这一哭,哭得他腻烦极了。 “婊子养的死泼妇!我们家就叫你哭穷了,还哭,哭什么的?” “你骂得好!”她索性大声儿地哭闹起来。 他伸手一巴掌:“好泼妇!” 孩子本来不哭了,在抹泪,这一下吓得他抱着妈的脖子又哭啦。这当儿有人进来劝道:“好好的小夫妻闹什么!算是给我脸子,和了吧。” 她瞧有人进来,胆大了,索性哭得更厉害,一边指着他:“你们评评理,一个男儿汉不能养家活口,我说去帮人,他说我想去偷汉,还打我,你打!你打!” “我打你又怎么样?”他赶过去,给众人拦住了。 “小夫妻吵嘴总是有的,何苦这么大闹。大嫂你平平气,一夜夫妻百恩,晚上还不是一头睡的。大叔你也静静心,她就是有不是,你也担待担待。真是,何苦来!” 他一肚子的冤屈的闷坐在那儿,又不好说。翠娟不哭了,一面抹泪,一面说道:“我走!我让他!他眼睛里头,就放不下我。他要我走,我就走给他看。”一面还哄孩子。孩子见妈不哭,他也不哭了,抹着泪骂爹:“爹坏!打!” 劝架的瞧他们不闹了,坐了回儿也走了。他闷坐在那儿。孩子也坐在那儿不作声。她也闷坐在那儿。他过了会儿便自家儿动手烧了些饭吃了,她也不吃饭,把孩子放在床上,打开了箱子整理衣服。他心里想:“你尽管走好了。”她把衣服打了一包,坐到孩子的小床床沿上,哄孩子睡。他没趣,铺了被窝,也睡了。 早上,他给孩子哭醒来,听见孩子哭妈,赶忙跳起来,只见孩子爬在床上哭,不见翠娟。他抱着孩子,哄他别哭,到外面一找,没有。咋儿晚上打的包不见了,桌子上放着八元钱。她真的走了!他也不着急,过几天总得回来的。 “爹,妈呢?” “妈去买糖给宝贝吃。宝贝乖,别哭!妈就回来的。” 可是孩子不听,尽哭着要妈。他没法,只得把他放在床上,去弄些水洗了脸,买了些沸水冲了些冷饭胡乱地吃了。喂孩子吃,孩子不肯吃,两条小胖腿尽踢桌子,哭着嚷: “妈呀!” 打了他几下,他越加哭得厉害啦,哄着他,他还是哭。末了,便抱了他瞧猴子玩把戏去。一回到家里,他又哭起来了。 闹了两天,翠娟真的不回来,他才有点儿着急。跑到他翁爹那儿去问,说是到西摩路帮人去了。丈母还唠唠叨叨地埋怨他:“你也太心狠了,倒打得下手。早些天为什么不来?自家儿做了错事,还不来赔不是!她天天哭,气狠了,她说再也不愿意回去了,我做娘的也不能逼着她回去。” “还要我跟她赔不是!你问她,究竟是谁的不是呀?她瞧我穷了,就天天闹,那天是她闹起来的——” “你这话倒好听,好象她嫌你穷了,想另外再嫁人似的。” “是呀,我穷了,你丈母也瞧不起我了——” “我倒后悔把她嫁了你穷小子……” 又说翻了嘴,他赌着气跑出来,想到姊那儿去,叫她去跟翠娟说,孩子要妈,天天哭,回头一想,又不知道她在西摩路那儿,又不愿意回到翁爹家去问。随她吧,看她能硬着心肠不回来。回到家里,刚走到破了一个窟窿的格子窗那儿,就听得—— “妈呀!”哭着。 隔壁的李大嫂正在哄他,见他进来!就把孩子送给他: “爹来了!拿去吧,我真累死了!” 他抱着孩子在屋子里来回的踱,孩子把脑袋搁在他肩上呜呜地哭着。踱到那边儿,他看见那扇褪了色的板门,踱回来,他就瞧见一个铜子咕噜噜的在门外滚过去。一个脏孩子跳着跟在后边儿,接着就是啪的一声,骨牌打在桌面上。慢慢儿的孩子便睡着了。他放下了孩子,胳膊有点儿酸疼,就坐着抽烟。 天天这么的,抱着孩子在屋子里踱,等翠娟回来。姊又来看了他一次,劝他耐心等,她总要回来的。他却赌气说: “让她,嫁人去吧!我早就知道她受不了艰穷!” 可是他还是天天抱着孩子等;孩子哭,他心急。几次想上翁爹家里去,又不愿意去瞧人嘴脸,只得忍住了。孩子不肯吃饭,一天轻似一天。钱一天天的少了下去。过了一礼拜,翠娟还没回来,他瞧见自家儿抱着病了的孩子,从这条街跑到那条街。 第二天他只得跑到翁爹家去,丈母不在,翁爹告诉了他翠娟在那里。他又赶到姊那儿,要她马上就去。他和孩子在姊家里等。孩子哭,他哄孩子: “宝贝别哭,乖!姑妈接妈去了。妈就来!” 他一遍遍的说着;他瞧见姊和翠娟一同走了进来,翠娟绷着脸不理他。他向她说好话,赔不是。真等了半天,姊才回来。他望着她,心要跳到嘴里来啦。 “她什么话也没说,我说孩子哭妈,她只冷笑了一声儿。” “你是说孩子哭妈吗?” “我是说孩子哭妈,她就笑了一声儿。” “她孩子也不要了吗?” “我不知道,她只冷笑了一声儿。” 他冷笑了一声儿,半晌不说话。亲了亲孩子:“宝贝乖!爹疼你!咱们回去。”孩子先听着他们说话,现在又哭起来了。 回到家里,他抱着哭着的孩子踱。 “爹,妈呢?” 他冷笑了一声儿,踱过去,又踱回来。 “爹,妈呀!要妈!” 他又冷笑了一声儿,又踱过去,又踱回来。 孩子病了。 抱在手里,轻极了,一点不费力。孩子的脑袋一天比一天大啦。只干哭,没眼泪。眼珠子陷在眼眶里,瞧爹。他心里急。他听着他的哭声——他的哭声一天显得比一天乏,他自家儿有好几个晚上没好好儿的睡了。 饭是要吃的,钱已经从哥那儿借了不少,姊夫那儿也借了,又没心思做生意,孩子也没人管。成天的想着翠娟,他知道她的左胳膊上是有一颗大黑痣的,可是翠娟没回来。 他带了孩子,走到西摩路,找到那地方儿,是一座很大的洋房,按了下电铃。大铁门上开扇小铁门,小铁门上一扇小铁窗开了,一颗巡捕脑袋露出来。 “对不起,翠娟在不在这儿?” “没有的,什么翠娟。你找谁呀?” “新来的一个佣人,不十分高,长脸蛋的。” “可是在二少爷房里的?” “对啦!” 那巡捕开了门让他进去,叫他等一回儿。他暗地里叫了声天,觉得腿也跑乏了,胳膊也抱酸了,便靠在墙上歇着。下一回儿那巡捕走了出来,问他道: “你姓什么?” “姓林”。 “翠娟说他没丈夫的。” “我就是她的丈夫嘛!” “你弄错人了,这里的翠娟没有丈夫的。走吧!” 他只得跑了出来,站在路上。他等着,他想等她出来。 “爹,妈呀!”孩子的声音象蚊子的那么细。 “别哭,妈就来的。” 直等到天晚,他走了回去。没吃饭,望着孩子发愁。孩子不会哭了。他踱着,踱到半晚上,孩子眼皮一阖。 “宝贝!宝贝!” 孩子不作声,也不动。 他再叫了声儿:“宝贝!” 孩子不作声,也不动。 他一声儿不言语,抱着孩子,踱到那边儿看见褪了漆的门,踱到这边儿,看到纸糊的格子窗,窗外静悄悄的。 他一声儿不言语,抱着孩子,踱到那边儿,看见褪了漆的门,门里边那间屋子从天窗那儿漏下一块模模糊糊的光来,踱到这边儿,看到那纸糊的格子窗,窗前的地板上也有了一扇格子窗。 猛的,他坐到床上,放了孩子,用他那条又酸又麻的胳臂托着脑袋,揪着头发,哭了。 他尽坐在那儿,泥塑的似的。傍晚儿,他把孩子装蒲包里边,拎了出去,回来时走过那家绸缎铺子,那家饽饽铺子,那家老虎灶,拐弯,进了胡同,第一家,第二家……胡同里有人打牌,有人滚铜子……第八家,门上斗大的财字,第九家,格子窗破了窟窿,跨到自家儿家里——空的,只有他一个人。门也不带上,又跑去了。 半晚上,他回来啦,红着眼珠子,扶着墙,呕着,摸到自家儿门口,推开门跨进去,绊在门槛上,一交跌下去,就躺在那儿一动不动的,嘴犄角儿喷着沫,嘴啃在地上,臭的香的全吐了出来,便打起鼾来啦。 接连着好几天,喝得那么稀醉的回来。第二天早上醒回来,不是躺在地上,就是爬在床铺底下。脸上涎子混着尘土,又脏又瘦,家也乱得不象了。到处都是呕出来的东西,也不打扫,被窝里边真腥气。白天也睡在那儿,一醒,望着那只孩子抱过的桌脚,想: “这回我可完了。” 有时,他醒回来,会看见一只黑猫躲在桌下吃他吐出来的东西,见他一动,它就呜的缩到角里望着他。也没人来瞧他,他什么也不想,一醒就检了件衣服去买酒吃。 “活着有什么意思呀!哈哈!” 仰着脖子,一杯。 “活着有什么意思呀!哈哈!” 仰着脖子,又是一杯。一杯,两杯,三杯……慢慢儿的眼前的人就摇晃起来了,便站起来,把荷包里的钱全给了跑堂儿的,也不唱戏,也不哭,也不笑,也不说话,只跌着,跑着的回家去。第二天睁开眼来,摸一下脑袋,有血,脑袋摔破了,腰也摔疼了。 有一次,他也不知道是白天是晚上,睁开眼来,好象瞧见翠娟站在床前,桌上还搁着只面盆,自家儿脸上很光滑,象刚洗过脸似的。翠娟象胖了些,大声儿跟他说: “你怎么弄得这个模样儿了?” 他唔了一声。 “孩子呢?” 他又唔了一声。 “孩子,阿炳在哪儿?”“阿炳?”他睁开眼来,想了想,“不知道。” “怎么不知道?” “好象是死了。” 闭上眼又睡啦。再醒回来时,翠娟不见了,屋子里还是他一个人,也记不清刚才是梦还是什么。他只记得翠娟象胖了些。 “翠娟胖了些咧。”他心里乐。 被窝里的腥气直扑,地上积了许多尘土,呕出来的东西发硬了,许多苍蝇爬在上面。便想起了从前的家,瞧见他吐了嘴里咬着的电车票走回家来,阿炳抱着桌子脚在那儿玩……谁害他的?谁害得他到这步田地的?他咬紧着牙想,他听见厂长在他耳旁说: “这里不能用你。” 他又记起了自家儿给人家撵出来。 “死是死定了,可是这口气非得出呵!” 他尽想着。 第二天他揣着把刀子,往厂里走去,他没钱坐电车。他没喝醉,人很清楚,咬着牙,人是和从前不大相同了,只三个月,他象过了三十年,脸上起了皱纹,眼望着前面,走着。到了厂门口,老远的就望见一辆病车在那儿。走近了,只见一个小子,腿断了,光喘气,血淌得一身。许多人围着瞧,他也挨了进去。 断了胳膊,断了腿的不只他一个呢! 隔着垛墙,就听得里边的机器响。他想跑到里边去瞧一下。那雪亮的钢刀,还是从前那么的一刀刀砍下来。地上一大堆血,还有五六个人在那儿看,全是挨砍的脸。他们都不认识他了。他知道他自家儿变得厉害,也不跟他们招呼。他看着这许多肮脏的人,肮脏的脸。他瞧见他们一个个的给抬了出去,淌着血。他又看见他们的媳妇跑了,孩子死了。他又听见这句话: “这里不能用你。” 天下不知道有多少砖厂,多少工人;这些人都是挨砍的,都得听到这句话的。给砍了的不只他一个,讲这话的不只一个厂长。扎死了一个有吗用呢?还有人会来代他的。 一句话也不说,他跑出了厂门,他走着走着。他想着想着。他预备回去洗个脸把屋子打扫一下,他不想死了。 走过饽饽铺子那儿,铁构当的一声儿,他第一次笑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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