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支时代

  莫怀戚
(四)
  “不是滑稽, 泰总! ”吴越代对方解释, “人家不好向上面交代。”
  “就是。”值班员很高兴, “这位小姐很理解人。”
  “老兄你替我出个出意吧, 我们都听你的。”吴越挪挪近, “这批箱子万把块钱了, 你们拿去没有用, 放着又占地方。你出个主意, 让我们用最小的代价将它们弄回来。我私人送你一件名牌衬衫。”
  “谁要你的衬衫啊! 不要不要。”值班员有点腼腆, 但是很高兴。这人其实比吴越年龄小。
  “我知道你穿什么衬衫可以抬色。”吴越认真地说, “你的潜力还没挖够。”
  “哇! ”值班员快活地叫了一声。大家笑起来。
  值班员机密地说你们以不相干的公司的名义来买去, 这个是可以拍卖的。“我说说话, 两三块钱一只就可以买了去。但是要快噢。”
  “我们明天就来。”吴越说。双方互换了名片, 我们告辞。
  “这小子有这么大的作用吗? ”走出一段, 我怀疑地说, “他莫非还是个当官的? ”
  “他可以说是他亲戚的公司要买去。”吴越肯定地说, “他们内部是互相照应的。”
  我点点头。吴越比我懂得多。
  这还没完, 吴越拖着我立刻赶到立丹购物中心, 给那小子买了件枣红色的水洗布衬衫。98 元的她不要, 要了102 元的。“多4 块钱, 感觉上就不一样了。”她解释, “以前定价是靠近整数的聪明, 现在应是刚刚超过的聪明。年轻的消费者喜欢炫耀。”
  我又点点头。这小妞对现代生活不光有了解, 还有了认识。我肃然起敬。一时间感到难舍难离。
  我要去付钱, 她不让, 说我是你什么人啊? 弄得我心里暖呼呼的。
  然后她又买了盒555 香烟, 扔进立丹的购物袋里。
  再然后我们又回到城管。她说你躲一边去, 我来处理。
  原来她并不进值班室。她趁那小子没注意时悄悄地隔窗将那袋子放他桌子上。
  我们溜了出去。在街口她抓起了公用电话, 将刚刚收到的名片摸了出来。
  “喂杜先生吗? 看到桌子上啦……不是客气……是感谢可遇不可求的热心人……有你这份心肠, 办得咋样都无所谓了……值班枯燥, 抽抽烟吧。一盒嘛, 又不是一条……穿上绝对帅三分的, 你别去害人家女孩子啊, 我代姐妹们拜托了……当然可以打, 没关系的……”
  我盯着她。厉害, 我想; 今天我算搞懂了什么叫尤物。赵科长的疯疯癫癫不是没有出处的。“当面不说, 打电话。”我说。
  “电话有电话的作用。”她说。
  我想起她最后那句话, 问什么当然可以打。
  “他问可不可以往我家里打。”
  “狗杂种! ”我咬牙切齿, “你又想弄疯一个人吗? ”
  她愣了一下。这使我感到她这一切已是一种本能。“不吧, 他还是个娃儿。”她说。
  “你不要做过头了, 反受其害。”
  “谢谢哥哥提醒我。”她认真地说, “的确现在的人好像没有什么顾忌。”
  “什么都敢干, 也不怕人议论。中国人的心理素质完全起来了。”我说。我又闻到她的体香, 一下想起今天老汉儿要去我家选画, 那么老太太肯定也去了。
  我拨我妈电话, 果然没人接。我又将吴越领进了我成长的房间。
  亲热过后我说妹妹你身上有一种气息特别刺激异性。她说哥哥你也是的。
  这种情形在动物界很普遍。我说: “我们都是动物。”
  她说: “老是在这里不太好吧? ”
  这问题我也想过。我想租房, 但这就正式成了金屋藏娇, 让人不安。在这里我好解释, 似乎是一个孩提的我在办家家, 小朋友的结婚游戏。
  “我们租一套房? ”我问。
  她轻轻地摇摇头。说明她的感觉也差不多。
  “我应该买一套新房, 让两老搬去。”我说。
  她笑起来, 搂住我的脖子, “太遥远了。”
  我也笑起来。我们公司的赢利微乎其微。给她做鲜花足履净广告目前一分钱收益也没有, 倒贴着, 因为我接受了她“风险广告”的提案。
  我回去时正好赶上了晚饭, 但两老已经离去。小子说爷爷将三张画都拿走了, 由他选了寄去。我问老头看好哪一张。小子说: “他说三张都很好。如果他也拿不定主意他就三张都寄去。不要脸。”
  我同他妈一齐吼他。
  “爷爷叫妈妈叫你早点回家。他说每天该下班时要打电话催。”
  “老爷子不懂。有客户时你能自己早走? 干我们这一行捱得晚了是常事。”我说给王静听。
  “他说捱得晚的都是在花钱不是挣钱。”小子的声音大极了, “捱得晚的不能挣钱。”
  我心里格登一声。老汉儿你是看穿了的, 但你不该干涉我的内政。
  老家伙你要出卖你的儿? 我要给妈说, 叫她来收拾你。
  “好好好, 爸爸尽量早点回来。”我觑觑老婆, 感到她并不在意。
  她现在是希望我打出天下来, 所以由我自主。她对我的信任基于两点: 内因是我对她的爱。这人悟性极高, 她知道我真诚地爱着她, 非常非常。外因是我目前还没有钱, 坏不起来。
  我在盘子里扒拉一阵, 将最好的一块带鱼夹给了她。泰然看了那鱼一眼, 没吭声。若在以前他会说那一块是我的。孩子懂事了。
  大人却开始不懂事。我兀自笑起来。
  那批被缴的擦鞋箱, 我们每只一块五就买了回来。
  小杜还悄悄告诉吴越, 仍然可以发给这里的擦鞋工。“一般不会再缴了。”
  我不由想到以后要将吴越挖到我的公司来。但我不知这样一来会不会就成了她的公司, 而且我俩之间完蛋。
  鞋箱运走以后, 目送小货车的吴越突然对我说: “我们还应该再做一篇文章。”
  我已经信服了她的高明, 就下意识地点头。
  她说这是一次极好的宣传机会: 城管将收缴的东西又卖出去。让记者来采访和报导。
  我说这个首先新闻价值就不大, 其次这种揭职能部门短处的文章谁敢发呢? 
  她说首先我们是要宣传价值不是新闻价值, 其次这恰恰是在抹粉而不是抹黑。
  她附耳一席话, 我不得不佩服她。
  两天以后, 渝州晚报专刊版出来一篇文章: 《应该收缴, 可以拍卖》( 本报记者江山) 
  文章说, 有擦鞋工到本报投诉, 称石桥区城管部门将收缴了的新鞋箱又卖了出去。记者为此到城管询问。
  城管: 不是因为鲜花足履净广告, 不是因为“维康”公司没有向我们缴费。完全是依法行政: 本区不准摆擦鞋摊……收缴的物资, 可以拍卖, 用做管理费……本区不准摆, 其他区允许嘛, 当然可以买去……
  记者: 如是“维康”公司来买去呢? 
  城管: 据我所知, 就是“维康”买去的。
  ……这是正宗的经济报导, 不属有赏新闻。泰阳广告与“维康”医药没花一分钱。记者江山连吃顿饭都说免了, 还感谢我提供了新闻线索, 希望我成为他“长久的新闻源”。
  报导次日, 吴越兴奋地打来电话, 说有广东客商上门订货。“谢谢哥哥! ”她说, 声音甜得让人心酸。
  “谢谢妹妹! ”我说, “今天中午撮一顿吧。”
  我们约好在珊瑚台碰头, 这样我们可以看看那些又发回去的鞋箱如何了。
  我先到。估计吴越还得有一会儿, 我到一边去擦皮鞋。
  我一眼就看到了驼背擦鞋工。但我没过去照顾他的生意, 因为他正在美滋滋地吃饭喝酒。
  是我们的新箱子, 其他人的也是。驼背之所以喜欢这只箱子是因为它深一点, 他可以将酒瓶放进去——那里面盛着廉价的散装白酒。
  所谓下酒菜还是一缸子米饭和浇在上面的白菜、豆腐。这家伙吃饭喝酒完全是一道风景。我若是医生, 决不给失去食欲的病人开药方——叫他来看这家伙吃饭就行了。
  我咽着口水。老实说, 我的饮食比他的强十倍, 但我没他吃得香。
  驼背那丑陋矮小的妻子一如既往地坐在对面的大理石台阶上, 等着收拾碗筷。
  我们这个城市美女很多。这一处, 平均每三分钟一人过场。驼背并不看她们; 即使看, 也是看她们的鞋; 如果脏, 他才抬头看看脸。不属于自己的决不理睬的那份笃定再次让我惭愧。
  以至于吴越的到来没有产生我以为的那般兴奋。
  我们在老位置上坐下来。珊瑚坝上绒毯一般的茅草绿得深了。然而风筝上不去, 季节过了。河滩上到处是坑, 人们在挖沙, 筛卵石, 用去盖总也盖不完的房子。重庆一大半的房子都与这里的沙石有关。
  吴越喜滋滋地递给我一张现金支票。我晃一眼就明白了: 她所说的“风险广告”现在已开始兑现——广告费在销售额中提成。
  这笔广告费并不多: 三万四千二百一十元。但精确到十元, 说明计算的认真, 而且预示着细水将要长流。
  当然更重要的是, 这种前所未有的合作方式居然就……成了。
  不得不承认这是爱情的力量。当初吴越提出这个方案时, 我因与她有私, 又不愿半途舍下她, 故不能否定; 而且不打算真正进行财政监督——实话实说这一切也决非易事。这世上之事, 全真的好对付, 全假的也不难对付, 作难的是半真半假。当时我想打漂漂吧, 得了这么个妙人儿总得有些代价; 你给我多少是多少, 一个子儿不给也拉倒。
  但是吴越说, 既然这是她的策划, 老板又同意了, 她就有责任让它健康地进行。由她本人替我们泰阳公司进行财政监督。这不是手指头往外撅吗? 吴越说这也是一种中国特色。
  吴越说: “这是第一笔, 牛刀小试。你要将广告继续做下去, 我相信雪球会越滚越大的。”
  回家后我有点得意, 就将这支票给王静看了看。其实王静也无心干预公司财务, 但女人之为女人就在这里: 她一眼就看见了吴越的签字。“噢! ”她善恶不明地叫了一声, “难怪你叫吴泰阳了。有个妹妹了? ”
  我暗暗叫苦。我怎么就没看见吴越的签名? 因为她既非会计, 也非出纳。我想都想不到那上头去。我只相信她不会给我一张假支票。
  “你这人俗不俗? ”我态度强硬, 一把夺过支票。“有那种事, 只怕该由我划支票给她了。”
  这话暂时起了作用, 王静不再追问, 同我一起高兴。
  但我知道隐患已经存在了。
  王静建议: “返回一千元给吴小姐。”这一招很好, 可以加强她对鲜花足履净销售额监督的责任心和积极性。
  但我很不自在。我强笑着问: “你怎么知道是位小姐呢? ”
  王静愣了一下。“其实我并不知道……直觉吧。”
  厉害。比知道还厉害。以后一定多加小心, 我叮咛自己。
  次日我派我的出纳专程去了“维康”公司, 嘱其秘密地将这一千元交给吴越, 而且告诉她这是泰阳公司惯例, 一视同仁的。
  因为我想吴越可能不习惯从我手里接过酬金, 那个就有些像嫖妓了。
  出纳回来后我问怎么样? 她说吴小姐收下了, 没有说什么。
  但是过了几天, 吴超却将一个活期存折交给我, 上面是我的名字和那一千元。她说以后你给我的回扣就存在里面, 到一定数目我们就去旅行一次。
  她还说, 公司给了她奖励, 以后每一笔销售她都提成的。“这要感谢你当初敢于担风险, 没有去争那一次性的广告费。泰阳, 你这人能成大事的。”
  我很感动, 轻轻搂过她来。我们在初夏温柔的夜风中动情地拥抱着, 久久不愿分开。有几片隔冬的竹叶从围墙那边飘过来, 落在我们的头上和肩上。
  那一会儿我还是觉得舍不下“小康加爱情的生活”。要渐渐同她断掉的念头暂时靠边。
  唯其如此我们不能呆得太晚。我们都不能让人生疑。一切与其说是靠道理, 不如说是靠操作。要操作好。
  所以我回去时泰然还没睡。这是一个标志: 儿子( 或者女儿) 还没睡, 爸爸就不算晚。
  当然还有一个标志: 钱。钱拿回去越多, 回来得就越不算晚。
  譬如吴越, 她丈夫是个内科医生, 没啥油水, 家庭收入主要靠她。他怎能规定她的回家时间? 啥事也只能睁一眼闭一眼。
  现在我的广告收入在增加, 本来就贤惠的妻子更贤惠了。
  力, 是决定一切的; 理没有力。
  所以我拍拍儿子的小脑瓜, 说好好学习, 增强实力。
  儿子说: “爷爷把三张都寄去了。宝器。”( 宝器, 重庆话, 指不得体不识相之人) 
  我给老汉儿打电话。我妈叫他来接时我听见老汉儿越哼越近的信天游, “见面面格容易拉话话儿难。”老东西在高兴。
  他说: “整死个人哩。我哪一张也舍不下, 都寄去了。但是我寄上了二百元帮助筛选费。”
  真有你的, 老汉儿。我说: “头等奖怕不定有这二百钱呢! ”
  “那不是一回事, 我的娃! 孙儿要得了奖, 他就有自信了。这以后他就定下心, 好发展。”
  我说倒也是。老汉儿话题一转, 说今天同你娘上街, 看见了擦鞋箱上的广告。“广告做得好哇。你娘一高兴, 就去擦了鞋, 还让我也擦。还说以后就上街来擦。这下子我就解放了一小部分了。”两老的鞋都是老汉儿在擦。
  我笑起来。妈对儿子的那份心哪! 我眼眶湿润了。“但是有一个问题。”老汉儿接着说, “擦好以后, 我们都要求喷鲜花足履净。你娘说多喷点, 多喷点。结果鞋里就有一点湿, 不舒服了一阵子。”
  “药水怎么能多喷呢? ”
  “多喷多用不是就多销售吗? 我的娃, 你这个傻瓜, 还做生意哩。”
  老汉儿很机密地说, 要想法让顾客多用。他说日本有家生产味精的公司, 有个职员建议: 把味精瓶盖上的孔开大一点, 结果销售量大增, 这个职员也得了重奖。
  老汉生命力旺盛。他离休以后订了不少报纸杂志, 结果他的信息量上去了。老头热爱生活。他得了我妈这样的女人, 能不热爱生活吗? 
  “让喷出来的药水, 很快凝成粉末。这样不湿脚, 人就敢多用。”他说。
  我大吃一惊。这可是了不起极了。“但是老汉儿, 这又是一项科研了! ”
  “嘿嘿, 小子, 这个在技术上不难的。有现成的。只需在药水里加一种凝固剂就行了。这个配方我有, 是偶然在杂志里看到的。”
  我说我明天来取那杂志。
  他说可以。“还有。这药剂不能只在本地等人上门来买, 至少要去参加广州的药品订货会。你们一边联系订货会, 一边试验, 开会时, 改进过的样品就带上。”
  “谢谢你, 爸爸! ”这会儿我想到其实父亲也是非常爱我的, 只是他的爱法与母亲不同。
  我告诉他, “维康”公司很遵守合同, 第一笔广告提成三万多元已经划过来了。“吴小姐是个好人, 你不要怀疑人家。”
  “我没说她不是好人。我儿你也是好人嘛。我怕的是两个好人一起结果干了坏事。好了我不说这个。我说你可以告诉吴小姐, 早一点准备广州订货会的事。她到广州去能活动开。”
  我差点笑起来。老东西真精哪! 原来他是想让吴越去了广州——这至少可以让她离开我一段时间。说不定那边的花花世界把她怎么一改变, 他的儿就安全了。
  老婆, 我替你谢你的公爹了。
  我把那本杂志交给吴越时, 说了老汉的用心。吴越很笑了一阵。“老人家以为我没见过广州。我在深圳呆了六年。在香港的时间, 加起来也有一年。”
  我不吭声, 心里难受。我早听说凡是在那边能呆住的女人, 必须美丽, 还必须付出什么代价……吴越看透了我, 说: “泰阳, 我说一句话——我只说这一次——你信就信, 不信也无所谓了。我在外几年, 未伤毫毛; 回到家乡倒被狗咬了。”说完转身就走。
  我追上她, 从后将她抱住。她使劲挣扎。那会儿我想横了, 谁看见也不怕。但路人看也不看我们。
  吴越平静下来, 流下了眼泪, 慢慢地说: “你们男人, 又要搞女人, 又轻看女人。我真想号召天下所有女人, 谁也不让你们碰一碰。”
  我说吴越呀, 不是轻看, 是吃醋, 仅仅是吃醋。
  吴越将手伸过来, 我握住了。这时我想起了自己写的那书: 这手的确早就出现在那书中了。不可思议。我同这女人前世肯定有点什么。
  吴越说: “其实我从来不屑于向人剖白的, 包括我老公。我也不知中了你什么邪, 你这个狗杂种。”
  “我也是一样的呀, 你这个狐狸精! ”
  她一口笑出来。这时我又想起了赵科长。
  “咦, 赵科长找过你吗? ”
  “没有。”她说, “开始他还打电话, 一天打几次, 后来突然就不打了。”
  “可能另外有了相好, ”我很感欣慰, “对你们公司, 有没有那个, 譬如……”
  “没有没有。公正地说, 这人并不下作。”
  我放心了。书上说时间可以医治心灵的创伤, 这人不到半月就痊愈了, 看来伤得并不重, 或者再生能力强。
  然而我大错特错了。接下来的事, 让我用“拟备忘录”的形式罗列于下吧。
  △鲜花足履净“喷洒后立即粉末状”试验一次成功; 这种乳黄色的粉末让脚丫子的感觉相当好, 而且由于挥发作用的缓慢, 药效时间大大延长。这简直是一次革命。这个当然归功于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 我爹。那一代人的确能革命。
  △吴越领队, 带上革命后的新样品, 去广州参加了药品订货会, 大获成功。广州人惊讶地说, 药品一直是北伐的, 这个被南伐啦! 
  △重庆晨报消息——
  本报讯( 记者许乐钧) 市发明家协会两天前宣布: 我市第一个科技产业化重点项目——“鲜花足履净”已经面世, 并摘取了第十届中国发明展新产品金奖, 它将为数以千万计的脚癣、脚臭、脚汗患者带来福音。
  ( 说明: 我见了报纸才知此事。立即打电话给广州的吴越, 责备她为何不早告诉我。吴越说她也没有料到; 是重庆市科委的工作, 记者比她先知道。“重庆有八家大报报导了这一消息。晨报还不算最早的。你这个不读书不看报的家伙。”她说。
  我后来翻报纸, 才发现果然如此) 
  △重庆周刊消息( 记者任剑) 
  鲜花足履净……产品的研制企业已建立了成套生产线, 年产量达600 万瓶。
  △当然啦, 广告提成的支票情书一般地不断飞到我“泰阳”广告公司。
  △与此同时, 王静捉住了我和吴越的幽会。地点: 我成长的房间。
  △王静不能容忍我的背叛, 坚决地放弃了已具大款雏形的丈夫。我们离婚了。
  △我料定是老汉儿告的密。我将这料定通知了我妈。我妈一下子就气病了, 住进了医院, 还宣布要同老汉儿离婚。老汉儿没日没夜地去医院照顾她, 结果有天端着鸡汤摔倒在台阶下, 右臂左腿骨折。后来虽然好了, 但看去的确是八十岁的人了。我本以为老汉儿不老, 是永远的奇迹, 现在看来人该怎的还怎的, 一切只是一个先后罢了。
  现在想来, 老汉儿设计让吴小姐南下, 是适得其反。一日不见, 如三秋兮, 这次算是有了体会。我与吴越相识至今, 这是第一次隔了这么远, 又分开这么久。那种想念就不说了吧。以至于让我想到, 人一生若没这样的想念, 那是白活了, 三宫六院也等于零。
  我同她每天通长途。为了给她省, 总是约好, 每次我打了去。那个月电话费两千多元。
  她终于要回来了。二十四天! 她主动在电话里说明天下了飞机, 我想同你呆上一个整……那个夜字, 她捱了一阵还没说出来, 我就说妹妹我受宠若惊了你别说了, 一切我安排好。
  我给我妈打电话。这叫活该有事: 接电话的是老汉儿。他一般是不接电话的, 除非我妈不在。
  我说我找妈, 老汉儿就有点不快活, 说是, 是, 妈。
  我对妈说你同爸到姐那里住两天吧, 有广州客商要来, 这业务很大的, 在我们家吃住, 气氛比较好。妈说不用说那么多, 行。
  第二天下午我在机场接到了吴越。当看到她那个航班的乘客很气派地出港时, 我非常激动, 心脏似乎要冲出胸膛。但我一眼看到她时我突然很不好意思。一向脸厚的我还从未这么羞涩过。我满肚子的话一句也说不出, 默默接过她的行李, 甚至都不敢看她的脸。
  出租车在国道上飞驰。橘红的夕阳飘在蓝色的浅丘之上。这时吴越说了第一句话: “家园落日。”
  我捏住了她的手。我们曾经说起过落日。她曾问我, 同是那个火之球, 落日比朝阳更动人心魄, 这是为什么? 我说早上人们太忙, 顾不上感慨, 何况有的人还睡懒觉。她却认真地说朝阳是将岁月带来的, 而落日却将岁月带走了。
  她说她见过许多落日: 戈壁滩的、大平原上的, 还有大海的、云海的和林海的。“但我最喜欢的还是川东丘陵之上的落日; 它最普通, 但真实而温暖, 我对它最为熟悉。”
  当时我说, 这也不过是一种家园之爱而已。她说很奇怪, 我心知家园所给予我的一切, 别处也能给予, 但一切的给予, 又不能代替家园。
  现在吴越回到了家园; 更要紧的, 是回到了我的身边。我心里明白。我附耳说: “我才见到你的时候, 我很不好意思。”
  她低下头, 清晰地说了三个字: “我也是。”
  我们不再说话。我们盼着路途的消失。我们都知道我们渴望着什么。
  一进了客厅我们就迫不及待地接吻, 拥抱。我们哼着喘着撕扭着推开了我的房间, 却看见王静坐在昏暗的光线里。
  后来我一直想这个问题: 王静凭什么要扼杀我同吴越的激情呢? 我又凭什么就不敢对她说请你出去, 我们要自由地爱一爱呢? 
  然而我又知道王静有这权利。是所有人, 包括我, 长期以来就默默地告诉了她: 你有这权利。
  老汉断了胳膊腿以后妈的病就好了。她把病床腾出来让老汉儿住, 她照顾他, 还将我姐也叫来。
  我妈悄悄告诉我, 她本是不用住院的, 但她想收拾老东西。
  我根本不理老汉儿。我已从心理上断绝了父子关系。我让姐姐转告他: 如果泰然被王静要去, 就只能姓王了。
  老汉儿痛苦得要命。他老泪纵横赌咒发誓对我姐说, 他绝对没有告密。“我咋能知道那吴小姐啥时回来? 再说, 他是我的儿嘛! 虎毒也不食儿嘛! ”父女俩哭成一团。
  但是, 人比虎毒; 老汉儿是想曝了光, 让吴越不再来找我, 没想到曝成了这样, 如同我妈也没想到将老汉收拾成这样——我是这样分析的。
  还是那天从泰然嘴里知道了原来是赵科长告的密。
  小子说有天晚上妈妈在洗澡, 电话响了, 他去接。他喂了一声, 那一头说是王老师吗我是赵××( 他将小孩声音听成了女人声了), “我没有骗你吧! ”小子说: “骗什么? 我妈在洗澡。”那一头悄没声地挂断了。
  王静可真他妈的仗义, 守口如瓶。
  干过警方的我一瞬间就想透了一切。
  一切从我给了赵科长名片开始。那上面有我家里电话。他从王静那里知道了我并不姓吴, 那么就不是什么堂兄, 而可能是表哥。表哥表妹的事就比较复杂。
  他只要稍事跟踪, 就能发现情况。这家伙一定躲在例如夹竹桃林后面看着我和吴越开了我父母的房门。
  他用电话找维康公司, 就能知道吴越去了广州, 啥时回来。他估计吴越为了瞒住家里, 在归期上要玩花样, 但他打长话到广州机场, 什么都能弄清楚。
  王静没有将这事捅到吴越老公处。但她对我的强烈超出我的想象。我完全认错, 而且保证不再同吴越往来( 事实上办不到, 但会更隐秘), 也不行。
  王静平静地说这些事无所谓对与错, 只看能不能容忍, “我不能容忍。”
  有一种妻子整天疑神疑鬼, 但丈夫真有了什么吵吵也就了事; 另一种妻子从不怀疑丈夫, 但一旦东窗事发则没有挽回余地。

***Continu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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