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女人
作者:皮皮
第十八章
吴刚朝娄红走过去,娄红客气地要站起来,被吴刚摆手制止了。他坐到她的对面,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他是不是因为娄红对他的特殊礼仪而得意,娄红几乎不为任何男人走近而起身迎接的。
“今天怎么一个人啊?”吴刚首先开口,这时侍者已经为吴刚送来了他的绿色饮料。
“你们这儿不接待单独的女客吗?”娄红眼睛一直在看吴刚的饮料。
“我们喜欢接待女客。”
“你喝的这东西叫什么啊?”娄红感兴趣地问,“我怎么没见过啊?”
“酒单上没有。”吴刚补充一句。
“是什么呀?”
“治高血压的芹菜汁。”吴刚说,“也可以说得时髦一点,叫西芹汁。”
“你有高血压?”娄红吃惊地问。
“预防。”吴刚这么说的时候,娄红就相信吴刚真的有高血压了。她判断一个人从来都凭自己的直感。她曾经对好多人说过,女人就该相信自己的直感,除此之外的一切东西都是可以欺骗女人的,惟独直感不能。
“耿林怎么没来?”吴刚不喜欢娄红的注视,就提起话题。
“他有事。”娄红心不在焉地回答,心里想的却是跟耿林无关的事。“我猜你肯定离过婚。”
“你不是有事找我吗?”吴刚不愿别人谈他。
“就想跟你聊聊,我没猜错吧?”
“没有。”吴刚只好如实回答。
“那你保证了解离婚男人的心态。”
“多多少少。”
“他们会再一次全身心投入地爱一次吗?”
“这方面我知道得很少。”吴刚心想,如果再这样谈五句话,他就找由子离开。
“他老婆去单位闹了我们一下。”娄红不愧是个聪明女人,及时转了话题,“不过,我才不在乎这个呐。我在乎的只是耿林的态度。”
“他的态度怎么样广吴刚马上把这事和刘云最近奇怪的变化联系在一起了。
“他没什么态度。”娄红低头摆弄酒杯,“他说为我离婚。”
“这不就是态度嘛!他想补偿你,因为他老婆去单位闹了。”吴刚决定跟娄红多聊几句,当然是为了刘云。
“这话他以前也说过,我又不是第一次听。我心里发空,好像有很多空白的地方,没人能走近。”
“怎么跟我说起这个了?”吴刚对娄红抱了几分小心。
“我早就发现你跟耿林不是一个类型的。”
“那又怎么样?”
“是啊,那又怎么样。”娄红伤感地重复一句耿林的话,现出的可怜相让吴刚心软一下。
“你不是很喜欢耿林吗?”
“我想不止是喜欢吧,我爱他。”娄红笑笑说。
“那就没什么问题了。”
“谁说的?”娄红突然认真地对吴刚说,“有时候,你最爱的人根本不能明白你,不知道你到底想要什么。而一个跟你无关的参观者什么都知道。”
吴刚听完娄红的话笑笑,觉得心被她用手轻轻地抚摩了一下,很舒服的感觉。当这感觉过去以后,他问:
“你想要什么?”
“我说不好。”娄红说完自己笑了,吴刚也笑了,他的笑意里有些许嘲讽。对他来说,娄红这会儿又变成了一个无病呻吟的女人。“有时候我想让他保护我。”娄红又认真地往下说了,“不让任何人伤害我。”
“他没有保护你吗?”
“他没有不保护我。”娄红说,“但也保护他老婆。”
“你想让他去伤害他老婆吗?”吴刚尽可能让自己表达平静。
“我不是这个意思,但他至少可以快一点儿离婚,可以果断一点儿。”
娄红的话在吴刚心里引起一点反感,他想,如今的年轻人说话直接得近于残酷,但他们却理直气壮,认为自己至少说的是实话。吴刚想到这儿一时没有了判断能力,怎样才是正常的。而正常对他来说就是近人情的。
“你好像从来没为他妻子想过吧?”吴刚不等娄红回答,又接着说,“上一次你跟我说过几句你跟耿林的事,但也没提到他妻子。”
“我没有必要为她想,她跟我没有关系。我既不是她的朋友也不是她的父母。”娄红看看吴刚冷静的脸,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不过,我还是为她想过,我想,对她来说,长痛不如短痛。”
“屁话。”吴刚在心里骂了一句,“这姑娘心肠真硬。”他暗暗想。
“耿林从家里搬出去,让他老婆知道他又有了别的女人,这已经是一个女人承受不了的伤害。”吴刚仿佛是在对自己说话。
“可是哪个女人也不能保证自己丈夫不出轨。”
“可这事对他妻子来说发生得晚了一点儿。”
“年龄又能说明什么?”娄红反问一句。
“你现在要是四十岁,恐怕就不会这么说话了。”吴刚嘴上这么说,心里想说的却是,“仗着青春张狂,真他妈的该死。”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不能对娄红说狠话,娄红身上总有一些让他不忍心伤害的气质。
“你好像不喜欢我?”
“你扯远了。”
“你又结婚了?”
吴刚摇摇头。
“你要是现在带我出去,我不会拒绝的。”娄红突然这么说。
“你真可爱。”吴刚的方寸没有被打乱,好像他常遇见这样美妙的可能性,也好像他天生就有抵御诱惑的能力。“那么自信。你一招手全世界的男人都向你走来了,心里是这么想的吧?”吴刚故意打趣说。
“是又怎么样?”娄红的口气有些娇嗲了。
“可爱。”吴刚微笑着,“可我走不过去,算你今天赶上了一个例外。”
“你太傻了,干吗要当那个例外,又不要你负责任。”
“我主要是想为我自己负责任。”
“我要是不让你……”
“你们谈得怎么样了?”没等娄红前面的话说完,陈大明已经走近,他抱怨说,“我等你们都等烦了。”他说话时舌头已经开始有点不灵便。
“等我们干什么?”娄红不高兴地问。
“我要跟吴刚谈我——”陈大明说在这儿被吴刚一把扯到椅子上坐下。
“我们有点事要谈。”吴刚对娄红解释。
“对,我们有点事要谈。”陈大明半清醒半糊涂地说。
“那我太抱歉了,打扰你们了。”
“打扰什么啊,”陈大明抢先说,“不是什么难解决的事,小事一桩。我……”
没等陈大明说完,吴刚使劲推了一下他,“你别乱说了,女的都不愿意听你说话。”吴刚说。
“吴哥,这你可说错了。我老婆可爱听我说话了。我一说话她听得跟一个傻子似的。”
“你老婆例外。”吴刚不耐烦地说,想早点结束这局面离开,又怕把半醉的陈大明留下出事。不知为什么,他不愿意让娄红甚至耿林知道,他是知情者。
“说的也是,”陈大明说,“她爱听可我不爱说。”
娄红笑起来。她的笑声颇有感染力,像一块石头在玻璃上滚动。
“哎,你咋这样笑呢?”陈大明也注意到了她的笑声。
“你真傻,是人都这样笑。”娄红打趣地说。
“我才不傻呐,我活这么大就没见过像你这么笑的人。”陈大明突然来了机灵劲儿。
“你想说我不是人?”娄红像孩子一样急了。吴刚见状忍不住笑了。
“姐,我哪敢呐,你要不是人,那我不也不是了。”
“你别管我叫姐。”娄红说。
“我是不该管你叫姐,再说我也有姐,不用到处认姐,可我要是管你叫小妹儿,怕你多想,好像我要占你便宜似的。实际上,其实我现在就想找个词儿表达我对你的尊敬。你说叫你啥合适,我就叫了。”
“叫娄小姐。”娄红说。
“对,娄小姐。”陈大明说着看一眼吴刚,“我吴哥肯定就这么叫你的,他什么时候都比我聪明,但我心眼儿比他好。”
“别屁了。”吴刚说,“快回家去吧。”
“那刘姐那事,我们还——”
“明天我找你。”吴刚又一次打断陈大明。
“我刘姐真是好人,可惜命不好。”
“你到处认姐。”娄红丝毫没有多想,让吴刚松口气。
“其实我看你这人心眼儿也跟我似的,又好又软,我得跟你说说我刘姐的事,说不定你有比我更馊的招儿呢。”说着陷入了可笑的沉思中。
“他喝多了,一罗嗦起来就没完了。”吴刚在陈大明沉思之际,对娄红说,“我送你出去吧。”
听吴刚这么说,娄红立刻站起来,十有八九她误会了吴刚。她打开提包拿钱,被吴刚拉住了:
“算了,今天我请了。”
娄红没有客气,拍一下陈大明的肩膀:
“再见了。”说完就径直朝门口走去。
“哎,别走啊。”陈大明如梦方醒,根本没搞明白,娄红为什么突然走了。
娄红和吴刚来到街上,已经接近午夜。街上除了他们没有别的行人,街灯在远处传来微弱的光亮,把公园这一侧茂密的树林显得更加黑暗。他们通过公园墙的一个缺口走进公园。公园里的路灯都熄灭了,只有并不皎洁的月光给他们照路。这熟悉又不熟悉的情景让娄红心潮涌动:她不自觉地想起和耿林在这儿的开始,所不同的是那晚的月光更加明亮。她不知道这是不是命运的安排,让她和另一个男人陷入这个公园的树林里。而今晚的月光似乎有气无力的,但却给娄红增加了几分绝望的心情,仿佛他们是最后的人,世界已经不复存在。他们不用再理会这个世界盛行的任何道德观念,一切都可以听凭本能的召唤。这感情压过了她对耿林的爱情。
吴刚走得比较快,偶尔放慢脚步提醒娄红注意脚下。娄红小跑几步赶上他。
“干吗走得那么快,你害怕了?”她问。
“可能。”吴刚笑笑说,心里想的是怎么从南边出去,怎么能打到出租车。
“怕什么,有我呐。我可以保护你。”娄红天真地说。
吴刚看着娄红,发自心底地笑了。在这一刻里他甚至理解了耿林,愿意为这个女孩儿付出如此高昂的代价。转而,他又想了一下自己对刘云的感情,心不由地往下沉了沉。这份感情被埋藏得太久,太深,以至于它失去了任何热烈鲜活的色彩,只剩下刻满深情的挂念。
“等一下。”娄红拉住吴刚,“你还没跟我说去哪儿呐。”
“我想你知道你要去哪儿的。”吴刚这时才发现娄红误会了。“你住哪儿?你父母那儿,还是耿林那儿?”
“我父母出国了,所以我今晚住哪儿我自己说了算。”
“不管怎样也得先打车吧。”吴刚说完又要往前走,心里后悔领娄红抄这条近路。
“你不想现在吻我一下吗?”娄红问的时候一脸坚定的表情,好像吴刚这时领她私奔,她也会跟从。
吴刚在心里轻轻笑笑,月光下他看着娄红激动的脸所感到的并不是激情难捺。自从有了酒吧,他更经常地碰到大胆的年轻姑娘向他示爱,有的甚至什么都不说,在走廊上直接扎到他怀里。现在面对娄红他又有了那种习惯性的温柔态度,既安慰她不受伤害,又得让她明白,不是每个男人都像耿林一样喜欢年轻女人,尽管大多数男人是这样的。
“别这样,”吴刚扶住娄红的肩膀,像长辈对晚辈那样充满信任地摇晃一下。“不然,你以后再来酒吧,见到我会不好意思的。”
“我不会的。”娄红果断地说,并甩开吴刚的双手。
“可我会。”吴刚清楚地说。
娄红狠狠地盯着吴刚,吴刚依旧微笑着。娄红一甩手走了,没走出几步远,她就跑了起来。吴刚看看周围的环境,只好跟了上去。
娄红跑到街上,恰好一辆出租车经过,娄红跳上车,车就开走了。吴刚也想打一辆车跟上,但一时没有另外的空出租车开过来。吴刚顿时很恼火,又发现手机在酒吧里,于是安静下来。他顺原路一个人慢慢朝酒吧走去,路上他又想起刚才的一幕,为自己没有应有的激动感慨了一下,他觉得自己老了,老到他不止一次看到自己和这样年轻姑娘间的代沟,尽管他不比耿林更老。应该说四十多岁的男人还正在壮年,但吴刚宁愿把自己归入另一类男人中,他们二十岁时就已经变老了。他能理解耿林为什么喜欢年轻姑娘,他自己也觉得年轻姑娘十分可爱。但她们隐在可爱背后的任性和幼稚的自以为是又很倒他的胃口。今天经历娄红之后,他心里更清楚自己是怎样的男人。他喜欢平静而持续的感情,这样的感情随着时间的流逝加深,而不是消减。他总是在这样的时刻想到刘云,也许这时刻里他明白了喜欢刘云的原因,因为她也是个理性的人。
回到酒吧,他给刘云打了电话,问耿林的手机号。刘云没有马上回答他,再三追问他的动机。吴刚只好说娄红一个人来酒吧,喝得不少,怕她一个人回家路上出什么差错。刘云把耿林的手机号告诉了吴刚,然后没有再见,也没有寒暄就把电话扣了。
吴刚沮丧了好大一阵儿,刘云的态度让他觉得陌生。他想起娄红说刘云去找他们单位的事,心里顿时很乱,他不希望刘云在他心里变成另一个模样的女人。在与她同事的这么多年里,他远远地关注着刘云,刘云没有任何大起大落的变化,包括她穿衣服的风格。她永远是大方,善良,平和,安详。对此,吴刚已经产生依赖心理,他不希望刘云也有和别的女人一样的变化——从一个可爱的姑娘变成一个婆婆妈妈的大老娘们儿。
但是吴刚没有想到,女人的理性就像毫无根基的浮萍,如果她们爱着,那么她们的理性就会百分之百地依赖外界。心怀爱情的女人永远也不能保有真正的理性,这外界是她们的爱情,爱人,或者婚姻,一旦这个条件变化了,她们的理性立刻就灰飞烟灭了,无论她们心中对事实对道理认识得如何清楚,都无济于事。女人的理性,可以说,是浮在爱情之水上的一层平静的油。而油和水的关系只能是这样:互不容纳,互不帮忙。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