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康迅没来上课,王一多少有些担心。上课时她想下课后去看看他,可还没等她离开
教室,一个金发留学生交给她一封信。她说,是莫里斯让她转交的。王一反应了几秒钟,
才想起莫里斯是康迅的英文名字。同时她也想起来这个看上去眼熟的姑娘,是那天叫康
迅去接女朋友电话的那位。
学生陆续离开了,王一坐在教室里打开信。上面写着英文,是用打字机打的,最下
面是康迅的中文签名。
“亲爱的老师:
这是我第一次旷课,我是指您的汉语课,也可能不是最后一次。我没有把握保证自
己总能平静地坐在学生的座位上,而不是站起来,毫无缘由地走近你。我想离得近些,
很近,看着你的眼睛,它们是褐色的。有时我觉得就要控制不住自己了,下课铃声便响
了。
当然,今天的下课铃声还会准时响的,但我还是决定逃开。我想,还是先给你封信
好些,我不是中国人,对中国的许多事也不能像中国人那样透彻地了解。我担心,或者
说我害怕我对你的感情不能带给你完全的幸福,相反让你因此遭到痛苦,这是我最不希
望的,也是无法忍受的,但我的确已经爱上你了,在看见你最初的几分钟里。
我知道你有丈夫,也许也有孩子。你是一个非常出色的女人,应该有人爱你,需要
你。这我能猜得到。
我会遭到拒绝的,无论我醒着还是睡着,都无法赶走这念头。你甚至可以不加任何
解释地拒绝我,我能理解。只是请别那么快拿着这封信找到我,告诉我不行。给我一点
时间,让我过渡一下,让我的错觉留得稍久些:你喜欢我,你没有回答是因为你在犹豫,
你不是幼稚的少女。
我从没在森林公园碰见过你,但我凭直感知道你常去那儿,而且是一个人。我看得
出你和自然的东西有种天生的联系。永远也别斩断这联系,因为这是你可以永生依赖的。
对于女人而言,这不同于爱情;对于男人来说,这不同于信仰。自然像时间一样超出了
前面的两样东西。如果我走进森林公园,而你刚刚离去,我会从空气中发现你的气息,
也能从林子的那些空地上感觉到。有一天你会明白我一点也没夸张。爱情就是要把人变
成这样的。那间教室已经让我领会这些。
我不能再写下去了,否则,我永远也无法结束这封信。感谢你电话里你鼓励我的那
些话,它们像阿司匹林一样好用。我已经给母亲写了信,也发了电报。在信里我告诉她,
我愿意试着去理解,她为什么没离开她丈夫,也想为此原谅她的丈夫——我的父亲。她
没离开他,也许就该成为我原谅他的理由。我的母亲也会感谢你的,她会从我的信中第
一次发现,她儿子的心中充满了爱。
这和你有关系。
还要请你原谅的是,我用打字机写了这封信。你知道,我是多么愿意用手写这封信,
就像愿意在一个使我得到整个世界的契约上签字一样。但我的手写体很乱,很不好认,
包括我的同胞在内,也很不容易认清。我怕因此在你我之间产生误解。我一直认为误解
比仇恨更可怕,也更有力。
上课的铃声已经响了。再见。
M.”
信和王一的手一起垂落下去,教室里空无一人,阳光寻着一个优雅的角度照射进来,
偶尔有风声,伴着干枯树叶的响声,秋天已经在这里了,王一的心仿佛还滞留一个遥远
的地方。这是她第一次看情书,当然是写给她的。与丈夫谈恋爱时,因为住在一个城市,
也没有长期分离的时间,因此从未写过信。王一甚至没去想想这封还捏在她手里的情书
是有怎样的份量,会给她带来怎样的后果。她像初次放舟海上的女学生,无法自持地陶
醉其中。一个女人第一次看写给自己的情书,很可能还是最后一次,为什么要用风浪搅
扰她呢?让她只看见蔚蓝的海面映着太阳的光辉,哪怕只有一会儿。
她终于把信装回信封,又装进自己的皮包。她好像不能将这封信跟康迅联系起来。
在已经建立的印象中,康迅似乎还是个有些幼稚的小伙子。这封信里那么优美,恰到好
处地表达了一个男人深藏心中的情感,既不乏热烈,也不乏深情。要是所有的男人都会
这样表达自己的爱情多好啊!想到这儿,她轻轻摇摇头,提醒自己已经在为全世界操心
了。但这信的确是康迅让那姑娘交给她的。王一心乱了。
王一拿着康迅借给她的那把伞,来到他的房门口。她轻轻敲了几下,没人应声,门
却开了一条缝隙,原来门是虚掩着的。她推开门,房间里没人。她疑心自己走错了,但
马上看见了一面墙壁一样大的压膜画儿,辽阔的绿色牧场,羊群还在远处,但看得出正
朝这儿走过来。绿色的画面让房间充满生机,王一使劲嗅嗅,并没有草原的味道。
她把伞放在身旁的一个杂品架上,并没有再向前迈一步。她站在门口,好像这就不
算擅自闯入别人的房间。她环视了一下房间的陈设,巨幅牧场画下面是一个单人床垫。
对面是在中国任何一个廉价家具市场都可以买到的那种三屉办公桌。桌子的右角上有一
只体积很小的打字机,此外是一些别的文具,桌面上东西不多,也不凌乱。桌子旁边是
一个木头简易书架,也有一些中文书。书架上面是一个小提琴盒子。地上铺着草编地毯,
窗户敞开着,房间里没什么特别的味道,也许是因为窗户总是开着的。王一想,这陈设
无法让人相信主人曾经在监狱呆过那么久。
王一离开康迅的房间,将门用力带紧。她走近楼梯时,发现给她信的金发姑娘正倚
在楼梯对面的墙上吸烟。王一笑着跟她打个招呼。
“你好,老师,我叫珍妮。”她主动介绍自己。“我能跟你谈几分钟么?”她转而
又用英语说。
“当然。”王一说。
珍妮左右看看,问王一可不可以去她的房间,她的房间现在没人。王一来到珍妮房
间,发现是两个人合住。珍妮说,“莫里斯是外教,应该住对面的楼,但他喜欢住这
儿。”王一听她这么说,知道她看见自己进康迅房间了。
“康迅去哪儿了?”王一直截了当地问,她觉得这样好些。
“是的,他没去上课,可我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今天上午他肯定没课。”珍妮的
英语没有明显的口音。“他给你的信上没说他去哪儿了?”珍妮又问。
王一觉得这样的问话有些不友好,便说,“信跟他去哪儿没关系。”
珍妮又点着一支烟,没再说什么。王一有些发烦,珍妮请她来难道只是为了观赏沉
默?!“有事么?”她问时尽量把语气放平。
“您想如何回答他的信?”珍妮问。
“你知道这信?”
“我早就知道,从他离开康妮那天起,我就知道,会有这一天,他的学生或是他的
老师,或者大街上碰到的一个女人,反正会有一个女人。”
“怎么样?”
“他爱上了。”
“你认识康迅很久了?”
“对,在大学时就认识了。”
“你很了解他么?”
“不。”珍妮看一眼王一说。
“我对他也不太了解。”
“除了他去过监狱?”
“对,他跟我说过这个。”
“对,他跟谁都说,好像这是了不起的事。”
“也许这不该受到责备。”
“也许,但他在炫耀。”
“炫耀进过监狱?”
“这是他的特点。”
“你到底想告诉我什么?”
“别让他伤害你,这样,你也就不能伤害他。”
“他为什么要伤害我?”
“因为他爱上你了。”
“我不懂。”王一说得很认真。
“我也不懂,但我凭感觉就能知道,他总是从那些爱他的女人那儿逃开,康妮就是
例子,最终呢?他爱上的女人也会像他一样离开的。这就是他的命运。”
王一没说什么,心里她对珍妮的不适感已经消失了。她觉得这个坦诚的姑娘也爱上
康迅了,她不忍心看到任何女人伤害他。王一很感动,刚才还主宰着她的迷乱,这会儿
逐渐散开些。她不想再呆下去。临告别时,珍妮嘱咐王一,不要对康迅提起她们见面的
事。王一认真地答应了。她没有想到,这个比她小七岁的珍妮,在这一切都平息之后,
竟然成了她最信赖的朋友。她离开中国以后,王一的生活突然变得沉重,因为她不愿对
另外任何一个人倾吐往事。而那些“往事”现在正在发生着。
王一走进森林公园,魔法好像随便飘来的一阵风,一瞬间便让王一有了那么强烈的
直感:康迅也在这里。王一站在公园空场上,面对两条分开的路,她没了主意。向右的
路是她回家的捷径;向左可通过一个十分幽径,有许多古柏的区段,人们常常习惯叫这
里保护区,因为那些古柏是被保护的珍稀树种,按照习惯,她要走右边的路;按照心情,
她不知所措。她想走右边的路会错过康迅的。这想法不管从何而来,出现在她脑海时,
首先把她自己吓了一跳:原来自己是希望见到康迅的。
她并不急于回家,但她选择了向右的回家捷径。她走得很慢。这时,她意识到自己
该考虑一下怎样回答这封信。拒绝是肯定的,但怎样拒绝才不至于使康迅受到伤害呢?
已经有零星的叶子提早离开了枝杈,落在地面上。王一踩上一片这样的落叶,心里一阵
难过。没有任何可能,让她的拒绝不伤害康迅。但她不能接受这份感情,她想,这是不
言而喻的,她是母亲,是妻子。她甚至没去想为什么不能,不能就是不能。这听上去一
点也没道理的理由,在王一身体像一种永远发生效用的抗体,自动拒绝着婚外恋情。有
这样抗体的已婚妇女,绝不止王一一个,可以成百万成千万地列成有气势的方阵,和时
代一起向前。
她又从皮包里掏出那封信,她想现在再看一次。如果她拒绝,这封信迟早是要还给
康迅的。她找到一个空着的长椅,背对道路,面前是一片灌木丛,随时都有可能,从灌
木丛中走出几对情侣。她又把信放回皮包,并不是因为怕人撞见她偷偷躲在这儿看情书。
她已经泪水涟涟了,心底里一个那么强烈的声音撞击着她。她喜欢这个给她写信的人,
尽管他是个外国人。她把头仰向蓝天,天空被树木分割着。她像被人错怪的孩子,感到
委屈。她问自己,为什么这么刻薄地对待自己?当然不要接受这份情感,但是可以一个
人暗自里想想,海明威不是说过,想想也是很好的。如果她一个人坐在森林公园的长椅
上,想想她喜欢的另一个男人,会妨碍丈夫、女儿,以及由他们共同组成的家庭么?她
的回答是否定的,既然不会,为什么不打开感觉的闸门,让自己明白,喜欢他什么。也
许这样,才能更有效地拒绝。
她闭上眼睛,把头靠到椅背上,双手抱着皮包,康迅的微笑马上浮现在她的脑海。
他的微笑给人一种暖融融的感觉,也许她最初的喜欢就是从他的微笑开始的。他的眼睛,
噢,不,她宁愿先越过眼睛,因为它们是蓝色的。他的鼻子算不算希腊似的?也许他祖
上有希腊血统,他的鼻子直直地向下,正面你无法看见鼻孔,很完美,是么?对,是的,
鼻廓也不是很大。他的嘴,薄唇阔嘴,很适合抿嘴微笑。他的头发是褐色的,他不十分
高大,一米七十八?差不多。他体魄健壮,什么人都会相信他有力量,发大水,他会把
困在树上的老太太抢到船上;地震时,他会背上三个孩子逃离危险地段;在街上遇到坏
人,他不会因为胆怯而绕开。他很善良,认识他不需要太久,便可以发现这一点。她想
起他们在教室里交谈的时候,她能感到他散发着的东西,它像一种场,让她觉得温暖和
安全。无论他们谈论的话题是什么,在这个场内,误解变得很难,领会对方又是那么轻
而易举。她第一次不担心自己在一个男人面前说错了什么,即使说错了,好像也没什么。
她认真地回忆与丈夫的共同生活,还从没让她有过类似的感觉。他站在她背后,也往窗
外看时,雨还没下,但她觉得他的身体在她后面不远的地方建立了一个温暖的世界。她
能那么具体地感受温暖的全部涵义。
跟他在一起,她觉到安全;跟丈夫在一起,她也有安全的感觉。这两者有什么不同,
她一时想不清楚,但这两者肯定不同,她这样认定。她起身离开长椅,终于能够像往常
一样从容地朝家走去。她觉得周围的一切,哪怕是往日的一片旧叶子,都有一种让她觉
到陌生的新面孔,似乎在提醒她注意,生活随时都在诞生美好的东西。她以为她找到了
一条适当的路,面对康迅,那便是先不理他,像平时一样对他,像没读过这封信一样。
她应该回到刚才离开的道路,并沿着它一直走到公园的东门。但她没有,她向前,
绕过灌木丛旁边的一条小径,她想在这之后,再返回刚才的路上。在她快要离开小径时,
灌木丛已经极为疏朗了。她能看见不远处一棵老柏树下的草地,草地上有一对男女。男
人背靠老树,坐在地上,他侧对着王一的方向,他的腿上坐着一位与王一年纪相仿的女
人。王一多看了一眼,她想不好像她这个年纪的女人,还能在公园里坐在男人的腿上,
这并不寻常。即使坐在丈夫的腿上,在公园里她也不能。如果那个女人愿意或是察觉了,
她可以很轻易地看见王一,但她不愿意,因此也没察觉,她正盯盯注视着头被她双手捧
在近前的男人。王一这时发现,这个男人是贾山,而女人却不是吴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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